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睡了。
所以要是我没醉的话,你会同意的。
我可以给你毒品,她说。
没错,他说,就因为这个。
你甚至都——玛丽安,你根本没有毒品。光是这一点你都是错的。去睡吧。
他低头看她。她一直想对他的嘴型进行评价,告诉他它有多么完美,但她忍住了,因为她想知道答案。
亲我一下。
这是唯一的理由吗?
他亲了她一下。这个吻很舒服,但像朋友之间的吻。然后他对她说了晚安,轻轻地下了楼,他轻巧清醒的身体笔直地向前走。玛丽安找到一个卫生间,就着水龙头喝水,直到头不再痛,然后她躺在卫生间地板上睡着了。就在二十分钟前,康奈尔叫一个女孩去找她,她才醒了过来。
今晚不行,他说,你喝得烂醉了。
此刻,等红绿灯时,他开始调电台。有个台在放一首范·莫里森的歌,他让它继续放了下去。
他皱了皱眉,如果清醒的她看到他这个表情,会假装自己是在开玩笑。
不管怎么说,我都很抱歉,玛丽安说,我不是想挑拨你和特里萨的关系。
我想要你上我。
她不是我女朋友。
嗯。我们正在楼上。
好吧。但这是对我们友谊的不尊重。
咱们上楼去吧,她说。
我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近,他说。
于是她吻了他。他没有惊恐地往后弹开,但很坚决地后退,说:好了,别闹。
我是说我和你的友谊。
不,当然是你想要的答案,他说。
他转过头去看她。她用手臂把膝盖抱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肩上。最近她经常和康奈尔见面。在都柏林,他们第一次可以沿着恢宏的长街一路走下去,确信经过的行人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是谁。玛丽安住在她外婆名下一间带卧室的公寓里,傍晚时,她和康奈尔坐在她家客厅里,一起喝红酒。他毫无保留地向她抱怨,在圣三一有多难交到朋友。有一天,他躺在她家沙发上,转动着杯里剩的酒渣,说:这里的人都是势利鬼。他把杯子放下,看向玛丽安。所以这对你来说才那么容易,顺带一提,他说,因为你家很有钱,所以他们才喜欢你。她皱了皱眉,点点头,康奈尔大笑起来。我在跟你开玩笑,他说。他们四目相对。她也笑起来,但她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很蠢。
她基本上是在单向地和他对话,同时试图用手解开康奈尔的衬衣纽扣,甚至都不是性感地把它解开,因为她喝醉了又嗑嗨了。而且她还没完全解开那颗扣子。
她的聚会他都来,尽管他说,他其实搞不太懂她这些朋友。她的女性朋友都很喜欢他,而且不知为何,很喜欢聊天时坐在他的大腿上,爱怜地抚弄他的头发。男人们没有像她们一样跟他亲近起来。他们因为他和玛丽安的关系而容忍他,但就他这个人而言,他们并未觉得他特别有趣。他甚至都不聪明!有天晚上康奈尔不在的时候,玛丽安的一个男性朋友感叹道。他比我聪明,玛丽安说。没人知道该怎么接话。的确,康奈尔在聚会上很沉默,甚至沉默到固执的地步,他并不热衷于炫耀自己读了多少书,或了解多少战争。但内心深处,玛丽安知道,大家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觉得他蠢。
所以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她说。
这为什么会是对我们友谊的不尊重?他说。
你喝醉了,玛丽安。你要是清醒的话,你根本不会想知道答案。
我觉得我们要是开始上床,就很难继续做朋友了。
她在床上比我好吗?
