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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联主任

作者:赵金禾

妓妓硬留他们吃了中饭,让金刚小凡他们作陪。事实上也是金刚小凡去张罗的。么姑说,你们这些人真好。吃了饭,妓蛟便送么姑去了卫生所。妓妓对么姑的男人说,要什么,就跟我说,不要讲客气。么姑就笑说,你看我是讲客气的吗?蛟妓给么姑送去了热水瓶,小脚盆,还有麦乳精什么的。到了晚上,乡里的干部陆陆续续回来了,不断有人到蛟妓的屋里来。他们很快就晓得白天发生的事。都来安慰她,包括乡党委书记。书记听蛟蛟讲了一遍过程,说,计划生育是个难事,又不能不抓,真是难为你了。又问旁边的人,乡长在不在家里?旁边的人说,找他有事吗?书记说,请他来一下。旁边的人就找乡长去了。一会儿回来说,乡长喝多了,睡了。书记说,算了,让他睡吧。书记就计划生育的问题对妓蛟说了些意见。书记说的重点是,要把人当人,出了问题的,要妥善处理。

么姑的男人在一个布袋里掏出了许多鸡蛋。蛟妓说,这是干什么?么姑说,自己的鸡子生的,又不是买的。妓蛟说,我是不要的。么姑说,你不要我就回去,也不去卫生院了。妓妓说,你正需要营养!么姑说,我多得是。我妈每天还要提好多到三峡来卖哩。没有办法,妓妓只有受了。

一时高医生也来了,他也说了一些情况。妓妓问,许家大湾的那个么姑什么时候手术?高医生说,她的手术归马医生做。蛟蛟就没再问了。书记接话说,手术一定要做好,一定不要留下后遗症。你看今天的事。高医生说了声"是的",便笑了笑,笑得有些特别。书记笑说,你想到什么好笑事?高医生就说,那个被子拿到我们办公室去的人,他不是说他老婆总是出血么,哪里是什么后遗症,是他自己害的。他自己又不忍一忍,想干那个事就照干,把他老婆干成那个样子的。书记说,你看你看。满屋的人就笑。妓妓也笑了。

蛟妓回到乡里,见许家大湾的么姑和她的男人站在她的住屋门口。她一阵惊喜,说,你们来了?么姑说,来了。她的男人只是在一边赔笑。妓蛟让他们进屋。屋里是乱七八糟的迹象。么姑说,这是怎么搞的?蛟妓清理着说,你们坐,你们坐。我来倒水你们喝。她不提发生过的事。这时小凡金刚他们来了,他们说刚出去有点事,回来才听说发生的一些事。蛟蛟说,我不生气。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红了。么姑这才晓得是怎么回事,也说,那是些什么东西!金刚说,那几个家伙不是被派出所抓了吗?妓妓说,我让他们放了。金刚说,你呀。便不再说什么。绞蛟就问么姑的来意,么姑说是来做手术的。她说活路刚忙起身她就来了。她说话算话。

有人说,像这样的事多咧,有两口子结婚五年,不生育,到医院里去一查,医生发现他们还没摸到门,搞了五年搞错了地方。又都笑。书记说,说起来是笑话,说明一些人缺乏起码的知识。他对在座的金刚说,宣传不够,你有责任。金刚说,怎么宣传啦?宣传性的知识吗?书记说,那有什么。金刚说,我还怕扫黄把我扫了哩。书记说,你呀,界限都还没划清,还搞宣传哩。金刚说,我吃了这多年宣传饭还吃糊涂了?不是我搞不清,是我搞清了没用。那回我想配合计划生育搞个性的知识展览,在会上就没通过的。书记说,那个会我没参加嘛。金刚说,是没参加。我后来跟你说过,你说,算了,小地方,见识浅,以后再搞也可以的。这一"以后"就后了两年啦,我的书记。书记说,你以后就没提出来嘛。金刚说,我现在就提出来怎么样?书记说,我们可以研究。金刚就笑说,算了吧,我的书记。多少事要宣传就没好生宣传的,还宣传到这个头上,你怕人家还不晓得做那个事啊。妓蛟说,说出是你,说进也是你。金刚笑说,这可就是宣传工作的一大特色吧。妓蛟说,这是你说的,要是别人说,你就有意见的。书记说,就是嘛。大家就又笑了。

高医生稳住了火爆的乡长,妓蛟就去了乡政府那边。她看到她的住屋被人堵住了。有人坐在她的屋里抽烟。她见了那个阵势,就要哭。她忍着没哭,就去对那些人说,你们怎么这样?她的声音有些发抖。那些人凶到她面前,说些脏话,蛟妓气得把她面前的那个人推了一把,那个人力气大,伸长手臂抓了妓妓一把,一下子就把妓坟的衣扣抓飞了,乳罩的背带也被抓断了,乳房露出来一大半。妓妓赶紧护住自己的胸口,蹲在地上呢呢地哭起来。末后是派出所的干警出面,才把事情压下去了。干警捉了几个人。蛟蛟红着眼泡洗了头脸,换了衣服,又去派出所找所长,要求把那几个人放了。所长只说,你呀你。就答应了她。那几个人默默地走了,见了妓妓都把头低了。

金刚又说到秋播现场会的事。他说他跟小凡一起熬了几个夜,材料都搞起来了,到时候你书记只负责把那几个服务小姐落实就是了,因为这是要动用权力的,要不哪个小姐肯来?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妓妓见国芳,说,你怎么又来了?国芳就笑。金刚说妓妓,你怎么这样说话?他就把国芳介绍给书记认识。书记忙起身说,欢迎欢迎。金刚说,要你欢什么迎?人家又不是找你的。书记笑说,对对对。于是书记又对大家说,还坐着干什么啦?还不赶快给我撤!大家哄笑着,就走了。

妓蛟头脸也没洗,就跟乡长去了卫生院。老远就听到有人在吵吵嚷嚷的。有人把被子背到了卫生所的办公室,声言不解决问题不走。乡长上前问是怎么回事,那人说,我老婆老是直不起腰来,下身动不动就出血,大半年没有做事。我找村里的干部,村里的干部说你去找卫生所,是卫生所跟你开的刀。有人递话说,这是乡长。妓妓要上前,乡长把她一拦,问那个扯皮的人,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那人作了回答。乡长说,你先把你的被子搬走。那人说,我不搬。乡长说,我要你搬!那人说,你当干部的不讲理!乡长走进办公室,抓起那人的被子就往外一丢。那人立即拍桌打椅,接着就地一滚,声势浩大地哭着叫着,配合着蹬腿捶地。有人把那人的老婆扶进来了。她勾着腰,见自己的男人那般势头,也伤心地捂着脸流泪。乡长还在发狠,妓蛟拦住乡长说,你出去一下,你出去一下。高医生也不主张乡长的那种气势,说,乡长,别急别急。就把乡长往门外拉。蛟妓就去往地上一蹲捏着那人的手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轻言细语地把那人说得止住了哭叫。蛟妓又去劝那妇人,妇人哭泣着说,不怪我们闹,要是像你这样好说,我们也服气了。这时,有人在大声说,她就是管计划生育的,叫陈蛟妓,就是她要我们结扎的,我们找她!于是就有人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些子横话。有的说要赔偿经济损失,有的说要赔偿精神损失。高医生也不断地劝解那些人。待这边有所平息,乡政府那边又起火了。有人来说,有几个农民把被子背到了乡政府办公室。乡长和陈主任的住屋也被人撞开了。高医生把乡长请到自己的住处,给他泡了一杯茶,说,让陈主任去处理好了,你直接出面不好,不然没有个退路。乡长还在气吁吁地说,简直反了!非整人不可!

屋里就只是他俩了。妓妓笑说,你才走了几天?国芳说,你想都想不到的,是不是?蛟妓说,我才不去想哩。国芳说,你不想我想。国芳就把住她吻着。蛟蛟被国芳的嘴堵着,抽空说,够了吧?国芳说,没个够。又亲了好一会,才说,好暂停。他说他这回来是因公出差。是领导派他来写计划生育的材料的。妓蛟没觉得高兴,也没觉得不高兴,你来了就好。他俩谈着谈着,就停电了。点蜡。他俩谈得好晚。到了下半夜,妓蛟不得不去敲金刚的门,让国芳跟金刚同宿。金刚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说,妓妓同志,你也真是,你们两个睡一起怎么不行呢?蛟蛟说,你胡说些什么呀?乱舌金根。金刚说,是我胡说,我还没睡醒哩。他就故意磨蹭着不开门。妓蛟说,他可不是为私事来的啊。他可是为你的宣传工作来的啊,你不热情接待可不好哪。金刚说,有你热情就行了。妓妓说,少锣嗦,快开门。金刚开了门,妓妓就把国芳推到房里去了,说,有话明天说。就走开了。

这一晚玩得很开心。第二天一早,国芳就回了地区,蛟坟也回了乡里。金刚小凡见了她,接过她的挂包,翻出一些吃的来。妓蛟笑说,抢劫啦?抢劫分子瓜分吃的,也手下留情,给蛟蛟也留一点。妓妓说,你们干脆来个彻底吧。正好乡长来了,乡长也分享着,鸡蛋黄吃得满口都是。三破卫生所的高医生也随后来了。高医生说,有没有我的分啊?妓妓笑说,你没口福,来迟了。高医生说,乡长,你有口福,你昨天要的药,今天刚到,我就拿来了。乡长接过药说,哎,怎么还要你送来呢。高医生说,我是顺便,我不是巴结呀。乡长说,哈哈,我要巴结你哟,我有个三病两痛,你马虎一点,我就受不了的。高医生说,莫把我们当医生的说得不是人。金刚说,高医生,乡长如果不支持你们的工作,你就给点厉害他尝。高医生说,不敢不敢。哎,乡长,我也是来说个事的。乡长说,什么事?高医生说,陈主任也在这里,那几个手术后遗症的,在卫生所胡闹,闹得我们不能做事。你们要去管管才是。乡长想了想说,我们去看看吧,妓妓?

第二天一早,妓妓就向乡长书记说了国芳来的事,两个领导人都说太好了。倒是蛟蛟说,我们的计划生育不是最好的。书记说,问题做问题说,成绩做成绩说。乡长也赞同这个观点。妓妓也就没说什么了。乡长书记按规格跟国芳共进早餐。作陪的金刚对国芳说,你这是一举两得,公私两利。妓妓笑说,你吃饭也塞不住嘴巴的。金刚说,你吃饭也拿眼睛膘他呀。说完笑完吃完,把嘴一揩,就回到办公室正规谈起事来。书记开头就说,我们汇报。国芳说,别说客气话。书记的汇报正正经经,乡长和金刚作了些补充。末后书记说,妓妓,你说说吧。蛟蛟说,你们说得很全面,我再没什么说的了。乡长说,你是主管,你怎么不说两句呢。金刚说,这是公事呀,别不好意思的。乡长说,他可是我们的上级哩。妓妓就笑说,他上他的级,我也不巴结他。乡长对国芳说,你看她好嘴硬,以后莫饶她。国芳也只是笑。金刚说,你呀,日后也是个怕老婆的队伍。国芳笑说,当今世界没有不怕老婆的。妓蛟说,什么老婆老婆的,你老婆在哪里呀?说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妓妓和乡长按时参加了会议。会议也不过是强调要把计划生育抓紧抓好,没别的。乡长代表三破乡介绍了经验。开了两个半天就散会了。乡长对妓妓说,你在城里还呆一天吧。乡长就赶回乡里去了。晚上妓蛟和国芳去逛舞厅。妓蛟不会跳,国芳教她。她老是踩了国芳的脚。她说,我好笨的。国芳说,笨什么呀?我刚学的时候,还老是踢人家的脚哩。妓蛟说,踩跟踢有什么区别呀?国芳说,就是呀,我也不聪明呀?他俩坐下来喝饮料的时候,看着舞池里搂抱着的一对对,妓妓说,不知为什么,只要我回城几天,我就想回到乡里去。国芳说,你喜欢乡里?妓妓说,也不是喜不喜欢。在乡里,看着乡里的一切,就脱不了乡里的眼光。在城里看到城里的一切,就逃不了城里的眼光。两下一比,我就常常为乡里难过。我觉着我们中国最苦的还是乡里人。当然乡里人也有富的,又有几多呢?国芳说,我是乡里人,我也常有这种感觉的。妓妓说,所以你能够跑到乡下去找我。我还是很感动的。妓妓伸出手,捏住国芳的手,趁灯光的暗淡,送到自己的嘴唇上。有个熟人走这来,妓妓慌忙缩手。熟人打过招呼,便找自己的舞伴去了。

