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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的罪恶思想根源2

唯有祖国人民,唯有共产党和毛主席,才把我从无穷罪恶深渊中拉上来,同时,也给我扯下了蒙住我双眼达三十多年之久的蒙眼纱,使我既能认识了自己过去的罪恶,也认识了曾和罪恶同栖共生的迷信思想。因为现在我已经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我现在的"未来预知术"已不再是那本坑害我过去前半生的迷信小册子,只有在认罪的基础上来悔恨过去,争取现在和将来,才是我的真正未来预知术!

真是,自从回到祖国之后,我才放下了随我几十年之久的"自慰良伴";自从经过学习再学习的阶段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什么才是自己的真正未来。

现在再谈一谈宫中的信仰问题。

不过是,我在卜卦时,也有一个自欺兼自慰的独得妙诀,那就是不得吉卦决不罢休。尽管摇得不吉的卦,只要向空磕几个头重新另摇,迟早总会得到吉卦。我就是这样对待着我的未来的。

据说满族在关外时,一般的信仰是祖先、佛、关羽以及观音菩萨。到了北京之后,便逐渐把信仰也复杂化起来。不过是从其中仍可以看出一部分过去的民族固有色彩。例如,"神杆""王爹爹和王妈妈"以及祭神等就是如此。

不但如此,就当我到了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之后,也还是可听到从我住的房间中,流出哗啦哗啦的金钱摇卦声。

什么是"神杆"?"神杆"一般又把它叫作"祖宗杆子"。不但是在清代宫中有这种"神杆"的遗物,就是在各王公府第,以及满族一般住宅内,也都是在自己祭祖先的房外庭中右侧,竖立一根长枪形的木杆,在枪头状的物体下面,有一个方形像是量谷物的升那样乩东西,其中放有杂谷之类,据说是为了要使乌鸦和喜鹊来吃。对于"神杆",一般都认为是极其神圣的东西,就连它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也是绝对不许任何人用脚去踩。至于喂乌鸦喜鹊的由来,据说,是爱新觉罗氏的某代祖先中,有个叫樊查的人,大约也是像后来所谓的各民族部落间打冤家的缘故吧,樊查就只身一人从敌人围攻中脱出,在敌人追击之下,正在无路可逃时,忽然有一只鸦鹊之类的鸟,立在他的头上,敌人以为是棵橘树,便没有到这里来搜寻,于是樊查才脱了险。"神杆"上面盛谷物的升,就是为了放入谷物来报答救命鸟的恩德。并且满族人从来都对乌鸦和喜鹊不加伤害,据说也是这个缘故。

不但陈宝琛一人如此,就是那位梁老师,他也是一个扶乩的迷信者;我的岳父荣源更是一个扶乩和"推背图"的专家;就连我那朱老师也是迷信"天眼通"的知名之士......不但在北京时,我的周围环境是这样,就是到了天津之后,也是时常有"卍字会"会中的基干分子,如下野的军阀许兰洲、苏锡麟辈都曾向我鼓吹过老祖的灵验和乩坛的神妙。此外,还有自称把《大悲咒》念到"八神"的时候,自己的眉毛便会发光的前清旧军官赵月修,也曾和我有过往来。此外,还听到许兰洲所讲的,人向空中和狐仙讲话的鬼话,等等。就是从天津到了东北之后,这种迷信的空气,还是依然笼罩在我的身边。例如,当那位眉能放光的赵月修,在到了长春,经过我的实际考验(方法是熄灭电灯使其念《大悲咒》,最终眉毛未能放光)后,看破了他的"道行"。但我在当时仍认为他是体弱年老,并未敢立即诽经谤道。还有在伪宫内府当过处长的商衍瀛和当过伪侍从武官长的张海鹏等,也是经常把红卍字会的事向我介绍。并说老祖还赐给我一个法名叫作"一人";并且加我以"九锡"之礼;且命令我须"奉行天道"。当然,我对这种神宠是恭敬而欣喜地接受了。他们还把老祖的乩语拿来给我看。反正在当时,在我手中有不少由叛国投敌得来的人民膏血,我便拿出一些来作为布施......我就是这样在迷信的自慰之中,度过了我的前半生。就是当苏联军进兵解放东北,敌伪纷纷逃窜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忘掉我那本《未来预知术》小书。到了通化大栗子沟之后,我还曾在六神无主的时光里,经常以"未来预知术"来卜问不可预知的未来哩!

