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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芝士男孩

“我没钱,”他说,“但我有几箱啤酒。”

“嘿,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如果我们能把那个姑娘带到你的派对上来,让你和她相处相处的话,你愿意出多少钱?”

“好的,那今晚我们会来你的派对,到时候你要给我们两箱啤酒。”

但是这个女孩儿的妈妈可能会需要一笔贷款。一旦我们把钱借给她,在她还钱之前,她都无法把我们从她家门口赶走。我们可以经过,进去坐坐,聊聊天。那个漂亮女儿会在家里,但她妈妈并不会说:“不许和那些男孩说话!”贷款让我们和这位母亲建立了联系。她会请我们去吃晚餐,而当这位母亲了解了我们是正直、文雅的男孩后,她会同意让我们带她女儿参加派对,只要我们保证能把她安全送回家就行。随后,我们再去找那个为了和这个女生见面什么都愿意做的家伙。

“酷。”

比如我们曾经做了好几笔疯狂的交易。街区里的妈妈们都很宝贝她们的女儿,尤其是漂亮女儿。在亚历山德拉,很多女孩儿是被锁在家里的。她们会去上学,放学后直接回家,直接进屋,再也不许出门。男孩子也不许跟她们讲话,甚至都不能在她们家门口徘徊——什么都不能。有些男生总是梦想和这些锁在家里的女孩儿们交往:“她太美了,如果能和她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他没法和她在一起。没有人可以。

我们去参加派对前,约上那个姑娘——她正为可以逃离母亲的牢笼而激动不已。那个男生带来了啤酒,也终于和心爱的姑娘见了面,而我们则把她妈妈欠我们的债一笔勾销以示感谢,随后再把那几箱酒卖了,把钱补回来。总有解决的办法,而这是最有趣的部分:拐个弯抹个角,解决难题,看谁走到了哪一步,谁又需要什么,我们可以联系到谁,让钱兜兜转转又回到我们手里。

吃过午饭,我们回到车库,放松一会儿,小睡一会儿,接着继续刻碟。到了下午,我们会遇见很多的妈妈们。妈妈们超爱我们,她们是我们最好的客户。因为妈妈们要管家,一直期待能买到那种从卡车后面滑落的成箱肥皂,而且比起和瘾君子打交道,她们更愿意从我们手上买。和瘾君子打交道并不是什么舒心的经历,而我们是正直、文雅的东岸男孩。我们甚至可以要更高的价格,因为我们的身份给这场交易蒙上了一层体面的光。妈妈们也很需要短期借贷,家里的各项支出都急需现金。同样,她们更愿意和我们做交易,而不愿去找那些放高利贷的黑帮。妈妈们知道,即使她们没还上钱,我们也不会打断任何人的腿。我们并不信奉暴力,另外我们也没那个能力——可别忘了这一点。这个时候,邦哈尼的聪明才智又要发挥用场了,他总是清楚当一个人付不出钱的时候,可以让他拿什么来抵债。

在我们生意巅峰的时候,我们手上大概有10000兰特的现金。我们有借贷,有利息,还存了一堆乔丹鞋和DVD机,我们从别人那买过来,等时机合适了再卖出去。我们还得买空白CD,雇小巴来装我们的DJ器材,每天还得喂饱五个人的肚子。我们把所有的细节都记在了电脑上。和我妈相处久了,我知道怎么做表格记账。我们做了一个Excel表格,记录了所有人的名字,他们欠我们多少钱,什么时候还了款,什么时候还没还。

中午的饭点过后,一般就没什么生意了,所以我们会在这时开始吃午饭,一般就是吃我们能找到的最便宜的食物,譬如一份“笑笑”配上玉米面。“笑笑”是羊头。清水煮过,洒了玉米面的羊头。我们叫它“笑笑”,是因为当你把它上面的肉吃完后,这只羊头看上去就好像在碟子里冲你笑一样。脸颊和舌头的肉很好吃,但是眼球很恶心,会在你的嘴里爆开。你把一只羊眼球放进嘴里,咬下去,一包脓浆会在你的嘴巴里爆裂,既不脆,也没有嚼劲儿,而且也一点儿都不入味。

下班时分,我们的生意才真正开始火起来。小巴司机会过来取他们最后一份订单,上班族都在回家的路上,但他们的关注点不是肥皂盒、玉米片,而是各种器材——DVD播放机、CD播放机、游戏机。还有很多人开始过来卖东西,因为他们一天都在各种坑蒙拐骗加盗窃,是时候销赃了。有人在卖手机,有人卖皮夹克,有人卖鞋。有一个长得很像《辛普森一家》里的黑人版伯恩斯先生的家伙,总能在交班时间拿出最莫名其妙而且毫无用处的垃圾,譬如一个没有电池的电动牙刷。有一次,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电动剃须刀。

午饭时分的生意单很多。我们会在亚历山德拉满城跑,去各种商店和街角,和各种人做生意。我们可以免费搭小巴,因为我们会假借和小巴司机讨论他们需要什么音乐,但暗地里就是不想给车钱。“嘿,我们来接订单的。你一边开车,我们一边聊。你需要什么?哪种音乐?你要新的麦克斯韦专辑吗?好的,我们有新的麦克斯韦。好,一会儿聊,我们先在这下车。”然后,我们再跳上另一辆车,带我们去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这是什么鬼?”