谈话过程中,不断有人来打搅,也不断有电话要接,他们就转移到妓妓的房里去了。妓妓的花短裤,乳罩,还有月经带什么的,都晾在床头的铁丝上。蛟妓先进门,赶快把那些东西收了。房里有股子清香,这就是女人房里的女人味。乡长说,好香呀。说来我还没有进过你这屋哩。金刚说,要是进屋不就麻烦了?妓妓说,你又来了。就又说起正事来。妓妓也还是谈了些子看法。有些涉及到存在的问题。乡长拿眼睛横她,她也不在意,只管说她的。说完了,乡长忍不住把她叫出去说,你呀,说多了!蛟妓说,我怎么说多了?乡长说,有些话你不必说的。妓妓说什么话是不必说的。乡长见她有点子火气的样子,就没做声。回到屋里,又扯了一些子闲话,还拉国芳打了几圈扑克,便到了吃中饭的时候。

月亮升起来了。好月光。好空气。两个人也有好兴致。做同学的时候,未能倾诉什么,隔了多少年,才由人牵线,再相聚,彼此寻觅的也仿佛就是彼此,相聚时也就省却了许多程式。两个人捏了捏手,也省却了俩人的许多话。第二天早上,两个人跟么姑家里人一样起得早,也帮么姑家里盘干粪。吃罢早饭,乡长派人来找蛟妓,说是有事,要她回乡里。蛟蛟和国芳就一起回到乡里,见了乡长妓妓说,什么事呢?乡长说,县里来电话,要我跟你一起去县里开计划生育会,上午报到,下午开会,蛮紧的。国芳也自然是跟妓妓一起回到县里。蛟妓把国芳带回了家,妈妈很喜欢。妓坟和国芳也一起去了妓妓的姑妈家。姑妈说,我算是多管了闲事。妓妓说,怎么是多管了闲事?姑妈说,你们先不先就是通的呀?说得妓妓国芳就笑。

吃饭是在三破街上的惠宾酒楼。说楼不是楼,人从街面进屋,有木梯下楼。下了楼,便是木板房。房间一面是地下墙,三面临水。房柱立在水里。水面清清,流动缓缓。老板见来人,一边打招呼,一边吩咐一个小伙子说,乡长他们要活鱼的,你撒一网。

妓妓说,你不觉得好笑吗?多少年之后我们在这乡下谈恋爱,如果我们这叫谈恋爱的话。国芳说,是的,城里的人正在向舞厅倾泻疯狂,向麻将倾泻无聊。我们在这里倾泻衷肠。

天不热。太阳也不毒。有点小风。水有点晃晃荡荡。他们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了。脚下也是木板。木板间的空隙可以看到河里的水。小伙子一网撒下去了,网了好多白花花的鱼。里面还有一只脚鱼。老板看了说,呵哈,你们有口福。国芳看到河那边有一男一女挽起了裤脚,挑着水桶到河里挑水。水桶打水激起的纹路在扩大,在相交。国芳想,那是不是一对恋人呢?妓妓走过来把他一碰说,想什么呀?叫你打牌哩。打了几圈扑克,酒菜上来了。菜的味道不错。国芳吃得斯斯文文的。金刚说,你吃呀,"牛"肚子受饿呀?国芳说,我吃,我吃。妓蛟就笑说,他说的双关话,他说你是牛的肚子受饿哩。你以为是留着肚子的留呀?国芳就笑说,我没听出来。蛟绞说,还是农村人哩,这话都不懂。金刚就说,老实老实。妓妓笑说,笨。说着她就夹菜给国芳。金刚说,一视同仁啊。大家就笑。小姐把一碗脚鱼汤端上来了,筷子汤匙在脚鱼碗里扫荡,还只剩下一点汤的时候,金刚端起汤碗说,我看看这个碗是不是景德镇的。他翻看碗底,那汤就倒在他的饭碗里了。大家笑金刚的狡猾。

夜影里,有火把闪动。那是有人在抡播。

国芳不习惯闹酒,大家也就不扯酒了。吃了饭,国芳要赶回地区,乡长书记要留他玩一天。国芳说这任务是赶急的,要不,他十天半月也留得住的。金刚说,耽误也只一天。又对蛟蛟说,那要你留。妓妓说,他是要赶回去的。书记说,我们也没小车送你。让妓妓送你吧。就对妓妓说,你把他送到县城去坐火车。国芳说,不必不必,我就在那路边去拦便车好了,有直接到地区的。书记说,那怎么行。书记回头对乡长说,这样,你跟几个部门联系一下,看有没有车在家里。国芳还是说不必,跟蛟蛟一起到公路旁边去了,拦到一辆去汉口经地区的车。车开走了,掀起一股灰尘。蛟蛟还站在那里眺望。

么姑热心快肠地张罗了一番,让国芳吃了洗了,国芳就跟妓妓到屋外去走了走。天上有星,屋外不是太暗。他俩就在山坡上坐着说话。妓蛟说,我真想不到我姑妈给我介绍的对象是你。我妈我姑妈昨天来了的。国芳笑着哦了一声。蛟蛟说,说约定时间见面的,你就这样来见我呀?国芳说,我们同学的时候,你给我的印象就很深的。妓妓说,吹捧我呀?国芳说,吹捧我自己,吹捧我自己的欣赏能力。蛟妓说,多年不见,变得会说话了,变得会讨姑娘喜欢了。国芳笑说,不知你喜不喜欢?妓妓碰了碰他的手说,我是妇联主任。国芳说,妇联主任怎么啦?妓妓说,妇联主任老在乡下跑。国芳说,在乡下跑是什么问题呢?我在地委宣传部还不是老往乡下跑呀?

蛟妓站了一会,想着要去卫生所看看。到了卫生所,她找到了么姑。么姑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下身的裤子已经脱了,护士小姐在刮她的阴毛。然后消毒。妓妓跟她说了几句话,要她平静下来。妓蛟说待她手术后再来看她。她男人守候在门外。妓妓出门对她男人说,有什么事找我,别担心。男人点点头。妓妓回到乡里碰到小凡。小凡说,陈主任,县妇联主任来了。妓蛟说,在哪?小凡说,办公室。

金刚说,蛟妓,你也别只顾笑的,他是来找你的,我可是把人交给你了,我还要回乡里。妓蛟说,你没骑车来呀?金刚说,蠢话。黑咕隆咚的,怎么骑车呀?妓蛟也不知道国芳为何而来,只说,对不起呀。金刚摸黑走了,么姑就直截问妓蛟,是你的朋友吧?妓妓不好回答是与不是,只笑。国芳就说,不是。么姑说,他说他不是,你今天就不管他,看他在哪里落脚。么姑的男人说,就你爱瞎说。又问国芳吃了没有,洗了没有。国芳说他没吃也没洗。他一到镇上,听说妓蛟在这里,他就要到这里来,那个同志就送他来了。

金刚正在办公室陪县妇联主任说话,见绞妓来了,县妇联主任老远就把手伸出来,跟妓妓握着,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肩,恨不得抱着亲一亲。正在为秋播现场会碰头的书记乡长也来同县妇联主任会面。县妇联主任说,我来没别的事,只是跟你们通个气,陈主任的事迹材料,我们已经报到省里去了,省里也已经报到中央去了。很可能要受到全国妇联的表彰。书记说,谢谢你为我们举荐人才。县妇联主任说,谢谢你们为我们培养妇女干部。书记说,她自己的造化呀。县妇联主任说,当然是与领导分不开的啦。不过呢,你们还有个不能推脱的责任。书记笑说,什么呀?县妇联主任说,唉,你们怎么这么迟钝。乡长说,哦,我懂了。县妇联主任说,懂什么了?乡长说,地区妇联要调她我们没同意。县妇联主任说,你懂了个屁。我是说她的个人大事。乡长笑说,解决了。县妇联主任对坟蛟说,是吗?妓妓笑说,你信他的。金刚说,怎么啦?你到底想找几个呀?于是就说了全过程。妓蛟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哩。说了一会闲话,金刚就说,打牌打牌。就打牌了。

妓妓还是坚持跟么姑一起打了一个下午的土坷。天也不热,妓妓也不感觉着累,只回到屋里换了一回纸。晚上么姑说,你今晚跟我睡。妓妓说,方不方便?么姑说,有什么不方便?我把我男人赶走就是。她男人就笑说,我自觉走,自觉走。她俩又复说着那个姓吕的故事。妓妓说,我可是个真正的女的呀。俩人就又大笑。外面刚打夜影,妓蛟看到一个人进来了,待看清是金刚之后说,怎么又来了?金刚说,我给你带个人来了。金刚朝后一指说,你看是谁?那人也从夜影里钻进来了。妓妓说,谁呀?金刚说,你相一相呀。蛟妓站起来,走到跟前,就呵呀一声说,国芳!是你呀!国芳说,蛟绞,你还认得我呀?妓蛟说,怎么不认得?初中同学的时候,我记得你把我的辫子系在椅子上呢。坏不坏?国芳笑说,还记着仇哇?妓妓笑说,永世不忘。接着蛟蛟就向么姑屋里的人介绍,说他是她初中时候的同学。么姑就说,他怎么叫个国芳?怎么叫个女人的名字?不是又容易搞错啊?她俩又笑。

这边儿个人正打得起劲,么姑的男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妓妓。妓蛟把牌一丢,站起来说,什么事?男人扯着她的袖子往外拉。妓蛟跟着他走到门外说,别急别急,什么事你慢慢说。男人说,正在做手术的时候,突然停了电,那个马医生就把么姑丢在那里不管了。么姑心里慌,很不舒服。我去找他,他说,你急什么,没事的,电来了再做。么姑受不了,马医生还说,哪有不痛的!我就赶忙来找你了!妓妓对屋里人说,我去一下。县妇主任说,你去,不耽误你的事。妓妓就跟那男人赶到卫生所,有人在扯着嗓子喊马医生。妓妓问,他人呢?她也没听回答,就直奔么姑床边。么姑正口吐白沫,直喘粗气。男人捏住么姑的手,眼泪直流,不敢哭出声来。蛟蛟说,没事的,没事的。说着就又急忙出门,问一小护士,你们的医生呢?小护士说,是马医生当班,我们在喊马医生。高医生在调休。林医生被乡里抽出去搞中心去了。王医生......妓妓拦住她说,别说了别说了!快去叫高医生!就说是我说的!小护士去了,一会就跟高医生来了。蛟坟在卫生院门口迎着他说,快!就一起进了妇产室。么姑有些安静了,她男人还在流眼泪,妓妓说,放心,高医生是有经验的。卫生所长来了,见是高医生,说,你不是休息吗?高医生只顾忙自己的,没答话。所长走到外面去,发火地说,你们去跟我把马医生找回来!声音很大,全所都听得到的。阳光从西边窗子里射进来,显得惨白。高医生紧急处理了一会儿,额头直冒汗。他悄声对妓蛟说,要送县医院!

