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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留下来的东西

“是山森社长的女儿吗?”

志津子小姐用似乎刻意压低的声音说。

我问完,她点点头。

“那个女孩叫由美。”

“生下来视力就很差……虽然不是全盲,但好像不管怎么矫正,视力都没有变好。”

我们目送她们的背影离去,然后继续向前走。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什么也没说。冬子也紧闭嘴巴。

社长夫人缓慢地踏出脚步之后,女孩也跟在后面。两人开始往前走。

“不过因为社长认为她不能老是关在家里,所以每个月都会让她来这个中心运动好几次。”

然后她抓起那个女孩的右手,摆在自己左手肘附近的地方,轻声对女孩说:“那我们走吧!”女孩听了,点点头。

“因为先天缺陷,山森社长反而更怜爱她吧?”冬子说。

社长夫人对于我的致谢没有任何回答,只对志津子小姐再次确认道:“在里面吗?”

“那是当然的。”

由我作代表,礼貌地寒暄。

志津子小姐回答的声音中充满力量。

“承蒙山森社长亲切的照顾。”

没过多久,我们抵达了网球场。网球场有两间,穿着短裤裙的老太太们正在练习回击教练发来的球。教练不光击球,还会喊“好球”或“膝盖多用一点力”,看上去十分忙碌。

然后志津子小姐向我们介绍眼前这位中年妇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早就猜到是这样,所以并不觉得惊讶。

“啊……请稍等一下。”

“这位是社长夫人。”

志津子小姐对我们说完,朝着走廊的地方走过去。我转头一看,发现一个身穿作业服的男人靠在台车上等她。男人身材高大,黝黑的脸上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鼻子下方蓄着胡子,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当她走过去之后,男人的脸依然朝着我们,他对她说了几句话。她一边回答,一边向我们这边投来闪烁的目光。

志津子小姐慌慌忙忙地把我们介绍给中年妇人认识。但是她并没有特别对我们示好的意思,只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了一句“辛苦了”。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

“那个,这两位是……”

“真是不好意思。”

冬子和我也稍微低下头,不过那个妇人什么也没说,又把目光移回志津子小姐身上。

“如果您有工作,那我们就在这里……”

“嗯。”妇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我们。

冬子说完,挥了挥手。

“在。”志津子回答。

“没什么。”

妇人推了推太阳眼镜,向志津子问道:“山森在办公室吗?”

我看着那个穿作业服的男人。他推着台车继续在走廊上前进。然后当他回头望向这里的时候,正好和我四目相交。于是他慌慌张张地移开目光,推着台车的速度好像加快了些。

前往室内网球场的路上,两个女人朝着我们走过来,志津子小姐对她们低头行礼。其中一位是中年妇人,另外一位是娇小的女孩,看起来像是初中生。这两人可能是母女。中年妇人穿一件暗色调洋装,是非常气派的女性,戴着一副比她的脸还大的太阳眼镜,镜片是淡紫色的。女孩的皮肤很白,清透的大眼睛看着中年妇人的后背。

之后,志津子小姐带我们参观了高尔夫球练习场,直到手上的宣传单多到快拿不住时,我们才走出运动中心。志津子小姐送我们到门口。

也就是说,山森卓也的旧姓是石仓?石仓家的兄弟两人都顺顺利利地躲在山森家族的羽翼下。

运动中心的采访行程就此结束。

“石仓先生是社长的弟弟。”离开健身房所在的楼层,志津子小姐告诉我们,“听说好像也是从体育大学毕业的。”

2

这些话在我听来尴尬万分,然而石仓本人却像是说了个无关紧要的笑话,还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在回程的电车上,我们交换彼此的感想。

“推理小说的题材?哦——”石仓非常明显地对我展露出像是在估价般的视线,“那一定要让在下拜读哦!不过我想,类似健身教练被杀这种故事,如果可以,最好还是不要有。”

“那个山森社长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我觉得他有点怪。”这是我的意见,“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什么,却刻意隐瞒。”

春村带我们走到健身房的时候,介绍了那里的主要教练石仓。石仓是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像健美选手——事实上说不定真的是,全身肌肉发达,穿着一件像是要炫耀这身肌肉的薄T恤。脸孔是中年妇女喜欢的类型,剃得极短的头发也让人觉得他很干净。种种条件看起来,他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名成功者。

“看他说话的样子好像不知道川津雅之已经死了。”

负责导览的女事务员给了我们名片,上面印着“春村志津子”。我和冬子跟在她后面参观运动中心。

“这一点我也觉得很奇怪。自家的会员被杀死了,再怎么不熟,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耳闻吧?”

