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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将带给你好运

有时我会寻思,究竟是什么吸引这么多人来到这个临时搭建的露天马场,是奔跑的美丽马匹,是人群的吸引力,抑或是轻而易举就可小赚一笔的愿望?或许这些都不是原因,而是某种转瞬即逝又无法言说的渴盼,它寄托于一种无拘无束的力量,来自飞速奔跑的马身和不断击打地面的马蹄。

北面是若隐若现的肯尼亚山脉,基库尤神明的皇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山顶覆着永不消融的白雪。而东北方,稍微低矮些的是绵延的阿布戴尔山脉,像一排尊贵的紫色长沙发,等着同一个神明在闲暇时前来小憩。在这些富丽堂皇的装饰下,聚集着由庶民们踩踏出来的土地:印度集市、索马里村庄和自成微型王国的内罗毕。而居住其中的人们,肤色就像未经归类的珠子一样丰富,经过马场敞开的大门蜂拥而至,祈祷能顺利通过,急切盼望着欢乐时刻的到来。

印度小店的店主、政府公务员、德拉米尔阁下和艾瑞克·古奇,各式各样的人物,从各地前来,齐聚一堂,环起手臂坐下,定期向这种用一张钞票就能买下的卑微动物致敬。

人群像云朵一样越聚越密集,缓缓飘过赛道,挪向观众席,最后和军乐队的嘹亮军歌混成一片。

但我依旧怀疑,它们是否真的曾被买下?我怀疑坎希斯康的灵魂、珀伽索斯顽固的忠诚,以及聪儿的聪慧与勇敢是否真的曾被买下?

铁匠完成工作后,我离开马厩,又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研究跑道,几乎忘了自己已经看过十多次。其他的驯马师和马主在围场周围独自站着,或是成双成对地站着,有的则靠在椭圆形跑道旁的白色柱子上。马夫们都很忙碌,一个骑手穿着代表麦克米兰夫人家马房的彩色赛服穿过乱哄哄的人群,这是一个举足轻重、惹人注目的小个子。赌马经纪人挤得摩肩接踵,不停踩着自己和别人的脚趾,或是呆呆地站着,手里紧攥着皱巴巴的纸条,像攥着通往理想黄金国的护照。

这样谈论马匹,是否过分?

快了,聪儿,就快了。

我记得它们做过的事,我记得圣莱格赛马会。

它因为铁匠的触碰而直起身来,然后以优雅的驯服姿势伸出一条腿。无论要求它做什么,它都会照办,就像它一直以来做的那样。它转过头来,轻轻触碰我,对我说:“不要担心,我会好好跑。只要这些腿能支撑住我,我就会跑。但我们还要等多久啊?”

和欧洲大陆那些大规模的赛马会相比,这只是不值一提的赛事。但对于莱克、聪儿和其他八匹马来说,这比赛并非不值一提。对于做着最后准备的我来说,也是一样。

我们正身处赛马场的马厩里,再过两个小时,比赛就要开始。当鲁塔安抚着马匹,我将丝绸般柔顺的鬃毛编成辫子,铁匠铺开工具,为聪儿戴上比赛用的铝制马鞍。小母马安静地站着,像只打盹的猫。但它并没有睡着。它什么都知道,它在思考。或者它和我一样在考虑着它那脆弱的脚腱。它无法感觉到,因为那并不疼痛。问题在于,在起点到终点之间,它们能承受多快的速度,又能承担起多少次坚硬跑道的撞击。

我感觉着小母马的四肢,有点肿,但并不发烫。我跪下来,小心地将腱靴紧紧绕在它的脚踝上。我为它戴上轻巧的缰绳、蓝金色相间的头饰带,最后将马颔缰绕过它的头,戴在它的脖子上。

鲁塔犹豫地回应我的微笑。他虽然思绪万千,但还不至于不明事理。“不,门萨希布,我只是拥有让信念成真的力量。这是只有纳迪武士才能做到的事。”

鲁塔将起保护作用的鞍垫安放在它的肩胛骨之间,然后铺上号码布,安上马鞍。最后,我拉紧了腹带。我们没有交谈。再过几分钟,召唤马匹集合的铃声就会响起。

“有的时候,鲁塔,你说话就像吉比。”

