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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诸葛亮独力撑危局,刘玄德病中会吴使

刘备禁不住发笑:“还有这般讲究,这有什么看头?”

小内侍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奴才觉着这糕饼做得精致,舍不得吃,想多看看……”

“可不,”小内侍认真地说,“我瞧这果饼子的模样儿特讨喜,看着心中欢喜,忘记吃了。”

刘备看得笑起来:“怎么这般吃法?”他见那小内侍握着糕饼半晌不动口,只掂掇着细看,“你怎么不吃?”

刘备被他逗得大笑,一面笑一面打量这小内侍,活似一把白嫩的水葱,刘备很喜欢他的天真不掩饰,因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众内侍这才谢恩领食,也不敢多拿,一人分一块,一手捂着嘴,一手捏着糕饼,小心而缓慢地咀嚼着。

“李阚。”

内侍们不敢,各自都低着头,刘备笑了笑:“吃吧,放坏了,岂不糟蹋粮食?”

“哪里人?”

漆槅里卧着五谷做成的数样点心,一只只糕饼鼓着圆滚滚的肚子,像溜光的孩儿面。刘备只瞧了一眼,打胃里只是泛起酸水,他摇摇头:“放着吧,没胃口。”他指着众内侍,“你们分食了吧。”

“郫县。”

“陛下,成都新送来的果饼子,您要不要尝尝?”小内侍殷勤地捧来一盒点心。

刘备点点头:“郫县好,每年农粮赋收皆为诸县翘楚,地肥人淳,拱卫京畿,朕还去过好几次。”

真成废物了,刘备轻拍着自己僵硬的腿,在烧着火的空气里嗅到苦巴巴的味道。

李阚听得津津有味:“是么,奴才还不知郫县这么好,好多年没回去了。”

天气转冷,他便下不了床,精气神像被冰雪冻僵了,一丝儿也苏醒不了。

刘备和蔼地说:“想回去么?”

刘备向封着木板的窗外张望,只有蜡黄的灯光在窗上淌泪,火焰剥蚀灯芯的声音间或夹着沙沙声,似乎是落雪声,也或者是叩窗的风。可恨他不能出去瞧一瞧,别说是赏雪怡情,站门口隔着帘子瞥一眼雪花飘飞,也会经不住无孔不入的寒冷侵袭。

李阚怯怯,他偷偷看了刘备一眼,皇帝的脸泛着柔和的光,微笑很亲切,他大了胆子:“想……”

“飘着雪呢。”小内侍回答。

刘备一笑,怅然叹息:“是哦,谁不想回故里,朕有多少年没回涿郡老家了……”

“天气如何?”刘备问道。

涿郡涿郡,已成他梦里远去的一声叹息,是他完结的青春岁月最后的挽歌。

其实目下并非夜晚,时辰尚在午后,只是宫室门窗紧闭,帷幕重重垂挡,把个屋子裹得严严实实,自然光少能透过。

“涿郡回不去,成都也回不去……”他低低地说。

小内侍回过神来,转背用银剔将灯烛一一挑亮,还多点了两盏长信宫灯,一时光明增了三分。

李阚以为皇帝想回成都了,他歪了歪脑袋:“陛下什么时候回成都呢?”

“把灯剔亮些吧。”刘备说。

刘备却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的忧伤晕开了,化在慵懒的光影里。

小内侍发呆的时候,其余内侍趋步而前拉开了床帏,刘备半坐而起,只是身后靠着三个隐囊。

他该回去么?

