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许莘在挂断电话之前叹息,“江老师,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着急结婚了,如果婚姻都是这个样子的,那我也宁愿单身一辈子。”
“我马上就打电话,”江岳阳皱着眉,心里也很沉重,“那辛苦你帮忙照顾一下顾小影,我会跟主任说她生病了,让她好好休息,就别来系里了。”
江岳阳一愣,那边的许莘已经收线。
许莘叹口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江岳阳复述一遍,忍不住有些愤愤不平:“江老师,就算一个男人的事业很重要,可是老婆孩子就不重要吗?我们都知道管大哥是好人,可他这样实在是太伤人了!反正我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跟他交流,你要是方便的话,帮我打个电话给管大哥,把情况给他说一下,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江岳阳也不敢含糊,接着就拨管桐的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还没人接,到第三次,终于听见管桐的声音:“什么事?我这里很忙。”
“顾小影,她小产了。”许莘艰难地说完这句话,不出所料地听到电话里的抽气声。
江岳阳听见“忙”这个字就火了,第一次冲管桐发脾气:“你忙就能不管老婆孩子了?你老婆进医院了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了?”江岳阳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出什么事了?”
“医院?”管桐果然一愣。
“她在我这里,”许莘打断他,然后有点欲言又止,“江老师,你能跟管大哥联系一下吗?”
可还没等他说话,江岳阳就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喊:“管县长,死者家属非要见领导……”
“教学评估,累死人了,”江岳阳被逼疯了,发牢骚,“也不知道顾小影跑到哪里了,昨天说不舒服,要回去睡觉,可是今天早晨八点半我给她打电话,居然关机……哎,你说这都整整一天了,我也联系不上她,这里还有这么多活儿呢……”
管桐急匆匆对着电话说一句:“岳阳,我这里出了特大交通事故……”
“江老师,你还在学校?”许莘纳闷。
“师兄!”江岳阳的心情和语气一样沉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此刻内心的失望和难过,他只能努力压抑住自己想揍管桐的心情,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老婆昨天晚上小产了……孩子,没保住。”
电话接通的时候江岳阳似乎是在教室里,四周还有空荡荡的回声:“许莘?找我有事吗?”
“什么?!”管桐的心脏瞬间停滞!
那晚,许莘是等顾小影再次睡着后,才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上,给江岳阳打电话。
是瞬间,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死者家属的哭声、救援队伍的喊话声、吊车的机械声——都听不到了。他的身体好像被冰封住,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顾小影小产了?孩子没了?
许莘真的绝望了——看看顾小影,再看看段斐,她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能让人不哭泣的婚姻与爱情?
可是,她什么时候怀孕的?前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她还什么都没说啊!
许莘疼得皱眉,可还是忍住了,她只是抱紧顾小影,靠彼此的体温证明某些温暖和依靠的存在。
管桐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握得不能再紧,直到无法跳动。七月的风那么热,可是他全身发凉,他呆呆地举着手机立在路边,身后还有秘书一声声地催促:“县长,怎么办,死者家属情绪很激动,柳书记已经忙不过来了……”
号啕大哭着的顾小影几乎把整个人都挂在许莘身上,她紧紧抓住许莘的手臂,用史无前例的大力气,似乎这样就可以宣泄某种委屈和痛苦。
管桐僵硬地回头看看身后秘书焦灼的面孔,再缓缓看向不远处的事故现场——这是十九条人命,顷刻间就不在了……可是,他的孩子,那么无辜的一个孩子,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在了!
“我好难受啊,莘莘,我好难受……”顾小影哭得声嘶力竭,“他在的时候我嫌他麻烦,我吐得天天哭,可是他走了我更难受,那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你都没看见,那是我的血肉啊!”
管桐紧紧攥住手里的手机,似乎要捏成碎片,他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绝望的哀伤,让面前的秘书也愣住了。
“他爸爸也没说不要他,”许莘轻轻拍拍顾小影的肩膀,语气伤感,“他爸爸太忙了……”
年轻的秘书还不知道,对于他那同样年轻的上司来说,就在四百公里外的那个城市里,就在同一个晚上,也失去了一个至亲的生命!
顾小影索性放开喉咙哭:“呜呜……我后悔了,我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呜呜……这是我的孩子,他爸爸不要他,可是还有妈妈啊!呜呜……”
(7)
“胡说八道!”许莘也略有些哽咽,紧紧搂住顾小影,“没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这是个偶然事件。”
当管桐终于赶回G城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天。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莘莘,我遭报应了,都是因为我一开始不想要这个孩子,他才离开我……”
这中间,顾小影始终没敢告诉爸妈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躲在许莘家里养伤。许莘的厨艺终于有了展示的机会——虽然没有段斐那么出神入化,但勉勉强强还算能咽得下去。
她听见顾小影在她怀里哭着说:“我不是冲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难受,不是身上难受,是心里难受……”
管桐敲门的时候,顾小影正在喝许莘力荐的乌鸡汤——据说是按照菜谱要求小火慢炖两小时,加上枸杞之类的辅料,号称“十全大补汤”。补不补的没看出来,反正清汤寡水的还飘着两块黑糊糊的鸡肉,让人看着挺瘆得慌的。
许莘愣住了,几秒钟后,鼻子也禁不住酸起来。
不过面对许莘那凶悍的强迫性眼神,顾小影也不敢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能硬着头皮一口口地喝。
她扶住顾小影的胳膊,想要把她搀起来,可是没想到,顾小影紧紧抓住她的手,然后扑进她怀里,痛哭失声!
听见敲门声,许莘去开门,顾小影连忙把剩下的半碗鸡汤倒进沙发旁边的花盆里——可怜那棵本来挺茁壮的“一帆风顺”,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要被鸡汤灌死了。
她赶紧站起来走到顾小影身边:“你哪里不舒服?要不你还是去躺着吧,我喂你啊!”
许莘打开门,看见是管桐的时候明显一愣,瞬间脸上就浮现愤怒的神情,管桐看出来了,急忙问一句:“许莘,小影在不在?”
许莘吓一大跳,急忙放下手里的汤碗:“小苍蝇,你别吓唬我,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就是想活跃一下气氛。”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的刹那,顾小影也在客厅的沙发上愣住了。
“你们都虐待我……”顾小影哼哼唧唧地掀开被子爬起来,再捂着肚子跋涉到餐桌前坐下,可是刚端起碗,就真的有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进来吧!”许莘没好气,“我正好要出门买东西,你们慢慢聊。”
“痛苦个屁!你只要病的不是嘴,就比没病的还精神,”许莘不客气地扫一眼顾小影,“抓紧过来吃饭!”
说完,她回头递给顾小影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拎起自己的包,看也不看管桐一眼,转身出了门。
“我是病人!”顾小影仰头哀号,“我很痛苦!”
管桐急忙冲许莘的背影道谢,再小心翼翼关上门,转身进屋。然而,他一转身,触目就是顾小影依然苍白的脸色,还有眼睛里蓄满的泪水。
“不可以!”许莘翻个白眼,手拿汤匙威胁顾小影,“想吃饭就快点爬起来,不想吃就饿着!”
管桐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握住顾小影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小影,你怎样了?身体好点了吗?对不起,我们那里发生了特大交通事故,我走不开……我从昨天晚上就给你打电话,可是你关机……”
“啊?”顾小影终于动动眼珠,扭过脖子看看餐桌上的汤,心虚地问,“那我可不可以还是把这个品尝你手艺的机会留给你妈?”
顾小影的泪水就在眼眶里盘旋,她仰起头,可是泪水没有逆流回去,反而沿着眼角滚出来。她轻轻抽一下自己的手,可是管桐握紧了不放。
“起来起来,别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许莘炖好汤端出来,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冲顾小影嘟囔,“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命,连我妈都没喝过我炖的汤。”
不知过了多久,顾小影才努力压抑下那些想要号啕大哭或拳打脚踢的情绪,说:“才两个多月。”
听到“蒲荫”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顾小影的目光亮了一下,然而很快又湮灭下去。许莘在厨房里一边炖汤一边想,如果说段斐的婚姻栽在男人不靠谱上的话,那么顾小影则是栽在男人太靠谱了——太靠谱的男人,往往属于事业、属于前程,说得再高尚点还属于当地群众,然而,却不再属于他的老婆、孩子了。
管桐一愣,然而马上就反应过来顾小影说的是什么,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痛沿心脏缓缓上行。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砂锅“咕嘟咕嘟”的响,还有电视里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昨晚十一时许,省道304线蒲荫孙村段发生特大交通事故,造成十六人死亡,十二人重伤……
“是我不好,”顾小影看着窗外,目光飘忽,“我嫌他麻烦,嫌呕吐难受,我不想要他,所以,他就真的离开我了……”
可顾小影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毫无血色,连指甲上都是一片浅白。许莘张张嘴,可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厨房。
“是我的错,”管桐心疼地坐到顾小影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我应该多关心你一点,要是我中间回来一次,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这一个月我忙得脱不开身……”
许莘看看顾小影的样子,也忍不住长叹口气。她走过去打开电视,再顺手把遥控器扔给顾小影:“看电视吧,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吃饭了。”
“我很冷,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很疼,肚子也疼,心也疼,”顾小影不理会管桐,只是自言自语,“给你打电话,一晚上都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影响你工作,可是我害怕……医院里半夜有人哭,很可怕……”
最后这几个字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顾小影叹口气,又抓住被子躺下去。这次她没睡,而是瞪大眼看着天花板,眼珠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小影,对不起……”管桐心疼极了,他只能紧紧搂住顾小影,不知道除了这句话还能说点什么。
许莘手里还拿着大汤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磨牙:“孟旭——我真是想不到,他居然能和自己的学生搞到一起,小苍蝇,你说他怎么不去死……”
“我很冷,天这么热,我还是冷,”顾小影闭上眼,仰头,泪水再次沿脸颊滑落,“原来,疼到极致就是冷……我刚刚知道……”
“我姐昨天晚上带果果回娘家了,”许莘听见顾小影的声音,从厨房走出来,叹息,“好在现在是暑假,学校里人不多,不然他们离婚的消息肯定是一场轩然大波。”
管桐低下头,痛苦地伏在顾小影的肩头,也有些哽咽。他把她固定在自己怀里,感觉她薄得就像一张纸。
好不容易撑着爬起来,顾小影向来灵敏的鼻子在最短时间内嗅到鸡汤味,她眨眨眼,迷迷糊糊喊一句:“师姐?”
“管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咱们真的是有代沟的,”顾小影睁开眼,吁口气,微微挣开一点管桐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结婚是为了一起干革命,七十年代的人结婚是为了一起干事业,那到了我们这一代,结婚则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的。对我们来说,即便事业再成功,若没有了生活趣味,那也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可是多么可怜,结婚后,我的生活质量就一日不如一日。”
真是饿醒的——她已经连续四顿饭都没吃,又做了流产手术,元气大伤。胃扭着疼,加上小腹的抽痛,顾小影醒来的时候眼前都荡漾着一片浅淡的绿色。
她苦笑,给他历数:“婚前我在专柜上买LANCOME,婚后我去淘宝买;婚前我自己挣钱自己花,现在自己挣了钱还要惦记给老公买点什么;婚前我累了就可以让我爸妈给我做好吃的,现在就是再累也要撑着给你做饭、洗衣服;婚前我想什么时候找同学玩就什么时候找同学玩,现在就算出去聚会还要挑你不在家的日子;婚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钱,婚后我却要每天掰着指头数存折里的钱够不够付房子的首期、够不够买孩子的奶粉、够不够应付你爸妈将来有可能要用到的大额医药费……管桐,我好累……”
下午的时候,顾小影饿醒了。
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管桐震惊了!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一下,发出钝而沉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吸口气,手臂也微微松开。
许莘笑笑走开,一边走一边想:相亲不是为了结婚吗,可是现在看看顾小影,谁还想结婚,谁又敢结婚呢?
他的全身都僵硬地愣在那里,顾小影低着头,也不看他,只是喃喃低语:“管桐,我真的好累啊……”
大叔一边浇花一边笑:“不至于吧,改天大叔给你介绍个好的。”
或许,就是在那一瞬间,管桐突然开始恐惧,他害怕真的被江岳阳那个乌鸦嘴说中——她的下一句,会不会是“管桐,我们离婚吧”?
许莘好脾气地答:“不去了,这辈子都不打算相亲了。”
管桐粗重地喘口气,闪躲开顾小影的目光,抱住头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好像这样就可以躲避某些他所害怕听到的宣判一样。
路上遇见热心的物业大叔,大叔还笑她:“丫头你又去相亲了?”
顾小影靠在沙发上闭一闭眼,过会儿才说:“你先回去吧。”
她轻手轻脚地回卧室,取过被子给顾小影盖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出门,准备去小区外面的菜市场买只鸡,回来炖锅汤。
管桐没听见预想中的判决,有点惊讶,惊讶完了是惊喜,下意识地得寸进尺:“老婆,咱们回家吧,我抱你?”
如果放在以前,许莘会对顾小影这种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并羡慕得咬牙切齿,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心酸。
顾小影掀掀眼皮,准确地把握到管桐脸上的那点喜悦,心里一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无辜的小生命,眼圈就又红了,只得闭上眼疲惫地说:“我不想回去,总是一个人在那套房子里,闭上眼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
于是,等许莘打完电话转回身时,就瞠目结舌地看见顾小影倒在沙发上,抱着一个软软的大抱枕,睡得正香。
管桐心一沉,马上表态:“周末放假,我这两天都陪你。”
想到这里,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变得沉重起来,眼前的许莘也开始模糊,然后……然后她就睡着了!
