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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在当时的心情

但是,这绝不是说,我在那第一次抚顺生活的仅仅两个多月中,就能得到这样的学习成果,我只是说,我开始能够懂得了有生以来初次看到的新社会的人民语言,开始对于"恢复祖业"的牢固反动思想有了一点点和旧日不同的阙疑看法,开始一步一步地认识新事物。总之,这只是意味着我嗅到了新社会新空气的一个最初开端,也就是说,这仅仅是我接受对我启蒙教育的第一步。

此外,还学习了"中国近百年史"和"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两个文件。于是,才初步了解旧中国之所以变为半殖民地的主要原因,以及过去清朝的封建统治和北洋军阀以及蒋介石政权和帝国主义之间的种种关系。特别是这种新认识的开始获得,才使我渐渐认识到,原来自己在过去所一贯坚持不放的"恢复祖业"的思想,正是使自己给日本帝国主义去充当走狗的主要相引相吸的媒介物。这时,我也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什么是"新民主主义革命"以及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概略意义。

在这开始学习不久的时候,便从报纸上看到了以美国帝国主义为首的十六个国家的所谓"联合国军",在仁川上了陆,致使朝鲜人民军自从开战以来连战连捷,几乎把胜利的旗帜插到釜山的战争有利局势,来了一个差不多一抹到底的大转换。可是我那崇美、恐美的唯武器论旧思想,又重新抬起头来。特别是正在这个时候,所方又突然向我们宣布了移往哈尔滨的命令,并且是在命令刚一发表之后,就让我们立即收拾行李准备出发。这就更把我的满腹疑团扩大到最大限度,认为这一定是为了避免美帝的空军轰炸,所以才这样匆促地把我们远远送到松花江北的哈尔滨去。我在汽车上更看到了在沿途有些商店和住宅玻璃窗上的防空纸条,于是更感到一种火药气味,似乎已经飘到了跟前。等上了火车之后,我便悄悄地问我弟弟溥杰:你对这次的移往哈尔滨有什么看法?他也说这一定是因为朝鲜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的关系,他并说,他也看到了糊在窗户玻璃上纵横交错的防空纸条。他更满有把握地判断说,也许沈阳以南,不久或将沦为战场也未可知。

在乍一读报时,也是如此。也只是由室内同犯轮流地照章宣读一遍,便算是当天的任务完满达成。既不懂得什么是应当作为重点讨论和分析的地方,也不懂得学习报纸的重大意义,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开始了时事政治的学习。

于是,我们这批刚刚开始了学习改造的汉奸,便又在胡思乱想的心情下,到了哈尔滨。

在乍一开始学习时,我觉得一切一切都是新鲜的东西。同时有许许多多词句,对我都是生疏的,很多不懂的,特别是最初在学习毛主席的伟大著作----《新民主主义论》的时候,尤其感到如此。因为其中有许多都是我们有生以来,初次所看到的名词,所以在相当的期间内,就把"抠名词"当作了讨论中的重点。

三、由抚顺到了哈尔滨

到了哈尔滨之后,我们便被收容到道外的一个收容所内。据说那个地方,曾是伪满警察署经常关押反满抗日爱国人士的拘留所。当我被领进这一所楼房之后,看到了聚成正圆形、满布铁栅栏的各个监房时,便立即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认为这又糟了。等到弯着身子进入到一间折扇形两边满立铁柱的房间时,跟着便"吱吜"一声关上了铁门,又上了坚牢的铁锁。我又开始感到失望了,同时又开始害起怕来,于是我就想:

政府既是这样亲切地关怀照顾,又给我学习改造的机会,大概是不会再办我的罪了。说不定将来我还有到社会去做事的可能哩!

这是开庭审讯的第一步啊!严厉的法律判裁不久就会临到我的头上来的!

这时我不由得从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又生出一种随歪就歪的新念头来:

当然这时情绪之恶劣是不问可知的了。但是没曾想到我们的学习又开始了。这时又在报纸上看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已开始了和平进入西藏的伟大历史进军。这时我的思想又混乱起来了:

五年以来未曾入口的馒头、大饼、饺子、汤面之类都吃遍了,真是餐餐是精米白面,顿顿是有鱼有肉的出人意料的生活。并且每天还在休息时间从扩音机中给我们经常放送京剧、音乐、歌曲的唱片等。尤其是所长以次的各级工作人员,不论是谁对于我们,都是做着亲切的关怀、周到的照顾。例如:不但是大兴土木地给我们修理了暖气并给我们改造了浴池。当修理完成初次让我们洗澡时,因为水管尚未接好,所内干部就一担一担地从远处去挑水。当我看到那位干部满头大汗不辞劳苦地往浴池内放水时,真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心情来。在这种说不出的心情中,我觉得是把感激和惭愧的成分都混在一起了。

朝鲜战争既是这样大有可虞;可是,为什么还有余力大举进军西藏呢?

不久,崭新的被褥发下来了,新衣服、帽子和鞋也发下来了,牙粉、肥皂以及香烟之类的日用品等也都发下来了,铅笔、钢笔、墨水以及书刊报纸等也都陆续发给了我们,接着所方便让我们开始了各小组的学习。

同时又想:

当然,我也并不例外。当我被领入到监房之后,房门便立即"咔哧"一声地上了锁。这时候,我便又狐疑满腹地不安起来了。同时同在一个号内的同犯们,便都在默默无言之中,彼此做了一下互相心会的眼色。

既是这样严重地把我们关在"铁笼"之中,当然不问可知,定是要对我们进行法律处理的一个前提,可是管理所的所长、科长和各位看守员,却为什么对于我们的态度反倒日益和蔼、亲切起来?迄今为止,不但从来没有一次疾言厉色的对待,就连憎恨轻蔑的表情,也从未在他们脸上、神情上流露过一次。此外,像是医务工作者各位,不论是大夫或是护士,也都是不辞劳瘁、不怕麻烦地对我们做着详细而亲切的治疗和无微弗至的温暖照顾,哪怕是在夜间抑或星期假日,不论是谁,只要是有了病----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病,都是立即过来进行诊治,没有一次不是这样的。同时看守员也是时常谆谆地嘱咐,只要号内有了病人,必须负责立时报告。有的号内因为闹的病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不愿意大惊小怪地给所方添不必要的麻烦,就没有向看守员报告,以致受到了批评。还有,凡是患有比较沉重的病时,照例都是随时入了院。有些年老的病人因为受到了这种温暖的医治,常常对人讲,如果我在家里的话,谁还能这样给我一天好几次的注射,这样辛辛苦苦地照顾我呢?这些活生生的事实,当一次又一次地映入到我的眼中,听入到我的耳中时,真是使我觉得所有这一切一切,在当时我的头脑中,是无从认识的,所以反倒使我越发觉得有些不可解,事事都使我感到莫名其妙。

这时,这些人因为既看到周围设有岗楼的监狱大墙,更被分别领入一排的监房之内,于是乎便又从忧尽而喜转入到喜尽而忧的心情中。

我在那段时期内的心境,真是一时忽然放下了心,一时又忽然提心吊胆起来,内心的情绪总是随着一些外界的不相干的征兆,起着波浪式的变化,因而形成了时松时紧时喜时忧的状态。不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就是在学习中,也同样是时常发生了摇摆不定、为学习而学习的奇妙状态。例如:

于是这帮忧尽而喜的人便一个一个下了火车,然后更一个一个地分上了来接的几辆大卡车,在前后左右武装部队的森严押送下,穿过了在当时尚未拆毁的抚顺旧城,到了抚顺战犯管理所。