当我们跟着女事务员走出房间时,山森社长在我们后面说:“请慢慢参观。”

冬子用一声叹息代替了回答,轻轻地摇了两三次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目前无法表达任何意见。

之后,我问社长可不可以让我们再次参观运动中心。于是山森社长拨了内线电话,把我们的要求告诉了外头的秘书。不一会儿,那位美女秘书带着一名女性走进房间。是刚才我们麻烦她多次的那个女事务员,她好像专门负责导览工作。

我也一样。

我说完,嘴边浮起笑容。如果在这个话题上绕太久,会让对方觉得更可疑吧!

和冬子分手后,回到家,工作间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慌忙拿起话筒,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只是有点在意……”

“我是新里。”对方说。

山森社长的眼神散发出怀疑的光芒。

“是。”我回答之后看看时钟,还没到我们约定的时间。

“不,我不是因为这样才问的。”

“其实,我是想跟你说,不需要借川津先生的文件了。”

“没那回事!”他的声调突然提高,“要是真的听到他说那种话,我是不会什么都没问就让他走的。难道他曾经在别的地方说过类似的话?”

她的口气好像是在对某件事情或某个人生气,有一种尖锐的语意。

“比方说,暗示他自己会被杀害。”

“什么意思?”

“说什么?你是指……”

“今天我在调查别的东西的时候,偶然找到了需要的资料。之前给你带去困扰,真是不好意思。”

“你和他见面的时候,他有没有说什么呢?”

“放在我这边的东西,你不看了?”

“啊……”

“是的。”

“正确的说法是,他在和山森社长见面的两天后被杀害了。”

“我拆封也没关系?”

“是吗?真是可怜啊!最近这几天的事吗……我完全不知情。”

“嗯,没关系。真是抱歉。”

看来他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作出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挂上电话,看着放在屋子角落的那两个纸箱。纸箱像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双胞胎,整齐地排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说,“有一天,刑警来我家告诉了我。被灌了毒药之后,头被打破,然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到港口。”

我脱下衣服,换上汗衫,再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来喝,然后坐在沙发上,望着那两个纸箱。箱子看起来好像是从搬家公司直接买来的,上面用醒目的颜料印着“搬家请找××”。

“为什么会……”

啤酒喝了一半,我突然注意到一件很奇妙的事。这两个像是双胞胎的纸箱有些微不同。

“最近。”

那就是封装的方式。

“怎么会……”他皱起了眉头,“是什么时候的事?”

和另外一个箱子比起来,其中一个箱子给人杂乱的感觉。封箱胶带也贴得皱皱的,而且东贴一块,西贴一块,弄得乱七八糟,一点都不谨慎。

“不是。他是被杀害的。”

好奇怪——我这么想。

“他还很年轻吧……是生病的关系吗?”然后他这么问道。

今天早上快递送来的时候,我记得自己还在心里暗想着,这种严谨的封装风格显示出川津幸代一丝不苟的个性。胶带也像是用尺量过一般,贴得漂漂亮亮。两个箱子都是——没错,两个箱子都一样。绝对没有错。

山森社长的嘴巴停留在好像说着“啊”的形状。

我喝光了啤酒,走到两个箱子旁边,仔细检查那个包装杂乱的纸箱。说是检查,其实只是紧紧盯着纸箱的外观。

“其实他……死了。”

光是看着纸箱,什么都不会知道。于是我撕开胶带,打开纸箱。纸箱里面的书、笔记本和剪报本等放置得非常凌乱。

他脸上沉稳的表情虽然没变,但是双眼射出的目光让人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压迫感。我为了躲避他的视线,一瞬间垂下了眼,整理完思绪,才重新抬起头来。

我先把这个箱子摆在一旁,然后打开另外一个箱子。不出我所料,纸箱里的东西摆放得很整齐。如同胶带的封装风格,反映出幸代的个性。

“对了,那个人怎么了?我觉得小说的取材应该不至于需要问到这些事情吧!”