然后我们会坐在街角吃早饭。一边吃,一边接过路小巴司机的订单。接着,我们会回到邦哈尼的车库里,听听音乐,举举重,刻碟。到了10点或11点的时候,司机们陆陆续续结束了早班。我们会带上CD去街角,让他们各自认领自己的碟。之后,我们就在那街角待着,随便闲逛,见见人,看谁会路过,看这一天该怎么过。这个人需要这个,那个人在买那个,你永远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电动剃须刀吧?”

在街区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我早早起床,邦哈尼来我的公寓找我,我们坐小巴去亚历山德拉,带着我的电脑、巨大的主机以及那个又大又重的显示器。我们在邦哈尼家的车库把设备调试好,摆出第一批CD,然后我们走到十九街和罗斯福街的交叉口吃早餐。你想要用钱生钱的时候,可得留意你在吃上的开销。你得仔细算着,否则会把利润吃没了。每天早晨我们都会吃肥饼,一种基本是炸生面团的食物,很便宜,一块卖五毛钱。我们会买上一堆,这样就有足够的热量供我们撑到下午。

“电动剃须刀?我们是黑人。你知道用这种东西的话我们的皮肤会怎样吗?你见到周围有人用过电动剃须刀吗?”

邦哈尼一开始对我说“我们去街区吧”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就是去那边卖卖碟,或者在派对上做做DJ。结果,我们卖碟做DJ,都是为了在街区里做小额贷款和当铺生意积累资本。很快,后者变成了我们的事业中心。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搞到这些东西的。因为我们不会问。但是我们最终还是从细枝末节拼出了答案:他在机场工作。那些没用的垃圾,都是他从别人的行李箱里摸出来的。

当然了,那晚我们吃的就是肉饼,还感谢了上帝赐予我们美食。

慢慢地,人潮散去,我们也开始放松下来。这时候,我们会清点一下货物,整理整理CD库存,算一下今天的收支明细。如果晚上接了DJ的活儿,那我们就要准备一下,不然我们就买点儿啤酒,无所事事地喝点儿,聊聊刚过去的这一天,听听远处传来的枪声。每天晚上都有枪声,我们总是试图通过声音来猜测那是哪个型号的枪。“应该是把口径9毫米的手枪。”当然,警察追逐戏也是固定节目,警车呼啸而过,追着前面开着刚偷来的车的家伙。最后,每个人都准备回家吃晚餐了,我也带上电脑,搭上一辆小巴,到家,睡觉。第二天再回来,把这所有的事再做一遍。

“我们知道。他认识的那个人能从哪儿搞来这么多汉堡肉饼啊?路上捡的吗?”

过了一年。两年。我已经不再想着去上大学了,而且也完全没有赚到学费。

“我们可不知道啊。”

街区吊诡的地方在于,你总是在干活,干活,干活,你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发生,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每天从早上7点到晚上7点,都是一样的流程:我们怎么把10兰特变成20兰特?怎么把20变成50?怎么把50变成100?到了晚上,我们就把赚了的钱花在吃上,或许还有啤酒上,然后回家,第二天回来再重复:我们怎么把10变成20?怎么把20变成50?忙忙碌碌一整天,才能把钱翻倍。你得走来走去,到处晃悠,不停思考。你得找到这个人,跟那个人搭个话,再想办法认识认识那个人。很多时候,一天忙到最后,我们手上一分钱都不会剩下,但却总觉得自己赚了挺多。

“妈,他偷的。”

倒买倒卖之于工作,就像上网之于读书。如果你把你一年在网上读到的文字加起来——推特、脸书推送、网页列表——那你读的文字量都约等于一吨书了,但事实上是,这一年里你一本书都没有读。当我回头想想,倒买倒卖就是那样。你投入了无限的精力进去,获得了最少的收获,就好像每天在转轮里跑步的仓鼠。如果我把同等的精力放在学习上,早就MBA毕业了。但事实却是,我只是专攻了倒买倒卖,没有哪个大学可以给我颁发个倒买倒卖学位证。

“不知道。他说他认识一个人而那个人——”

我第一次到亚历山德拉的时候,就被那里永不停歇的活力和刺激深深吸引了,更重要的是,我被那里接纳了。我在那儿获得到的归属感,比我在高中或其他任何地方得到的都多。我第一次出现在那里的时候,确实有几个人抬了抬眉毛:“这个有色小孩是谁?”但街区并不会以貌取人。如果你想去那里住,就可以去那里住。因为我不住在那儿,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说,我是个局外人,但是在那里,我却这辈子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局外人。

“可是他从哪儿拿到的?”