"学习"这两个字,对我根本就是生疏的。因为我自从十七岁以后,就没有做过什么为了自己的真正学习。即使也曾读破了一些书籍,那也只不过是兴之所至的一种表现而已,甚至只是偶尔涉猎一下,便算是达到了用功的目的。我觉得与其说是用了功,倒不如说是消了闲、解了闷还属确切些。特别是为什么需要学习的这一真正意义所在,我更是毫无理解。因为像这样的学习,尤其是自我改造这样的事,在过去的旧社会中,不但是未曾听到过,并且也是根本就不可能有的事情,所以我在当时,对于学习改造这件事总是得不到一些要领。

不久便到了抚顺车站。

最糟糕的是,对于新书刊里面的名词,连什么"主观""客观""人生观"和"宇宙观"之类都不懂,更不要说什么叫作"范畴"或是什么叫作"辩证唯物"了。于是我便开始了抄而藏之或是钻牛角式的教条式学习。经常是在啃名词、求知识的狭隘范围内打圈子,至于怎样去联系实际,怎样来结合自己的罪恶等,更是一窍不通。

于是这些无自知之明的人民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了成套的连篇梦话来。

再加上自己的旧社会思想意识,是相当根深蒂固的关系,所以随时随地都表现了自己的思想落后和行动举止的不对头。因此处处都有我的绊脚石,来妨碍着自己的学习改造。例如,既根本不懂得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意义,更不知道怎样才叫作帮助别人和互相帮助。所以对于批评和帮助这样的事,是最感到头痛的。一听到别人对于我的批评,满心里就觉得老大的不高兴,认为这就是存心来和我找别扭,是故意借题打击我好来显示他自己的进步。特别是"伪皇帝"的这块过去的反动头衔,更成了我自卑的种子,觉得这个包袱大有沉重得能够压死人的样子。同时不肯也不敢帮助别人,恐怕对谁一进行批评,就会招到他的怨恨,甚至会立即遭到打击与报复。然而在当时,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不烧纸还能引鬼,何况是烧纸去引呢?本来么,在我们这些位同犯之中,当时不论是谁,确乎都是抱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共同态度的。所以,在当时的各个监房内,像是小声的叽咕,大声的争吵,甚至无情攻讦谩骂,等等,简直是经常发生,普遍存在的现象,此起彼落,几乎到了几无宁日的地步。

"对,对。我知道在抚顺市内还有矿泉浴池哩。说不定还许让我们先洗个痛快的澡,再休养几天哩!"

在检讨时也是如此。差不多每当开会检讨时,便会由你攻击、我防御而成为"兵连祸结"的"持久战"。只要开始攻击的号命一发出,差不多便会达到不闻学习终了的铃声不休止的结果。不但是不能从检讨中来解彼此之间的疙瘩,相反地,反会使这一症节越发扩大和恶化,变成为一个彼此之间的牢固成见和感情上的公开破裂,并且关于那些经常纠缠不清的问题,也差不多都是属于鸡毛蒜皮一类的琐屑细事,对于带有原则性的大问题,反倒是熟视无睹地谁也不敢去碰它,因为谁也不敢衅自我开,否则这一"互不侵犯"的平衡局势一破,便会有"两败俱伤"的危险。因为彼此之间,谁也是免不了或多或少地背有涉及原则性问题的巨大包袱。

还有人兴高采烈地这样附和着说:

所以,尽管每天学习的时间并不能算少,可是由学习而得来的收获则并不多。总而言之,就是热心学习的时候少,应付学习的时候多,就如同为别人来学习一个样,绝不是积极主动地为了自己改造而去学习的。

"抚顺我从前是到过的,我想少时我们到了抚顺之后,一定是先让我们到抚顺市的俱乐部里,先洗一个澡,再换换衣服,然后便可各自回家了!"

对于学习既是抱有这种态度,当然是不会起劲的了,所以像在学习中间打瞌睡,在学习中间思想溜号的情形,自然是在所难免,理有固然。同时,自然也就会生出自欺欺人的当差应付现象来。例如一听到脚步响,便"振作"起精神来,表示一下我正在"积极"地学习着;一看到所方人员的影子,便从朦胧之中张开了久闭之口而大声地叫嚷着临时抓来的空虚意见......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尽管我在当时已经学习了相当时期之后,还是对于政府,保持有相当大的距离。

某人便得意忘形地在讲:

因此,在谈到自己的罪恶时,总是企图避重就轻地进行欺瞒。

这时车厢里的空气活泼起来了,把自从在绥芬河中苏国境上车以来的沉沉死气,变成为有说有笑的明朗气氛了。特别是张景惠的儿子也来到车上,把祖国人民对于在一个月以前回到国里的他们,所给予的无微不至温暖关照事情,做了简单而生动的介绍,于是在我们这帮人之中,便有人说出了一百八十度转换的得寸进尺的梦呓来了。

例如,我对于在天津时与日寇的互相勾结只字不提,而仅仅以被日寇绑架作为一种"隐身法",把自己甘愿上套的事情加以粉饰......这就是我当时学习改造中的所谓"实际行动"。

可是这是假话还是真话呢?终于我们都喜笑颜开地回到车里来了,并把和政府首长见面谈话的概略情形对他们发表了,同时还把从公安部拿回来的香烟分给他们一人一支,这些人都是从回到祖国以来初次尝到解放以后的祖国香烟,所以便兴奋地口里喷着烟圈挤作一团一团地问长问短。

的确是一方面由于在所方的因时制宜领导和启示,毫无疑问是比没有开始学习以前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收获。但是在另一方面,由于我那根深蒂固的反动封建统治者所独具的个人至上的极端利己思想,仍在我头脑中起着绝对支配的作用,所以拿那浅浅的收获和学习的分量互相对比一下,除了以"费事不小,收效不大"来做结论之外,是没有其他结语可言的。这就是我在当时的所谓学习态度。

可是这帮被留在车里的人,并未信赖这位公安干部所讲的话,他们都认为这也不过是为了安戢人心的一种假话而已。

后来,在所方工作人员的领导下,学习了"关于封建社会制度"的文件以后,这才开始对我,起了相当大的启蒙作用。这才使我能够从一片漆黑之中,看到了一缕的光明。例如,对于土地私有制下的剥削罪恶本质的学习,使我初步地认识了这一反动制度曾给几千年来的广大农民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和贫困,也就是说这才是第一次使我在历史的宝镜中,照到了自己过去的真正面目。

尽管列车中的公安干部向他们说,是因为这些人都上了年岁,并且旅途既长天气又热,怕他们身体疲惫难支,所以叫他们下车休息休息去。

譬如说,封建制度下的皇帝,其实质就是一个全国中最大的地主,而那些王、侯、将、相以及各级大小官吏并士绅等辈,也就是按照着他们各自的官职身份和等级,各如其分地在一级管一级,一层压一层的统治压力下,毫不留情地压在广大人民身上,就如同一座多层大塔,巍然矗立在大地上一般,而使那些被压在底下的人民群众,永无翻身之日,才算"河山永固,天子万年"!

伪皇帝和伪大臣中的绝大部分都被叫去了,还不是第一批先处置了他们,然后再对我们进行处理。

这种新的启发、认识,在我说来,并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到的,而是曾在多少次矛盾冲突的思想斗争之后,才逐渐有了最初步的认识。就是在这种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认识过程中,我那"奉天承运而为天子"的一贯信念才逐渐给打破了一个缺口,于是我那"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思想坚强堡垒也随之动摇了。当时我就开始这样地想:

二、开始了学习

据说留在沈阳车站上列车中未被指名叫去的那帮人,也都对于我和这帮伪大臣的被唤下车,做了种种的猜疑揣测。就以我弟弟溥杰为例,他说当我们被指名唤去以后,他就想:

原来那些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之类的看法和想法,并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特权,也不过是一小撮握有统治大权的统治阶级暴力集团用暴力才把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给治得"服服帖帖",因而才能保持住他们的特殊地位!