我离开那两个纸箱,从酒架上拿出波本酒和玻璃杯,像是把身体抛出去一般,再次跌坐在沙发上。在玻璃杯中注满了波本酒,我举杯一口饮尽,心跳这才稍微缓和下来。

他说完,深深地抽了口烟,然后一边吐出乳白色的烟雾,一边笑着。不过当那个笑容消失之后,他反过来问我:

平静下来之后,我伸手拿起话筒,按下拨号键。电话铃响了三声,对方接起了电话。

“是吗?我那个时候劝他,赶快找个好女人定下来比较好。”

“这里是萩尾家。你好。”是冬子的声音。

我回答道。

“是我。”

“我知道。”

我说。

“都是一些无聊的小事情。我家里的事情、他结婚的事情,等等。他还是单身汉呢!您知道吗?”

“哦……怎么了?”

“请问一下,您还记得当时的谈话内容吗?”

“我们被设计了。”

“还真是只有闲聊而已。”

“被设计了?”

“那么在那次采访的时候,你们两人的交谈内容仅限于闲聊吗?”

“好像已经有人潜入了我家。”

“之前就见过。我偶尔也会去健身房锻炼身体,所以常常碰到他。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她好像倒抽了一口气。过没多久,她又说道:“有什么东西被偷走了吗?”

我问完,他歪了歪头,用夹着烟的右手小指抠了抠眉毛上方。

“没错。”

“您和川津先生之前见过面吗?”

“是什么?”

山森似乎觉得很有趣地说完,从桌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箭牌香烟放进口中,再拿起放在同一张桌上、有水晶装饰的打火机,将香烟点燃。

“我不清楚。”话筒依然靠在耳畔,我摇了摇头,“不过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有关运动产业的。”他说完,脸上浮起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说穿了,就是来调查这种生意现在能赚多少钱。我的回答则是:没大家想象的那么多。”

3

“请问他来做什么样的采访?”

隔天,我亲自前往冬子任职的出版社,名义上是去见在葬礼上曾有一面之缘的编辑田村。当然,安排我们见面的是冬子。

雅之果然来过这里。

在出版社的大厅会合后,我们三个人走进了附近的咖啡店。

“我和他见面了,上个礼拜。他也说要来采访。”

“关于新里小姐的事情?”

山森社长慢慢地点了点头。

田村拿到嘴边的咖啡停了下来,仍带着笑意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原来如此。”

“是的,麻烦你告诉我关于新里小姐的事。”

“嗯,算是吧。因为在他的行程表上写了和山森先生见面的事,所以……”

“其实我也没那么清楚。我是川津的责任编辑没错,不过并不是新里小姐的责任编辑。”

他问我。

“说你知道的就可以了。”

“您和川津先生是朋友吗?”

冬子从旁补上一句。一开始提出要找田村的人就是她。

我回答完,觉得他看我的目光似乎有所异样。

昨天和冬子通完电话,我检查了房间,发现自己的东西都在。存折和少量现金都原封不动地摆着,唯一留下入侵者踪迹的就是那个纸箱的封装方式。

“是的。”

“对方应该没想到我会记得箱子的封装方式吧!别以貌取人,其实我的观察力是很强的。”

我个人觉得这个问题切入得很突然,不过山森社长的表情完全没变。他嘴角依旧挂着微笑,反问我:“川津雅之先生?”

关于发现纸箱变化这件事情,我这么对冬子说道。

“对了,您最近好像跟川津雅之先生见过面吧?”

“真厉害啊!”她听了佩服地说,“结果犯人的目标只是箱子里面的东西。你对于这件事,心里有数吗?”