至于"王爹爹、王妈妈"的问题,当然在一起初,是有一种纪念意义的。不过是由于年代久远,又加上形成了封建王朝之后,百事都日渐形式化、偶像化,所以把当初的本来意义都湮没下去。但是,后世子孙在富贵生活中,把祭祀祖先这种事情,更加神秘化和神圣化起来,只知因袭旧例,照章行事,而在恭敬有余实质不问的悠久岁月中,致把长年祭祀的对象也都弄不清楚,纯粹成为一种盲目的祭奠和不知所谓的虚礼了。我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对于过去在宫中每日必祭的对象,竟会不知其为何许人,更根本不知道要祭祀它的道理,只是照例虚应故事地向它磕几个头便算完事。

例如,在宫中时,我就曾到真武大帝神案前,求过卜询自己前途休咎的神签。我那陈老师也常到北京的关帝庙,替我的前途命运摇卦。当然求签也罢,问卜也罢,所求所问的,都是些有关政治前途的妄想痴念,都是些不可告人的反动野心。这还不是饱含罪恶毒素心理的表现是什么?

现在只就我关于此事的所闻,记述于下。

就是由于我在幼时,便把迷信的根基巩固起来,所以在我长大以后,便对于看相、算命、求签、卜卦等迷信的事情,无不盲信到令人失笑的地步。不过是,在我说来,则是一出"笑不得的悲剧"。因为,其中是含有毁灭性的成分和罪恶性的因素的。

有人说,在清代宫中以及各王公府第中,和自己祖先一并祭祀的两个布质男女偶像,就是明朝的万历皇帝和皇后。一般所谓的"王爹爹和王妈妈",就是"万历爹爹和万历妈妈"的一种音讹。

我就是从幼年便相信了这种带有毒素的一连串鬼话,才使我把这迷信思想和"敬天法祖"思想以及政治上的自私野心等都结合到一起,所以久而久之这些便都汇集成为一种引我走上了无穷罪恶道路的综合推动力。

还有一种说法:在明末,有一对住在东北的姓王的老夫妇,因为对于曾被明朝将军李成梁掳去养马的清代祖先努尔哈赤(清太祖)有过好处----经常照顾他,最后还帮助他脱走----所以在清朝统治势力成功之后,为了纪念他们,为了永远不忘他们的恩德,所以就在后世子子孙孙祭供祖先的地方西墙上,也把"王爹爹和王妈妈"的偶像挂起,一直经过二百余年。

从以上各项中,就可以知道我从幼时起,就是在这样充满迷信空气的宫廷中成长起来的。还可以由此看出,宫中的迷信性质,还和当时社会上的一般迷信不同。因为在宫中的迷信中,总是含有一种反动统治者所固有的罪恶性。像是所谓的殿神、所谓的铜鹿和伞松的保驾以及什么皇帝帽子上的珍珠或是"真武显圣"之类,哪一样不是为了要把皇帝给绝对神圣化起来,哪一样不是要把专制帝王渲染美化成为一个有"百灵相助的圣天子"?要不然为什么在当时的宫中,不以太监们为造谣生事或妖言惑众而居然容许这种拍捧式的神话流传到多少年代,最终竟达到畅言无忌的程度呢?足见这类的迷信,对于统治者是有益处的。也就和反动统治者禁止进步性的字刊而提倡培养奴化思想的《施公案》《彭公案》等奴化小说一个样,是别有一种用心之处的。

这就是连后世子孙也都茫然不知其究竟,而一直向之盲目祭奠了多少代的,关于"王爹爹和王妈妈"的信仰和传说。

在这里,我还想叙述我对上记各项回忆的一些感想。

现在再谈一下宫中祭祀祖先时的概略情形。

不料过了一些时候,我手上偶然长了一个小疮,便由御药房取来一种药研来涂抹。我定睛一看,原来就是那个所谓的长生不老仙药,而现在则是以一种普通的紫金锭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尽管这出仙药的幻术,已经当众泄露了其中的秘密,尽管我对于仙药变为普通紫金锭的这一事实,也曾多多少少地感到了一些幻灭的悲哀,但是这并未能减少我对神仙的迷信,依然是看破虽然看破,迷信我自迷之。

按照清宫中的传统习惯,不但逢年遇节要祭祀奉先殿和寿皇殿,就是每月的初一、十五,甚至是每天都得举行繁简不同的祭祀仪式。

我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天忽觉身体不舒服。我那里的总管太监张谦和,便拿来了一颗紫红色的药锭让我吃。我问他这是什么药?他说这是在他睡觉的时候,梦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神仙给他的仙药,叫作长生不老丹。我听了大喜,不觉在我脑子里又把那二十四孝的幻影浮现出来,于是就把那药拿到四太妃处,请她们也分尝一些仙药,便都可以长生不老。现在想起来,一定是那个制造美谈的张谦和,利用他走在前面给我开路的机会,预先把这仙药的来历告诉她们,所以当我以仙药奉母时,她们都对我这个孝心,表示了异常高兴。当然,我更是心满意足的了。