街区的生活压力小,日子可以过得很舒适。你脑子里想的都是得过且过,所以也不必问自己什么大问题,譬如,我是谁?我应该在哪里?我做的足够与否?在街区里,你可以是一个40岁的老男人,住在自己妈妈房子里,四处向人借钱过活,也没人会看不起你。你在街区里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因为总有人比你更失败,让你感觉自己也不用再怎么努力,因为你身边最成功的人也没有比你成功多少。这让你活在一种了无生机的状态里,可以一动不动。

“哦,我上班的地方有个家伙卖给我的,”她说,“给我打了很低的折扣。”

街区里也有着很强的社区感。每个人认识每个人,从瘾君子到警察,都互相认识。人们会互相帮助。如果某个妈妈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去做。标准句型是“我可以劳烦你吗”,就好像所有人都是你妈妈,你是所有人的孩子一样。

“这是什么鬼?”我问。

“我可以劳烦你吗?”

而我自己的母亲,我那超级虔诚、遵纪守法、一直因为我违反规则而教训我让我学会遵纪守法的母亲——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我回到家后,看到厨房里放着一大箱速冻的汉堡肉饼的情形,足足有两百多个肉饼,上面打着黑牛餐厅的标志。黑牛餐厅的一个汉堡要卖至少20兰特。

“可以啊,你需要什么?”

如果你住在一个富裕安稳的世界里,远离犯罪,那么你很容易对犯罪这件事带有批判的眼光。但是街区告诉我,每个人心中对错的观念都不同,对于到底什么是犯罪,以及自己能接受参与多大程度的犯罪,也有不同的定义。如果一个瘾君子从超市偷了一大箱玉米片出来卖,前来购买的贫穷母亲并不会觉得我买这些玉米片,是在协助并教唆犯罪呢。不,她只会想,家里需要食物,这个人手上有玉米片,于是她就买了这些玉米片。

“我想你去帮我买面包和牛奶。”

于是,我们心里就只会这么想:白人丢东西之后能拿到钱,真是当白人的又一大好处。

“好的,我去。”

“哦,好的,”我说,“听起来不错。”

然后她会给你一些钱,你去买面包和牛奶。只要你当时没在忙,也不耽误你什么事,你都不会拒绝。

“是啊,白人丢东西了以后,他们找保险公司赔偿他们的损失,等于他们什么也没丢。”

住在街区里,最重要的事是学会分享。你不能一个人闷声发财。你有钱?那你为什么不帮助别人?邻居里哪个奶奶需要帮忙,所有人都会来伸出援手。你要是去买啤酒,就得给所有人都买上,四处分发。每个人都需要了解你获得的成就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回馈给社区,否则你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保险?”

小镇也有自己的治安系统。如果有人偷东西被抓,小镇上的人会管。如果有人入室抢劫被抓,小镇上的人也会管。如果你强奸妇女被抓,那你要赶快祈祷,宁可警察先到一步,也别落到小镇人民的手里。如果一个妇女被打了,人们并不太会管。因为挨打牵扯了太多问题,为什么被打?谁来负责?谁先动的手?但强奸就是强奸,盗窃就是盗窃,你玷污了社区的名声。

“呃,别担心,”其中一个人告诉我,“白人有保险的。”

生活在街区里,有种奇异的舒适感,但舒适的同时也很危险。舒适给了供你躺倒的地方,但也给了压在头顶的天花板。在我们那帮人里,朋友G本来和我们一样,也没工作,整天四处闲逛。但后来,突然有一天,他在一家服装店找到了工作。每个早晨去上班的时候,其他人就会取笑他。我们看着他穿着正装出门,所有人都会在一边嘲讽:“喔,G,看看你穿的那身儿衣服!”“喔,G,今天又要去见白人了,哈?”“喔,G,别忘了从图书馆拿几本书回来!”

“但这原来是谁的?”我说。

G上了一个月班之后,有一天早晨,我们在矮墙上玩,G穿着拖鞋和袜子就出来了。他没穿工作正装。

开始我不知道这不能问。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买了个类似车载音响的东西。

“哟,G,怎么了?工作怎么样了?”

这就是街区。总有人在买,总有人在卖,倒买倒卖就是要在全程搅混水。没有哪一步是合法的,也没人知道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那个帮我们拿到耐克鞋的家伙,他真的有“员工优惠”吗?你不知道。你也不问。对话只会是这样,“嘿,看看我找到了什么”,以及“酷,你要卖多少钱”。这是国际通用密码。

“哦,我不在那儿干了。”

于是这个家伙得到了DVD机,兜里还多了十块钱,他觉得自己做了笔好生意。他给我带来那双耐克鞋,我们去东岸找到那种特别芝士的芝士男孩,对他说:“哟,兄弟,我们知道你想要那双新乔丹鞋。店里要卖300块,我们200块卖给你了。”我们卖了那双鞋,就这样,我们把60兰特变成了200。

“为什么?”

“好的,你不是还要给我140吗?现在我们给你十块,你用你的员工价帮我们买一双耐克。”

“他们说我偷东西,我被开除了。”

“我买一双的话大概150。”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我脑内遏制不住的一个念头,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他陷害了自己,这样才能重新被其他伙伴们接纳。

“用你的员工折扣买一双耐克大概多少钱?”邦哈尼会这么问。

街区有种吸引力,它永远不会将你落下,也永远不会让你离开。因为你一旦决定离开,你就冒犯了这个生你养你、塑造了你、永不会背叛你的地方。这个地方会对你加倍奉还。

于是,我们给瘾君子投入了50兰特,从上班族那赚回了140。但是邦哈尼还能看到再将其翻倍的可能。假设这个买了DVD机的人在一家鞋店工作。

但一旦你在街区的生活变得顺心遂意,那你就该离开了。因为街区会将你拖下深渊,它总有办法,总会有某个家伙偷了东西后,把东西扔在你的车里,结果被警察找到。你不能留下来,你以为你可以,甚至开始想要做更多好事,把你的街区朋友带到某个高级俱乐部玩,但不一会儿,你身边人就打起架来,你的朋友掏出了枪,有人中了弹,而你留在原地,一头雾水:“刚刚发生了什么?”