他邪恶地咧嘴一笑。她有点困惑,把脸藏在手臂里。
没有,他说,公平地说,我还不怎么了解她。
会吗?他问。
他帮她把一束头发捋到耳后。
我不知道。
你喜欢她胜过喜欢我吗?玛丽安说。
好吧,那算了。
什么事?他说。
一天晚上,在布鲁塞尔酒吧的地下室里,玛丽安的两个朋友在蹩脚地玩台球,其他人坐在一起喝酒,看他们玩。杰米赢了之后,问:谁想跟赢家玩?康奈尔轻轻地放下啤酒杯,说:好啊,我来。杰米开了局,但没进球。康奈尔没跟任何人说话,连续进了四个黄球。玛丽安笑了起来,康奈尔面无表情,只是看上去非常专注。短暂休息的时间里,他安静地喝着酒,看杰米把一只红球打到台边打转。然后康奈尔利落地给他的球棒涂上巧粉,把最后三个球都打进了洞。他研究球局和做球的样子、巧粉轻轻吻上母球光滑表面的瞬间,看了让人非常满足。女孩们都坐在一起看他进球,看他在桌前俯身,他硬朗、安静的脸被顶灯照亮。简直像一则健怡的广告,玛丽安说。大家听了都笑了,就连康奈尔也笑了。等桌上只剩黑球时,他指了指右上的球袋,令人无比满足地说:好,玛丽安,看好了?然后进了球。大家为他鼓掌。
玛丽安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很蠢,但感觉不赖。过来,她说。他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那天晚上他没有走回家,而是跟着玛丽安回到她家。他们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聊天。此前,他们对一年前彼此之间发生的事一直避而不谈,但那天晚上康奈尔问:你朋友知道我们的事吗?
特里萨不在这儿,康奈尔说,因为她没来参加这个聚会。
玛丽安顿了一下。我们什么事?她最后问道。
你闻起来有香水味。
中学那会儿的事。
是吗?他说,有意思。你彻底神志不清了,是不是?
不知道,我觉得他们不知道。他们或许有察觉到什么,但我没跟他们讲过。
你跟着特里萨跑掉了,她说。
几秒钟过去了,康奈尔没说话。她在黑暗中感知着他的沉默。
凌晨两点左右,玛丽安已醉得一塌糊涂,还被佩吉说服,在卫生间里跟她合抽了一卷大麻,她看见康奈尔站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上面就他一个人。你好,他说。她靠在墙上,醉醺醺的,希望获得他的注意。他站在楼梯最顶层。
如果他们发现了你会觉得尴尬吗?他问。
玛丽安发现自己此刻无法正视她的朋友们。“我们”是谁?她想问。但她没问出口,从佩吉手里拿过那瓶君度,喝了两大口,酒微温,甜得恶心。
有点吧,嗯。
你知道的,我们其实对他非常好,佩吉说。
他转过身,不再盯着天花板,而是对着她。为什么?他问。
不是的,她不是这个意思,玛丽安说。
因为很丢脸。
这也敏感过分了,佩吉说,就因为某些人的社会经济阶层,我就不能批评他们的着装品位了吗?得了吧。
你的意思是,我当时对待你的方式。
好吧,他不是来自工人家庭吗?乔安娜说。
对,没错,她说,而且我居然容忍你那么做。
乔安娜再次试图和玛丽安对视,这次玛丽安回应了她。佩吉看见了,故意吞了一大口君度,然后用拿瓶子的那只手擦了擦嘴。怎么了?她说。
他小心地在被子下摸到她的手,她没有躲开。她的下巴一阵哆嗦,她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巧又幽默。
还好吧,佩吉说,我是说,他长得还可以,但他老穿运动服。我怀疑他连西装都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邀我去毕业舞会?她问,这个问题很蠢,但我还是好奇你有没有想过。
他的衣服挺好看的,乔安娜主动说。
老实说,没有。我希望我想过。
康奈尔最近在和她们一个叫特里萨的朋友自由约会。玛丽安对特里萨算不上有什么意见,但她发现自己经常无缘无故撺掇康奈尔说特里萨的坏话,而他总会拒绝这么做。
她点点头。她继续抬头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吞咽下口水,担心他会看出她的表情。