在乾清宫后面的坤宁宫,就是宫中专门祭祀神佛和远代祖先的地方。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中,除了历代皇帝、皇后的忌辰(死的日子),每天都得杀一口猪来致祭。在那里有"萨满"(女巫)数十名,其中最高级的叫作"萨满太太"。在皇帝亲往致祭之前,首先,由她们在神前用满族语言做祈祷。当我的轿子走上了坤宁宫前方交泰殿的台阶时,在坤宁宫专门担任祭神的太监,便用手在坤宁宫的纸窗上连打三下,这时,坐在屋中地上的二十余名太监,便一面弹着弦子,一面从口中连续不断地喊出噢、噢的声音来。当我走进屋中时,另有两名太监把一口活猪抬到屋内中央,更由两名萨满把白酒灌入猪耳朵内。当猪把头摆动的时候,据说,这就是"神佛"已接受到祭品的一种表示。这还有名堂呢,叫作"领牲"。"领牲"之后,才把猪抬走下锅。这时弦子的声音戛然止住,我便跪在神前,等"萨满太太"再念一遍满族语言的祈祷文之后,我就向上行三跪九叩礼,礼毕退出。

现在我再谈一谈我在幼时的所谓孝心。

我还听说,过去在祭神以后,还有"吃神肉"(祭肉,也叫"福肉")的仪式。这时太后和皇帝分坐在屋内的南北两炕上,各在面前放一小桌,上置割肉小刀和筷箸并食盐、大米饭等。王公等跪在地上,在他们面前,也放有刀、箸、盐和米饭。吃肉时,是把各自面前的大块白煮肉,自己用小刀割下来蘸盐来吃。这时皇帝须和一名宗室王公,在太后前带头跳一种满族古式的舞----"喜起舞"。音乐是用一支箭在簸箕上划出一种音节来伴舞。皇帝跳完后,各王公便依次二人二人地起来跳舞。据说这种舞,是古代满族在祭祀时或是在战争胜利时表示欢欣鼓舞的一种民族传统舞法,很有原始时代的纯朴风味。不过是,到了后来,这种大家同欢的民族跳舞却在君臣上下的封建礼教的束缚下,完全变成了封建宫廷专用的东西。参加这种仪式的人,只能是,在品级礼制的束缚下,一个一个规规矩矩、不言不笑地跳着,高踞上位的太后和皇帝也只是正襟危坐、心不在焉地在观赏。真正的民族气氛,真正的同欢共苦的团结精神,在这时,早已变成为徒具形式的无聊礼节。吃肉是一种形式上的吃,跳舞和观舞也成为貌合神离的点缀品了。

其次,是在宫中御花园内供有真武大帝的钦安殿后西北角台阶上,经常放有一块砖,如果是把它揭开一看,便可以看到该处阶石上有一个几寸深的脚印。太监们对此又有了一种传说:说是在乾隆某年,乾清宫曾失过一次火,这时,这位真武大帝便显圣了。只见他从殿中走出来,就站在这个地方,向着失火的方向用手一指,立时那猛烈的火焰便消灭了。这个足迹就是在他救火的时候,留下来的遗迹。在当时,我对于这件事,当然不用说,是完全相信的。

四、我的"敬天法祖"思想

在清朝所谓家法中,首先被列入皇帝所必须奉为最重要信条的,就是"敬天法祖"四个大字。固然在这四个字后面,还有"勤政爱民"四个大字在跟着。不过这后边四个字只能作为装饰门面的东西而已。因为,在历代皇帝的阶级本质中,是根本找不到"勤政爱民"四个字的踪影的。

更有一段关于皇帝帽子上的珍珠的神话。据说,这颗珍珠,是乾隆曾在圆明园一条小河旁夜间散步,忽见河内发出火光,便用鸟枪向发光处打去,不料打中了一个大蛤蜊,把它剖开一看,发现了这颗大珠,于是就把它当作自己帽子上的顶珠。据说,这颗珠子时常不翼而飞,更时常回到原处。后来经过高明人的指点,说这乃是一颗通灵的宝珠,所以才能这样地来去自如。并建议如果在珠下部钻一个细孔,它便不能随意忽隐忽现了。照法施行之后,果然这颗珍珠便老老实实地做了皇帝帽子上的顶珠,一直传到我在伪满垮台时,逃到大栗子沟把它失落为止。

