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啊。”
“你当时在哪儿?”我妈妈问。
“但你一直和泰迪一起玩的。”
“什么?”我装聋作哑。“不会吧——这也太疯狂了。我不敢相信。泰迪?不会吧。”
我耸耸肩。“可是这次我们没有在一起。”
“泰迪因为偷东西被抓了。”
尽管有一瞬间,我妈妈相信她把我逮了个正着,但是泰迪给了我一个坚定的不在场证明。我回到了房间,觉得自己应该没事了。
“什么事?”
第二天,我坐在教室里,广播里忽然响起了我的名字。“特雷弗·诺亚,到校长办公室来。”所有的小孩都开始起哄:“哦哦哦哦。”每个教室都有广播,所以现在整所学校都知道我惹麻烦了。我站起身,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坐在那张并不舒服的木头长凳上,紧张不安地等着。
“呵……好吧。”我妈叫我进来,“你知道这件事吗?”
终于,弗里德曼先生,也就是校长,走了出来。“特雷弗,进来。”他的办公室里坐着商场保安的头儿,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以及我和泰迪的班主任福斯特老师。整个房间鸦雀无声,一群面无表情的白人权威就这么盯着我,一个犯了罪的黑人少年。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坐了下来。
“不是的,我们问泰迪了,他说不是特雷弗。他说是别的小孩。”
“特雷弗,不知道你是否已经了解这件事,”弗里德曼先生说道,“泰迪前些天被抓了。”
“那肯定就是特雷弗。”
“什么?”我又开始了我的表演。“泰迪?哦,不要,为什么啊?”
“没有,显然没有。警察说当时有另一个小孩在场,不过逃掉了。”
“因为他在商场行窃。他已经被开除了,不会再回到学校。我们知道当时还有另一个涉事的男生,这些警官就是来学校进行调查的。我们叫你过来,是因为福斯特老师说你是泰迪的好哥们儿,我们想问问你,你对这件事有了解吗?”
我妈妈将信将疑。“嗯?你们确定特雷弗和这事儿没关系?”
我摇摇头。“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泰迪说他当时没和特雷弗在一起。”他们答道。
“那你知道泰迪当时和谁在一起吗?”
“好的,当时特雷弗在哪儿?”她问道。
“不知道。”
我在另一个房间偷听了全部对话。从一开始我妈就很确定,我肯定脱不了干系。
“好吧。”他站起身,走在房间角落的一台电视机前。“特雷弗,警官调取到了整件事的监控录像,我们希望你能看看。”
他——妈——的。
他——妈——的。
“泰迪被抓了,因为他在商场偷东西。”他们说。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好吧,人生,过去的这些年是如此美好。我想着。我要被开除了,我要去坐牢了,我的人生到此为止了。
一个小时后,泰迪的父母来了。我妈妈在门口迎接了他们。
弗里德曼先生按下了播放键。录像带开始转动。那是一段粗粝的黑白监控录像,但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事件的全过程。他们甚至有不同的拍摄角度:我和泰迪正把手伸过铁栅栏。我和泰迪冲向大门。他们录下了全过程。过了几秒钟,弗里德曼先生起身按下了暂停键,就在几米之外的电视机屏幕上,我的身影被定格在了画面的中央。在我的脑中,此刻他要转向我说:“你准备坦白了吗?”但他没有这样说。
现在我开始担心了。放学后一到家,我又查了一遍,他不在。我又跑去他家,他还是不在。然后我又跑回自己家。
“特雷弗,”他说的是,“你知道泰迪平时都和哪些白人小孩一起玩儿吗?”
他妈的。
我惊得差点儿拉裤子了。“什么?!”