下午么姑要到田贩里去做活,妓妓说她也去。么姑说,哪个要你去?妓妓说,我去不得?我又不是没做过的,打个土坷有个么事难呀?么姑说,不是那个话,你有你的事。蛟蛟说,我劳动劳动不行呀?你想剥夺我的权利呀?么姑突然说,我让你放心行不行?妓妓说,什么让我放心?么姑说,秋播之后我来找你。妓妓还不解,说,找我?么姑说,我找你把我刻了它呀。蛟妓这才懂了,就哈哈大笑,么姑也哈哈大笑。

所长给县医院打的电话,打了好半天才打通。救护车来了,人已经死了。

金刚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妓妓问他怎么样,他说没事。他们就要商量的事记量了,妓蛟说她今天不回乡里,金刚笑说,难怪县妇联要总结你的模范事迹的。蛟蛟说,少噜苏。说着笑着,乡长金刚小凡他们,就到别的湾里去了。他们走了之后,妓妓就去了么姑家里。么姑家里人说,她在姑妈家里去了还没有回哩。她就又去了独屋坳。么姑见了妓妓说,吃了吗?蛟妓说吃了吃了,你呢?么姑说,还没。我们乡里的中饭吃得晚些。我表哥表嫂在田贩里还没回来哩。蛟妓又跟么姑说了一会话,大婆的饭也弄熟了。田贩里做事的人也回来了。么姑的表哥表嫂也认得蛟妓,跟蛟妓打过招呼,也就准备洗手洗脸吃饭。饭菜都摆在桌子上了,大妈对妓妓,还找一口不?蛟蛟笑说,不啦不啦。么姑的表哥表嫂说,吃了的?蛟妓说,吃了的。你们请。大婆说,那就的偏了。妓蛟说,你们请你们请。么姑说,有锅巴稀饭呀?找一口锅巴稀饭怎么样?绞妓就高兴了,说,好,那就对不起,我就来一碗锅巴稀饭。好就坐到了桌边。一家人见她这样随便,也好高兴的。

卫生所的院子一下围满好多人。人又传人,许家大湾也很快来了人。么姑的娘家婆家,以及族人,把高医生和蛟妓围了。马医生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有人挥拳有人骂粗话,那架式是要人抵命似的。没有领袖,没有权威,只有吼叫怒骂的一片。尽管妓妓不断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也被一片吼叫声吞食了。高医生在那些拳头面前心惊,不时地双手护着头,怕有人给他一下。那一下是很容易给的。但还不曾给他。有时只是抓着他的领口椒他几下。没有人叔妓妓,但坟蛟也并不好受。有人恶言恶语地骂她,她不知道这个局面怎么是了。她突然见书记乡长金刚县妇联主任还有小凡他们都来了,都在朝人堆里挤,朝她跟前挤。挤过来了,书记说,没事吧?蛟妓的眼泪刷地流出来了,说,没,没事。接着书记站在一个废锅炉上,朝众人大声说,我想你们都认得我吧?有的说,认得!有的说,不认得!有的说,认得不认得都是要赔人命!许多人也吼着,赔人命啊!赔人命啊!又是一阵大骚动。书记又大声说,要是我家里人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会难过的,我的亲戚也会为我难过的,是不呢?下面有说是的,有没做声的,但已经没有了吼闹。书记说,你们不能老这样围着吧?书记感到有人要张嘴反对,又赶紧把话递上去说,你们还要吃饭,还要干活,还有你们自己的事要做。你们丢着功夫来,也不是为了打架,也不是为了打劫,对不对?有人在嗤嗤发笑。书记说,你们是来关心你们的亲人,是来解决问题的,说直截一点,是来讨回公道,对不对呢?许多人说,对啊对啊!

金刚已经在躺椅上打起了郭。乡长笑说,他也是喝不得的。小凡说,他也是疲劳了。昨晚打了扑克之后,他又跟我一起熬夜。乡长说,干吗?小凡说,你看你乡长,真是官僚。我们搞秋播现场会的材料呀。乡长笑说,官僚,官僚。那你们真是辛苦了。妓妓说,他是个夜猫子,熬得。小凡说,要不是疲劳,喝那点子酒真算不得么事。

派出所来了一帮子人,都穿着制服,带枪。有人就说,叫一帮黄狗来吓谁呀?派出所的人却是远远站在一边,也听着书记讲话。院子里的人群都安静下来了,不知怎么房子里面又骚动起来。接着听到一路吼吼叫叫的。一群人朝后门拥出去了。他们没走正路,而是翻着田埂,踏着翻耕了的秋播田,直往乡里跑去了。有人报告说,他们把尸体抬到乡里去了。院子里的人群哗然。书记乡长他们,还有妓蛟,又都往乡里跑。卫生所院子里人也渐散去。高医生一个人愣了一会,也跟着往乡里跑。乡政府的院子里也围了不少人,但不是闹事的。高医生拨开众人,看到么姑的遗体摆在办公室里。她睡在一块门板上。门板就搁在办公桌上。蛟妓趴在么姑的遗体上痛哭。么姑的男人也在一边痛哭。接着从门外哭来了两个老太婆,一个是么姑的姑妈,一个是么姑的妈妈。她们一直被人扶着哭进办公室。两个老人几乎是把么姑抱起来了,我的儿我的肉地哭得好伤心。妓妓想着自己的姑妈和妈妈对待自己,哭得越发伤心了。末后竟是跪在么姑面前,头点着地,哭喊着说,你信得过我的呀!你信得过我的呀!县妇联主任把皎妓扶起来,自己也是眼泪巴沙的。

酒席上的话题又转到检查院的人身上。小凡问他们查什么案,检查院的人说是一起情杀。接着就讲了那个事的经过。边讲边喝,闹了好一阵才散。老板和老板的女儿收拾碗筷。乡长签着牙说,妓蛟,我没多喝酒,我不是说酒话,县里的点还挂在我们这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年终评比,我们得争个上游,不然拿我是问。不要让我被动啊妓妓。妓妓笑说,你还想进步啊。乡长说,不是不是。我也是被逼的,我没有退路。在这个位子上,也是没办法。妓妓说,你就逼我是不是?乡长看着手里的牙签说,我不是逼你,你那一票的否决权能致人死命哩。妓妓笑说,名利思想特重。乡长说,不是不是。要是由得我的脾气,我百么事都不想管的。做事少不了你这些人,得好没得你这些人。说起来人就有气,不说还好些。蛟蛟说,就是没把你调进城,就牢骚满腹。乡长说,不是不是。这是跟你谈家常的话。对别人,我懒得说它。没意思。妓蛟对村长说,乡长在逼我呀,你听到没有?计划生育出了问题,我就找你。村长说,你这真是斧打于凿,凿于木呀。说了一会儿话,村长就跟检查院的人去办事去了。

秋播现场会议照样开。报到的人也陆续来了。都是各乡镇长和分管农业的副书记。三破乡的人大都到三阪招待所去忙接待去了。书记和乡长还一直被许家大湾的人缠着。许家方方面面的人,坐在会议室里,跟乡里谈判。到打了夜影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有谈出个什么名堂。讲理和不讲理搅在一起,哭着诉着搅在一起,直扯横扯搅在一起。乡里还得招待许家人吃饭。书记乡长也被磨得没有了胃口。有人把饭菜给书记乡长送来,书记乡长说,不想吃不想吃。许家的那些人吃了饭,又缠着书记乡长谈七谈八。书记乡长要去看看开会的代表也走不脱身的。书记乡长只有发话,叫其他的干部代表他们去看望看望。到了晚上很晚,县长来了。县长说,他本来是要明天来的,听说了死人的事,便今天赶来了。县长自然也参加了谈判,一直谈到大清早,才由县长综合作出几条意见,一是不准冲击秋播会议,二是明天一定要把人抬走安葬,三是严肃处理当事人的医疗事故,四是赔偿死者家属若干元人民币,包括抚养死者小孩子至十八岁的抚恤费用。

金刚的脸红红的。他性直,别人要跟他喝他就喝。实在不行了,才去躺椅上躺了。蛟蛟说,你们硬是把他弄醉了。又对金刚说,没事吧?金刚摆摆手,没说话。妓妓说,老板,有酸菜水吗?弄点他喝。酸菜水弄来了,妓蛟让他喝了,他也没话,只闭着眼睛出粗气。

事情总算平息了,对秋播会议也没什么影响。但对计划生育工作带来的影响是大的。高医生的休假还没休完,因为情绪的低落,整天不出门。他家就住在三破镇子的北头,有天妓蛟去看他,他老婆正在跟他吵架。老婆骂他,骂他是个贱东西,人叫不动,鬼叫飞跑。高医生说,谁是鬼?陈主任是鬼?陈主任为了什么?莫说是叫来了,不叫来,我看着我也不能不管的。老婆说,你管!你管得好吧?人死在你手里,我看你怎么交待的!高医生就说,我不跟你说!跟你说不清!老婆说,你不跟我说跟别人说去!去呀,跟别人说去呀?蛟妓要跨进门的脚又退出来了。她往回走,她感觉有人在跟随着她,她也没有抬头。她低头看到一双大脚跟她并行着。跟着她的人说,找我有事?妓蛟说,我是想去看看你的,我不好进去。又说,怪我。不该找你的。高医生说,不能这么说。妓妓说,我要是不叫你,这事就落不到你的头上。高医生说,落到谁头上都是一样的。妓蛟说,不一样的。高医生说,不一样是老马,他不该丢着不管的。妓妓说,也真是不该丢着不管的。高医生说,你说他干什么去了?妓蛟说,干什么去了?高医生说,他出去解小手,碰到个女的,就跟那女的说话,送那个女的出门,还送好远。他就把他自己的事忘了!蛟蛟说,别说了你,他这个人。高医生说,听说他还没归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酒席上开始扯酒。乡长朝妓妓一举杯说,来,辛苦了。妓妓说,我不能喝。乡长说,挨一挨。妓妓只是笑着摇头。小凡说,只是叫你挨哈子嘛。蛟妓笑着摇头。金刚说,挨哈就挨哈,不作实质性的动作不就行了?大家就笑。妓妓也笑着明确说,挨也不挨,我见了酒的气味都怕的。一喝,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金刚就说,我们就想看看鸡皮疙瘩。大家就又笑。妓妓说,笑什么呀笑?人家说的是实话。村长就出面劝解说,她今天有点特殊情况。乡长就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啊?村长说,我在维护你的人嘛。乡长说,我的人不跟我喝酒哩。绞妓说,实在是不能喝呀。金刚也改口说,是不能喝,她是不能喝。我作证。乡长说,你作什么证?金刚知道自己说错了,说,罚我罚我。我这杯酒喝干。他又拿起妓妓的一杯说,我代她喝了。乡长说,你凭什么代她喝呀?金刚说,保护妇女儿童。乡长说,好好好,要喝就喝三杯。金刚说,三杯就三杯。两个人真的连喝了三杯。金刚就把妓坟解救了。

他们两个说着话,不知不觉地走到卫生所门口,碰到卫生所长出来。所长说,高医生,我正要去找你的。又对妓蛟说,不进来坐会儿?妓蛟说,不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所长把高医生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然后把门一关说,我要跟你说的是,联合调查组都来调查过了,也没有下结论,我的意思当然是要处分马医生的,但是,你也要知道你的责任。高医生说,我知道我的责任,不过我很后悔。所长说,后悔什么?高医生说,我干吗要去管那个闲事呢?所长说,管闲事做管闲事说,责任做责任说。高医生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人是在我手里死的,是我也是我,不是我也是我,对不对?所长说,话也不能这么说。高医生说,我只能这么说。所长说,你对这事还没有什么认识。你手里的事你还能往哪里推呢?高医生说,我不会推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才不像别人!所长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现在不要扯别人。高医生说,我扯别人做什么?我没有别人讨人喜欢。所长说,你扯远了。我喜欢谁,我不喜欢谁,我会拿原则作交易吗?高医生最后说一句,你有原则,那就太好了。说着走了。

开席了,老板问要什么酒,乡长说,社员酒怎么样?检查院来的一个小青年说,社员酒?还有个社员酒?乡长说社员酒是乡下搞的纯粮食酒,不搀假的。老百姓老实,真的就是真的。村长给大家把酒倒满,妓妓也不例外。村长端起酒杯说,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要你们来辛苦。金刚说,村长你莫那样说,我们来,做是能做点子事,给你们带来的负担也是不轻的。村长说,瞎说瞎说。金刚说,这你就不实事求是了。来了就吃呀喝呀,还有工作上的事,上头来的一些事,我们就找到你们头上,你们依我们不是,不依我们也不是。你们没意见呀?有些子事也确实是花哨子,连我们自己都是理不直气不壮的。村长说,不谈这,不谈这。你们吃菜,吃菜。他用筷子点着那些菜。金刚说,你村长不剪彩,我们哪敢动呀?村长说,归乡长剪彩,乡长,请。乡长说,金刚的名堂也多,我不剪彩看你不吃的。果然金刚就笑说,你不剪彩那我就剪了。他就率先动筷子夹菜了。妓妓就笑他好吃。金刚吃一口菜,但叫着老板说,老板,盐是不是跌价了呀?老板说,咸了呀?金刚说,你知道呀?老板便到厨房里去指点掌作师傅去了。