现在先谈一谈为什么要"敬天"的问题。

还有,我在幼时所住的长春宫西厢房台阶左边,有一块长方形的石枕。据太监说:该宫西南墙外中正殿房檐有四条金光耀眼的金属制的龙,其中的一条时常在夜间到长春宫院中的大铜缸内喝水。也不知道是在哪代皇帝的时候,人们用铁钉把那条龙钉在房檐上,并制造了一个石枕以为镇妖之用。从此这条龙便再也不能下来喝水了。并把那个石枕叫作"龙枕"。

在古代,因为人类的知识有限,无法探知宇宙的秘密,所以,人们对于风云雷雨日月星辰等大自然的作用,都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盲目崇敬恐惧的心理。因此,封建统治者就利用这个虚无缥缈的天,作为他们的护身符,既可利用天的神秘来吓唬一般人,同时还可以利用它来神化自己的存在,于是"敬天"这两个字,就成为专制统治者骗人的好工具了。一来可以表示这个所谓的"天子",就是由于受到了"天命",所以才拿"天之元子"的资格,公然骑在人民的头上。其次,则是为了把封建统治势力的宝塔式层层压力作用,能够尽量地发挥出来,所以就拿对自己毫无压力可言的"天",压在自己头上,而制造出"父天母地"的一套幻想来。然后更利用什么"爱民如子"或是什么"子庶民也"之类的骗人谎话,制造出一套"天地君亲师"的"纲常名教"无形桎梏。就利用这种由下及上的政治和经济上的密网,笼罩住整个当时社会,因而借以建立和维持唯我独尊的专制统治地位。

其实只要是个识字的人,一看到墙上的诗句,便会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神松在讨封,更不是这株老松曾到过江南去溜须拍马,只是它长得亭亭如盖,颇为古秀,致引起乾隆的诗兴而已。

至于"法祖"这件事,也是有着与"敬天"密切不可分的联系。为了维系封建统治者"一姓永久尊荣",就非把"法祖"这个铁帽子,狠狠扣在自己的后代子孙头上不可。以我为例,我就是在那"法祖"空气最浓厚的清宫中,头脑完全弄得昏天黑地的。例如,在我所住的养心殿中央,就有一个皇帝通常召见文武大臣的"宝座";在后面屏风上有乾隆亲笔的"御制诗";上面还高悬着雍正亲笔的"中正仁和"大匾额;在左右两边紫檀木大案上,整整齐齐堆放着历代皇帝所遗留下来的所谓"圣训",在西暖阁的西墙上,还挂有一幅全国各省文武官员的职名表。固然这已是时过境迁、等于明日黄花的一种装饰品,但是在当时,却是仍旧有使人感到一种"家天下"的威风。

其次,是又一个所谓的神话,那就是在御花园西鱼池附近靠墙处,有一棵古松,在松树附近壁上有乾隆亲笔题的《咏盖松》的诗。不料那些文盲的太监便又以讹传讹地编出神话来了。当然他们一提起乾隆来,除了下江南,就没有别的话题了,于是仍以下江南为题,借题发挥道:在乾隆爷下江南的时候,这棵伞松也去保驾,它就在一路之上,跟在后面拿着伞一般的阴影给乾隆爷遮着太阳。所以乾隆爷在回来之后,便把这段神松保驾的事写到墙上了。这就是神松也在讨封哪!

在读书时更不用说,因为儒家所倡导的什么"慎终追远",什么"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以及"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和"无忝尔所生"之类,处处都是和清朝"家法"中所俨然揭出的"敬天法祖"思想可以互相为用的。在毓庆宫我读书之处的西墙上,就有醇贤亲王奕写给光绪的一幅占满多半墙的字,头一句就是"谨以家法敬临民"的字样。可以说在宫中随处都可以看到这种关于"敬天法祖"的座右铭。在这种有形的耳濡目染、无形的潜移默化下,又怎能不把我弄得习与性成而五体投地呢!

在我妻子婉容曾住过的储秀宫庭院中,陈列有一排铜制的鹤鹿之类。在左边一只铜鹿的后脚上,有一块不是很深的凹形击痕,并在凹痕之中积有略带赤红色的锈。而宫中的太监也许是只知道铜锈是绿色的,而不知道合金的铜(当时呼作风磨铜)偶尔会产生含铁性红锈的道理吧,所以就少见多怪地望风捕影说:在乾隆下江南的时候,这只铜鹿也随着跑到江南去保驾,不料却被乾隆给射了一箭,正中后腿,于是这只自讨无趣的铜鹿,便又无精打采地跑回储秀宫原处来了。不用问,它那后肢上的凹痕,当然会被说成是箭创,而那红锈也当然就是所谓的血迹的了。