桑尼·邦普斯已经接到了指示,这个瘦削的黑发男孩,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每一个字。他是名高贵的骑师,像阳光般坦诚。

我正将聪儿的鬃毛梳成辫子,此时抬起头来,笑了。

我一遍遍解释作战策略:“第一个八分之一英里时,在莱克身后保持一到两个身长的距离,等着小母马完全热好身。在第一个弯道时稳住它,如果在这之后,它的四蹄依旧能站立,就让它全力以赴跑下去。领先,并保持住。它意志坚决而且非常快速。它会永远保持状态。如果莱克发出挑战,也不要担心——只要它的四肢能够承受住,它永远都不会退缩。如果它们扛不住了,也不是你的错。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使用你的鞭子。如果你挥鞭,它会停在赛道上。”

他向我转过身,神情严肃:“就这么定了,门萨希布,莱克会输。”

就是这些。能做的就是这些。铃声响了,我朝鲁塔点了点头。他抓起聪儿的缰绳,带着它缓步走向马场。它小腹上那一小片汗渍是唯一的证据,表明它也分担着我们的紧张、我们没有说出口的担忧和我们无声的希望。

“哎呀!”他一边说,一边用受到神灵启示的双手抚摸着小马驹,“我要让这些肌肉变成应战的纳迪战士的肌肉。我要让它们变得像旺德罗伯人的弓箭一样强壮。我要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其间!莱克,我要警告你!你是匹小公马,但是神明将长矛般锐利的心脏赐给了我们的小母马,将风的意愿注入了它的肺。你不会赢,莱克;我,鲁塔,把话撂在这里!”

马场上,它排在莱克身后只是个巧合,却给了我近距离比较两者的机会。我几乎没兴趣关心别的马。麦克米兰夫人的几匹马进场了,德拉米尔家的一匹马,还有两匹是斯班塞·特莱恩带进来的,他是最优秀的驯马师之一。它们都是良驹,但我得承认,谁都不能构成威胁。但聪儿却有两个对手:莱克和它自己脆弱的脚踝。

如果这还不够让人闻风丧胆,再加上鲁塔如何?鲁塔,这个来自恩乔罗的神秘主义者、魔法师与巫师。

尚未获得胜利,莱克就已经得意洋洋。它是头美丽的小公马,马身就如同它的速度一样流畅,舞姿可媲美敏捷的拳击手。踩着热切的脚步,它在稳重腼腆的聪儿面前炫耀着自己耀目的身姿。我注视着它,将它引人注目的身形归功于自己过去的努力训练。但同时,我内心还怀有小小的窃喜,因为我看见大量的汗水正从它栗色的皮毛下渗出,经验丰富的手指会发现这皮毛过于干燥了。自从离开我以后,莱克有没有被过度训练呢?是不是有人操之过急了?或者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名字能代表什么?但至少这个名字里没有重量,反而带着轻盈的傲慢。有谁胆敢挑战这么一个欢快而自信的组合:桑尼·邦普斯驾驭聪儿。

我看到莱克的主人就在赛道上几码开外的地方,身边是莱克的新训练师。我们彼此点头示意,带着只有在机器人身上才能看见的“热忱”。我就是控制不住,如果我真能装得出来,就该受到双重诅咒。

骑师:桑尼·邦普斯。

艾瑞克·古奇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忍不住。”他说,“小母马看起来状态好极了,所以我自作主张在它身上为我俩各下了一注。如果它输了,我也用不着抵押我那祖宅。如果它赢了,我们都会变得富裕那么一点。它会赢吗?”

“它的脚腱就像燕麦秆那么脆弱,但它会努力。”

“别这么肯定……别这么肯定。为什么?因为我记得……”哎,这正是赛马的乐趣所在。

“莱克会是头马!”我身旁一位武断的绅士赶着去给莱克下注。我颇不以为然,但这家伙也不算傻。

“赢过莱克?当然没有啦。”

有人讨论说聪儿状态奇佳,但是小牝马却像拴马柱一般,对这些恭维充耳不闻。它在五百双苛刻的眼睛注视下,沿着马场散步。它姿态谦虚地走着,甚至有些羞怯,好像它希望自己的出现只是一个值得原谅的小错误。

“那匹小母马有希望吗?”

