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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跳吧希特勒!

多亏了我的电脑和调制解调器,我可以下到很多没多少人听过的独家音乐,但这对我来说也是个问题。有时候我在一些派对上放新歌,人们会站在原地一脸迷惑:“这是啥?这该怎么跳?”譬如,假设DJ播了一首歌,叫《看我(摆动/耐耐)》”(Watch Me [Whip/Nae Nae]),这首歌非常朗朗上口,但是该怎么摆动?耐耐又是什么?为了让这首歌流行起来,你得知道怎么摆动以及怎么跳耐耐舞。只有当人们知道如何跟随音乐舞动,派对上的新音乐才能得以流行开来。邦哈尼决定,我们得组建一个舞蹈团队,给人们展示怎么跟着我们的音乐跳舞。因为我们整天都无所事事,只是在听CD,想舞蹈动作而已,我们那些街头玩伴对这些歌已经很熟悉,所以现在他们成为了我们的舞者。而其中最棒、最帅、最厉害的舞者,就是邦哈尼的邻居——希特勒。

邦哈尼家门口的路中央有一道矮砖墙,每天,邦哈尼、我和我们的伙伴们都会坐在墙上玩。我会带上CD,我们播着音乐,练习舞步。我们白天卖碟,晚上去别人的派对上当DJ。很快,我们开始接到别的小镇和街区的演出邀请。

希特勒是我的好朋友,老天,他舞跳得真好。看他跳舞的样子很容易让人着迷。他的动作放松且流畅,简直违反了物理原则——你可以想象一只水母在陆地上走路的样子。而且他还特别帅气,高个子,身体柔韧,肌肉发达,皮肤亮泽光滑,大大的牙齿,笑起来很好看,而且他总是在笑。他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跳舞。他早晨一起床就开始大声播放各种浩室音乐或嘻哈音乐,跳上一整天。

邦哈尼和我从高中毕业之后,我们都找不到工作。也没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工作。我赚钱的唯一渠道就是卖盗版CD,以及在别人的派对上当DJ。既然我已经离开了桑德林汉姆,那么亚历山德拉的小巴司机和当地小孩就成了我唯一的客源。我也经常在那边当DJ,所以我选择继续这样赚钱。我认识的大多数白人小孩都准备休个“间隔年”。“我准备休个间隔年,去趟欧洲。”白人小孩都会这样说。所以我回道:“我也要休个间隔年。我准备这一年就在小镇上的街角闲逛。”事实上,我正是这么做的。

附近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舞团里谁跳得最好。他就是我们的头牌。你要是很穷的话,会买不起车和漂亮衣服,但最棒的舞者还是能交到女朋友,所以你得和他搞好关系。希特勒就是我们的人。有时候,派对上会有舞蹈比赛。左邻右里的小孩都会带着他们心中最棒的舞者前来斗舞,我们总是会带上希特勒,而且他一般都能赢。

这当然很棒。

邦哈尼和我为我们的舞队设计舞步的时候,毫无疑问,希特勒将会是队伍中最耀眼的明星。我们的整套流程都围绕着希特勒来设计。我会先用几首歌暖场,几个舞者会上来跳几首,一旦场子开始热络起来,他们就会呈扇形散开,在舞台中央组成一个半圆形,在最后留出一个空位给希特勒切入。这时我会调高音量,开始播雷德曼的《让我们燥起来》,并且继续煽动现场观众:“准备好了吗?!我听不到你的声音!让我听到你们的尖叫!”这时人们开始尖叫,希特勒跳进半圆形的中央,所有人都疯狂了。希特勒开始跳他的标志性舞步,其他人会围在他的身边,为他打气。“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由于是跟随嘻哈音乐起舞,舞团其他成员都会做这样一个动作:把胳膊伸在身体前方,手掌摊平,跟随着节拍上下摆动胳膊。“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这时所有人都会疯狂舞动起来,街道上有一千人将双手举在空中,口中呼喊着:“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