以下我引一些有关"敬天"的例子。

(3)几段不成其为神话的神话

(1)求雨

这固然仅是我孩童时代的一件个人小事,不过,若从我那继父也曾怕雷的这件事来看,也可以说专制君主大抵胆小,并不是什么偶然的事情。为什么和我差不多同年岁的一般小孩子,却都不这样怕雷?我认为这也是颇耐人寻味的一个问题。因为一般家庭中的父母,既不会在他们孩子的提议之下,全家都一齐来敲锣打鼓,也不会看到自己的孩子钻到被窝内避雷而不加以说服和制止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到那些封建统治者,他们是怎样没有普通人的一般常识。同时还可以看出,我的迷信思想,确是从儿童时代就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所以才会在我的整个前半生中,曾起了不少恨煞人的作用和笑死人的滑稽丑态。

在清朝时代,每逢天旱成灾的时候,那个当皇帝的人,便得照例表示一下"关心民瘼"的心情。一方面既可以大吹大擂把"饥溺为怀"的假面具戴在脸上;同时也可以叫一般人民看看:"天子"是和"天"有着特别亲密的关系的,好叫他们畏威感德地不敢萌什么非分之想。只要是皇帝到天坛或是在宫中,向着蓝色天空磕上几个头,焚上一张"告天"的表文,便算是"爱民如子"的责任完全尽到。至于下雨不下雨,那倒是次要的问题,下了更好,就可以老着脸皮说这是我"求下来"的;不下雨呢,也没有什么关系,过些日子再向天磕几个头,焚一道表便算完事。至于人民由于天旱饿死多少,那更是次要又次要的事情,是与这位"天子"无关的。偶尔这位专制独裁者高了兴,下一道"上谕",拨给灾区一些杯水车薪的赈灾粮款,便算是尽到了百分之百----甚至是百分之二百以上的责任,同时还可以博得一个"爱民如子"的美名。以晋朝的惠帝为例,有一天他听到了全国饥馑饿死很多人的消息后,便来显示他的天纵聪明,给人民做打算道:为什么不吃肉糜而竟活活饿死呢?这就是封建统治者为人民着想的一个好例子。

我在小的时候最怕打雷。每当闪电耀眼、疾雷震耳的时候,我便会想起那长着尖尖的鸟嘴、双手分拿一锤一凿、背生双翅的"雷公"和那手执双镜闪闪发光的"电母"来。再加上每当雷电交加的时候,那些不知趣的太监,照例总是要说出那套"红闪照妖精,白闪照人心"的煞风景的成语来。他们哪里知道,在他们这样言之无心的照例谈话材料中,是蕴藏有对我吓唬的成分在内,使我不由得就会联想到那幅坏人遭雷殛的画面来,立刻就会在我面前浮映出一个直挺挺跪在大雨滂沱的地面上,从浓云中射出一道白色光,直指向他或她的头顶的画面。同时在他们身上,还照例要现出几个大字,如不孝逆子或是不孝翁姑之类。尽管在当时,我并没有认为自己就是应遭雷劈的坏人,但我却是害着怕。害怕到了极点的结果就是,每逢雷轰电闪到了相当厉害的时候,我便会出于本能钻入床帐之内,蜷伏避雷。我也曾听到太监说,光绪在小的时候,也是和我有相怜的同病。不过是每逢打雷的时候,他倒是比我勇敢些。因为他不是消极地钻到床幔中去躲避,而是积极地率领着一帮太监,一齐敲锣打鼓来遮混这种"可怕"的雷声。

每逢皇帝在求雨之前,照例先得在"斋宫"这个地方做一次为期两天或三天的斋戒沐浴。在清顺治八年,宫中定了一项有关斋戒的清规戒律条文,大致内容是:

(2)我怕雷的故事

"大祀三日,中祀二日。凡陪祀致斋各官,不理刑名,不宴会,不听音乐,不入内寝,不问疾吊丧,不饮酒茹荤,不祭神,不扫墓,其有疾者皆勿与。"

迷信并不能专怪太监的愚昧无知,而是应该恨那假神欺众的狡猾统治者。

这固然是给参与陪祀的文武百官规定出来的斋戒方法,至于皇帝的斋戒,那也只是大同小异而已。如把不入内寝改为不入后宫之类的名词,就成为皇帝的斋戒规则了。

从这里还可以知道,太监对于一般的人民,固然是一种替皇帝捧臭脚的特权阶级,但他们在专制暴君的面前,则是又成为一小撮任凭宰割的可怜人。

我虽然没到过天坛,但是到宫内天穹宝殿求雨的事却做过几次。尽管在当时,已是在清朝反动势力总崩溃之后,但在小朝廷空架子还被允许存在的当日,对于求雨这个所谓皇帝差事,还是关起家门继续地做着。不过这并不是说,不在其位仍然尚为百姓求着什么"天佑",在实际上只是由于自己尚未肯放下"天子"的臭架子来,仍然希望保持着这个和"天"打交道的特殊资格,所以尽管到了一九一二年一月后,仍然在做着这种自己安慰自己的求雨。