走到三破街上,高医生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现在回家是不行的,老婆见了他就吵。卫生所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种能够谈心里话的朋友。他不知不觉地朝乡政府走去。走进了乡政府的大院,走近了妓妓那走廊尽头的房门,又转身走出了院子。之后又停住了脚步,想了想,还是回头进了院子,碰到小凡。小凡问他,有什么事吗高医生?高医生说没事,眼睛却是瞄着妓蛟那个房里。小凡说,找陈主任?高医生就干脆说是的。小凡说,书记乡长刚刚把她找去了,在办公室。高医生哦了一声,小凡说,到我房里去坐一下吧。高医生说,算了,我再来。小凡说,还是坐坐吧。硬是拉他去坐了。小凡就给高医生漏了个风,说马医生在上头是有路子的。这些时马医生没露面,就是跑路子去了。高医生只是叹了口气说,人家人都死了。过了一会儿,小凡说,我去看陈主任回来了没有。他去了回来说,在她的房里,在哭。高医生说,在哭?小凡说,在哭。哭得很伤心的。高医生起身要去,小凡说,最好现在别去。高医生还是去了。

过了一会儿,餐馆那边来人说饭好了,他们就散了牌,一起去了。村长进去就对老板说,今天吃得不好就砸你的锅。老板迎出来说,欢迎来砸,欢迎来砸。老板一边抹桌子,一边朝里面喊,泡茶。一个长得漂亮穿得不漂亮的姑娘应声而出,给大家泡茶。乡长说,姑娘,认不认得我哇?姑娘一笑说,认得。老板说,个若东西,不晓得叫人,叫叔叔。乡长说,不叫不叫,长大了,不好意思叫哩。老板说,乡长十几年前就在我们湾里住队的,那时候是跟着县委书记住队,叔叔还只二十大点岁哩。有回你发高烧,还是叔叔抱你去三破看医生的。乡长说,不说那,不说那,哪百年的事。又一叹说,哎,日子真是好混啦,一晃就过去了那么多年,难怪我们都老了的。老板说,你老什么呀老?一点也不老。乡长说,别说好话啦。老板说,我听说你要调到县里去的,怎么还没去呀?乡长说,不谈不谈,你快点上菜,我们喝两杯吧。

高医生走到妓蛟的房门口,见门关着。一推没推动,他从窗口里瞄,见蛟蛟双手捂着脸,哭得双肩直耸动。高医生轻轻敲着窗子的玻璃说,陈主任,陈主任。妓蛟听到喊声,很快就把脸一抹,还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扯了扯衣服,才把门开了。见是高医生,说,是你。高医生走进屋,妓妓指了指凳子说,坐。高医生坐了。蛟妓也在床沿上坐了。高医生说,干吗哭?妓妓说,没。高医生说,我看见了。又说,挨批评了?蛟妓也说"没"。高医生说,我知道乡长书记找你谈话子。肯定是为我的事了!蛟妓一下子忍不住了,又是眼泪直流,说,是我害了你!高医生说,不存在的。妓妓说,什么不存在,事实就是那样的!事实就是那样的呀!高医生也不好再说什么,安慰她几句便告辞了,他怕也要哭。

乡长他们战欲酣。乡长在站着起牌。金刚一进去就说,乡长又站着作报告呀?乡长说,他们太客气了,硬是要请我作报告哩。检查院的一个人说,我们硬是听腻了的,乡长硬是赖着不肯下台。乡长见了蛟妓,边取牌边说,怎么样?妓蛟说,什么怎么样?乡长说,听说你亲自去做那个妇女的工作了。蛟妓说,什么亲自不亲自的。乡长说,我接到县里的电话,说是上头又要我们计划生育的材料,上头还要派人来的。人家还要来亲自看看的。我想看就只得看这里了,是不是?急忙急抢的,我就赶来了。小凡说乡长取错了牌,多取了一张。乡长退了一张,又说,我不放心,我想来商量一下子。他又喊着村长说,听到没有村长?我就是来找你的。村长笑说,我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乡长说,这里你就是长子。检查院的一个人说,乡长再可以坐下了,你的报告作完了。乡长就坐下出牌。

第二天高医生得到通知,他被开除公职留用。没有开大会。也还只是所长通知他的。所长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因此对他很是和气,不像前些天谈话那样严肃。所长说到实质问题的时候,缓缓地拐了很多弯。说到对他的处分,也不是亲口说出,而是直接把通知文件让他看。他看的时候,很平静。他还能在平静中观察所长。所长倒是有些不安的。所长不断地扭动着身子,仿佛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姿势。高医生看后说,还有什么吗?所长还想跟他多说两句话,问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都是可以提出来的,能向上反映的就向上反映,能自己解决的就自己解决。高医生说,我说你还有什么事?所长很难堪,嘿嘿笑。

村长和金刚进屋来的时候,自然是料理好了。金刚说,乡长也来了,在那边打牌,听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又说,我们过去吧。乡长说还有事商量。妓妓说好。么姑说,你不方便的。蛟蛟一笑说,也是感觉不惯。么姑说,金委员,你去帮你们陈主任做点事好不好?金刚说,什么事啊?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吧?么姑就把金刚叫到一边,对他说了,他就一气跑到那边么姑家里,把纸连同带子拿来了。妓妓重新去料理了,就要过去了。蛟妓说,你不回去?么姑说,我吃了中饭再回去。湿衣服晾干了我就替你带过来。妓妓说,真是不好意思。么姑说,莫那样说。他们就都过去了。

高医生回到家里,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可是家里冷火求烟的,老婆不在家。他听到里间屋哗哗的麻将声响,便去敲门。门不开。他一脚把门踢开了。不错。他老婆就在里间屋打麻将。老婆正要对他发作,想不到他又走到牌桌跟前,猛然一个动作,把桌上的麻将来了个大扫荡,麻将哗啦满地乱蹦。那三个人赶紧收拾自己的钱,溜走了。然后就是他老婆的大吵大闹。有许多人在门口看热闹。高医生走到门口大声说,你们要看进来看好了!有请!有请!看热闹的纷纷撤退。老婆闹,他就不再理她了。老婆最后是独自哭诉。诉高医生平时不顾家,诉自己没找到个好男人。她自诉自应。累了也没人劝的。隔壁左右都晓得她,越扶越醉的。她就干脆自己劝自己说,算了!我讴个什么气呀?我是烧屋子气老鼠,冤枉我自己做什么?她牵起了衣角,揩了鼻涕眼泪,便起身进厨房,准备自己弄饭给自己吃,但瞥见男人已经倒在床上睡,身上也没有盖点什么,她走近床,想拉开毛毯给他盖,又缩手走开了。心里还是疼自己男人,怕他着凉,想个法子把他吼起来。于是就又走到床边吼叫着说,起来!你起来!你跟我说清楚!你自己在外头出了事,为么事跑回来跟我出气!我在家里弄得你吃了喝了还不公?家里的事要你操了什么心的吗?你的穿,你的用,你的一切,都是哪个若鸡巴日的料理的?你还操了什么心的?你有没有良心呀?你是不是人鸡巴日出来的个东西呀?她又说来了神,说得不断藤。高医生突然一起身,给了她两巴掌,她一下子就翻起天了。她倒在地上,磨地十八滚。大吼大叫加大骂。骂得又脏又丑,声势又浩又大,像要杀人似的。

屋里么姑把孩子放在地上坐着。拿起布片子,把凳子上的红擦干净,又用湿布擦了擦,就到里屋去。妓蛟在里屋脱光了下身的衣服,已经用温热水洗了身子。要换裤子。她那裤子不能再穿了。么姑拿了她表嫂的内裤和长裤给妓妓换了。么姑又将妓妓洗过的那盆脏水端出去倒。妓妓不让她倒,她还是替她倒了。蛟妓穿好衣服出来,么姑已经把妓妓的脏衣服泡在盆里了。么姑还要替蛟蛟洗,蛟妓说,那就太不像话了。她坚决不让,么姑才作罢。

实在闹大了些,隔壁就有人作高医生看,跑过来劝劝,把高医生扯起走。一扯扯出名堂来了,她跳上天落下地,也不管她的裤子要垮。别人赶紧抱住她,几个人都上来用力,把她制服了。她直喘粗气,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末后金刚小凡也来了,把高医生拉出去,拉到惠宾楼去坐下了。也顺便拉来两个朋友作陪。金刚说,今天我请客。小凡说,我请,我刚刚领了稿费的。金刚笑小凡说,晦,十几块钱的个事,莫说得好丑。我请我请。我老婆的那个小生意供我搓几顿是没问题的。小凡说,你老婆还没批准啦。金刚说,那你就不用管了,那是我们家的内部事务。高医生闷闷地说,不麻烦的,我坐一会就走的。金刚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走你不吃饭?高医生说,我吃不下。金刚说,吃不下也要吃。高医生说,真的,吃不下。金刚不理他,对小凡说,去,你去把陈主任叫来。小凡去了,回来说,她不来。金刚说,你没用的。小凡说,那你去请。金刚说,你再去,你就说是高医生找她,在这里。高医生说,你们这是何苦。小凡果然就把妓妓请来了。

金刚从田埂那边走来了。村长把金刚拦在外面说话。金刚说,妓妓呢?村长说,在屋里。他要进屋,村长说,她们有她们的事,等会进去。

蛟蛟的脸色阴沉沉的,进来就说,什么事?见围桌坐着的几个人,也就明白了意思,就说,骗我?金刚说,不骗你。我做东,我请你们吃饭。妓妓说,不吃。说着要走。金刚上前拦她说,不管怎么说,你要给我个面子。我是轻易不请客的。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吃人家的容易又容易,人家吃我的难上加难的。高医生和蛟妓都没笑。小凡笑说,你的笑话不成功。金刚说,我现在不是讲笑话,人家都在枢气,我还有意思讲笑话,那不是太那个了?妓妓说,我真的不想吃,谢谢你的好心。又要走,高医生说话了。他说,陈主任,坐坐就坐坐吧。我想饭总是要吃的,觉也总是要睡的,把人沤死了也是没了没人认账的。金刚就说对对对,又高声喊老扳说,弄快点,弄好点,价钱要便宜点。老板说,好的,就按你这三点办。便张罗去了。

村长出去之后,也顺便到屋后竹林里去尿了尿。在这个时间里,妓妓赶紧作善后处理。么姑姑妈家没有卫生纸,么姑说,我家里有,我回去拿。妓妓说,不不不。么姑说,那怎么搞呢?大婆说,用片子。有干净片子。么姑问,行不行?妓妓说,行。大婆拿出干净片子说,我干一二十年的,一直没用。她们也都不用这个,用什么纸。纸哪有这好?么姑一看,很陈旧,还有股异味。么姑说,这不行的,有没有新点子的片子?大婆说,有的有的。她就再去拿,拿出来的勉强能用。妓妓也讲究不了。