我们的第一场演出,是从桑德林汉姆毕业的那个夏天的跨年派对。邦哈尼和我带上机箱。超大的显示屏。电线键盘鼠标,把它们塞进小巴,带去了亚历山德拉。我们占了他家门口的街道,从他家里接出电线,装好电脑,设好喇叭,借了个帐篷,人们就来了。那天的情形堪称爆炸。到午夜时分,整条街从这一头到另一端全部挤满了人。我们是那年亚历山德拉最大的跨年派对,能成为亚历山德拉最大的派对可不是闹着玩的。整个夜晚,从远处慕名赶来的人络绎不绝。大家都在谈论:“有个浅色皮肤的人在电脑上播音乐。你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我一个人做DJ嗨翻全场,一直到天亮。到最后,我和朋友们已经醉倒,精疲力竭地昏厥在邦哈尼屋外的草坪上。那次的派对盛况直接让我在当地出了名。很快,各地的邀约纷至沓来。

希特勒虽然不是个寻常名字,但在南非也并非闻所未闻,这主要是由于黑人取名的方式造成的。黑人取自己的传统名字时会非常用心,往往会选择那种包含深刻个人意义的名字。但是从殖民统治以来,到了种族隔离的阶段,南非的黑人被要求还要取一个英文名或欧洲名字——那种白人可以轻松念出来的名字。所以你会有一个英文名,一个传统名,还有你的家族姓氏,组成你的全名:帕特莉莎·努拜伊赛罗·诺亚。十次有九次,那些欧洲名字都是随便取的,要么从《圣经》里摘一个,要么挑一个好莱坞名人的名字,再或是新闻里某个著名政治家的名字。比如,我就认识一个墨索里尼,一个拿破仑,当然了,还有一个希特勒。

“我们要发大财了。”

西方人对这样的取名方式感到震惊且迷惑,但是,这其实是西方人自食其果的典例。殖民者瓜分了非洲,让黑人变成劳动力,但与此同时,却并没有给予他们应得的教育。白人也不会和黑人交流,所以黑人怎么会了解白人世界发生了什么?正因为如此,很多南非的黑人并不知道希特勒是谁。我自己的外公就以为“希特勒”是那种帮助德国赢得了战争的军用坦克,所以他会说“一台希特勒”。因为那是他从新闻里捕捉到的零碎信息。对于很多南非黑人来说,“二战”的故事梗概就是有个叫希特勒的人,让同盟国输掉了战争。希特勒太强大了,以至于到了某个阶段,黑人要去帮白人打仗——如果白人会屈尊请黑人帮自己打什么人,那这个人肯定是史上的最强者。如果你希望自己的狗变得威风凛凛,你可以给自己的狗起名叫希特勒。如果你希望你自己的小孩变得坚韧顽强,就给你的小孩起名叫希特勒。所以很有可能你会拥有一个叫希特勒的舅舅。这只是一种起名习惯罢了。

“音频软件显示,我大概能连续播上一周。”

在桑德林汉姆,学校教了我们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使我们比在小镇长大的典型黑人小孩懂得要多,但学校教的也仅是皮毛而已。学校并没有教我们如何批判性地去思考希特勒、反犹太主义,还有大屠杀之间的关系。以此类推,学校也没有告诉我们,种族隔离制度的构建者就是希特勒的铁杆粉丝,这些种族歧视的法规正是受到了纳粹德国那些种族主义法规的启发。学校没有教我们思考希特勒和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综上所述,学校并没有教我们如何去思考。他们教我们的只是1939年,希特勒入侵波兰,1941年,他入侵了苏联,1943年,他还干了些别的。这些都是史实。把它们背下来,在考试的时候把它们写下来,然后把它们忘了。

