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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个世界并不爱你

我忖度着,如果我进了监狱,人们肯定会觉得我是那种犯了重罪被抓进来的有色人种黑帮成员。所以我开始了我的表演。我假装我就是那种人,做戏就要做全套。每次警察问我问题,我都操着一口磕磕巴巴的南非荷兰语,带着浓重的有色人种口音。想象一下,一个肤色略深的美国白人,从外形上足以被认作是拉美人。他走进监狱,说着一口从电影里学来的墨西哥黑帮口音:“事情要开始变得麻烦了呢,朋友。”我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是南非版本。这是我为了挨过牢狱时光想出来的绝佳计划,而且居然奏效了。那些和我关在一处的家伙,罪行不过是酒驾、家暴和小偷小摸,他们都没见过真正的有色人种黑帮,因此,所有人都不敢招惹我。

“别找麻烦!知道吗?”

我们都在玩这个游戏,只是没人知道我们在玩游戏。我第一夜走进那间拘留室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我很危险。别惹我。”我心想,“天哪,他们都是重刑犯,我不该来这儿,因为我没犯罪。”到了第二天,情况迅速反转,这些家伙一个个去参加听证会了,我留在那儿等我的律师,而新人不断被送进来。现在,我成了老油条,扮演着那套有色人种黑帮的戏码,恶狠狠地望着新人,脸上写着:“我很危险,别惹我。”他们看着我,心想:“天哪,他是个重刑犯,我不该来这儿的,我和他不一样。”每天都这么重复,一轮接一轮。

他搜来搜去,最终只好让我进去,但他看着我的表情,就好像我一定会惹麻烦一样。

某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间牢房里的每个人应该都在装。我们其实都是来自良好的社区,有着良好家底的文明人,被关在这里或许只是因为少交了一次停车费,或者犯了什么其他的小错误。我们本应该相处融洽,一起吃饭,打牌,聊聊女人和足球。但是这不可能,因为所有人都摆出了一副自己很危险的架势,没人开口说话,是因为所有人都被其他人的装腔作势唬到了。等他们出去后,回到家里就会说:“天哪,宝贝,太可怕了。里面有一些真正的重刑犯,而且还有个有色人种,我的老天,他杀过人。”

“我知道你身上哪里藏了刀,在哪儿?”

自从我摸清了里头的门道后,就没事了。我放松了下来,开始感觉我又搞定了一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吃得还不错。早饭有花生酱三明治,面包片很厚。午饭是鸡肉和米饭。茶很烫,而且很淡,但是能喝。有一些在你之前进来的老犯人快要被释放时,会过来清掉牢房,然后把书和杂志分发下来,供大家传阅。其实,里面的日子还挺让人放松的。

“我没有刀。”

我记得有那么一瞬间,我一边吃着饭,一边对自己说,这日子不赖嘛。我可以和一堆人待在一起。没有杂事要管,没有账单要付,没人在旁边一直唠叨让我干这干那。花生酱三明治?天,我可以一直吃花生酱三明治。这日子真不错。我可以这么一直过下去。我真的很害怕回家之后等待我的那顿暴揍,所以我真的琢磨了一下怎么才能在监狱里一直住下去的事。想了会儿,我有了一个计划。“我可以消失个几年,再回来,跟大家说,我之前被绑架了,我妈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只会沉浸在与我重逢的喜悦之中。”

“你的刀呢?”

到了第三天,警察带进来一个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壮的男人。简直是个巨人。发达的肌肉,黝黑的皮肤,严峻的脸庞,看上去可以把我们所有人都捏死。我和牢里其他人本来在互相装凶——但他走进来的那一瞬,我们的恶人面具就全卸下来了。所有人都吓得瑟瑟发抖。我们一起盯着他:“妈的,完蛋了……”

那时我还是个少年,每次被警察或保安盘查,通常都不是因为我是黑人,而是由于我看上去是个有色人种。有一次我和表兄以及他的朋友去俱乐部玩,门口的保安搜了下穆隆格斯,挥手让他进去了,搜了我们的朋友,也挥手让他进去了。但轮到我的时候,瞪着我的脸说。

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被警察带过来的时候是半裸的,穿着警察局给他搜罗来的衣服,但那件磨破的背心穿在他身上实在太小,裤子也太短,看上去简直像女式紧身裤。他那样子,就像是个黑人版的绿巨人。