楼上,玛丽安回答,和特里萨在一起吧,我猜。
你会答应吗?他问。
杂物房里,佩吉问起康奈尔在哪里。
她又点点头。她试图对自己翻白眼,但觉得这样很丑,有点自怜,不好笑。
乔安娜想要从事新闻业,而佩吉似乎根本不打算工作。目前为止这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因为她和很多男人约会,他们愿意赞助她的生活方式,给她买手提包和昂贵的毒品。她喜欢在投行或会计师事务所上班的男人,年龄比她稍大些,二十七岁,有很多钱,和非常理性的律师女朋友同居。乔安娜问过佩吉,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活到二十七岁,男友每天彻夜不归,和小姑娘抽可卡因。佩吉一点都不生气,她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她说到时候她反正已经嫁给俄罗斯寡头了,她根本不在乎他有多少女朋友。玛丽安不禁开始设想自己大学毕业后会干吗。对她来说,几乎没有哪条路是绝对不行的,哪怕是嫁给一个寡头。她晚上出门时,街上的男人会冲她喊出最不堪入耳的话,很显然他们并不为渴望得到她而感到羞耻,恰恰相反。在大学里,她经常感觉自己的大脑无所不能,它能整合她输入的任何东西,仿佛她的大脑里有一台强大的机器。她做什么都很顺。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干什么。
我真的很抱歉,他说,是我做得不对。而且你知道吗,同学们那会儿其实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
佩吉和乔安娜都是玛丽安在历史政治系的同学。乔安娜已经在规划她的毕业论文了,她要写詹姆斯·康诺利(3)和爱尔兰工会代表大会。她总是在推荐书和文章,玛丽安要么读过,要么读过一部分,或者读过概要。大家认为乔安娜是个严肃的人,她的确很严肃,但她也可以很好玩。佩吉其实不太能“欣赏”乔安娜的幽默,因为佩吉的个人魅力与其说让人发笑,不如说是叫人害怕,同时又很性感。在圣诞前夕的某个聚会上,佩吉在她们的朋友德克兰家的卫生间里分给玛丽安一条可卡因,玛丽安居然吸了,至少吸了大半。它并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特别大的影响,只是让她在随后几天里时而觉得这么做很有趣,时而感到愧疚。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乔安娜。她知道乔安娜不赞同这种行为,因为玛丽安自己也不赞同,但乔安娜要是不赞同某些事,她不会仍然去做。
她用手肘撑着床坐了起来,在黑暗中低头看他。
到了午夜,康奈尔不知在派对上转到哪里去了,玛丽安在杂物房里找到了她的朋友佩吉和乔安娜。她们一面分喝一瓶君度,一面抽着烟。佩吉穿着一件做旧的皮夹克和条纹的棉麻裤子。她的头发搭在肩头,她不断地将它甩到一边,拿手穿过发间。乔安娜脱了鞋,坐在冰柜上。她穿着一件没有形状的长衣服,像孕妇衫,底下是一件短袖。玛丽安靠在洗衣机上,从兜里掏出金酒酒壶。佩吉和乔安娜在讨论男人的穿衣风格,尤其是她们的男性友人的品位。玛丽安光是站在那儿就很满足,她把身体重心几乎全压在洗衣机上,嘴里漱着金酒,听她的朋友们说话。
知道什么?她问。
以下是事情的经过。康奈尔开车送玛丽安去他们共同的朋友家庆生。他们已经安排好在那里过夜,第二天早上由康奈尔开车送她回家。路上他们听着吸血鬼周末(1)的歌,玛丽安用一个银色酒壶喝金酒(2),谈论里根政府。你要喝醉了,康奈尔在车上跟她说。你知道吗,你的脸很好看,她说,别人其实跟我说过,说你的脸好看。
我们在交往什么的。
你没有袭击我,他说,这种事很正常。
我没跟别人讲过,康奈尔,我发誓。
他笑了。她将双膝收起,抵住胸口,双手握住肘部。
哪怕在黑暗里她都能看见他的脸扭曲了一下。
嗯。我的确感觉我在袭击你。
我知道你没有,他说,我的意思是,即使你告诉了别人,其实也没关系。但我知道你没有。
还神志不清,他说,我后来才发现。
他们反应很恶劣吗?
