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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夜航西飞》中,我最喜欢的章节和其余章节不太一样,没有任何文学性。那是柏瑞尔在飞机座舱内潦草写下来的,然后被装进一只邮件包,扔出了飞机,扔给一个名叫布里克森男爵[5]的白人猎手,他一直在地面上等待着。柏瑞尔接着飞过塔纳河畔[6]茂密的丛林地带,那里租给布里克森的顾客,来狩猎旅行的人们在那儿观看大象。

这么说并不是要做出评论家式的论断。这完全关乎主题,而非文体。卡伦·布里克森在写作《走出非洲》时已经是专业作家,在非洲写作而不是务农。伊萨克·迪内森[4]就像她所证明的那样,她真正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伊萨克·迪内森。而柏瑞尔·马卡姆是个行动派的女人,就和男人一样。她的著作是她职业生涯中一个怪异插曲。两本书的语调颇为相似,但我可以不加犹豫地同意,卡伦·布里克森的作品有上佳的写作水准,感情的抒发更加训练有素。《走出非洲》深得像一口井,如同卡伦·布里克森的农场和农场生活。《夜航西飞》则和当年欧洲的地平线一样宽广。尽管卡伦也了解农场生活,但作为一个拓荒的孩童和女生,柏瑞尔·马卡姆懂得更多。她描写在未开垦丛林地带的初次飞行,场面令人难忘。再没有其他描写更能表述那种广阔感、危机感和那片陆地并不友善的美丽。两本书都是写给非洲的情书,她们的非洲,并不互为敌手,而是互为补充。

很大的公象——象牙也是,我猜有一百八十磅。象群里大约有五百头象。还有两头公象和很多小象——在平静地进食。植被很茂密——树很高,两个水塘——其中一个在象群东北偏北半英里处,另一个在西北偏北约两英里处。你们和象群之间畅通无阻,半路有块林地。很多足迹。象群西南面有水牛。没有看见犀牛。在你二百二十度方向。距离约十公里。一小时后回来。努力工作,相信上帝,保持肠道畅通。

尽管不公平,但时机意味着一切。《夜航西飞》于一九四二年在美国出版,虽获得了压倒性的赞誉,但那是二战期间的衰落年份,人们的思维无暇沉醉于黄金般的非洲。一九四三年,《夜航西飞》在英国仅出版了一个小版本后,纸张配给制度就埋葬了书的前程,而缩减的报纸版面也没有什么位置留给书评。但在一九三七年,英国阅读界自认仍处于和平状态,卡伦·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面市了,以后几年销量上升,最后成为公认的经典,成为那个时代非洲最知名的画像。读过刚出版的《夜航西飞》之后,我第一次重读了《走出非洲》,边读边比较。我觉得它该获得与《走出非洲》比肩的地位。

——奥利弗·克伦威尔[7]

《夜航西飞》在我看来是个错误的书名,不恰当地暗示了本书的散文式文体。我认为,它是诗意的,抒情的,换个词说还是“能引发共鸣的”。对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书来说,它文学气息浓郁的遣词造句令人惊讶。绝大多数时候,这种风格很奏效,有时很悦目,有时则甜得发腻。温柔的语句掩盖了严峻的事实、来之不易的成就,以及危险坎坷的人生。你必须透过字句领会其后的危险与艰难。即便是柏瑞尔·马卡姆那次从东到西飞越大西洋的创纪录飞行,也被这样的文体抚平了叫人胆颤心惊的棱角。

我感觉这部分最贴近真实的她,无畏、能干、专业,而且风趣。《夜航西飞》的谜依然未解,那就是——柏瑞尔自己。

现在我向别人打听柏瑞尔。和以前一样,她还住在租借来的房子里,这间临近内罗毕赛马场的小房子是赛马会赠与的。她依旧训练赛马,也骑这些赛马,还曾对一位友人说,她在马上比在地上更自在。我还听人说,有人看见她走在内罗毕大街上,步履矫健、金发飘飘,你会以为她是个妙龄女子。她租来的住处最近被抢劫了两次,第二次她被打成重伤,但她仍住在那里。没有女人比她更不在意自己的物质环境,这大概是因为她在灌木丛中的小泥屋里度过了幼年时光,她父亲在开垦农场。人们带着担忧说起柏瑞尔“还和往常一样手头紧”。这个令人仰慕的女人,她搜集各式战利品,除了钱。

玛莎·盖尔霍恩

她一定已经不记得出生地莱斯特郡,四岁时她就离开那里随父亲前往未知的肯尼亚。但为什么桑赫斯特[2]出身的克伦特巴克上尉会带着女儿到非洲,而把儿子留给了感情不和的妻子[3]?柏瑞尔没有提及她的哥哥和母亲,没有提及自己的婚姻(她结过三次婚),也没有提及一九二九年出生的儿子。她带着爱意与仰慕写她的父亲,但还需要更多。在她讲述的高潮迭起的故事之间,疑云重重。