为了制造机会,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尽可能不着痕迹地进入主题。

“我只知道一件事。”

我针对运动中心的人员架构和经营方向提问题,基本上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对我的问题,山森社长一一详细回答,偶尔还会穿插一些玩笑话。其间,秘书小姐为我们拿了咖啡进来,不过可能社长交代过她不要留在房间里,她马上又出去了。

发现川津雅之的资料被人拆封、偷走之后,我的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人就是在几分钟前打电话给我的新里美由纪。前两天还那么心急地想要看资料的她竟然突然打电话来说没有必要了。我会觉得奇怪也是当然的。

山森社长以稳重的表情和口吻询问我们。我说,因为我想把运动中心用在接下来的小说题材中,所以想要知道它的营运方式和会员制度等相关信息。这个回答和我之前跟冬子商量过的一样。如果唐突地问及川津雅之的事,只会让对方起疑心。

“这么说来,是她偷走的?”

“那么,两位想知道什么事情?”

冬子的脸上写满了意外。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套会客用沙发,在山森社长的邀请下,我和冬子并排坐下——是坐起来很舒服的皮沙发。

“还不能确定。不过,她的行为从一开始就很诡异。为了拿到那份资料,还特地跑去帮忙搬家……”

我无话可接,于是保持沉默。虽然不是什么值得说“请您一定要读一读”的作品,但是如果说“您还是不要看比较好”之类的也很奇怪。

“但她不是已经跟你约好要直接去你家拿资料了吗?既然这样,应该没有偷窃的必要吧?”

“我好久没看推理小说了呢!以前曾经看过福尔摩斯,之后再也没接触了。”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哦——”他像是在鉴赏茶具,从各种角度观察我的书,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书的封面和我的脸之间,进行比较。

我稍微沉淀一下思绪,然后果断地说:“如果说那份资料对她来说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呢?难道她不会想瞒过别人耳目地把它偷走吗?”

冬子从公文包中拿出我最近出版的一本书,送给山森社长。

“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吗?”冬子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沉思了一会儿,马上睁大了那双细长的眼睛。

“这是作家的最新作品。”

“你该不会怀疑是她杀了川津吧……”

我们报上姓名,他给了我们名片,上面印着“山森运动广场社长山森卓也”。

“的确怀疑。”我挑明了,“如果这个假设正确,那么她杀了知道她秘密的川津,就是可以合理想象的。”

面对我们的左侧,也有一张桌子,那里有一位穿白色套装的年轻女性,大概是秘书,一双好像猫咪一样往上吊的眼睛,让人感觉好胜心很强。

“你是这么推理的吗?”冬子双手交抱胸前,重新看了看纸箱里的资料,“不过,在‘她潜入你家’这个推理中有两个很大的疑点。一是她怎么知道你今天白天不在家?另一个是她怎么进入你家?你家的门窗不是都上锁了吗?”

我和冬子同时点了头。

“是密室哦!”我说,“那就非得把这两个疑点解决不可。不过关于这位新里小姐,我想可能还需要再多调查一下。”

“哪里。”

“你有方向了?”

他用清亮的声音说道。

“有。”

“真抱歉,突然冒出一件非立刻解决不可的工作来。”

田村的名字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迎面而来的是一张感觉很高级的大桌子,坐在桌子后方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不算高,但是肩膀很宽,身上的蓝黑色西装很合身。自然不做作的刘海和晒得恰到好处的肤色令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不过他应该已经超过四十岁了。浓浓的眉毛和坚毅的嘴唇给人一种不服输的强烈印象。

和田村的交谈,并没有什么引起我的兴趣。

“欢迎。”

新里美由纪是一位女摄影师,在各个领域都非常活跃,关于这方面,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我想问的不是这些。

敲门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回了声:“请进。”冬子打头,我则跟在她身后。

“我想问的是她和川津先生一起合作的工作。”我直截了当地说,“他们不是曾经共同负责某个杂志连载的纪行文章吗?”

她手指着最里面的那扇门。我们向她道了谢,朝着那扇门走去。

“嗯,是的。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好像很快就拆伙了。”

“请从那边那个门进去。”

“我记得上次在葬礼上和她见面的时候,她好像说过自己和川津先生不太合拍吧?”