“你一共有多少音乐?”他问我。

还需要考虑到的是:希特勒这个名字之所以不会激怒南非黑人,也是由于希特勒并不是南非黑人心目中最可怕的恶人。每个国家都觉得自己的历史是最重要的,在西方世界尤其如此。但如果南非的黑人可以坐时光机回到过去,选择杀掉一个历史人物,他们会选择先杀死塞西尔·罗兹,而不是希特勒。如果刚果的黑人可以坐时光机回到过去,选择杀掉一个人,那么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将会是首选,排在希特勒前面的前面。如果美国原住民可以坐时光机回到过去,选择杀掉一个人,那应该是哥伦布,或者安德鲁·杰克逊。

那个时候,大多数的DJ都只能坚持上几个小时,因为他们手上只有那么几张唱片。但派对都要通宵,所以你就需要请五六个DJ过来,才能把它持续开下去。但是我有一个很大的硬盘,里面全是MP3音乐,这也是为什么当邦哈尼看到我混曲时会那么兴奋——他看到了垄断DJ市场的可能。

我遇见的西方人,一定都坚称纳粹大屠杀是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暴行,毋庸置疑。是的,那场灾难确实非常恐怖。但我常常在想,刚果历史上经历过的那些屠杀暴行,会是多恐怖呢?犹太死难者和非洲死难者不同的地方在于,犹太死难者被记录了下来。纳粹分子记录了所有的细节,他们给受害者拍了照片,留了影像资料。归根结底就是这点不同。纳粹屠杀的受难者有死亡总数,是因为希特勒清点了人数。六百万人被杀。我们看着这个数字,一定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但当你看看非洲屠杀暴行的历史,没有数字,只有猜测。但是,让你对猜测的史实感到恐惧,可能就要难一些了。当葡萄牙和比利时在安哥拉和刚果大肆烧杀抢掠的时候,他们没有清点过自己杀了多少黑人。又有多少刚果黑人死于收割橡胶?多少死在德兰士瓦的金矿和钻石矿里?

亚历山德拉的街头派对是最棒的。你拿个帐篷,把它支在道路中间,把整条道都占上,你的派对就开始了,并不需要正式的邀请函或宾客名单。你只需要告诉几个人,口口相传之后,一大群人就会涌过来。你也不需要申请许可或类似的什么证。你只要有一个帐篷,就有权在街道上开派对。如果有车开到路口,司机发现这个派对堵了前面的路,他们也只是耸耸肩,掉头换一条路开而已。没人会生气。唯一的条件是,如果你的派对开在某家人的门口,那他们有权过来喝你的酒。若非有某个人中弹了,或者有酒瓶砸在某人脸上了,那么派对就不会结束。当然,派对也只能像那样结束,否则,它就称不上一个派对。

在欧洲和美国,是的,希特勒是历史上最可怕的疯子。在非洲,他只是历史书上的某个铁腕人物。每当我和希特勒在一起玩,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他为什么叫希特勒?”他叫希特勒,是因为他妈妈给他取名希特勒。

邦哈尼住在亚历山德拉。如果说索韦托是政府规划出来的超大规模贫民窟,那么亚历山德拉就是一个狭小又拥挤的棚户区,是从种族隔离时期以前就存在的那种贫民窟。用煤渣砖和波状钢建造的棚屋一排连着一排,几乎彼此堆叠在一起。它的外号是蛾摩拉城,因为在那里,最癫狂的派对和最黑暗的犯罪并存。

邦哈尼和我在DJ团队中加入了舞者之后,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我们的团队名叫“黑白男孩”,而舞者队伍名为“跳羚男孩”。各地的邀约纷至沓来。有钱的黑人家庭搬去了白人郊区,但是他们的孩子依然想办街区派对,保存自己的小镇文化,所以会邀请我们去他们的派对上表演。口口相传之后,我们在郊区的订单量越来越多,也开始和越来越多的白人接触,为白人表演。

“特雷弗,我觉得你还不明白,你简直是坐在金山上啊。我们得去给别人做这个。你得到镇上来,表演你的DJ才华。还没人见过有人用电脑做现场DJ的。”