同时,也可从其中看出那些惯用神道愚民的狡猾统治者,居然亏得他们竟会想出一个可补卫士刀剑之所不及的无形警察----"殿神"来,既可以利用它来保护自己的珍宝财货不致为太监所盗,还可以更进一步,利用它来保证自己头颅的安全。本来么,太监既认为"殿神"是守库的专家,当然他们不敢轻易去动库房的锁;既认为夜间到乾清宫丹陛上去,都会遭到殿神的嗔怪,当然不敢偷偷进入君王的寝室;既认为"殿神"是受有皇封而专门保护皇帝的仙家,当然更不敢稍萌对皇帝有什么不利的想法了。总而言之,这不都是那些狡猾阴险的独夫所凭空捏造出来的以神道自卫的种种方法吗?

反正这种求雨的事,只是一种"恋栈"的可耻的表现。只要是适逢其会地下了雨,便可以在关紧大门的紫禁城中,重温一下帝王的残梦了。每当到了这样的时候,那些满脑袋封建毒素的老学究----我的各位老师和那些坐井观天的老太监,便会认为这雨是我给求下来的,而纷纷向我欢呼而拜贺了。像是诸如此类的欺人自欺的事情,在当时宫中是很多的。这只不过是在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个例子。

那些被专制淫威给吓破了胆、麻木了手足的宫中太监,为什么每当上班当差之前,必须先要至至诚诚地给"殿神"叩头,求其保佑在值班中平安无事呢?这还不是和过去的海员们,每在航海之先,必先向海神龙王磕头烧香的心理是一个样的吗?可见那些可怜的宫廷奴隶在伴君如伴虎的提心吊胆情况下,是怎样对于惯以喜怒杀人的君主,抱有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危惧心情啊!

(2)信佛

像是这种荒诞不经的胡说八道,固然都是些不值一笑的迷信,不过是,也可以从其中看出那些宫中奴隶的可怜相来的。

固然严格地说,"敬天"和"信佛",在宗教支派上纯粹是两码事,但是这在当时的宫中,在当时我的眼中看来,二者是有些混同之处的。特别是拿宫中的祭神来看,像是把自己的远代祖先和关羽以及观音大士并王爹爹和王妈妈等都供在一个地方,也就可以知道所谓当时的信仰云云者,也就是一锅糊涂粥式的信仰而已,所以我对于"天"、对于"佛"的信仰分界,也是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模糊概念下,马马虎虎地做了盲目迷信。就拿宫中迷信佛教来说,也可以说到了相当的地步。像是在我过去所住的养心殿东西配殿(厢房)内,就供有许许多多佛像和清朝历代祖先的纪念遗物。就是在养心殿的西暖阁里,也供有许多佛像、佛塔和经卷、法器,等等。每逢初一、十五,还照例有许多喇嘛在养心殿院中和中正殿等处乐声铿锵地在唪经。总之,在清代的宫中既把"敬天"和"信佛"混同起来;同时也把崇祖的思想毫不客气地交织其中。于是这种混合式的宗教迷信空气,就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糊里糊涂起来,同时也把信仰和迷信的界限也都犬牙错综到一起。因此,就使我在前半生中,一直过着神神怪怪的疯子般的生活。

宫中的太监,对于"殿神"是一贯异常信仰的。要问"殿神"是什么?按照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四大家"----长虫、狐狸、黄鼠狼和刺猬,并说这四种动物----"殿神",都是曾受过皇帝封为二品顶戴的仙家。太监们还活灵活现地互做警告说:夜间千万不可到乾清宫的丹陛上去走,否则就会被"殿神爷"给扔到丹陛之下。他们也惯于引经据典地宣传说:过去曾有两个太监因在街上吃了牛肉(他们认为牛肉是大五荤,不应吃),回来之后,果然受到了"殿神爷"的责怪,罚他们在天一门(御花园内供真武大帝的庙门)外树皮上擦嘴,直擦得皮烂血流才算完事。事后问他们为什么要在树皮上蹭嘴?他们回答说:当时心里一迷糊,就在树皮上蹭开了......还有在养心殿专门负责洒扫的所谓殿上太监,他们向例也是分两组轮流上班工作。各组在接班前,照例都得先向养心殿中央给"殿神"磕头之后,才敢开始接班。据说是为了祈求"殿神"保佑他们在值班中不要犯什么过错。此外,逢年遇节,他们还在养心殿中庭,摆上整猪、整羊和其他的供品祭供"殿神"。在每月初一、十五两日,他们也照例要以烧酒、鸡蛋、豆腐干和"二五眼"(一种干点心)给"殿神"上供。还有每当太监们要开锁进入久无人居的房屋和库房时,照例先要大喊一声"开殿!"或是"开库!"之后,才敢推门入室。据说,是为了预先知会"殿神"一声,以免无意碰到或致使冲犯。诸如此类的活见鬼事情,在当时的宫中,是随处都有的。我从幼时,就是在这种迷信旋涡里的宫廷生活中,相信了"殿神"之说。不过是,我的相信和太监们的相信不同。太监是害怕"殿神",而我则不但不怕它,反倒对它抱有一种亲密和信赖之感。因为太监们都说"殿神"是受过皇帝封赠的仙家而专门保护着宫殿仓库,尤其是专门保护着皇帝的。所以在当时,我也就觉得这些"殿神"----长虫、狐狸、黄鼠狼、刺猬之类,还都是专门替我服务的忠实部下哩!

