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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出生和当上清朝末代皇帝的经过4

听说过去有个姓王的大官僚,在袁世凯失败以后,曾在天津旧日本租界过长期的寓公生活,他常自豪地说平生曾做过一次很露脸的事,他说:"我曾奉了袁项城之命,秘密地把白银二十万两送到李莲英处,他见了这份厚礼,便佯作吃惊道:'这如何使得,袁宫保不是要我的脑袋吗?'我听了这样的话便为了难,但情急智生地对他道:'我们的袁大人倚仗您大力维持的地方多着哩,这不过是一点点孝敬之意,您要不赏脸收下,我可怎样回去交差呢?并且这件事,只有您和我们袁大人知道,这点小小的来往,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收下这份礼物,不但是我们袁大人高兴,就是我这个做小差事的,也是感激您的盛情。您收下,就如同救了我一样啊!'李听了,想了一会儿,才放心地收下了。我回去把此次交涉的经过报告了袁项城,他曾拍着我的肩头高兴道:'老弟,你真有随机应变之才。像这样的事情,如果今天换了别人,非把这事搞糟不可!'我之所以得到袁项城的赏识,就是由于我的口才啊!"

李莲英贪赃受贿的一例:

李莲英的残忍性格之一例:

自从这次阅操回来之后,李莲英在官场中的幕后势力和威风更是上涨了不知有多少倍,致使在宫中服务的人,都暗中呼他为"九千岁",于是就有一个叫朱一新的御史上了一本奏折,文章有"李监随醇亲王阅兵,恐蹈唐朝监军覆辙"等语,不料慈禧看了后,却勃然震怒,立命把这个御史降了级。从此以后,更没有一个人敢非难李莲英的了。一般蝇营狗苟、钻营拍捧成性的官迷们,便都纷纷麇集在李莲英的门前,致使李莲英的臭名声一天大似一天。

在德龄所著的《清宫二年记》中曾对李莲英的残忍成性和助纣为虐的行为做了概略如下的一段记载。

这次装饰门面的大阅操不打紧,却又把层层剥削下来的海军经费,又给白白地靡费了一大笔,反正是由李鸿章随意一报销就算完事。再多花些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还有谁能来过问呢?

西太后是很珍惜自己的头发的,每天有一个专门的太监给她梳头发,和盘挽旗装的头髻。有一天这个太监因病请了假,临时换了一个太监来代替他,他知道慈禧最怕自己的头发脱落,今天担任起这一艰巨的差事,未免觉得心慌,但又不能辞,只得硬着头皮干,不料越是心慌,手脚就越发忙乱起来。于是,在他的木梳上,果然落下了一根很长的头发,再加上他又没有那个专门给慈禧梳头的太监的本领,不能把梳落的头发悄悄地藏了起来,因此,他就越发心慌手乱了。按理说,偶尔落了几根头发,慈禧是不会感觉到的,可是在镜中却看见了他的张皇失措的样子,于是便问道:"把头发梳掉了吧?"这一问不要紧,吓得他跪在地上直发抖。慈禧看到他这种样子就越发生起气来,厉声道:"把这根头发照旧给我长到头上去!"他越发害了怕,哭起来了。慈禧便命人把他带到下面,重责了几十大板。事后李莲英来了,慈禧便把适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听了狠狠地说:"一顿板子把他打死就得了,那样的人,留着也没有用处。"德龄对此事曾批评李莲英是个阴险狠毒的人,处处逢迎着慈禧的意旨,除了对自己以外,对谁都没有好心。

到了行辕之后,李鸿章便照例同奕周旋了几句话,便又陪同着李莲英到了这间曾经是个谜的华丽厢房。李鸿章还口口声声地说:"多多屈尊请总管多加原谅。"可是李莲英却只是随随便便地看了一下,淡淡地说出了"费心"两个字而已。

现在我再介绍一下小德张的事情。

当李鸿章去迎接醇亲王奕时,彼此做了寒暄之后,便立即向奕的一个随员,满脸堆笑地去打招呼并恭敬谦和地连声称他作总管。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厢房里的这位贵宾就是在当时赫赫有名的太监李莲英。