“好的。”

只是发生了街区里会发生的事。

“没事。你先拿去,等你拿到工资,付给我140就行。”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一个派对上当DJ,不在亚历山德拉,而是在紧挨着亚历山德拉的伦巴第东,这里是一个稍微富裕些的中产阶级黑人社区。有人报了警,投诉说噪音太大。警察穿着防爆装备冲了进来,端着机关枪。我们的警察就是这样出警的,没有小情况,只有大事件。美国人所说的特种部队,对我们来说只是常规警察。他们过来查看噪音的源头,就是我。一个警察冲着我和我的电脑走过来,将他的冲锋枪对准我。

“但是我现在手上没有120块现金。”

“把音乐关掉,现在。”

“好了。120成交,这是你的DVD机了,是你的了。”

“好的,好的,”我说,“我在关了。”

那个瘾君子抗议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收下钱,毕竟他得嗑药,嗑药需要现金,必须立刻马上拿到钱。这时,邦哈尼再回去找那个上班族。

但我当时电脑系统是Windows 95,而Windows 95关起机来大概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我忙着一个一个关闭窗口,退出程序,我有一个很容易受损的希捷硬盘,所以不想直接切断电源,那样会对硬盘造成伤害。但警察很显然一点儿也不在乎。

“好的,听着。你是个瘾君子。这是台偷来的DVD机,我只能给你50。”

“关掉!关掉!”

“我想要140。”

“我在关!我在关呢!我得先关掉程序!”

“这台DVD机你想卖多少钱?”

群众开始骚动不安,警察也越发紧张。他调转枪口,直接射向了电脑。不过,他可能不太懂什么是电脑,因为他射击的是显示器,显示器爆炸了,但音乐还在响。现场一团混乱——音乐震耳欲聋,所有人都在四处乱窜,被枪声吓得不行。我一把拔下主机电源,音乐没了,但此时,警察又开始向人群投掷催泪弹。

然后,邦哈尼再把瘾君子拉到一边。

催泪弹和我以及音乐本身都没有关系。催泪弹只是警察用来关闭黑人社区的派对的常规手段,就好像夜店打开灯,告诉所有人该回家了一样。

“好的,酷。”

我的硬盘没了。尽管警察冲着显示器开枪,但不知怎么我的硬盘却烧了。电脑还能开机,但是读不出这个硬盘。我的音乐库没了。尽管我有钱买一个新硬盘,但是我几年积累起来的音乐全没了。没有办法可以弥补。我的DJ生涯到次年结束,贩卖盗版碟的生意也戛然而止。突然之间,我们的小团体失去了主要收入来源。我们的技能只剩下了倒买倒卖。于是,我们只有更加勤奋地倒买倒卖,拿着一点儿现金,努力让它翻倍,买这个换那个。到后来,我们开始花积蓄,但不出一个月,我们便身无分文,只能吃土了。

“我想的是120。”他说。

有天晚上,我们那位在机场工作的朋友——黑人版的伯恩斯先生——下班后来找我们。

“看着,我知道你现在付不起DVD机的钱,”邦哈尼说,“但是你心理价位是多少?”

“嘿,看我找到什么了。”他说。

假设我们看到两个家伙在街角讨价还价,一个瘾君子想出手一台DVD机,另一个上班族想要,但是手头没有现金,因为还没拿到工资。他们在那来来回回地磨,但是瘾君子想立刻拿到现金,他可不想等。瘾君子的字典里没有分期付款的定义。这个时候,邦哈尼就会上前,将那个上班族拉到一边。

“你找到什么了?”

现金也给了我们在街区的物物交易中插上一脚的能力。众所周知,只要你站在街区某条主路的拐角,就总有人上前想卖给你点儿什么。“哟,哟,哟,老兄,要大麻不?”“要录像机吗?”“要DVD机吗?”“哟,我在卖电视。”就是这样的。

“照相机。”

我们挣的钱越来越多。尽管每次也不过几百兰特,最多一千兰特,但那都是实实在在攥在手里的现金。邦哈尼立刻意识到我们所处的地位。街区里的每个人都需要现金。每个人都在寻找短期借贷,来付一笔账单,交一笔罚款,或贴补家用。邦哈尼会出去谈生意,然后回来找我:“哟,我们可以和这个家伙做笔交易,我们借给他100块,这周末他还我们120。”我会说好的。然后那个人周末回来还给我们120兰特,我们再重复这个流程,再借更多钱出去。我们的财富开始呈两倍、三倍地增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台相机。那是一台数码相机。我们从他手里买了过来。我拿着相机,打开之后,发现里面都是一个白人家庭的度假照片,我感觉糟透了。我们买的其他所有东西,对我来说从来都不重要,耐克鞋、电动牙刷、电动剃须刀。谁在乎?是啊,可能会有人因为超市里丢了一小拖车玉米片被开除,但那不过是小事一桩。你不会去多想。但是这个相机里全是人的面孔。看着那些照片,我想起了我的家庭照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心里想,我偷的不是相机,而是某个人的回忆,我偷了属于某个人的一部分生活。