蛟妓坐到桌子边,金刚说,你也是为高医生不平,这事我也想了想,觉得还是应当向上反映,不能就这样子罢。高医生说,哼,反映!金刚说,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马医生丢下人家不管,高医生去管了,就把主要责任推到高医生头上?他马医生只是一个严重警告?警什么?告什么?叫天下人不要良心,不要公正!说了一会儿话,菜端上来了。金刚只要了一瓶红酒,说,你们知道,我是能喝酒的,今天不扯酒,也只喝红酒,照顾大多数。能喝不能喝的都喝点,怎么样?他盯着问高医生,高医生说行。金刚又盯着问蛟蛟,你呢?妓妓说随便。金刚说,好,瞧得起我,抬我的庄。他一人斟了一杯,又说,好,我出门一转。你,小凡,喝。小凡说,不不,你不能先跟我喝,你先跟陈主任高医生他们喝。金刚说,喝。叫你喝你就喝。小凡就站起来。金刚说,坐下,不准站起来。站起来就罚酒。小凡只好又坐下喝了。金刚说,吃菜吃菜,大家都吃菜。他又用筷子点着高医生和妓妓说,你们动筷呀?叫你们来当菩萨的呀?高医生和蛟妓也都动了筷。他自己倒是没有动筷,他又举杯跟第二个人喝。第二个人也站起来了,金刚说,罚你的酒。那第二个人笑说,我站起来是一种运动,有助于消化哩。金刚笑说,算你有理由。好,喝了。他又喝第三个人。第四个是蛟妓。他仍是举杯说,来,你也不能幸免啦。他突然觉着自己说走了嘴,又说,一视同仁,一视同仁。蛟妓说,你吃菜。她见金刚一直没吃菜。金刚说,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呀?我喝白酒都不吃菜的,何况红酒。妓蛟还是说,你吃菜。他才动了动筷。胶蛟就站起来了,她说,我感谢......没说完,眼圈红了。金刚忙说,你是红白都不沾的,就表示一下吧。妓妓还是一口干了。金刚说,你吃菜。他望她吃了菜,才下一个人喝。

蛟蛟突然感到自己的身子不对劲,下身一阵温热,接着感到湿湿的,凉凉的。不好了,妓蛟暗叫。好事来了。她把屁股朝后挪了挪,膘眼朝自己档里一看,见自己坐的凳子上有红,也感到自己的灰色裤子染了一片。当着村长的面,妓蛟不能起来,又不好叫村长走开。她将两腿夹得很紧,身子也有些僵硬。么姑闻到股味,同时也看到妓妓下身的别扭,就明白了几分,于是朝妓妓眨了眨眼,蛟妓也笑着回了一个眨眼。么姑就说,村长,中午饭是怎么安排呀?落实了不?村长说,落实了,落实了。么姑说,就让陈主任在我家里怎么呢?村长说,还有几个人在那边,都一起的。么姑说,那你就去招呼一下他们吧毛村长说,没事,他们在打牌哩。么姑见撵不走他,.就直说,你出去一下。村长说,怎么叫我出去一下?么姑说,叫你出去你就出去。村长还不解。么姑说,我们女人有事,你这个人!村长醒悟了,边说好好好,就出去了。

下一个人是高医生。高医生不待金刚举杯,就站起来一口干了。金刚也不好说罚酒的话。他转了一圈之后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小凡,你也横扫一圈吧。小凡也就横扫了一圈。金刚说,你们愿意扫的就扫,不扫的就各自打发点吧。不管金刚怎么活跃,气氛总是有点沉。一位小姐端了一碗萝卜烧肉上来,放了碗,转身要走,金刚叫住说,你等会。小姐是很熟悉金刚的,于是笑说,又要说什么呀?金刚把筷子往那碗里一搅说,有个妇人带着自己的小孩到河边洗萝卜你知不知道?小孩子掉到河里去了,妇人哭着说我的儿啊我的肉啊,怎么只见我的萝卜不见我的肉啊。小姐一下子懂了,笑说,真坏。你看那碗里的肉还少了呀?小凡带头笑,也还没有带动高医生和妓蛟。金刚说,来来来,我再来横扫一圈。高医生突然说,不要红酒。拿白酒来。金刚说,算了,就喝红酒。高医生说,你是不是舍不得呀?金刚说,好,拿白酒来。小凡说,还是就喝红酒吧,高医生也不大喝白酒。高医生说,白酒。金刚朝老板喊,来瓶双沟的。双沟拿来了,金刚用牙咬开了瓶盖,给一人斟了一杯,妓蛟也不例外。金刚一改往常在酒席上的残酷,说,喝多少是多少,不强求。可他自己不辞杯。他的满杯伸到别人面前去,不管人家喝不喝,他都是一口干,连菜也没吃。

妓妓坪然心动。她自己就是这样被母亲抚大的。她笑问么姑,是男孩还是女孩?么姑说,女孩。说出后就一愣,又赶忙说,我不是想再生个儿子。我真是有病,我说了的。村长在一旁暗笑。妓妓说,去医院看过吗?么姑说,看是没看,我真是有病。我自己有病我自己还不知道?蛟蛟说,有病就先治病。她又面对村长说,你说呢村长?村长说,是的是的。么姑说,我说村长,你一个人还不够,还邀人来对付我是不是?又对妓妓说,你有病你去手术得试试看!没生过讶的不晓得什么东西痛!村长说,么姑,越说越离谱了!人家陈主任还没结婚哩。么姑说,我是个直人,陈主任莫见怪。妓妓说,不怪不怪。村长看到么姑的上衣还敞着,笑说,你当心你胸口着凉了。么姑就说,你看着人家哪里呀?笑了笑,也就扣着扣子。大婆把着孩子进来了,又将孩子递给么姑,对村长蛟妓说,就在这里吃中饭,我就去园子里弄点子菜好不好?村长说,不了不了,我们准备得有。么姑说,姑妈瞎操心,吃公家的不比吃私人的强?村长笑说,你的个嘴巴。么姑就笑。

妓蛟实在忍不住,叫一声,金刚!金刚笑说,你是怕我受不住是不是?放心!我是什么人?酒坛老将!高医生站起来说,金刚,我敬你一杯。说着,把自己的一杯干了。金刚说,不谈敬,不谈敬。也把自己的一杯喝了。他还是没吃菜。妓妓说,吃菜,吃菜。几乎是逼着他。金刚说,没事。我是什么人?酒坛老将!蛟蛟也猛然站起来,说,金刚!我也敬你一杯!金刚说,不不,又谈什么敬!你少喝点,少喝点。妓蛟还是喝了一满杯。高医生又站起来向大家敬酒。他不说一句话,只把自己斟满的杯子朝别人面前一伸,就喝了。他把酒杯伸到妓妓面前的时候,就说了一句,不要为我背包袱,行吗?妓妓也拿着酒杯站起来,不说话,眼里有泪光。她一低头,眼泪掉在酒杯里了,然后一仰脖,把酒灌了。

妓妓看着么姑怀里的孩子,笑笑说,你这孩子真好玩。么姑也笑说,长得蠢。又逗着她孩子说,叫姑姑,叫姑姑。叫呀,姑,姑。教了儿次,孩子才学舌地学出了姑姑两个字。么姑好开心,亲着她孩子说,我的个老乖乖,我的个心肝,我的个宝贝!她把孩子亲恼了,孩子以为是惩罚,就哭了。她又轻轻说,妈妈不好,妈妈不好。也没把孩子逗得不哭。大婆就把过孩子说,个死女子,疼起孩子来也疼得没个样的!大婆抱着孩子出门走走,嘴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孩子就没哭了。

过了几天,国芳来信说,他已经到中央党校学习去了,是很突然的,来不及到三破来跟妓妓告个别。他一到了北京,就跟妓妓写来这封信。他还说他写的那个材料,地区转发了,省里的一个杂志也要刊登的。他还详细说了他在北京的吃住学习。末了还说他在北京打听到全国妇联要表彰她的确切消息。她把信朝床头一丢,发了好一会子呆。她想他该来一下的,不管怎么说,没来就是没来。她有许多话要找个人倾诉。那种不需要劝解的倾诉,不要安抚的倾诉,那种她可以发火,可以骂人,以致可以摔东西的倾诉。她想那种倾诉只有是面对国芳了。然而国芳在北京,她也不便给他写信说明那些事的。她给他回信,也只能说些子一般的话。一般的话也全然没有了兴趣。所以她刚提笔写了"国芳,你好",便放下了。

孩子吃饱了,丢了奶头。奶头上下一弹,就直挺挺地对着村长和蛟妓,像颗弹头。妓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而后抬头说,你好。么姑说,我不认识你。村长说,说话怎么这呛?她是我们三破的妇联主任哩。妓妓笑说,她是故意说不认识的。么姑说,认识她有个么好处?就像荆猪的,撵着人就要刻。说着扑味笑出声来。又说,我不认识!只怕是比你认识得还早些!我做姑娘的时候,她在我们湾里住了几天队的,是不是?我记得头天安排睡处的时候,说是有个女的,队长安排跟我睡,晚上那个女的到我房里来了,妈呀,吓我一跳,你猜怎么着?村长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么姑说,原来只是个姓吕的,不是个女的,是个男的!哈哈,笑死我了。村长笑说,末后你没跟那个姓吕的睡吧?么姑说,见你的个鬼。又对妓妓说,你说是不是?妓皎说,原来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你身上呀。那个老吕回到县里,就把这个故事传开了。么姑说,那个老吕现在在哪里?蛟妓说,死了的。么姑一惊说,死了的?妓妓说,那个人办事很认真。一生认真。去年去东乡搞小康工作队的时候,走夜路,掉在桥底下摔死了的。么姑看着地上说,那是个好人。妓妓也说,是好人。又说,你嫁到这里,我们又在这里见,有缘。么姑笑说,不知道是缘还是冤。我们村长跟你说了是不是?说我是个钉子是不是?不瞒你说,我是怀了。我不能扎。我有病。出了问题找哪个?我也跟村长说过的。就这话。随你村长怎么跟上头递话,我也是这话的。我不怕。能把我的个鸡巴啃了它?村长笑说,你有哇?么姑就又笑骂"见你的个鬼"。

接着国芳又从北京寄来一个漂亮铁盒子装的月饼,不是年不是节的。蛟绞一看贴在包装纸上的邮票,是三十二块六。她跑到商场去看了看,那种月饼也不过二十多块钱。她这才写了一封信给国芳,说他太破费了,大可不必。她要他好好学习。关于那个材料的话,那个表彰的话,她只字未提。晚上,妓蛟把那盒月饼拿去送给高医生。高医生的家门关着,蛟妓轻轻敲了敲,也轻轻喊了声高医生。高医生答应了,说是谁呀?妓蛟说,我。高医生还没听出声音,问你是谁。妓妓说,陈妓蛟。蛟蛟就听到拉灯线开关的声音。又听到鞋子拖地的声音。

么姑说,我跑?笑话!

门开了,高医生说,我刚刚睡了。蛟蛟说,怎么睡这么早?不是身体不好吧?高医生让妓蛟进屋,说,还不是被人拉去多喝了两杯。妓妓亮着手里拿的东西说,这,人家送给我的月饼,给你孩子吃吧,我也不喜欢吃甜食的。高医生说,我不要,你拿回去吧。妓妓不做声,样子显得很可怜的。高医生又说,好啦好啦,我收下吧。蛟妓这才说,嫂子呢?高医生说,她带着孩子到她妈那里去了。妓妓说,你们又吵了的?高医生说,提她!蛟蛟说,你也要体谅她。他俩就说着日常生活的一些子话,都绝口没提工作上的事。隔壁的挂钟敲了十一点了,妓妓说,我该走了。高医生留她再坐一会儿,她就又坐了一会儿。到不得不走的时候,高医生出门送她。把她送到了乡政府的院子里。月光很好,清清朗朗的。书记乡长的房里还有灯光。听得有开门的响声,接着是一个人出门,走了两步,便掏出家伙,直朝廊沿下的地上尿起来。尿的人看到了院子里的人,便突然中止,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去了。

村长笑说,看你跑得脱的呀?