“非常舒适。”我说,“山森先生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我很在意,所以记在脑子里了。

“游泳池怎么样?”

“她的确说过。”

换好衣服,补了妆,我们前往办公室。刚才的那名女性带着微笑迎接我们。

看来田村也记得。

十几分钟后,我们两个人已经在室内游泳池里游泳了。能免费拿到塑身泳装,让我们心情大好。而且这里的会员制度也可以让我们悠悠哉哉地游泳。虽然因为担心脱妆,脸不能碰到水,但我们两个人还是暂时忘记了盛夏的暑气,在游泳池中尽情地伸展四肢。

“那是在说纪行文章连载中断的事情吗?”

我看着冬子,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哦,不是那件事。”田村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然后上半身微微前倾,“纪行文章本身做得还不错,评价也都还过得去。但是不知道在第几次外出取材时,他们去了Y岛,在那里遭遇了意外。川津跟新里都遇到了意外。合不合拍的说法,我想就是从那时开始传出来的。”

她听了,像是能够理解似的点点头:“训练衣或是泳衣,我们这里全部都有准备。当然,用完之后,两位如果想带回去,也没问题。”

“意外?”

我用慌张的口气说。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啊?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游艇翻覆的意外呀!”田村说,“川津先生的熟人里,好像有人计划了一趟旅行,行程就是搭游艇到Y岛去。川津先生他们也参加了,结果中途天候恶化,游艇翻覆了。”

“那个……所以,”这名事务小姐更谨慎地开口说,“社长说,在这段等待的时间,请两位一定要体验一下敝公司的运动设施。他希望待会儿能听听两位的感想。”

我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状况。

我和冬子互看了一眼。

“大概造成了何种程度的伤害?”

“非常抱歉,因为社长手边突然有紧急的工作,所以没办法现在马上和两位见面,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才有空。”

“搭乘游艇的大概有十个人,好像有一个人死掉了。其他人漂流到附近的无人岛而得救。那个时候,川津先生的脚受了伤,之后就推掉写纪行文章的工作了。”

处理这一事务的她,一脸抱歉地看着我们。

这件事我连听都没听过。

但对方并没有马上和我们见面。

“游艇旅行这件事,川津先生写下来了吗?不是纪行文章,而是比较类似事故记录的东西?”

由于每个人看起来好像都十分忙碌,冬子便向最靠近门边、一名感觉稳重的女性说明我们的来意。她大约二十五岁,身穿一件浅蓝色短罩衫,头发微鬈。听完冬子的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拿起手边的话筒按了一个钮。电话好像很快就被对方接起来了,于是她便对话筒另一端的人告知有人来访。

冬子问。

我们一面看着左手边的教室,一面继续向前走。尽头处有一扇门。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两排办公桌,每排都有十张桌子,桌子旁有同等数量的人,或站或坐。桌上也都摆着成套的电脑设备,乍看之下,让人搞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办公室。

“好像没有。”然后田村压低声音回答道,“听说出版社这边曾拜托他写,不过被拒绝了,理由是当时的身心状况都很差,所以能清楚记得的事情很少。哎呀,不过站在他的立场,谁也不会想把自己遇到灾难的事情写成文章刊登出来给人家看呀。”

“我发现一件好玩的事。”我边走边说,“这就跟学校的教室一样,离老师越近的人,表现得越好。”

不可能。

我们穿过这一大群像毛毛虫般蠕动、流出滚烫汗水、吐出温热气息的人,来到有氧教室前面。一大片玻璃窗让教室里的风景一览无遗。我看见三四十个穿着华丽紧身衣的女性,跟随着舞蹈老师的动作舞动着。

我听完后如此寻思。如果是以写文章为生的人,就算受害者是自己,也绝不可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最起码不用特地跑去找素材就可以把第一手的声音——自己的声音——化为文字。

还有一位正在骑脚踏车的肥胖妇人。当然,那也不是普通的脚踏车,而是固定在地板上、只有前方的金属板不停回转的代替品。她就像是参加全能障碍赛的选手,脸上挂着好像要跟谁拼命的表情,移动着肥胖的双脚。如果在旁边接上发电机,我想她应该可以为一整层楼提供电力。

