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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元笔记2

“光看看标题就行。”

橘小姐两手端着餐盘摇头:“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还是等出院后吧,现在给你看的文字必须经过堂元老师检查。”

“是为你好呀。”橘小姐严肃地说,“大脑这东西比你想象的要脆弱。再说,只是过几天嘛。”

“自杀……”我想起了那人毫无表情的脸。临死时,他的脸会因恐惧而扭曲,还是依然面无表情?“那个……橘小姐,”我小心翼翼地说,“能让我看看报纸吗?我想亲眼看看那件事是如何了结的。”

我不好再说什么。

“开枪打了你之后,他四处逃窜,但四处被追,走投无路,自杀了。”

令我不解的第二个问题是治疗费。看来我做的是个非同小可的大手术,之后又是特殊待遇的看护,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院。所有这些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但可想而知是个天文数字。

“死了……怎么死的?”

“嗯,大概会是一大笔钱。”橘小姐淡淡地说。

“我也不太清楚,报纸上说他死了。”她边收拾碗筷边说。

果然。我已有了心理准备,最近根本没去想这一大笔费用,捡了一条命已经没什么可抱怨了。

第一,袭击我的那人后来怎样了?

“这些治疗费用可以分期支付吗?”我一边问一边在脑子里飞速计算每个月最多能付多少。搬家肯定没指望了。

第十天早饭后,我老实对橘小姐说出了自己的三个疑惑。

橘小姐听了莞尔一笑:“不用担心哦。”

“算是吧,配备最新设备哦。”她似乎对能在这儿工作很自豪。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会是规格如此之高的研究对象。

“啊?”我睁大了双眼。

“医院的研究所?”

“这次的治疗费不用你掏。详情现在还不能说。”她用食指抵着嘴唇,“首先,这次手术的相关费用全部从大学研究所预算中支出,因为手术还没成熟,还在研究阶段,理应如此,检查费用也一样。你要负担的是住院费、伙食费和杂费,不过,这些也有人替你支付。”

“这儿和一般医疗机构不同。”做完脑波检测回病房时,橘助手边推轮椅边说,“给你做的手术可以说是划时代的,这一层是专门做研究用的。”

“替我?”我不禁提高声音,“究竟是谁?”

还有,这儿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看看四周,什么都没有。没有椅子,没有暖气片,墙上一张纸也没贴。最奇怪的是,在这儿除了堂元博士及其两名助手,我没见过任何人。

“很遗憾,现在还不能说。现在就让你知道的话对你不好。”

房间内有卫生间,我几乎整天足不出户,只是在做脑波检测、CT的时候才出门。我第一次来到走廊时,仔细观察了周围情形,发现这儿跟以前见过的医院在各方面都大不相同。除了我住的这间,再没有看起来像病房的房间,只有手术室、实验室、解剖室,没有其他门,并且这三扇门紧闭着。我看见自己住的房间门牌上写着“特别病房”。我不知道特别在哪里。

“……真不敢相信,像是做梦。不会是长腿叔叔吧?”我摇着头自言自语。我想不出谁会这么帮我,亲近的人像约好了似的全都生活俭朴。“总有一天会告诉我吧?”

至于记忆,眼下似乎也没问题,朋友的电话号码我全都记得,但我还是担心会有后遗症。

“嗯,总有一天。”她回答。

我的身体恢复得比想象的还顺利,从昏睡中醒来五天后,能从床上起身了,又过了三天,已经能吃普通的食物—这真让人高兴,因为此前吃的都是内容不明的流食,那味道简直让我想诅咒自己的舌头。但比起昏睡中人们用导管给我提供营养,也许光是能用嘴进食就算是幸福了。

不管怎样,不用担心治疗费了,谢天谢地。

照堂元博士的指示,我将进行长期疗养。给我的单间比公寓房间还大,照顾我的主要是橘小姐—那个像演员的女子。对她,还有堂元博士和若生助手,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总不能轻松对话,突然被问到什么,会一时语塞。过去朋友总说,阿纯是慢性子。随着记忆的恢复,这老毛病也跟着出来了,真讽刺。尽管如此,几次交谈之后,我跟他们也能轻松对话了。

