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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艺笔记

有些演员不能尽职,他不能先让观众笑,他只能“曲径通幽”,跟大伙儿说:你看,我不让你们笑的原因是,我希望你们好。这不胡说八道吗!

相声行业的传统和创新并没有太大的分别。你再创新还是两人站着说,还能创到哪儿去?趴着说,跑着说,穿件花衣服说?就好比米饭这一千多年有什么变化和创新吗?炒米饭、搁排骨的、放鸡蛋的……归根结底还是米饭啊。再说,观众其实也不是就爱听新,而是听好的。

我们内行管作品叫活儿,我们逗哏的呢叫使活儿的,捧哏的叫量活儿的,有单活儿,有群活儿,排练叫对活儿。为什么叫活儿?说明这不能是死的。到今天为止,我们一些大腕儿演员也确实把活的使成死的了。我们曾经在电视台也看到过,两个大腕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半天,停,这句该你了,重来。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这对相声有什么好处吗?没好处,就是把相声领入了死路。

相声不能断了它的脉!说这个人身上很脏,头发很长,躺在破泥堆里边,你要想救他就把他扶起来,换件衣服剪个头发洗个澡,里里外外捯饬好了他就能活了。要是看他哪儿有毛病就割掉哪儿的话,他就死啦。救一个东西就不能断脉。拿相声来说,我们的相声,老年人爱听,白领年轻人也能听,包括附庸风雅的某些人也能接受,只要分寸拿捏好就行。

艺德,过去有些很难听的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的情在床上,戏子的义是在舞台上。你今天买了票,我对得起你这张票钱,我就是有艺德;我走在街上,你喊“郭德纲,来一个!”我可以不理你。我尊敬是尊敬你,但这是两回事。如果你走在街上喊“郭德纲,来一个!”我就得问你,你是干什么的?“我是法医”,那你解剖一个我看看。有人说我难惹,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但是我说的是理。

老前辈说了,咱们这个玩意要与时俱进。今天我站在天桥街上说相声,你看见了,说得不错,给钱。我拿钱买米买面,养家糊口。明儿你又逛天桥,我今儿跟昨儿说的一样,你抹头就走。所以,相声不能每次说的都一样。弄个纸,你来一句我来一句,那不叫说相声,那是对口的报纸。

文死为忠,武死为烈,女死为贞,说相声的死因为卖不出票。

许多同行,由于没能耐,导致没心胸,然后没志气,接着就是没溜儿,最后没饭。

写相声并不需要沐浴焚香,关上门,挂上帘,摊上纸,“我要写相声了”!这样写不出来。古往今来,多少个文豪都打算帮助说相声的写作品,他们写了很多,到今天有一段留下来了吗?为什么呀?你写得这么好,怎么没人知道呢?你写得这么好,怎么没有人说呢?你得了这么多奖,为什么不拿出来卖钱呢?你告诉我!您这个水平写小说准是大家,写剧本也能得奖,写歌天下流传,但写相声你就是不行。这是一门很独特的艺术形式,并不是说我们人为地说相声演员高,它只是独特。一个人可能去美国当总统都富余,但你让他说相声,他一分钱都不值。没有办法,因为人对幽默的理解和表现形式是不一样的,你自身要有魅力,你自己还要有兴趣,你还要能刻苦练功。这几点结合在一块儿,才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相声艺人。

其他的行业好比是爬山,一级一级爬,爬到顶上去,开门进门。我们这个行业是大门在山根,开门,连人带狗都能冲进来。进来之后谁都不愿意往上爬了。得嘞,咱们都跟这儿凑合吧。你也不会,我也不会,就一块儿,都跟这儿凑合着。我就说你是艺术家,你就说我是著名演员,好,咱们都凑合。来一个叫郭德纲的,他往上爬,这得弄死,你不把他弄死,咱们怎么办呢?

当一个相声演员可不容易,必须聪明,还要有天赋,还要有兴趣,还得认头,还不能小心眼,还不能中途遇害……最后剩下的没几个了。

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才是最神圣的,这是现代性的重要标志之一。

说相声三大秘诀,有演员,有剧场,有作品。这三样有了,也就有观众了。中午,一同行师弟来电话,问他们小剧场为什么没观众,我诚恳地告诉他,因为您那里观众都上台了……

有的人觉得相声陶冶情操,有的人觉得相声太俗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是切入点不一样。有人喜欢交响乐,高雅音乐,但是有的人不喜欢,整晚都没有笑料没有包袱。比如我带一只小狗去听交响乐,我听得如痴如醉,但是小狗未必跟我一样,估计一直盯着指挥棒,等着丢过来。泰坦尼克号沉了,对人类来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对船上餐厅里活着的海鲜来说就是生命的奇迹。

(说相声门槛低,是人就能进门,可门里面才是台阶。于是大批爱好者蜂拥而至,做个大褂子就上台了,列位,您把我们这行看得太易了。换换衣服,买张票,坐在台下体面地看演出,不好吗?受这个罪干吗?关键是台上受罪,台下也受罪。这哪里是演出,这是修炼来了!)