在南非,所有人都知道有色人种黑帮是最无情残暴的一类恶棍。这是你一辈子都无法改变的固有印象。最臭名昭著的有色人种黑帮是数字帮:26帮、27帮和28帮。他们控制着监狱,以凶狠暴力而闻名——打人致残、酷刑折磨、强奸、砍头——他们干这些事都不是为了赚钱,只为证明他们是有多么凶残,堪比墨西哥贩毒团伙。事实上,很多这类黑帮成员都在模仿墨西哥黑帮的样子,连外形都是:匡威的鞋子,迪凯斯的裤子,开襟衬衫,纽扣只系最上面一颗。

这个家伙走进来后,静静地找了个角落坐着。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心中忐忑着,看他接下来要干什么。有个警察进来叫绿巨人过去,要做信息备案。警察开始问他一连串的问题,但是这个家伙只是不断摇头,说他听不懂。警察说的是祖鲁语,绿巨人说的是聪加语。黑人与黑人面对面交流,却像鸡同鸭讲——又是巴别塔。在南非,很少人会说聪加语,但是我的继父是聪加人,因此耳濡目染,我也学了一些。听到警察和那个家伙你一句我一句,却什么都交流不了,我就走上前,开始帮他们做翻译。

拘留所的第一天过得特别安静,只是偶尔有经过的守卫大声骂人,列队点名。在拘留室里,没人开口说话。没有人会在走进拘留室后说:“嗨,大家好!我是布莱恩!”因为每个人都很害怕,没人想被其他人杀掉。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只是个违反交通法规的小孩,我使劲地在脑海里搜刮各种蹲监狱的犯人形象,然后努力装出那副样子来。

纳尔逊·曼德拉曾经说:“如果你用一个人听得懂的语言与他交流,他会记在脑子里;如果你用他自己的语言与他交流,他会记在心里。”他说得太对了。如果你努力去说另一个人的语言,哪怕只是简单不成句的短语词组,在他眼里,你也是在说:“我明白你身上具有与我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身份象征。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第二天早晨醒来后,迷迷糊糊间,我以为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但环顾了一下四周,我才想起来这是现实。早餐来了,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这就是我和绿巨人之间发生的化学反应。当我向他开口说聪加语的那一刻起,他之前那张看上去很吓人的脸,突然之间泛起了充满感激的神采。“啊,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你是谁?为什么一个有色人能说聪加语?你从哪儿来的?”

守卫给我发了一块垫子以及一床扎人的毯子。我把它们铺在水泥地上,想尽量弄得舒服些。我的脑海中呼啸着闪过以前看过的每一部监狱电影的情节。我心里想着,我要被强奸了,我要被强奸了,我要被强奸了。当然,我没有被强奸,因为这不是监狱,这只是拘留所,两者差别很大,而且我很快就会发现其中的不同。

我们一开始聊天,我就发现他根本不是绿巨人。他是这世界上最温柔最贴心的人,简直是一只大大的泰迪熊。他人很简单,没有上过学。我之前以为他被抓进来是因为谋杀,赤手空拳把一家人打死那种,但是他的罪行和那一点儿都不沾边。他是因为偷电脑游戏碟片而被抓的。他失业了,需要钱来养家糊口,他看到那些游戏的价格,以为可以偷一点儿,卖给白人小孩,赚一笔钱。他一告诉我这个,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重刑犯。因为我太了解盗版的世界了——偷来的游戏碟根本不值钱,因为盗版游戏的价格要便宜得多,而且没什么风险,就像博洛的父母做的那样。

尽管他都这样说了,我依然不觉得我的处境有多糟。我走进警察局的拘留室,看到房间里的其他六个人,心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很顺利,我会从这儿走出去。我正想着,牢门在我身后“砰”地关上了,守卫大吼了一声:“熄灯!”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哦,靠,这是来真的了。