“总之,好像因为这件事,让那家出版社颜面尽失,所以纪行系列也跟着中断了。”

如前台小姐所言,二楼是运动中心。楼面非常宽广,但是在里面运动的人多到让我完全感觉不到这一点。距离我们最近的是一个正在和胸肌训练器材搏斗的发福中年男子,在他对面有一个老奶奶在跑步。老奶奶的脖子上挂着毛巾,努力地移动脚步,不过她的身体却丝毫没有前进。仔细一看,我才发现原来她是在一条宽宽的传送带上跑步,因为传送带一直不停地回转,老奶奶的身体就一直停留在原地。

由于是别家出版社的事,所以田村的语气显得非常轻松。

我钦佩地点点头。

“对了,那个游艇旅行的项目是由哪家旅行社承办的?”

“原来如此。”

对我的问题,田村干脆地回答道:“没有,那不是旅行社的项目。我记得……那好像是市内某个运动中心的项目,不过那个中心的名字叫什么,我就忘了。”

“现在做这种生意最赚钱了。”搭乘电梯的时候,冬子对我说,“在这个物质过剩的时代,想要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得到,只缺健康美丽的身体。加上日本人原本就很不擅长如何度过休假日,来这种地方则可以有效利用时间,大家都会比较安心吧!”

“该不会是……”我舔了一下嘴唇,“……山森运动广场吧?”

在一楼前台说明来意之后,一位长头发的前台小姐请我们直接去二楼。二楼是运动中心所在地,社长办公室就在里面。

我说完,田村的表情像是恍然大悟。

山森运动广场是相当完备的综合运动中心,除了运动中心和健身房之外,还有室内游泳池和网球场,建筑物的顶楼有高尔夫球练习场。

他点头轻呼:“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当冬子露出担忧的眼神时,地铁到站了。

“原来如此。”

“好像也树敌很多。”

我和冬子交换了眼神。

“野心真不小。”我说。

田村一个人回公司,我和冬子则继续留在那间咖啡店,再点了一杯咖啡。

“当上社长之后,他仍尽心地工作。到各地演讲,进行宣传,最近还被冠以运动评论家、教育问题评论家之类的头衔,甚至有传言说他准备进入政坛。”

“真是可疑,”我将手肘靠在桌上,手掌托着脸颊说,“川津被害之前曾经和山森社长见过面。川津也因为乘坐山森社长那边提供的游艇而发生意外,而且意外发生的时候,新里美由纪也在场……”

我说出心中最直接的感想。

“你是觉得意外之中藏有秘密吗?”

“真像是连续剧里上演的励志故事啊!”

“还不知道。”我摇摇头,“不过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就会觉得,那份从我家被偷走的资料上会不会留下了关于游艇意外的记录呢?新里美由纪想要的就是那份资料。”

“他三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和山森秀孝副社长的女儿见面,后来两个人结婚了。次年,运动中心升级为独立企业,也就是现在的山森运动广场。在那之后的八年里,卓也先生拿到了实际的经营权,也就是升任社长。这是前年的事。”

“而川津就是因为那份资料而被杀害?”

虽然以一个游泳选手来说,他没有取得成功,但是以一个企业家来说,却是一流的。

“这也只是推理,我的推理都是跳跃式的。这一点,冬子应该最清楚吧?”

“卓也先生在学生时代曾经是游泳选手,好像有一段时间以参加奥运为目标。念大学和研究所的时候,主修运动生理学,毕业后进入山森百货公司。至于山森百货公司聘用他的原因,则是当时那个运动中心刚开幕,所以需要具备专业知识的员工。他的工作表现好像没让公司失望,提出的想法和项目样样出色,让原本抱着赔钱准备的运动中心赚了大钱。”

对于我的玩笑话,冬子露齿一笑,接着马上又恢复严肃的表情。

山森集团的主要企业是铁路公司,最近又涉足房地产。

“也就是说,新里美由纪和游艇事故的秘密有关联?”