为什么共产党会对我这样的宽大?

同时,我也初步设身处地地回想了一下:

可是我仍然有所不解:

就是由于他们的暴力统治作用,他们才能够一层一层地压在广大人民的头上而过着骄奢淫逸不劳而食的寄生生活。当然绝大多数人民群众就得过那任人宰割、牛马不如的悲惨生活了。

原来我的想法完全错了。

总之,我这时才开始认识到:这种人剥削人、人吃人的反动封建社会制度,根本就是在人类历史中,绝对不合理的一种人为制度。同时也认识了为什么要革命和为什么要打倒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制度的真理。

当我听到了这种仁至义尽的谈话以后,我才如梦初醒地认识到:

固然以上所述的各种学习,使我在思想上逐渐扭转了把人民起义看作是"犯上作乱"的反动看法,和把改朝换代看作是"天命攸归"的自欺欺人看法,但是在我当时头脑中的种种旧思想,仍在占有统治的地位。既是认为压榨民脂民膏是一种罪行,可是对于在苏联时藏匿在皮箱底下的人民劳动血汗的结晶----珍宝等物,却一直隐瞒着不肯自动向政府拿出交代。我的侄子毓喦就为这事特意给我写了一个字条,劝我把那些赃物,迅速向管理所坦白登记,而我则未把毓喦这次对我的帮助向所方去反映,装出像是自动交代的样子,做了"坦白",把藏在箱底的东西拿了出来交还人民。我在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是,一方面想借此表示一下自己的学习进步;另一方面则是怕毓喦由于在关押中私自和我通信而致受到违反制度的惩罚;同时还害怕如果我不说,而我的侄子向所方反映了此事我又该怎么办哪?这足以说明我的极端自私自利和不肯把心交给政府、人民的反动思想,到了回国以来学习改造相当长时期之后,尚是这样浓厚地存在着,足见我是怎样顽固的了。

并对我安慰说,你们的事情,已是事过境迁,现在给予你们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改造,并谆谆嘱咐我说,现在政府对你们所期待的,就是要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学习!

总而言之,就是我仍想以一手遮天的办法来企图骗取所方的信任,仍是和人民保持着极大的距离,所以才仍旧想用过去弄虚作伪长期谄媚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旧伎俩来欺骗祖国人民政府,越想越觉得自己这种极不老实的态度,不惟是卑鄙可耻达于极点,而且也是一种罪上加罪的严重犯罪行为!

叫我可以安心,不必胡思乱想。并说共产党是为人民办事的,所以共产党对谁都没有所谓私怨,也不做报复行为,并举对蒋介石的事情为例,说他曾对共产党做了残酷的五次围剿,杀害了无数中国共产党人,但是在西安事变时,共产党却为了团结全国抗日力量一致对外的关系,不念旧恶地说服了张学良和杨虎城,才使蒋介石保全了性命。足见中国共产党是一贯抱定了对事不对人的政策。

这还不算。一直到了一九五四年重又回到抚顺开始检举认罪的时候,由于我的另一侄子毓嶦在检举认罪大会上当面质问了此事,我才向政府坦白了这一事实的真相。从这里越发可以明白看出:

但首长仍然是悠然不迫地和我谈了半天话,例如,问了些我在伪满时的事情以及关于吉冈安直的事情等。并把张景惠的儿子叫了来,使他们父子见了面。然后更把我的族侄宪东等事情和我叔父载涛现在身任政协代表的事情,对我讲了。并说现在宪东等都在人民解放军中给人民服务,甚至还问我想见宪东等不。我在当时因为觉得没有脸面见他们,便说我不想见他们而做了婉谢。首长并耐心地对我讲:

不但我的学习改造态度一直是这样的不老实,这样的虚伪欺骗,还可以充分证明我在学习改造的长期过程中,我的思想进步是如何的迟迟不前和事事落后于其他同犯的啊!

这就是说"不必让我吃东西了,要杀我就快些杀罢!赶快把我送往刑场去吧"的意思。

在这里我还想自我暴露一下我曾经隐瞒过的几项罪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检举认罪时,我还把一九四五年日寇当降服前,我为了谄谀日寇,特把伪国务总理张景惠和伪国务院总务长官武部六藏叫到伪宫,鼓励他们要使伪满尽全力支援日寇抗拒苏联到底的罪行,加以隐瞒。竟歪曲说成是吉冈安直让我这样说的。还有一件,也是在一九四五年日寇当降服时,曾由日寇关东军指令伪傀儡政权,把最后掠夺到手的我东北人民脂血----三亿日元的人民财富,作为我逃亡日本以后的生活费用。我在检举认罪时,对于这一可耻罪恶竟只字未提,直到一九五八年在小组内做思想检查的时候,才由同犯的帮助以及自己的思想反复斗争,坦白了这一罪行。

"快走吧!"

由此可见,尽管我在所方数年如一日的人道主义温暖而耐心的启发教育下,过了多年的学习改造生活,也逐渐认识到只有彻底认罪,才有自己的出路,可是却这样地一直隐瞒了多少年,这不是我理论认识和实践的严重脱节是什么?不是深负祖国人民的起死回生父母般的恩情是什么?

因为我是在这样地想,所以尽管首长劝我可以随便地吃,我仍是难于下咽。并且越是和蔼地让我,我就越发起了一种反感。于是我竟抱着绝望的心情对首长说:

四、温暖照顾

在哈尔滨的几年之间,一贯使我深切感到的,就是管理所长以次全体工作人员对于我的无微弗至的照顾和仁至义尽的关怀。并且这种照顾和关怀,更是大公无私的和与严肃紧相结合的,绝不是仅只对于我是这样,而是对于全体同犯都一视同仁。

在过去旧时代,曾听说每当犯人被处刑之前,辄给他一顿最后的饮食吃,现在岂不是让我来吃那最后一顿的"送终宴"?

在学习方面真可以说是费尽了苦心,拿出了最大限度的耐心,对我们这些一个赛过一个的典型犯罪人做了数年如一日的伟大改造工作。教育是采用了既绵密又切合实际的循序而进的方法,处处都是照顾到我们的思想认识水平,才把学习的步骤和改造的进度给制定出来的。所以我们才能在这逐步加强,陆续加深的计划下,自自然然地一步一步被纳入正规的改造轨道。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自己的思想认识水平。

这时,人民政府的首长各位都进来了,我当时也不认识谁和谁。但是首长对我却非常和蔼。可是我则是仍然处在痰迷心窍的状态中,不仅是不明了政府的意图,反倒错误地联想为:

每天除了被指定的学习文件之外,还有报纸广播杂志等作为辅助学习的手段,另外还从图书馆按期特为我们借来了多种多样的书籍,从思想理论起一直到科学文艺等各个方面的刊物,都是应有尽有,任凭我们都能随着各人的喜爱适宜选读。还有时由所方工作人员亲自给我们集体上课,或是领导我们进行集体的重要文件学习。没有一样学习教育不是想尽了方法,定好了步骤,期待我们能从学习和实际互相紧密结合的条件环境下,获得较大的实际效果。对于时局问题,也是有时应付当时的必要,特为我们约请有关方面的首长,对我们来做专题报告。此外,所长和外来的各位首长,更经常地找我去谈话,曾对我做了适时适地的启发勉励以及抚慰。像我这样的人,尽管旧社会的思想习惯残余还没去净,可是也不能不在思想上有了渐次的转变,这能不说是对我的起死回生的大恩情吗?