小德张,也有人叫他小张德,我记得他的大名叫作张兰德,在隆裕处为大总管,在清宫中虽然没有李莲英擅权专势期间那样暴戾,但在慈禧死去后直到隆裕死时为止的三年之间,对于当时政界的影响,有的地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在北洋的海军已经兴办了一两年之后,慈禧和李鸿章的互相拉拢利用,把全国各地筹拨过来的人民血汗,平白地耗费了不少。尽管是在封建统治者为所欲为的黑暗时代里,但也得做出一些表面成绩来,才能掩盖一下全国人民的耳目。于是就在胡乱购买了几只军舰,形式上训练了几千名海军之后,便大吹大擂地宣布成立了新式海军,这时,慈禧便也煞有介事地特派醇亲王奕为阅操大臣,到天津来阅操。李鸿章听了便选派能干的官员给奕筹备行辕,并坚嘱务要准备得尽善尽美才行。不料这时,由宫中又来了一封密函,李鸿章看了,便又使准备行辕的人在行辕之内,再特别布置一个房间,并吩咐承办的官员,这个房间的局势,虽然要比奕住的地方稍降一等,但须力求其格外精致、清雅才行。并再三叮嘱务须妥善布置,不得稍有遗漏。承办委员们虽然是唯唯连声地不敢多问,却都狐疑了起来。在这个房间内,究竟是谁要来住呢?在行辕内外的布置都做得妥妥帖帖之后,李鸿章还不放心,在贵宾到来以前,更亲赴行辕查看了一遍。对于奕所要住的正房大厅,倒也不过是大略看了一遍,就算查看完毕。对于那个略降一等的厢房,却是非常仔细地做了周密的检查并且还挑出不少的毛病来。例如,这样的设备未免太粗枝大叶,那样的铺陈未免过于简陋,等等。委员们越发暗中惊讶起来,这间厢房到底是谁来住呢?为谁准备的呢?比醇亲王住的地方还显得重要,可是为什么却又不住正房呢?大家所抱的这个闷葫芦直到阅操的钦差大臣到来以后,才被完全揭破。

小德张和袁世凯的勾结。

再说李莲英在当时政界中的潜势力。

从戊戌政变以后,一直到慈禧死,袁世凯一直是在李莲英身上苦下功夫的,而从一九一一年袁世凯二次出山大显身手之后,所抓住的对象则是小德张。利用他在隆裕面前的地位,使他充作给袁暗中效力的内应。

原来李鸿章的"附耳妙计"就是为了迎合慈禧的享受主义意旨,提议以筹款兴办海军为名,责成各省的地方官每年须向中央筹拨定款,好使慈禧从其中提出一半来,充作修建颐和园之用。这就是颐和园和李鸿章特别是和李莲英的关系。

至于袁世凯在这种历史重大改变中,给奕劻和小德张等馈赠了多少贿赂,固然局外人无从得知,但从庆王府的富名满全国和小德张的房产遍京津来看,充分可以想象得到,袁世凯是充分地把他们给喂饱了。据说袁还欺骗奕劻说,将要立他的儿子载振为皇帝,因此颇得到奕劻在政治上的大卖力气维持他。

从此以后,李鸿章每当再向朝廷请求款项时,便再也不受批驳而是一请就准的了。

暂且抛开奕劻,光就小德张来说。自从辛亥革命以后,他便在北京永康胡同明目张胆地新建了一所穷奢极侈的大宅第,房屋之多,院宇之大,轮奂铺设之华美讲究,真是令人吃惊的。在他的这所宅第中,还修了一座专门模仿故宫御花园里养性斋的楼房,论起考究程度来,真是比清朝时代的各王公府邸还要高多少倍。

当然,在君臣各打官话的谒见时,是探听不到什么内情的,他就借着这次到京的机会,在暗中寻找着开窍门的钥匙。结果是从李莲英处得来消息说:"太后近年来打算过一过安静悠闲的生活,想修建一个园子。但没有款项可筹,因此总是闷闷不乐。"在李莲英的这种有意说出和李鸿章的有心听取这一机缘凑合下,李鸿章只稍稍沉吟了片刻,悟得了话中的含意之后,便若有所得地连忙走到李莲英的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话。只见李莲英一面听着,一面不住地点着头。于是,李鸿章就高高兴兴地回到他的任地天津去了。