现在再谈一谈"法祖"的例子。

(1)"殿神"

由于我在那封建制度宗法式的宫中,过着"朕即国家"的唯我独尊生活,所以对于创立这一"家天下"基业的历代祖宗就有了一种无条件的崇奉心理。再加上什么以孝治天下和祖功宗德的祖训或师传,就使我对"法祖"的观念,更有了根深蒂固的巩固和发展。例如,我在伪满时,祭沈阳北陵时,就曾恍恍惚惚地觉得在供桌后的空墙上,现出了我祖先皇太极的影像。固然在当时有些昏庸顽固的所谓"遗老""旧臣"都曾摇头晃脑感激无量地认为这是我的孝思不匮感动了祖宗神灵所致;我自己也曾认为这确是我的精诚所感。但在现在想来,这只不过是等于神经病的一种幻视,也就是多年以来,"崇祖法祖"的精神教育结果,所以才使我生在二十世纪的当日,尚在过着几世纪以前的神话式生活。请想一想,这种封建制度下的反动残余毒素,竟致把我弄成这样半疯子的地步,还能说它不厉害、不可怕吗?

现在先拿当时宫中的几项迷信实例来做说明。

还有,当我看到"祖训"中所说的:在年节时,应有一种欣庆吉祥的气象。我便在年节中,极力主张多说吉祥话,并尽可能使家中眷属都穿上红红绿绿的衣服,戴上花花朵朵的簪饰,等等。就是我弟弟溥杰也曾尽力主张在年节时应当充分保持高高兴兴的气氛。因为这是祖宗说出来的话,所以就绝对支配了我的头脑。

同时,这种腐蚀人的毒害作用,也同样殃及他们的子子孙孙身上,致使他们后代的孝子贤孙们,也在这种自欺欺人的政策下,逐渐忘却了他们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资格,而错误地认为自己确是一个非凡的人,认为自己确是一个"奉天承运"的天造地设的统治者,于是更拿这种祖传的毒素,想要继续维持他们以国为家的所谓祖业。而最为鲜明不过的实际例子,就是《大清开国方略》等自欺欺人的书籍。在其中除了反复地做着"口不应心"的"勤政爱民"和"待中守正"之类的虚言假语,更不惜费尽多少笔墨,把"爱新觉罗氏"子子孙孙的非凡性特别做了大力渲染,更不惜厚着脸皮赝造出一连串的荒唐幼稚鬼话。例如说"爱新觉罗氏"最初的起源是在长白山顶的天池上,有三个所谓仙女,当她们正在天池中洗澡时,忽然有只神鹊把衔在口中的朱果丢了下来,恰恰坠入一个叫佛库伦的仙女的口中,她在吞下了这颗朱果之后,便有孕而生下了男孩子,就是爱新觉罗氏的始祖----布库里雍顺。这就是说,这位始祖乃是"天生的圣人"----奉天承运的唯一"圣人",因此,他的子子孙孙,全都是天女的后代,也就是注定世世代代统治人民的最高统治者。我在过去,就是这样地完全相信自己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帝王之资。在我前半生中曾经支配过我的一切极端狭隘民族主义思想和那唯我独尊的自私自利封建统治阶级思想,都是曾在这迷信和信仰的温床上发过芽并成长起来的。然后更在那专为封建统治服务的孔家店反动学说中,得到了更富有政治性的所谓根据。然后崇拜帝国主义思想的火上加油,于是,就把我的前半生完全毁灭掉了。