这时我因为已经横了心,反倒不怎样害怕了。于是就把外衣团成一个乱团团,挟在肋下,在人引导之下,大踏步地进了大厅并上了楼。这时整个大厅的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都在争看我们这一群在东北干了十四年卖国勾当的大罪犯。上得楼来,看见有很多的椅子围着一个长桌,在桌上还摆有不少点心、水果、西瓜、啤酒、新茶和香烟之类。我固然看到了这种当前的现实,觉得和我所预想的种种大有出入,但仍是由于已经认定了非死不可,就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拿起一个苹果来,狠狠地咬了一口。我不但是自己这样做了,还劝我的侄子也来学我的办法,但他却没好意思这样地做。

其次是我们的衣食住以及医疗卫生等方面,同样也使我深切感到了无比的温暖,真是照顾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先从衣类方面来说,崭新的棉衣、棉裤、防寒帽、防寒鞋袜以及厚厚的被褥等等,使我们经常过着冬尽不知寒的生活。夏季衣帽等物,也同样是按时发给,从来就没有使我们感到过一些不便之处。

本来他现在已如同是惊弓之鸟一般,再加上听了我的这种鬼气森森的话,据他事后对人讲,他当时觉得两只腿都吓得发软了。

又如在饮食方面,每日三餐,不但经常是精米白面鸡鱼虾肉等等应有尽有,甚至有时连海参、江瑶柱和广东的蔬菜等等都能吃得到。有一次,一个后进所的同犯某,当他乍一来到的那一天,正赶上吃海参,他因为事出意外,便大吃一惊,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捣鬼地想:

"我带着你去见祖宗于地下吧!"

"这可不妥,八成我这条命要保不住!"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这辆满载了惊慌失措人群的汽车并没有把我们载到刑场,而是把我们送到了沈阳市内的公安部。下了汽车之后,我们都在命令之下被排列起来,这时我站在后尾,遂命令我站在前面,我便悄悄对我侄子说:

他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为什么要这样吓得要死?

我认为就是这种濒死挣扎的丑态,也仍然可以看出我那满肚子的封建统治者的反动本质----本能来的。真是既卑怯懦弱,又顽固到底,同时还可以看出自欺欺人的阶级本质来。

这也难怪,这就是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新中国的人道主义宽大政策,仍然是以他的旧尺度来衡量新社会新事物的关系,所以他就认为犯人而忽然能够吃到了海参,这还不是在被枪毙以前的"催命宴"?于是就把他的惊惧的心情和"豁了出去"的"决意"自然地结合到一起,于是就抱定了"落个饱死鬼也还值得"的自暴自弃心情尽量饱餐了一大顿。

"既是'准死不能活',我绝对不能在临刑前丢丑。"并在心中预先定下了"临死前的表演节目"----预定要在临刑前,高呼"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清朝第一代皇帝)万岁!"

从以上这些人道主义的待遇的实例中,可以看出我们所身受的种种温暖关怀,真是已经到了过分又过分的程度,只要稍有人心,谁又能不从感激中生出了愧悔,从愧悔中而生出新的力量来呢?!

当我上了开进站内的一辆公共汽车之后,看见了手持武器的公安战士在车门附近站着,我就越发认了命了。于是我就在心内说:

此外,每逢到了国庆佳节、"五一"劳动节以及年节等日,所方不独给我们更改善了生活,并且还应时按季发给我们以元宵、月饼、粽子以及花生糖果之类的食品,使我们都能快快乐乐地度过节日。并且还组织我们搞起文娱活动来,而把教育和文娱结合到一起。这种数年来如一日有加无已的深恩厚意,真是说也说不尽,感激也感激不过来的。

"再见吧,祝你们平安无事!"

至于住的条件更不用说,给予我们以清洁的环境,阳光换气条件俱备的房间,外人来了差不多要惊叹地说:

我当临下火车便对我弟弟溥杰和其他留在车中的同犯高声说:

"这哪里是监狱,简直是个学校的宿舍!"

不过是,除了我和几名伪大臣之外,还有一个例外的人物,就是有我的一个侄子,我就想他也是要陪同我去挨枪杀的。

真是的,如果拿这里和过去敌伪时代的监狱来比,完全就等于天上和地下一般。

当车中公安干部在呼唤我和几个伪大臣的名字,让我们下车时,我就想这更是千真万确的了,一定是要把我们这批首恶的分子押赴刑场无疑。

在过去的铁链铿锵声音、鞭棍齐下的拷打声音、"犯人"的呻吟号恸声音等日夜不绝于耳的活地狱,到了现在竟自变成了到处充满学习讨论的声音、弦管锣鼓的声音,以及谈笑歌唱的声音的改造人的大学校了。

当火车由长春开到沈阳时,我的丑态一直没有演完。例如,看见有公安部队在车外排队走过去,便以为这就是准备押犯人赴刑场执行死刑的武装部队,看到车站上乘客们跑着换车,便又认为这是争赴刑场去看枪毙汉奸的......诸如此类,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感觉。

特别是这个抚顺的监狱,在过去曾是一个在敌伪统治时代,一直拘禁、虐待、奴役、屠杀我爱国抗日人民的血淋淋魔窟。在这里边曾经受尽了种种惨无人道的苦刑苦役的人,在饱受折磨之后而丧失了宝贵生命的人真不知要有多少。据说当日本帝国主义战犯有一年为了构筑花坛而掘土的时候,竟会挖出了一具年龄十八九岁的少女的枯骨。在她的头盖骨上还有一个鲜明的手枪弹孔。不用说这也就是在敌伪血腥统治时代的又一实证。足见在这个管理所中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上面,都不知曾经沾上了多少爱国烈士的英雄鲜血!而我们这批帮助民族敌人残害自己祖国兄弟姊妹的穷凶极恶汉奸,现在却在人民打垮了敌伪,翻了身,当上了国家真正主人的今天,在这个血迹斑斑的旧地方,过着这样破格宽大的生活,怎能让我不痛心疾首地憎恨过去的自己呢?

据我弟弟事后对我讲:说在我当时在怕极成疯时,我右颊上的肉和筋都在猛烈抽搐着。并说我曾肆无忌惮地在车厢中来回乱踱,并且在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叨念着一些什么,致使他和其他的同犯每当我走到他们身旁时,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我......足见我由于怕死而做出的种种丑态是怎样大有可观的了!

我们现在是在祖国人民的无比宽大包容下,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无所不照的阳光下,活到了今天的。不但是不记前仇地使我们有了现在的今天,还使我们能够得到史无前例的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学习改造好机会,这种伟大恩情,叫我说什么话才好?

也许是由于所谓"良心"的谴责,也许是由于神智的昏迷,曾向同犯某大磕其头,又对同犯某连说对不起你,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就是对于在昨夜由于幻听而成为我告密材料的受害者来做热烈的忏悔;同时又因为看到了一辆公安部队的汽车停在附近,竟认为这就是一辆设有绞架的专用汽车,于是就荒谬地认为:由于我的告密,他们也定将不免,所以才特意向他们叩头企图"解冤"的。

我既是切身地深深感到了祖国人民和政府这样对我破格宽大的恩情,我就更应当时时刻刻反躬自省地回顾自己过去的严重罪恶;我既认识了自己的罪恶,就更应当对于当前的学习改造态度深深自我检查和诚恳地自我反省才对。然而我扪心自问,我的反省等确是做得极其不够的。为什么我要这样说?那就是尽管我知道感激祖国人民和政府,也由于长年的学习改造,渐次真正认识了自己的罪恶是严重的,可是还不能把我那封建统治阶级所固有的个人自私自利的反动思想残余一刀两断地和它做彻底清算。例如,在前面所说的屡次替自己的过去罪行打掩护,甚至敢于欺瞒自己的祖国政府,这不是充分证明了我的理论和实践依然是互相脱节的吗?!我现已下定决心,我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一定要改造好我自己,我一定不能辜负祖国人民对我这样史无前例的海样恩情。至于我怎样能够做到这一点,怎样能够确实保证这一点?这就是:

因为无人"应战",又在公安人员的安慰下躺下合上了眼,但是,仍然觉得自己所表示的进步程度不够,便又做出向公安人员"买好"的态度来,根据自己适才的"幻听",将对苏联没有理解的人,作为"告密"的材料向公安人员讲了,目的不用问,是要表示自己的"进步",尽管做了如是的丑表功,做了如是的"进步"表示,但仍然认为自己的这条命不见得,不是不见得,而是绝对脱不了危险,便如醉如痴地又做了一连串的丑态,最后在公安人员的安抚下,才抱着闭目等死的心情睡下了。到了第二天早晨从昏梦中醒来时,自己还惊讶自己没在昨夜被杀死,居然什么事也没有,又活到了今天哩。

首先必须下定决心彻底地不断地和自己的旧思想残余做斗争,必须抱定"旧的不去净,新的进不来"的信念,才能进一步地使自己的理论和实践得到真正结合与统一。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符合党和政府使我得庆重生的改造恩情。我现已深刻认识到:

"谁在骂斯大林大元帅,我要和他决斗!"