“两天?”顾小影失笑,只是那笑容难看得像哭,“你这两年的挂职锻炼才刚开始呢,两天太渺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好像她都没怎么睡觉。
她看他一眼,目光里什么感情都没有:“其实,管桐,我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因为对于绝大多数日子来说,无论我在哪里,身边都没有你。”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顾小影缩在沙发里看着许莘打电话,突然觉得很困。
管桐愣住了,一颗心瞬间沉到底。
许莘翻个白眼:“放心,我没打算声讨你老公。我们下午还要加班,我请个假陪陪你。”
或许,他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总有一些宣判,比“离婚”两个字更沉重。
许莘忍不住开始磨牙,转身拿起电话开始拨号,顾小影愣一下,问:“你找谁?”
可是,顾小影还是没有瞒住自己的爸妈。
她听见顾小影叹气,语调是止不住的凄凉:“我从手术结束后就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都不通。今天早晨好不容易通了,我还没说话,他就骂我,说我干扰他工作,然后就挂断了……”
原因很简单——管桐自己无法取得顾小影的原谅,却又担心许莘上班时没人照顾顾小影,便在走投无路之下打电话去顾家负荆请罪。顾爸顾妈一听就急了,连夜请了公休假赶赴G城。
许莘眼圈红了,心疼地抱紧顾小影。
顾小影一看见顾绍泉和罗心萍就傻了:“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顾小影甚至挤出一个苦笑:“昨晚的事情,肚子疼,我就打了120。”
罗心萍心疼得直皱眉头:“影影,你好点没?”
许莘瞪大眼,倒抽一口冷气。
顾绍泉也满脸着急:“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哽咽着说:“孩子没了。”
顾小影心虚,企图掩盖知情不报的事实:“我也不知道,就是摔了一跤……”
八点多,顾小影在痛哭四十分钟后,终于收住眼泪,开口了。
“你就不能仔细点看好路?”罗心萍气得瞪眼,“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可是顾小影还是哭,许莘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了。
“挺好的,挺舒服的,”顾小影觉得在爸妈灼热的目光下,自己的头比肚子疼多了,于是急忙伸手扯过许莘,“莘莘每天给我做饭吃,我过得比地主婆还滋润呢。”
看顾小影不说话,许莘火冒三丈:“真是管桐?他造反了啊!你给我说说怎么回事,明天我就找人给他套上麻袋,扔护城河里去!当官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就不姓许!”
“真要谢谢你了,孩子,”罗心萍拉着许莘的手感动得不得了,“要不是你,影影这个小月子可怎么坐啊?”
许莘担心极了,伸出手紧紧抱住顾小影,轻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亲爱的,没事了,在我这里就没事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管桐欺负你了吗?我去揍他!”
“小月子?”顾小影看见爸妈就忍不住龇牙咧嘴,“妈你真逗,月子还分大小?”
顾小影还是哭,不说话。最可怕的是连哭声都没有,只有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结果她常识匮乏下的无心之言恰好击中了罗心萍女士心里最疼的那个点,一下子就点燃了炸药堆!
她急忙把顾小影扶进屋,在沙发上坐下,声音都有点哆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只听罗心萍一声咆哮:“你个浑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许莘吓了一大跳。
顾绍泉急忙冲上去灭火:“哎哎我说你小点声,这是在别人家呢,咱先把影影接回她自己家去,这都麻烦人家这么多天了……”
她怒气冲冲地跳下床去开门,门一打开,赫然就看见顾小影站在门口:她身上的睡衣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梳好,脸色煞白,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随时要倒下……
罗心萍这才压住火气,狠狠瞪一眼瑟缩在一边的顾小影,转身对许莘千恩万谢。许莘探头看看缩在沙发一角一脸苦相的顾小影,趁罗心萍和顾绍泉不注意,偷偷给她比画个“V”字手势。
前一晚加班到凌晨两点,刚睡下没多久就听见门铃不间断地响,让许莘恨不得拿着菜刀上场——见人砍人,见鬼砍鬼!
顾小影小声磨牙:“许莘你个叛徒……”
周六早晨七点半,许莘家的门铃响起时,许莘几乎疯了!
“我是你恩人……”许莘给她递个口型,转身忙不迭地帮顾爸顾妈收拾东西,恨不得以光速把顾小影踹出家门。
(6)
直到把顾小影送上了顾妈的车,许莘看着远去的车影,才终于松口气,心想:管大哥你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
心如死灰。
不过后面的许莘就没看见了——她那个没让人失望的管大哥用了两天时间,使遍全身解数,也没能博老婆一笑。
然后,她听着听筒里清晰的忙音,眼泪一颗颗,落到还蒸发着消毒水味道的被套上。
顾小影虽然被顾绍泉和罗心萍带回自己家,但她仍然是看见管桐就心寒。她不是不想笑,她是真的笑不出来。
那一路坠落的失重感,让顾小影努力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那是一种自内而外的累——不想说话,不想笑,不想和眼前这个人有任何接触。
顾小影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窖。
所以,即便是晚上睡觉前,管桐小心翼翼地伺候顾小影洗脸、洗脚,又无比勤劳地奉上热牛奶一杯……可是顾小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可是她永远会记得管桐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愤怒的咆哮:“顾小影,你有完没完了?我今天很忙,没时间给你打电话,你不要妨碍我工作!”
她就那么木然地、面无表情地洗脸、洗脚、喝牛奶,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筒,背对管桐,昏昏睡去。
带着这样的信念,顾小影终于在凌晨五点半打通了管桐的电话。
管桐看看顾小影的背影,只能苦笑。
她要告诉他,在过去的这一个晚上里,她失去了什么,他们失去了什么……她需要他,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他!
管桐的假期只有两天,两天后,他再不放心、再不舍得,也还是要回蒲荫。
她已经记不起,这是她这个晚上第几百次还是几千次打管桐的电话,但是她确定,管桐的手机还有电,只要还有最后一点电量,她就要努力把电话打通!!
走前管桐低声下气地对顾小影打招呼:“小影,我走了。”
此时的顾小影已经来不及思考管桐为什么拒接,她只是努力撑住一晚上都没有休息的疲惫身体,在抽搐着的疼痛中,继续不停地打电话!
“哦。”顾小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是点点头,也没什么表情。
终于,到凌晨四点多的时候,管桐的电话中出现了“对方现在不方便接听”的机械女声,顾小影好像看见了曙光——这说明管桐不是没听见手机响,他是拒接?
管桐这时候才发现被人忽略的失落感是多么痛苦——长期以来,他都习惯了顾小影的百无禁忌,她撒娇、她耍赖、她嘻嘻哈哈、她直言不讳,她总是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老公你真帅”或者“老公你真可爱”……他现在才知道,其实这么久以来,都是她对他更用心一些。
哪怕吵架、哪怕动手,她都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尽管,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自己更包容顾小影一点。
她顾小影从来没有像这一晚这样歇斯底里。
站在自家楼下,管桐仰头看看三楼的那扇窗户,第一次没有看见那个把脑袋探出窗外笑着挥手的熟悉身影,终于无奈而懊悔地叹口气,上了车。
……
是在黑色轿车绝尘而去之后,顾小影才从窗帘后面闪出来,遥遥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小黑点,直到看不见。
“管桐,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最后说一次,我有急事找你,你速给我回电话!”
她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若说是想念,可她还是无法原谅他;若说是怨恨,可她还是会惦念他。
“管桐,你再不接电话咱们就离婚!”
(8)
“一个小时了,求求你,给我打个电话吧。”
后来的几天,顾小影在家过得很是郁闷。
“我有事找你,速回电。”
管桐依然是每天一个电话,顾小影不接,一律让顾爸挡回去,最后顾爸怒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但是也没有你这么得理不饶人的!管桐那么忙,你怎么就不能懂事一点?体谅他一点?”
“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顾小影眼圈红了,冷笑:“爸,你还要我怎么体谅他?我牺牲了一个孩子,这还不够吗?”
他依然不接听,她就给他发短信——
“顾小影你闭嘴!”顾妈气得从厨房里冲出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告诉你,从你选择了管桐的那天起,你就得知道,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的,是你愿意承担的!”
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的两只手开始哆嗦,却仍然努力抓住手机,努力打电话,一下下,用了死力地按着按键,心里几乎在号叫:管桐,求求你,接电话吧!我们的孩子,他没有了……
顾妈喘口气,平静一下心情,坐到顾小影身边,揽过女儿的肩。她的言语里有严厉也有心疼:“影影,你别嫌妈又给你上政治课——其实夫妻俩在一起,总会有别扭,总会有付出,而且总会有一个人付出得多一点。可是你要知道,你愿意和一个人结婚,就说明你想清楚了,你爱他,你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去享受温暖,也迎接委屈。这个世界是守恒的,你得到一些,就总要付出一些。所以,既然你收获了幸福的瞬间,那么生活中无论多委屈,都只是一种暂时的不协调,是可以去沟通、交流、解决的。所以,婚姻中,有苦有乐,但不该有‘牺牲’……因为你爱一个人,就要勇于承担这场婚姻带来的一切。”
她是真的无法闭眼——她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一个小孩子,还没成型、那么弱小而柔软的一团,哭着问她“妈妈你不要我了吗?你从来都不想要我对不对”……
听到最后一句话,顾小影略有些愣住了。
她看不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样子:黑暗里,女人惨白的脸,在手机背景灯的映衬下越来越凄凉,她的脸上有自己所看不见的愤怒与执拗——这执拗撑着她,让她睡不着也倒不下去。
她眨眨眼,看看顾妈,再看看顾爸,过很久才问:“妈,那你和我爸,你们就从来没有觉得绝望过?”
顾小影内心的绝望在一点点胀大,她只是凭惯性使劲按着重播键,她的脑海中似乎有个绝望的声音在喊:管桐,你接电话,你快点接电话……管桐,你快点接电话……
“影影,你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顾妈气得笑了,“你自己也在博客里写过,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可能。既然我们俩都活得好好的,能生事端能吵架,也能解决问题过日子……那还有什么可绝望的?绝望的意思是无路可走,可是咱们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只要还能讲道理,就可以开诚布公地把问题摊开来谈,那根本就不存在无路可走的可能。”
她强忍着哭声,一遍又一遍给管桐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
“影影,我听明白了,”顾爸也点点头,接顾妈的话茬,“你之所以委屈,之所以无法理解管桐,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牺牲了很多。你觉得自己那么支持他,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对不对?”
她就这么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入病房。她呆呆地躺在病床上,清楚地感受到小腹一跳一跳地疼,全身都发冷……
顾小影看看顾爸,低头不说话了。
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顾爸叹口气,问:“影影,你为什么不把这些问题拿出来问管桐呢?你在他面前那么大度,可是却要把委屈自己吞……也难怪你们俩会存在互相不理解的情况。你是不是都从来没有问过管桐,他既然已经跳出农门,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你应该也没有问过他,他心里到底怎么看待你的付出,或者他知不知道你已经付出了很多?再或者,他对未来究竟怎么打算的?在他心里,事业和家庭到底孰轻孰重?他这么敬业,究竟是因为职业道德、天性本能还是野心欲望?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观察过管桐到底喜欢什么,他为什么要喜欢这些东西,他想要怎样的生活……影影,你给人家做老婆,不是做饭洗衣服就叫尽职尽责的。”
她只记得那样钝而沉重的疼痛一点点蚕食着她,穿白袍的医生焦急地问:“你家属呢?”
顾小影抬起头,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爸,有点结巴:“怎么……这么复杂?”
后来的事情,顾小影记不清楚了。
“孩子,婚姻本来就是件复杂的事,”顾妈爱怜地摸摸女儿的脸,“我知道,你对管桐肯定比管桐对你用心很多,因为我的女儿我有数,你从小就是个感情细腻的孩子。相比而言,管桐工作上再细致,生活中也绝不可能比你更敏感。可是,如果你只把细腻的感情放在一个人品味那些委屈上,而没有把这个长处放在观察他的需求、体会他的想法、帮他解决一些困难上,那你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深夜,当顾小影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可是,妈妈,段斐师姐就帮姐夫做了很多事,最后还是离婚了。”顾小影心灰意冷。
120——这是顾小影当机立断所拨打的第一个电话,而第二个就是管桐的手机号,可惜,打不通。
“有些帮助是不需要说出来的,说到底你帮的是你自己的男人,何必还动不动就要人家感恩,”顾妈感慨,“段斐我也见过,是个好孩子……可惜,太聪明了。两口子一起过日子,女人是要聪明一点,但悄悄聪明比较好,若是凡事都要抢个先,只怕男人会被吓跑的。”
顾小影瞬间清醒过来,惶惶地伸手出去摸一下,再有些颤抖地打开床头灯——当那片鲜红色映入眼帘的刹那,顾小影的大脑轰的一声就爆炸了!