不仅在北京如此,就是在天津的旧英国租界内,他也曾盖有高大的西式楼房,这种阔气真是就连当年的李莲英,也万万赶不上他几分之几的。

不过李鸿章在当时的政界中,乃是一个出名的老奸巨猾人物。他觉得慈禧之所以要采取这样的刁难手段,其中必有文章,于是他就打定主意,设法求见慈禧一面。

原因就是袁世凯钻了清朝反动统治的空子,小德张也钻了资产阶级革命不能彻底的空子,所以他们才能够在人类历史向前发展的转折过程中,一个篡夺了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一个则是得到了袁世凯的巨额运动费,成为一个清朝历史中最有名的阔太监。

办事是办事,经费是经费。李鸿章对于筹措经费这件事,也确实感到了头痛。因为每当他向清朝中央政府方面去请求款项时,总是被慈禧予以批驳的多,加以允许的少。

小德张的威风。

奕和奕劻以及善庆,本来对于海军的事情,都是一窍不通,为什么偏要把他们摆在那里呢?那就是因为一个是醇亲王,一个是庆亲王,一个是满族官员,这样在海军中,不就是形成了满三汉二的优势地位了嘛!不过是这只是表面上一种形象,说实话,曾纪泽呢,充其量也不过是由于他父亲曾国藩,并且他本人又曾和西洋人做过一些接触,他也曾倡导过兴建海军的议论,所以,他也就占据了海军创造者首脑中的一个席位。实际上能够办些事的,在当时只有李鸿章一个人。

我乍一进宫当了皇帝,每到隆裕太后处问安的时候,如果碰到了他,还须照例先向他搭话,称呼他一声"张俺达"。当时连我对他尚须这样,那么其他的人对于他,又该是怎样恭维?听说他每天吃饭的时候,顿顿饭都有几十种的菜肴摆在桌上,并且他任凭自己的喜怒随意责打太监等。

在一八八四年的中法战役时,清朝的南洋海军,在马江之战中吃了大亏,致使闽海舰队剩下的舰艇寥寥无几。因此,清朝的反动统治者,迫于国内的舆论,便也高唱起"锐意兴办海军"的高调来,于是就在北京设置了海军衙门,委奕为总办,奕劻和李鸿章为会办,善庆和曾纪泽为帮办。凡事都必须由这五个大臣共同协商办理。

在宫中他这样作威作福,还不能算是稀奇,奇怪的就是当辛亥革命成功隆裕死了之后,他还能在天津的外国租界内,以一个寓公的身份,做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杀人惨案呢!

先从要兴办海军的由来说起。

据我的岳父荣源说:有一天曾有一个阔家妇女跑到旧英国租界地的巡捕局哭求救命,她说她就是前清太监小德张的姨太太,并说他家中规矩奇严,童仆婢女经常要遭受他的笞杖,这次却认为她有玷家声,非要处死她不可,所以才拼命逃出来请求保护等语。尽管她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尽管她号啕痛哭地呼请救命,可是在那钱能通神的万恶旧社会中,她最终又被送回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虎口,果然不几天,她就被小德张给大卸八块,尸首装入大皮包中,悄悄地被拿到市郊之外,掩埋起来完事。

我们谁都知道,在北京西郊的那个颐和园是慈禧把当时兴办海军经费中的三千万两银子,用偷天换日手段挪来修建的,可是给这一罪恶行为实际牵线的人,却是李莲英。我们对于这件事,固然忘不了慈禧,但也不能忘掉李鸿章,尤其不能忘掉这个李莲英。

从这里可以看出小德张的淫威,绝没有因为清朝封建统治势力一倒便被消灭掉,而是更在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里,重又生下根发了芽,改弦更张地另以一副金钱万能的面貌,出现在当时的社会中。他仗着金钱的魔力能使一些可怜的妇女来做太监的妻和妾;能使一些中华民国的公民,在他的颐指气使下,受着他的奴役,受着他的竹板皮鞭;能使已经逃出他毒手的人,重回到他的手里来,任凭他的摆布;能随意把人害死,分尸灭迹而不怕案情暴露......这是当时的社会就能容许他这样地干下去,连一个为惨遭祸害的牺牲者表示同情,或是打抱不平的人,也找不到,这说明了什么?这既可以说明封建残余势力的可恨可憎;同时也可以说明殖民统治者的唯利是图,丝毫没有一点人性的地方。因此,还可以说明封建残余势力和帝国主义的一鼻孔出气的共同反动本质。此外,还可以说明帝国主义强盗怎样把抢夺去的租界特权,除了利用它当作策划侵略阴谋的策源地,还利用它来作为包庇危害我们国家的失败军阀、亡命政客和无处容身的匪徒特务之类的"逋逃薮",好把这些人民的敌人保存下来,准备留作有朝一日充当汉奸走狗之用。至于一般人民,即使他们有天大的冤枉灾祸,这些租界当局是不会为他们表现出一点点同情之念的,是绝对不会为这些可怜的人去得罪他们所豢养的走狗的。