妓蛟又送高医生出院子。又跟高医生走了一段。秋虫在不停地叫着。夜很静。哪家小儿吵夜,哇哇地哭了几声,大约是母亲把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了,孩子便没哭了。开始有了露气,妓妓双手抱了抱膀子。高医生说,你冷,回吧。高医生又把妓妓送回院子,才转身走了。

在三面靠山的凹子里,有一家独屋,周围也都是树,看得到一点屋角。还没进坳就听到狗叫。村长近前骂道,真是个狗东西,不认得人了?狗就不叫了。妓妓笑说,真听话。村长说,我这也是狗盘熟了。于是老远就喊,大婆,么姑在这吗?大婆闻声出来,站在树阴里说,谁呀?村长说,我。大婆说,哦,健货呀。妓妓抿嘴笑。村长说,大婆总叫我小名。又对大婆说,还有个稀客。妓妓也喊着大婆,大婆笑说,哟,这是哪里的个姑娘呀?真的是稀客。进了屋,村长看到么姑就坐在堂屋里。也不起身,也不欠身,也不说话。她还穿着件单衣,只扣着最上的一只扣子,奶子敞出来,一个岁把两岁的孩子,把奶头衔在嘴里,吮得滋滋响。见村长来了也不避。

妓妓上床睡也没睡着,脑子还在跟着高医生转路,还在跟高医生说着话,又清醒又迷糊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她赶快起床,洗漱已毕,便去找书记说,我想请个假。书记也没问她有什么事,只说,好的,几天?妓妓说,两三天吧。书记说,好的。回家去看看,休息休息,也好。好长时间没回去了,是吧?蛟妓嗯了一声。书记说,多玩两天也没什么要紧的。她早餐也没吃的,就赶着搭班车回县城了。到了县城,她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县计生委,然后去了县妇联,然后去卫生局,再然后去了组织部,去了纪委,去了人大,去了政协。她就是去反映高医生的那个事的。所有的人都同情高医生,都摇头,都做不了主。她跑去找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要她去地区找人。也提示她找谁。因为高医生的那个事是地区的某某某干预的,那位某某某又是县里不好得罪的。妓蛟很气愤,也不好发作。她就一猛子气到了地区。她什么人也没找,她去找地区报社。

妓妓把村长拉到一边说,我们再去找么姑吧。村长说,你看,我怎么能走?妓蛟没做声。村长又悄悄地对妓妓说,我还得去安排一下中饭呀。妓妓摇摇头一笑。村长先出去了。蛟妓也随后出了门。她去问人。人家说么姑到她姑妈家去了。她又问她姑妈住哪里。人家说就是后头独屋坳。好在不远,走几条田埂就是。她就一个人直接去了独屋坳。在田埂上碰到村长,村长说,哎,哪里去呀?妓妓说,找么姑,在她娘屋里。村长说,你晓得呀?蛟妓说,晓得。你去招呼他们吧。村长说,也没什么招呼的。我安排也安排了,就在路边的那个餐馆里。他朝大路那边一指,又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不然你怪我不积极。蛟蛟说,好吧,也是该图点表现了。不然叫小凡怎么写呀?两个人就笑着朝独屋坳去了。

报社是个新建的大楼,靠近一些水田,道路还不甚畅通。一辆货车开过那里,后轮斜到水沟里了,司机加大油门,轮子腾空飞转,就是起不来。司机下了车,见妓妓走过来了,以为她是新建大楼里的主人,对她说,小姐,能不能借我个木板?我把它垫一垫。妓蛟也没说什么,只是拿眼睛四处瞄,瞄到一个很大的树莞子,妓妓伸手一指,说,那。司机一看,正好,只是一个人搬不动的。司机说,小姐,请帮个忙吧。妓皎二话没说,便去跟他抬。抬到车轮底下垫好,司机就去试着开车。妓蛟还站在旁边看着。车轮一转的时候,树莞子就往旁边一溜。蛟妓说,等等。便又去搬来一块石头往树莞子底下塞。车子开动了,也起了坡,司机同时也听到一声尖叫。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见妓蛟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一只脚连叫哎哟。司机缩了头,继续发动车,猛一踏油门,把车开跑了。妓妓望着车的消失,只有泪流满面。

村长记起什么似的,拿眼睛四下瞄,说,隐,牌呢?我放哪里啦?妓妓说,找什么牌。村长说,你们打牌,打牌。说着去把抽屉一抽,看到扑克牌在里面,便拿出来朝桌上一丢。蛟妓说,我没得心思打牌。我要去把么姑找到。村长说,你这个人,包在我身上就是。你们只管打牌。说是说,要办的事,由我来办不就结了?金刚说,来吧来吧,你不来三差一怎么办?经不住金刚的生拉硬扯,妓妓只有上场了。战局设在堂屋后面的院子里。院墙外面是大山。山上的大树就像在头顶。一盘还没有打下地,就有人来找村长。是县检查院的两个人,也是很熟的人。打牌的几个人都站起来,检查院的两个人说,你们打,你们打。村长说,来来来,你们两个来。妓蛟见机把手里的牌一丢,也就让了。村长不让她让,说,你也打,你们五个人打跑得快,蛮好的。但蛟蛟不由分说地下了场,金刚拉她也不。村长又泡了两杯茶,递上来。村长也退下来了。他们四个人打升级,三破镇的两个对县检查院的两个。

幸好有个骑自行车的路过,用自行车带她去了医院。那人给她挂了号,又把她扶到急诊室里。她只顾叫疼,医生给她看了,她才想起那个帮了她的人,那个人已经走了。妓妓连那人的面相也没看清的。她后悔,又是泪流满面的。

村长把茶泡上来了。村长的母亲提着篮子出门说,你们坐,喝茶,我到菜园子里去一下。屋里几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金刚说,村长,我来,主要是为秋播现场会的事,乡长叫我来落实一下的。你看,准备写报道的小凡也来了。他也还要写你们的计划生育的,那放后一步再说。村长说,要么样准备呢,开深沟留直厢平整整镜面光底肥足苗子旺,总不是念的这个经?年年搞的个事,哪个不晓得?金刚笑说,我们总要找点事做呀。村长也笑说,你们要是没事做,就帮我们挑几担塘泥。金刚说,塘泥要挑,这个事也要做。村长说,什么时候你们为我们做点有意义的事呢?金刚说,那是你不认识意义。妓妓插话说,我的计划生育该是有意义吧?村长说,你的计划生育?蛟蛟说,是呀。村长就哈哈大笑说,不害羞不害羞,连婚都没结,就是个么你的计划生育!妓妓说,说话强话,你就瞎想些事!金刚说,我们的妓妓是见过炮火的,要不还搞什么计划生育?她什么话没听过?那些不想结扎的妇女,口一开就说她:你说结扎好结扎好,你去结扎呀?你现在就去跟我们一起结了扎了,免得结了婚再结再扎呀?村长说,也真是有这种不讲理的狗婆娘。

她的三个脚指头被石头击扁了。医生说,要住院,不然那几个指头保不住的。她就住下了。医院方面给县妇联打了电话。县妇联也给三破打了电话。当晚就有人来地区医院。县妇联主任来了,金刚来了,高医生也来了。县计生委也来了一个干部。当高医生知道蛟蛟是为他的事来到这里,便背过身去直淌眼泪。他怕别人看见,又赶紧走出门,到一个角去直抹眼泪。金刚还是注意到了,高医生进来时候,金刚说,下雨啦?高医生没听懂,说,没有哇。金刚说,怎么没有?你鼻梁上的雨水还没干哩。妓妓车过脸去,眼圈也红了。

在村长屋里,蛟妓见是金刚和搞通讯报道的小凡,说,你们怎么来了?金刚说,我们怎么不能来?妓蛟说,晓得你们要来,约好一起来不好?又对小凡说,你跟着金委员,总有新闻的。小凡说,我跟着你陈主任还不是有新闻啦。蛟蛟说,那好,把我们的计划生育报道一下吧。小凡笑说,不晓得报道了多少次,再报道真是难得找到新角度。金刚笑说,他这回就是为寻找新角度来的。妓蛟说,我听到个笑话,是不是说的你呀?小凡说,什么笑话?妓蛟说,一个民兵连长的腿上长了个大脓包,搞民兵训练的时候,那个搞报道的就以那个大脓包为例,说他为了战备,带病带民兵。到了学习朱伯儒的时候,那个搞报道的又以那个大脓包为例,说他是学英雄见行动,不顾大脓包在身,还坚持日常工作。再到了纪念延座讲话的时候,那个搞报道的还是以那个大脓包为例,说他如何改造世界观,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小凡笑说,你编排我呀?蛟妓说,我还没说完咧。就又说,他这些以大脓包为题的文章,都发表了,人家要他介绍经验,他说,写文章,没有巧,只要角度用得好,你若不相信,且看万能大脓包。说得别人哈哈大笑。

县妇联主任叫妓妓好生休息,不想别的。皎妓点点头。金刚说,你的脚也不会有问题的。你放心。他们第二天才走。第二天妓妓的妈妈也来了。老人陪伴着女儿住了好些天医院,突然问,怎么不见国芳来呀?妓蛟说,他到北京学习去了。妈妈说,几时去的?妓妓说,好些时了。妈妈说,有信来吗?妓蛟说,有。妈妈问了好多关于国芳的话,妓妓有兴趣和没兴趣,也总是好生回答的。她知道妈妈总是想让她高兴。她高兴不高兴也总要让母亲高兴才是。国芳曾经在一封信里说,他会每天给她来一封信的,可是只来过三四封信就没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不是盼国芳的来信,倒是想高医生再来看她。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睛就总是直瞪瞪地望着那个门。有几次她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她几次差点认错了人。到她决定出院的前两天,高医生真的又来了。高医生走进病房,走到了她的床边,她还以为不是他,她怕她再搞错了。但她的眼睛还是盯着他。高医生说,怎么啦?不认识我了?妓妓这才一惊说,你?接着是一股热泪顺着她的鼻梁流着。她母亲却是做个没看到的样子,清理提包里的东西。高医生跟老人打过招呼,老人便出去了。高医生说,好些吗?蛟妓揩着眼泪笑说,好多了的,过两天就要出院的。又说,你怎么不来?她猛然觉得这话问得太蠢,便又改口说,怎么现在就来了呢?高医生说,书记乡长他们晓得我要来,跑去找我,要我代表他们看你。他们实在是走不脱身的,他们在擂提留。妓妓点点头。她随即看到高医生带来些吃的东西。高医生说,这是他们让我带的,还带来一百块钱。高医生把钱拿出来给她,又说,他们说,这是一点福利,让你买点什么东西吃。蛟蛟摩掌着那一百元的票子,很动情的。高医生说,还有你一封信。说着把信交给她。妓蛟见是国芳寄来的,也不当即看,把信丢在一边说,我躺在这里写了个东西,就是你那个事的前前后后。高医生说,还花那个脑筋?妓妓说,你看看,行不行,就替我送到报社去。高医生说,我怎么是替你送?妓妓说,抄一份,也给省报。我丢了三个脚指头,我也不想再丢三个脚指头的!