一九八四年于西纽彻奇

要是我那时读过她的书,我会向她追问《夜航西飞》中所有未解答的问题。诚然,正如柏瑞尔所说,她的书不是自传。它缺乏自传所需的关键信息。

[1] 喀耳刻女巫,希腊神话中住在岛上的女巫,善于用药。在《奥德赛》中爱上尤利西斯。

来拜访的还有两位仰慕者,一位年长些,另一位年轻些。他们起身为柏瑞尔端饮料,而柏瑞尔优雅地等候他们服侍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那时候柏瑞尔已经快七十了,我却以为她是个容貌出众的四十岁女人。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猜她跟女人相处时一定不太自在,尽管她对驾驭男人很在行,对马就更不用说了。她说她写了本书,大概这就是我被邀请的原因,她想谈谈关于书的事。我错过了这次机会。我没有在意,尽管唯一的中间人E. M. 福斯特反复提及。外表有欺骗性,但本该由我去发掘外表下潜在的东西。我谢过柏瑞尔,和来时一样无知地回去了。现在,事过十多年之后,我为自己的愚蠢和错失良机感到懊悔。

[2] 桑赫斯特,英国陆军军官学校所在地。

柏瑞尔在一间很典型的客厅里接待了我。房间是“殖民地式”装潢风格,大椅子和沙发上套着印花布,一张结实的桌子上放着饮料和杯子。没有书。总是留意书籍是我的职业病。柏瑞尔穿着黑色的紧身长裤和黑色的高领丝质套衫,这在卡其装盛行的内陆地区是颇具异域风情的穿着。她看起来魅力非凡,金发,皮肤晒成褐色,身材极瘦削。总之绝对不是我原本以为的那种牧马人样貌。我草率地做出了错误论断:不管用意何在,这位穆海迦高尔夫俱乐部——内罗毕社交圈乏味又老掉牙的核心的宠儿,训练赛马不过是为了取乐。

[3] 此处玛莎·盖尔霍恩的说法与事实有出入,一九〇六年,克伦特巴克上尉举家前往肯尼亚,而并非只与女儿同行。一年后,克伦特巴克太太才带着已到入学年龄的儿子回英国读书。

我只见过柏瑞尔·马卡姆一次,因为某个记不得的原因被召集到她位于奈瓦沙湖边的家里喝了一杯,房子是她租的,她在那里养赛马。那想必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我从自己朴实无华的山间别墅出发,别墅就建在大裂谷中的隆格诺特火山上。开车驶过尘土飞扬的小路时,我寻思着自己干吗要走这一遭。我对马一无所知,更不关心。如果这位内罗毕女士是位猎场看守、古生物学家或是牧场经理,我倒会极度感兴趣,热切地希望求教。生活在内罗毕的欧洲社交圈之外,我从未听说过柏瑞尔,我就这样无知地去了,刚抵达就已为返程后悔,漆黑之中要在那坑坑洼洼的路上开十六英里呐!

[4] 伊萨克·迪内森,卡伦·布里克森最为知名的笔名,据说她使用这个男性化的笔名是为了获得男性读者。

开始,柏瑞尔·马卡姆一直保有无畏、勤奋和非同寻常的成功。她并不自比先锋人物,也不以女性解放者榜样自居。她乐享肯尼亚的生活,那里是非洲的天堂,她也乐享自己的工作。

[5] 布里克森男爵,卡伦·布里克森的远房表弟,也是她的丈夫。

我怀疑柏瑞尔·马卡姆是否听说过“自由女性”一说,或者,作为一位彻头彻尾的魅力女性,她是否曾考虑过女权主义。一九一九年,她十七岁的时候,将所有的家当装进两只马鞍包,以她唯一知晓的方式独自谋生。她没有家,也没有家人等她回去。《夜航西飞》记录的正是这种初生牛犊的勇气,一个勇敢得令人动容的十七岁女孩,决定了她未来的人生。

[6] 塔纳河,肯尼亚东部河流,长约八百公里。

“自由女性”这个专用名词总是让我担忧。它暗示着普遍存在的“从属关系”,最终,在我们所处的人生与时代,女性必须抬起她们低垂的头,奋起反抗。它也暗示着男人是自由的,但他们并非如此。在我看来,整个人类都正经历困境,男人与女人应该,而且将会结伴而行,从伤害大家的偏见与愚昧中解脱出来。但是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拥有勇气和意志力,永远走她们选择的人生路,无视任何约定俗成的界限。

[7] 奥利弗·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政治家、军事家、宗教领袖,领导了英国清教徒革命。

《夜航西飞》充满诱惑与神秘。怕叨扰读者的乐趣,我不想对内容多加赘述。一言以蔽之,这本书是由三十年非洲岁月片段串联起来的回忆,讲述一位女性从童年到一九三六年的精彩人生经历。柏瑞尔·马卡姆,常被认为是肯尼亚的喀耳刻女巫[1],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寻常喀耳刻。想象一下,喀耳刻在尤利西斯身上施下咒语,于是她可以与他一同远行,学习航海,见识世界。她还顺便对他的男性同伴们施下魔法,这样他们就不会对她闯入男子汉的世界忿忿不平,反而欢迎她的加入。让众人着迷是容易的事,那是她天性使然,而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学识与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