卖碟逐渐演化为倒买倒卖,因为邦哈尼可以从各个地方发现商机,知道如何获得最大利润。邦哈尼和汤姆一样,也是个诡计多端的骗子,只不过汤姆是小拐小骗,而邦哈尼则更有谋略:如果我们这样做,会获得那样的结果,然后我们再把它转手换成别的,这就给了我们做更大生意的杠杆。譬如,有些小巴司机无法当场付钱:“我手上没钱,因为我这趟才刚开始跑。但是我需要新碟。我可以先赊着吗?你可以免费坐我的车。我这周末交班的时候就来付清,可以吗?”于是我们开始让小巴司机赊账,并从中获取少量利息。

这真的很奇怪,但是在两年倒买倒卖的生涯中,我从来没想过我在犯罪。我真的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这只是人们找到的东西罢了。反正白人有保险。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理由,一切都顺理成章。在社会中,我们彼此伤害,是因为我们看不到受伤之人的样子。我们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们不觉得他们也是人。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街区的终极理由——把种族隔离出去的那群人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因为如果白人有一瞬间把黑人当人看的话,就会发现奴隶制是如此不合理。在我们生活着的世界里,我们完全看不到自己做的事情会对他人造成什么影响,因为我们并不住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一个投资银行家和那个借了次级房贷的人住在一起的话,那投资银行家估计会不忍心从贷款人手里大肆捞钱。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彼此的痛苦,彼此同情对方的处境的话,我们从一开始可能就不会去犯罪了。

邦哈尼家车库的大门正对着跳羚弯。每天早晨,我们都会打开门,把电线接到外面,在路上支起一张桌子,开始放音乐。路过的人们会询问:“这是什么碟?我能买一张吗?”我们这个角落也是很多小巴司机的终点,他们会从这里调头回到小巴总站去。他们也会路过时下个订单,回头再来拿货。路过,下个订单,回来,拿货。我们一整天的时间都在接单,再回到车库刻录更多的碟,然后再拿回去卖。如果我们对那堵矮墙感到厌烦了,街角还有个改装过的旧集装箱,我们也会去那边玩。那里面有个付费电话,我们躲在里面给别人打电话。如果那天不太忙,我们就在矮墙和集装箱之间来来回回,和其他同样无所事事的人聊天玩耍。我们会和毒贩子聊天,也会和黑帮成员聊天。时不时地会有警察冲过来打断我们正在做的事。这就是在街区里的日常。到了第二天,一切照旧。

尽管我们当时很需要钱,但我没有转手卖掉相机。我感觉太内疚了,好像这会带来厄运一般,我知道这很蠢,那家人也拿不回相机了,但我就是无法将它出手。那台相机时刻提醒着我,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有人在另一头为此受罪,而我所做的事是错的。

我的犯罪生涯开始于在街角卖盗版碟。这确实是犯罪了,直到今天我都感觉我自己欠那些音乐家的钱,因为我偷了他们的音乐,但是以街区标准来看,这连违法的等级都算不上。在那个时候,我们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刻碟算犯罪的话,那商店里干吗会卖刻录机?

有一天晚上,我们的团队被邀请去索韦托和另一伙人斗舞。希特勒要和他们中最好的舞者赫克托较量高下,赫克托是当时南非最棒的舞者之一。这封邀请函可是件大事,我们是代表我们的街区前去应战。亚历山德拉和索韦托这两个镇一直在较劲。索韦托被认为是个很势利的小镇,而亚历山德拉则被认为是肮脏下流的地方。赫克托来自迪普克鲁夫,那里是索韦托的富人区。在民主之后,迪普克鲁夫建起了第一批百万豪宅,仿佛在宣告“嘿,我们不再是小镇了,我们现在开始修高档房子了”。我们必须要与这样的地方较量一下,为此,希特勒辛苦练习了一整周。

在街区里,就算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罪犯,人生中也会或多或少接触到犯罪。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从那个去购买卡车后面滑落下来的食物来养家糊口的母亲,到卖军用武器和硬件的黑帮成员,都是在犯罪。街区让我意识到,犯罪连绵不绝,是因为犯罪这件事做了政府没有做到的事:犯罪活动关心你的人生。犯罪是这里的基础。照顾需要帮助的小孩,帮了他们一把的,正是犯罪活动。提供实习机会和暑期工作、给予你晋升机会的,正是犯罪活动。犯罪活动渗透在这个社区的角角落落。犯罪活动不会歧视任何人。