他没有离开永安,没有离开白帝城,他在这座公孙述昔日修建的古城里留守。东吴军队在夔门外逡巡,却不敢贸然入三峡挑衅。蜀汉皇帝虽然大败,可他仍然顶住了最后的硬朗风骨,把自己置于坚守国门的第一线,纵算麾下只有数千残兵,纵算他病卧床榻,拿不动刀,舞不起剑,他也不会让敌人杀入本土。

不,不是他该不该,而是他想不想。

白帝城原来所在的鱼复县被他改了名字叫永安,永安永安,名字的改易透露出皇帝对太平的向往。他还把白帝城里的行宫一并命名为永安宫,像要把那永固的平安贴在身边,当作忠诚效死的白毦军将士。

他怎能不想,他早就想念成都的锦簇繁华,想念蜀宫苍劲的宫墙,昔日令他厌烦的宫女面目也变得可亲,想念城外的七星桥,桥下清可见底的水波,孩子在水里嬉戏,赤足踩出一片片涟漪,还有那白衣羽扇的持重微笑,他习惯在那微笑里寻找勇气。

皇帝在白帝城已待了四个多月,曾令蜀军色变的炎热夏天像长江一般东流到海。天气冷了起来,长江的涛声也弱了不少,像一个开始转入暮年的将军。

真想回去呢,想家的念头每每闪出来,又被他残忍地掐灭了。

小内侍似懂非懂,他听见皇帝说一场火,猛想起皇帝得病正因为今年夏天那熊熊连营大火。当时皇帝只率零散的残兵逃到这白帝城,两个月后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苍苍茫茫,铺天盖地,把连绵栈道全冻住了,之后皇帝就病了。

他必须守在国门,顶住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为蜀汉江山保住稳固基业。还有一个说不出的理由,他不想以失败者的面目回去面对曾经反对他东征的臣僚,他该怎么告诉他们?他可以承认失败,可以下罪己诏,但他过不了自己这道关。

刘备叹了一声:“知道什么是江河日下,日月渐亏么?一场大火烧干了,烧尽了!”

那就留下吧,等自己想通了,也等时间冲淡了失败的记忆,更奢望着自己把健康重新拥入怀里。那时,也许,也许他就该回去了。回到成都的温暖里,美美地睡一觉,再去寻老臣们彻夜畅饮,实实在在地醉一次,像年轻时一样。二十岁的刘玄德,捧着阳光,在马上饮酒欢笑,一回头,时间在身后流淌为夕阳的余晖,他却不吝啬浪费。

小内侍迟疑了一下,然后很确定地点点头。

真美好呢!如果能重头来过该多好,苍老的皇帝唇边挂着回味的笑,像个嫩翠的孩子。

“算了,他们也是为朕好,大家就这样互相蒙着吧。”刘备摇了摇头,他看见内侍莫可名状的模样,笑了笑,“不明白么?”

暖阁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黄门跪在了门口:“陛下,尚书令李严有要事晋见!”

小内侍更惊异了,皇帝才赏了太医,如何却说了这样与适才举动截然不同的话。

“嗯,让他进来!”刘备轻声道,抬头间,李严已走了进来,躬身一拜,规整地伏拜在床前。

刘备露出戏谑般的笑:“每次总是说好生将养,病已渐好,当朕是三岁小孩子么,必要用这法子劝慰?”

“正方有何要事?”

小内侍一愣,他不知道皇帝话里的意思,霎时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

李严道:“陛下,东吴遣使到来!”

刘备一笑:“太医的话你也信么?”

东吴遣使!刘备微一立身体,手紧紧地抓住了被褥,拽得掌心也隐隐作痛:“他怎么说?”

“陛下歪一歪也是好的,太医说要多将养呢!”小内侍很认真地说。

“臣探问过,似乎孙权有修好之意!”

“睡不着了,总是在榻上辗转。”刘备低低一叹,他瞧了一眼内侍,原不过才十六七岁,一张脸像才冒了头的果子般不见沧桑。

刘备如释重负地放开了手,一战下来,蜀汉元气受损,对东吴的仇恨已被惨绝的失败一点点挤走。他在病榻上辗转思索,惭、悔、哀、痛都袭绕心头,痛定思痛,他已淡了那势要踏平东吴的报复心。

“陛下再歇息一会儿吧。”一个内侍悄声道。

九月,当他闻知东吴与曹魏交恶,曹魏三路大军攻伐东吴,他便知道,吴蜀之间的怨仇快要结束了。三个月过去了,魏吴战事胶着,彼此互有胜负,他们越是打得激烈,越是给吴蜀的重修盟好带来希望。

内侍近前去拉床钩,想垂了床帏让皇帝歇息,刘备却轻轻摆了摆手。

“好!”他不沉不浮地说出一个字,“请他稍候,朕即去见他!”