我努力给他提供了帮助。我跟他讲了先准备辩护词、尽量拖延庭审的小技巧,于是他也在拘留所里住了下来,等着被传讯,我们一拍即合,和睦相处了好几天,很开心,也对彼此有了更多了解。牢房里其他人都完全不明白我们俩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是冷酷无情的有色人种黑帮小子,一个是他那来势汹汹、绿巨人一样的朋友。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南非故事:他成长在种族隔离制度的环境里,在农场工作,基本干的就是奴隶的活儿。那里就是地狱,但起码还能有一点点收入。他的工资少得可怜,但起码还有工资。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有人指使他干这个干那个。但种族隔离结束了,他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了。他千辛万苦地来到了约翰内斯堡,希望能找份工作,试图养活家里的孩子。但是他完全蒙了。他没受过教育。他没有任何技能。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去哪儿。这个世界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思维,就是让人们惧怕拥有他这样外形的人,但是现实却是,他也在惧怕着整个世界,因为他不具备任何一项生存技能,无法在世界上苟活下去。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忍。后来他成了小偷,时不时地被抓进牢里。有一次,幸运降临,他找到一份做建筑工的工作,但后来又被解雇了。几天后,他在商店里看到几张电脑游戏碟,就伸手顺走了,但以他的理解能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偷来的这些东西几乎一文不值。

“对哦。”

我为他感到难过。我在牢里待的时间越久,就越觉得法律并不理智,几乎跟买彩票一样随机。你是什么肤色?你有多少钱?你的律师是谁?你的法官是谁?偷电脑游戏的罪行,比驾驶假牌照汽车的罪还要轻微。他是犯了罪,但是他还不如我更像罪犯。我们之间的区别,就是他没有家人或朋友能帮他出去。他付不起任何钱,只能等州检察官来处理他的案子。他要站在审判台上,没法说一句也没法听懂一句英文,而法庭上的所有人都会把他想成最坏的样子。他会坐一段时间的牢,然后被释放,且和坐牢之前一样一无所有。如果要猜的话,他现在大概三十五或四十岁的样子,而在他可预见的未来三十五或者四十年里,也会和现在没有任何差别。

“以防你上吊。”

我的听证会终于来了。我和我的新朋友告了别,祝他一切顺利。然后我被戴上手铐,塞进了警车的后座,前往法庭,直面我的命运。在南非的法庭上,为了尽量降低犯人的曝光机会,并防止他们逃跑,等待被传讯时,犯人会被关在法庭下面的牢房里,等轮到你的时候,不用被押解着走过长长的走廊,而是沿着一条楼梯直接走上审讯台。在这个牢房里,你会和那些在这里等传讯等了几周甚至几个月的犯人共处一室。这是很诡异的一群人,有犯了小罪的白领,有被交警拦下来的倒霉蛋,也有浑身都是监狱文身的重刑犯。就好像《星球大战》里的酒馆场景,乐队在演奏音乐,韩索洛坐在角落里,而来自整个宇宙的坏人和赏金猎人们共处一堂——一个同样充满了人渣与罪恶的巢穴,只不过这里面没有音乐,也没有韩索洛。

“为什么要拿走鞋带?”

我只和这些人共处了很短的时间,但在这段时间里,我便已经发现监狱和拘留所的不同。我看到了罪犯和只是犯了小罪的人的不同。我看到了人们脸上的冷酷表情。我开始意识到,几个小时以前的我是那么天真,竟然觉得坐牢的体验没多糟,我还能接受。而现在的我,真的开始担心起自己接下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了。

到了熄灯时间,一个警察过来收走了我身上的东西:皮带,钱包,鞋带。

走进那间牢房的我,是个皮肤光滑,面孔青涩的年轻人。那个时候,我的发型是个巨大的黑人爆炸头,唯一让它整齐的办法,是把它往后梳成一个辫子,但这样看上去女里女气的,就像麦克斯韦尔。守卫在我身后关上门后,一个很恶心的老男人在后排用祖鲁语大声说着:“哟,哟,哟!妈的,伙计们。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今夜将会是很有意思的一夜。”

由于有律师罩着,我感觉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之中,我真是聪明极了,掌控了大局,而且最关键的是,我妈和亚伯还被蒙在鼓里。

他——妈——的。

现在,我需要的是钱。尽管律师人很好,但他不是做慈善的。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问他能否向他爸爸借一点儿钱。他说包在他身上了。他和他父亲讲了之后,律师第二天拿到了预付款。

