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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大结局

不姜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这年轻女子一身青翠衣裙,裙角绣着银色四神纹,明眸善睐,笑靥如花。

“这里是黑石城历任魔王的画像。”

最后一张画像,画着的是个年轻女子。

“黑石城历任十位魔王,我本以为,她会是第十一位。”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我还是将她的画像放到了这里。她比他们做得更好,是吧?”

这些人姿态各异,神情不同,站在画像中,活灵活现,注视着殿宇中的人。

顾白婴凝视着画中人。

有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大汉,有鹤发鸡皮慈眉善目的老者,有大腹便便满面红光的胖子,有衣冠楚楚神情冷漠的青年.

一众画像中,唯有她笑得最明媚。

画像巨大,从殿宇高处一直垂至殿宇脚下。上头有人,形形色色、面容各异的人。

“魔王都不喜欢笑,包括簪星的父亲,她是第一个笑得这般开心的魔王。挂在这殿中,有时我走到这里,看到她笑容,便觉得心情好多了。”

四面的长璧上,挂满了一幅又一幅的画。

顾白婴道:“她喜欢笑。”

“你看。”不姜望向殿墙。

簪星总是笑着的,不管是在姑逢山还是在黑石城,哪怕是最后成为天道棋盘上的那颗棋子,奔赴注定消解的结局,都是笑着的。

这殿宇很空,殿中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仿佛许久都没人进来过。推门的瞬间,有细小烟尘在空中飞舞,泛着一股淡淡的陈旧。

不姜道:“所以我想,当初做那个决定,她应当不后悔。”

顾白婴随她走入了殿中。

她转过身,看向顾白婴:“少阳告诉我,你不允在宗门中放置簪星的塑像,是觉得有朝一日她还会回来?”

不姜在门口站定,望向殿宇深处:“走吧。”

顾白婴平静地注视画中人,过了半晌,他道:“我说过会等。”

绕过混沌殿外院,顺着殿中长廊走到尽头,有一处稍小些的殿宇。

“真是个情种。”不姜叹了口气,“本殿年轻的时候,总不喜欢这些为情为爱要死要活之事,亦觉人生在世不可天真。天道无情,有些事终究无法勉强。”

顾白婴蓦地抬眸。

“但是呢,许是老了,近来也觉得,凡事并不绝对。既然簪星当年能逆转天命,许多事未至尽头,谁也说不出结局。”

她问:“你想看看她吗?”

她微笑着看向顾白婴:“人生很长,说不定,会有第二次奇迹。”

魔后的容颜一如既往的美艳,衣袍上刺绣繁复又华丽,眉眼间却比从前平和了不少。她看向顾白婴,微微一笑:“本殿知道,迟早有一日,你会再来黑石城的。”

夜晚的时候,黑石城中亮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火。

顾白婴走到她身侧。

骷髅灯笼如今又多了几个颜色,不止有青色、蓝色,还多了些白色与红色。一眼望去,闪烁变换,比人间灯市还热闹,灿烂中透出几分诡异。

听见脚步声,不姜没有转身,只道:“你来了。”

顾白婴慢慢地在街道上走着。

不姜也曾问过红酥要不要回到岳城,被红酥拒绝了。不姜见她执着,索性留她在黑石城,打扫殿中事宜。

黑石城的夜晚向来比白日还要热闹,他容貌生得好,气质又是一等一的出色,才走了没几步,就有大胆的魔族女子来勾他手臂。他冷淡地看对方一眼,绣骨枪挡住逼近的人。女子悻悻松手,没趣地走了。

混沌殿中只留了红酥。

有魔族女子手里捧着大片大片的雪白骷髅走过,不时低头嗅一嗅,笑道:“好香。”原是鬼首花,再看周围魔族,大多人手一束。

殿中的七位宠妃,全都被遣散了。走的时候很是伤心,小双劝慰了很久,承诺若有一日簪星归来,他们还能回到殿中伺候。

顾白婴方才惊觉,今日是七夕。

这条缆绳是当初缆将军留下的,从前簪星住在这里时,大多数时间,这根绳子都被弥弥抓着用来荡秋千。簪星半夜醒来,常常冷不防被晃荡的影子吓一跳。簪星走后,弥弥也消失了,只有这根绳子留了下来,有风的时候晃晃悠悠。

不远处有人在卖银色小锁,店主是个漂亮的红发女子,正叉腰大声吆喝:“合欢同心锁!魔后殿下同款合欢同心锁!锁住爱人,锁住情意,只要用笔将两人名字写上去挂在树上,再用钥匙将锁锁上,两人就会一生一世不分离!”

正对外院的窗前,挂着一条粗粗的缆绳。

“一把只要两百魔珠,十把起卖,买十送一,买五十送十,很划算的!”