我转向第三个问题—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周围怎样了?比如单位,我无故休长假可能给厂里添了不少麻烦。

4

“这个也不用担心。”橘小姐说,“跟工厂联系过了,出院之前可以随时延长休假,虽说不能带薪。”

随后,意识消失了。

“真是帮大忙了,我还担心要丢饭碗呢。”

危险!—我一边叫一边去拉小女孩。我听见了谁的惨叫,同时还有什么声音。刹那间,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飞,全身热得像着了火。

“怎么会呢!你遭这一劫是因为去救小姑娘,工厂为你骄傲呢。还有,你平时的工作态度好像也是有目共睹的呀。”

他二话没说,把枪口转了过去,眼皮眨都没眨。我从这空洞的眼神中感觉到他真要开枪。

“哦?”

我心里大叫“危险”的刹那,他瞥见了小女孩。女孩已打开窗子,正想爬出去。

“你不是一向工作认真吗?”

小女孩从沙发背后伸出胳膊,想打开窗子。窗子没上锁。

我苦笑着挠挠头。上司大概对我很满意。

沙发靠背和墙壁之间藏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可能是白毛衣女顾客的女儿。母亲被迫双手抱头,紧闭双眼,惊恐之下失魂落魄,没注意到身边不见了女儿。

“老员工说我认真,其实是说我胆小,被上司驯得服服帖帖。”

正这么想着,视线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动。我转动眼珠看过去,心不禁怦怦急跳起来。

“哎呀,说得真过分。”

我想通风报信,但一筹莫展。跟银行不同,这儿大概没有直通警察局的报警器—只能考虑在他出去后怎样尽快报警。估计他会切断电话再走。

“可能确实如此。上司说的不一定都对,可我没勇气提自己的想法,老实说也怕挨训斥。这就是懦弱吧,我很胆小的。”

佐藤把保险柜里的钱往包里装时,大家都被勒令双手抱头站着。他靠墙站着,警惕地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阿纯很胆小—这是母亲的口头禅。

听到店长吩咐,窗边的男店员站了起来。

“认真工作不是坏事呀,况且,真正懦弱的人不会拼了命去救小姑娘。你自信一些,工厂不也是因为肯定你的为人,才给你特别关照的吗?”

被枪顶着的店长在咽唾沫。“明白了……佐藤,你照他说的办!”

我点点头。很久没被人夸奖了。

“废话!明白了就照办,别磨蹭!把我惹急了小心挨枪子儿!”

“对了,探视问题怎样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一问,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还不允许,还有许多问题没解决呢。”

他走近两三步,持枪对着店长:“你和老板明天要去收购旅游区的地皮,拿两亿元给地头蛇看,这笔钱就在这儿的保险柜里。我说的是,把它拿出来。”

“只见一小会儿也不行?我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我挺好的。”

“这里没有现金。”店长声音颤抖。

“抱歉,还不行。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现在这个阶段对你非常关键。要是你受到点什么刺激,也许我们就无法正确分析了—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危险。”见我沉默,她接着说,“谢绝探视还有一个目的,具体情况现在还不能说。全世界都在关注你现在的状态,如果现在允许探视,大概媒体会蜂拥而至,那就没法治疗了。”

“命令你手下,把钱都放进这个包。”他把放在脚边的旅行包拿到柜台上。

“媒体蜂拥而至?”我迎上她的视线,“有那么夸张吗?不就是被强盗打中脑袋吗?当然,对我来说这是件大事,但不会是大众喜欢的新闻吧,更别说举世瞩目了。”

胖男人晃着下巴上的赘肉点点头。

她边听边摇头:“你不知道,你能这样活着、这样和我们说话意味着什么。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

他的视线移向胖男人:“你是店长?”

“有一天?”