“影影,你妈说的这些,你现在未必能领会得了,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顾爸给女儿一个鼓励的笑容,“我的女儿,向来都是最好的。”
醒来的时候,是因为一阵钻心的疼痛,自下而上,一下下把她从沉睡中敲醒——也是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蜷缩成一团,手里抱着的毛巾被正紧紧抵在小腹处,有湿而滑的液体,缓缓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
看着顾爸顾妈眼里那些宠爱的目光,顾小影的眼眶湿润了。
顾小影一觉睡到晚上。
是的,她的确还无法消化顾妈说的这些话,可是单从道理上来说,她知道顾妈没有说错。
顾小影终于在这样的自言自语中昏昏睡去。
她甚至承认,在这些天里,每到晚上,她都会想念管桐。她想念他的体温,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每天晚上都要端来的那杯热牛奶,他甚至会在她伏案写作的时候悄悄给她添满一杯热水……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不爱?
睡着前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轻声说:宝宝,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你让妈妈睡一觉,睡醒了就给你爸爸打电话,这次,不管是你奶奶来,还是你爸爸亲自回来,妈妈都绝不瞒着他们了。妈妈好累,撑不下去了,妈妈是废物,你不要笑话妈妈……妈妈现在才知道,电视里的那些军嫂还真是够不容易的,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在最不舒服的时候,要用怎样的信念,才能让自己觉得不孤独?
对她顾小影而言,生活不是小说,不是一点误会就要寻死觅活、分道扬镳——生活最真实的地方就在于,即便偶尔有些此起彼伏的矛盾冲突,也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
顾小影长长舒口气,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回了教师公寓,换好睡衣,倒头就睡。
小说里,人们在一起,不在一起,只有一个理由,便是爱或不爱。
也是到这时,她才看见自己手掌和臂肘上的擦痕,很严重,已经渗出血来。不过比起刚才所想到的最坏的结果,这点擦伤显然已经算是万幸了。
而生活中,婚姻里,除了爱,还有很多其他要素——比如亲情、比如责任、比如习惯。
顾小影的一颗心,终于渐渐落回到原处。
这些,她顾小影都放不下。
几秒钟后,顾小影终于渐渐找回自己的手脚,她急忙爬起来往肚子的方向看——谢天谢地,她没有在地面上看见任何血迹……
可是,刚刚过去不久的这一切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莫大的伤害,想让她在短时间内忘记,也并不现实……
那一刹那,顾小影下意识的反应是去捂肚子,可是来不及了,她的手和身体一起落地,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刺痛沿神经末梢上行,顾小影连一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夜半时分,顾小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回忆着爸妈说的话,紧紧攥着手机,几次想给管桐发条短信,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这样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关机睡觉。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天旋地转间,顾小影砰地一下子,绊倒在台阶上!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习惯性地翻个身,缩到床中间——就好像每天晚上蜷缩在管桐怀里的那样。
顾小影这么一路昏昏沉沉地往教师公寓走——因为太过虚弱,所以她便忘记了,从教学楼通往教师公寓的“Z”形走廊上,是有两级台阶的。
(9)
“好。”顾小影扔下一个字,转身出了办公室的门。
又过几天,江岳阳和许莘一起来看顾小影。
“你别管这边了,先睡够了再说吧,”江岳阳跟在后面补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顾小影已经在家里闷得难受,想出门玩又怕被顾妈骂,正百无聊赖的时候,看见这两人就跟看见救星差不多。
“我回宿舍睡一觉,”顾小影撑起自己,摆摆手,“睡醒了再来干活儿。”
可是江岳阳开口就是给管桐求情:“顾小影,你高抬贵手,原谅我师兄算了。”
“我真让你活活急死,”江岳阳看顾小影难受的样子也急得转圈,“你不能讳疾忌医。”
顾小影苦笑:“江老师,你给我点时间,我现在做不到那么大度……再说,你们男人也体会不到那种痛苦。”
“不去,”顾小影有气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吐一吐就好了。”
她直直看着江岳阳的眼睛,表情平静:“你没有试过在38度的高温里,全身发冷是什么感觉吧?很疼,疼得你不想活了……可是这种很快就结束的疼和之前漫长的呕吐相比,已经不算很折磨。不过现在我也知道了,疼或者恶心呕吐都是可以忍受的,只要在那个时候,你身边有人陪着你,照顾你,支持你……江老师,我从来没有拖过管桐的后腿,他想加班就加班,想出去挂职就出去挂职,他也认定了我会永远都站在这里等他。可是,他凭什么就认定了我会一辈子站在这里等他?”
第二次呕吐的时候,江岳阳都有些急:“顾小影,去医院吧,打两支吊针就好。”
江岳阳面色一紧:“顾小影,你——”
似乎,从来都不像现在这样,觉得如此委屈。
“他总觉得我对他的职业有偏见,其实他对我的职业就没有偏见吗?”顾小影语气和缓得让人觉得害怕,可是没人知道那些起伏的记忆也烙在她的心底,疼得厉害,“我不忙吗?我要教课、备课、做课件、改卷子、写小说,还要做家务……我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可还是支持他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我真的已经尽我所能地去理解他,可是又有谁能理解我一些?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江老师,不瞒你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就是我身边真的不一定需要一个男人了……既然最痛苦的时候我一个人都能熬过来,那他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她还在心里想:怀孕后,自己似乎越来越爱掉眼泪了。
听到这里,连一向支持顾小影的许莘都害怕了——段斐离婚的阴影还没有消散,她实在是无法承受第二次打击了!
顾小影听见这句话,眼圈又有些泛红,可是眼泪被憋住了,没有掉下来。
她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小苍蝇,管大哥很心疼你的,他就是太忙了……”
“顾小影,你真不让人省心,”江岳阳叹气,“真不知道我师兄怎么就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顾小影静静地看着许莘:“莘莘,管桐心疼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我。可是分母太大,我这个分子就不占多少比例了。”
“哦,”顾小影乖乖地点点头,“那我回办公室喝点热水。”
“不是的,顾小影,”沉默已久的江岳阳终于艰难地开口,“恰恰是因为你在师兄心里太重要,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他自己的压力和苦处。”
“现在是暑假期间,学校里的超市都不营业,”江岳阳没好气地看着顾小影,“只要你能管住你那张嘴,这个世界就会和平很多。”
他叹口气:“管桐告诉过你他以前那个女朋友的事情吗?”
“真的。”顾小影点点头,感觉自己又有了点力气,“我想去买点点心吃,江老师,你先回去吧。”
“以前的女朋友?”顾小影搜肠刮肚,“人事厅的那个?”
江岳阳看看顾小影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怀疑地看着她:“真的?”
“是,”江岳阳点点头,“管桐是不是从来都没告诉你,他有多感激你的父母?当年他和蒋曼琳师姐恋爱整整三年,毕业后两人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可是蒋师姐的父母还是反对他们在一起,理由很简单,就是嫌师兄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些,你知道吗?”
“你说呢?”顾小影扬起苍白的脸,努力笑笑,“别担心,我有慢性肠胃炎。”
顾小影略有些迟疑:“好像,说过一点。”
一出门就看见江岳阳紧张地迎上来,一边扶住顾小影一边有些踌躇地问:“你——怀孕了?”
“可是,像我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人都体会不到那种痛苦吧?那种赤裸裸被人鄙视的滋味,应该比凌迟还难受,”江岳阳叹口气,“那时候经常是我陪他喝闷酒,可是师兄从来没有埋怨过蒋师姐,他总说这种事怪不得别人,如果他能做得再好一点,至少还可以让他的后代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以改变后代的身份,不至于被人瞧不起。顾小影,这样的压力,他从来没有告诉你吧?”
终于等到身上恢复了一点点力气,顾小影硬撑着洗了把脸,慢慢走出洗手间。
顾小影微微张着嘴,定定地看着江岳阳,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有气无力的干呕声——顾小影是真顾不上回答他了,她几乎快要把头埋进盥洗池,两手只是凭本能抓紧盥洗池的边缘。她觉得胃里好像有一股气体冲上来,可是又吐不出去,嗓子沙哑而疼痛,脑袋胀胀的,眼球都快要爆开来,腿发软,全身上下都在不断地转圈。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似乎这时候才知道,吐到想哭是什么感觉……
“顾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事不憋在心里,可是,你得发挥这个优点啊,你得让师兄把他的难处也说出来。他承担的压力太大了,”江岳阳感慨,“师兄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之一了,在他这个年纪里,也算是最成功的人之一了。何况你早先也嫌公务员们尸位素餐,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披肝沥胆的,你还嫌人家不顾家,那以后公务员们是干活好还是不干活好?”
可是他又不方便进去帮忙,只好在外面走来走去,趁走廊上没有别人的时候往里面喊一句:“顾小影,你没事吧?”
顾小影苦笑一下:“江老师你甭激我,你就当我是叶公好龙好了。我做旁观者的时候比较容易客观理智,轮到我自己就承受不了。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勇气了,你看段斐师姐在家里花的心思少吗?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是没有勇气去给别人做嫁衣裳的。”
第一次是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大家正在给卷子补分,顾小影突然就冲出办公室,直奔洗手间。江岳阳看见了,有点担心地追出去,在盥洗室外听见呕吐声的瞬间,恍然大悟。
半晌没说话的许莘也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上午,顾小影又吐了两次。
“段斐和你不一样,”江岳阳看着顾小影摇摇头,“我也认识孟老师,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被老婆伺候得太舒服,也管得太严。你段斐师姐那不是帮男人分担压力,那简直就是干涉……”
(5)
“不准这么说我姐!”许莘没等江岳阳说完就横眉立目,“我姐对姐夫绝无二心!”
七月的早晨,阳光已经开始散发灼热的威力,可是无论顾小影还是孟旭,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暖意。
“那当然,我也没说她有二心,”江岳阳顺手拍拍许莘的脑袋,被她嫌恶地躲开,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说,“都住一栋公寓,我和段斐也算是邻居吧。据我观察,她连孟旭穿什么衣服、怎么跟人打招呼、买菜买哪个摊位的都要管,这不是干涉是什么?其实照我说,到了咱们这个年纪,二三十岁了,真是很难为别人改变什么了。你也别指望结婚后就真的要去改造对方——觉得合适就在一起,觉得不合适就干脆别结婚,这才是正常道理。”
颠簸的班车上,孟旭终于疲惫地闭上眼,他想:算了,就这样吧,既然敢于离婚,也就不怕人们知道。无论是顾小影,还是许莘,或者别的什么人……她们愿意去添油加醋,也就随她们吧。
“你自己都没结婚,哪来那么多歪道理?”许莘斜眼看江岳阳——打从江岳阳表示不赞同段斐的做法后,她就看他哪儿都不顺眼。
……
“我就是实话实说,再说我这就叫旁观者清,你们都是当局者迷,”江岳阳不服气,瞪许莘,“你也没结婚,你怎么能这么不客观?哎你怎么总跟我对着干?”
明知是毒,却宁愿饮鸩止渴——也不是没有想过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真到了那一天的时候,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决绝。
“我凭什么就得顺着你呢?”许莘觑着江岳阳道,“不就是相过一次亲吗?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得着我吗?”
其实,出轨的日子很累——要遮遮掩掩,要弄虚作假,可是那些诱惑依然令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许莘!”江岳阳脸红了,瞪着许莘,“你怎么连这个都说?”
伍筱冰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代表的,是青春洋溢、如花美貌、全心依赖、无条件信任……对于这些,孟旭无力抵挡。
顾小影只好出面调停:“不要吵不要吵,我正在思考呢,你俩跟斗鸡似的干吗?”
段斐太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他开始的时候也得意于这样的不操心状态,可是时间久了,他甚至有些怀疑——他对于这个家庭的贡献,是不是只有一套房子和一颗精子那么简单?
她看看江岳阳,安慰他:“我早就知道你俩相亲了,也不算新闻了,算了算了。”
这些年,他在段斐身边,似乎已经自然而然地放弃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话语权。
江岳阳气急败坏,扭头看许莘:“你怎么能告诉别人?”
他并不见得多么爱伍筱冰,可他需要一种自我满足感。
“我告诉别人怎么了?”许莘干脆站起来叉腰,瞪眼,“又不是见不得人!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凭什么嫌我丢人啊!”
或许,这就是离婚太果断所带来的后遗症——他们彼此都还没有适应、甚至从未想过这种离开彼此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我没嫌你丢人,我是觉得这个事情本身很丢人。”江岳阳很郁闷。
要反应很久才想起来,他们离婚了。
“可是这个事情就是我参与的!你嫌这事情丢人不就是嫌我丢人吗?”许莘明知道自己在偷换概念,可就是想难为一下江岳阳,便死抓着话题不放。
昨夜梦醒,他甚至有些纳闷:段斐呢?半夜三更的,她不在家,去哪里了?