再说颐和园和李莲英的关系。

由这里更不由得回想到自己曾经身为帝国主义"药笼中物"时代的种种情形。言念及此,真是觉得悔恨得无地自容和惭愧得抬不起头来。因而使我越发清楚认识了什么是反动阶级本质,什么是人民的立场。

慈禧看了这张底稿之后,果然大怒起来,便要到慈安处去质问。李莲英便胸有成竹地说:"这件事也不是慈安太后自己一个人的主张。"于是把奕与此的关系说了出来,这就是为了使慈禧省悟到自己的理亏,而不至于意气用事去找慈安自讨没趣。慈禧是很乖巧的,便在他这一暗示下,把找慈安的勇气消去了一半,但仍是怒气冲冲地坐在椅子上闷不作声。李莲英便过去用手轻轻地给慈禧捶着背,良久才在慈禧的怒气稍微平息下去之后,慢慢地说:"安德海总管实在也过于在外招摇,听说他一走出都门,便扬言说奉了太后的密旨,而使沿途的督、抚、州、县捐献相当的巨款,所以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来的......"慈禧听了也不由得说出:"竟有这样的事情,不过东太后也不应该瞒着我这样做呀!"正在这个时候,奕的女儿荣寿公主来求见。慈禧就余怒未息地向她大声说:"你阿玛做的好事!"公主听了装作不懂的样子呆站着,这时李莲英就赶紧从旁插嘴说:"就是为了安总管的事情......"公主这才连忙跪在地上叩头,就把自己因为经常住在宫里,素日不知道外边的事情做辩解,更说因听到了此事曾大吃一惊,赶紧回家向她父亲去打听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听到的安德海在外招摇情形也做了汇报,跟着又把丁巡抚密奏到京,和她父亲奕因慈禧正在看戏未敢贸然惊动,以及如何奏明慈安,如何遵照祖制做了处理的经过,做了详细的叙述。慈禧听了叱道:"你总是回护着你的阿玛!"李莲英见太后怒气已渐渐平复,便插诨似的说:"您快给您'皇爸爸'谢恩吧!只要您一出来,什么事都能过得去。"于是就在大公主的叩头赔礼之后,这场应有的风波,便算是不了自了。足见李莲英之所以能够代替安德海一直得到了慈禧的宠信,并不是没有原因的。看他所弄的这些花样,也就可以知道他在当时的宫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十三、三岁孩子"登极"的滑稽剧

我先从三岁初次进宫的回忆说起。

据说安德海被杀时,慈禧还不知道,直到山东巡抚丁宝桢把办理此案的经过报告到京时,李莲英才知道这件事,遂连忙把此事报告于慈禧,慈禧听了还是半信半疑,认为这或许是一种谣言。后来听李莲英说"听说慈安太后已经下了好几道密旨,大概不能是谣言"时,她才命他到外边打听明白,快来回报。李莲英奉命后,立即跑到恭亲王奕处去探问,奕无法,只得把经过情形,从头到尾都告诉了他。他遂趁这个机会对奕说:"太后的脾气王爷您是知道的,如果我一五一十地把这件事报告上去,太后恐怕不会答应的!"奕仍是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说:"遵照祖制怎能不这样办呢......"李莲英别有用心地打断奕的话,微笑道:"您提起祖制来,奴才还敢说什么?可是两位太后的垂帘,这也不是祖制呀!怎么王爷您又赞成了呢?"这一番话把奕堵得闭口无言。于是李莲英就装腔作势地告辞要走,这时,恭亲王却沉不住气了,便拿出另一副面孔来,向他说出了真心话,并托他设法在慈禧处给他转圜。这时李莲英才正式献策道:"大公主(奕的女儿、慈禧的义女)在宫里,太后很喜爱她,可以请大公主从中调停。"说到这里把话顿了一下,又看一看奕的脸上的颜色,然后又继续说:"......如果这样也办不好的时候,奴才可以替王爷尽一些力量!"奕听了不由得高兴地说:"那么,全仗着......"李莲英不等这句话说完便狡猾地笑了一下抢着说:"奴才将来仰仗王爷照应的地方多着哩!这一点点的事,王爷请放心吧。"于是,奕就把慈安的密谕底稿交了出来,李莲英就喜形于色地告辞而去。