刘备点头,看着太医拜辞而去,笑容渐渐淡了。

“遵旨!”李严应诺着起身,离开的时候忽地问道,“陛下欲在哪里召见使者?”

太医推却不过,只好磕头受了赏赐:“陛下,臣为陛下增几剂新药,陛下按时服用,三日后臣再为陛下诊之。”

刘备被问得一呆,是呀,在哪里召见使者呢?看看自己如今的情景,病体沉疴,卧床不起,哪还有力气着衮服、加冠冕、登正殿而会客。可,如果将使者请到卧榻前,他心里又百般的不愿意,那隐藏不去的英雄气让他不想将衰弱的一面展露给对手,纵是撑也要硬撑下去,大汉皇帝怎能失了威仪气度。

刘备笑道:“朕身染沉疴,赖尔等费心医治,如今日渐好转,当有此赏!”

他扶着隐囊坐起来:“朕去正殿召见!你去准备一应接待事宜!”

内侍捧了一匣锦缎进上,太医一时惊愕:“臣不敢受陛下厚爱!”

“陛下……”李严瞅着刘备满脸病容,扶着隐囊的手还在发抖,他怎能忍心让皇帝下床登殿堂。

刘备笑了,他朝内侍点点头:“赏!”

刘备一拍床褥:“啰唆什么!朕让你办你就办!”

“陛下耐心将养,这病已比初时好了许多,再有些日子便能痊愈。”太医说得很诚恳。

病困如此,还能拿出气势吼人,李严又佩服又好笑,他不敢抗旨:“是!”躬身趋步急走而出。

“如何?”刘备问。

他刚迈出去两步,又折转回来:“险些忘了一件事,陛下恕罪。”

太医退了手,向刘备磕了一个头。

“何事?”

静悄悄的诊脉中,太医抬眼悄睨着刘备,隐暗的光影里,刘备的脸像失水般形若木石,双眸中仿佛燃着一点死火,没有一丝神采。大约是感觉到太医在观察自己,他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倒像是辛酸无比的哭。

“黄权投降曹魏,叛国投敌,尚书台拟定章程,罪相连坐,收其妻孥。”

刘备“唔”了一声,内侍将他的手轻轻挪动,软绵绵的隐囊托着他枯木似的一只手,青红色的筋在手背上蜿蜒。太医盯着这手瞧了一眼,心底顿起了大大的感慨,却不动声色地搭上了皇帝的关脉。

刘备微微一颤,黄权的投降却让他想起更多的面目,死去的、染血的面目,那让他不寒而栗,他长叹一声:“不怪他,他孤悬江北,退路阻断,投降曹魏是迫不得已,是朕负他,他不负朕。至于连坐定罪,就不必了。”

“臣循时为陛下诊脉!”太医俯身道,声音很轻和,仿佛怕惊扰了皇帝沉重的病体。

“陛下有宽容之心,然黄权已干犯国法,依蜀科,罪不容赦。黄权远在曹魏,此为事之无奈,其妻孥却不可逃法!”李严拗着声音说。

半搭的床帏徐徐牵起,刘备疲惫的脸从暗影里显了出来,早有内侍扶起了他,在他的后背和手臂分别倚了一个隐囊。

刘备看着李严咬着牙不容情的神色,心里隐隐猜到李严因和黄权有隙,便想借此报私仇,他很不悦,可却不动声色,目光一闪,轻飘飘地说道:“朕特赦。”

太医在暖间的床榻前停了步子,恭敬地跪了下去。

李严还想不屈不挠地进言,刘备却把脸也偏了过去,似乎不胜疲累,不想再说话。李严无奈,只好行了一礼,悄悄走出宫门。

背着药囊的太医侧身进了宫门,守在门口的内侍迎了进去,屋里的光线不亮,若明若暗的灯光晕得宫阁里人物轮廓都朦朦胧胧,像染了水的墨在纸上慢慢濡开。

刘备这才转过头来,向床边的内侍们伸出手:“衮服冠冕!”

