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来，微微转过头去，走到屋子另一边，打量着六合剑，状似无意地问：“伤可好了？”
啊……对，如果现在论身份来说的话，我是他徒弟，对他做出一副捏下巴要强吻他的姿势，确实是大逆不道。可是……
芷嫣在旁边碎碎地嘀咕：“大魔王，他好像在逃避呢，有点想换话题的意思，你再接着问问。我好好奇，他到底知不知道你刚才亲了他啊？”
逆……逆徒？
你看戏呢？我不知道他在换话题啊，用你瞎提醒？
他只是动作轻柔地将我的手拿开，稍显清淡地瞥了我一眼：“逆徒。”
我抽空背着墨青对芷嫣嫌弃地翻了个白眼，随即走到墨青身后，马虎地应付了他的话：“那剑刺得有点深，好得没那么快呢。”我站到他身边，巴巴地望着他：“那师父，你刚才感觉到什么异常了吗？”
我正如此想着，可墨青到底是墨青，所思所想果然与我不一样。
墨青看着方才被大黑鸟撞破的窗户，神色沉凝，带点严肃，寻常人见了他这模样，大概要开始逃了。而他只这般凝重地回了我四个字：“无甚异常。”
我一挑眉，哦，少年，你这个动作很挑逗嘛。只要将我往前面一拉，我必定毫无防备地往桌子上扑倒啊，到时候你是不是就要反过来捏我的下巴，调戏我了呢？然后对我吐露情意，坦白谋划……
“什么都没感觉到？”
墨青抬起手，将我的手腕握住。
“没有。”他看完剑，看完外面的天，现在又开始看墙边几案了。
他定定地望着我，在初时的错愕之后，他眼睑往下一垂，挡住了错愕之外的情愫。等再抬起眼的时候，他眸中如起了一场大雾，再次将所有情绪遮掩。
我索性站到他与墙的中间，距离隔得近，迫使他目光只能落在我身上：“可师父刚才你喝茶的时候嘴很微妙地动了动呀。”
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瞳里映着我与他之间的点点烛光，而烛光背后是芷嫣的这个身体。
墨青终是身形一顿，他目光一转，到底还是与我四目相接了，这次没再躲避，他开了口：“你倒是观察入微。”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想读懂他眼里隐藏着的所有秘密。
我眼珠子一转，想着今天若是不能把墨青的底探出来，那也不能让墨青把我的底探出来。我在心里正扯着瞎话，墨青倏尔眯着眼睛，又道：“路招摇是否亲我，很重要？”
我也没打算当真用她的嘴去吻墨青，我只是这般捏着墨青的下巴，问他：“她亲了你，你感觉到了吗？”
他脚步往前挪了一点。
她的魂魄挡在我与墨青中间，可半透明的她并不影响我与墨青对视。
我忽然有一点压迫感，往后退了一些，可刚才我自己把自己送到他与墙中间，一退，脚后跟就抵住了墙壁。退无可退。
芷嫣在我旁边叫得跟杀猪一样凄厉：“大魔王！大魔王！不要！我不要！你冷静！”
他接着问：“我是否感觉到，很重要？”
墨青透亮的眸光盯着我，神情有三分错愕。
我摇头：“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他眉眼微微一弯，“哦”了一声，像在静待我胡扯瞎编。可我实话实说道：“我看见她亲了你。”我站了起来，伸出手去，像刚才我对墨青做过的事一样，我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仰头盯着我，“就像现在这样。”
他手一抬，学着我刚才的模样捏住了我的下巴，目光带着几分危险，又暗藏几分诡异的诱惑：“那你方才这般动作，是打着路招摇的旗号，在调戏为师？”
“刚才我晕倒的那一瞬间，梦见路招摇了。”
不……我觉得师父你现在是在调戏我。
墨青放下了茶杯，隔着桌上跳跃的烛火看着我：“嗯。”
我很想反抗，可我完全没想到，在与墨青离得这么近，气氛如此暧昧的情况下，我竟然……没什么力气去反抗。
我没搭理她，一头撞进她的身体里，然后站了起来，走到墨青对面坐下：“师父。”
他手上一用力，微微抬起了我的下巴，距离近得让我听到了那心脏的剧烈跳动声，还有他言辞里的隐隐笑意：“大逆不道。”
我迈步往芷嫣的身体走去，芷嫣在旁边嘀咕：“你要不还是先和我说说你想起了什么事吧，我有点好奇……”
“扑通……”他这四个字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声，越来越靠近我的呼吸。忽然……
此念一起，我心觉荒唐，可也莫名地有几分……期待……
“啊啊啊啊啊！你们给我适可而止啊！”
他这般放纵我，甚至宠溺我，总不能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是喜欢我路招摇的吧。
我听到一阵撕裂般的尖叫，紧接着，下一瞬间，我猛地被撞出了芷嫣的身体。我一回头，但见回了那身体的芷嫣双手在墨青的双肩上狠狠一推，将他推开了去。
墨青那么聪明，他不会想不到我路招摇若是回来，缠在他身边，必定是心怀不轨……
墨青后退了一步，站稳身子，眼神退去了方才所有复杂的情绪，一洗原本的清冷干净。他望着钻进被窝里的芷嫣，没有说话。
因为，如果他早就看出了芷嫣身体不对劲，他为什么要帮我隐瞒呢？为什么不揭穿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送我六合剑，赠我九转丹？