我们在小镇上认识了一个孩子,他妈妈参与了一个学校的文化项目。在美国,这种项目被称为“多元文化项目”。在南非,这类项目逐渐增多,因为在种族隔离制度结束后,我们要做的就是学习和拥抱彼此的文化。这个小孩的妈妈问我们,是否愿意去林克斯菲尔德的某所学校的文化日上表演,林克斯菲尔德是一个非常富有的郊区,在桑德林汉姆南边,我的好朋友泰迪曾经住在那里。在文化日上,会有各种唱歌跳舞的活动,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玩耍,了解彼此的文化。她说这个活动是有偿的,我们便答应了下来。她给我们发来时间和地点信息,以及学校的名字:大卫王学校。一所犹太人学校。

“是啊。”

到了文化日那天,我们订了一辆小巴,装上我们的设备,开了过去。到了以后,我们待在学校礼堂后面候场,同时观看了在我们之前登台的表演。有弗拉明戈舞蹈、希腊舞蹈、传统祖鲁音乐轮番上阵。接着轮到了我们。我们被宣传为嘻哈喷特拉舞团——南非街舞男孩。我们把音响系统在舞台上装好后,我望向台下,看到整个大厅里都坐满了头戴圆顶小帽的犹太孩子,跃跃欲试准备开派对。

“这太厉害了,”他说,“这个你当场就可以做?”

我接好话筒。“准备好了吗?!”

有一天下午,我在房间里刻碟,邦哈尼来找我拿货。他看到我在电脑上混歌。

“耶!!!”

人们总是说,“授人以鱼,受用一天,授人以渔,受用一生。”但他们却没说,“如果你能顺手再给他一个钓竿就更好了。”这就是缺失的那一环。和安德鲁一起合作,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你需要有个来自特权社会的人告诉你:“好的,这些是你需要的,而你只需要这样做就好了。”如果安德鲁没有给我那台刻录机,就算我空有一身销售才能,也一事无成。人们会说:“哦,这是一份施舍。”并不是这样的。有了它以后,我仍需要努力才能赚到钱。但如果没有它,我连赚钱的机会都没有。

“让我听到你们的尖叫!”

生活是如此美好,而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安德鲁。如果没有他,我就无法一手创建盗版音乐的帝国,并能吃上无穷无尽的麦当劳。在一定程度上,他所做的一切都使我意识到,经历了长期压迫后,谋生技能对于那些无权无势的贫苦大众来说有多么重要。安德鲁是白人。他的家庭可以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享受各种资源,拥有电脑。他的家族一代代都上过大学,而我的家族则挤在狭小的茅草屋里唱着“二二得四,三二得六,啦啦啦啦”。他的家庭唾手可得的东西,我的家庭一样都得不到。我有销售的天分,但是如果没有知识和资源,我有天分又能怎样?人们总是想要这样教育穷人:“为你自己负责!自己要学会创造!”但是请问,穷人拿什么原始材料来创造东西?

“耶!!!!”

钱越赚越多,我的享乐越发失控。我是这么花钱的:我买了一个无绳电话。那时还没人有手机。这个无绳电话的信号很强,我把基站放在窗外的话,可以拿着电话走两个街区到麦当劳,点好我的大份一号餐,走回家,进房间,打开电脑,而全程不间断地讲电话。我就是那个耳边举着超大电话机,天线伸到最长,在街上一边闲逛,一边和朋友煲电话粥的家伙。“是啊,我在去麦当劳的路上呢……”

我开始播放音乐。贝斯的节奏开始撞击大厅,我的舞团开始跳舞,所有人都特别兴奋。老师、监护人、家长和几百个孩子——他们都疯了一样地跟着音乐舞动起来。我们的节目时长限制为十五分钟,到第十分钟时,我会开始播《让我们燥起来》这首歌,我们的明星舞者也将闪亮登场,嗨翻天。

“好吧……我吃。但明天我要吃麦当劳。”

我开始播那首歌后,舞者们扇形散开,组成半圆,我打开话筒。

“今晚我们吃鸡爪。”

“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觉得我应该还会去吃麦当劳。”

“耶!!!!”