要找的人没找到。村长说,走,田贩里去看看。田阪里,有人在耙田,有人在挥锄打土坷。村长四处一望说,不在这里。问做活的人,做活的人说,没看到她来哩。村长说,我们还是回到村里看看吧。村长的母亲正在家门口张望,见村长从田埂那边走过,说,有工作同志找你们。

蛟妓就从枕头底下把写的东西拿出来,交给了高医生。高医生看了说很好。接着他就要看看妓妓的脚指头。妓妓就解纱布,她有一点痛的样子,高医生就不让她解了。高医生只在妓妓隔着纱布的的脚背轻轻按了按。妓妓说,我想回到三破,你不能治吗?高医生笑说,可以的。妓蛟笑说,我就把我交给你了。她说过之后就有些脸红,她觉得她说错了。于是把头低了。

说笑吃完了饭,蛟蛟才记起似的说,隐,你老婆呢?村长说,带着孩子到她娘家玩去了。蛟妓笑说,不是逃避计划生育吧?村长笑说,怎么会呢。村长的母亲收拾着碗筷,还在说着"中午再弄锅巴稀饭"的话。村长和蛟坟出门。村长带妓蛟去找个人。湾里人也都在吃早饭。有的端着碗在门口站着吃,有的蹲在门口地上吃。大口大碗,吃起来,三扒两口,一碗饭就完了。他们见了蛟蛟说,有偏了。有狗跟在蛟妓后面摇头晃脑的,村长说,我们湾里的狗都亲热你哩。蛟妓说,我听说了的,人盘生了,狗盘熟了。村长说,什么意思?妓妓说,没听说吗?村长说,没听说。妓蛟说,计划生育难抓,又不能不抓,我们还要上门做工作。人家不理你,躲你,这不是人盘生了?狗见了我也再不汪汪叫了,这不是狗盘熟了?村长就哈哈笑,连说,晓得晓得,怎么不晓得呢?我是看你晓不晓得哩。

吃过中饭,高医生搭车回县里去了,蛟蛟的妈妈问妓妓,这个人我看蛮好的,只是年龄大些。妓绞说,妈,你老说些什么呀。妓妓看信。国芳在信里说,他学习很紧张的,请原谅他好些时没有给她写信。他说他给她寄来一张照片,在天安门照的。蛟蛟说,隐,照片呢?怎么没有看到他照片?母亲说,他来的信?妓妓说,是的。母亲看到照片掉到地上了,是她不经心拆信拆掉的。妈妈替她拾起来,看了看说,这是哪里的个小妞?蛟蛟接过来一看,脸色一下子惨白了。妈妈说,怎么啦?蛟蛟不做声把信捏了。母亲说,到底怎么啦?蛟妓又慢慢撕着那照片说,吹了。妈妈说,怎么吹了?妓蛟冷笑说,吹了就吹了。母亲还在说,那是他玩的朋友?他跟你说那是他的女朋友?蛟妓说,妈!妈妈就不再做声了,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邪乎!回去我找你姑妈!到北京去了几天就这样!是不是东西?妓妓轻声说,妈,我累了,我想睡一会。

妓妓跟村长谈了计划生育的事,饭熟了。饭桌上有几碗家用小菜,还有炒鸡蛋,有妓妓最喜欢吃的臭豆腐。她甩了一碗干饭,就着臭豆腐,吃得很香。村长说,还添点吧?妓蛟说,有没有锅巴稀饭?村长的母亲说,哟咧,没早说,把米汤倒得喂了猪咧。你们下来的人,都是喜欢吃锅巴稀饭的。蛟妓说,才香哩。妓妓放下碗筷,笑说,要有锅巴稀饭,我还能吃。村长埋怨母亲,母亲笑说,中午,中午再弄锅巴稀饭好不好?蛟蛟就笑说好。

出院的那天,县里来车子接妓蛟。高医生也来了。她想在高医生面前哭,不能哭的。她住在县医院继续接受治疗。书记乡长也来过。高医生总是骑自行车来看她的。有回小凡来说,高医生来看了她之后,他老婆就跟他吵吵闹闹的。妓蛟说,为我?小凡说,我本来不应当告诉你的。妓妓说,你说,不妨的。小凡说,他老婆不准他来看你。妓妓说,我明白了。你给高医生带个信,叫他再不要来了,我也不想搞得他家里不和的。可是话还没说完,高医生就又来了。蛟蛟板着脸说,你老来干吗?她觉着她这话来得太凶,又说,你不上班?高医生说,我不上班。我决定自己把自己永远地开除,不去留用了。妓妓说,你想干个体?高医生说,你真聪明。我正在申请个体行医执照的。蛟妓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高医生就对小凡说,你也先别在外面去说。妓妓说,你老婆同意?高医生说,管她!妓妓说,怕是不吧?你到这里来她也不说你呀?高医生说,你听到了什么话?是你说的,小凡?小凡说,没有没有。妓妓说,你莫怪他说不说的,只说是不是这样的?高医生说,她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乱性。小凡笑说,什么什么?乱性?小凡把那个性字说得重重的。高医生说,你呀小凡,我是说她那个性子有时是乱来的。好起来她可以把裤子脱给你穿的,乱起性来,简直要死人翻船的。我说个不怕丑的话,她跟我吵架,还没吵上两句,她就能把一痰盂的尿扣在我头上的,你说万恶不万恶?妓妓和小凡就大笑了。高医生也笑说,蠢子烈妻,无法可治的。我要是说跟她离婚,她能拿把菜刀把我宰了。小凡笑说,那倒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各人就骑着自行车下去了。大都不在机关吃早饭。回家去了的人也直接下去了。妓蛟单独去了许家大湾。许家大湾靠山。山上冒紫烟。湾里冒青烟。湾子前后有许多白果树。妓蛟进了湾子,感到凉悠悠的。湾里人都认得她,跟她打招呼,还说,村长在家里。她就直接去村长家里。村长背着个铁锹,要出门,妓妓就把村长拦住了,说,哪里去?村长说,你来了。妓蛟笑说,我来了。村长也笑说,又是什么事呢,妇联主任同志?蛟蛟说,没事就不能来吗?村长笑说,莫说,不是你们挂了我们这个点,怕是八抬大轿也抬不来的。又说,我正想到田里去转转。人家的田里盘得溜溜光,我的田里还没播种。他把扛在肩上的铁锹放下,像拐棍那样拄在地上说话。蛟蛟说,不叫我进屋呀?于是就回到屋里。村长的母亲从灶屋里出来说,稀客稀客。妓妓说,老人家,不稀不稀,来嫌了。村长的母亲说,不嫌不嫌。村长说,喝不喝点水?昨天的开水。蛟妓说,清早八早的,不喝。村长的母亲对村长说,去塘里网点鱼回来。妓妓就晓得是为她。她马上起身拦住说,不去不去。村长说,你不吃早饭?妓蛟说,吃是吃,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要是特地为我,我就不在你家吃饭的。村长说,那怎么行。妓妓说,怎么不行?蛟蛟连说带推,把站起来的村长推得坐下了。村长的母亲嘟噜着村长,说他不该不起身的,就又进了灶屋。

高医生再来的时候,带来了妓妓的两封信,都是国芳写来的。妓妓看也不看就丢一边。高医生说,你看信。蛟妓说,不看。说着,反而拿起信撕了,撕得粉碎。高医生说,这是为什么?妓妓说,你不管。又说,你不知道的。高医生也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没说的了。妓妓把碎片丢在床头的抽屉里说,你坐呀?高医生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好半天相对无言。还是蛟妓开口说,我削水果你吃。高医生说,我不吃。蛟蛟还是拿起小刀削了。把削好的递给高医生,高医生也还是接了,但没吃,而是拿在手里好半天。妓妓说,你吃呀?高医生才记起似的咬了一口。慢慢嚼着。蛟妓看着他的面部肌肉一动一动的样子,不觉笑了。高医生问她笑什么,她仍笑,不说。

乡镇这一级的干部辛苦。除了开会,晚上也没什么活动。电视停了电,广播断了线,报纸包了面。金刚拉蛟妓打牌,蛟蛟是很体谅的。这一晚打牌,金刚用了点诡计,偷偷给妓妓换牌,竟然没被发现。妓蛟说,你们发烟我不发烟,不好意思的。我也发烟吧。别人说,那你把烟亮出来。妓妓说,我输了我一定拿,决不食言,只要你们有那个本事。别人说,好,蛟妓说大话了,叫她发烟。有人就说,她又不抽烟,哪来的?这夜里叫她去买也没得卖的。金刚说,她输了我给。别人说,好,又一个说大话的,看你今天输几多。结果是蛟奴光赢。散场的时候,她把赢了的烟发给大家抽。大家笑说,牌坛老将栽到妓妓手里了。妓蛟就笑着承认她和金刚的拘私舞弊。金刚说,好哇,叛徒。于是大家打着哈哈又乐。

妓妓回三阪上班的时候,己经是过了元旦。她很是关心高医生办个体行医执照的事。晚上高医生来看她的时候她问,你那个事办到哪一步来了?高医生说,一言难尽。妓妓说,怎么个一言难尽?高医生说,县里说我是在受处分期间。蛟蛟说,这是个什么话?高医生说,不给发叹。又说,其实是想制我,我听说了的。开除我,留用我,捆住我!我偏不服那个蛆!妓妓说,你打算怎么样呢?高医生说,我就想跟你说说这事。蛟妓说,我们去月亮地里走走吧。他们就走上了公路。沿着公路走了一段,便去河堤的斜坡坐下了。地上的青草还没有枯,柔柔软软的弹性也没减。他俩说了很多话,也还有很多话要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俩坐下之后,就都没声气了。彼此都感到彼此呼吸的急促。就在彼此忘了时空的那一瞬,几乎是没有程式,没有序曲,没有先兆,两个人就抱在一起了。彼此的激情在融化着彼此。融化成没根没叶没轻没重没遮没碍没思没念的一对人儿。彼此身上的衣服也在彼此的不知不觉中退下了。彼此的扭动把彼此变成了一个人。彼此的哼哼叽叽成了彼此的歌。

家在附近的,就都摸黑回去了,只要他们在第二天一早到了各自的岗位就行。是金刚说的,他们能够回去跟老婆过个足瘾,只苦了我们这些家在城里的人。家在城里的人,晚上就齐齐相邀甩扑克。不搓麻将。乡长严禁搓麻将。甩扑克一甩甩到大半夜,兴钻桌子,兴发烟。钻了桌子还发烟。金刚偏要拉着妓坟上。妓妓总是输。输了不要她钻桌子,也不要她发烟,对女士优惠。只要她站起来,站到起完牌为止。她大多数时候站。只要她站,男士们也是很开心的。她一也只是在三差一的情况下上去凑凑数。一侯有了合适人选,她自然就在淘汰之列。

突然的一声吼叫,惊心动魄,差点把他们俩击碎了。那吼叫声是:捉住了!捉往了!有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他们退下的裤子抡在手里。又听到有人说,哈哈,高医生!陈主任!你们好哇!你们辛苦了!说这话的是马医生。马医生又挥手说,你们站起来呀?走呀?他们两个人坐着不动。腿子都紧缩着。马医生说,做静功哇?不走啦?你们不走我们走的呀?

散会了,乡长还请蛟妓留一下。乡长说,妓蛟,计划生育是我们乡里的重头戏呀。一向是先进的,今年的检查不能落后。说是分工合作,到头来各人还是搞各人的。你自己还是要多尽点心。我和书记的屁股也还是要坐在这个上头的。国策么。再说一票否决也是马虎不得的。皎妓点头。

有人说,把衣服给他们,给他们。马医生这才叫人把衣服丢给他们了。有人把乡长书记叫来了。乡长书记驱赶着那些人说,走走走!没你们的事!你们走你们的!那些人就说着笑着走了。乡长书记走到他们身边说,你们......说了这两个字就没说了。他们两个穿了衣服之后也还是静静地坐着。乡长书记说,算了,没事了,回去吧。他们两个还是没动。乡长书记说,这事不放在心里,有我们哩。他们两个就突然抱着头痛哭了。乡长书记说,我们理解,理解。乡长书记觉着这话不妥,又说,我们并不认为你们是道德败坏,虽然你们这样做了。当他俩还哭的时候,书记说了一句狠话,你们就要我们这样看着你们吗?他俩才不哭了,起身往回走。

下午还有会。是抓秋播,抓提留,抓农田水利,抓计划生育,抓白条兑现,抓社会治安。要抓的事很多。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手脚都要到堂的。乡长、乡党委书记在会上轮流着讲。除了主要的,还有许多次的。大家还要讲。记起什么讲什么。遇到什么讲什么。你提个问题,我提个问题,最后还是扯不清的问题。乡长说,扯不清的我们现在就不扯了,留待以后再说。现在抓主要的,各负其责吧。不过呢,分工了还要合作,有的事单单一条线的抓,也是抓不好的。譬如说计划生育,让妓蛟一个人抓能行?宣传委员金刚说,妓妓,你也要跟我协作啊。妓蛟说,我跟你协作什么呀?我写也没你会写,说也没你会说。金刚说,我老婆不肯结扎啊?别人就笑。妓妓也笑骂,你个鬼人,总喜欢说些鬼话。

乡长书记作了安排,注意他俩的安全。第二天,三破的舆论界沸腾了。三破乡大院里的人都没说什么,只当没这事的。蛟妓头没梳,脸没洗,不出房门。金刚小凡都来劝她,送饭她吃。她不吃,要吃也吃得少,金刚小凡也还是送,轮流送。她面对他们,也总是泪流无声。