那天晚上,我们乘上小巴去迪普克鲁夫,一行人里包括我、邦哈尼、门子、柏奇、G和希特勒。赫克托赢了比赛。G被人抓到在和那边的一个女孩接吻,结果爆发了一场群架,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碎了。半夜1点,我们准备回亚历山德拉,但刚刚驶出迪普克鲁夫拐上高速,一些警察就拦下了我们的小巴。他们让我们下车,把整辆车搜了一遍。我们站在车外,沿路排成一排。一名警察走过来。

在街区里,你的朋友和邻居可能就是黑帮成员。你认识他们。你会和他们在街角聊天,在派对上遇到他们,他们是你的世界的一部分,你在他们成为黑帮成员之前就认识他们了。并不是说“嘿,那是个毒贩子”,而是“哦,小吉米开始贩毒了”。黑帮成员很奇怪的一点是,他们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开着同样的红色跑车,和同样漂亮的18岁姑娘约会。很奇怪。就好像他们没有自己的人格,共享同一个人格。这个人可以是那个人,那个人也可以是这个人。他们都学过如何去当那个黑帮成员。

“我们找到一把枪,”他说,“谁的枪?”

我在街区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白平民与罪犯之间的界限。我们总是觉得世界由好人和坏人组成,住在郊区会给你这样的感觉,因为你住在郊区,就难结识到职业罪犯。但如果你去街区,就会发现这之间有着许许多多的灰色地带。

我们都耸耸肩。

严格来说,种族隔离时期的失业率反而要“低一些”,这是说得通的。因为有奴隶制度——人们就是像这样被雇佣的。而实现民主以后,法律规定所有人都要拿最低基本工资。雇佣劳动力的成本上去了,一夜之间,几百万人面临失业。种族隔离结束后,年轻黑人的失业率急速上涨,有时甚至能达到50%。很多人的情况是,高中毕业后付不起大学的学费,甚至连一个零售的工作都找不到,因为你来自街区,你的长相和说话方式都带着街区的味道。于是,对于很多生活在南非小镇的青年人来说,自由是这样的:每天早晨醒来,可能父母去上班了,也可能没去。他们就走出门,整天泡在街角玩,吹牛皮。他们是自由的,虽然他们已经被“授之以渔”,但是没人给他们钓鱼竿。

“不知道。”我们说。

在种族隔离制度终结以后,芝士男孩们的处境格外尴尬。一方面,如果你生在街区,心里就会明白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街区,但是芝士男孩们已经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们的家庭条件不错,他们有小洋房,上过正规的学校,甚至可能考上了某所大学。他们拥有更多的潜力,但是并没有得到更多的机会。他们大概了解了一些外面的世界,但是没有办法真正融入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不可能,肯定有人知道。这是某个人的枪。”

邦哈尼是一群小伙伴里的头儿,他能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让大家一起去做什么事。这伙人里有个人叫门子,是邦哈尼的跟班,只是想随大流混在人群里。柏奇是队伍里的酒鬼,总能不知从哪儿变出酒来,也总能找到喝酒的借口。然后就是卡克茨,我们叫他G帅哥。G只对姑娘感兴趣。只要队伍里有姑娘,他就会来。最后,就是希特勒了,派对之魂。希特勒只想跳舞。

“但是,我们真的不知道啊。”邦哈尼说。

在亚历山德拉,因为邦哈尼和他的伙伴们都住在东岸,所以都被认作是芝士男孩。讽刺的是,由于他们住在过河后的第一条街,住在东岸后面街道上那些更好的房子里的小孩是“更加芝士”的芝士男孩,所以看不起邦哈尼和他的小伙伴。邦哈尼和朋友们从来不承认自己是芝士男孩的一员,他们坚称:“我们不是芝士,我们属于街区。”但是真正的街区男孩们会说:“呃,你们才不属于街区,你们是芝士。”“我们不是芝士。”邦哈尼的伙伴们会说,并用手指向东岸远处,“他们才是芝士。”他们总是为了谁是街区谁是芝士而争个不停。

他重重地扇了邦哈尼一巴掌。

对我们来说,终极升级版就是在上面加一片芝士。芝士是精华,因为它好贵。不用想什么金本位制了,街区信奉的是芝士本位制。在任何东西上加芝士都意味着钱。如果你有个汉堡,那很不错,但如果你有的是芝士汉堡,那就意味着你比那个买火腿汉堡的人更有钱。三明治上加芝士,冰箱里有芝士,这都表明你的生活水平不错。在南非的任何小镇上,只要你有点儿钱,人们都会说:“哦哟,你是个芝士男孩。”言下之意是,你不是真的街区人,因为你的家庭有钱买芝士。

“你再跟我胡说八道!”