空口说什么也是无用的。唯有在终身认罪,不断加速学习改造的基础上,实事求是老老实实地积极自我去做争取,并且一切都要从自己的躬行实践中,以实际行动来作为表示决心的誓言!

"骂斯大林岂不等于自求速死!"疯子般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

五、朝鲜战争

我在乍一回到自己的祖国,在抚顺开始了平生第一次的真正自我学习的时候,偏偏又赶上美帝发动的侵朝战争,由于所谓"联合国军"的仁川登陆,致给连战连胜几乎攻到釜山、把李承晚匪帮推入大海里去的朝鲜人民军由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兜底捞"的战法,同时还把它那自以为"不可一世"的凶锋,一鼓作气地向北京推过来。这在一贯崇拜帝国主义"唯武器论"的我说来,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事实考验。于是我那自从朝鲜战争开始以来,对于朝鲜人民军----人民力量的看法,连根动摇了起来。我在当时,不但认为平壤和新义州已形同累卵之危,就连我东北地区的南部一带恐怕不久也将变成为曝尸喋血的新战场。

当入夜睡觉时,由于疑虑的纷扰,形成了幻听错觉的状态,觉得在朦胧睡梦之中,听到有人在讲要对我进行处置;后来又仿佛听得像是有人在骂斯大林大元帅该死,我于是就想:

我不但是这样地抱着一颗动荡不宁的心情,由抚顺到了哈尔滨,就连当我听到了我国的人民志愿军已开始抗美援朝,全国六亿人民都一齐掀起了烈火怒涛般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轰轰烈烈伟大民族运动以后,我还是在崇美恐美的主观认识的狭小圈子里,打着神经质的小圈圈呢!

我这时越发沉不住气了,真像快要溺死的人,见一根草茎也要抓一把一样,于是便对于坐在我身旁的公安干部大谈其佛学,并驴唇不对马嘴地表示了一些追随日寇乃是自己的不得已的所谓"苦衷"。最无耻的就是我更把我在过去如何捐助罹灾人民的种种陈谷子烂芝麻也都倾了出来,为的是借着它来达到急来抱佛脚的目的。越发接近了长春,我越便由长春这两个字,联想到过去的所谓"新京",由"新京"又联想到过去的一切一切。于是便由神经极度紧张变成了疑心,变成了兴奋甚至形成幻听和幻觉。觉得周围的空气也都不对头了。例如,看到有些公安人员彼此在小声谈话,便认为这是在谈论自己,看到某些公安战士持枪坐在车中,便又认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在车中对我下手。就是这种春蚕自缚的自我折磨使我差不多成了疯子。当火车在长春停车时,因为听到了唱歌的声音,便认为这是人民在庆祝抓到了汉奸而在高兴歌唱,于是我的神经过敏便达到了顶点。

例如,我在当时曾"好心"而"满有自信"地认为:

尽管这一系列的活生生现实,明明白白摆在我的面前,尽管那些位公安人员的态度作风都是那样温和和亲切,可是做贼心虚的我,依然是把疑团和鬼胎装满了一肚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条命就如同风中残烛一般,真是余光已经无几,于是越这样想,心里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觉得心里越发窄了起来。可是载着我们的这列火车,却是无情地不停蓦进着,让人觉得它好像是故意和我为难似的越发加快了速力,就仿佛是非要尽快些把我带往死路不可一般。等到过了哈尔滨之后,这节车厢便又挂到一列快车的后面,小站也不停了,一直向南,向南朝着长春急进着。

美帝乃是当今帝国主义国家之中的一个了不起的大头子,连那猖獗一时的日本帝国主义,尚且在它的武装力量下,被压得一蹶不起,何况我国建国刚刚不久,长年以来的战争疮痍,尚待大力恢复,固然在共产党领导之下的人民解放军,也曾击溃了美式现代装备的八百万蒋匪军,但是想和美帝去碰,恐怕是有些问题。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又何必替别人去冒这种没有必要的大险,去做那"烧香引鬼"的"傻事"?如果是兵连祸结起来,"胳膊又怎能拧得过大腿"?那无情的战火,定将会蔓延到我国整个国土上来。特别是我国刚刚从那可怕的战祸中喘过了一口气,并且国内建设还仅仅是个开端,这样一来,岂不等于自讨苦吃?不但元气将永不会有得到恢复的机会,就是这一点点社会建设,也必定会受到根本上的致命影响。先不用说旁的,光就美帝的空军威力来讲,罗马的半成废墟,德国各大城市的几乎全部毁灭,日本的一片焦土,还不是我们的一个前车之鉴?何况美帝还有原子弹和氢弹呢!我国的这一点点空军力量,如果和美帝比起来,还能成个问题?

一切一切都是和我的意料相反,在当时的我固然不懂得这就是新旧社会的种种根本不同之处,但也在不识不知中觉得事事新鲜,事事奇怪。

于是我越想就越发觉得美帝势力的不可侮,我国的危险万状。

不但如此,一位工作人员还特地从怀中掏出钱来买了一瓶啤酒和一大包花生给我。

有一天,所方工作人员站在车轮形监房中央的高台上,大声地把一张报纸的号外特别念给我们听。那就是我们志愿军在开始抗美援朝的首次光辉大胜利。对于已经迫近了鸭绿江边,并大肆叫嚣鸭绿江不算国界的美帝侵略军队,我们人民志愿军竟会用步枪手榴弹击溃了它们的坦克大炮,而且还用两条腿,大批大批截获了向南望风奔溃的机械化兵团。把朝鲜当时的战局,急风迅雷地扭转过来了。

我们在列车中头一顿吃的,固然是白米粥和酱咸菜,第二顿,第三顿......还吃到了越发出人意外的腌鸡蛋、熏鱼和白面包......之类的东西哩!