“今晚我们吃骨头汤。”

“你们还没有准备好!你们这下准备好了吗?”

“不,我要去吃麦当劳。”

“耶!!!!!!!”

“今晚我们吃鸡肝。”

“好了!让我们鼓掌欢迎——希——特——勒——!!!!!!!!!!!!”

尝到美国的味道后,我再也不在家吃饭了。我只吃麦当劳。麦当劳。麦当劳。麦当劳。麦当劳。每天晚上,我妈都想给我做晚饭。

希特勒跳到了半圆队伍的中央,开始了他的步伐。其他舞者围在他周围开始呼号,“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他们把胳膊举在身前,跟随节奏上下摆动。“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我则开着话筒,带领着他们大声喊着。“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

我爱上了麦当劳。对我来说,麦当劳就是美国的味道。你看它的广告,会觉得那感觉超级棒。你很想吃,你买了一份,你咬了一口,你嗨翻天了,比你想象得还要好吃。然后你吃到一半,意识到它也不是那么好吃。又咬了几口,你觉得,呃,好像哪里不太对。然后你就不吃了,然后你又疯狂地想吃,然后你又回去买更多。

整个大礼堂都静止了下来。没人跳舞了。老师、监护人、家长和几百个戴着圆顶小帽的犹太小孩,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在台上的我们。我正在忘我表演,希特勒也是,所以我们没有停下。大概有30秒的时间,全礼堂唯一的声音就是音乐的节奏,以及我在麦克风里声嘶力竭的吼声:“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把你们的双手为希特勒高高举起,哟!”

有了钱,我对自由的体会上升了一个新高度:我可以去吃麦当劳了。美国人民大概并不了解,每当一个美国连锁店在第三世界国家开业的时候,人们都会趋之若鹜。直到今天也是一样的。去年,南非第一家汉堡王开业了,队伍一直排到街角。这是大事件。每个人都奔走相告:“我要去吃一下汉堡王。你听说了吗?是美国来的。”不过好笑的是,排队的大部分都是白人。白人为汉堡王而疯狂。黑人却觉得一般般。黑人并不需要汉堡王。我们的心是属于肯德基和麦当劳的。在麦当劳进到南非来以前,我们就知道它了,也许是从电影里吧。我们从来没有梦想过南非也能有麦当劳;麦当劳给人感觉就像那种只在美国才有的东西,不会到别处开店。甚至在我们尝到麦当劳以前,我们就已经爱上了它,而且事实是,我们也的确爱它。有一段时间,在南非开业的麦当劳,比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多。曼德拉带来了自由,自由带来了麦当劳。我们搬去高地北后,离我们家两个街区的地方有一家麦当劳,但是我妈从来不带我们去那里吃。而手里攥着我自己挣的钱,我心想,来吧。我鼓足了干劲。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超大份”餐,“大份”就是最大的了。我走到柜台前,深深为自己感到骄傲,放下钱,说:“我要大份一号餐。”

一位老师从我背后冲过来,一把从墙上拔掉了电源。整座礼堂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她转向我,面色铁灰。“你怎么敢这样?!这太恶心了!你这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肮脏东西!你怎么敢这样?!”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有钱的感觉,那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事情。有钱后,我了解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钱给了你选择的权利。人们不是想要变得多富有,人们是想要选择的权利。你越有钱,你面前的选择就越多。这就是金钱带给你的自由。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她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突然灵光一现,希特勒有一个特殊的舞步,叫作欧斯巴纳瓦,意思是“你干事的地方”,这个动作非常性感:他的胯会扭动并向前推,就好像他在和空气做爱。那老师跑上来的时候,他正在做这个动作,很显然,她是觉得这个舞蹈很令人作呕。但是这个动作非洲人成天都会做啊,这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在文化日分享我们的文化,而这个女人却说我们令人作呕。她被冒犯了,然后我因为她被冒犯而感觉被冒犯了。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到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尽情享乐,因为我每周能挣到500兰特。客观来看,在现在的南非,依然有女佣的周工资达不到这个标准。可能这些钱养活一大家子人不够,但是作为一个住在家里、没有任何大开销的16岁少年,我简直是生活在美梦之中。