突然,观众开始骚动起来,马场上的开阔地被清场,第一匹马——一匹黑色的公马,从马场的通道上走来,自以为是地朝赛道缓缓而行。不出几分钟,它将溃不成军。

一百英镑,两百英镑……

艾瑞克和我快步经过看台,走向德拉米尔家的包厢。我们等待着,观看着,趴在木头栏杆上。

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里。艾瑞克端起杯子,满怀希望地向我提问,穆海迦的乐声不时穿过我们的对话,狂欢的人们不断鼓掌,重复古老的祝酒词——还要为明天的比赛下注。

马匹轻快地小跑着,经过观众席。羽毛般轻巧的桑尼骑着聪儿,像个害羞的女学生跟在别的马匹后面。它并不自大,却有承受虚荣的本钱。场中没有别的马比它漂亮,也没有别的马像它那样若有所思。我倾身向前,傻气地想要让它注意到我的存在,让它能够明白,有人分担着它不能言说的重负——它的脚腱虽然绑得不着痕迹,但很可能马上就要缴械投降。

但十二周的时间转瞬即逝,我必须竭尽所能完成工作。

艾瑞克神采奕奕,但我丝毫不多加回应。我拿下望远镜的盖子,却发现双手在颤抖。它不会赢,它赢不了。我了解莱克的状态。我尽量显得随意,对我的朋友们点头示意,笨拙地翻阅着赛事安排,好像我真能看进去一样。但纸上一片空白,我什么都看不清。我站着凝视那一小群马,带着严肃的焦虑,好像这不是在非洲艳阳下、维多利亚湖与印度洋之间举办的一个乱糟糟的村级赛马会,而是一场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大赛,在一个最伟大的马场上进行,整个世界都站在我的身后观看着。

每当我看着聪儿在潮湿的地面锻炼它的脚踝时,火烈鸟在湖面起飞滑翔,河马摇摆着走入湖中,我就会想起莱克——傲慢的莱克。我对它是多么了解!

乐队不合作地演奏着叫人神经紧张的旋律,人群在重音时跺着地板。我期望乐队能赶快停下来——尽管我喜欢乐队。我希望人群赶快停止哼唱那令人沮丧的旋律——尽管我喜欢这曲调。尽管不戴眼镜也能看得很清楚,我还是拿起了望远镜。

我的住处甚至没有莫洛的那些小屋考究。白天,我住在专为我的需要而搭建的马厩里,晚上则睡在一座小看台上面的房间里。看台和赛马场一样,都是由这个地区不苟言笑的苏格兰居民建造,他们和其他因循守旧的苏格兰族裔一样,一旦看不见马,就全身不舒服。

它们站在起点,有的急切,有的固执,有的犹豫不决。骑师骑在它们光滑的背上,就像绑着绳子,花枝招展的廉价商品。他们上下晃动,起身,前倾,然后再次坐稳。一匹马扬起后蹄,或是转圈,在跑道上扬起阵阵烟尘,直到它背上的小人被烟尘淹没,然后再次现身,如今已转换了角色,成为倔强的人类,控制、引导、观察。

我就在这壮丽的背景下训练马匹。每天天一亮,我和鲁塔、聪儿在平坦湖岸上的出场想必非常风光,就像三只老鼠穿过为瓦格纳的著名歌剧而搭建的舞台。我使用这片湖岸是因为它是唯一足够柔软的土地,适合聪儿那敏感的四肢。

我找到了莱克。看看莱克!它会为奔跑而战,它渴望奔跑。和平常一样,它对拖延很不耐烦。这头傲慢的野兽,希望一切尽快结束。这是属于它的比赛,它希望一锤定音,干脆地解决掉我们,为什么要操办什么仪式?为什么要制造悬念?跑吧!它踮着脚尖,如果骑师不能控制住它,它就会向前冲。放松,莱克,平静些,你这优雅的傻瓜!