顾小影都看不过去了,伸手拉一下许莘的衣袖,叹息:“神仙你坐会儿,别跟吃了炸药似的,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最应该爆炸的是我吗?自家的事都理不清呢,还要来断你俩的无头公案。”
说良心话,孟旭的确是心虚的:尽管他终于迈出了离婚这一步,但这本来也的确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所以,他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许莘为姐姐打抱不平失败,只好悻悻地坐下来。
孟旭略松一口气。
不过严肃的话题一旦被打断也就进行不下去了,江岳阳叹口气起身告辞:“顾小影,你好好休息,我们还是先走吧。”
上车前居然遇见了孟旭,顾小影懒得看他,直接从他身边擦肩过去,到前排找了座位坐好。孟旭看见顾小影的反应还有些发怔,他没想到顾小影居然这么平静地就放过他了,他还以为以顾小影的脾气,不把他骂到狗血淋头绝对不会罢休。不过到后来,看看顾小影靠在座位上昏睡的样子,孟旭作为过来人也多少猜到一些——或许她不是不想骂他,她只是自顾不暇。
他一边说话,一边拽一拽许莘。许莘回头瞪一眼江岳阳,刚想说什么,却被江岳阳那副义正词严的表情给逗笑了。她站起身跟在江岳阳身后出了顾小影家门口,可是刚下了两级台阶却突然停住了。江岳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停住脚步。
不仅如此,第二天一早,她还在吐得昏天黑地后没有忘记去赶班车。
只见许莘回过头,看看站在门口的顾小影,讷讷地犹豫一下才开口:“小苍蝇……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可是我觉得再怎么闹别扭也千万别拿离婚开玩笑。换了是我,我都不敢想,如果我很在乎的那个人突然离开我,再也不回来,或者将来还会成为别人另一半,我要怎么办?”
顾小影终究还是没有随许莘回家。
说完这句话,许莘才摆摆手,再拽一下有些发愣的江岳阳,一起下楼去了。
许莘鼻子一酸,没有回答。
留下顾小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扶着门框愣住了。
“冰箱旁边的柜子里,”顾小影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抓住许莘的手,“谢谢你们。”
她想:是啊,如果有一天,管桐和别人在一起了,自己要怎么办?
说话间,段斐已经抱着果果去厨房转了一圈,再出来问:“小师妹,你家的米放在哪里?我给你熬碗粥。”
直到进了屋子,顾小影才觉得后怕起来——上帝啊!她都不敢想象,一旦两人劳燕分飞后,自己会不会每个夜晚都想他?
拗不过她,许莘终于长叹口气:“小苍蝇,你这样,怎么能让我们放心?”
她只是这样幻想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心脏纠结着疼起来。
“我明天就给管桐打电话,”顾小影哽咽着,伸手擦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一点,“你们先回去吧,我去睡会儿。”
天啊,如果有那么一天,管桐看顾小影就像看陌生人……他甚至可能和别人再婚,和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最亲密的时分她顾小影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她会不会知道,那个离开他的男人依然过得很幸福,她会不会知道她曾经天经地义拥有着的那些如今都变成了别人的?
“所以你身边更得有人照顾着!”许莘眼圈也红了,“至少也得有个做饭的人,不然你吐成这样,营养跟不上,孩子怎么办?”
顾小影猛地一哆嗦,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可是我总得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她搂住许莘的胳膊,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我撑不下来了,我吃什么吐什么,从早晨到现在就没停过……前几天只是胃口不好,我还以为我会好运气到没反应呢……现在我真受不了了,我后悔了……”
正发呆,听见门响,是顾爸顾妈买菜回来。顾妈一开门,看见顾小影站在客厅里傻呆呆的样子,心里还一惊,赶忙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都这样子了,还忙什么教学评估?”许莘很愤怒,“你就不能请假吗?咱系离开你还能不转吗?”
“我挺好,”顾小影干笑一声,急忙往书房走,“我就是想想我要看哪本书。”
“不用了,师姐,”顾小影挤个笑容,“我明天开始忙教学评估,打算住在新校区。要是住你们那边,坐班车也不方便。”
“有时间多休息一下,不要总是看书,”顾爸看着女儿叹气,“或者给管桐打个电话也好,他走的时候还一万个不放心……”
“你不能任性,这孩子又不是你自己的,”段斐说这话的时候又有些心酸,她搂着果果坐到顾小影身边,“那你先去和我们一起住吧。”
“爸,你真比我妈还啰唆。”顾小影笑。
顾小影趴在沙发上叹气:“不想告诉他。”
顾爸瞪一眼顾小影,不说话了,转身跟着顾妈进了厨房。
段斐也皱眉头:“小师妹,你还没告诉你老公怀孕的事?”
顾小影吁口气,赶紧躲进书房。
许莘当即怒了:“顾小影,你是孕妇!把空调温度调这么低,你想感冒吗?”
书房里还是那副样子,整齐,带一点墨汁的清香——管桐闲暇时,除了看那些顾小影怎么也看不进去的枯燥书籍,也就喜欢练练毛笔字。当然偶尔也下下象棋,顾小影总是嘲笑说他的爱好比正常人提前了三十年。她有时候会带他玩跳舞毯、WII,不过很可惜,在这方面,管桐的四肢极不协调,从远处看过去,好像癫痫。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暑气微微有些减弱,可是气温仍旧很高。许莘和段斐抱着果果直奔顾小影家,门一打开,凉气呼啦一下子冲出来。
想到他满头大汗手足无措的样子,顾小影的唇角就微微翘起来。
许莘松口气,伸手接过果果:“你换件衣服吧,咱们这就去。”
你看,她还是爱他的,尽管不说在嘴上,尽管不久前还是那么绝望,可他到底还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原来,生活最本真的地方就在于,每个现实生活中的人,都比小说中的角色理智很多。
段斐从空洞得近乎呆滞的状态中回神,很努力地集中了一下自己的意识,才答:“好。”
书桌上摊开一张宣纸,看来管桐走得急,没有来得及收起来。顾小影微微叹口气,走上前准备帮他收拾书桌。
“那好,你等着,我过会儿到你家,”许莘啪地挂了电话,转身看看正抱着果果发呆的段斐,走近了轻声问,“姐,小苍蝇吐得很厉害,你有经验,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她?”
然而就在她看清楚那幅字的内容时,顾小影突然有些发愣!
“没有。”顾小影哼哼唧唧。
她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再眨眨眼,看见白色宣纸上一笔一画写着一阕并不算多么广为人知的词。
“我家灯火通明、饭菜飘香,”许莘斩钉截铁,“你现在还有没有出门的力气?”
是工整的小楷,一字字,一句句,柔柔地撞上她的心房: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唐)吕岩·《梧桐影》。
“哎哟姐姐你饶了我吧,”顾小影呻吟,“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我快吐死了。我后悔了,我真后悔留下这个小东西,我好痛苦啊!许莘你都不知道,我这屋子里黑灯瞎火、冷锅冷灶,可是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呼啦一下子,好像有热流从顾小影心中涌过——梧桐影,是管桐和顾小影吗?
“你们俩都让人放心不下,”许莘拿着手机,在阳台上焦躁地走来走去,“我跟你说,动作快点,你来和我一起住,帮我看着我姐。不管怎么说你是孕妇,她就算照顾你的情绪也不会有什么反常反应。再说我姐做饭的手艺不错,刚好可以给你补补营养……”
那么,既已立尽梧桐影……今夜故人来不来?
“啊?为什么?”顾小影刚吐完一轮,脑子还发晕,“你姐姐不是在你家吗?”
泪水一点点浮上来,顾小影不会不知道,管桐那样死板而含蓄的人,写这样一阕词,一定是到最欲哭无泪、无处表达的时候,才能落笔的吧?
纠结了很久,许莘终于还是打电话给顾小影:“小苍蝇,马上收拾东西,来我家。”
她似乎都能看到,在她的沉默与抗拒里,管桐度过了多么内疚与痛苦的两天,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写这阕词的时候,想的都是她……兴许,还有他们他们那未曾谋面就已经失去的孩子。
中间许莘打电话过去,听到顾小影有气无力的声音,心里很担心。可是回头看看家里那个总是目光空洞的女人和哇哇大哭的孩子,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离开了,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
那到底是他的骨血,这两天,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顾小影没有去帮忙收拾房间,因为那天早晨她吐了个天昏地暗,终于开始体会妊娠反应的痛苦,一个人在家面容憔悴地瘫软成一团。
这样想着,顾小影再也无法忍住,只能任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在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洇湿了墨迹,化成一片片浓重的雾霭……
许莘以最快的速度把客房整理妥当,又把前一天已经从段斐家运来的关于果果的一切用品摆放到位——她问了该怎么给孩子冲泡奶粉、换尿布、洗澡,但关于这场婚姻的事,她只字未提。
(10)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那间永远都不想再走进去的房子,所以,许莘租住的那套两室一厅就成为段斐和果果的避难所。
那晚,待到顾爸顾妈入睡,顾小影才拿起卧室的电话,拨通了管桐的手机。
她没有回自己在理工大学的宿舍——她只要推开门,就会想起那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还有被子掀开的一瞬间,那两具赤裸的身体。
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急急接起来,张嘴就说:“爸,我是管桐。”
那天天真热,可是段斐从来没有像那一天那么冷过。
顾小影鼻子一酸,没有说话,管桐以为信号不好,着急地“喂喂”两声:“爸,信号不好,你再说一遍,出什么事了吗?小影好不好?”
十年,她把所有的希冀与憧憬,都埋葬在这里。
顾小影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涌出来,她吸吸鼻子,可心里沉沉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她知道,这里,是她青春开始的地方,也是她青春终结的所在。
听到啜泣的声音,管桐一下子就沉默了,过会儿才试探着问:“小影?”
她最后一次仰头看那座生活了三年的教师公寓楼,再环视四周的学生公寓、学生餐厅、图书馆、篮球场……她不知道下一次有勇气走进这个校园,将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小影哽咽着“嗯”一声,管桐有些急了,可又怕吓着她,便努力压住心里的着急,低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肚子还疼吗?”
她突然想起,十九岁那年,她走进艺术学院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而现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她离开了,身边也只有一件行李,就是果果。
“我哪里都不舒服!”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难看极了,可是她就想咧嘴大哭一场,“管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离开的那天,段斐站在艺术学院三公寓楼下,低头看看身边的婴儿车,要很努力,才可以不哭。
管桐心里猛地抽痛一下,手紧紧抓住电话听筒,迟疑了几秒钟的时间。顾小影还是不停地哭,管桐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她哭成了一片一片的。
从孟旭的东窗事发,到段斐的净身出户,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半晌,管桐终于开口:“小影,不哭了,你先睡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回去看你。”
段斐就这么离婚了。
顾小影听到这句话,更加悲从中来——每一次,他似乎都是这么敷衍她,对她说“我忙完”就如何如何,可是恐怕连他自己都知道,他永远都忙不完。
(4)
顾小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挂断手中的电话。
他说:“斐斐,你多保重。”
带一点绝望,带一点麻木,带一点委屈,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累极了,才躺下昏昏睡去。
最后,他那么镇定而决绝地说:“斐斐,其实你我都知道,就算咱们强扭在一起,以后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人生太短暂了,与其别扭而忍耐地生活,不如分开来,重找一片天地。这些年,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可是说真的,其实谁都不可能为对方改变很多,谁也不该强求对方改变很多的。”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顾小影听见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微微睁开眼,看见管桐换了睡衣坐到床边。
他甚至可以那么坦然地说起自己的女儿:“果果可以跟你,我没有意见。好在咱们各有一套住房,分开了也不会没有地方住。你的那套房子,我会让筱冰尽快搬出来,然后找工人给你重新粉刷。至于果果的抚养费,我会支付到她年满十八岁。”
顾小影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还说:“伍筱冰,她哪里都不如你。她没有你聪明,没有你优秀,她甚至也没有你漂亮。可是,她全身心地信任我,她相信我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她甚至坚信我可以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斐斐,这样的信任,我逃不掉。”
“我回来看看你,下午再走,”管桐干脆掀开顾小影的被子,把她捞到自己的被子里来,搂紧了,疲惫地说:“乖,再睡会儿,我忙到半夜才把事情都做完,还要开三个小时的车。”
他说:“斐斐,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了,你好得让我追不上。你永远在我前面,我看见你就像有了主心骨,任何事情,如果不听听你的意见,我就担心会搞砸。或许搞砸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你知道后一定又是一番思想政治课,你会从原理讲到方法论,从深挖我出错的原因分析到将来一切类似情况的应对办法……斐斐,咱们结婚这些年,与其说爱你,不如说我怕你。”
可是顾小影彻底清醒了,她眨眨眼,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到凌晨三点半。
她会永远、永远记得,孟旭在被自己的老婆捉奸在床后,还能说出口的那些控诉。
她吸口气——四百公里的夜路啊,他自己开车?他疯了?
那一瞬间,天崩地陷!
顾小影略微偏一偏脑袋,感觉管桐转身关上灯,再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呼吸缓慢。她心里蓦地就泛出柔柔的心疼来——她知道,每当人疲惫到极致的时候,呼吸就会变得迟缓而沉重。
所以,她便没有想到,孟旭会斩钉截铁答复她:“不用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她翻个身,把脸埋进管桐的怀里,感觉管桐紧一紧自己的手臂,在她耳边喃喃:“老婆,对不起。”
哪怕,她看见孟旭就觉得恶心,哪怕她从此无法与这个男人过正常的性生活,她都决定为了女儿,忍气吞声。
顾小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是她能为女儿做的一切了。
早晨六点多的时候,管桐准时被自己的生物钟唤醒了。
这是她能做到的一切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顾小影正倚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一动也不动。
她说得那么艰难,可是,从神情上来看,又是那么的决绝。
管桐微微叹口气,也坐起来,伸手把顾小影拉进怀里,牢牢圈住了,陪她看窗外依稀的晨光。朝阳大片大片地染在对面楼宇的玻璃上,带一些恍惚的反光,洇出好看的红色来。管桐眼看着窗外,手轻轻覆到了顾小影的小腹上,感觉真丝睡裙下的肌肤温热柔软,而他的心却那么沉重。
段斐深吸一口气说:“果果还小,我们不能离婚,不能让果果从懂事起就没有爸爸。之前的一切,我们忘记。”
他终于低声问:“还疼吗?”