我照做了。不用说,我已经两腿发直,只能慢慢走。我退到了沙发那儿,坐在沙发上的贵妇和年长的胖职员面无血色。

“再忍耐一下。”她温柔得像是在和孩子说话。

“慢慢往后退。”

我只有叹气。“那我只提一个要求。能给我拍照,把照片寄给朋友吗?可以的话我想附上短信。”

劳您费心—我要是再有点胆量就这么回话了,但我的嘴像是被糊住了似的动弹不得,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的眼睛。在太阳镜后面,他的眼睛像死鱼眼一样了无神采。

她右手撑着脸颊,左手抱着右胳膊肘想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点点头。“照片大概没问题,但得让我们确认一下你朋友的身份。至于写信,我得去问问堂元老师。”

他瞥了一眼柜台上放着的文件夹,脸抽动了一下:“太奢侈!一个人住一间四叠半的就够了。”

“我静候佳音。”

我看着他的手点点头,出不了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手枪,乌黑锃亮的枪身说明了一切。

“期望值别太高哦。现在你的身体……不,你的脑子,已经不光是你自己的了。”

他看着我:“你是顾客?”

5

“放下百叶窗。”他命令窗边的男店员。店员三下并作两下,慌慌张张地放下窗帘。大门的帘子已经拉上了。

橘小姐说举世瞩目,但我不会单纯到全信她的话。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运气。我怕站在人前。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凡度日更符合我的天性。

有个女店员正拿着话筒。他把枪口朝向她:“挂掉电话,要自然地和对方说。”女店员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挂了电话。

阿纯很胆小—这话父母不知对我说过多少回,特别是父亲,对我一直恨铁不成钢。父亲年轻时出来闯荡,好不容易开了家小小的设计事务所,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儿子也像他一样有活力。每当我被邻居孩子欺负跑回家,他都会厉声叱喝。

店里所有的人顿时目瞪口呆,大家刹那间都不明白他拿着什么,又说了什么。当然,我也是。但由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的行动,我很快反应过来他拿的是什么。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父亲非要让我去爬家附近的大树。我不会爬树,但怕挨训还是奋力爬了上去。往下爬到一根粗树枝时,父亲说:“你从那儿跳下来。”我怎么也不敢跳,趴在树枝上直哭。父亲张开双臂说:“我会接住你的,快跳!”我还是只顾哭泣。这时母亲跑过来说:“干吗让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不知道他根本做不了吗?”父亲仍然沉默着张开双臂,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手,转身回家。我像往常一样,边哭边想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乱动,按我说的做。”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但非常洪亮。

上了高中,我开始在家画画,父亲的脸色更难看了,说年轻男人在外头有更多该干的事,甚至说,干一两件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一般父母不会这么跟孩子说。

店员想对他说“您稍等”,刚要开口,他已开始行动。他从风衣口袋里慢慢伸出右手,手里握着个黑色家伙。

每当这时,母亲总说“不行的,阿纯很胆小……”,还要加上“认真善良是这孩子的优点”。父亲便越发不高兴了。

他像是想听听我和店员的对话,站在我们身旁。年纪看不大出来,大概和我差不多,或者稍大一些。他穿米色风衣,戴深色太阳镜。

父亲去世时我上高三。蛛网膜下腔出血。医生说他干活儿太拼命了,大概是所谓的过劳死。父亲确实很勤奋。我本想进美术学院,这时不得不改变计划。父亲留下了一点遗产,母亲说她可以出去工作养活我,但我不能那么没出息。

我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许那个年轻女子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来了,也许就抢在戴圆眼镜的女店员关门之前。

可以上学,还有工资拿—被这样好的条件吸引,我参加了现在所在工厂的系统职业学校入学考试。除了画画,我对机械也感兴趣。

就在这时,他来了。

学校的学制和大学一样是四年。至此还算一切顺利。然而,母亲心脏病发作让我手足无措。一天,我从学校回家,发现她倒在厨房。我知道,以后没人能保护自己了。我默默哭了好几天。

过了一会儿,店员像是找到了合适的房源,把文件夹朝我递过来。我装出有兴趣的样子探过身去。

“别为难自己,活得像你自己就行了。”母亲生前常这么说。她了解我。我也像母亲说的那样活着,平凡,默默无闻,这样比较适合我。

我开始考虑该如何回绝他推荐的房子,只能找个借口推掉了。我究竟到这儿干吗来了?