梅涅盖火山俯瞰着小镇和湖泊。有史以来,它从未喷发岩浆,只不过是冒几缕黑烟而已。但裂谷承载着太多的事物,就像大海中有珊瑚,沙漠中有沙粒。人类的历史太过短暂,只能见证偶然发生的事。明天,后天,或者明年,梅涅盖火山可能再度成为一只大火盆,让偶尔经过的神明可以借火光温暖一下他们全能的手。但那之前,人们还是可以安全地站在它的边缘,看着粉红色的湖泊和火红色的翅膀,湖离得那么远,却好像暂时窃取了火山所有的火焰。

发令员已经做好准备,观众们已经做好准备,艾瑞克和我也已经做好准备。乐队已经停止演奏,马场像神殿一样鸦雀无声。到时候了——就是这一刻。稳住,桑尼,结局如何全系于开始,你知道的。稳住,聪儿。好了,所有的马都跃跃欲试,所有的马垂首以待。

湖岸沉浸在寂静中,但环绕四周的浅滩却并不沉寂,不仅仅是因为偶尔有一只鸟、一群鸟或是成百只鸟从天空掠过。白天的纳库鲁根本不是湖,而是一只由粉红色与火红色汇成的熔炉:火烈鸟的翅膀点燃每一朵火焰、成千上万朵火焰。无论对谁来说,一万只颜色亮丽的火烈鸟齐聚一堂的景象,都会在多年之后回想时变得不可思议。但一万这个数目在纳库鲁是微不足道的,起码要十万,这个数目才有些接近。

漂亮的阵容,它们的鼻子就像皮带上的孔一样整齐。注意看着那旗帜,注意看……

这是个绝对的世界,没有边界模糊的中间声调或色调,在纳库鲁的创造过程中,没有含混不清的笔触。

不,错误的起跑!莱克,你这白痴。我要拿锤子砸你。我曾纠正过你的。你不能这样起跑,你要镇定。你不记得了吗?你应该……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举止温柔的聪儿,姿态柔顺、目光和煦,带着必胜的信念(如果它的四肢能再次强健起来),来到纳库鲁接受我的照料。我和鲁塔,还有这匹小马,我们一同忙碌,一同担忧,但幸福的是,我们起码拥有自己的世界,能全情投入其中。

“镇定点,”艾瑞克说,“你在发抖。”

好吧,我愿意训练它。对于它,我不过是需要付出辛劳。但对于莱克——我的莱克来说,看着它披着别人的彩衣掠过赛场,我需要付出的东西则远远不止辛劳。

我确实在发抖。不像树叶般瑟瑟发抖,但像树枝般晃动着。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转身向艾瑞克露出呆傻的笑容,好像某个刚过八十岁生日的老头邀请我共舞。

艾瑞克觉得不可能,如果我愿意训练它,那它就属于我。

当我再次转过身的时候,它们已经跑远,莱克一马当先。没关系,这正是我预料中的情况。这也是观众们希望看见的场面。五百个声音,每一个都像是一架庞大而无序的管风琴上的音管,高亢激昂,喧嚣不止。它们向我席卷而来,到我耳中却像一声低语。我已经停止颤抖,我觉得几乎可以呼吸了。我现在很平静——完全镇定下来。它们出发了,它们正在赛道上,划过长长的跑道,在身后留下阵阵如雷的声响。

聪儿两岁大,因为第一任训练师处理不当,它的脚腱遭受过剧烈震荡——过早在太硬的赛道上奔跑所致。尽管它内心如火,体内热情四溢,但它几乎无法载人。在十二周的时间内,有无可能让它雄心勃勃却虚弱的腿变得有力起来呢?能否让它们变得足够强壮,能够跑过一又四分之三英里的距离,夺取桂冠?