孟旭有些愕然,抬头看看段斐。两天没有梳洗,他的头发凌乱,胡楂也生了出来。他的眼睛通红,手指间还夹着香烟,在空气中袅袅的飘散。
顾小影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她说:“孟旭,我们不要离婚。”
管桐把下巴搁在顾小影头顶,说:“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冲你吼……”
是段斐先开口的。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的身体微微一僵,好像又被带回到那个绝望的夜晚。她深深吸口气,回转身伏在管桐胸前,感觉到有泪水一点点渗出来。
四十八小时后,那是一段段斐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对话。
管桐觉察到胸前的湿意,急忙低头,伸手抬起顾小影的下巴,紧张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心里涌出大股大股的内疚:“对不起,老婆,都是我不好,我——”
他就好像固化的石膏,静默于屋子的一角,周围落满了烟蒂。
可是没等她说完,顾小影就打断他已经重复了一万次的道歉,她哽咽着问他:“管桐,这些年,你累不累?”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更没有争辩。
管桐愣住了。
可是,四十八小时过去,孟旭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好久,顾小影重复问:“管桐,这些年,你累不累?”
她不吃不喝,除了给果果喂奶、换尿布,她也不怎么动弹。她就那么静默着,和孟旭对峙了四十八小时。
管桐沉默几秒钟,答:“还好。”
顾小影和许莘一律被她拒之门外,雇来的保姆也被通知休假——她家就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密闭空间,除了果果的哭声,任何声音都没有。
顾小影靠在管桐怀里叹口气:“这几天,我闲来无事,看了很多杂志。有篇文章让我很震撼,叫作《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里面说来到上海这个大都市,我发现与我的同学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会作画,不会演奏乐器,不认识港台明星,没看过武侠小说,不认得MP3,不知道什么是walkman……农村孩子没摸过计算机,英语是聋子英语、哑巴英语,连老师都读不准音标……比较我们的成长历程,你会发现,为了一些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随后的四十八小时,是段斐生命中最艰难的四十八小时。
她仰头看看管桐,问他:“是这样吗?”
段斐筋疲力竭……她不知道,现在,她要怎么办?
“是。”管桐的心情有点沉重,他点点头,把夏凉被拉高一点,盖住顾小影。
这不可能!
“可是以前,我都不知道,”顾小影一边叹息,一边握住管桐的手,眼眶有些湿润,“我在城市里长大,隐约能猜到一点跳出农门的压力,却不知道他们在城市里拼一套房子、一个城市户口、一份事业到底有多难。我想,他们得放弃多少享受生活的机会,才能给后代提供享受生活的可能。”
那变幻莫测的表情,怎么可能出现在她温文尔雅的丈夫脸上?
管桐也叹口气:“前阵子,我看了一篇文章,说的是农村孩子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里面提到了包括教育公平在内的一系列问题,专家说‘阶层分化不可怕,可怕的是阶层固化,只有随着社会的发展,每个人都有向上流动的机会和希望,整个社会才能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真是一语中的。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我有点忧国忧民的心,可能都是因为自己有幸从这种阶层固化的危机中挣脱出来,才有力气回头看那些不想挣脱或者无力挣脱的人,只是越看心里越难受……”
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象伍筱冰美丽的身体,就能想象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场景,还有当她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他们倏然间分开时的仓促、惶恐、愤怒、惊惧……
那个清晨,顾小影第一次听管桐讲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许莘说得没错,段斐真的快要疯了。
那是个生在山里的少年,每天起早贪黑地去上学,因为离家远,从初中起就住到了学校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他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虽然身高还不算是太矮,可是那年那月的他面黄肌瘦,天天都觉得吃不饱。那时候,每到寒暑假他就要去帮人收扇贝,然后一分一分地攒下钱来拿去买复习资料。他天资并不聪颖,所以便要咬紧牙关,用超过常人几倍的努力去读书,直到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
段斐终于抱住自己的头,用是刚才女孩子几倍的音量尖叫:“啊——”
然而,就是这样寻常的七年,对他来说却更加艰辛:他要不停地兼职,给电大生上课、给中学生做家教、给电器公司发调查问卷……他几乎没有休过寒暑假,最困难的时候连衣服都是同学们捐献的。可是他没自卑过,他还是很认真地读书、做论文,以省级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考入省委办公厅。他只是没想到,当生活开始一帆风顺的时候,相恋三年的女友却提出分手。
可是,这是多么苍凉而绝望的拥有——在这个下午,在最好的阳光下,上天,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样一出肮脏的剧目!
那一刻,从来都很自信的他几乎被潮涌般的自卑打倒,他嘴上可以给蒋曼琳的母亲一个不卑不亢的回答,心里却无法战胜那些惶恐、孤独、忧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样致命的缺陷,而且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弥补这些缺陷。
别人家有的,她都有;别人家没有的,她也有了!
所以,管桐真是用了很久,才从昔日这些绝望的深谷中爬起,再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奋,给自己换来一份体面的生活、树立起职业的自信,也一片片修补好自己碎了一地的自尊心。
是的,她的人生如此完满——还不到三十岁,找到好工作了,考上研究生了,分房子了,结婚了,有孩子了……丈夫出轨了。
这样的生活,出生于城市里的顾小影、甚至看这个故事的你我,可曾经历?
段斐真想仰天大笑——这是多么理直气壮的欺骗与多么光鲜亮丽的谎言,可是,为什么,曾经她还觉得如此甜蜜、如此幸福,她甚至恨不得向全世界昭告她的完满!
顾小影被震撼了。
……
她第一次听到这些心酸的故事,也第一次知晓这样的管桐……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顾小影知道了,她之所以曾经爱上这个男人,就是因为他从这样的生活里走出,他身上带有岁月赐给他的善良、大方、坚定、豁达、从容、积极……这些,在她顾小影的心里,是至关重要的品格。
他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说道:“怎么会?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
其实,这些年里,她身边不是没有城市里的男孩子献殷勤——正相反,不止一个高干子弟曾经递过这样那样的小纸条或是表现出明显的好感。可是,她不喜欢甲的优越感强烈、不喜欢乙的没有上进心、不喜欢丙的花钱大手大脚、不喜欢丁在对待爱情时的三心二意……他们身上,总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段斐笑:“总有一天我也会变老的。”
而管桐,他除了家境贫寒,真的是样样都符合顾小影对于一个配偶的全部要求——他出身农村,但并不吝啬;他成长过程坎坷,但并不怨天尤人;他虽然没有生活情趣,不晓得买花讨好老婆,却尽可能在有限的几次早下班时去楼下西点屋买顾小影最喜欢吃的乳酪蛋糕;他对家务活不精通,无论讲多少遍还是笨手笨脚,可他还是尽可能承担一些家务,比如洗碗、倒垃圾……甚至于,他全心全意想要给父母一段安然的晚年,可是面对父母和妻子之间的摩擦仍然不失公允——顾小影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少次对顾小影偷偷道歉,就有多少次背着顾小影去和管利明讲道理,偶尔也做这样那样的妥协……
孟旭似不经意地回答:“年轻吧,年轻的就是美的。”
是的,管桐不完美,可是他缺少的那些,恰恰是顾小影并不很在乎的那些;他具有的那些,又恰恰是顾小影极其强调的那些——原来,你最后选定了要一起走下去,并真的在同行的过程中相扶相持、白头到老的那个人,未必是这世上最好、最优秀的那个人,却一定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
她曾问他:“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最美?”
婚姻中,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可是多么奇怪,那一瞬间,段斐想到的不是愤怒的声讨,而是很久前她和孟旭的对话。
这次,顾小影是真的悟了。
一瞬间,男人的身体、她最熟悉的那个男人的身体,连同女孩子光洁白皙的皮肤一起映入段斐的眼帘——多么年轻的身体啊,那样青春勃发的胸脯骄傲地挺立着,那样平坦的小腹,连同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一起,在阳光照耀下熠熠发光!
所以,后来,顾小影就说出了那些话——而这些话,管桐想,他会记一辈子。
床上的人在段斐推门而入的瞬间回头,就在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女孩子凭本能一边尖叫一边惊恐地拉住凉被,想要裹住自己的身体。可是还没等她把被子拽过去,段斐快速伸出手,猛地一使劲,“刷”地就把被子掀翻在地!
那天,顾小影转过身,看着管桐,正色道:“管桐,对不起。这一年,是我太任性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才发现我除了脾气不好,还从来没有试图走进你的世界……我不肯陪你去应酬、不让你看新闻、嘲笑你看党报党刊……我一直以为我不阻碍你去做你喜欢的事就可以,可我静下来想想才发现,其实我从来没有尊重过你的爱好、习惯甚至事业。”
那一刻,看着床上男女惊恐的目光,段斐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她恨不得把已经看见的一切当做一场幻觉!
管桐微微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顾小影。
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租这套房子的根本不是两个女生,而是仅有一个女生——是的,段斐认识她,她叫伍筱冰,二十二岁,美术史专业学生,开学就要升大四。她甚至记得孟旭说过,伍筱冰天资聪颖,已经准备报考孟旭的研究生!
她叹口气,说:“从段斐师姐的事情里,我才知道,我喜欢的未必是你感兴趣的,你认为对的也未必是适合我的。长期以来,我们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我们忘记了,己所欲,亦要慎施于人。江老师说得对,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谁也甭指望别人为自己改变多少。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你乱动我的东西,却还要嫌你干家务活的时候程序紊乱,还要看见你洗碗时用那么多水就生气、就斥责你浪费……是我错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我本来就不该强迫你按我的工作流程来工作。”
段斐顷刻间崩溃了!
管桐的心脏被狠狠撞击了,他真的很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顾小影会说这些?
也就是在那里,在七月灼热的气温下,当段斐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后,她竟然看见卧室床上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是她至爱的丈夫以及一个起码小他十岁的女孩子!
顾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微微一笑,说:“管桐,我在城市里长大,从小没缺过什么。无论是物质上的需求,还是精神上的鼓励,爸妈对我从来没有吝惜过。可能唯一的人情冷暖就是在毕业那年留校的时候,多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白眼。但最后总算是留下了,所以我这二十几年,还真是很顺利。也所以,我体会不到你的难处——如果你不主动告诉我,只让我猜,这真的很难。”
因为段斐所在的理工大学要给所有教师公寓改装电表,恰好在休产假的段斐就准备去自家出租的那间房子里视察一下,捎带和自己的房客交代办理电费卡的事宜。放在以前,因为房客是孟旭的学生,所有联系都是由孟旭完成的。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段斐突然觉得很想去看看房客们有没有把自己的房子搞得乱七八糟,好歹也行使一下房东的监管权,便没打招呼,就揣上备用钥匙去了位于理工大学教师一宿舍的那套房子里。
她甚至有些无奈,看着他说:“管桐,以前我知道你的家庭给你很大压力,现在我知道你越奔前程也就会有越多阻力……可是,我是你的妻子啊!在你最难、最压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可能你会说你不愿意我陪着你难过,可是我得说,我虽然没有在社会上打拼过,但我终归是在市委大院里长大的。从小到大,我也看了不少迎来送往,看见几家欢喜几家愁……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帮你出谋划策,不能帮你分担压力呢?”
据许莘后来的复述,事情是这样的。
她的表情那么郑重:“管桐,你不需要自卑,也不需要有压力,你只要记住,你是我见过的最勤奋、最执著、最优秀的男人,也是最适合做我丈夫的那个人!将来有一天,哪怕你不过是从处级干部的岗位上退下来,我也同样感到很自豪。因为我可以坦然地对我们的孩子说——‘你们的爸爸,这辈子的每一步,都是凭借他自己的力量’!”
这一晚上的信息量太大,她第一次觉得凭借自己的智商,似乎有些无法消化。
最后,她缓缓地说:“管桐,我很仔细地想过了,对我来说,孩子没了还可以再要,事业上的机会丢了还可以再等……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顾小影看看段斐家的门,再看看缩成一团的许莘,张口结舌。
七月末,室外是一点点升起的高温,管桐心里却如台风过境时卷起的滔天巨浪!
许莘站在段斐家门外,看看已经合上的大门,听着果果的哭声,无力地蹲下去,抱住头,绝望地低声说:“小苍蝇,怎么办,连姐夫那样的男人都会出轨,我们还能怎么办……”
他的眼角湿润了,他的呼吸都有些微微颤抖,他伸出手,紧紧地,把眼前的这个女人搂紧在怀里,再也不想放开!
走的时候果果还在哭,而且眼见着嗓子就要哭哑了。顾小影心疼得要命,许莘恨不得能带着果果一起走,可段斐还是面无表情地把两人推出门去。
他想起,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我爱你”,可是他知道,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世上哪个女人,会比成为自己妻子的这一个更可爱!
顾小影和许莘就这么被段斐赶出门。
他深深地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头,他要努力再努力,才能克制住眼底的湿意,他深深地吸口气,感受到她在她怀里静静地憩息着,他们的心脏一起“怦怦”地跳动,好似共鸣!