冬日寒冷的风从窗帏间委蛇而进,吹得满室的帷幕如水波荡漾,静悄悄的宫闱里只有沙沙的风声,以及远远的、隐约的长江涛声,像来自云霄之外的梵语。

内侍本想劝阻一二,可皇帝是出了名的执拗脾气,他一旦决定的事,没人能够改变,只好取来皇帝衮服冠冕,小心地托着刘备的手,织布似的缠上手臂,披上肩膀,再抬起双脚,艰难地将金舄套上去。系冠冕时也不敢太紧,松松地在下巴上挽了个节扣,十二串玉旒垂下来,将梳理平整的灰白头发挡住了。

起风了。

费了许多力气才穿戴整齐,刘备扶着内侍的手缓缓站起,头一阵阵晕眩,双腿抖得立不稳。他深深地鼓起一股力量,咬牙一挣,一步稳过一步地走了出去。

“四哥……”他哭着倒下去,像摁下一枚生锈的螺丝钉,把绝望的心情摁进没有光亮的土里。

东吴使臣郑泉见到刘备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苍老的皇帝虽然竭力保持着帝王的威严,那乌黑的疲惫却从皱纹下钻出来,目光无神,眸子如同抹了滤干了光泽的黄油,头发像蒙了一层银霜,白得触目惊心,笑起来,嘴角打着厚厚的褶,像挖得很深的刀口。

四哥回不来了……马谡还有做梦的感觉,这份丧报、诸葛亮哀伤凝望的眼睛、从心底涌上来的悲痛都是虚假的,他的四哥没有、没有死……四哥正在归家的路上,骑马缓缓经过栈道,看见夕阳渲染出漫天璀璨悲壮。

这就是名震华夏的英雄刘玄德么?郑泉难以置信,他上次见到刘备,还是在建安十四年。刘备和孙权妹子的大婚典礼上,四十九岁的刘备神采飞扬,烈火似的气度扬起他阔朗的笑,腰板挺得比孙权还直。东吴臣僚都说名不虚传,这人通身上下是挡不住的英雄气魄,怪不得连曹操都忌惮。

马谡终于知道刘备为什么要见他,那不是皇帝对臣子的寻常思念,而是惨烈的噩耗让皇帝熬不住痛苦,需要找到有此同样痛苦的人彼此倾诉分担。

十三年过去,时光带走了英雄的青春,与刘备齐名的曹操悲叹老骥伏枥,已在冰冷的棺椁里躺了三年,转眼间,刘备也步入了暮年。当年的英雄们都老了死了,谁还会在这纷乱的世间书写传奇呢?

诸葛瑾请示吴王后,将马良的遗骸送去了白帝城。刘备抚着马良残缺不全的尸骨,大哭了一场,他给诸葛亮的信里,写道:“季常物故,锥心之痛。”信被泪水打湿,持握在手中,沉重得不忍卒读。

郑泉很恭敬地拜下去,仿佛拜的不是一个皇帝,而是一尊将要成为历史的英雄雕像。他在刘备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怜惜英雄末路的悲酸折损了他本来想要亢直以对的倔强。

是驻守公安的诸葛瑾找到了马良的尸骨,马良没能逃过夷陵大火,那个轩朗的白眉男子被火红的烈焰吞没,只剩下一副辨不清身份的残骸。幸而灰烬中剩有马良的官印,烧化了的印章烙出清晰的字眼儿,“侍中马良”在烧得发青的石面上闪着悲哀的光,还有一枚断成两半的青玉佩,其上“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篆字依稀可见,原是马谡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下臣奉吾家至尊之意,特来致意殿下。”郑泉朗声道。东吴和蜀汉还没有建立正式的盟友关系,东吴一直不承认刘备的皇帝尊号,故而他并不称呼刘备为陛下。

可是,这一刻他却知道,四哥回不来了。

刘备不介意这不合耳的称呼,他和气地说:“有劳了。”他吩咐内侍请郑泉落座,“使臣一路辛苦,宣致吴主良意,吴主一向可好?”