我怎么能将这样的比赛和音乐做比较呢?但又为什么不呢?某个在贝多芬大理石雕像的注视下端坐于扶手椅中的完美主义者,会不会被这个想法吓一跳?我想会的。但如果有人刚学会音符和节拍,不想重复过去的麻木不仁,想为一首狂想曲寻找新的主题,他可以在随便哪个入口买张票,看看马是如何奔跑的。他能做到我无法做到的事,他将改编、重组、再现马蹄声,它们像雨点般落下,像雷声般轰隆作响,像渐弱的鼓点般慢慢远去。他会找到适当的乐器重现观众的呼声,为寂静找到休止符。他会在无序中找到节奏,让叹息逐渐加强。如果他听得足够仔细,会找到适合英雄主义表现手法的段落,然后用一阵狂野的节奏演奏出高潮,并用一系列泛音织就激昂的旋律。

了解它?就和珀伽索斯一样,它是在我双手中诞生的。它的纯正血统来自二十代冠军马的层层过滤,它夺冠的机会与莱克旗鼓相当,但是它的腿却是问题关键。

比赛不是简单的事情。起码这一场不是。不仅仅是十匹马在那里尽全力奔跑而已。技巧、理智和机遇都随它们一起奔跑。勇气也随它们一同奔跑——还有策略。

“这事让我很担忧,”他说,“但我没有任何解决办法。莱克已经被带走了,也带走了胜算。据我看来,目前没什么能阻挡它。当然,还有聪儿,但是,该死的,你知道聪儿那马。”

你不是观看比赛,你在仔细研读。每一个转折与变化都有原因:骑师是否有能耐?他们是否出现了纰漏?马是否自信能取胜?

艾瑞克·古奇听说我会带大约十五匹马参加内罗毕的大型赛马会,其中一些会赢得次级的比赛。他也知道,如果没有莱克,我根本无法晋级经典争夺赛——这是唯一重要的一场比赛。艾瑞克苦思良久,然后从他位于涅里的农场来到我的马厩。

在踏出下一步之前,问题必须得到解答:何时该减速,何时该诱骗,何时该使花招。该加速吗?好吧,但是它能持久吗?

但流言蜚语也有积极的意义。交头接耳的人不仅仅传递坏消息,尽管微弱,有些人还是从中嗅到了不公正的气息。

谁知道答案?一位好骑师——善于判断速度的好手会知道。慢速、中速、快速——该用哪个速度?千万不能让一个二流货色赢了这场比赛!桑尼不会允许的,他就像秒表般敏锐。但他也可能会判断失误。

十二个星期以前,莱克被它的主人从我位于纳库鲁的马厩带走,交给了另一位驯马师,他是个伯乐。莱克在和我相处的那年里,从一头四肢瘦弱、头重脚轻的小马驹成长为一匹发育健全的赛马,变得敏捷、高傲,对比赛不屑一顾。莱克能跑,它也知道这点。焦虑之中,马主人听信了那些议论,觉得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无法胜任最后那些细致的工作,比如说仔细地打造肌肉线条;他也觉得女孩无法完成那些复杂的任务,比如说让马相信,在它的世界里,不存在被别的马打败的可能。正是因为这些疑虑的推波助澜,莱克从我身边被带走了。而我正稳步建立起来的驯马师声名,也因为这个事件而深受打击。

身后跟随的是什么,诡计还是挑战?不要被愚弄了,不要急躁,不要慌张。你要知道,一又四分之三英里的距离,有十匹马展开角逐,在你证明它们不是赢家之前,谁都有可能是。还有时间,还有时间,还有太多的时间:会犯错、会被超越、会失去力气、会无法呼吸、会失败,四十只马蹄坚持不懈地反复这样说着。睁开眼睛,看着赛况!

艾瑞克和我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莱克领先,接着那匹黑马奋力施压。一匹外表胜过速度的棕色马坚守着岌岌可危的第三名位置。聪儿就在它旁边的栅栏边,它很平稳,如猎豹般平稳。

我居然说出了这种话!我可是将自己全部的技巧和力气都倾注在了这匹栗色小马的每一块壮实的肌肉里了。莱克的力量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它早已是赛马会的大热门,它会阻挡我取胜。这些白墙间回荡的议论有一部分正是关于莱克的,猜测的低语就像瓶子里的蜜蜂一样嗡嗡作响。

“上帝啊,它表现好极了。”艾瑞克朝它呼喊着。我笑了:“镇定,你在发抖。”

我皱着眉摇了摇头:“要是没莱克搅局,事情就完美了。”

或许,他并没有颤抖,但他像赢了比赛似的上蹿下跳,但他没有赢。他还什么都没有赢呢。脚腱、脚腱,别忘了脚腱!它当然表现得很好,但是……

“那么,”艾瑞克·古奇说,“我们有多少胜算?”