街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东西超级便宜,生活花销极少。你可以在街区买到一种叫柯塔的食物,它的外壳是四分之一条面包,把面包芯挖出来,再往里面放入炸土豆、一片熏肠和一种叫“阿査”的腌渍芒果泡菜。这一整套只需要几兰特。而你钱越多,就可以有更多的升级选择。譬如你的预算稍有富裕,那么可以往里面加个热狗。如果还有更多的钱,可以加个香肠,譬如德国碎肉肠,或者一个煎蛋。而最豪华的版本,就是把能加的都加了,足够填饱三个人的肚子。

接着,他开始按顺序扇我们每个人巴掌,挨个揍,问我们说不说枪是谁的。我们无法反抗,只有站在原地任由他打。

17岁那年,我从高中毕业,那时我的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方,因为继父的关系。我不想再在家里住了,我妈同意后,我搬了出去。她帮我搬去了道路尽头的一栋楼,我在那找了一个满是蟑螂的便宜公寓。那时我的计划——如果说我有计划的话——就是去上大学,以后做一名电脑程序员,但是我们付不起学费,我得还钱。我知道的唯一的赚钱方法就是卖盗版碟,卖盗版碟最好的地方就是在街区,因为那里有小巴。而小巴司机总是在找新歌,播放好音乐是他们招揽乘客的手段之一。

“你们都是垃圾,”那警察说,“你们从哪儿来?”

过了二十街后,你会来到朱科斯凯河畔,过了罗斯福桥,走到河对岸,就来到了整个亚历山德拉最新、最好的地方,名为东岸。那是政府规划的地方,他们清理了非法占地者和棚屋,在那里建起了真正的房子。虽然仍是给低收入家庭的房子,但起码是像样的两卧带小花园的小洋房。住在那边的家庭通常都有一点儿积蓄,会把孩子送到街区以外更好的地方去上学,譬如桑德林汉姆。邦哈尼的父母就住在东岸,罗斯福路和跳羚弯的交界处。从小巴站穿过整个街区后,我和邦哈尼来到东岸,在他家门口的跳羚弯路中间的矮砖墙上玩起来,无所事事,吹吹牛皮。我那时还不知道,未来的三年,我都会在这个地方度过。

“亚历山德拉。”

对我来说,街区实在是一个感官超负荷的存在,但是在它的嘈杂之中,又隐含了一种秩序,一种社会系统,一种会依据你所居住的位置而划分的社会分阶标准。一街很差,因为它紧挨着混乱的小巴站。二街还不错,那里有一些以前这里还算正规居民区时留下的洋房。三街、四街和五街就更好了——对于这个小镇来说。那里聚集了一些大家族,都是有祖传基业的。从六街开始,情况又急转直下,棚户和临时屋逐渐增多。那里有几所学校和几个足球场,还有几个给外来打工人员盖的招待所,算是大规模的政府项目。你不会想去那边,那是黑帮的地盘。你只有在需要买一把AK-47步枪的时候,才会造访那片土地。

“哦哦哦,好的,我知道了。亚历山德拉狗。你们来这儿偷东西,强奸妇女,拦路抢劫,是吧。一群下贱的流氓串子。”

走在街区,你可以闻到你能想到的所有气味,譬如烧菜的味道,街边外卖的味道。有的人家的棚屋就临时搭在别人家的棚屋后面,他们没有自来水,所以他们从户外的水龙头接水,用桶洗澡,洗后的脏水就直接泼在街上,这些脏水会自动汇入街面上那条污水溪流里——因为这里的下水系统又堵了。有人在修车,他以为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实际上却一窍不通。他把旧机油倾倒在街面上,现在机油和洗澡水混在一起,组成了一条脏河,在街面上潺潺流动。应该还会有一只山羊在旁边踱步——不知为何,那里总会有一只山羊。你一边走着,音浪向你袭来,人类活动的稳定节拍,人们用十几种不同语言对话、闲聊、争论、吵架。每时每刻都有音乐声。你会听到某个角落里播着传统南非音乐,另一个角落大声放着桃莉·巴顿,而一辆车呼啸而过,留下一串震天响的克里斯托弗·华莱士的节奏鼓点。

“不是,我们是舞者。我们不知道——”

亚历山德拉这个地方被许多条街道划分成网格状。马路的路面铺过沥青,但是人行道基本就是土路。整个城市的色彩主题,是煤渣砖和波状钢的颜色,灰色和深灰色,间或点缀着跳跃的明艳色彩。有人会把自己的墙漆成柠檬绿色,外卖店门口会立着一个亮红色的招牌,也许有人凑巧捡到一片天蓝色的金属钢片。整座城市的卫生条件很差,到处都是垃圾,总是有人在某条巷子里烧垃圾。在街区里,任何时候都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我不管。在我们查明枪是谁的以前,你们都要蹲监狱。”

一旦经过小巴的队列,你就真正进入亚历山德拉了。我从未在其他地方感受过像亚历山德拉这样的紧张活力。这里简直是人类的蜂巢,人们在这里一刻不停地来来去去,黑帮在争夺地盘,路人在街角无所事事,小孩到处乱跑。由于这些高度集中的能量无处发泄,没有机制可令其自然消解,所以这里会周期性地爆发大规模的暴力事件,亦或是极度疯狂的派对。在一分钟以前,这还是一个平静的下午,人们在四处闲逛,干着自己的事,突然之间,警车和黑帮就开始上演追逐火拼大戏,车辆在街道上飞驰,枪声不绝于耳,直升机出现在头顶盘旋。十分钟后,这一切又好像从未发生过——所有人又开始闲逛着做自己的事了,熙熙攘攘,来来去去,东奔西跑着。

