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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本书是这样的......

有几个细节很有意思,我问他年轻时的爱好,他说:"拿鱼(捉鱼)。"马静芬说起褚时健1979年的工作调动。当时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玉溪卷烟厂,一个是山区的矿山。褚时健非常希望去矿山,原因只有一个:那里可以打猎。

他的个人生活也如此充满相对性。战争、手足永别、行政官员、下放、"右派"、回城、企业家、阶下囚、老年丧女、古稀之年创业......这些人生大跌大宕的经历都是褚时健一人的关键词,他的命运线条比别人显得浓墨重彩得多。在公众的眼光里,他是一个承载了浓重时代特色的传奇者,一个充满了悲情的悲剧性人物,甚至现在褚橙的成功也显得悲壮。但当走近褚时健我才知道,对于自己人生起落的理解,褚时健比任何人都显得平静。"改革嘛,都要付出代价。"这是2003年他给王石的回答。10年后褚橙成功,我问他如何看待当年牢狱之灾,他和夫人马静芬都说:"其实想起来,应该要感谢那段经历。没有那段经历,就不会有今天。"他们语气平静,眼神笃定。我相信他们的真诚。

而当我问到2001年从监狱里出来,70多岁高龄为什么还要创业时,他给我的回答是:"找点事情做总是好的,闲着有什么意思?"----他的褚橙创业,和雄心无关,和传奇无关,只和他的人生习惯有关:做事,不闲着。成功、财富都是顺带的结果,面对耄耋之年又引起公众的狂热关注,他非常无奈:"为什么不忘了我?"----褚时健一直都只想做自己。

这大概就是褚时健人生的有趣之处,以"小"赢"大"。他一辈子都在小地方,并没有强大的教育背景;政府交给他的是小厂;他回忆里的事,更多是细节小事......但他却的确做成了大事。

褚时健理解自己的生活很轻,而别人看待他的生活却很重。他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也有足够的钝感力,同时他对生活有着细节的热情,这些都是他淡定、执着的原动力。

一次开会时,王石和我聊起这本即将开始采访的传记。他说:你能不能从这个角度写褚时健?他从出生就一直在云南,而且几乎没离开过玉溪那个小地方,但他做的都是能在国际市场拿得出手的事情。为什么?

从那时起,我似乎找到了解读褚时健人生的入口。褚时健固然是一个传奇的强人,当我们探寻一个强人之所以强大时,总是容易把他典型化、独特化,最后得出遥不可及的答案。当我们在述说一个人的传奇人生时,总是眷恋于大起大落的那几段。可生活真相果真如此吗?在我采访过几十位商界强人之后,在和褚时健老先生倾心交谈了无数次以后,我坚信一点:传奇有时更源自不期然的际遇,而强人之所以为强人,乃是在简单的、平静的、世俗的生活下隐藏了巨大力量----我希望找到褚时健身上这样的巨大力量。这样的力量,我相信对强调个体性的今天,有着重要的意义。

第一次跟随王石在哀牢山见褚时健时,我们在种植基地的办公室翻阅他阅读的农业科学书籍。据说这十几年褚时健带领农户种植冰糖橙,主要就是靠这些薄薄的、陈旧的书,这些书几乎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版本,是县级农业科技推广人员的普及用书。但褚时健通过这些书,推出了口感独一无二的褚橙。

如果我以一个"英雄"、一个"悲剧的励志者"为前提去解读褚时健,我想我会得到许多口号式的故事,这不是我希望的,我也不好意思把这样的"鸡汤"倒给读者们。如果更多人愿意去描绘波澜壮阔的大海,我宁愿在我的书里呈现的是那些汇成大海的悠长江河、涓涓细流。

当别人费尽了口水,他其实只有一句话。以一当十,以不变应万变,他其实是个简单的人。

从2014年6月起,我开始了这本书的采访工作。采访工作不仅是坐在玉溪市大营街褚时健家的客厅里向褚老先生以及他的夫人马静芬老师提问,也要不断去几百公里外的褚橙基地,在几米开外站着看褚老先生如何在地里工作。同时,我还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联系采访他曾经的同事、朋友,以及他的家人和长期观察他的人。这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褚时健接近90岁的年纪,他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对应着他的每一个人生阶段都要找到合适的人采访,就连褚时健和夫人马静芬都认为不太可能,毕竟岁月流转,有些人生离别不经意间就成为永远。不过,有赖于王石先生的帮助,万科公益基金为这次复杂漫长的采访工作提供了资金帮助,我得以放开手脚,在云南大范围寻找褚时健当年的故交们。欣慰的是,几乎他的每一个人生阶段,我都找到了具备发言权的人,得到了大量的资料。

我注意到他每次和我谈论他的企业经营生涯时,的确没有把它作为一件成功之事来聊,不自得,也很少去总结;而是作为一件他感兴趣的事情,回忆过程里的细节,然后,很享受很开心地笑开了。

和褚时健本人的对话显然是最多的。我在动笔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这些对话的录音整理文稿足有过百万字之多。在我以往十多年采访企业家的经历里,褚时健可以称得上是最健谈、思维最敏捷的人。他有问必答,而且在有人提问后即不假思索、立即作答。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但没想到接近90岁的他还能做到如此敏捷。褚时健的骨子里是个有趣的人,他并不像很多成名年久的企业家一样,在生活上已经不沾烟火,言必大命题。褚时健是一个非常接地气的人,他有足够的生活乐趣和幽默感,所以在对他的采访中,充满了对话的快乐。褚时健有时也会向我提问,针对一些他看电视或报纸知道的新闻,问我的看法,每次我的回答他都特别耐心倾听,偶尔还会俏皮一句:"你咋个和我想的一样?"