我身边有个年轻人,显然已经崩溃了。他自然自语,大声恸哭着。他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我猜他觉得我看上去是个能聊得来的人,所以他直接向我冲过来,开始向我哭诉他是如何被捕,被丢进监狱,以及那些罪犯怎么偷了他的衣服和鞋,还强奸他,每天打他。他不是什么流氓。他用词文雅,是读过书的人。但他已经在这儿等了一年了,他想自杀。这个人让我从心底里涌起了极大的恐惧。

那个警察把我拉到一边说:“听着,你绝对不想就这么直接去保释听证。他们会给你派一个完全不了解情况的检察官,他没空在你身上浪费时间,而是会向法官申请延期,然后你可能就自由了,但也有可能就会被一直关起来。信我,你可不想那样。你有权在这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你应该找个律师,在上庭见法官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并不是出于好心才给我这个建议的:他和辩护律师有约定,帮他拉客户,自己从中拿回扣。他把律师的名片递到我手上,我给律师打了电话,他接了我的案子,然后让我就待在牢里,等他在外面处理好一切。

我环视整个牢房,里面约有一百来号人,四散在各个角落,以各自的种族组成明确无误的小团体,挤成一团:一群黑人占了一个角落,一群有色人种占了另一个角落,几个印度人自己抱团,还有几个白人站在一边。那些和我一辆警车押过来的家伙,在我们踏进这个大隔间的一瞬间,就已经出于直觉,自动走到他们所属的圈子里去了。而我只能待在原地。

南非的程序是这样的,你被捕后,人要关在警察局的牢房里,直到保释听证会那天。听证会上,法官会看你的案子,听取检方意见,然后要么驳回起诉,要么设定保释金额和开庭日期。如果你可以支付保释金,那付完钱就可以回家了。但是你的保释听证会可能会出现各种纰漏:譬如你的法庭指定律师没看过你的卷宗,不知道现在是在干吗;你的家人付不起保释金;或者就是法庭本身要推迟工作。“对不起,我们太忙了。今天的听证到此结束。”不管理由如何,一旦你离开拘留所,你就不能再回来了,如果你的案子当天没有得到解决,那你要被转移到监狱里继续等待。在监狱里,你会和一群等待开庭的犯人关在一起,那可不是一群普通人。庭审等待室是个极其凶险的地方,和你关在一起的人中,小到违反交通法规的司机,大到不知悔改的惯犯,应有尽有。你和他们关在一起,可能有好几天,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在美国也一样。如果你很穷,如果你不知道系统规则是什么样的,就很可能掉进这个裂缝中,然后你会发现,你身处一个诡异的炼狱之内,即不在监狱里,也不是不在监狱里。你没有被判有罪,但是你依然被关了起来,无法出去。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由于我是在傍晚被抓的,所以受审时已经快到晚上熄灯时间了。不管喜不喜欢,我都得在牢里过夜。这时,一个警察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我看向有色人种的那个角落。那些人是南非最臭名昭著、最暴力无情的监狱黑帮团伙。我长得跟他们很像,但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我没法走过去,跟他们假装我也是个暴匪,因为他们立刻就会发现我是冒牌货。不行不行不行。我已经没法再玩儿那套把戏了,朋友。我此时可不能招惹有色人种黑帮。

我坐在警察局里,因偷车嫌疑而被捕——很可能还犯了劫持汽车罪,甚至杀过人——我脑中在激烈地争辩着,到底是该给家里打电话,还是去蹲监狱好。一想到我的继父,他很可能真能杀了我。在我脑海里,这完全是可能发生的场景。然后我又想到我妈妈,她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她可不是我现在需要的那种目击证人,而且她根本不会帮我——因为她明确告诉过我她不会帮。“如果你哪天被捕了,别给我打电话。”我需要有人同情我现在的处境,但我不觉得她会是那个人,所以我没有给他们打电话。我决定,我不需要他们。我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我给我表兄打了电话,跟他说我正在想办法解决,先别跟任何人说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只需要想出解决办法就可以了。

那么,我走到黑人的角落里怎么样?我知道我是黑人,我也觉得自己是黑人,但是我的脸长得不像黑人,所以那些黑人看我走过来会怎么想?我走过去又会招惹什么麻烦呢?因为你看上去是个有色人种,但你又往黑人圈子里扎,这比我假装自己是有色人种暴匪,往有色人种圈子扎,更能激怒有色人种。有色人种会觉得我是在讨好黑人,他们就会和我杠上,过来揍我一顿。我仿佛看到自己要在这个牢房里引发一场种族战争。

我真的真的惹下大麻烦了。我唯一的救生索是我的父母,一通电话就可以解决所有事。“这是我继父,他是修车师傅。我借了他的车,我不该这么做的。”完事。最差我也只会因为开了没有行车证的车而被处以轻微的处罚。但是回到家以后,等着我的又是什么呢?