我跑去泰迪位于林克斯菲尔德的家。他也不在那儿。周一我去了学校,他还是不在。
我望向电视机屏幕,终于意识到:泰迪肤色黑,我肤色浅,我是橄榄色的皮肤。但是摄像头无法同时曝光深浅颜色。所以在黑白屏幕上,当你把我放在一个黑人旁边,摄像头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如果要它选择,它会把我拍成白人。我的肤色会过度曝光。在这段视频里,拍到了一个黑人小孩和一个——白人小孩。但是,那依然是我啊。视频画质虽然不好,我的面部特征有点儿模糊,但假如你靠近了仔细看,那就是我啊。我是泰迪最好的朋友。我是泰迪唯一的朋友。我是唯一可能的那个共犯。你起码要怀疑一下那个人是我吧?但他们没有。他们审了我十分钟,只是因为他们确信,我一定知道那个白人小孩是谁。
他妈的。
“特雷弗,你是泰迪最好的朋友。跟我们说实话,这个小孩是谁?”
我回到家后,开始等泰迪,但他一直没有现身。我等了30分钟,40分钟,一个小时。泰迪还是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
他没有跟来。我左转跑进了死胡同,泰迪去了另一条路。一半的商场保安去追他,另一半来追我。我跑到了铁栅栏前,早就想好了怎样侧着身子蹭过去。头先过,再过肩膀,再伸一条腿,转身,另一条腿也过来了——大功告成。我过去了。那些保安被我身后的铁栅栏拦住,无法再追上我。我跑着穿过空地,另一头也有一道栅栏,我也轻松穿过了,然后我回到了主路上。这里离我家只有三个街区,我把手插在裤兜里,平静地走回了家,看起来就像是某个出来散步的普通路人。
“你完全认不出他来?”
“我们可以过去的!跟上我!”
“不认识。”
“不行,那边是死胡同!”
“泰迪没跟你提过这个人?”
“泰迪,这边!”我吼道。
“从来没有。”
我知道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跑下去。我们需要计划。泰迪和我冲过消防站之后,那里会有一条路通向左边的死胡同,死胡同尽头是一道铁栅栏。我知道栅栏上有个洞,挤过去之后,就能来到商场后面的空地,从那儿我们可以返回主路,再回到我家。成年人是没法从那个洞里穿过去的,但小孩可以。这么多年以来,我脑中盘算的秘密特务白日梦总算是要付诸实践了。现在我需要逃出生天,机会来了。
这时,福斯特老师已经开始一个个排除她能想到的所有白人小孩了。
我们直冲冲地跑过停车场,在停着的车之间左闪右避,保安则在我们身后大声吼着,紧追不舍。我们跑到了路边的加油站,直接穿了过去,左拐上了主路。他们追啊追,我们跑啊跑,太爽了。本来干坏事的快感里有一半就是来自可能被抓到的风险,现在还加上了追捕的戏份。我太兴奋了,尽管都吓得快拉裤子了,但我就是喜欢这种感觉。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住的地方。你不可能在我的地盘上抓住我。我清楚每一个小巷,每一条街道,每一道可以翻越的后墙,每一扇有着足够大空隙、可以让我侧身钻过去的栅栏。我知道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近路。作为一个小孩,无论我去哪儿,无论在哪栋楼,我都在琢磨可能的逃跑路线。你懂的,以防我们犯了什么事儿,需要逃跑。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个木讷的小孩,几乎没有朋友,但是在我的头脑中,我是个重要且危险的角色,而这个角色需要了解每一个摄像头的朝向,以及每一个紧急出口的位置。
“是大卫吗?”
追捕开始了。我们像箭一样冲向大门。我心里明白,如果有保安在出口堵我们,我们就逃不掉了,所以我们得尽快开溜。我们顺利跑出了大门,但是刚进到停车场,商场保安们就从各个方向向我们涌来,至少有十几个人。我跑的时候把头使劲低着。这些保安都认识我,因为我总在这个商场玩。他们也认识我妈,因为她常来这个商场里的银行办事。如果他们有一瞬间瞄到了我是谁,我就完了。
“不是。”
那天是周六晚上。我们依然在文具店的门口玩,靠着门,我伸手拿了一块巧克力,就在那个瞬间,一个商场保安正好出现在转角处,他看到我的手长长地伸进铁门里,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巧克力。简直像电影里的情节。我看到了他。他看到了我。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试图假装镇定地走开。这时,他大声喊道:“嘿!站住!”