当我初次被抱进清宫时,虽然年龄仅三岁,但还有一些强烈的印象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固然都是一些零星片段的东西,可是直到现在还能记忆,足见在当时对我的刺激是怎样大了。首先,使我永远不会忘掉的,就是当我初次看到西太后的时候,在那刹那之间,我感到的是一种异常惊恐。

李莲英绰号"皮硝李",据说他在入宫以前,曾贩卖过皮硝,在安德海活着的时候,他在慈禧眼中,也还只是一个二路角色,自从安德海被杀之后,他才一步登天地露出了头角。

因为我突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更看到了许多极其陌生的人,在那阴森森的床帐内,扶拥着一个瘦削得怕人的老太婆坐在床上,立时我就被吓得大哭了起来。我对于这件事的记忆就止于此,但后来长大后,又听到别人对于此事的补充说:

先说李莲英的作恶才能和向上爬的本领。

当时西太后看见我哭了,便叫人给我去拿糖葫芦。不料我用手把它接过来以后,就把它一下摔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连喊"要嫫嫫(即乳母)""要嫫嫫"地闹个不休。

十二、李莲英与小德张
过去在北京,只要一提到清代太监的事情,差不多的人便都会联想到慈禧时代的李莲英和隆裕时期的小德张。他们二人,都是曾在清宫中利用太后对他们的宠信,干了不少贪赃受贿,甚至左右政局的事情。从这里也可以充分看到当时的政治已经腐朽到了怎样的地步,封建统治者的堕落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那么,按照次序先从李莲英说起。

我这一喊"要嫫嫫"不要紧,后来在外边就传开了,说我哭着要找一个叫"毛毛"的孩子,并且还有枝添叶地说:叫"毛毛"的这个孩子,是我在醇王府时,经常陪我玩的一个对象,所以我才这样哭喊着要找他的。

从此,我才算完成过继同治兼祧光绪的家庭使命。

暂且抛开这个莫须有的孩子问题,把话头掉转过来再谈慈禧。当她看到我这种不识抬举的样子时,她是感到了老大不痛快的,便说:"这个孩子真别扭,让他上那边玩去吧!"于是我就被带到别的屋子里去了。

还听说那三位同治的妃,因为我有继承同治的身份,为要和隆裕平分春色地争着当我的母亲,曾和隆裕闹翻了脸,当然闹翻的结果是"庶"字敌不过"嫡"字。况且,隆裕是握有太后大权的,所以这三位"庶"字的妃,便被软禁在西六宫即所谓冷宫里。直到一九一三年隆裕死后,这三位才由西六宫出来。据说瑜妃曾指着隆裕的尸身说:"你也有了今日!"于是,瑜妃等三位便和光绪的瑾妃联合起来,把当时的宗室王公召集到小朝廷内,逼问他们:"今后将给予我们以怎样的地位?"所以,便从那天起,我才开始向并着坐在一起的四位磕了头,一视同仁地称她们为"皇额娘"。

在这间屋子里,我又有一段片段的记忆:我仿佛记得在这间屋子的周围都安装着玻璃,里面的纸窗都在垂放着。这时正是夕阳向这里反射的时候,恰好就把在窗外来来往往的许多梳旗装"两把头"(即京剧中《坐宫》里的"铁镜公主"的装束)的王妃命妇的影子,映了出来,这时我看得出神就笑了起来,还连声喊道:"看走马灯啊!这走马灯多么好看哪!"