他怀着这强烈的渴望等了四个月,以为奇迹像季节轮换,寒冬去了,春水便该淙淙流淌。

郑泉欠身道:“吾家至尊一切安好,多谢殿下挂怀!”

四哥一定会回来,就像天总会亮,太阳总会升起,离家的人一定会故地重返。想念是牵绊远行者的丝线,无论走得多远多久,也扯不断那根缠绵的线。

刘备笑道:“听闻东吴大胜曹魏,杀获数万,功业彪炳。吴主指挥得当,朕虽远隔关山,也为之欣慰。”

他便应着这声亲昵的嗔怪迎上去,他拉住四哥的衣袖,孩子似的绕着四哥的周身打量,看四哥荡漾的微笑,笑开了一片天,从此阴霾都不见,他埋怨道:“四哥,你怎么才回来?”

郑泉得体地说:“承蒙殿下褒赞美意。”

马良已整整失踪了四个月,许多人都说他死了,之所以没有音信,是因为在大火中尸骸无存。马谡却固执地以为四哥没有死,他会在某一天忽然回家,虚掩的门像沉睡的眼睛微微睁开,门后明亮的阳光映着马良温润的笑容,几点光斑染亮了白眉,他说:“五弟,你又闯祸了?”

两人客气了一番,话匣子慢慢打开了,刘备也不绕远路了,说道:“朕前日有书信一封远送吴主,不知吴主何以不答朕书?”

马谡像被洪水冲击的泥塑雕像,每一块肌肉都在崩溃瓦解,他呆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将那边报接过来,还没看一个字,泪便决堤了。

郑泉静止片刻:“为殿下正名不宜。”

“幼常,”诸葛亮艰难地组织着字句,本想再委婉一些,再随心一些,最终却沮丧地实话实说,“季常找到了……”他把案上的一份边报递了过去。

刘备眼角的皱纹微微一开:“哦?”

三十三岁的男子仍保有纯净的童心,诸葛亮有些惘然了,真是个孩子呢。已经很多年了,马谡的心里一直卧着一位隆中的迢迢山水间不知愁绪的男童,每日幻想着策马疆场,建立不世功业。他要做大丞相麾下无坚不摧的大将军,他要青史留名,要天下听得见他的锦绣抱负。

郑泉不疾不徐地说:“曹操父子凌轹汉室,终夺其位。殿下既为宗室,有维城之责,不荷戈执兑为海内率先,而自立为帝,未合天下之议,是以吾至尊未复书耳。”

马谡喜上眉梢,却道:“丞相什么时候去见陛下,我随丞相一起去。”

陪位的李严听得脸变了,瞪着侃侃而谈的郑泉,很想发作质疑,回头悄窥了一眼刘备,本想在那衰弱的脸上寻着点儿蛛丝马迹,他好发难质疑,以捍卫君主名节,却看见刘备起初冷峻的脸绽出亲和的笑。他大惑不解,却不敢造次了。

他用纵容的语气说:“罢了,这次就不去了,但陛下想见你,你总要去一趟。”

刘备温和地笑道:“使臣不辱使命,宣达明意,吴主没有选错人。”

诸葛亮呆了呆,这孩子气的话让他竟硬不起心肠驳斥。他想起马谡今年也三十三了,高挺着个头像撅着蛮力的野牛,而立之年的马谡在他心里还如孩子一般需要慈爱的呵护,目光晃晃悠悠地掠过马谡蹙紧的轮廓,恍惚辨认出另一张脸。那是碰不得的伤,轻轻一触,血便流出来,隐痛中荡漾出想要补救的宠爱。

郑泉躬身一揖:“殿下明睿!”