忽然,我们明白发生了什么。警察是在问我们要贿赂。用委婉语来说就是,“现场罚款”。你要按着警察精心设计的步骤来,用不挑明的方式把事情说明白。

在迷你小巴的旁边,当然,是一家肯德基。这是南非的一个特点:到处都有肯德基。肯德基拥抱了黑人兄弟。肯德基不玩花头。他们早早地在街区里扎了根,在麦当劳之前,在汉堡王之前,在所有人之前。肯德基好像在说:“哟,我们在这里,正是为你而来。”

“就没什么我们能做的吗?”你哀求警官。

邦哈尼带我到亚历山德拉后,我们像大多数人那样,从桑顿区那一侧穿进去,经过了约翰内斯堡最富有的生活区,经过了宫殿般的豪宅和金山银山,然后又穿过了韦恩堡这条工业隔离带,富有白人和贫穷黑人的世界,就是从这里分界的。在进入亚历山德拉的入口处,列着一排长长的迷你小巴,以及一个巴士站。这是你会在007电影或《谍影重重》里见到的那种熙熙攘攘、混乱不堪的第三世界市集。这里就是中央车站,只不过是在户外。一切都生机勃勃,一切都在飞速运转。好像这里没有什么存在于昨日,也没有什么能持续到明天,但每天都是完全一样的。

“你们想让我怎么样?”

种族隔离的墙倒塌之时,正是美国嘻哈音乐蓬勃发展的时刻,而在嘻哈文化里,来自“街区”是一件很酷的事。在此之前,住在黑人小镇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那是社会底层的最底层。但后来,我们看到了像《街区男孩》《威胁2:社会》这样的电影,黑人小镇都被塑造得特别酷。这些电影的主角们,包括主题歌,都以此为傲。小镇的孩子们也开始有样学样,以自己的身份出处为傲:你不再是来自小镇的人了——你来自街区。而住在亚历山德拉,能让你比住在高地北获得更高的街头信誉。所以当邦哈尼说“咱们去街区玩吧”时,我很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了解更多。

“我们真的很抱歉,警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从说唱音乐里听到过“街区”这个词,也知道黑人住的各个小镇各有不同,但我从来没有用这个词形容过另一个黑人小镇。

“你告诉我啊。”

“街区?”

这时轮到你编故事了,故事里要暗示一下,让警察听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我们没法这么做,因为我们当时没有钱。于是他就把我们关进了监狱。那辆小巴是公共小巴,那把枪可以是任何人的枪,但是只有来自亚历山德拉的几个家伙被抓,车里其他人都没事。警察把我们带回警察局,把我们关在一间牢房里,再将我们一个个拎出去审问。他们审问我的时候,我写下了我家的地址:高地北。这些警察一脸迷惑地望着我。

“嘿,咱们去街区玩吧。”他说。

“你不是亚历山德拉人啊?”他说,“那你和这帮混球在一起搞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狠狠地瞪着我说:“听着,富少爷,你以为和这些人厮混很好玩是吗?这可不是过家家。跟我说实话,供出来到底是他们谁的枪,我就让你走。”

就在我们毕业前不久,有一天放学后,邦哈尼在校园里向我走过来。

我拒绝后,他把我丢回了牢房。我们在这过了一夜,第二天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他说可以跟他爸爸借一些钱,保我们出去。那天晚些时候,朋友的父亲过来付了钱。警察说这叫“保释金”,但其实就是贿赂。我们没有被正式批捕或审判,也没有留下任何档案记录。

邦哈尼住在亚历山德拉,但我从来没去那边找过他,因为当时我们还在上学,总是他来高地北,到我家来找我。我去过亚历山德拉几次,但都只是短暂停留,从没在那边真正待过。或者这么说吧,我从没在那边过过夜。白天造访亚历山德拉和晚上造访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那地方被叫作蛾摩拉是有一定道理的。

从警察局出去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但这件事却令我们感到恐慌。每天我们都在街上胡闹,倒买倒卖,表现得好像我们和那些黑帮是一伙儿的,但事实是,我们就是比街区里的人更“芝士”的芝士男孩。为了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我们在心里给自己塑造出了那样一个形象。邦哈尼和其他那些东安的伙伴,只因为他们来自的地方和皮肤的颜色,人生就没有了盼头。在那种处境下,你大概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下那份零售工作,或者在麦当劳煎汉堡肉饼——这还得是在你足够幸运的情况下——要么选择强大起来,戴上面具,正面迎上去。你既然离不开街区,就要按照街区的法则生存下去。

我的朋友邦哈尼个子很矮,秃头,但超级健壮。他并不是一直都长那样。其实,他之前是一个很瘦弱的人,直到有一天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本健美杂志,自此改变了他的人生。邦哈尼是那种能从每个人身上看到优点的人。在所有人都不相信你的时候,他会相信你,并看出你身上的潜力——他就是这样的朋友,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小镇孩子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这也是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邦哈尼原本就很受欢迎,但是他打败了学校里那帮臭名昭著的恶霸以后,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坐实了他在小镇孩子们心中领导者和老大哥的地位。

我选择活在那个世界里,但我并不来自那个世界。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就是个冒名顶替的家伙。我身在其中,一天又一天地过着,貌似和所有人一样,但不同的是,在意识深处,我明白我有其他选择。我可以离开。他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