一天夜里,堂元博士带着若生助手走进房间。和以往的巡查不同,博士腋下夹着个大大的文件夹。我有些紧张。

说什么呢—我暗骂自己。找套付不起租金的房子怎么办?得赶紧改口,但我没有勇气,那肯定更要遭白眼。

“今天怎么样?”

“您的预算?”见我没回答,店员有点不耐烦地问。我不禁说了个大大超出预算的数目。店员脸色温和下来,又翻起了资料。

“还行。”

我想说一个比现在的房租略高的数目,但瞥了一眼资料就把话咽了回去—上面的金额比我想的高出许多。

“嗯。”博士点点头,在床边放了把椅子坐下,“今天给你做个测试,目的是确认一下脑功能恢复了多少。”

“房租的上限是多少呢?”他边翻资料边问。

“我觉得恢复了很多。”

我还没说完,他便从旁边拿过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有许多房源资料。

“嗯,听了小橘的报告,我知道你的健康状况不错。但是,脑的损伤会以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得加倍小心。”博士打开膝盖上的文件夹,“先问问你的名字吧,然后是年龄和住址。你大概会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但是否记得自己事关重要。”

“大概就这附近……离车站稍微远点的也行。”

“我不会那么说的。我叫成濑纯一,二十四岁,住在……”我流利地回答。

“哪一带的房子呢?”

博士又问了家庭和经历。我说起父母时,站在博士后面的橘小姐垂下了眼帘。她是个善良的女子。

“对。”

“你说你曾经想当画家?”

“一居室?”他有点着急地问,“是要租吧?”

“对,现在我也喜欢画画。”

“普通的就行,有个厨房……”

“哦,现在也是?”博士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什么样的呢?”

“周末时基本上我都在画画。”

我靠近柜台:“我想找房子。”

现在我的房间里大概还摊着刚开始画的画布呢。

瘦长脸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对我说:“让您久等了。”

“你都画些什么呢?”

“藤田,到时间了,能关一下大门吗?”瘦长脸在招呼我之前对同事说。一个戴圆眼镜的女职员应声站起。这家店像是五点关门。她向门口走去。

“什么都画,最近主要在画人像。”

我前面的年轻女顾客拢了拢长发,似乎没找到满意的房子,满脸不悦地离开了柜台。一个瘦长脸的男职员说:“有了合适的房源再跟您联系。”她回头略一颔首,走了出去。

模特儿总是同一个。

房间左边有一套豪华沙发,一位身着质地优良的白色毛线外套的女士,正和店长模样的年长职员坐在那里,边喝茶边谈笑风生。她到这儿要谈的事大概跟我们的属于完全不同的层次。

“嗯。”博士稍稍直了直腰,舔舔嘴唇,“现在呢,还想画画吗?”

柜台边有个年轻女顾客正在和店员说话,里头有五个员工坐在桌前干活儿,三男两女。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是在下午五点左右。我选择那家店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从外面看,店员似乎态度不错。若看到哪家店里坐着个严肃的男人,我可不会进去。

接着,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让我接受了智力测试的笔试,测的是计算能力和记忆力。我觉得自己的智力和遭遇事故前似乎没什么差别。

公寓—那条件恶劣的公寓,正是令我陷入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我想找套条件好一些的房子,去了附近的地产中介公司,就是在那儿被枪击中了脑袋。

“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博士把我的答案夹进文件夹,站了起来,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俯视着我,“小橘跟我说了你想给朋友寄信的事,批准了。”

我住在狭窄的单身公寓。说是公寓,其实只是个廉价的住处,每次做饭都得套上一只拖鞋,一只脚里一只脚外地才能进厨房。

“多谢。”我在床上点头致谢。

周末我就摊开画布,画画是我的乐趣之一。去年年底,我买了一套崭新的油画画具。

“你的朋友叫……”博士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叶村惠—是个女孩子。”