在封建制度下,特别是在封建专制制度的大本营----清宫中,对于"嫡庶"之分是异常严格的。例如,当隆裕有时和我一同吃饭时,隆裕和我都高高坐在椅子上吃,而瑾妃只能在"同桌"(即陪食之义,在当时宫中叫作同桌)的名义下,站在地下吃饭。

这就是我入宫以来头一次被吓哭的概略经过。

十一、隆裕和四太妃的关系

因为慈禧的遗命,我继承了同治兼祧了光绪,所以,在我当上了末代皇帝之后,光绪的皇后,自然被推为隆裕皇太后了。所以,自从慈禧死后,她便是我在名义上的唯一母亲。此外固然还有同治的瑜妃(后称敬懿皇太妃),珣妃(后称庄和皇太妃),瑨妃(后称荣惠皇太妃)和光绪的瑾妃(后称端康皇太妃),但在隆裕太后在宫中"说了算"的时代,她们四个人是根本说不上和我的母子关系的。

我第二次被吓哭,是在光绪和慈禧都先后死去之后,我被我父亲硬给抱上了"宝座",也就是所谓"登极"那一天的事情。

在慈禧的大出丧中,可以说这完全是清朝封建反动统治的一种临终前的"回光返照"现象,这种回光返照式的荣华残梦,此后并未继续多久,到了第二年的一九一〇年,当我父亲不得不把自己哥哥的仇人袁世凯卑词厚礼地请回来主持残局大政的时候,隆裕也就不能不为无有军饷而需要拿出内帑(宫内存款)来而痛哭流涕了。接着在中华民国南京政府成立以后,她为了清室退位的问题在召集王公大臣的御前会议上又哭了一次。最后一次则是在宣布退位诏书上盖章时,她又大哭了一场。她在慈禧死后,所做出的政治上的表现,概略就是如此。到了一九一三年春天,她就死在北京的宫中了。

在一九〇八年,当我父亲载沣抱着我坐上了太和殿的皇帝宝座上后,正在那金鞭三响,金钟玉磬齐鸣,云锣鼍鼓铿锵迭奏,文武百官各按品级长跪叩头的时候,我这三岁的孩子,便又在这种素未曾见的大场面下,又被吓得大哭起来。当然,这位肃穆庄严的监国摄政王,由于我的这种"失仪"行为,急得满头大汗。在这样的时候,他既不能拿出惯有的父亲威风来呵斥我不许我哭;又不可能做出什么逗哄小孩子的举动,来让我破涕为笑。据说他在技穷之余,只能小声地安抚我说"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而已。但在当时,饱受作弄和惊吓的我,绝不是他这几句不解决问题的温言所能安静下去的,我仍然毫不客气地在天子宝座上,向着王侯将相、济济百官号泣不已,这次我父亲可真急了,便顾不得什么体统不体统,而命令恭敬鹄立在两侧的侍从,把止哭的最后一个法宝----纸糊的老虎玩具递到我的手中。这个办法生效了,我不住地玩弄着它不哭了。于是这一幕"三岁孩子登极"的趣剧,才算是礼毕如仪。

就是从这样的事例中,也可以看得到封建统治者的一生是多么残酷剥削压榨人民来供自己无度挥霍。每天吃的、喝的、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全国人民的一滴汗一滴血换来的东西,真是一顿饭就抵农民一家几口人吃几年也吃不了的糊口之粮,一件衣服就能抵劳动人民多少家人的穿用几辈子。此外盖宫殿,修园囿,赡养不计其数的后、妃、嫔、嫱、宫女、太监,以及皇族大臣,并养兵、筹饷等的莫大费用更是无法估计的了。不仅如此,就是到了他们临死的前后,还得征求全国的名医,募聚全国的珍药,豪奢惊人的祭奠,铺张得吓人的殡葬,等等,哪一样不消耗人民大量的膏血!足见这种剥削寄生的生活,简直是在喝人民的血,吃人民的肉,甚至连骨髓也都要把它敲出来吸干。这种杀人魔王般的君主专制制度,如果不早日推翻它,广大人民还能有什么活路可走!可是我在过去却认为"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乃是治人者应该独享的福气,认为这就是天经地义,现在想起来,不但悔恨过去,也感到惊讶,为什么我在过去竟会有这样严重反动的思想意识?现在才认识到这就是因为所站的立场不同,所以,对于事物的看法也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这一哭不打紧,却引起了当时一些醉心于唯心论的高官显宦的口里嘟囔和心头懊丧,他们认为这乃是历代历史中所仅见的不祥之兆。尤其我父亲所说的"快完了"这样的话,更成为他们杞人忧天的唯一资料。到了辛亥革命成功,清朝封建统治被推翻之后,这些位大人先生,更振振有词地在茶余酒后大谈其"谶纬之学"和事后诸葛亮之见呢。