这不是借口。
没,没有。埃里克只是在毕业舞会的时候提了一下,说他们都知道了。没人在乎,真的。
没事,你当时醉得不轻。
他们再次短暂地沉默下来。
我不应该那么做,她说。
我很内疚,之前跟你说那些话,康奈尔说,担心被人发现了有多糟什么的,当然了,那些只是我的想象。我是说,大家没理由在乎这些。但我的确为这些事感到焦虑。我不是想找借口,但我觉得我把一部分焦虑投射到你身上了,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知道。我现在也经常想,想我为什么会干这么混蛋的事。
康奈尔把车开出了停车道。他似乎没在想那件事,但不知为何,她对此并不满意。在他允许她翻篇之前,她想要他承认刚才发生的事,或许她只是想进行自我折磨。
她捏了捏他的手,他捏了回来,很用力,几乎把她捏疼了,但这个小小的动作表达了他的绝望,她微笑起来。
没关系。
我原谅你,她说。
好吧,我很抱歉。
谢谢你。我觉得我真的学到很多。你知道吗,我希望我已经有所改变了,作为一个人。但老实说,如果我真的变了,那是因为你。
忘了它吧,他说。
他们在被子下一直手牵着手,哪怕睡着了也没松开。
她试图用这句话表达几层意思:她很抱歉,尴尬得不行,同时还装作有点尴尬,以嘲讽和稀释她真正的尴尬,她预感自己会或者已经得到原谅,她不想把那件事“小题大作”。
到她家后,她问他想不想进来。他说他需要吃点东西,她说冰箱里有早饭。他们一起上楼。康奈尔趁她洗澡时在冰箱里找吃的。她剥掉衣服,把水压调到最高,洗了将近二十分钟。然后她感觉好多了。她走出来,裹在一件白浴袍里,头发已经用毛巾擦干,这时康奈尔已经吃完了。他的盘子很干净,他在查看邮件。房间里闻起来有咖啡和煎东西的味道。她向他走去,他拿手背擦擦嘴,仿佛突然间很紧张。她站在他的椅边,他解开了她的浴袍带子。快一年了。他用嘴唇去碰她的皮肤,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神圣,像一座圣殿。到床上来吧,她说。他和她一起去了。
昨晚很抱歉,她说。
事后她打开电吹风,他去冲了澡。然后她又躺下来,听着水管的声音。她在微笑。康奈尔出来后躺在她身边,他们面对面,他开始抚摸她。嗯,她说。他们又做了一次爱,没怎么说话。之后她感到宁静,想睡觉。他亲吻了她合上的眼睑。和别人做的感觉没有这么好,她说。嗯,他说,我知道。她感觉他有什么事瞒着她。她不知道他是在忍住不摆脱她,还是不想让自己更脆弱。他吻了吻她的颈子。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觉得我们没问题的,他说。她不知道或不记得他在指什么。她睡着了。
他凝视着后视镜,仿佛这是普通的一天。其实现在是清晨,前一天晚上他们在索兹参加一个私人派对,康奈尔没喝酒,玛丽安喝了,所以没一件事是正常的。她顺从地系上安全带,以表明他们还是朋友。
(1) 吸血鬼周末(Vampire Weekend),一支美国的摇滚乐队,2006年成立于纽约。
你安全带系好了吗?他问。
(2) 金酒(gin),又名杜松子酒、琴酒,是鸡尾酒中使用最多的烈酒。一盎司金酒加直筒高杯八成满的汤力水就是金汤力。
玛丽安上了康奈尔的车,坐在副驾上,关上了车门。她没洗头,把脚提起来,踩在座位上系鞋带。她闻起来有水果利口酒的味道,不难闻,但也不好闻。康奈尔上了车,发动引擎。她看向他。
(3) 詹姆斯·康诺利(1868—1916),爱尔兰社会主义运动领袖,由于参与1916年复活节起义被行刑队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