不姜正背对着顾白婴,看着窗外。

居然还涨价了。

不过殿中原先的几百盏鬼火都撤走了。簪星离开后,混沌殿中几乎无人居住,长年累月一座空殿,这么多烛火,怕走火烧了殿宇不好收场,不姜就让吹灯鬼熄了这些明灯。

顾白婴看向树枝上挂着的银色小锁,摊主见状,热情招揽道:“公子想要买锁吗?买十把带回去吧!”

门口那尊刺眼的邪魔像依旧五彩斑斓,殿中的水池子里,几根光秃秃的骨头幽幽发着亮光。

他目光扫过那些银锁,道:“不必。”朝前走去。

混沌殿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

摊主也没恼,只是有些迟疑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顾白婴走了进去。

下一刻,有客人询问,她便将这短暂的疑惑抛之脑后,卖力招呼起来。

小双在混沌殿前停下脚步,轻声道:“殿下在殿中等着顾仙长,请吧。”

顾白婴继续朝前走。

各处洞窟还是如从前一般花里胡哨,这股浮夸之风后来渐渐吹到了宗门,听说如今的吟风宗里,弟子们的衣裳亦是五颜六色,不知是不是聂星虹上次来黑石城得到的灵感。

黑石城的街道熟悉又陌生。他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朝前走,看到了街道拐角处,一方熟悉的小摊。

偶尔宗门大会,乔装打扮的魔族混入其中,修仙界的人发现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黑石城里,有时候也会有好奇的修士不知从哪里得来魔丹坐了黑龙鱼跑进来,四处参观游玩,不姜也只让小贩们默默多收他们些魔珠,当作不知道。

小贩是个穿银袍的中年男子,头发梳成一簇簇小辫,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的蚂蚁发呆。见有人来,男子精神一振,站起身招呼道:“瞧一瞧看一看,红纹石牡丹粉幽灵雪花云母手链,只有最后这么一批了!情缘不好的男子若是买来佩戴,不出三日,必然有桃花上门,灵的很哪!”

魔族的灵脉恢复后,魔气逐渐充盈了起来。又因为当年金门之墟一行,说到底,是簪星救了天下人。修仙界纵然再不要脸面,也不敢落下卸磨杀驴的名声。这些年,人魔两族倒是和平了不少。虽不至于说亲如一家,但偶尔在都州见到面了,两方也能矜持地打个招呼,云淡风轻地问好。

顾白婴脚步一顿,男子凑上前,笑嘻嘻道:“公子要不要买一根回去戴戴?”

黑石城比几年前更繁华了。

他没认出顾白婴,顾白婴却觉得有些好笑,遂不咸不淡地开口:“几年前你就说这是最后一批了。”

黑龙鱼载着顾白婴去了黑石城,小双迎接了他。蓝衫儒冠的青年还是如从前一般温雅,对顾白婴笑道:“真人先前来信告知殿下,顾仙长不日会前来,殿下令属下备下落脚之榻,没想到多等了几月。”他一边领着顾白婴往里走,一边笑着开口,“看来顾仙长这些日子,去了不少地方。”

“咦?”男子愣了一下,仔细端详了面前人片刻,一拍大腿道:“原来是公子!当年记得您在我这里抽了一支下下签,第二日我这小摊就被停了”他和和气气地开口,“您当时怎么不说自己是我们小殿下的情人呀!我要是知道,我就不让你抽那只签了。”

他希望.能再见到她。

他提起“小殿下”时,眉宇间不见哀伤,魔族自来豁达,生老病死不过人间常态,从不放在心上。这一任魔王没了,日后自然会有下一任,红尘来来去去,总是如此。

簪星曾说,在他们那边有个习俗,对着鲤鱼许愿,就能心想事成。虽然这大鱼看起来,与“鲤鱼”实在很难搭上关系,但他还是静静看了黑龙鱼半晌,在心底许了一个看起来不太可能达成的愿望。

“你的签很准。”顾白婴淡道。

黑龙鱼认出了他,轻轻甩了甩尾巴,鱼尾将黑色河浪拍出巨大水花。他把一大把丹药全部撒入河中,安静地等待龙鱼将它一粒粒吞完。

“准什么呀,都是假的。”那男子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也不怕告诉您,当年那签筒里,就没一张好签,全是下下签。本来就是客人抽一支下下签,心中自然不舒坦,我再好‘对症下药’,卖他些克服劫难之物,赚些魔珠罢了。谁知道撞上了小殿下巡城,停了我的摊子。”

或许也不是龙鱼不愿,而是当打开金门之墟的钥匙消失后,天界与人界相连之地,又被重新封印了起来,再无人寻到痕迹。

顾白婴怔住。

金门之墟一行之后,最后一颗星辰归位,黑龙鱼载着众人回到都州。之后的一段时间,顾白婴曾试图再次回到金门之墟寻找簪星的下落,但黑龙鱼不再载人去往河底的漩涡了。

竟是假的么?

