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物传记 > 过得刚好 > 停滞的不是相声,是演员(1)

停滞的不是相声,是演员(1)

拯救相声是全世界相声演员一起努力做的,我没有这么大能耐,别说振兴相声,震动我都做不到。我不是圣人,我也没拿自己当圣人。

现在捧我的把我捧上天,骂我的把我骂入地。我的优点是耳朵根子特别硬,特别有主心骨!有人夸我是艺术大师:你能够拯救相声!是个艺术家,中国相声就靠你了!说得我浑身都凉得慌。一个行业里边说实在的,百十年出一位两位艺术大师,说明这个行业很振兴;五六十年里有一两位艺术家,说明你这行很不错。现在艺术家太多了,主要是咱们现在名片管理制度不严,艺术家现在自个儿说,跟起外号似的。解放初期,梅兰芳、周信芳两位艺术家是国家封的,除了他们二位,马连良先生这些位都是著名演员,都谈不上艺术家,何况我!我不是艺术家,我估计我这一生都到不了艺术家这个境界,我就是一个爱相声的演员。

好多人捧完我再踩我。骂得比捧得还狠,比如相声败类啊,把相声带入死亡之旅啊,你说的相声没有一句听着可乐啊。这我听着挺可乐,什么心态才能让这人听相声都不乐啊。还有人说把郭德纲枪毙了,才能换相声界的清平。这个我看了也觉得很搞笑,我没有这么次!

我红了吗?没人通知我一声啊!以后逢这事儿你就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啊,“明天下午三点你就红了”。我真没觉得自己红了,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相声演员。极普通的一个小人物,就是我。

捧和踩对我都不起作用!捧我我也不会觉得:哎呀,我了不得了,出门我得戴一副墨镜啊,省得别人认不出来啊,还得随时准备一支笔给人签名啊。骂我,我就不干了!不会的,我不会那样做,我了解我自己,我就是一个爱相声的演员,我凭着自己的良心在做事,我爱相声,我怕它完了!我尽着我自己最大的力量在做。

我就是一个爱相声的演员

尊重观众,这台子底下藏龙卧虎

还是拿厨子打比方。这个人啊是一厨子,他什么都明白,你把菜搁在厨房里他才能创新,前提是他都了解,这才能出一个新菜系。来一人,树林子里住了半生,从来没吃过熟的,你给他搁在一个现代化的厨房里,他连菜刀、案板是干吗使的都不知道,只好自己拿出原始森林那一套,那是创新吗?那叫胡来!你要知道基本的东西是什么,你才能去创新。现如今来讲吧,我们的前辈们把中国语言里的语言包袱都提炼出来了,你要把这个都抛开,说自己要来一套新的理论,新的搞笑方法,不客气地讲,多新的相声,只要你是说中国话的,我都能在传统相声里给你找出来。甭管使了什么,传统活儿(活儿,相声界俗语,意指相声段子,也指本领功夫。上台前对词练习,称对活儿。活儿好,意即说得棒,有基本功)里都有,只不过是你不知道,或者是你不愿意承认!

我考虑观众的死活,大伙也得考虑我的死活啊!我仨月才在大剧场演一次,还就那么一天两天,你就咬着我不放,这就不厚道了。

观众认可比一万个专家、理论家认可管用。来一万个理论家,说一通他扭头走了,照他的改完了,谁把票钱给我补上啊!

对我来说我这个人是一分为二,一半是说相声,一半是做生意、包栏目、写剧本那些杂事儿,我把这些事儿挣的钱投在相声里来,剧场淡季,谁来赔,这不都得我来嘛!我抢去,我偷去?我得活得好一点儿,我得健康,才能把相声搞上去。连饭都吃不上,我还说相声?我还是先找地儿看病去吧!

某些所谓的新相声,自己沾沾自喜,观众并不认可,因为你断了它的血脉了。我们相声做的也是这个,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但是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华,这个需要跟观众来商量,我看重的是观众!我更看重的是观众!!我最看重的是观众!!!

有同行脏心烂肺,说我火了是自己花钱找媒体炒作。我何必赔了十年才想着找媒体呢?那天有个记者说,你看媒体把你捧得这么红。我跟他说了,不是你们媒体把我们捧起来的,是因为我们火了,你们才来的!过了一段时间媒体都撤了,观众都不来了怎么办?

一成不变地继承相声就死了,我曾经做过一个比喻,后来不爱说了,说太多了,就跟祥林嫂似的。再重复一遍啊,最后一遍了,相声更像一个后母戊大方鼎,在地底下埋了好多年,刚给刨出来了——这儿短一角、那儿磕一瘪儿、带着泥、带着树枝、带着动物血……天津的很多相声就是直接把它摆在那儿,告诉你:这是国宝,是好东西!的确是好东西,原汁原味,可是这不叫陈旧叫什么呢?我们北京的一些同行呢,就建议把这个挖出来,冲洗,打磨,把四个腿儿都锯了,外边电镀、抛光,再喷上几个外国字,都弄好了,上边镶块儿水晶,前边弄一喇叭,后边搁两块电池,然后说:我们这是先进的东西,是新相声——这也是扯臊!你毁了它了!应该做的是什么?应该先清洗它,然后把它打磨干净了。那儿少一腿儿?要想怎么能给它补上。这儿有一窟窿?要想怎么能给它弄好了。等到都弄好了,配一金丝楠的好架子,铺上好平绒,铺好了,上边弄几个射灯一打,摆在国家博物馆里,你才能说:哎,这是好东西。

那是创新吗?那叫胡来

我说十个人坐台下那是另一种享受。他不来肯定是因为你的节目不好了,所以他才不来。我们在屋里开会,媒体在窗户外面,有叫好的,有叫骂的,我们不受影响。我们干我们自己的呀,我们说的是:今儿大伙都来瞧咱们的相声了,鲜花掌声都齐了。但是怎么维持下去,得拿出活儿来了啊!