芷嫣在那边抖了半天，像上了一次断头台一样紧张：“时时时……时辰晚了，你你你……”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这四个字太普通了，恰巧撞上了而已……
“厉尘澜！”
墨青在那种情况下对我说这四个字……他会不会，已经从芷嫣这个身体里看出了什么端倪，甚至……他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是一直装作不知。
比起芷嫣送客的话，另一个人来得更直接一些。是小不点顾晗光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他根本看也没看屋里的芷嫣在哪儿，径直对墨青道：“沈千锦……你为何将她关在我这里！”
我现在唯一能去猜测的事情就是……
墨青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见了顾晗光，只淡淡答了一句：“可以关在别处，可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我不知道在当时，他内心的感受与我昨日的感受有几分相似，我也无法衡量。
言下之意，便是说沈千锦被囚在顾晗光这里，是整个万戮门里最安全的所在。
而那时，我救了他，就像他昨天救了我一样，我单手抱起了还很小的他，盯着四周强敌，对他说：“我带你走。”
他是知道沈千锦与顾晗光之间的过往的。
他抱着他已经死了的娘，满脸无望，一如昨日我躺在地上等柳苏若的雌剑与万千天光一同落下的模样。
想来也是，墨青基本算得上我建立万戮门时的元老，若不是他当年年纪小、长得丑、没天赋，现在即便没杀我，也该混到一个光鲜的位置了。
我没动。我只是想到了很久之前，我第一次见到墨青的时候，那时他狼狈不堪，被十大仙门围攻，所幸的是洛明轩不知道是在养伤还是干别的，并没有来。
我创建万戮门那些年里，在四个山主收全之前，墨青应该对这些事都清楚，再加之有司马容那么个师弟，他的消息，或许不比万戮门里任何一个西山主手下的人少。
芷嫣问我：“什么？不对……”她道，“这种时候别想那些事，你先穿入我的身体，把他应付走了再说。”
顾晗光咬牙忍了忍：“她不能在我这儿。”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为何？”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坐在墨青面前，看着他望向那边瘫软的芷嫣的身体，目光似有几分探究，却也一直坐着没有动作，甚至没过去扶一下。
“我怕她……”顾晗光本欲直接反驳墨青的话，但一抬头，仰望着墨青，看着他自己与墨青之间的差距，素来骄傲的眼神里霎时间空了一瞬。“呵……也是。”他一声冷笑，“如今的我，便是想尽办法，大概也引不出她的情毒了。”
她从身体里爬出来，连声问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墨青没有接话。只听得顾晗光仿佛冷极了一般咳了两声，明明是个小孩身体，此刻却似一个老人一般沧桑。
我：“……”
他转身离开，行至门口，丢下一句话：“听说无恶殿有人找你，整日正事不做，陪一个丫头胡闹……”顾晗光斜了墨青一眼，“不怕路招摇回来找你算账？”
我没动，芷嫣一见，当即双眼一闭，往床上一倒，直接离魂出来了。
墨青闻言，发出了轻轻一声笑，也没与顾晗光多言语，他回头望了还缩在被窝里的芷嫣一眼，一个瞬行术，离开了这屋子。
可我现在也并不知道要怎么用芷嫣的身体应付墨青。
我站在门口遥遥望了一眼无恶殿，芷嫣终于离魂出来，凑到我身边与我一同往远方看：“走了？”
芷嫣也很是心惊。她眼睛瞪圆了给我使眼色，像想让我赶快回到她身体里面，替她应付墨青一样。
我转头，斜眼瞥她：“你刚才胡乱将我撞出去作甚？”
而相较于她的惊骇，墨青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回过头来，轻轻喝了一口茶，却又像有些异样地抿了抿唇。他这动作微妙，想到他之前说的于鬼神之事有点研究，我看得有几分心惊。
“不将你撞出去，你俩都要亲上了！还是用我的身体！”
只见芷嫣睁大了眼，拼命地咬着嘴唇，一副受到了不小惊吓的模样。
我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了芷嫣一番：“你懂什么，我在试探他。”
我猛地往后一撤，瞪了芷嫣一眼。
“试探什么？”
“啊！”旁边芷嫣倏尔倒抽一口冷气，惊醒了我。
“试探厉尘澜到底喜欢谁。”
我看着他轮廓漂亮的嘴唇，是不是吻一下，这些问题就都能有答案了呢……我凑上前去，蜻蜓点水，浅浅地一碰，却不似上次那般，只触碰了一下便猛地弹开。我触了很久，直到仿佛有了错觉一般，我感受到了来自人的皮肤的温度。
“什么喜欢谁……”她反应过来，“你难道在试探厉尘澜是喜欢我的身体，还是我身体里的你？”