我叫成濑纯一,在工业机械厂的服务部上班,主要的工作是处理客户投诉、修理损坏的机器。我穿浅蓝色制服,那制服被机油染得接近灰色。在单位我的外号是“老实蛋”,老员工说这是因为无论上司说什么,我都点头称是。

“是。”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烧。

此后,我重复着睡眠和苏醒,周期比正常时要短得多。博士说,这样我的头脑会一点点慢慢恢复—似乎是在证明这一点,每当我醒来,记忆就像潮水一样复苏。

“怪不得。其实,自从你被带到这儿,好像有个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跑到问讯处询问,没准就是她。”

3

“大概是。”

“没错,可以说是全世界的人。”博士言毕,旁边两位都使劲点头。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博士看我的眼神比以往要严肃,“现阶段我们必须保存所有关于你行动的材料,所以你写的信也得用复印件寄给对方。”

“很多……人?”

“让我公开信件?”我吃了一惊,提高了音量。

“好好休息。”博士隔着毛毯敲了敲我的腹部,“耐心等待恢复吧,不用着急。你有足够的时间,很多人在期待你的康复。”

“不会公开。”博士肯定地说,“只是作为我们的资料暂且保存,不会给任何人看,不需要时会当着你的面销毁。”

“三个……星期……”我不能想象自己处于何种状态。

我目瞪口呆地依次看看博士和两个助手的脸,他们都丝毫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现在最好不要勉强。”堂元博士说,“你的体力消耗过大,昏睡了三个星期。”

“真没办法。”我耸耸肩,“能把信的原件寄给她吗?寄复印件实在是……”

我想起身,全身重得像灌了铅。我勉力试了一下,随即放弃了。

堂元和若生互相看了看,终于冲我点点头:“行,我们也让一步。”

我在毛毯里试着动了动手指和脚趾,都还在,看来四肢尚全。我从毛毯里伸出右手,看了一会儿,用手摸了摸脸,并没有重伤,似乎受伤的只是脑袋。

他们俩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若生独自回来,手里拿着拍立得相机,像是要用它给我照相。

“多亏最新医学,还有幸运之神救了你。”若生助手说。他看上去与其说像个医生,不如说像个银行家。

“难得照个相。”他把电动剃须刀借给我。我不胜感谢。要是胡子拉碴的,做什么事我都会无法集中精神。

“头部……然后……我得救了?”

剃完胡子,若生帮我随意拍了几张,让我从中选出满意的。哪张都差不多。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不太像病人,我放下心来。

“你头部受伤了。”像是觉察到了我的心理,橘助手说。我看着她,似乎觉得在哪儿见过。她算不上美女,却像是哪个叫不上名字的外国演员。

“是女朋友吧?”离开前他问道。

我开始头疼,皱起眉头,两手摁着太阳穴。手碰到了绷带。我怎么绑着绷带?

他问得再自然不过了,我也若无其事地回答:“啊,没错。”

随着这个名字,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相关的许多事情:旧公寓,旧书桌,还有过去的时光。高个子姑娘,长着雀斑的脸,她叫……阿惠。

过了一会儿,橘小姐拿来明信片和签字笔,说今晚写好了放在枕边,下次阿惠来的时候就能替我交给她。

“纯……纯金的纯……第一的一。”

确信她的脚步声远去后,我伸手拿过卡片和笔。只要能和阿惠联系上就好。阿惠一定很担心我,收到我的信也许会像孩子一样雀跃—想到她的样子我就怦然心动。

博士向我探过身来:“没错,你是叫阿纯。”

第一次见到叶村惠是在两年前,她碰巧去了我经常光顾的画具店做店员。她不是美女,但身上有一种令周围空气变得温暖的气质。我有种冲动,想抛开店员和顾客的关系和她说话,但我从没和女孩子交往过,连约她去咖啡馆都开不了口。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长时间地黏在店里,买上许多零碎东西—买得越多,在收银台前面对她的时间就越长。

“阿纯,他这么叫我。”

先开口的是她,问我在画什么。我兴奋不已,急忙说起了当时刚开始画的花卉。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画的意境描绘出来,她听后说很想看看那幅画。

“什么?”