“我脑子里很乱,小师妹,”看见孟旭那副样子,段斐终于不抱任何希望地低下头,语气疲惫而颓丧,“你们回去吧,让我想想,想想该怎么办……”
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七月——因为管桐的工作忙碌、因为顾小影只顾苦恼一个孩子的突如其来,他们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结婚纪念日!
顾小影抬头看看孟旭,却见孟旭还在低头抽烟,一声都不吭。
然而,也正是从这个有坎坷、有误会、有坦诚、有感动的七月开始,他们知道,他们的婚姻、那薄脆如纸的婚姻,已经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误会?”没等顾小影说完,段斐就冷笑,“你问问他是不是误会?”
(11)
顾小影看得心惊胆战,赶紧走到她身边坐下:“有误会吧,师姐,说开了就好了,你得给姐夫个解释的机会……”
既然发现了问题,就要主动解决问题——这是勇往直前的顾老师的一贯宗旨。
“小师妹,让你看笑话了,”段斐很努力想要平静下来,可是很难,她的眼泪还是成串地往下掉,“莘莘不该叫你来的,你还怀着孕。”
其实这个问题压根不需要她费多少脑细胞去搜寻:摆在她面前的,无非就是和管桐的小日子要怎样过才能更舒心、更和谐、更无障碍的问题。
看见是顾小影,段斐刚刚停下的泪水又涌出来。顾小影急忙往前走几步:“师姐,你没事吧……”
可是,就是这样看上去同样有着较好职业、受过高等教育、收入也还算不错的两个人,若想把小日子过得舒心、和谐、无障碍,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他俩那些在婚后才发现是南辕北辙的爱好与习惯,比如管桐父母的养老问题……都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极大挑战。
或许是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段斐抬起头,顾小影看见段斐哭肿的眼睛就惊呆了——这到底要多么大的委屈,才能让一个女人哭成这样?
可是,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么唯有迎难而上。
顾小影瞪大眼——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孟旭抽烟!原来,孟旭也是会抽烟的!
思考的过程很纠结。
严格地说,本该在桌子上的,比如杯子、盘子、花瓶……现在都在地上;本该在地上的,比如拖鞋、笤帚、纸篓……现在都在沙发上或桌子上。里屋的果果正在号啕大哭,许莘急忙冲进去哄,可是没有效果。外屋里,段斐像是什么也听不到似的,趴在餐桌上一动不动。孟旭则靠墙坐在墙角处的地板上,低头一口口地抽烟。
比如说管利明和谢家蓉的养老问题吧,若是以前的顾小影,她宁愿按月给他们不菲的养老金,也不愿意让他们来G城打扰她本来清静的生活。虽然这个想法有点自私,可是她就算不想她自己,而是去想想管利明给孙子灌输读书无用论、谢家蓉因为不识字而不认识公交车牌也不认识路标或者任何店铺招牌、管利明还习惯管东管西管她顾小影的钱袋、谢家蓉不会使用包括微波炉和洗衣机在内的所有家用电器……天啊顾小影只要这么想想都会崩溃!
屋子里已经乱套了。
可是现在显然不能这样想了——管利明和谢家蓉没有退休金,当地也没有实行养老保险,养老的重担责无旁贷都落在顾小影和管桐的肩上。按照管桐的打算,他一定会接管利明和谢家蓉到G城来生活;按照管利明的打算,谁也甭想剥夺他带孙子的权利;按照谢家蓉的说法,就是“孙子在哪儿我在哪儿”!
顾小影来不及多想,急忙拍门。没拍几下门就打开了,入眼就是许莘红红的眼圈,顾小影心里一沉,急忙进屋。
顾小影一头冷汗——且不说这老两口极有可能十分溺爱孙子,单说因为孩子的缘故要三代同堂住在一起,她顾小影就很晕。
顾小影一路上大脑飞快地运转,可是越转脑子就越乱,到艺术学院后她匆匆下了出租车,快步跑向段斐家。可是刚走到段斐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果果的哭声。顾小影心一惊:难道真出事了?
《双面胶》告诉我们,和老人住在一起,那是相当的麻烦——矛盾此起彼伏,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相看两厌,或许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可是无论此女是否为彼女,她顾小影都不能再开口问了,因为只要她开口,无论是慎重还是纵容,便都成为加剧这种绝望与矛盾的催化剂——因为即便一个女人能承受一场真相大白后的昭然若揭,她也无法承受一场时间久远的明目张胆……
不信?不信就问问身边已经结婚的前辈们,当然肯定不乏三代同堂还其乐融融的婚姻典范,但仍有绝大多数人会生逃避的心——而且以她顾小影的实际情况来说,暂时也的确不适合和公婆住在一起。所以,经过无比纠结、无比痛苦的思考,顾小影终于理出了这样一条思路:管利明和谢家蓉的养老问题她顾小影一定要负责到底,但现阶段是不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
如果让孟旭出轨的真是曾经见过的那个女孩子,那当初自己的沉默,究竟是一种慎重,还是一种纵容?
详细点说就是要先给他们老两口买套房子,再通过定期的同居逐渐培养他们对新生活的适应能力。若是他们将来年老了,她顾小影也会选择住在一起相互照顾,以便尽赡养的义务。但在他们彼此完成这种相互了解与相互理解的磨合之前,还是分开住比较好。
可是又不由自主想到不久前在必胜客看见的那个女孩子——年轻、漂亮,和孟旭坐在一起的时候,笑容纯净灿烂,这样的女孩子,会是第三者?
呼——琢磨完这些后,顾小影终于松口气,心想:这种思考真比写论文还累人啊!
孟旭……那不是别人,那是新好男人孟旭啊!那是足以给多少男人做范例的孟博士啊!他和段斐也是两情相悦走过来的,他们现在还有个多么可爱的女儿!他怎么可能出轨?
当然在累人的思考外也有未曾料到的惊喜。
顾小影一路上都在想,绝对是自己听错了!
比如,向来不怎么关心国计民生的顾小影开始看《南方周末》或者《瞭望新闻周刊》了——她是这样想的,既然管桐能陪她一起看动画片、法国电影,那她去看看管桐的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当然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像《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之类的报刊她尚无力挑战,所以也不打算逞能。
(3)
可是没想到,这一看还上瘾了——《南方周末》的经济文化专版、《瞭望新闻周刊》的社会文化热点分析,不仅鞭辟入里,而且时效性强、篇篇都能被编到讲义里,顾小影看得茅塞顿开,眉开眼笑地给管桐打电话,隔着一根电话线谈感想。
苍天……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管桐乐了,说:“老婆你还真是有理想有追求!行!越来越有深度了!”
“什么?”顾小影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许莘说什么?孟旭出轨?段斐快疯了?
顾小影撇嘴,给点阳光就灿烂:“那当然,像我这么敬业的人民教师,多楷模啊!”
“好好个屁!”许莘的吼声中带着哭腔,“我姐夫出轨,我姐快疯了,果果一直在哭,我都忙不过来了,你快点过来帮帮我……”
管桐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然后听楷模叙述自己关于另买一套房子的想法——顾小影毫不避讳地展望了五个人住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将可能存在的后果,承认了居住本身的无障碍,但也很真诚地提到了彼此的学习习惯——偶尔的终止倒无所谓,但如果每天都要受到干扰,会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尤其是管桐本来就是个习惯了用私人时间给公家干活的人,如果长期受到嘈杂生活的影响而降低工作效率、减少睡眠时间,那会不会影响到工作?
“许莘?”顾小影张口结舌,外加愤愤不平,“你干吗?我是孕妇哎,你不能好好对我说话吗?”
所以顾小影也不绕弯子,干脆对管桐讲——若是有两套房子,不仅可以在管桐需要加班赶材料或者补眠时有个去处,而且等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后,也不至于连自己的独立房间都没有……
“顾小影你大脑抽筋啊!”没想到那边爆发出更有力量的咆哮,“出大事儿了你快点给我滚过来!”
管桐在最短时间内被成功地说服了!
正气愤着,电话又响,顾小影火冒三丈地抓起电话吼:“管桐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别烦我!我不认识你!”
不过顾小影不知道,其实管桐之所以迅速认可她的意见,不仅是因为她推心置腹、情真意切的换位思考,还是因为他总得让爸妈和老婆都能够延年益寿——只有家庭内部的和平,才是共同长寿的根本啊!
这一边,顾小影恨恨地盯着电话,大口吃着豌豆黄,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宝贝,你看见了吧,你爸居然敢吼我?我带你去看电影,他居然吼我?”
从那天起,得了口谕的顾小影十分开心地踏上了选房看房的道路——目标很简单,以省委宿舍为圆心,以一公里为半径,所有六七十平米以内的新旧房子皆在考虑范围之内!
管桐纳闷地叹口气,心想,原来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一点都不科学,应该说是“眼见心不烦,眼不见的烦死人”才对。
不过看房子这件事顾小影没有什么经验,想来想去还是叫上了许莘和段斐——段斐很闲,闲了就容易在家自怨自艾,为了不让她胡思乱想,就得给她找点事情做;许莘更闲,而且有辆从爹妈那里敲诈来的二手小奥拓,属于义不容辞的司机。
思前想后,管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点吃飞醋的意思了——其实他也不想这样的,他也不是没见过陈烨,当然也很信任自己的老婆,可是怎么就能吵起来呢?话说以前在G城的时候他也很佩服自己的豁达与宽容,也佩服自己从来不吃无聊的醋,可是现在这是怎么了?是量变到质变发生了飞跃,还是离得远了才容易胡思乱想?
于是,顾小影的生活因为这次她不愿意再想起的意外而有了新的转折,当然也多了新的期待——这使她整天都神采飞扬,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光泽,顾爸看着欣慰,顾妈也终于放心。
另一边,管桐纳闷地看看话筒,心想刚开始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呢?
又过一周,顾爸顾妈公休假结束,终于踏上了回F城的客车。顾小影再次恢复了单身生活,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已经从之前的委靡不振变成了现如今的斗志昂扬。
“没意思别说了!”顾小影一声咆哮,啪地挂了电话。
严格说,顾小影的生活已经完全走上正轨,而且比以前更加朝气蓬勃了!
“现在风马牛不相及的明明是你。我说你冷静点,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结果这句话又没说完就被打断。
由此,顾小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句话果然是世间无敌的经典名句——反正你家就算没有这样的问题也会有那样的问题,所以照搬照套谁家的斗争经验也没用,最简单的还是对症下药,找自家的问题、开自家的药方。既然谁也甭指望别人为自己改变,那咱主动寻找中间道路还不行吗?
“就事论事我也不怕!不就是见面看个电影吗?我问心无愧!我本来就是打算去看《忍者神龟》的,就算在门口没有遇见陈烨,你能确保我进去后,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就不是他吗?管桐你真可笑,你怎么就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都扯到一起?”顾小影气得都想拿手里的豌豆黄砸电视。
说白了,只要肯齐心协力开动脑筋,小蓝精灵还能打败格格巫呢!
“咱就事论事……”管桐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小影抢白。
所以,哪怕生活抵死不从,但关键时刻也得霸王硬上弓!
“注意?我要是早注意点,就不会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顾小影冷笑。
——不得不说,即便顾老师是个满脑子黄渣渣的女流氓,但那是多么智慧的一个女流氓啊!
“是,我知道你们就是偶遇,可是万一被别人看到了,影响不太好。”管桐还想摆事实讲道理。
(12)
“注意什么?”顾小影有点不耐烦,“他过几天就要走了,这一走可能几年都回不来,不就是偶然遇见了才去看个电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的日子当然也不是顺风顺水——若说管桐和顾小影从此就可以大彻大悟再不吵架,那根本就是做梦!
管桐叹口气:“别自己骂自己玩,以后注意点儿就好了。”
事实上没过多久这两人就吵了一架,起因是顾小影某天晚上给管桐打电话,本来是说点“你那里天气怎样”、“今天忙不忙”之类的话题,可是说着说着就拐到了顾小影刚刚参加完的一场某同事的婚礼上。因为那婚礼的形式实在是很浪漫,顾小影艳羡了很久之后终于憋不住地第N次回忆起自己那场惨淡的婚礼——蚊子、蚊香、烈日、汗水,还有那个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真是想不刻骨铭心都不行。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吗?”顾小影翻白眼。
于是顾小影就忍不住开始发牢骚:“管桐,你看看人家的婚礼才知道,一辈子就一次的仪式,那才叫庄严,那才叫神圣。我看着新郎给新娘戴戒指,亲吻新娘的额头,宣誓说从此永不分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好感人啊!再回头想想自己,真是凄凉啊,除了被蚊子咬、被汗水泡,什么都没有。”
“你结婚了,你是有家有口的人,怎么能和别的男人单独去看电影呢?”管桐就纳闷了,顾小影怎么就能认为这一切没什么呢?
管桐在电话线那边笑一声,试图缓和气氛:“其实也没啥,婚礼这东西,不过就是个符号……”
“有什么不好的?”顾小影一边吃豌豆黄一边问。
话音未落,顾小影的小宇宙就被点燃了:“什么?符号?管桐你果然是研究符号论美学的,怎么在你眼里什么都是符号呢?我想买漂亮衣服的时候你说衣服不过就是个符号,我说将来得给咱孩子取什么名字的时候你说名字不过就是符号,我说晚上做什么饭吃的时候你说吃什么都行,不过是个符号……你是不是看什么都是符号?”