不久,第二次,第三次直至第五次的一个接一个光辉大胜利消息,一次又一次地传入到我的耳中。这才如梦初醒地开始认识了中朝人民的伟大正义力量,和我国共产党、毛主席的正确而英明的领导。同时也开始认识到我多年以来所一贯爱用的旧尺度,对于衡量新事物,确是已经失去了它的效用。因此,我才初步懂得了什么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伟大精神和意义,也把我装满了一脑袋的崇美恐美思想,给清洗掉了不老少。

我当时还认为:公安工作人员是不会和我们吃一样东西的。可是这一判断我又估计错了。公安人员不但是吃的和我们是一样的东西,并且还尽先让我们这批人吃饱,然后才自己胡乱弄些东西来吃,这在旧社会,不用说封建清朝时代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就是在中华民国号称共和制度时代,也是看不到这种工作作风的,当然我在当时是不会认识到这一点的,只是瞪眼看着而已。

后来所方的金科长,又特为我们做了一次既全面又有系统的"关于朝鲜局势"的生动报告。这更使我无条件地相信了"美帝是个纸老虎"的这句话。

结果是在大家的放心大吃之下,把我们这些人应得的部分都吃光了,这些位工作人员看到我们这种舔嘴抹舌的样子,知道我们有些人还没有吃够,便又忙着到车外去取。固然是我们都齐声说:"已经都吃饱了,已经都吃饱了。"但是这种虚伪的"客套"话,是瞒不过这些位新中国的工作人员的,他们当然是不会理会我们这种言不由衷的"客气"话,而把又一大木桶的热粥端进来了。当然我们是不可能知道这桶粥的来历的,于是又把它吃了大半桶之后,才算是沟满壕平地人人吃个大饱。事后才知道这桶粥原来本不是我们这批人应吃的部分,而是公安部队工作人员的应得部分。只是因为我们吃得过了分,所以这些位公安工作人员才把他们自己的东西让给我们吃了。因此,那些位工作人员迟延了很长时间,才又弄来些东西吃。

嗣后在一连串的事实教训之下,美帝终于不得不在谈判桌旁,乖乖地坐下签了字。朝鲜战争的结果,果然和所方的判断一样,是以美帝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能把高粱米饭吃饱,能把窝窝头吃饱,就是万幸了。谁还能想到有精米粥和酱甘蓝疙瘩吃?现在不但如此,还说这只是些旅途中的简单的食物,真是,除了低头紧吃之外,还有什么话说。

我国人民的这次大举抗美援朝,并不仅仅局限于保卫朝鲜,就是保卫自己祖国的范围以内,"救邻自救"的伟大之处,也正是对于美帝国主义者想借朝鲜为跳板,重走日本侵略者所走过的老路,以便更进一步来侵略整个亚洲和独霸全世界的痴心妄想,做了一次"痛棒式"的教训。就是这次的事实教训,才使我能够比较全面而系统地认识到,唯其是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才是不可被战胜的一种正义力量。为什么在过去的旧中国,便不能战胜外侮而成为半殖民地?还不是亿万的中国人都怀着亿万个不同的心,所以才会被弄得四分五裂成为一块块适合于"分而治之"的各个好对象?现在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不但是整个地都站了起来,打碎了百余年来帝国主义者给缠在身上的锁链,并且还更进一步地打起了"救邻自救"的正义旗帜。这不独把帝国主义伸进亚洲来的猪嘴巴,给一下子打了回去,而且是为了全世界人类的永远和平幸福,也给铺平了一条走向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这能不说是中华民族在世界人类历史上的一件最伟大的光辉功绩吗?

"简单的东西"?"好好地吃"?凭自己良心说,这样的吃喝以及这样的待遇,已经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了。因为在当初尚未回到祖国领土以前的时候,所预想的是:

同时我也更深刻地认识了不论是怎样凶狠强大的帝国主义国家,在正义的人民力量面前,它是被注定非失败不可的。过去的德日意三个法西斯国家的彻底瓦解,以及这次以美帝为首的十六个国家侵略集团的彻底失败,都足以充分证明这一问题。

"现在正在旅途中,天气又热,只能做出这样简单的东西来,等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就可以好好地吃了。"

我在过去,确是深深中了"唯武器论"的毒,所以我一贯认为人类世界上是"只有强权没有公理"。也就是说:认为"强权就是公理"。现在我才明白了只有合乎社会发展规律的,才是公理;只有符合绝大多数人民利益的才是正义。不论武器怎样精良,科学技术怎样发达,结果是还得看使用武器和掌握科学技术的人,是否为正义,是侵略或是反侵略,是为了绝大多数人民的利益或是违反绝大多数人民的利益。这也就是决定最后胜利的一个根本关键之处。

那位负责人当我们吃到正进入"高潮"的时候,更亲切地对我们说:

就拿过去的例子来看,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武器装备怎么样,而我国抗日人民军队又是怎么样?还有在解放战争中,被美帝完全装备起来的八百万蒋匪军,比我们人民解放军的武器装备以及人数等又是怎么样?在这次抗美援朝初期以美帝国主义为首打着"联合国军"的大旗号的十六个国家侵略军队的武器装备比起中朝人民军队的武装力量又是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地投了降,八百万的蒋匪军终于在大陆上彻底遭到了覆灭,世界上头等强大的帝国主义国家美国终于在头破血流的状态下,不得不乖乖地坐了下来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所以我由此所得到的结论是:

"好吃极了!"

正义的力量是无敌的,人民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是绝对正确的。相反地,任何非正义的、反动的力量,不论它的力量有多大,结果是在社会发展的铁的科学规律下,必定会以最后失败而告终。

大块的酱疙瘩----酱甘蓝疙瘩的咸菜分到手了,足够往饱里吃的热粥也盛到碗里了,咸菜的味道、粥的味道,实在是使人难忘的一个味道,这时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只觉得鼻子一酸,两个眼睛一热,于是我也就从我的本能中,忽然喊出一声:

同时,我也把这事实教育又联系到辛亥革命的事情上来。例如,为什么清王朝曾以天下的兵力,以及帝国主义列强在经济政治上的种种实际援助,并深深抓住了当时人心的"纲常名教"的无形武器等,做了最后的疯狂挣扎。可是革命人民的振臂一呼,就会使清朝的"精锐军队"望风而逃,使帝国主义的金钱和武装势力也都对之束手无策,还使几千年来一直形成为一条钢铁锁链,一直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反动谬论拘束了亿万人心的思想武器,也都在一瞬之间,变成了人所共弃的历史垃圾物。这不都是由于社会发展规律所给规定出来的吗?

跟着热气腾腾的白米粥端到车厢里来了。那位负责的工作人员不但是分菜分粥地忙着,并且还把我们痰盂内的脏纸片、烟头、洋火头等,不嫌污秽地亲自下手替我们收拾。这种作风,在当时我固然还不能知道这就是新中国新社会的普遍工作作风,但也使我在默默之间受到极大的感动,因为这样事是我有生以来初次看到的缘故。

封建制度在资本主义制度面前,既是形成了这样的脆弱相,那么帝国主义者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民群众面前,形成了这样的脆弱相,又何足为怪?

"到了祖国了----我们的祖国!"

因此我也就更进一步地认识到,梦想开倒车,其结果只能是枉费心机,以可耻失败而告终。社会历史车轮是绝对不可能倒退的。这就是社会历史发展的绝对真理。"顺之者存,逆之者亡"。这就是我在朝鲜战争中所深刻体会到的事实教训。

这固然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可是听到我的耳中,也是使我感到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不过是这种轻松之感,不久又被狐疑和害怕的心情所代替了。这时我又发生了一种另外的感觉。就是那双竹筷子也只是一双普通的长竹筷子,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饭碗也更是平日习见的富有民族风味的瓷饭碗,尤其是谈不到有什么特别引人之处。可是这个普通的竹筷和平凡的饭碗,对于我都仿佛是有一种旧友重逢的情感的,觉得它对于我是毫不陌生的,是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之感,不由得使我在心内想:

六、赵厅长的讲话

当我们正在哈尔滨道外管理所内过着学习改造的生活时候,在我们这些人之中,每个人的思想都是相当混乱的。有的人成天对着"铁笼子"的栅栏发愁;有的人每一听到铁锁上门的声音便低头长叹;有的人则抱定了"敷衍学习,恭候判罪"的消极心情,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也有的在焦躁之余,时常大耍无赖,借着和人争吵作为发泄;更有的怪话连篇经常扯人后腿和不断散放邪气;也有的卖傻装疯,有的积忧成疾......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正在这邪气上升正气潜匿的时候,当时哈尔滨的公安厅赵厅长便亲自来到管理所对我们做了对症下药的长时间讲话。

"小心不要把饭碗打了,因为在旅途中,不容易补充新的!"