“嘿!为什么你要和那群黑人混?”

然后派对如常继续,这还是被劫持者活下来的情况,更多时候他们会被杀死。人们总是因为自己的车而受到枪击。我不仅没法证明这辆车不是我偷来的,我也没法证明我没有为了这辆车而杀人。那些警察一直在逼问我。“你是杀了人才拿到的车吧,孩子?是吧?你是杀人犯吧?”

“因为我是黑人。”

“戴夫好可怜啊。”

“不,你不是。你是有色人种。”

“啊,那可真糟。嘿,各位!戴夫的车被抢了。”

“啊,对,我知道我看起来是有色人种,但是请容我解释,这个故事其实还挺搞笑的。我爸是白人,我妈是黑人,而种族问题其实是一种社会建构……

“对不起,车被抢了,晚点儿到。”

那样行不通。起码在这里不行。

车被抢,在那时的南非经常发生,太稀松平常了,以至于你听到类似的事件都不会惊讶。比如你约了朋友来家里吃晚餐开派对,结果接到一个电话。

所有以上这些念头,在我脑中只花了一秒钟,闪电般的速度。我在脑内做着疯狂的运算,看着屋里的所有人,扫描屋里的每个角落,检测各项变量。如果我往这儿走,会发生这个。如果我往那儿走,会发生那个。我的整个人生都在眼前一晃而过——学校的操场,索韦托的小卖部,伊登公园的街道——我每一次化为变色龙的时间、地点、人物,我在不同种族之间游刃有余,解释我是谁。我好像回到了高中食堂里,只是这里是来自地狱的高中食堂,如果我选错了桌子,就会被暴打,被刀捅,被强奸。我从未在人生中感到如此大的恐惧。但是我依然要选。因为种族主义在这里,你必须要选边站队。你可以说你不要选,但最终生活会强迫你选。

与此同时,他们查了那辆车的信息,结果对我也很不利。每次我从亚伯的修车厂借车,我都倾向于借那些没人要的破车,而不是真正的客户送来的车,我以为这样就能少惹麻烦。但那是个错误的选择。这辆马自达是亚伯厂里的众多破车之一,没有明确的车主归属,如果它有车主,那么警察给车主打个电话,车主就会解释说那辆车正在厂里维修,整件事就真相大白了。但这辆车没有车主,所以我根本无法证明不是偷来的。

那天,我选择了白人。只因为他们看上去应该不会伤害我。那是几个普通的中年白人。我向他们走过去,和他们厮混了一会儿,聊了聊天。他们进来主要都是由于犯了白领工作上的罪,譬如有关金钱的诈骗勒索。如果有人要走过来找麻烦,他们派不上任何用场,他们自己也会挨揍,但是起码他们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危险,我是安全的。

希尔布洛警察局和南非其他警察局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在种族隔离的巅峰时期由同一个承包商建的,就像同一个警局帝国神经系统的不同分支。如果你被蒙着眼睛,从一个警察局转到另一个警察局,可能都不会注意到你换了地方。里面装着一样的日光灯,用着一样的便宜地砖,好像医院一样乏味又正统。警察把我押进去后,让我坐在登记台前,然后对我提出指控,让我按下了指纹。

幸运的是,时间过得飞快。我在这里只待了一个小时,就被法庭传讯了。到时候,法官要么会放我走,要么会把我投进监狱,等待最终审判。我起身离开的时候,一个白人向我凑过来。“千万别再回这里了,”他说,“在法官面前哭吧,做你能做的一切去卖惨。如果你去了又被送回来,日子可不会再这么好过了。”