我们下午两点开演,有的观众早上五点半就到了,他头天晚上睡洗浴中心,早起跑到卖票的地方排头一个,为了抢那个好座,他这么折腾是为了上我这儿来受教育吗?他是为了开心,而且现在这样的开心还不好找。不是说我们艺术有多高,我到现在也不承认我有多大能耐。如果倒退些年,老先生都健在的话,没有春晚,没有相声大赛,都在剧场里吃饭,我充其量也就是中等吧!我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没有那么伟大和崇高。

你媒体怎么喊,我过的是我的日子!不能因为家里来两个拜年的,我就不过自己的日子了。

相声这门艺术永远也不会没落。不管什么身份的人,他都需要快乐。相声就是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可能我这觉悟也没那么高,我一直说,我的相声就是一种娱乐,我没有说歌颂什么社会现象,表扬什么好人好事,如果说您从我的作品里能体会到什么,比如今天说了一鸡贼(北方话,贪小便宜的人),我不能跟他学;或者说了一人,特次(北方话,很差劲的意思),我舅舅那儿子就这样,我可不能跟他一样。这些您悟出来了,那是在您自己,我不能强加给您。

坐地演出不那么容易啊,咱的观众今天听完,明儿还来,你得让他时时刻刻有新鲜感才行。有的观众我跟他聊过,比如《报菜名》这个段子,他把所有人说的都收集起来,有四十多个版本。他坐在台下,听你怎么说,你这段儿怎么能跳出他那个圈子?

相声本来就不应该分传统相声和新相声,分是一个错误。它不是馒头,那个馒头是去年的,这个馒头是今天的。相声就是相声,有人跟我抬过杠说,某年某月某一天,这之前是传统相声,这之后就是新相声。艺术这个东西怎么可能用某个日子划个新旧的界限呢,它原本就是与时俱进的。传统相声没有一天是停滞不前的,否则它活不下来,一听到重样的,观众转身就走了,你上哪儿挣钱去啊。传统相声无时无刻不在向前推进,从没有停止过。停滞的不是相声,是演员!

演员跟观众的关系很微妙,如果你说的这段儿他知道,他马上就看不起你!

现在的相声界好比一溜饭馆儿,有的做川菜,有的做鲁菜,有的做家常菜。每种菜都有人去吃,但是你说川菜什么时候都合适吗?早上起来七点,不吃豆浆油条,弄几盘鱼香肉丝,几盘麻辣肉搁那儿,估计谁也咽不下去。晚上临睡觉前,炖一锅东坡肘子,也不合适。这个东西好与坏、对与错,还是得观众说了算。我不能说谁谁谁做得不对,这样也不合适。就事论事,我们这么做观众还挺喜欢,我们也没有走太多弯路。

我们说相声的什么都没有,就凭一张嘴,我也说话你也说话,我凭什么让你花钱听我说话?这就是水平,就因为我说的你说不了,你很崇拜我,爱听我说,你就来了!

我们是踩着前辈的经验往前走的,这些都是老先生们留给我们的经验之谈。从清末到解放初期,这些个经验养活了数代相声艺人和他们的家人。我们无非就是照方抓药。只是好多人看不出来它是宝贝而已。

我时时刻刻提醒我们那些孩子,记住,尊重观众,这台子底下藏龙卧虎!高人有的是,你要小瞧他,他就拿你不当人!

这个说明了什么呢?为什么不接着说西太后呢?他知道离观众远了。我们现在改去见布什了,组建一维和部队,你看这三个用的其实是一个故事框架,主体包袱的结构、人物的性格都没有变化,但是你说布什,就是比说西太后有效果,能接受。这就是传统相声与时俱进的地方。

我对观众从不敢掉以轻心!我时时刻刻跟观众做知识竞赛!我必须抢在他前面把正确答案说出来!

《西征梦》那个段子说出来之后,别人夸我们,说这新节目真好!什么新节目,一百年前就有了。当时是说一人做了一个梦,梦见去见西太后了,派兵去打太平天国。事隔不久就改了,改去见袁大总统,派兵去打其他军阀。

(1)2006年刊于《南方人物周刊》(整理:徐梅)。

大收藏家张伯驹说过,“不知旧物则不可言新”。其实我们并没有别的诀窍,关键就是我们继承了传统。从清朝末年开始,我们的前辈把中国语言里搞笑的技巧提炼出来了,伸袖就穿,拿过来就能用。这些东西你放在边上不用,非要去做一些无谓的创新,那就是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