大意是说:你们要好好学习,争取改造自己成为一个新人。政府的政策,你们要认真学习,你们须要知道,现在你们如果不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地学习改造,那就等于祖国人民已经向你们伸出手来,而你们却偏偏不肯来握,反倒把手缩回去一样。

不久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这时有一位负责干部,便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分配给一个饭碗和一双竹筷子,并含笑对我们说:

此外,还恳切地嘱咐我们许多话,主要是让我们必须认识什么是社会发展规律,并勖勉我们必须自我努力,清算过去,认识过去,才能认清什么是现实,以及如何才能赶得上新社会的跑步向前发展,才能不致成为一步赶不上,步步落后的新时代落伍者。并谆谆对我们阐明了党和政府人民对于我们的关怀和期待,等等。

我的这次回国,本是抱着万念俱灰的心情回来的。本来吗,从什么地方去看去想,像我这样的人,还不是早被注定要被判处极刑的?可是眼前在摆着的现实却又不是那种样子。所以反倒又使我愈想愈糊涂起来,愈想愈觉得忐忑不安。因为事实和我的预想完全相反了。特别是在我亲眼所看到的这种亲切照顾的同时,却又看到了列车玻璃窗上所糊上的严密的报纸,以及那武装部队的森严戒备,真使我如同堕入到五里雾中一个样,简直分不出东南西北来了。

我们听了这次讲话之后,每个人差不多都对于各自的前途摸了底,因为已开始望到了一线曙光,再不像以前那样各怀鬼胎地暗中摸索了。

结果是完全没有相信这一篇话。同时在另一方面则是:

特别是自知罪大恶极,若不死就等于没有天理的我,听到了这种诚挚而负责的讲话,看到了这种爽快而和善的态度,不但异常感谢党和人民政府的破格宽大和温暖,并且也初步有了对于"活下去"的信心,也初步懂得了应该怎样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同时更以此为基础,逐渐觉悟到学习改造正是党、政府和人民所给予我的当前唯一任务,还认识了自我争取的重要意义。因此,把我在当时的学习积极性,又给提高了不少。

"什么'放心不放心'?什么'给我们治病'?还不都是一种安定人心的'法术'!那些公安人员又怎能知道政府对我们的政策?只不过是他们为了自己在途中的押送责任,怕我们或许在列车中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故,所以才要拿这种'好听的好话'来安慰我们罢了......"

我敢这样地说:

在事后我曾听说在这些同犯之中,确有一些人因为听到了"祖国"这两个字而流了泪;有的则是因为听到了这篇温暖的发言而放下了心。可是我在听了这番话之后呢?当然也是由于完全出乎我的意想之外,而愣了一下神,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而放了心,但是由于我的反动阶级本能,却又一转念:

这种心情的巨大变化,绝不仅限于我一个人如此,所有我们这帮人,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是在听了这次讲话之后,犹如拨云见日一般,把长期郁积在各自心中的种种疑云暗影,一举驱散了一大半。若问为什么不能一扫而光呢?因为像我们这一类的人,个个都是曾在旧社会中身为"人上人"的上、中级以上的统治者,都是在整个前半生中被种种应有尽有的毒素给熏染得到了相当程度的人,所以绝不会一下子就能根本肃清,而只能是在逐渐清洗之下慢慢消除。

"有病的人,可以前来报名,我们可以给你们医治!"

所以,那次赵厅长的对我们讲话,尽管对于我们确是一付适时适地的对症良药,但尚未能使我们把各自不同的大小包袱悉数丢掉。不过是我却敢断言:对于我们而后的学习改造,确是曾打下了初步的坚固基础。

最后更是出人意外地继续宣布道:

这也是我们全体同犯所一致承认的事实。

"你们都回到祖国来了!你们都可以放心,祖国的中央人民政府,对于你们的问题,早已有了决定和安排,你们大家都放心好了!"

七、志愿军某首长

在那一九五三年使我终身难忘的一个秋季里,正当我在所方长期以来适时适地的耐心启发开导下,以及不断以学习与实际互相结合的改造教育下,已经清楚地认识了美帝确是一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而绝不是什么"铁老虎"的时候,又受到了一次连做梦也绝对梦不到的好教育。那就是居然有一位在上甘岭战役中,树立赫赫功勋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某首长,刚刚才从抗美援朝的前线胜利回来,竟自在那征尘仆仆的百忙之中,特地来到我们的管理所,首先便找我做了个别的谈话。

当我坐在被指定的座位上之后,便听得一位干部向我们宣布了登上祖国列车以来第一声:

当我听到所长介绍,说这位就是六亿祖国人民最可爱的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位指挥员时,不由得全身的神经都蓦地为之一震。这真使我既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又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由衷感激,同时还掺杂有许许多多连自己也分别不清的惭愧高兴等的滋味在内,简直使我局促不安,不知应该怎样做才对。于是我就在心中暗想:

然而事实究竟仍是事实,我的眼睛既没有花,我的神经也没有任何异状。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叫我又怎能加以否认呢?

像是这样为全国人民所一致衷心敬爱的伟大志愿军首长,居然会找我做个别谈话,这真是一件完全望外而又望外的大事情。越想就越觉得昂奋,简直恨不得立时进前一步用尽了我的浑身之力,紧紧拥抱一下这位祖国人民最可爱的人,来发泄一下我那涌上心头不可遏止的极端冲动,但是同时我又想:

但是接踵而来的眼前事实,却完全和我所预想的结果不一样。接收我们的首长却是拿慈祥的笑脸迎接了我,以温和的声音和我谈了话。请想一想,在这一百八十度的急转直下出人意料之外的大变化中,又怎能不使我疑心是在做梦,怎能不对于这种完全意想以外的现实,疑心是自己的一种幻视和幻听!

像我现在这样尚未把全身肮脏洗涤干净的人,像我这样卖国求荣,致成为全国人民所最痛恨最鄙弃的大汉奸,可有什么资格去拥抱他!

这时我就想,上了车之后,像我所预想的冷嘲热讽、手铐脚镣甚至老拳和皮鞋的接待等,眼看着就要一齐来到眼前了。不料上车后的情况,和我所预想的完全相反。不过是在这个时候,唯一把我的心弦拧得绷绷紧的一个当前最为悬念的重大问题,就是死与活的问题,特别像我这一贯以胆小多疑作为支配我前半生绝对力量的脆弱心灵,便越发把我全身的神经,都昂奋到了无可再兴奋的地步。也就是说,现已到了绝望的时候,不豁出去也不行了。

于是这种冰冷的自责自制之念,便立即压止住我那烈火般的冲动。只能是低着头,含着泪在这条凛乎不可逾越的人格界限边缘上,呆呆地望着那位首长。

这时特别映入到我眼帘的,就是缝在公安人员右胸衣兜上的那个标志,在那标志上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七个大字。

身上穿着朴素的呢军服,脚上穿着质朴的黑布皂鞋,年龄约有四五十岁,虽然是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神圣民族反侵略斗争的一开始一直到了现在,曾经历尽了千辛万苦,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的一位血战疆场的民族英雄,但是在他的脸上,却挂着一些劳动人民所共有的纯朴笑意,并没有对于我这可鄙可弃的人,露出丝毫憎恶的神色,反倒像是要安抚我似的对我做了亲切而和蔼的谈话。

过了些时候,我们这批汉奸,便一个一个地被叫下车来点了名。这时便有许多苏联兵士争着看我,并问哪一个是溥仪。我当时真觉得有个地缝也要钻下去,但是避无可避,只好是佯作不感觉的样子任凭他们看吧!当大家从苏联方面的警戒线走向祖国人民解放军所担任的警戒线时,我们这群人在手里都拿着大小不同的包裹提包之物,无精打采地低着头走着,而我呢,则是单独下了列车和阿斯尼斯所长一同进入到祖国特为来接的一节车厢之内。并且公安人员还替我提着我那黑色的大皮箱哩!