妓妓的软钉子也把两个老人弄得忘了自己的使命。她们笑笑呵呵地说起了乡下的日子,城里的日子,过去的日子,现在的日子。到吃中饭的时候,乡长来了。乡长说,临时有几个客人来了,一起过去吃。妓妓说不。乡长说,没关系的,也不是什么重要客人,也是不能不招待的。两个老人也说不去不去。乡长说,去去去,多两双筷子罢了。她们就去了。老人吃得不多,也开心。乡长请她们吃饭,觉着也是她们妓妓的面子。饭后回到妓妓的屋里,两个老人边签牙边说,我们妓蛟有头有脸的啦。姑妈说,妓妓,你是个什么主任咧,我还一直没弄明白的。妈妈说,管妇女的吧。姑妈说,你晓得。我问妓妓。妓蛟说,是的。妈妈说,我说是吧?姑妈说,我们也都归你管呀?蛟蛟笑说,哪管呀?姑妈说,我们是妇女不是?她们就又笑。妓妓去打水给老人洗头脸。俩老人红光满面,又记起了她们的使命,说话又是不断藤。姑妈说,要不要见个面,你们?妓蛟说,你老们说的谁呀?她们就说了谁谁谁。妓妓就笑说,这个人呀,我认识。姑妈说,认识就好,你说我们说的是不呢?蛟妓说,是是是,那就不要你老们操心,由我来跟他联系,好不好?老人说好。她们想搭下午的车回去,妓妓要留老人玩一两天再走。姑妈说,还玩哩,看你这忙的,叫人玩得住?妓妓就送俩老人到大路旁边的车站上车了。

高医生那边,他老婆当然是知道了。她跟高医生大吵大闹自不必说了,她就跑到乡里来,一下子冲到蛟妓的房里,在妓坟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撕扯蛟蛟身上的衣服。她身大力大,妓蛟没有还手之力。妓妓上身的衣服竟让她撕扯得片条似的。她吼叫着说,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样的一个骚货!金刚小凡他们赶来制止她。妓妓披着毯子,蹲在地上哭。高医生的老婆反而在院子里就地一躺,脚蹬手拍地叫嚷着要乡里给她做主。乡里的人并没有去拉扯她,还叉腰站在一边训她说,这成什么体统?有话不好说吗?你当了这是你家里呀?起来起来!没想到她一下子起来了,把自己身上的灰一拍,就走了。有人说,莫不是去跳河啊?有人就悄悄跟着她,见她一路哭着回家去了。

妈妈从窗子里看下面的河。看河里的船。姑妈说,我跟你妈来,为你的事。妓妓说,我的什么事?姑妈说,你还不晓得什么事,你看你看。妈妈就回过头来说,你也不小了。你不操心姑妈都操心哩。蛟妓说,叫我怎么操心呀?妈,姑妈,你们说。她故意显得很听话。姑妈说,你心里有没有个数啊?妈妈说,她有个苔的数。妓蛟笑说,嘻嘻,你老们说相声啊?姑妈说,见你妈的个鬼。妈妈说,还是那样傻里傻气的。妓妓就说,不要你老们操心。妈妈说,这是什么话?姑妈说,又说曹话。妈妈说,横话。俩老一说一应,妓妓听着觉得怪好玩的。她只是笑。姑妈说,只晓得若笑。

过了些时,都还是蛮平静的。妓妓她还是上班。没人对她另眼相看,起码是没人当面给她脸色看。_乡长书记也还是像以前那样对她。金刚小凡他们就越发是了。有一天小凡有事找她,在门外喊她没人应声。小凡就绕到窗子跟前看,窗子是打开的。里面没有人。小凡看到屋里收拾得很干净的。被子也叠得好好的。放镜子的桌上也清理得有条有理的。有一张写了字的材料纸端端正正地搁在桌子上。纸的上头还被梳子压着。小凡有些心慌了。他赶忙去找人,刚好金刚路过,小凡就把他的心慌说了。金刚就翻窗而人,看那字条写着:我和高医生去了南方,不用找我们了。永远怀念你们。永远感谢你们。落款是你们的妓妓。金刚看到纸上有泪痕。金刚这个男子汉也顿时热泪一淌,也便忘了开门。小凡在窗外直叫,怎么啦?怎么啦?带着哭声。小凡也是翻了窗进去的,也看了纸上写的,也泪流满面。

妓妓去了一会就回来了。姑妈说,不能误了你的事。妓妓说,我说我妈我姑妈来了,乡长叫我不开会。叫我专门陪你老们哩。姑妈说,你那乡长好。妈妈打量着屋里说,床上乱丢着衣服,要洗的也塞得满处都是。洗干净了的也不叠好放着。个女子,在家里靠妈,在外头也这样,看着像不像呢?说着就起身去清理。蛟妓说,妈,不要你老动。姑妈说,你也是的,还要人操心。又对老姐说,还没做死呀?你只管歇着。蛟蛟笑说,就是嘛。其实姑妈也不知不觉地帮忙清起来了。妓妓笑说,太忙了。不是我懒。姑妈笑说,还不懒哩。说了些闲话,乡长来了。乡长进门就说,老人家来了?老人家好,老人家好。握着俩老人的手不放。接着叫蛟蛟好生招呼老人,几乎是点着妓蛟的鼻子说,老人来一趟不容易啊。他说他忙去了,有时间再来看老人家。姑妈又说,乡长真好。

乡长召开了紧急的乡干部会议。乡长在会上说,就这么个事,大家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说啦。我要求大家不要随处乱说。虽然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不对,顾及一些子影响还是要的。他说他只想说这些,他要书记接着说。书记说,把大家聚起来,也不光是说乡长刚才说的那个事。我们研究过了,有件事也是要跟大家通报的,那就是我们的乡财政情况。上个月的工资大家还没拿到手的,这个月又快要发工资了,我们正在想办法。大家知道的,我们乡的财政是最困难的,都不愿意到这个乡里来工作。我们这个乡是前苏联的西伯利亚。但大家都还是坚持在这西伯利亚工作。一想到这些,我就很激动的。书记停了一会,低下了头,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大家看到他的眼圈红了。书记接着说,我也还声明一句,我们的陈主任走了,注意,我不认为她是所谓的跑了,不是的,不是跑了。这里面的原因,现在我就不去说了。大家坚持在这里,没有哪个叫饶的。我们的蛟蛟也一样。当然,牢骚还是有牢骚,干起来还是干,拼起命来还是拼命。我原先也想,我当两年书记就走,我也不该有这个想法的。我们该做什么的,还是去做什么。

妓蛟一下子就跑过来了,叫着妈和姑妈,很是惊喜,说你们老怎么来了?她一手牵着一个老人,就把俩老人牵进了自己的寝室。安顿老人坐了,又泡了两杯茶,蹲在老人面前说了几句话,把手还搭在老人的膝上。然后记起似的说,我在开会,我去请个假再来。说着一跳一跳地去了。姑妈笑说,你看她喜的。妈妈说,还像个孩子,长不大。

不管怎么说,妓蛟和高医生的那个事,总还是压在人的心里头。不说不等于不想的。刚散会,高医生的老婆就哭哭啼啼地跑来了。她见了乡长书记只是哭,说不出话。别人以为她又是来闹的,她没闹。乡长书记请她坐,让她有话慢慢说。她眼睛早已是哭得红红肿肿的。她说万没想到她男人会这样的。她说她是怎么样对她男人好,怎么样为自己的男人吃了苦头,怎么样得了一身的病痛。她说她的性子是不好,但她想着他是白己的男人,她才有性子的。她觉得她男人是很好的。她说她的男人就这样跟人跑了,她怎么受得了呢。孩子也只几岁,她靠哪个呢。她说她想过死的,也只有是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她说她还是想原谅自己的男人,只要他能够回心转意,她还是跟他和好,跟他过日子,还是不对他怎么样的。她说得有情有理,乡长书记听着也心酸酸的。乡长劝她说,你也不要难过,我们想办法去把他找回来就是。你的个性子也要改一改的,不能说你的那个性子对他的走没有起一点促进作用是吧?她的眼泪像放水似的,也还是不住地点头。

俩老人一眼就认出妓妓,一声喊,蛟!

又过了几天,上头发下了文件,蛟妓已经定为全国妇联表彰的先进妇女干部,拟定一九九四年"三八"妇女节出席在北京召开的表彰大会。乡长书记看后呆了好半天。国芳从北京寄来的好几封信也摆在那墙上的那个信袋里。金刚来说,我刚才接到个电话,是县妇联主任打来的,县妇联主任说地区报社给县妇联打来电话说,高医生的那个事,报社早就将材料转到省里有关方面去了。现在得知省里有关方面将派人来重新调查。乡长书记默默点头。待金刚走了,乡长突然大声说,要把她找回!一定要把她找回!书记也说,是的,一定。

她俩年轻的时候到过三阪。三阪变大了,认不得了。那条河变小了。还是姑妈出面问人,问到了乡政府。进了院子,还没等再问,就有人说,找谁呀?姑妈说,请问妓在这里吗?人家说,哪个妓?姑妈说,噢,皎蛟,陈蛟蛟。我侄女陈蛟妓。姑妈又朝旁边一指说,这,是她妈妈。我们来找她的。她是你们这里的妇什么主任。人家听得笑了,就扯起嗓子朝一间屋子里喊,妓妓,有人找。喊了两声,妓蛟就从一个屋里跑出来了。

两个人说罢,都抱着自己的头不语。

有一天吃了早饭,两个老人就要紧不慢地去车站搭车。车也多,也不挤。她们见一辆车停在那里,就上去了。卖票的小姐说,老人家上哪儿?姑妈说,三阪。小姐说,错了。姑妈说,怎么错了?小姐说,这是去雷公的。两人就下了车,再上了另外一辆车。姑妈上车之后问人,人家说是上三破的,两个人才找了位子坐了。车子有些摇摇晃晃,两个人扶着扶手。姑妈说,把人都要摇昏了。老姐说,就是你要来,自己讨的。姑妈说,自讨的自讨的。两个人笑笑呵呵的。十月的天气,乡里忙秋播。太阳黄灿灿的。两个老人说着做姑娘时候的话。姑妈说爹妈如何逼她们栽秧割谷,她们如何偷懒,就笑了。老姐说,吃亏的总是我。爹妈揪我的耳朵也总是揪得重些。姑妈说,哪个叫你当老姐的呢。

过了好半天,乡长抬起了泪眼,说,没事的,你这个傻丫头!

这回的介绍人是蛟蛟的姑妈。姑妈全心全意。蛟妓的对象没定下来,老人总放心不下。她也是受妓蛟母亲的委托,四处张罗。末后有了一个可意的,也就是说,两个老人可意,不知皎妓看不看得中。姑妈带了几次信,要妓蛟从乡下回来一趟,蛟妓总说没得空。总说乡下忙。姑妈就下了个狠心,相邀老姐姐到乡下去走一趟。老姐说,你代我去算了,我怕走不动的。姑妈说,我说你出去走走也好,只当是去散散心的。横直是去来搭车也方便。老姐说,好,依你。姑妈说,我不知道是哪个依哪个哩。

书记的眼圈也红了,重复一句说,对,没事的,没事的!

陈蛟蛟总说自己叫错了名字,不应该叫妓绞。哪里娇呢,从学校一毕业,就分到机关,在机关还没呆上三天,就下乡,就当了乡里的妇联主任。全县的妇联主任第一次到县里集训,县委书记在大会上说,你们听着,我们培养一个妇联主任不容易。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哪个敢动你们一根毫毛,你看我处分他!妇联主任们就笑。也实实在在是没人敢动蛟蛟的毫毛。可是蛟妓谈恋爱的时候,那男的一听说妓妓是乡镇妇联主任,就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介绍人说,怎么啦?男的说,嘻嘻,妇联主任!你说哪个乡里的妇联主任是保了险的?他听说有个妇联主任跟一个乡长喝酒喝醉了,就倒在桌子底下十起那个事来。这话传到妓妓的耳朵里,妓妓骂道,放他娘的狗屁。自己也不禁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