“加油,莱克!”

就像鲁塔曾经是吉比,现在的肯尼亚过去曾是英属东非。内罗毕就是这片土地的前哨地带,穿着合身的衣服,戴着宽边草帽,看护着一座英式花园。它培养出的习惯都根植于一棵古树,所以它为晚餐盛装,顺时针传递葡萄酒,热爱赛马。

敌对者的支持者,身份不明。我偷偷在心里嗤之以鼻,哼哼唧唧。蠢蛋,别大呼小叫的——好好看着。它们现在位于直线跑道上。我的骑师可不蠢,桑尼可不是傻瓜。看见了吗?看见没有,聪儿正放松下来,流畅地加速?你的莱克去哪里了?别大呼小叫,好好看着。它在追赶它,不是吗?它快追上来了,有没有?

在赛马聚会上,有的不仅仅是音乐。在赛马聚会上,有的也不仅仅是赛马,每节比赛开头宣告比赛开始的小号手看来也不仅仅是肯尼亚军乐队的成员,而是一名穿花衣的吹笛人,他吹奏这高亢、单调的音符,催促所有土地的主人赶快到来,尽管他们不再是孩子,却无法违抗这令人无法抗拒的音符。

它在逼近,它追上来了。观众席一阵骚动,将赌注的事抛在了脑后,热血沸腾地呼喊起来。他们终于明白过来,莱克是强劲的力量,但是聪儿,它却是肌肉、骨骼和神经的完美协作。它迅捷而流利,就像刀锋般流利。它把自己和莱克间的距离缩短成一手宽,然后是一根头发宽,最后不再有距离。

要有音乐。

“加油,莱克!”

“哈!”红下巴的俄国佬说,“狮子?听着,我的朋友,我曾对付过西伯利亚的狼群……”

不见棺材不掉泪,嗯?好吧,继续吼吧——继续嚎吧,看你还能不能接着吼!

“长着黑色鬃毛的魔鬼——靠近的时候真是庞然大物,可我的来复枪还在帐篷里……”

小牝马超越小牡马,像一粒无所顾忌的沙砾超越一块石头,像一头印度豹超越一条猎狗。可怜的莱克,这会让它伤透了心。

“我站在这里……帮我扛枪的人站在那里……獠牙?只有不到两百……”

但是没有,受伤的不是莱克的心。它微微抬起头,我知道它已极尽所能,但它又做了更多的努力。它是一匹种马,雄性的自尊引燃了勇气,浇熄了肌肉灼烧般的痛楚。它已经忘却自身,忘却骑师,除了目标,忘却一切。它低下头,在小牝马身后狂奔。

海军军官们从停泊在蒙巴萨的战舰上过来,总能在陆地上精确地找到通往穆海迦的航道;政客们从互为掣肘又高谈阔论的长廊中逃脱,闲适地坐在穆海迦的沙发上;地方长官们——皮肤如皮革般黝黑,尽管垦荒的风声还在他们耳畔回响,但他们可以暂时忘却荒原与抉择,以及黑人的处事方式与白人的繁文缛节,他们在穆海迦觅得慰藉。狮子、大象、水牛、扭角羚——有些昨天才死去,有些已作古多年,都在英国骨瓷杯碟堆成的灌木林间、在麻制桌布垒成的山丘后,或是鸡尾酒搅拌棒组成的丛林里,再次复活,并被再次射杀。

不用看也知道,艾瑞克扫了我一眼。但我无法回应他的探究。我只能看着赛况。我还不至于麻木得忽视莱克的英勇表现。

“白天苦干,夜晚作乐!”我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种简洁明了的生活方式,但我知道有谁将它奉为信条与干杯的理由。寻欢作乐的夜晚少不了桑迪·莱特——苏格兰的子民,土地的夫婿,恩乔罗的先驱,他总是频频举杯,要他的酒伴饮尽一杯又一杯。

快跑莱克!超过你的极限,强过你的能力。我的莱克——我固执的莱克,还落后六个马身。

但只是偶尔这样,穆海迦俱乐部并非夜夜笙歌。它的成员或常客并非个个都是游手好闲之辈。农田需要农夫,游猎需要猎人,马匹需要马夫。在那里,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样,工作就是工作,但如有空闲——那时就去镇上的酒馆。