警察查了下车牌,发现车牌和车对不上。可抓到我的把柄了。“这辆车不是你的!牌照又是怎么回事?!给我下车!”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啊啊啊啊,这下真惹上麻烦了。我走下车,他给我戴上手铐,告诉我,我因为有偷车嫌疑被捕了。我被带回了警察局,车则被没收了。

到了法庭上,我看到我的律师在等我。我的表兄穆隆格斯也在,他坐在旁听席上,准备等着一切顺利结束后,帮我付保释金。

但另一方面,你的父母,就一点儿也不理智了。他们在你的整个童年中扮演了法官、陪审团和行刑官等多重角色,好像每次你犯了错,他们都想判你个无期徒刑。在那一刻,尽管我理应害怕的是面前的警察,但我脑中想的完全却是,完了完了完了,等我到家后,肯定有大麻烦在等着我。

法警念出我的卷宗号码后,法官望向我。

那时我还年轻,说来也怪,比起被法律制裁,我更害怕惹怒我的父母。我在亚历山德拉和索韦托都和警察打过交道,但都是外部环境所致:被迫关闭的派对,对小巴的突然搜查。法律的利剑在我头顶转来转去,却从来没有落到我特雷弗的身上。当你跟法律没打过交道的时候,法律看上去很理智——尽管警察大部分时候是混球,但你也要承认,他们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你好吗?”他说。

警察把我拦下的时候,我很想争辩:“喂,我知道你们是因为我的肤色才要查我的!”但是这次我没法争辩,因为在那一刻,我确实违法了。警察走到我的车窗前,问了我那几个标准问题。你要去哪儿?这是你的车吗?这是谁的车?我答不出来,我动都动不了。

我崩溃了。整整一周,我都在假装自己是个硬汉暴匪,但此刻却再也装不下去了。

“没错。请出示驾照和行车证。”

“我,我不好,尊敬的法官。我不好。”

“因为你是警察,而我是黑人?”

他看上去很迷惑。“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停车吗?”

我说:“我不好,法官,我真的很痛苦。”

开到希尔布洛的时候,我被警察拦了下来。南非的警察拦你停车不需要理由。警察拦你,只因为他们是警察,有权让你停车,就这么简单。我常常看美国电影,里面的警察让人停车后还要解释说,“你没打转向灯”,或“你尾灯没亮”。我总是在想,美国警察何苦还要编个谎啊?我很欣赏南非的一点是,我们的社会系统还没有文明到需要说谎的程度。

“干吗要跟我说这个?”

那些破车大部分都不能合法上路。没有行车证,也没有正规牌照。幸运的是,亚伯有在车库里存了一批旧车牌。没多久,我就发现,我可以从里面挑一块车牌安到旧车上,然后就可以上路了。那时我19岁,也许20岁,完全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我走到亚伯的车库,确保旁边没人后,挑了一辆车——那辆我开去高中毕业舞会的红色马自达,在上面安了个旧车牌后,便开着它上路去搜罗降价手机了。

“因为您问我好不好。”

从14岁开始,我就经常偷开亚伯的破车到周围转悠。我说我是在试驾,想检测一下它们维修得好不好。亚伯觉得这并不好笑。我被逮到过好几次,逮到后就被我妈大骂一顿。但这并不会阻碍我继续这么做。

“谁问你了?”

有一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某家商店在清仓甩卖手机,价格低到匪夷所思,我知道邦哈尼和我可以在街区把它们转卖出去,大赚一笔差价。这家店在郊区,步行太远,小巴也不直达。所幸我继父是开修车行的,后院里停着一堆旧车。

“您问的。您刚刚问的。”

很多黑人父母真的是这么做的,不给孩子付保释金,不请律师——这是“严厉的爱”的终极形式。但可惜,这种手段并不太行得通,因为你恰恰在孩子最需要爱的时候,给了他“严厉的爱”。你想给他个教训,但这个教训却让他付出了后半生的代价。

“我说的不是‘你好吗’(how are you),我说的是‘你是谁’(who are you),我干吗要浪费时间问你好不好!这里是监狱,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底下受罪呢。如果我跟每个人都问‘你好吗’就要在这儿耗上一天了。我说的是‘你是谁’,报上你的名字,备案。”