马谡默默忍住了满腹的不快活,一本正经地说:“丞相总统国政,事务繁忙,日夜颠倒,很是辛苦。我虽然愚拙,还能为丞相打下手,帮些小忙,暂时走不开,这次就不必随尚书令同去谒见陛下了。”

两人都在打哑谜,李严是一头雾水。他不知刘备在郑泉刺耳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郑泉虽然直指刘备正名不合时宜,却抬出了汉家正朔。既是以汉臣自居,便是视曹魏为逆,暗示出东吴欲和曹魏断绝关系,至于尊不尊自己为皇帝,刘备暂时可以不在乎。能达成两家联盟,减少一个敌人,于他是莫大的快事。

诸葛亮微微一怔,严肃地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刘备抬起手:“使臣难得来一趟,永安宫备有薄宴,望使臣不辞赴席。”

马谡沉默了一会儿,憋着不悦,嘟囔道:“我不喜欢李严。”他压了压声音,“尚书令为什么要选李严?”

郑泉不敢推托:“下臣焉敢不遵!”

他把两份文书放下,略略一思:“新送来的诏令说,着尚书令李严立即赶赴白帝。陛下还特旨提及你,说若事务处分完结,幼常可便宜谒君,索性幼常随尚书令一起去吧。”

刘备心情大好,虽然病重的晕眩像山一样背在身上,心里的释然却挖出一个温暖的洞。为了家国安邦,他愿意忍住失败的屈辱,哪怕遭受身后的滚滚骂名。

他又拿起第二份文书,那是朝廷拟定的对故尚书令刘巴的丧仪恩典。诸葛亮看着“刘巴”这个已成绝响的名字,故人音容宛在眼前,却再不能相见,心中一阵叹息。

会见完东吴使者,返回寝宫时已是夜深更残,大雪悄然落下,雪光映得永安宫内白荧荧一片。宫门口守卫的内侍跺着脚,满口呵着冷气,一眼瞧见皇帝的肩舆已到了廊下,慌不迭地跪下去。积了雪的地板冷冰冰,湿漉漉,寒气钻透衣服,噤得他一个喷嚏打出来,慌忙地掩了口,生怕这无礼的唐突惹了皇帝的怒气。

便在东边战事肇开一个月后,刘备给孙权写了一封信。孙权迟迟没有回复,但却把在夔门附近逡巡的军队撤了回去,双方异常和睦地沉默着,久违的和平正在鲜血滋润的土壤上开出第一颗新芽。

肩舆缓缓沉下,刘备扶着内侍的手走下来,一面朝屋里走,一面对那跪地的内侍说:“大冷的天,别在门口守着了,进去吧。”

东吴和曹魏打得越激烈、越持久,对蜀汉的威胁越小,甚至会生出好处,这一点刘备当时在信里没有明说,可诸葛亮已心领神会。

内侍一愣,心底不由得感动,泪汪汪地抬起眼睛。皇帝的背影已被厚重的幛幔遮住了,他擤着清鼻涕,在门口激动地高呼道:“谢陛下厚恩!”

远在白帝城的刘备自从得知东吴和曹魏开战,写信给诸葛亮时说:“险难已去。”

从寒风凛凛的雪夜进入热气融融的暖阁,冷热之间忽然转换,身体不禁打了个哆嗦。刘备只觉得脑袋闷得要撕开了,闻着炭火的味道,止不住的恶心便泛上来。

诸葛亮看了他一眼,本想说什么,唇角翕动了一下,又咽了下去。他从右至左拿起第一卷文书,这是一份边境传来的战报,刚加了批复。原来东吴自在夷陵大败蜀汉,其与曹魏之间的矛盾日渐突出,终于在九月撕破了那层虚伪的礼仪面纱,曹魏率三路大军杀向东吴,气势汹汹,大有自此饮马长江、一统山河的企图。