但还有多久呢?聪儿依旧贴着围栏——像一小道阴影投射在围栏上,像一道影子般移动着,也像影子般迅疾:坚决、寂静、稳健。我的望远镜跟着它,数千双眼睛跟随着它,就在这时它开始摇晃了。

穆海迦俱乐部如今想必已物是人非。当年,“Na Kupa Hati M’zuri”(我将带给你好运)这行字曾刻在俱乐部壁炉的石头上。它宽敞的大厅、酒吧和餐厅,装潢得并不会让满手老茧的猎人们望而却步,也不会让穿金戴银的富绅们感觉不自在。在这间屋子里,我认识的那些创造了非洲的人夜以继日地起舞、交谈、欢笑。

它摇晃着,观众席中的嘘声中也掺杂着我的失望。小牝马在围栏边摇晃着,踉跄了一下。它的腿完了,它的速度完了,它的比赛完了。

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逝去的时光,在记忆半睁半闭的眼睛看来,从未从日历上列队经过,事实也确实如此。它们都聚在燃烧的篝火前,斜倚着某张桌子,或是聆听着某一首老歌。

莱克的骑师看见了这一幕,莱克也看见了。马鞭抽在它身上,但它根本不需要马鞭的催促。它迅速赶上来,缩短差距——一点点地缩短着。

伦敦的酒吧或是巴黎的酒馆——啤酒屋、咖啡店,酒肆、旅馆,无论被称作什么,都是圣殿,可以高谈阔论的庙宇,让友谊升温的场所。在茶壶边,在觥筹交错间,并无多少言语,很少会在第二天早晨让这个瞌睡世界深受启发。演奏过的音乐随消逝的时光一起失去踪影,那些言语也随飘落的灰尘一起消亡,并被小心地清扫干净。

“加油,莱克!”呼喊声现在几乎已是歇斯底里,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们可以找别处交谈,内罗毕已经摆脱了当年的泥沼地和铁皮屋。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谈论赛马,但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更意气相投。诗人或农夫,政客或失意者,每个人都有他们喜欢流连的小酒馆,每个村庄都有它饮酒作乐的圣地,风格由出入其中的人来决定。

尖叫吧,呼喊吧!为莱克加油吧!你没看见小牝马的脚完蛋了吗?你没看见它只是凭着意志在奔跑吗?让莱克赢吧,让它赢得比赛。不要逼迫聪儿了,桑尼。不要碰它,桑尼……

艾瑞克找到一把椅子,想方设法挤到我的桌边。在喧嚣之中,我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对我们来说相当严肃的事情。因为缺少一个会打拍子的指挥,这些人渐强的合唱声震耳欲聋,快要掀翻穆海迦俱乐部的天花板了。

“艾瑞克……”

他脸上笔直的线条很是节俭,他的蓝眼睛一片坦诚。他是个农夫,多年来都无怨无悔地耕作着。他喜欢这工作。他喜欢各种动物,尤其是马。他的小牝马聪儿,就在我的马厩里。现在我已经搬到纳库鲁,离开了莫洛的苏格兰气息,以及它寒冷的夜晚和极具异国风情的景色——这一点加尔文主义者或许并不认同。我和训练的那些马匹的主人保持着密切联系,这是场大型比赛,至关重要的比赛——圣莱格赛马会,我的绝大多数希望(还有艾瑞克的希望)都悬在聪儿丝绒般光滑的肩膀上。

但他已经不见了。他跳出包厢向赛道跑去。而我自己,一动也不能动。我存在于由尖叫、欢呼和挥动的手臂组成的真空中。莱克和小牝马现在已经抵达最后的一段直道,它已经接近它的侧腹,追赶它、超越它、羞辱它——而它已经被击溃。

艾瑞克·古奇瘦削悠闲的身影晃到我身边。

望远镜悬在带子上,我俯身探出包厢,手指紧抓住木栏杆。我无法呼喊,也无法思考。我知道这只是一场赛马会。我知道,不管谁输谁赢,明天都会和昨天一样。我知道,不管谁输谁赢,地球会一样旋转——但这一切显得如此难以置信。

“柏瑞尔,我正在找你呢……”

我觉得自己在某一瞬间元神出窍了。我的眼睛可以看见一切,但什么都无法辨识。让我重新回复神志的,不是任何声响,而是观众席中突然的寂静。一瞬有多长?来得及让这一切发生吗?