还有,当我听到了"按照清宫的老规矩,在皇帝面前不论任何人都不得互相敬礼,因为至尊只有一个,在他面前而向旁人行礼,就是不敬,就是不可容忍的罪过"这样的话时,我便变本加厉地实行了这一条。有一次,我的叔父来到长春给我祝寿,因为他不知道我这里的新规矩,便在我面前和别人打了个招呼,我便板起脸来,对我叔父大发了一阵雷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我当时那种不近人情的骄傲自大面目,我那满脑袋封建思想,真使我悔也悔不及,愧也愧不及。

那些万恶的专制吃人魔王,就是利用这种精神、思想上的枷锁,妄想要来维持他们万年统治的帝王基业的。

还有,我在长春时,曾亲自抄录了雍正的"祖训"给我的侄子们上过课。我不独自己有了这种盲目的"法祖思想",还曾把这种毒素灌输给别人哩!

封建统治者既被认为是"天命攸归"的"真龙天子",那么,他当然是一个非凡的人了。所以他的这种成功,也就是早在他前生就被预先注定了的。而那些挨饿受冻、呻吟于皮鞭木棍之下,过着牛马不如生活的被统治者,不用说,也都是些早就命中注定应该吃苦遭罪的人。换言之,也就是在"地狱轮回"中,早就注定今生应受的"前世恶报"。既然如此,那么对统治者的反抗,便是根本没有意义的,穷苦人民的翻身,也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所以说,这种强迫人们低头认命的阴毒方法,就如同素称杀人不见血的鸦片一样,让人中了它的毒而不自觉,甚至还让人把它当作是祛病延年的灵药,时时刻刻地离不开它。像是旧社会中的童养媳认为受到婆母和丈夫的打骂,这都是自己的命苦,换句话说,就是她的受折磨虐待,乃是命中注定,理所当然,无可避免的事。又如旧社会的店铺中的学徒,妓院中的娼妓,阔人家中的使女等,他们也都是在由命不由人的认命观念下,忍受着痛苦生活。这不就是让受压迫者永远以不修今生修来世的低头认命想法来俯首帖耳甘受摧残的吗?在旧社会中所谓的安分好人以及忠仆义婢,其实就是被这种宿命论给征服了的可怜牺牲者。这些,不都足以说明这种麻痹人心的药剂----迷信思想害人作用的吗?

还有,我不但由北京到了天津,甚至由天津到了东北,每逢到了历代祖先的诞日、忌日和年节等,我还都穿上过去清代的衣冠,向祖先上供祭奠,一直到了伪满垮台为止。

同时那些狡猾的统治者,还把儒家所倡导的什么"奉天承运""天与人归"等一类的鬼话,巧妙地和迷信论中的"因果报应""轮回转世"等结合起来。为的是好拿这些看不见的绳索桎梏,和有形的法律、牢狱等暴力机关联合起来,一同来向广大人民进攻。因为这种善报恶报之类的东西,会对人民的愤恨不平起釜底抽薪的作用。所以这种暗箭式的武器,要比那些明枪明刀,还不易防。

以上列举的,并不是着重介绍形式上的祭祀等仪式,而是着重地在说,这种"法祖思想"所给予我的种种影响。也就是说那种根深蒂固的反动阶级本质,对我前半生的思想行动,所给予的种种不良影响。因为这种影响,既助长了我的政治野心,又助长了我那为了一姓尊荣而不择手段的种种罪恶的行动。

三、宫中的迷信和信仰

儒教的"三纲五常" 思想都是补法律之不足而替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那么,这种迷信和信仰也同样是被统治者经常利用来麻痹广大人民的,它同样是能够补足法律等暴力而不及的有利工具。

现在我才初步认识到,所谓的"法祖"思想,就是要求后世子孙的一切言行,都必须绝对遵奉祖先"遗训"和他们的所作所为,用来作为导引自己言行思想意识的一切准则。也就是说,我应把六亿人民的祖国看作是爱新觉罗氏一家一姓所私有,而把整个国家都看成是由自己祖先给打出来的江山,也就是由他们创造出来的私有财产。这也就是在过去封建社会中"家天下"思想的一种表现。为什么我会把辛亥革命看成是自己一家一姓的失败,为什么会把张勋背叛民国,看作是"忠臣"的行径?就是由于这种反动思想不断滋生成长,所以,才会在最后做出了勾结祖国人民的敌人、出卖祖国人民的罪恶勾当,而当上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汉奸走狗!古代谚语中,曾有这样几句话,就是"涓涓不塞,遂成江河。两叶不去,将用斧柯"。像这"敬天"也罢,"崇祖"也罢,它的逐渐滋长,最终使我前半生,完全陷于每况愈下的地步。总之一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我三岁起,就开始播下了这一罪恶的种子。从我三岁起,就给尔后的一切罪恶开辟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