“是,但是大学的压力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你。我了解你。你的性格是不会坐在原地,让你眼睁睁看着其他人都超过你的。如果你在一个积极进步的环境里,你也会变成积极进步的人。我一直跟你说你要改变你的生活,你就是不听。有一天你会进监狱的,但进去之后,别给我打电话。我会让警察把你关起来,好好给你个教训。”

“特雷弗·诺亚。”

“在大学里玩和在街区里玩又有什么差别呢?”我说,“好像我真能去读大学似的。”

“好,我们可以继续了。”

她说她最痛恨街区的地方是,街区不会给我进步的动力。她希望我可以和读大学的表兄一起玩。

整个法庭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也开始笑。但我现在更害怕了,我不希望法官因为我笑,就觉得我没把他当回事。

我妈妈痛恨街区。她不喜欢我在那里交的朋友。如果我邀请他们来家里玩,她甚至不想让他们进门。“我不喜欢那些男孩。”她会说。她并不是讨厌他们本人,她讨厌的是他们身上所代表的东西。“你和那些男孩惹了那么多麻烦,”她会说,“你必须要留意自己周围都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他们会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

结果证明,我并不需要担心。整个流程只花了几分钟就结束了。我的律师向检察官阐明事实经过,一切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他详述了我的卷宗。我没有前科。我不具危险性。反方没有表达反对意见。法官确认了我的审讯日期,准予保释,我自由了。

“妈的。”

我走出法庭的那一刻,阳光照射在我的脸上,我说:“亲爱的耶稣,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了。”时间只过去了一周。在拘留所里,我的日子没有那么糟,吃得也还算可以,但是在牢里的一周,真的是太漫长、太漫长了。没有鞋带的一周,实在是太漫长、太漫长了。没有钟表、没有太阳的一周,简直让人体会到了永恒的滋味。而那些更糟的情况,在真正的监狱里度过真正的时光,我连想都不敢想。

“周五晚上。”

我和穆隆格斯开车先回了他家,洗了个澡,睡了一觉。第二天,他开车把我送回我妈的家。下车后,我优哉游哉地走在车道上,假装一切如常。我的计划是说我在穆隆格斯家借宿了几天。我走进房子里,表现得好像没事人一样。“嘿,妈!怎么样?”我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我想,好了,棒,没事了。

“哦,糟了。什么时候?”

我在家待了一天。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聊天。我在那儿编故事,说我和穆隆格斯这周都干了什么什么,然后瞥见我妈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她缓缓地摇着头。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她的样子不是在说:“有一天,我一定会逮到你。”不是生气,或不同意。那是失望的表情。她很心痛。

手腕轻扣。

“怎么了?”我说,“你怎么了?”

“邦哈尼在哪儿?”

她说:“孩子,你以为谁给你付的保释金?嗯?你以为谁给你付的律师费?你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没人告诉我?”

在亚历山德拉,被捕是生活的常态,十分常见,我们甚至有个简单手势来表达这层意思:将两个手腕轻碰一下,就好像是被戴了手铐一样。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

真相就这么哗啦啦洒了一地。她当然知道了:那辆车。那辆车丢了一周。我一直忙着处理坐牢的事情,掩盖我的足迹,却忘了我的罪证就在院子里,那辆红色马自达不见了。当然,我给朋友打电话,他跟他父亲借钱付我的律师费时,他父亲逼他说出了钱的用处,同样是为人父母,那个父亲立刻给我母亲去了电话。我母亲把钱给了我朋友,让他去付律师费。也是她,把钱给了我表兄,让他来付我的保释金。这一周我都在牢里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我有多聪明,却没想到,她从始至终都对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我妈对我从来都寸步不让。每次我犯了错,迎接我的都是“严厉的爱”——训话、惩戒、暴揍。每次犯错误都是这样。很多黑人父母也是这么教育子女的,他们要在社会给你惩罚之前,先将你教训一顿。“在警察把你抓走之前,我必须这么管教你。”从你能上街的那天起,所有的黑人父母心里想的都是这件事,因为法律正在外面等着你。

“我知道,你现在觉得我就是个疯婆子,在这儿唠唠叨叨,”她说,“但是你忘了,我之所以要那样管你、约束你,是因为我爱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的前提。如果我不惩罚你,这个世界会给你更糟的惩罚。这个世界并不爱你。如果警察抓了你,警察并不爱你。我打你的时候,我是在试图救你。他们打你的时候,他们是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