光绪的殡葬比慈禧早约半年,据说:尚是竭力从俭,但还花费了四十五万两之多。

在一九二三年前后,曾一度当过清室小朝廷内务府大臣的金梁,就曾把这件事大笔特书地记在他所著的《光宣小记》里,内容是这样的:

在过了两个月之后,慈禧大出殡的前三天,又烧了不计其数的松亭、松轿、纸人、纸马、楼库、器皿之类,到了出殡的那一天更是铺张浪费得到了发疯的程度。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金瓜钺釜朝天镫之类仪仗行列,有一队一队的鹰狗骆驼行列,有成排成排的假作哭泣的举哀专员,有五彩缤纷的旌旗幡旆,有和尚道士喇嘛的钟鼓齐鸣......一队队的行列都在慈禧灵柩前面一步步走着,更由摄政王载沣骑马前导,隆裕带着我和妃嫔等都坐着车跟在柩后送葬。道路的两旁有无数的官员和军警随行护卫,一直由北京向东陵进发,只东陵埋葬慈禧的一个坑穴就花掉了八百万两的国库白银。此外,这次由出殡到安葬的花费据说曾把粒粒皆辛苦的人民血汗结晶白白靡费掉一百二十五万两白银以上。

"宣统登极,余未在京。有人赴太和殿观礼,见摄政王拥上座。上泣啼不止,左右颇惶窘。王招近侍进一物,上玩弄,始止哭。众既讶为不祥,而又疑不知所进何物。私问之,则庙会所售玩物曰虎小儿者也。"

她命人特别定制了一只大法船,都是用顶好的绫罗绸缎糊扎而成,长约十八丈,宽有两丈,在船上像是金瓦银柱碧檐丹户的亭台楼阁,以及殿阙池囿等,无不齐备。真可以说是实现了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过去对于秦代阿房宫的幻想。并且殿宇中的陈设家具等,也都是应有尽有,样样逼真,还扎有数十个辑手篙工和侍从等,也都高矮和真人一般,衣帽鞋裤等项都是实际活人穿的真东西,在上边还扎有一个美丽的宝座,两旁有扎成的太监和宫女多人侍立着,仪杖器皿,一概俱全,在宝座下面,还扎有身穿金银彩绣官帽礼服的官吏,跪在地上,犹如平日面见文武大臣的情形一样。当中更悬有一个用上好黄色缎子制成的大船帆,在上面写有"普度中元"四个大字,在船外还围绕不计其数的红白莲花,每朵花上都燃有巨大的蜡烛。那灯光灿烂、锣鼓齐鸣、僧道唪经、百官跪拜的大排场,直使当时的北京市民大吃一惊,都扶老携幼地聚到这里看热闹。监国摄政王用我的名义恭敬庄严地举行了大祭之后,更用无数的人民把这只大而无用的大法船运到东华门外,把这个白白耗费了数十万两白银而制成的大"纸活"霎时间用火化为灰烬。

以上所列举的就是过去我这个三岁孩子,在封建统治者的政治野心摆布下,被拖出了自己的家庭,离开了自己的父母,而当上了清朝末代皇帝的一些概略经过。

还有在该年的中元节,慈禧的灵柩还没有运往东陵安葬时,隆裕为了追悼她的姑母兼婆母慈禧,便在清朝封建统治总崩溃的前夕,在北京做出了一场使人震惊的阔法事来。

我第三次被吓哭,是在慈禧出殡的那一天。那时有很多的王公大臣和侍卫、太监等,都簇拥着我在慈禧的灵前叩头,在这种不寻常的情况下,我又被吓得大哭起来。不过是,这次的哭,却和上次的哭不同,因为,在上次是我的不该哭而哭,致招来慈禧心中不大乐意,而这次哭则是哭对了,因为是应哭而哭。

西太后死了以后,隆裕太后虽然没有垂帘听政,但在重要政务上,仍是有听报告和裁夺之权。不过是她并没有慈禧那样的野心,而是专门在自己的享受上想要去模仿慈禧的奢华生活而已。自一九〇九年改元为宣统元年以来,她也想给自己修建一个宫廷中的消遣地方,于是就在"御花园"左侧的"延禧宫"里,召集技术工人,兴造一个水殿。原来的计划是在水殿的周围,挖成一个富有艺术性的池子,再把玉泉山的水引入宫中,要使荡漾清液萦绕着半西式的水殿,窗棂门户,都拟用透明的厚玻璃装嵌,这样便可以在水殿中来欣赏那藻荇横斜游鱼上下的龙宫生活。隆裕也曾自己写了一块"灵治轩"的匾额。虽然预定的享受计划是如此,但是由于辛亥革命的发生,跟着清朝的统治就垮了台,所以这座水晶宫式的殿堂,也不得不在修建的半途中停了工,一直到一九二四年我退出紫禁城为止,这座豪华的宫殿半成品,还是在枯池无水、墙柱骨立、铁户生满红锈的残破状态中矗立在废墟般的院子里。