“这位女士,”我说,“我想你要冷静下来。”

有一天邦哈尼来找我,对我说:“你知道怎么才能赚更多钱吗?与其直接刻录整张专辑,你为什么不把不同专辑的主打歌刻进同一张碟里呢?反正人们只喜欢听自己中意的那几首。”这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开始制作混曲CD。这些碟卖得很不错。几周后,邦哈尼又来找我,说:“你可以让一首歌的结尾慢慢淡出,直接融入下一首歌的开头吗?这样每首歌之间就没有间隙了,而鼓点一直不会间断,就好像是DJ整晚打碟那样。”这听上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下载了一个叫BPM的软件——“分钟节拍”——它的图标就是两张黑胶唱片叠在一起,我用这个软件可以进行混曲,将两首歌的首尾连在一起。基本上就是DJ在现场做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用这个软件实现。我开始制作派对音乐CD,这些碟也成了香饽饽。

“我冷静不了!你们怎么敢这样过来侮辱我们?!”

刚起步的时候,我用的是拨号上网和一个24k的调制解调器。下载一张专辑需要花一天的时间。但科技在进步,所以我也一直在给我的事业进行投资。我把调制解调器换成了56k的,买了一个速度更快、支持多重录制的刻录机。我开始下载得更多,盗版得更多,卖得更多。这时,我拥有了两个为我干活的中间商,一个是我的朋友汤姆,他负责在北景一带贩售,还有一个是我朋友邦哈尼,他负责亚历山德拉一带。

“我们没有侮辱任何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感谢因特网,让我满足了所有人的需求。我不会对他们的音乐品味做任何评价。你想要涅槃的新专辑,我给你涅槃的新专辑。你想要DMX的新专辑,我给你DMX的新专辑。本地的南非音乐很多,但是人们真正趋之若鹜的是美国黑人音乐,嘻哈、蓝调这些。锯齿边缘合唱团很红。112也很红。我卖了好多张蒙特尔·乔丹的碟。好多好多张蒙特尔·乔丹。

“滚出去!你们这群人太恶心了。”

我生来就会做生意,但是那时我对音乐毫无概念,这对一个做盗版音乐生意的人来说,大概是很奇怪的事。我所了解的唯一音乐类型,就是教堂的基督教音乐,这是我妈允许在家里播放的音乐。安德鲁给我的是LX刻录机,只能按照播放的速度同步刻录。每天我放学回家,就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上五六个小时,刻录CD。我从院子里亚伯的那堆废铁里挑出一些能用的老旧车载播放器,把它们绑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做成了我自己的环绕立体声音响系统。尽管每张CD在播放的时候我都坐在一旁,但我并不会认真去听它们在放什么。我了解毒贩子的法则:不能嗑你自己卖的药。

这个词出现了——你们这群人。现在我知道了,这位女士肯定是个种族主义分子,她看黑人跳舞就会觉得动作有暗示性,就会发脾气。我一边收拾我们的器材,一边继续和她理论。

我是个天生的资本家。我喜欢卖东西,而且我喜欢卖那些所有人都想要但是没有人能提供的东西。我的碟售价只要30兰特,约为3美元。商店里的正常CD价格是100到150兰特。一旦人们开始从我手里购买,他们就再也不会去买正版碟了——我的价格实在太划算。

“听着,这位女士。我们现在自由了。我们想做什么做什么。你无法阻止我们。”