管桐有点郁闷:“老婆,你以后不要和他一起看电影了,这样不好。”
管桐又笑了,显然电话交流最大的麻烦就在于看不见对方的脸,所以管桐不知道顾小影此时此刻已经恨不得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可以酣畅淋漓地将其剥皮拆骨抽筋!
这本来真是个美好的晚上——直到顾小影讲起自己和陈烨的偶遇。
管桐还企图做顾小影的思想工作:“都已经过去了,再强调那些没有意义的事多浪费时间?有这工夫还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你可以看看书、备备课……婚礼这种事,你觉得重要就重要,觉得不重要就不重要,反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她无比腻歪地抒发了一通对管桐的思念之情,到最后管桐不仅想立刻回家,心里还涌动着一股内疚的情绪。
絮絮叨叨说了几分钟,突然发现听筒里没有了声响,管桐还想:这丫头现在的脾气真的是好很多了,想不到这么容易就不发火了?
结果晚上管桐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顾小影的情绪就很美好。
忍不住“喂喂”几声,管桐问:“小影,你还在听吗?”
这多美好……
“我听着呢,”顾小影声音冷冷地开口了,“管桐,我得承认,你说得都对,婚礼的确是做给别人看的,的确就是个符号而已。按照你的理论,咱们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住怎样的房子、开怎样的车、孩子聪明不聪明、老婆漂亮不漂亮……统统都是符号,是不是?”
多么奇怪,在光线昏暗的电影院里,顾小影居然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缠绵温存的情绪。她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小生命,虽然突如其来,却全身心地依赖她……那是她的宝贝,是她和她爱的那个人,共同创造出来的小小奇迹。
管桐不知道顾小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吭气了。
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屏幕上,一手抓着爆米花,另一只手轻轻抚在小腹上,在心里说:宝宝,你看见了吗,这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忍者神龟——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和多纳太罗,多么可爱而有力量的形象啊!可恨你爸爸那个没文化的,居然还在电话里问我忍者神龟是不是巴西龟……NND,我真以认识他为耻……等你长大了,妈妈带你看好多好多动画片,嗯,也带上你爸爸,话说他这人都没有童年的,居然连小鹿斑比都不认识,咱娘俩一起给他补补课……
顾小影接着说:“就说你们当官的吧,出门的时候坐奥迪A6 2.0还是2.4,开会的时候坐台上还是台下,吃饭的时候坐主宾还是副主宾,被介绍的时候是主任还是副主任……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究其本质也不过是符号,对不对?”
顾小影听见陈烨的叹息声,但装作没听见。
管桐更不敢吭气了——结婚一年多,如果到这时候还没发现这是他老婆爆发前的先兆,那他真是白混了。
陈烨轻轻叹口气。
顾小影冷笑一声:“管县长,当多大的官、主持怎样的工作、分管哪些部门……这些明明都是符号,可为什么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还要趋之若鹜、呕心沥血?你看不上我在乎一场只能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婚礼,而你自己却可以为了一个同样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官职奋不顾身,这算不算律人恕己?”
黑暗中,他扭头看看顾小影,见她睁大眼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屏幕。脸上变换着电影画面所带来的细碎光影,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生动得一如往昔。
管桐哑口无言,他的大脑似乎有点短路,可是仅剩的那点清晰又告诉他似乎顾小影这样说也没错……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把吵架上升到美学高度的呢?
只不过,造化弄人,这种缘分注定有花无果,仅此而已。
过很久,管桐才叹口气道:“老婆,其实当时你也说婚礼太麻烦了会很累人的,可后来嫌婚礼太寒酸的也是你……你每次吵架都要翻这个旧账,你累不累?”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要说他俩没缘分,他自己也不信。
顾小影一愣,气焰霎时灭了一半——似乎是到这时她才想起来,当初,的确是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的。
其实陈烨真无辜——他不过是回国办理签证的续签手续,同时又被老妈抓来参与一场自己都觉得十分不切实际的相亲活动。好在对方不守时,让他避免了一次尴尬的见面,又恰好遇见了顾小影。
那是在决定回R城举行婚礼之前,管桐大学时的好友结婚,管桐作为伴郎忙了个四脚朝天。婚礼结束后回家的路上,管桐苦不堪言地抱怨:结婚真累人,他家多少亲戚啊,怎么能来五十桌?
顾小影跟在陈烨身后,收起脸上的搞怪表情,心里纳闷地想:最近造什么孽了,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他?
顾小影一直在旁边看热闹,却也心有戚戚焉地答道:五十桌看得我头都晕……等咱结婚的时候,可别弄这么大的排场,不然光敬酒也能累死我。
陈烨扑哧笑出声,转身往放映厅走过去,不再理会这个不给阳光都能很灿烂的女人。
彼时,管桐累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却仍是能记住顾小影的这句话。
“那当然,”顾小影点点头,表情真挚,“我一直都挺完美的,也没有什么发展空间了。”
可是,他不知道,女人要的未必是五十桌客人的气派,却不能不看重一场婚礼的诚意。
“没问题,你记着履行诺言就行,”陈烨再叹口气,“顾小影,你还真是没怎么变。”
电话线这端,顾小影深深吸口气,努力压住那些怒火,沉声道:“好的,管桐,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提起这件事。过了今天,我再也不拿这场婚礼说事儿,可是今天,我得把这话说透了,免得你总是觉得我无理取闹。”
顾小影见风使舵,立即堆一脸笑容:“OK,算我欠你的,有时间的话请你吃饭。”
顾小影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管桐,你不是喜欢用符号解释问题吗?那我告诉你,我们周围的世界,就是一个充斥着各类符号的世界——我们的物质生活、我们的精神追求,哪个不是符号?可我们为什么还想要住大房子、有好的职业、好的前途,不就是因为我们对符号有一种本能的向往吗?所以男人和女人一样,也是讲究符号的,只不过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在于,女人觉得重要的那些符号,恰恰是男人们认为不重要的符号,而男人觉得重要的,又是女人们不在乎的。说白了就是大家的审美基础不同,看待事物的标准不一样。可是,你不能因为基础不一样就觉得别人的标准毫无道理,对不对?”
“顾小影,太矫情就没意思了啊!”陈烨脸色一沉,伸手拿电影票过来,再把顾小影的手挡回去,瞪着她。
管桐沉默了,过会儿,略有些迟疑地答:“似乎……也有道理。”
“那不行,我有会员卡,我刷卡,AA制。”顾小影边说边递卡过来。
顾小影舒口气,似乎到这时才感觉出什么叫作筋疲力尽,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对着话筒说:“管桐,其实我也没撒谎,我的确是觉得婚礼不需要多么豪华。太豪华的婚礼不光累人,对你一个机关干部来说影响也不好。可是结婚对女人来说就等于第二次投胎,这是件严肃的大事,哪怕只有三五桌人,但总要有让人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吧?而咱们的那场婚礼,的确只让我有种被敷衍的感觉。我委屈,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施舍的一方,心里难免不舒服。管桐你想过吗,如果我真是那种虚荣的女人,我可能满足于你这间有三十年历史的机关宿舍?我可能连求婚戒指都没有就同意嫁给你?”
陈烨点头,递钱过去买票:“我请你看吧。”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下去——是到了这会儿,她才感觉到吵架真是件疲惫的事,无论是赢还是输,都累。她长叹口气:“有些话,说开了就好了。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提这个话题了,你放心吧。”
“《忍者神龟》!”顾小影眼一亮,雀跃地指着屏幕。
空气突然变得沉寂,有很长一段时间,电话听筒里只有两人沉默的呼吸声。记不清过了多久,顾小影才听见管桐喟叹的声音,他说的是:“老婆,委屈你了。”
“你看什么电影?”陈烨对顾小影的感慨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屏幕上不断翻滚的放映表问。
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顾小影的鼻子一酸,眼眶接着就变红了。
“看来剩下的果然都是优良品种,”顾小影叹气,“许莘、江岳阳、你……你们这种人都要相亲,这什么世道!”
或许,也就是那一瞬间,顾小影知道了,女人们的抱怨往往都是不持久的——或许只是那么一句安慰一点哄,所有的声讨便速速偃旗息鼓。心软嘛,都这样。
“这有什么奇怪的?”说话间已经进了电影院,陈烨一边看放映表一边看看顾小影,“我为什么就不能相亲?”
可就是这点安慰这点哄,也不是所有男人能愿意给、都能给,或是都意识到要给的。
“相亲?”顾小影惊讶地张大嘴,“你也要相亲?”
不过有趣的是,后来每当想起这次吵架,顾小影总会觉得有点“里程碑”的意思——兴许,是从那天起,她意识到自己真的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到俗气的女人,也喜欢翻旧账,也相当放不开。她甚至也知道了,无论自己,还是这世界上别的女人,看上去再温婉知性、光鲜亮丽,在生活中都有不修边幅、蛮不讲理的一面。只不过,嫁人前,我们的父母包容了这一切,所以所有的缺点都是等到嫁人后才暴露出来——换句话说,这些不是婚姻的错,而是婚姻的必然。
“没事,”陈烨皱眉头,“都怪我妈打发我来相亲,这种时间观念也太让人没兴趣了。”
其实,顾小影也很不喜欢这样隐约透着些小气的自己,可是没有办法,她是普通人,不是道德典范。即使她努力要求自己做得更好一点,也不是为了给他人做标杆,而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洒脱、从容、闲适……仅此而已。
顾小影大惊:“你不是还要等人吗?我不耽误你的时间,我还是自己看好了。”
所以,从那天起,他们虽然仍旧吵架、翻脸、相互威胁,可他们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在某些话题前插上了禁行符号,车走到这里,一定要拐弯。
“那我不等了,我跟你去看电影。”陈烨迈开步子就往电影院里走。
有句话说:前方是绝路,希望在转角。
“我老公挂职去了,”顾小影抱着奶茶耸耸肩,“一个人也得看电影啊,不然生活多枯燥。”
还有句话说:人最难控制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哎,等等,”陈烨按着膝头站起来,看着顾小影问,“你怎么一个人看电影?”
现在,对于这两句话,顾小影和管桐似乎都有点悟了。
“果然是从国外回来的,”顾小影翻个白眼,“在咱学校念了四年书还不知道凡是美女都有迟到的习惯?看你就是活该,懒得理你,我去看电影了。”
秋天的时候,顾小影相中了几套房子——都是两室一厅的二手房,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的房源,砖混结构,南北通透,距离省委宿舍不超过两站路,折合每平米五千元左右。
“还不是你们这些不守时的女人祸害的?”陈烨牢骚满腹,“说好了三点见面,结果三点钟告诉我要晚二十分钟。我等了足足四十分钟后才告诉我要再晚十五分钟,我又等,等得腿都抽筋了,再告诉我有急事暂时到不了……我欠你们的吗?”
适逢周末,顾小影急召管桐回G城看房子。回家的路上管桐点头赞许:“不错,买哪套都行,毕竟价钱适中,房型合理,周边设施也完备,爸妈住着挺合适。”
“你也真好意思说,”顾小影居高临下地撇撇嘴,“你好歹也算是个人民教师,蹲在路边太影响市容了吧?这里是步行街啊,你就不怕有人从你面前路过,再扔给你个一元硬币?”
顾小影想了想,对管桐说:“这房子不是给爸妈买的,是给咱们自己买的。”
陈烨没好气:“顾小影,好几个月不见,你见面就讽刺我。”
管桐有些惊讶:“为什么?”
“噗——”陈烨刚喝了一口矿泉水,全喷了,顾小影看看陈烨的样子,哈哈大笑。
顾小影摊摊手:“没办法,我想了想,觉得省委宿舍环境好,对老人来说还更安全点。而且院里有食堂和机关幼儿园,吃饭或者接送小孩子都比较方便。咱们住外面,万一有突发事件时能及时赶到就可以。”
顾小影忍不住想笑,还是憋回去了,继续讲:“于是,这两人就不言不语地蹲了一个月。到最后一天的时候,老太太终于开口和医生说话了。她说:‘请问……你也是朵小蘑菇吗?’”
管桐愣一下才感慨:“这个我还真没想到……不过你说得对,咱们年轻,跑动起来比较方便,的确是应该让他们住在大院里。”
陈烨低头看看自己蹲着的样子,再抓抓自己的黑色T恤,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蹲着。
他有点感动地看看顾小影,想说点感激的话又不知道怎么出口,到最后只是握了握顾小影的手。
“有个医生就想啊,我要医治她,就一定要从了解她开始。于是那个医生也穿上黑色的衣服,撑起一把黑色的雨伞,和她一起蹲在门口。”
顾小影微微一笑:“没关系,你也不需要什么都能想到。”
陈烨捧场地点点头。
听到这句话,管桐心里更是一暖,越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顾小影弯下腰,表情很严肃:“话说,某精神病院有个老太太,每天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撑一把黑色的雨伞,蹲在精神病院门口。”
现在,管桐觉得之前的那场不啻于噩梦的记忆或许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比以前更晓得感恩,晓得对身边人的付出与宽容表示感激。
步行街上的电影院门口,顾小影正给蹲在路边等人的陈烨普及那个关于“你是小蘑菇吗”的笑话。
他不知道,此时的顾小影也在感慨这同一件事——或许,总是要摔过跤才知道彼此的不容易,顾妈临离开G城前的絮叨言犹在耳:“男人,你总不能指望他什么都会,若是又会当官、又会赚钱、又会做家务、又会寸步不离地疼老婆……就算世上真有这种男人,那他也看不上你。”这话听着真够直白的,可是顾小影得承认,这是句实话。
(2)
这时候回头看看,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长相还好、脾气和顺、孝敬父母、有进取心……自己若是再苛刻到让他十项全能,这不是吹毛求疵吗?