要有音乐,于是就有了音乐。

我亲见它发生——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就像相机清晰地看着一切发生。我浑身冰冷,好像血液凝结。尽管全身僵硬,我却还能思索。

“先生们!先生们!”一个醉醺醺的家伙,像一片被风吹倒的棕榈叶,朝着这片欢乐的海洋皱起眉头,想平息这场纷乱,可惜他无力回天。海浪席卷升高,将他吞没在一阵欢笑中,然后继续不断翻滚。

我看见聪儿又踉跄了一下,然后直起身来。我看着它从一道影子幻化为一簇微小然而急促的火苗,将我的疑虑一扫而光。我看到它对莱克的威胁不屑一顾,并将欢呼堵在了它的支持者的喉间。我看着它用肿胀的腿飞速掠过最后八分之一英里,稳健地领先着,用马蹄喂了莱克满嘴的灰尘。

“四十年来……”

接着,我听见人群又找回了他们的声音,在一片震耳欲聋的赞叹声中,它冲过了终点线。

“伊顿公学,你是说伊顿公学吧——划啊,一起划啊,稳住船头……”

于是比赛结束了。一切复归平静,像是有人关上了巴别塔的大门。

“敬老哈罗公学——这一杯敬哈罗公学!”

“敬老黑格和黑格!”

我摸索着向前走去。骑师们正在终点处卸下马鞍。灰蒙蒙的人群正向围栏拥去,一片迷蒙而又清晰的云雾,由手臂、脑袋和肩膀组成,他们围在夺冠的马旁边,赞叹着、低语着、移动着。他们盯着瞧,但我想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他们只看见一匹红褐色的小牝马,睁着安静的眼睛默默站着——而这根本不算什么。这场面司空见惯,哪里都能看见:一匹红褐色小牝马赢了比赛。

“敬老穆海迦俱乐部!”

当我和艾瑞克、桑尼和鲁塔交谈的时候,人群渐渐散去。我的手抚摸着聪儿依旧流汗的脖子,我的动作机械,几乎没有意识。

“不,是那个蓄长发的。他从不错过任何一次赛马会,他从不错过任何事。”

“它不单单取得了胜利,”艾瑞克说,“它还打破了赛马会纪录。”

“只要一点……谢谢。亲爱的,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那个戴眼镜的是德拉米尔阁下吗?”

我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而艾瑞克带着善意的焦灼看着我。

“要香槟吗,门萨希布?”

骑师的重量已经卸去,一切都已终结,连乐队的最后几个音符也已归于平静。所有人都向大门走去,他们的赌马券变成碎纸片在马场和风里飘荡。观众席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暴露在阳光下,就像一个倒空了种子的豆荚。艾瑞克拉着我的手臂随人群向出口走去。

“在美国,我们总是把什么都造得最大。比如说现在的芝加哥……”

“它打破了纪录,就靠那样的腿!”艾瑞克说。

“白人猎手?你需要最好的,老伙计。如果可以就找布里克森,或者芬奇·哈顿。大裂谷可不是海德公园,你知道……”

“我知道,你说过了。”

“等乐队停下来再说吧。”

“我是说过了。”他朝前走着,脚步拖过地面,还挠着自己的下巴,试图用这种男子气概的举动演饰自己的感伤——这尝试徒劳无益,却为他的声线增添了几许粗犷。

“我是牛津人,”挨着他坐的人说,“我们唱歌好吗?”

“也许这很愚蠢,”他说,“但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不管我们能靠聪儿赚多少钱,它都不该再参加比赛了。”

“猎豹?”他说,“哈,我曾用一把折刀对付过西伯利亚的狼群。听着,我的朋友,有一次在托波尔斯克……”

于是它没再参加任何比赛。

这个红下巴的俄国佬盯着他那杯伏特加,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个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