他与郑泉会面了三四个时辰,特意设宴款待,席间杯酒传情,相谈甚乐。他虽不曾像昔日一般畅快痛饮,也略斟了一杯薄酒聊表待客之意。奈何他太过虚弱,几个时辰一直依着凭几枯坐,也不敢随意转动身体,生怕稍稍一动,便摔倒下去。这么撑到酒阑灯残,郑泉言谢告退,他才挪开手臂,只觉得浑身又痛又酸,手脚麻得不能动弹,在座位上靠了半个时辰,由得内侍为他揉活泛了肌肉,才勉强让自己站得起来。从正殿到寝宫,路上北风呼啸,雪花飞舞,尽管肩舆四周搭起了厚厚的棉毡,他还是冻得骨髓俱疼。

马谡把一卷文书交上来,分了类各摆一列:“都拟好了。”

“陛下,奴才为您宽衣吧!”李阚搀着刘备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他褪去那一身沉重繁复的衮服,他不解地问,“陛下为什么不能便服见客呢?”

他轻轻放开手中捏得湿漉漉的文书,看见马谡走了进来。已经好几个月了,马谡面上戚容不改,像生下来就被伤心的酒浸泡,每块骨头每根血管都酸痛,不知欢乐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做皇帝的苦啊!”刘备惆怅地摇头一叹。

要出什么大事呢?每当坏念头跳出来,他都很快压了下去。

“皇帝苦么?皇帝不是天下最大的官么?天下都归您管,您为什么会苦呢?”李阚给刘备脱下金舄,转递给别的内侍装入衣柜。

他见不到刘备,不知道刘备好不好。刘备每次来信都说一切安好,他却读出一张掩着健康面具的脸,心里有要出大事的伤心感觉,仿佛山陵崩塌,江河倒涌,天地变色。

刘备听得展颜一笑:“你这个小奴……”忽然,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一手猛地抓住床帐,身体一倾,汹涌的恶心淹过了胃,顷刻便吐了个搜肠刮肚。

诸葛亮其实很想去白帝城看皇帝,也很想皇帝能回成都,可他不会向君主提出非分之求。刘备在益州的三年,在汉中的两年,他们远隔关山重钥,刘备若不宣召,他决不舍本职而擅赴前线。

“陛下!”内侍们都吓得手足无措,有的扶皇帝,有的端唾盆,有的递热水,有的奔出去喊太医,还有的干愣在一边手足无措。

未来,未来……诸葛亮念叨着,他在忙碌的空隙想起那种预感似的忧虑,伤口不明的疼痛便泛滥开来。他看见未来在白帝城的大雾中孑然的凄惶身影,也许皇帝也看见了,他们是鱼水君臣,他们像上工凿出的榫卯般契合,那预感长在臣子的心上,也长在君王的心上。

李阚轻轻拍了拍刘备的后背,端着一杯热水递过来:“陛下,您喝口热水!”

皇帝尽管尚在白帝城,目光从没有离开过成都,却有举国相托之意,这让诸葛亮生出隐隐的忐忑,皇帝这是在演练未来么?

刘备就着他的手漱了口,软软地朝枕头上一靠:“吐出来,心里畅快多了!”

陀螺似的疯狂忙碌让诸葛亮几乎撑持不下去,常常几日几夜睡不成,刚囫囵躺下两个时辰,梦才做了一半,便有紧急军政要务报上来。这一忙起来往往是整整一天,等他终于把事情做完,偏又睡不着了,与其在床笫间辗转煎熬,莫若去找事做,结果事情越做越多。左手翻着公门文书,右手书写着丞相令,心里惦念着今年的秋赋,还能和问事官员对话,他这一心多用的非凡能耐让蜀汉一众官吏自叹弗如。

李阚红了眼睛:“陛下病着还去会客,路上定是受了风寒,来回颠簸,这弱得不成的胃怎受得了!”他哀哀地抽泣了一声,“奴才这下知道做皇帝的苦了。”