“那我下次把它带来?”对我来说,这话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的。

“纯……”我自言自语。

“真的?好期待呀。”阿惠把双手合在胸前。

棒球服,像是孩子穿的,尺码很小。脑子里浮现出穿着棒球服的少年,是家住附近的同学。我们一块儿去捉蟋蟀,那个同学张大嘴在说着什么。

那天回到家,我衬衫的腋下部分已汗湿了一片。能跟她亲近让我喜出望外。

模糊中,脑子里浮现出什么,像是一些变形虫般的东西,在慢慢漂浮。

第二天,我拿着画兴冲冲地来到画具店。推开玻璃门前的刹那,我注意到店里的情形—阿惠正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说话,那表情不是店员对顾客的那种,比前一天面对我时还要亲热。

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来。我闭上眼,反复深呼吸。

我没有进去,径直回了家,把画扔在一边倒头便睡。我厌恶自己的愚蠢—她并没有对我特别亲热,而是对谁都如此,要是我果真拿着画去,就算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为难。

“放松,放下全身的力气。”博士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若生助手也说:“别着急,调整一下呼吸。”

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别人对我稍稍亲热一点,我就头脑发昏,产生对方对自己有意的错觉。每当意识到那不过是好感或是社交辞令,我就会厌恶自己,觉得受到伤害。

我盯着博士那金边眼镜后面略带茶色的眼眸,心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我此后很久都没去那家店,不知为什么,我害怕碰见阿惠。

“冷静点,别着急。”堂元博士按着我的双肩,“你受了重伤,做了大手术,所有记忆暂时冻结了。静下心来等待,记忆会像冰雪融化般复苏的。”

后来再碰见她,不是在店里而是在公交车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心想她不一定记得自己,就没有打招呼,结果她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我是……”我想说出名字,却张口结舌。我是谁—这本该是不用想就能回答的问题,这时却答不上来。我突然开始耳鸣,似有蝉鸣阵阵袭来。我抱紧了脑袋:“我……是谁?”

“最近都没见到您呀,很忙吗?”阿惠问。

“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呢,光是见她还记得自己,脑子就一片空白了。“啊,不……”我语无伦次。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白发男人走了进来。我马上想起来了,是堂元博士。他俯身看我,问的第一句话是:“还记得我吗?”我点点头说,记得你,也记得旁边的若生助手。博士放心了,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接着说:“花儿还没画好吗?”

但那能叫梦吗?那是从前发生过的事,令人吃惊的是连细节都记得鲜明无误。为什么那个至今从未想起的情景会在记忆中重现呢?

啊!我在心里叫了一声。

“梦?……嗯,小时候的事。”

“上次您不是说要带来的吗?我一直等着呢。您没来,我想大概是还没完成……”

“你像是做了什么梦吧?”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果然是个好女孩,她并不是随随便便那么说的。我为自己不相信她的好意而感到羞愧。

“不太清楚。”

听我说画已经完成,她像是想马上看看。我一咬牙,说请她到家里来看,她很高兴:“哇,可以吗?”

她摁了一下桌子上的呼叫铃。“老师,病人醒了。”报告完毕,她帮我弄了弄枕头,“觉得怎么样?”

简直像做梦一样,叶村惠到家里来看我的画,而且赞不绝口。我很想紧紧拥抱她,但这根本不可能。我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上看着她,满足得像得到了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这个名字。以我目前的状态难以区分梦境和现实,但记得自己似乎醒过一次,见过她。 ·

此后,我每画完一幅,都会拿给阿惠看。没什么得意之作,但见她仔细观察并点评,我非常开心。

“堂元……哦。”

“你可真喜欢画花儿和动物。”有一回阿惠说。我给她看的全是这些。我说自己其实想画人像。

“忘啦?我是小橘,堂元教授的助手。”

“画人?”