舍得一身剐,低俗变高雅。

我说相声有三分之二是为了自己,因为太好玩了。我没有爱好,我也不抽烟喝酒,也不跳舞打牌,唯有说相声、唱戏、说书特别高兴,工作和兴趣是一回事,还不够吗?

从艺多年,蒙观众不弃始有今日,细分析观众有三类:一、演员的贴心粉丝;二、心态平和的普通观众;三、戏曲曲艺界独有的观众表演艺术家。爱听爱看爱串闲话,探讨理论分析表演。追寻演员历史,介入艺界恩怨。骂最红的以示内行,信奉活的不如死的。卸了车坐在馄饨摊上给你讲述相声理论。唉,趁热快喝吧。

从古至今,只要是搞艺术,就应该是“角儿负责制”。梅剧团就是梅兰芳说了算。我们现在曲艺团体的没落,都是因为跟这些背道而驰了。一个团体弄十五个书记、二十个艺术总监,不打架才怪呢。都是政府拨款,又有时间去扯皮、钩心斗角、害人。我不行,今天有没有钱完全指着台上的能力。与咱过去的老戏班异曲同工。“角儿负责制”不是绝对好,但中国戏曲的鼎盛时光都是“角儿负责制”。

有些天津的相声同行说了:过了五十岁就是艺术家。我想说,唐朝的夜壶也是搁尿的啊!!

每次说相声,都不一样,都是临场编的。如果观众没反应,是抻得太长,那就紧上去。如果这儿还能加东西,那就撕开,有时候现场我能把节目给改了。有一回说《文章会》,说康有为来学校谈论诗词歌赋,后来出丑的故事。现在你再说康有为来学校就不现实了,我就改成金庸,但那天我说着说着就发现它跟往常不太一样,该有的包袱都不乐。再一看,台下半堂的观众都是民工。我们不是小看民工,相对而言这个节目不适合他们,于是我马上就改了,金庸来我们学校干吗来了?来猜谜语来了。你们大家一块儿猜,看能不能猜着。后半段就是打灯谜、智力测验了,大家听得很开心。所以这需要演员应变能力很强,这种事情几乎每天都有。总之,一定要让观众开心。

看相声,花钱买票天经地义。有时候是这样,买了票他就舍不得走,送的票他来得晚走得早,回头骂街说你这不好那不好,这都是没买票的。不管花多少钱,这一晚的快乐是用钱买不到的。花五百块钱买一张票,这一晚哈哈一乐。在这个浮躁的社会,心情愉快是用金钱买不到的,你在家里看着五百块钱你笑不出来。晚上吃完饭,闲着没事,数出五百块钱放在桌子上,一家人看着乐,你乐不出来。如果你真乐得出来,你这病五百块钱治不好。

打小受父母教育,上学受老师教育,结婚后受媳妇的教育,好不容易听回相声,让他轻松一回吧。

有同行指责我,你们的相声太没品位了,只顾着搞笑。我说,先搞笑吧,不搞笑那就太搞笑了。我跟中国相声界有一个协议,我负责幽默,他们负责品位。

艺人分两种,一种卖艺,一种卖人。卖人的要有资本,卖艺的要有能力。是人不是人都能站台上充相声艺人,但真正能卖出票去是另外一回事。能卖出票的未必是好演员,但卖不出票的肯定不是好演员。贴出你的名字:著名演员××,观众看不看,为你花十元钱值不值,你连十块钱都不值,你还探讨什么造诣、美学、艺术、高雅之类的,你不觉得害臊吗?好比你开一饭馆,一开门,连厨子都跑了,你还好意思谈什么色香味俱佳吗?所以艺人一要知廉耻,二要讲真话。天哪,我又耿直了……

高雅不是装出来的,孙子才是装出来的。

每部作品都有它的魂,相声也如是。比如《报菜名》《地理图》《八扇屏》这三个都是贯口作品。但三个作品的人物灵魂是不一样的。《八扇屏》的主人公是个瘦高的文人,《报菜名》的主人公是个落魄的富家子弟,《地理图》的主人公是个胡同坏小子。只有了解了人物,才能把握整体节奏,否则说的是糊涂相声。

这行不好干,说得不好观众骂街,说得好了同行骂街。发现最难沟通的就是同行之间,你跟他说艺术,他跟你讲道德;你跟他讲道德,他跟你讲品位;你跟他讲品位,他跟你讲文化;你跟他讲文化,他跟你讲孔子;你跟他讲孔子,他跟你讲老子;你跟他讲老子,他跟你装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