所以,后来我们知道了——如果说管桐有错,那么他的错就在于,他很努力地想要给他的小妻子撑好那把遮风挡雨的伞,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没做好天气预报,他的小妻子才会从一开始就以为他只是一朵小蘑菇。
对此,顾爸出发前的告别语更是无敌——他拍拍女儿的肩,笑嘻嘻地说:“闺女,你总得留点自己的长项吧?猫收了老虎做徒弟,尚且要留个爬树做后手……你总要留点核心竞争力,将来才能在你闺女面前有面子,对不对?”
他这样想,他的小影,是要活在阳光下的。她的生活不需要这种压力,他便不需要人为地去增加这种压力。
顾小影一听就乐了——可不是嘛,顾爸在单位里是看上去那么指挥若定的一个人,可是回家做家务的时候偏就能扫了客厅忘餐厅、洗了领口忘袖口……为这些莫名其妙的错误不知道挨了顾妈多少骂,可顾爸做的糖醋鱼、葱烧海参、肉末鲍鱼……那可真是一绝!
没错,他爱她。所以,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这样想,顾小影就彻底想开了——算了算了,他不会做饭也好,只要他喜欢吃老婆做的饭,那就一辈子吃下去吧,也算吃个“白头到老”;他洗碗浪费水也罢,或许这样真能洗得干净,毕竟谁也没法真正消灭所有的细菌,只要能给自己一个视觉上干净卫生的交代就不错;他喜欢收拾东西就收拾吧,自己以后尽量提前用纸袋装好,或者干脆贴张便笺纸,上书“请勿乱动”;他干家务虽然笨手笨脚但总比一点都不干要好,再说人家都已经分担了家务劳动,自己也没必要太力求完美;还有他没有审美就不要拖他逛街,浪费时间也浪费精力;而他开会、加班、挂职不回家……可他总要回来的不是吗?
他猜——还没等他说完,她就会无聊地打哈欠。
秋高气爽的季节里,顾小影和管桐这样手牵手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们仍然各怀心思——然而这一次却不是愁肠百结,而是自得其乐。阳光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温存愉悦,像极了恋爱中的小情侣。
这些,他的妻子会懂吗?
秋天凉爽干净的风里,顾小影一手拖着管桐,一边蹦蹦跳跳。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她还没有忘记使劲扭头看看身边的大橱窗。管桐沿顾小影的目光看过去,也笑了——这丫头貌似是在看橱窗里的货物,实际上是在借落地的大橱窗观察自己的样子,时不时还伸手整理一下额前的刘海……样子调皮得很。
他要的,只是尽可能地凭借自己的努力,在无愧于心的前提下,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
管桐唇角,渐渐浮上微笑。
他要开好每一次换汤不换药的会议,要喝好每一场折磨肝胆的酒局,要处理好每一层人际关系,还要尽己所能地做好分内的工作……当然,如果运气好,政绩总会被上级看到,他的仕途会更加平坦——从他选择了这一行开始,如果说他不在乎那些未来道路上的花团锦簇,那未免太虚伪了。
这就是他们的时光荏苒,也是他们的岁月静好。
所以,在蒲荫,他更不能输。
后来,就到了冬天。
以及,作为一个男人,他还要给他的妻子、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
恰逢周六,顾小影去北京参加新书的宣传活动——那天下雪了,可新华书店里还是来了不少读者。顾小影看着那条有点蜿蜒的队伍,看着那些真挚的笑脸,偶尔还有女孩子热切地要求合影,她有些恍惚地想:若是有个人也站在这里,微笑地看着她,那该有多好?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也是他不愿承认的动力之一。
说起来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虽然每天都打电话,可是声音的讯号终究不敌寒冷冬日里那个温暖的怀抱。那样温暖的感觉,连同他身上的气息一起,让她想得挠心挠肺。尤其是来到北京以后,到了晚上,她一个人住在位于北三环附近的旅馆里,只要想起他,都恨不得快点飞到他身边,再也不离开。哪怕是在那个贫穷落后的蒲荫县城呢,也行。
他甚至不会忘记,蒋曼琳的母亲那饱含怜悯与鄙视的目光。那目光像钉子,把他牢牢钉在无形的耻辱柱上,让他记得,自己要往前走,每一步都要走好,哪怕付出再多的时间与精力,也要走得越来越好!
是的,原来真是这样——爱在哪里,家才在哪里。
他也没法开口——每当看见那些农村亲戚们弱势的生活窘境,他都很憋闷,心想偌大一个村子,为什么就不能多几个刻苦读书的孩子,考上大学,留在城市里,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一代没文化,一代就过穷日子,过了穷日子,就更没有力量重视教育,于是就世世代代穷下去……这是恶性循环,也像是一个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黑色诅咒。
想来这可真是有趣的反差——婚前她不止一次一个人来北京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活动间隙,她独自走在偌大的京城里,看看皇城根与四合院,看看摩天大楼与密集人群,看看小剧场与音乐会……那时候的她多么快乐,那种快乐恰恰来自于她所喜欢的自由以及无拘无束。那时,北京这样的城市对她而言就代表着流连忘返。她甚至想过如果能够留在这里,再也不离开,该多好?
他没法开口——虽然这些年里他看上去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但实际上他心里一直存有不愿承认的自卑。看着那些并不如自己成绩好,也不如自己素质高的同学一个个去了很好的单位,拿高薪、分大房子,动辄还能提一下自己的父亲与某某领导过从甚密,自己又与谁谁的女儿是一个机关大院长大的旧友……他们有一个属于干部子弟的特定圈子,他们会对管桐表示客气与尊重,但绝不可能真正把他当成自己人。
可是前后不过只过了一年半——才五百多天的时间,她开始变得有念想、有惦记。她的世界里除了小剧场话剧、美术展、音乐会之外,还有了很多更重要的事,比如,和管桐在一起,做只愉快的八爪章鱼,缠在他身上,紧紧地,不松开。
面对她的笑脸,他仍然没有给她讲自己的那些压力与辛酸。
所以,她如此惊讶地发现: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居然第一次对她失去了吸引力——不是因为这里不好,而是因为在她的生活中,有那么一个地方,比这里还要好。
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见面三次。虽然每次只有匆匆的两天时间,但他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说话的样子,就觉得很温暖。他微笑着看她眉飞色舞地给自己形容学校里又有什么笑话了、段斐的女儿会爬了、许莘和一个法医相亲了……他觉得果然是岁月静好。
这与城市的繁华与否无关,而是家在哪里,才会爱上哪里。
所以,在这样陌生又充满压力的日子里,顾小影,几乎是他全部的阳光。
嘈杂的书店大堂里,顾小影一边签名一边走神,想起这些的时候,视线竟然微微有些模糊。
他知道,凭他自己的力量,也实在是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当那个声音在面前响起的时候,顾小影先是觉得自己想念管桐到了出现幻听的地步,然后抬起头,隔着略有些朦胧的视野,顾小影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他的内心也充满挣扎。
然而面前的那个“幻影”都拿到签名书了还不动地方,站在桌前不屈不挠地微笑着问:“你就给我写这么几个字?”
他承认,他是个俗人,也有点明哲保身的念头,他总要观望一下形势,先找到能安身立命的一隅,再图后效。
顾小影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刚才凭惯性签在那本书上的名字,一秒钟后突然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影,险些叫出声——管桐!
他是真的想为他们做点事,可是一个新来的副县长,连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还没认全呢,能踏踏实实扑下身子去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顾小影伸出手揉揉眼,再看看——真的是管桐!
他熟悉的,只是这些饱含风霜与褶皱的脸——他们那样粗糙的手,养育了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可是,他们自己却被排除在城市里便捷丰富的公共服务之外。
她恨不得能摸摸眼前隔着一张桌子,手里拿本书站在那里的那个男人——是管桐吧?活的!
土地对他、对他身边的很多农家子弟来说——无论是考上大学的还是外出打工的——都已经很陌生了。
啊!居然真的是管桐!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也是从这样的土地上走出来的。如果没有高考的成功,现在的他,也会在他们中间,带着憨厚的笑容,有些畏缩地等待和一个自己眼中的大人物握手。他甚至能想到,多年来只把时间用在读书上的自己,都不会是一个好农民。
他居然,给她这样的惊喜!
因为时常要下去检查指导工作,管桐便多了很多深入田间地头的机会。其实这种机会对他来说毫不陌生,因为每年回家乡过年的时候,他总要站在田边和邻居们聊聊天。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身边前呼后拥着乡镇干部、村支书,甚至还有县电视台的记者们。他的每一个微笑,他的每一次握手,都带有浓厚的政治意味——在这样的簇拥中,偶尔,他看着那些瑟缩着不敢上前的农民,内心都会有酸楚的感觉。
他现在怎么这么聪明啊!
与此同时,这土地上的农民,也给了管桐深刻的印象。
顾小影内心的幸福感瞬间膨胀,直到变成一只热气球,呼啸着上升!她热泪盈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见他微微弯下腰,指指不远处的政治理论类图书区低声说:“我去那边等你……”
现在,管桐似乎有些了解,省委那种天天加班的生活方式,也是很健康的。
顾小影忙不迭地点头,视线追出去好远,直到旁边负责翻书的编辑拽拽她的衣袖,才回过神来继续签名。只是从那以后顾小影始终处于一种傻笑状态,并一直维持到签售活动结束。
按说管桐也算是北方海边长大的,酒量还凑合,三十八度的白酒七两左右或五十二度的白酒半斤左右,偶尔再加点六七十度的原浆,三两之内也还能镇定退场。可是就算有点底子,也架不住每天晚上一场酒,而且度数还一次比一次高!有时候管桐回到暂住的县政府招待所,连衣服都不换就倒头睡去,第二天醒来才匆匆洗澡,冲去一身的酒气。
后来,顾小影就一直记得:当她和编辑一起离开签售区时,那个微笑着站在书店大门口的管桐——衬着玻璃门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整个人影略有些逆光,然而他的笑容如此温暖,令她恒久铭记。
管桐叫苦不迭——作为一个省委秘书,他以前的多半时间都是泡在办公室里,晚饭多是在省委办公厅培训中心的自助餐厅解决。喝酒的机会不是没有,但还没有达到“每日一酒”的地步。可这次下了基层,管桐算是见世面了。
是人多的场合,所以幻想中的拥抱并没有发生。她只是一步步走上前,笑着把手放进他伸出的手掌里。而他拉起她羽绒服上的帽子,再顺手揉揉她的头,看她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也笑了。
“开会+喝酒”,几乎已经成为管桐下派挂职期间的两大任务。
他们握紧彼此的手,转身走出新华书店的大门,走进雪地里——大城市摩肩接踵的道路上没有诗情画意如韩剧般蜿蜒唯美的脚印,生活中的镜头里更多是白雪融化后的泥泞、是冰面上站立不稳的摔倒……然而,最美的风景,不是电影中的白雪皑皑、浪漫传奇,而恰恰是泥泞中将摔倒前,扶住你的那只手。
他只是很不喜欢晚上的应酬——从来的那天起,县委、县政府接风,分管单位联络感情,偶尔还有几个旧相识,一定要把酒话当年。
那天的风真的很大。
对于这种转变,管桐不是没有隔阂,但好在多年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给人打杂打惯了,又年轻,说话办事便都很低调。“学习”二字常挂在嘴边,很得前辈们的赏识——其实大家都不傻,且不说得罪一个领导班子成员一点好处都没有,就说人家是从省委下来的,谁要是不识相,那不是找不自在?再说了,大家也心知肚明:这种人不过是下来镀镀金,既然迟早要走,不如彼此都留个美好的记忆。所以管桐的初亮相,还算顺遂。
足有七八级的大风里夹杂着雪粒,打到行人的脸上,冷飕飕的疼。顾小影眯起眼,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整个缩进围巾里。她也不看路,只是放心大胆地任管桐拽住她,一步步往前走。
白天,一场又一场的会议,落实上级的部署、传达上级的精神……还是老一套,不过以前他是筹备会议的那一个,现在他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一个;当然也时常走走转转,视察下级单位、指导下级工作……不过以前他是走在领导身后的那一个,现在是走在众人前面的那一个;也要批示下级的文件、拍板下级的请示……不过以前他是跑腿打杂的那一个,现在是在文件上签名批示的那一个。
冰天雪地中,她想,就这样走下去吧,握紧他的手,跟着他的方向,一路走到白头。
可是,他能闲下来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
是的,是的,是要走过了这段路,也看过了别人的路,才会知道:纸婚的纸,其实就是张再普通不过的白纸。它洁白无瑕,任你涂抹,然而也无比脆弱,一撕就碎。
独在异乡的管桐也很想老婆——在他闲下来的时候。
原来,所谓“纸婚”,不是婚后的第一年,也不是婚后的前几年,而是婚后的一辈子。
(1)
所以,故事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原来,你最后选定了要一起走下去,并真的在同行的过程中相扶相持、白头到老的那个人,未必是这世上最好、最优秀的那个人,却一定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婚姻中,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