“你……是……”我发出声音。

“对。但没有模特儿。”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一听这声音,我全身的细胞一下子活动开来,就像是镜头盖被打开,四周的情景映入眼帘。坐在椅子上的是个女人,正朝我微笑。我见过她。

想必她明白了我在希望什么。她皱着有雀斑的鼻子,笑着问:“不漂亮也行吗?”

终于,身体停止了翻转,刚才静止的水开始流淌。我随着水流移动,速度惊人。放眼望去,前方有个小白点,并渐渐变大。当白茫茫一片要包围我的时候,我发现一端有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刚开始一动不动,我盯着他,他转过脸来:“你醒了?”

“不漂亮更好。”

画面从这以后就变得模糊了。自己家熟悉的影子坍塌了,我又回到水中。依然感觉不到任何力量,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水分子。

听我这么说,她咬着下唇,温柔地白我一眼:“你这么说,我很难当候选哦。”

之后,怎么找也找不着蟋蟀。等我从高高的草丛中出来,那三个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我的自行车。等了许久也不见谁回来,我只好骑上车独自回家。妈妈正在家里洗衣服,问捉到蟋蟀了吗,我说,一只也没有。

从第二天开始,她下了班就来我这儿,给我当模特儿。虽说画画是目的,和她共度的二人时光对我来说更加珍贵。我们相互敞开心扉。她说自己是离开父母独自来东京的,以前梦想做设计师,发现没有天赋就放弃了,但又不想靠父母活着,就这样打工养活自己。

一个同学看着我的脸说,你撒谎,是蟋蟀吧。我摇头坚称不是。他说,怪虫子也行,你倒是捉啊,我还捉过蜈蚣呢。

“这么年轻,就放弃了设计师梦呀。”

同学们问我怎么回事,我不想因放跑了蟋蟀而被他们怪罪,就说有奇怪的虫子。

听我这么说,阿惠笑得落寞。“年纪轻轻却完全没有崭新的创意,所以就放弃了。”

这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黑色大蟋蟀。因为太突然,我没去捉,却大声叫了起来。蟋蟀逃进了草丛。

“设计师也不是全靠新创意吧?”

找来找去总找不着蟋蟀,他们说分明昨天还有很多。一个同学说,都是因为带了我来才捉不着,另外两人也附和着说,下次不带我来了。我一边弯着腰扒拉草丛,一边听他们说话,很懊恼,却没法还嘴,也没法表示愤怒。

“没关系,不用安慰我。我老早就明白了,自己无论哪方面都在平均分之下。不引人注目,也没有特别的可取之处。”

我们一共四人,都是家住附近的同年级同学,一起去捉蟋蟀。这是我第一次加入捉蟋蟀的队伍。

“你引我注目,和你说话很开心。”我想说说她的优点,但意识到自己的话带有某种意义的表白,不禁脸红了。

回过神来,我在旷野上。那地方我依稀记得,是小学正南方的某处,周围全是旧仓库。

她也有点害羞地说:“谢谢,我喜欢你的善良。”

我抱着膝盖,像体操运动员似的不停转圈,脑袋忽上忽下。四周光线昏暗,丝毫感觉不到重力,所以难分上下。水不冷不热,温度适中。我一边翻转,一边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大地的震动声、瀑布的水声、风声,还有人的说话声。

我的脸更红了。

我在水中。

我尽力在画布上再现自己眼中的她的魅力。如何真实优美地描绘那象征着她魅力的雀斑,显得尤其困难。

2

她的条件是不画裸体,我一直奉行。距第一次来我家大约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在我表白之后,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脱下了内衣。我连接吻的经验都没有,更别说性了,但我觉得,如果是和她,无论什么我都能做好。我们在满是画具的房间里相爱。

受赠者苏醒,语言中枢等未见异常,但长时间的脑力活动看似困难,可能有记忆缺失。苏醒一分四十二秒后,再次进入睡眠状态。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阿惠的身体。长长的腿是她的骄傲。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

我回过神来,两腿之间已开始充血。还没接受博士关于性能力的测试,看来已经没必要了。我拿起签名笔,想了想,在明信片上写下第一行字:“前略,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