甚至像现在这样，与他在空间中奇妙地对视，这一腔燥热的血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抱着手倚着门扉站着，跟芷嫣理智地分析：“我先前问他，是否感觉得到路招摇亲了他。若是心中无鬼，有则说有，无则说无，可他逃避了，也不去问路招摇在哪儿，甚至都不问路招摇为什么亲他。逃避，显然是因为心乱……
脑海里时不时出现他的身影又是怎么回事呢？
芷嫣一撇嘴，径直打断了我的话：“这还用试探？瞎子都看出来了，他喜欢你啊！”
这段时间以来对墨青的逃避、不舍与这纠结的心脏跳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这话说得那么自然，我一愣：“你什么时候瞎了看见的？”
为什么呢？
“我那身体只是一个躯壳，我在里面就是我，你在里面就是你，修道者无论修何道，一开始不就说了吗，这身体只是一个寄居所。谁会去爱上寄居所呀。”
此时，天色将黑，而芷嫣屋里尚未点灯，墨青一抬头，欲点灯火，这倒像配合着我，将下巴扬起来了一样。他盯着灯火，而我便在灯火之中，不躲不避地看着他。
我惊叹，芷嫣居然有一天能说出这么让我服气的话。于是我问她：“你为什么刚才不让墨青亲你的寄居所？”
我手指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然后捏住他的下巴。
芷嫣一默：“那不一样！反正就是……我很早之前就和你说过了啊，厉魔头是喜欢你的。只是你不相信……也不是，其实我觉得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你只是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他自是听不到的，于是我便自言自语地说：“你要是知道，你家死了的先门主正盯着你，你喝茶还能喝得这么淡定吗？”我伸手去戳了戳他的茶杯，手指穿过杯底。我指尖没停，一直伸手，摸到了他的脸颊上，“作弊啊，怎么在我死了之后才变得这么好看，让我都不忍心带你走了。”
我沉默。
我飘到他桌子对面坐着，直勾勾地盯着他，唤了一声：“小丑八怪。”
“大魔王，你是一个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的人，所以拒绝对别人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幻想。因为不期待，就不会给别人伤害你的机会。”
墨青入了屋，但见芷嫣尚在打坐当中，他不惊不扰，自己在桌前坐下，自行倒了杯茶，轻抿一口，仿佛在等着芷嫣醒来。
我望着她：“你知道？”
这小丑八怪不知白天跑去哪儿忙了，估计是没有好好打坐调息，现在看起来，脸色依旧不似之前那样健康。顾晗光说得对，他比我还能胡来，以前我任性，可还是惜命的。而他一点也不……
“知道啊，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天。你就是个逞强的大姑娘。我啊，感觉自己已经看淡了很多事，可这些都是在我吃了苦，受了痛之后才这样的。你就更是一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能坦然面对的人。我与你差了好多的距离，那就是说，我受的苦难，与你也差了那么多。”芷嫣转头看我，“你是一个会让人心疼的大魔王。”
到了傍晚，墨青却来了。
我盯着她，默了一会儿。“先心疼心疼你自己吧。”我道，“我打算把买还阳丹的事情提上日程了，你明天给我拖着你那病号的身体，下山去给我找人烧纸。我是个受过很多苦难的人，从明天开始，拯救我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我拍了拍芷嫣的肩，“我先去晒晒月亮，你琢磨一下怎么找人烧纸吧。”
啊……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可是一回想起来，言犹在耳，仿佛能再次冲击我的心房。
我闲闲地飘了出去，听着芷嫣在背后破口大骂我是大浑蛋。
我像生病了一样，越想越多，直到最后脑海里全是墨青昨天说的那四个字“我带你走”。
我飘上了房顶，仰躺着看月亮，一边看一边琢磨。
我陪着芷嫣在屋里打坐，我斜斜倚在床上，闲来无事指导她一两句，更多的时间就是望着房梁发呆。脑海里忍不住，反反复复想着的，都是这段时间以来，与墨青有关的画面。
我现在大概知道了小丑八怪已经分清我与芷嫣的事情，也知道了小丑八怪大概喜欢我的事情。他隐瞒着这些事，是因为害怕我知道他看穿我之后，就不再用芷嫣的身体和他玩耍了吗……
然而不管对别人而言今天多么煎熬，在我看来，昨天的风波都已过去。洛明轩没有复活就行了，现在我一个死人，别的事也都不在乎了。
一时间，我忽然有点好奇，这个小丑八怪，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
这一天，整个江湖似乎都被昨夜锦州城的余波震颤。
和我一样吗，从那句“我带你走”开始，倾斜了心里的天平吗？
还是我身体里的你？”
若是如此，他的时间会不会也太久了一点……
“你难道在试探厉尘澜是喜欢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