我给博洛和安德鲁当了一年的中间商后,博洛离开了学校,有传言说,是因为他父母被逮捕了。从那一刻起,我便开始只为安德鲁工作,但当时他已经快要毕业,所以决定退出这项事业。“特雷弗,”他对我说,“你是个很可靠的合作伙伴。”为了感谢我,他把自己那台刻录机送给了我。让我们先说清楚,那个时候,黑人几乎接触不到电脑,所以,一台刻录机?那简直是传奇,是神话。安德鲁把那台刻录机送我的那天,我的人生从此改变了。感谢安德鲁,我现在掌控了生产线、销售线和配送线——我拥有了垄断整个盗版事业的一切条件。

“我要让你知道,我们的人曾经打败了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们还能再打败你们一次。”

身为小卖部男孩,我在卖盗版碟这件事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我已经有了人脉网络,只需要把盗版碟的生意插进去就好了。有了卖CD和游戏的钱,我就可以攒钱给我的电脑买新的组件和内存条。电脑极客安德鲁教了我应该怎么做,去哪里买最便宜的部件,如何组装,如何修理。他还给我展示了他的工作流程,如何下载音乐,去哪里批发可重写的光盘。我唯一缺的就是自己的刻录机了,因为这是最贵的组件。那时,一台刻录机几乎和整台电脑的价格差不多,大约需要2000兰特。

当然了,她指的是在“二战”中打败了纳粹,但听在我耳朵里就不是这样了。南非的犹太人就是白人。我耳中听到的是,某个白人女士正在大叫着说白人以前怎么打败了我们,而且她们还要继续打败我们。我说:“你永远也不会再打败我们,这位女士。”这时我甩出了王牌:“你永远无法阻碍我们的脚步,现在我们这方拥有了纳尔逊·曼德拉,是他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这样做!”

有一天,我正分发小卖部客户的午餐,偶然听到安德鲁和博洛在抱怨学校里的黑人小孩。他们先从安德鲁和博洛那拿货,嘴上说着“过会儿再给钱”,可转身就不付账了,而安德鲁和博洛因为害怕黑人小孩的抱团势力,从来不敢去要。我插进他们的对话里,说:“听着,不要不开心了。黑人就是没钱,所以我们就是喜欢用最少的钱得到最多的东西。不过我来帮你们吧,我可以当你们的中间人。你们把货给我,我来卖,我来负责要账。你们只要给我一点儿分成就行了。”他们立刻同意了这个主意,我们成了生意伙伴。

“什么?!”

博洛是我的小卖部客户之一,所以我和他变得很熟。博洛的父母是职业盗版商。他们制作盗版游戏,在跳蚤市场上贩卖。身为盗版商的儿子,博洛继承了家业——他开始在学校里贩卖盗版游戏。同学会将游戏机给他,让他带回家,几天后,他就带着一个装有内置芯片的游戏机回来了,里面全是游戏,然后再将游戏卖掉。博洛有个朋友叫安德鲁,安德鲁是白人,也是盗版贩子,卖的是盗版CD。安德鲁比我高两个年级,是个真正的电脑极客:他家里甚至有刻录机——那个年代,没人有刻录机。

她完全蒙了。我乘胜追击,开始骂她。“去你妈的,这位女士。去你妈的文化项目。去你妈的学校。去你妈的所有人。我们走,伙计们!我们不干了!”

我九年级的时候,桑德林汉姆中学转来了三个中国学生,他们是博洛、李小龙和约翰。他们是学校里上千名学生中仅有的几个中国小孩。博洛之所以被叫作博洛,是因为他很像尚格云顿主演的那部《血点》里的杨博洛。李小龙的名字则本来就叫李小龙,这简直令全校为之沸腾。这个中国男孩,安静、帅气,体格很壮,而且他叫李小龙。我们都觉得这简直是奇迹。感谢你,耶稣,给我们带来了李小龙。约翰就是约翰,和其他两位比起来,他的名字无聊到爆。

我们并不是走着离开的,我们是跳着舞出去的。我们在街上跳着舞前进,拳头举在空中。“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跳吧希特勒!”希特勒已经圆满结束了演出,他跳出了史上最邪恶的舞步,而那些白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击中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