“卓也先生的岳父是山森秀孝,山森集团那一族的。这也就是说,卓也先生是入赘的。”

“不只是她,”我交换跷起的双脚,双手环抱,“川津去见了山森社长,也就是说,我觉得山森社长一定也以某种方式和这件事情有所关联。”

在前往运动广场的途中,冬子告诉我关于社长山森卓也的种种。她觉得如果事前一点预习功课都没做,可能不太好,所以今天早上急急忙忙地替我查了一些资料。

“山森社长跟我们说,那时候只是单纯的取材呀!”

走出家门,我搭上电梯,这时,一个想法突然闪过我的脑海:那个老人不是在偷看人而是在偷看快递送来的包裹?

“刻意隐瞒。”

冬子用一种感触很深的口气说道。她这么一说,我产生了一种马上拆开纸箱的冲动,不过因为和美由纪有约在先,我忍下来了。最重要的是,现在到了我非出门不可的时间。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对他们来说,有非隐瞒不可的理由。”

“也就是说,川津的过去都封存在这箱子里。”

“‘他们’是指?”

冬子指着那两个纸箱问我,我对她说明箱子里面的物品,顺便告诉她新里美由纪今天会来。既然如此,我一定要在约定时间之前回来。

“我不清楚。”

“对了,这个大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断然否认。

说穿了,我并不知道那个老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偷窥我家,搞不好只是散散步,碰巧经过而已。但是在狭窄的公寓走廊上散步,的确有点不太对劲。

这天回到公寓后,我立刻把那个纸箱里的东西倒出来,想确认自己的推理没有错。去年由川津雅之经手的纪行文章相关资料几乎全都收在这里,唯独和游艇旅行有关的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到。

“如果他是在监视我家,那应该是有事找我。”

那趟旅行究竟藏有什么秘密?当然,我是指除了船难事故以外的某件事。而且有些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新里美由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话才从嘴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说了个无聊的笑话。冬子没有回答,反而认真地提出自己的疑问:“他在看什么呀?”

问题在于该如何找出这个秘密。对于这一点,我和冬子拟定了大概的作战方针。

“冬子,你应该没有爷爷辈的朋友吧?”

这天晚餐前,冬子打了电话给我。听得出来,她有些兴奋。

我向他道了谢,目送他离开,赶紧把门关上。

“总算把新里美由纪约出来见面了。”

“那个老人没什么特别的。白发,身高一般,穿一件浅咖啡色的上衣,打扮还满得体的。长相方面,因为只是匆匆一瞥,所以不太记得。”

“辛苦你了。”我慰劳她道,“你是用什么理由把她约出来的?”

于是我向送快递的男人打听老人的相貌,看得出来他在很努力地回想。

“实话实说呀。我说,关于川津的事情,想请教她。”

“人已经不见了。”

“她没露出警戒的样子?”

“怎么了?”

“不知道,因为是在电话里说的,所以无从得知。”

回到家里,出来迎接我的是一脸不安的冬子。

“这样啊……”

“老人?”我再度望向转角处,然后穿上夹脚拖鞋,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当我走到转角的时候,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我看了看电梯,发现电梯正在下行。

接下来就看要用什么办法让她将实情全盘托出了。新里美由纪那盛气凌人的眼神在我脑海中浮现,令我有点忧心。

“在哦,有个奇怪的老人站在那边。我把箱子用手推车运送过来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这些箱子看。我瞪了他一眼,他就把脸转开了。”

“两个人联手,多少会有点成效吧。”我说。

他瞪圆了眼睛朝着我说的方向看去,然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冬子用略带阴沉的语气接话:“那可能有点困难哦。”

“咦?”

“困难是指?”

“欸,”我轻轻碰了一下送快递的男人的手腕,“那边的阴影处好像站了一个人。你刚才来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在了吗?”

“她提了一个条件,说要和你单独见面。”

于是我停下手上的动作朝着那个方向看,看到一个人探出头来窥视,又把头缩回去。我只看到那个人戴了眼镜。

“跟我?”

我条件反射性地把脸转到那个方向,好像看到某个东西瞬间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没错。这就是她的条件。”

咦?