照例在丧中祭奠时,必须举哀。说起举哀来,也是在过去旧社会制度中相沿成风的一种形式上的礼节。就是在祭奠时,照例得有两名或数名太监分站两旁,从口中连续喊出"㗒!""㗒!"的悲鸣来,这就是表示着在哭泣,也就是所谓的"举哀"。请想这种假哭,只是由两行面无戚容、有声无泪的太监,规规矩矩地排列着,一个个口是心非地发出一种类似哭而实际上并不哀的哭声来,这不是引人发笑的滑稽场面是什么?像是这种专讲形式而不求实际的虚伪表现,在旧社会中,特别是在清宫中,真是触目皆是,指不胜屈。这就是封建王朝的种种制度越来越趋于腐化,越来越成为极端形式化的一种实际表现。

在第二天慈禧吃午饭时,据说她曾昏倒在椅子之上,后来自知病将不起,便令军机大臣草拟遗旨,看了之后,向王公大臣说:"我的几次垂帘听政,是因为时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今后对于妇女干预国政和太监擅权应该严加限制,和妥为防范......"说到这里便说不出话来,不久便死去了。这就是隆裕没有垂帘而由我父亲当了摄政王的缘故。

像是这种既可笑又可厌,并且还会使人憎恨的滑稽剧,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国家盛典的形式,在全国人民的视听之下,扮演出来,真可以说是封建制度"家天下"的一个特征。本来一般的封建地主阶级,就是把这一部分土地和农民,硬给霸占为自己的私有。每当老地主死去,只要是他的儿子或孙子,不管是几岁的儿童也好,或是吃奶的婴儿也罢,他们有继承他们父亲而为下一代地主的权利。何况是身为封建地主阶级的中心的中心----最大封建主的皇帝,当然是更把私有的范围扩大起来,而成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局面的了。我就是在这种坑人的制度下,从不懂事的三岁儿童时代起,就被人称作什么"真龙天子"或是什么"皇上""圣上""圣主"以及"万岁爷"之类,而我也终于居之不疑起来,认为这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家向我叩头,对我跪着说话,甚至对我"碰头"(即叩响头。按旧例,在进级进等时,臣下须向皇帝把头磕在地上作响,叫作碰头谢恩),我也是司空见惯,不以为怪,不要说我的老师在朝贺等正式见我时,得向我三拜九叩地行礼,还须向我称臣,就是我的长辈如伯父、叔父甚至祖父辈的人,也得对我请安叩头,并自称为奴才(按清朝惯例,汉人称臣,满人称奴才)。甚至连我的父亲也得算是我的臣下,也须对我叩拜和自称为奴才的。不过是,在我当了皇帝以后,由于太后和王公大臣的细心体贴和在煞费苦心的研究下,才想出一个通融的办法来。就是在新年和我的生日等正式朝贺时,我父亲可以避而不见我。这样,他就可以不必向我来行君臣大礼了。至于平日,当我见到我父亲的时候,就按照家礼而向我父亲请安而不叩头。并且我也不喊他为父亲,只称他一声王爷。此外,对于我的母亲和祖母也都准此而行。换句话说,这只是一种私情而不是公开的礼节。

十、西太后死后的隆裕太后

据说西太后在光绪死后,关于使我继承谁的问题,也曾费了一番唇舌,按照慈禧的本意,是只使我继承同治之后,但在奕劻的婉言说服下,慈禧才勉强地同意了过继同治兼祧光绪的意见。

在过去的封建制度严格束缚下,我就是这样过着皇帝的生活。要不然,怎么要称呼皇帝为"至尊"呢?我过去的"唯我独尊""自命不凡"的思想,以及我那多年的皇帝迷,总而言之,都是从这样的饱含毒素的日常生活环境中,一点一滴地日积月累而成的。回想起来,真使我不能不痛恨过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