自那以后,丞相府成了国家中央枢纽,监国太子虽是坐纛儿的,可他只是垂拱而治,真正操心国政的却是诸葛亮。

刘备笑了:“你这小奴说话还真有趣……”他本想再笑,可身体太疲惫,拔不出一丝力气去显露表情,泥水般融在床褥里,头沉得像被注入了千斤水银,微微转一下便累得他双眼发木。

皇帝在退兵白帝城后,给诸葛亮写了一封私信,只有八个字:“邦畿维和,有赖卿才。”

他在枕上发出一声似泪似血的惋叹:“刘玄德啊刘玄德,你也有今天……”

皇帝自兵败夷陵,退居白帝城已有三个多月了,重要诏策从千里之外或沿水路或走陆路传入成都,国家的政务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就是见不着皇帝的面。皇帝缺了位,丞相府成了最繁忙的公署。皇帝的上谕诏策与公门行文急报雪片似的出入丞相府,各公署官吏像蚂蚁似的在丞相府里来来往往。争持、辩难、誊文、奏事、赴职乃至熬断了肝肠的彻夜忙碌、冥思苦想的急务处置每天都在接踵发生。皇帝几乎把一个国家交给了诸葛亮,整个蜀汉,北至汉中,南至永昌,东至江州,西至汉嘉,到处都可看见“丞相诸葛亮令”的白文印戳。

疯狂扭动身体的灯光扎着他的脸,他觉得刺眼,避开了。苦涩的笑从腹腔里不能遏制地跳上来,在唇边弹了一下松弛的肌肉。

种种猜测不一而足,谁也说不准皇帝要不要回来,正如谁也断不定皇帝为什么忽然下诏修祭天台。一切都像穿不透迷雾的一道虚弱的目光,最终消亡在晦暗的沉闷里。只有南北郊每一日的夯土声不曾断绝,眼见着祭台一天天高挺了背脊骨,仿佛扣在成都城外的两只大巴掌,而皇帝的归期却始终模糊。

英雄迟暮原来就是这样啊,苍老、衰弱、无力,像淤积着污泥的一潭水。勃勃生气沉入死水,一丝儿涟漪也荡不开,什么策马疆场,什么壮志伟业,什么万里江山,都如同拉不开的强弓,心有余而力不足。

也有人说皇帝会亲自参与冬至祭天典礼,皇帝回銮就在这一二日之内,蜀宫的皇帝宝座已空了一年多,皇帝,该回来了。可也有人说,皇帝或者回不来,他打了败仗,愧对朝臣百姓,正躲在边关追思过误。他之所以让成都修建南北祭坛,是在惨败后寻不得归依,不得已祈祷上天的帮助,希望慈悯的上天能帮助蜀汉渡过战败后的难关,俾得邦国永固,庶民安乐。

雄心还在,在他枯萎的身体里燃烧着,他却没有力气把滚烫的心捧出来,用理想和奋斗修造起一座光芒夺目的灯塔,如今他连自己的生命之光也点不亮,怎能去照亮他人?

这年十月,刮拉着白茅的北风刚从成都张仪门挺进城市的腹心,朝廷便在南北郊分别修筑圜丘和方泽,由丞相诸葛亮亲自铲掘奠基的第一抔土。营造进度很快,持续了半个月便快竣工了,说是待冬至之日,朝廷会在新修的神坛祭祀天地,由监国太子恭行祭祀大典,届时百官陪位,燎燔歆享神灵。

凉透了的悲哀在塌陷的胸口汩汩流动,连悲伤也变得如此无力,他真恨自己的衰弱。他愿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愿在床笫上忍受病痛,死得太窝囊,于他是耻辱。

蜀汉章武二年的冬天忽然间就到来了,寒冷仿佛悄然生长的伤口,疼痛已深入骨髓,伤在膏肓间,才被不经意地发觉。成都城飘起了愁绪似的白雾,像长在城市皮肤上的疮疤,虽然结了薄痂,却是终生不愈。

他把头偏向光影的背面,用力扳出一丝笑,似乎在笑那终究要留下的人生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