“瑞恩?”
我们把胳膊伸进去,拿了几块巧克力,喝掉了里面的酒,又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巧克力。我们简直像中了大奖,于是开始反复回到那边,试图偷更多的巧克力。我们会等着商铺快要关门的时候过去,坐在铁门边,假装在玩。然后确保四周没人后,我们轮流伸手进去,拿一块巧克力,喝掉里面的威士忌。伸手进去,拿一块巧克力,喝掉里面的朗姆酒。伸手进去,拿一块巧克力,喝掉里面的白兰地。我们每周末都要做这件事,持续了至少一个月,开心得不得了。我们太得寸进尺了。
“不是。”
有天晚上我们在商场里玩,那时大多数商铺已经关门了,但由于电影院还有放映,所以整栋楼还开着。那里有个卖贺卡和杂志的文具店,没有门,只有一道类似于网格的铁栅栏,晚上关店的时候,在入口拉开栅栏,挂上锁,就算关了门。泰迪和我路过这家店的时候意识到,我们把胳膊伸进这道铁栅栏,刚刚好碰到摆有巧克力的那排架子。而且,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巧克力——这是酒心巧克力。我喜欢酒。超级超级喜欢。我长这么大,只要有机会,就想偷喝一口大人的酒。
“弗雷德里克?”
周五和周六的晚上,我们会走到商场去玩。巴尔弗公园商场离我家就只有几个街区,不是个大商场,但什么都有——游戏厅、电影院、餐厅,有南非版的塔吉特百货,还有南非版的盖璞。我们其实没有钱买东西、看电影或吃东西,所以只能在商场里瞎转悠。
“不是。”
泰迪的妈妈在给林克斯菲尔德的一户人家做用人,那是一片靠近学校的富人区。从我家走到林克斯菲尔德是一段很长的路,大约需要步行40分钟,但是依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反正那个时候我每天能干的事情就只有走来走去。我又没钱去干别的,而且也没钱搭公交。如果你喜欢走路,那你可以和我做朋友。泰迪和我走遍了约翰内斯堡的角角落落。我会走去泰迪家,在那边玩一会儿,然后一起走回我家,在这边玩一会儿。再然后,我们一起从我家走到市中心,大约要走三个小时,我们就只是走去玩一会儿,然后,我们再一路走回来。
我一直觉得他们是在诓我,我等着他们转回头说:“就是你!”但是他们没有。在某个时刻,我感觉自己的存在感实在太低,简直都想承认算了。我简直想跳起来,指着电视说:“你们瞎了吗?!那是我啊!你们看不出来那是我吗?!”当然,我没有这么做。他们也始终没认出来那是我。这群人已经被自己脑中的种族概念框死了,完全看不出来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白人小孩,其实就坐在他们对面。
在桑德林汉姆中学,我认识了一个小孩——泰迪。他是个很有趣的家伙,特别有人格魅力。我妈妈曾叫他“兔八哥”,他笑起来的样子显得很淘气,两颗牙齿会从嘴巴里伸出来。我和泰迪一熟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是那种一旦开始玩起来,两人就再也分不开的那种朋友。我们两个都淘气得不行。和泰迪在一起,我终于感觉自己是正常人了。我是我家的恐怖分子,他是他家的恐怖分子。当你把我们俩放在一起,就是灾难。放学路上,我们会随手往路过的窗户上扔石头,就是为了看着窗户破掉,然后我们溜之大吉。我们两个总是一起被留校察看。老师、学生、校长、学校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泰迪和特雷弗,亲密无间、狼狈为奸。
最后,他们放我回了教室。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以及之后的几周,我都在等待另一只鞋子落到地上,我等着我妈会接到那通电话:“我们找到他了!我们终于想明白了!”但那通电话一直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