在和我谈完话之后,更是出我意料地把这些大大小小汉奸都召集在院中,让我们都围着这位首长作了一个半圆形,盘坐在草地之上。而这位首长便在一棵大树底下,摇着白纸折扇,向我们就抗美援朝,特别是他自己亲身所经历的那个举世震惊的"上甘岭战役"的光辉战例,做了长时间的既详尽又生动的一篇报告。

谈了一些话便走了。这是我回到祖国大地上,第一次和祖国政府工作人员的见面,这种和蔼的态度,这种亲切的谈话,简直弄得我又惊又喜!

在刚要开始讲话之前,当所长向这帮人介绍了这位首长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高级指挥员时,我们这批人全部被"中国人民志愿军"这七个字给弄傻了。若不是所长提醒大家"我们对志愿军首长鼓掌致敬"的话,我们之中简直没有一个敢于带头鼓掌。这本来难怪:

"你现在回到祖国来了,我是奉周总理的命令来做接收工作的......"

因为第一是完全被这意外的冲动给弄昏了头脑;其次是,想到了自己当时的身份和过去的龌龊罪恶,简直不敢鼓掌,觉得鼓掌也是对于六亿人民最可爱的人的一种冒渎。

于是,心神不安地进入到列车中的另一个房间去。看见有一位首长和一位解放军的指挥员在那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就是那位首长并没有拿对犯人的态度来对待我,而是和和气气地和我握了手并和蔼地对我说:

当我听到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了祖国的安全,为了祖国人民的幸福生活,为了朝鲜人民的独立自由,为了亚洲和世界的永久和平,在那严酷而激烈的反帝国主义侵略的正义战争中,竟以劣势的轻武器战胜了武装到牙齿的疯狂敌人,竟以两条肉腿和那飞机、坦克、装甲车等去做决定胜利的赛跑,以及我方从无到有,从小变大,由弱转强的种种忘我牺牲,并越战越勇、越打越强的种种超人的英勇事迹,等等,真使我觉得自惭形秽而不能抬起头来。

"见了面之后,不定会对我怎样呢!"

特别是当听到那些在言语笔墨所绝对不可能形容出来的千难万险不利条件下,使人感动流泪的无数战场实例时,例如,同志之间的革命友爱精神;上下级之间的团结一致革命传统精神;救死扶伤的自我牺牲精神;以及决不向困难低头的勇敢坚决精神;并对于朝鲜兄弟的伟大国际主义精神,等等,更是使我感觉到自己的龌龊和渺小,觉得简直和我自己犹如隔有另一世界那样的远大距离。

我听了心中猛起一震,就在心中暗想:

尤其黄继光、邱少云以次各位英雄烈士的英勇杀敌,视死如归的无数光辉事迹,更使我以及其他的多数同犯,都不住地落了泪,有的甚至连笔记也记不上来了!

"中国政府派来接收你们的工作人员来了,要和你见见面。"

这位首长在讲完了这些深深感动人心的辉煌事例之后,还对于我们这群丑恶肮脏的罪人,做了恳切的最后勉励,谆嘱我们要好好学习,要努力改造哩!

愈是愁肠百结地在思前想后,光阴的前进速度就好像是故意要开慢车似的一秒一秒慢慢地踱着。但是,尽管它如何的慢,结果仍是应该到来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这时阿斯尼斯所长便告诉我:

当我听到了这最后几句训勉的话之后,我就在心中想:

当我想到这里时,我觉得我现在的这个身子,就好像在一片秋风中从树枝上被刮下来的枯黄落叶一样,只有任凭无情金风的吹拂,不能丝毫自主地落下去罢。至于被吹到什么地方,落到什么地方,那只有听任未知的渺茫安排罢!

就连祖国人民最可爱的人,也居然还没有鄙弃我,还在期待着我的努力学习改造,还在期待着我能争取重新做人呢!

祖国的人民现在是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消灭了狐假虎威的汉奸政权,并且把近代化的美式装备的八百万蒋匪军队完全打垮,像是这样站起来的新中国人民,尤其是曾在敌伪血腥统治下,饱受了十四年煎熬的东北人民,对于像我这样的头号大汉奸,还能够不红眼来和我算一算数不清的血债吗?能够不向我报那血海冤仇吗?况且共产党一贯对于汉奸、卖国贼是绝对不会稍留情面的。在苏联的报纸中,也曾经常看到祖国在土改的革命斗争中,什么"净身出户"什么"镇压土豪恶霸"等的记事,这对于我实在是一件切身的威胁,经常使我触目惊心得不能自禁。对于乡间的地主劣绅、地痞之类,尚且如此,何况......

就在这同时,我在内心深处痛感到:

天空由鱼肚白色逐渐像染透一般,渗出了由浅而深的朝日光辉,渐渐一轮耀眼的红日从地平线爬上了云霞罗锦的天空。这时,阔别了五年之久的祖国山河面貌,也都依然无恙地由浓黑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终于清清楚楚地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所不同的是:在过去是沦陷在日寇的污黑浊雾里,而今日则是显露在清新纯洁的空气里。悲惨的噩梦已经过去了,现在则是在无限光明远景的前程之中,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朝气勃勃的新气象来。我就是这样百感交集地从列车玻璃窗口,茫然无目的地在眺望着。接着祖国人民的蓝色衣服也看到了,渐渐地素日所熟悉的祖国语言也被凉爽的晨风,给送到我的耳中来了。我是对这些觉得有些怀慕呢?还是兴奋呢?或是惭愧呢?就是我自己在当时也是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好像是打翻了餐桌上摆的五味瓶一样,酸、辣、苦、甜、咸的味道真是样样俱全的,并且还在这种混合滋味当中,更加了一种形容不出的强烈的味道,那就是害怕的滋味。

过去自己的甘心叛国投敌,甘心卖国求荣和贪生怕死的丑态以及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和适才所听到的可歌可泣的壮烈民族英雄事迹对比起来,又怎能不使我流下了感愧交并的眼泪!

尤其是当我们这列列车开到了中苏国境绥芬河车站之后,在那里停了达一夜之久,到了第二天早晨,当听到远处嘹亮的军队起床号的时候,这固然是我耳朵所熟悉的祖国军队喇叭的声音,可是这时的我,与其说是听到了多年来未曾听到的一种非常耳熟的声音而感到了久别重逢的怀慕的情谊,倒不如说是听着有些心惊肉跳的异常情感,我觉得这倒还比较恰当些。

总之,这次人民志愿军首长对我的见面与讲话,特别是对于我的勉励,都是我终身也不会忘记的事。

固然是阿斯尼斯所长说他将来亲自送我,并把我安置在列车内特别厢间和他在一起,并给我买了一瓶洋酒和饼干糖果等等物品,但是我的这颗心,总是跳荡不住,认为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反正这条命活不多久了。

我在这种无法按捺下去的激动心情下是无法再克制自己的,可是又非得痛加克制不可,没有法子,只能是双目饱含着热泪,用足了力气鼓了掌,直到所长示意停止才算罢休。

本来因为害怕回国,才三次上书苏联当局请求长留在苏联的,可是三次的请求的结果,并未发生任何效力,不管我愿意与否,送还这件事,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除了认命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自从听了这次意想之外的讲话之后,我顿时觉得更有无限的光明出现我的眼前似的。于是我更下了决心:

"万事休矣!"

决心非学习改造好自己不可!

一、我的惶恐不安

当我在伯力收容所内,于一九五〇年七月三十一日听到阿斯尼斯所长对我宣布了要把我们这一批伪满汉奸送还祖国的时候,我不由得心里头想:

一定不能辜负祖国人民最可爱的人对我的殷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