这句话颇触动我。众所周知褚时健在企业经营上的丰功伟绩,管理玉溪卷烟厂成了亚洲烟草大王,种植经营褚橙让市场上一橙难求。他被企业家群体推崇,被媒体研究。大家都在问:"为什么褚时健做哪一行都可以?"但千山之外,偏居小城的他却云淡风轻地说:"哪有那么难?"

褚时健的夫人马静芬和他有着同样的冷幽默,他们俩都保持着对生活极高的敏感度,也都对生活充满热情。在本书里,马静芬会占一定的篇幅,是因为在我对褚时健采访了近一年后,我理解到这对婚龄60年的夫妻更像一对战友。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婚姻里,男女双方其实都是被改变的对象,尽管马静芬一再说,是褚时健改造了她,但实际上,她也塑造了褚时健的人生。

一次采访,我坐在褚家的客厅里,正式的话题已经谈得差不多。我和他聊起他的年轻同行们----那些中年的、青年的企业家们,他们治理企业的观点,说起他们的奋斗和商战......褚时健坐在沙发上,认真听着,他慢慢嗑了几粒松子,微笑着用地道的云南话说:"是不是复杂了点?其实搞企业哪有那么难。"

无论是褚时健还是马静芬,都从不对这本书提任何要求,他们也几乎不和我谈论这本书或者其他写褚时健的书和文章。也许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在别人的注视下生活,这种习惯倒让他们获得了某种自在和自由。对我的任何提问,他们都没有回避和拒绝,包括他们已经离世的女儿褚映群。所以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们现在也并不在意。就这一点而言,我非常感谢他们给了我写作的自由度。

更何况,这次,是一个老人的故事。出生于1927年的褚时健今年已经88周岁,一个标准的老人,互联网新贵们完全可以称呼他一声"爷爷"。在这个年轻的力量遍布各个角落的年代,许多20多岁的年轻人连"文革"的历史都非常陌生,也似乎不感兴趣,更罔论一个从20世纪20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他的故事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这份自由度到底让这本书呈现出什么模样,最终要由读者来评判。在以往我写作其他企业家传记的时候,有人质疑说现今的企业家传记都充满了赞扬甚至谄媚(这个词太糟糕了,但的确有人这么表述)。作为一个一直要求自己具备独立判断力的作者,我必须捍卫读者说话的权利,认真思考他们的反应。但是,我也必须交代我写作人物传记的原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实记录,真诚写作。"我把我采访的、听到的、见到的、感受的,真实地传递给读者,而读者通过我的文字形成对传主的印象和判断,我非常乐见出现"罗生门"现象。

而且我一度还很质疑自己的人物传记写作工作,特别是当自媒体开始兴起的时候。当每个人都可以划出自己的地盘来称王,谁真的还需要权威的声音、榜样的力量?当人生得意的标准早就多元化,谁还愿意听你絮絮叨叨几十万字去述说一个所谓传奇者、励志者的故事?如果不想让自己的书沦为满足猎奇心的读物,那么写作传记的真正意义在哪里?

所以这并不是一本颂扬楷模的书,它是关于一个老人80多年人生长河的故事。在这个漫长的故事里,有成长、有妥协、有抗争,有温情、有冷酷,也有个人与时代的对抗和默契。而故事里最多的,是一个从事商业的男性的生命力----在各种政治背景下、各种人间遭遇下,这位男性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让他在战争、政治迫害和监牢生活后依然像一个斗士,让他古稀之年依然焕发出年轻人才有的对未来的期许。也正是这种生命力,让他在最为琐碎、平淡的小城生活中没有磨去敏锐和热情----你从来都无法说褚时健的观点和做事很狭隘,这个词基本上与他无缘。

但恰恰这些都构成了层层的写作障碍,我心里并不轻松。一个被媒体过度解读的人物,一个已经在大众心目中被定了位的人,他的传记很难不陷入人云亦云、剪贴复制的窘境,也会遇到读者更为严苛的目光。"会好看吗?会有价值吗?......我可以吗?"我一再问自己。

我期望这不是一本充满了历史陈旧气息的传记,这不符合褚时健的性格和气质,他总是兴致勃勃地和我聊未来5年、10年的计划,完全不像一个接近90岁的人。所以我希望这本书充满朝气,有着脚踏实地的意义。当下被互联网裹挟的一代人,习惯于在虚拟生活中获得慰藉的一代人,充满朝气地生活、具备脚踏实地的精神对他们而言显得多么重要。

我当然知道作为传记作者,得到这样一个机会是多么难得。这个时代就出了这么一个褚时健,他有着80多年丰富的、起起伏伏的人生经历,他的命运和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体制过招不断,碰撞不断;他的个人故事紧贴着共和国一个甲子的时代变迁。他的生活里有着生离死别,荣辱变换......人生经历当得上"传奇"二字;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和2013年以后,媒体两度掀起对他的报道热情,可谓人人争说褚时健;有关他的传记也已经出版了两三本,他做封面的杂志在机场每个书店都被摆在显著位置......这么说来,我似乎真的捞到了一个香饽饽。

褚时健在20世纪60年代经营一个县级糖厂获得成功,八九十年代经营省级烟厂获得成功,进入21世纪,他经营农业也获得成功。他的商业行为有着跨越时代的意义,然而,他的个人经历却困囿于时代,他的生活并不如他的事业般完美。所以,我相信他的故事足以打动每一个年龄层的读者,有借鉴,有告诫,有启发,有提醒。

无论2014年4月王石先生说要为我牵线写作褚时健的个人传记,还是6月时我手里已经有了褚时健先生签署的授权协议,我内心的犹疑和忐忑远远大过高兴、激动。

有人曾用麦克阿瑟将军的一句名言形容褚时健:"老兵不死,他只是凋零。"其实,这话不完全准确,褚时健从来不曾,也不会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