“她想干什么?”

当我准备去搬第二个纸箱的时候,某个东西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动了一下。

“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她觉得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会比较让她安心吧!”

我请送快递的男人帮我把东西搬到屋子里去。真够重的,我甚至一度怀疑里面是不是装了铅块。

“不会吧?”

“好啊。”

“总之,她的指示就是这样。”

“要不要我帮你搬?”

“嗯……”

“好像很重。”我盯着两个箱子说,“非常重,因为里面装的是资料,这类文件都相当重。”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手执话筒思考着。美由纪难道觉得,要是对象只有我一个人,她就愿意说出那个秘密?

送来的东西一共有两箱,箱子的大小比昨天看到的装橘子用纸箱还要大上一倍。从胶带的封装风格不难看出幸代一丝不苟的性格。

“我知道了。”我对冬子说,“我一个人去看看吧!告诉我时间和地点。”

打开大门就看到一个身穿被汗水濡湿的深蓝色T恤、给人感觉有点邋遢的男人站在门口,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快递。”看来是幸代寄给我的东西送来了。我脱掉只穿了一只脚的鞋子,回到房里拿印章。

4

从我家到运动广场,一个小时绰绰有余。我算算时间,决定在中午之前出门。但是,当我正把一只脚穿上鞋子时,门铃响了。

隔天,我差不多是准时出门的。冬子和新里美由纪约好两点整,地点在吉祥寺的咖啡厅。据冬子说,新里美由纪的公寓好像就在那附近。

我的嘴角微微上扬。

约定的咖啡厅里安稳地摆着像手工制作的桌子,是一间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店。店内正中央没来由地放了一截橡木。灯光昏黄,的确很适合坐在这里静静地聊些事情。

“你太多心了。”

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裙的短发女孩朝我这边走来,我向她点了一杯肉桂茶。

“感觉不是这样。”

由于我不习惯戴表,平常都把手表放在包里,所以为了知道当下的时刻,我环顾店内寻找时钟。最后发现了挂在墙壁上的古董钟,上面的指针告诉我,还有几分钟就到两点。

“谁知道呢,社长应该没听说过我,但他可能觉得能顺便为运动广场做宣传。”

女孩子把肉桂茶端过来,我啜饮了两三口。此时刚好两点整。

放下电话,冬子一边做出了一个“V”字形胜利手势,一边说道。

我观看着店里的摆设,又过去了五分钟,然而新里美由纪仍没现身。无可奈何的我只好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肉桂茶,同时盯着门口看。过没多久,我杯中的茶见底了,时钟上的指针显示又过去了十分钟,但新里美由纪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看来山森社长知道你的名字。”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于是,冬子在电话里和对方敲定了见面时间——今天下午一点,公司前台见。

我离开座位,走到前台旁边的电话那里,拨通冬子给我的美由纪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两三声,我估摸着大概不会有人来接,正打算放下话筒的时候,电话通了。

“可以。”

“喂?”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样吗?是的,请稍等。”她用手掌盖住话筒,压低声音对我说,“对方说今天没问题。你可以吧?”

“请问是新里小姐家吗?”我胆怯地问道。

不过,像是要消除我的不安,冬子的表情突然明亮了起来。

“是的,”那个男人说,“请问你是?”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冬子报上我的名字。想必是因为对方问了作家的姓名。我的作品销量不佳,对方应该不会知道这个名字吧?会不会因为没听过这个作家而一口回绝我们的请求?我有点不安。

我报上名字,询问她是否在家。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很遗憾,新里小姐已经死了。”

她说的作家就是我。

这次轮到我沉默。

“没办法跟社长对话吗?作家说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和社长见上一面,好好聊聊。”

“请问你还在听吗?”

采访申请似乎顺利通过了,可是对方对于和社长见面这个请求好像有点犹豫。

“嗯……请问,死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晚冬子留在我家过夜。次日早上,她替我打电话去山森运动广场申请采访许可。她觉得如果以出版社的名义提出采访,对方会比较放心。

“被杀了,”男人接着说,“她的尸体刚才被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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