黑石城前,冥冥河河浪翻涌,他将提前备好的丹药一颗颗扔进河中。不多时,水波深处,巨大龙鱼游了过来,停在岸边,如一艘黑漆漆的、等待着旅人归来的船舶。

他后来曾反反复复想起那支签文,总觉得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如今却在这里,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个阴差阳错的巧合。

他最后去了黑石城。

却误打误撞的,一语成谶。

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都州大地,桃柳明媚,簇锦花团。

那小贩还在絮叨:“不过混沌殿的人来警告我之后,我就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现在可不敢了。今日是七夕,来,公子,”男子从小摊底下摸出个罐子,“再抽支签吧,我保证,这里头全是好签,图个好兆头!”

有时候是小桥流水的水乡,有时候是袅袅炊烟的山村,有时候是烟雨蒙蒙的小镇,有的时候,是重峦叠嶂的高峰。

他想要拒绝,临到头了,却改了主意,将绣骨放到一边,从那罐子里摇落出一支签来。

顾白婴去了很多地方。

木签落到地上,顾白婴弯腰捡起,这是支红色木签,上头写着: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他踩着满山寒露离开,没有回头。

男子凑过来一看,大笑道:“哎呀,这是只上上签,恭喜公子,看来,您好事将近了!”

年轻人在佛塔前站了很久,直到夕阳从塔尖坠落,没入整个山头。月亮从远处升起,馀饿山夜静水寒。

他怔忪片刻,低头笑了一下,将木签还给那男子,道了一声:“多谢。”

她对他无情,却对天下人温柔。

周围笙乐交错,人声如沸。灯火似星,照亮一城华夜。

鬼厌生可以为了拯救心爱之人,杀尽三界众生陪葬。而他不行,他心爱之人,本就是为了守护苍生黎民而牺牲。其实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是那颗天道的棋子。

再往前的地方,有人正在演皮影戏。

两生佛轮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术,纵然有,也不行。

上回来时,看皮影戏的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此地包裹。不过后来黑石城中不允影戏中过分露骨,戏目变得寡淡寻常,听戏的魔族就少了许多。魔族大胆热烈,对于这种缠绵含蓄、凄清哀婉的戏目,总是兴趣缺缺。如今戏摊前,只零散地站着几个上了年纪的魔族。

执着如鬼厌生,最终也没能留下过去的人影。时间潺潺流走,顺着洪流向前,只留下回忆赠给剩下的人。

顾白婴在皮影戏前停下脚步。

夕阳如旋轮,刺眼得很。

这出戏唱的是书生爱上相国家小姐的故事。

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反而是在她离开后,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各种各样的人嘴里,窥见她隐秘的心意。

做戏的人声音绵长,唱词端丽。唱书生对小姐一见钟情,相思付尽。唱小姐与书生缘分注定,郎情妾意。

顾白婴抬眸,忍不住笑了一声。

“.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原来她是吃醋了。

“.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门冬恍然悟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师叔,她这是吃醋了!”

叛将欲抢小姐,书生使计解困,偏在这时相国夫人要悔婚,之后又是私会、上京、应试、传言

他惯来对感情不甚细腻,不明白簪星突如其来的疏离,后来过了很久,有人说,曾在司幽国那个夜里,看见簪星与蒲萄在林间说过几句话。

魔族改了后头的唱词,不如先前绮丽,听众嫌俗气又不刺激,摊前人影渐渐稀少,不知何时,只余年轻人一人。

就像他还记得后来自己在众人怂恿下,去给簪星送药。簪星看着他,不冷不热的神情。

他就站在这皮影戏前,认真地听着这出算不得多新鲜的戏。

顾白婴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自己说了什么,不过还能清楚地记起握住她手时,她手心的温暖。

悲欢离合、爱恨起伏,不过缩短在几句唱词之中。黑石城中人爱欲强烈,听不得这样哀婉俗气的戏码,听者寥寥无几。

当年两看生厌的族群,被迫两两携手合作进山的画面,想来未来都是看不到了。

顾白婴从前也不听戏,总觉得这些缱绻风月、缠绵离分与他没有半分干系。而今,却静静地立在这皮影戏前,听着这出无人驻足的团圆。

两生佛轮毁掉后,馀饿山的“平衡”被打破。无需平衡也能入山。不过如今,没有修士再会特意来此地试炼——没有奖励的试炼,向来都是不划算的。

书生高中状元,衣锦还乡,结为夫妇,平生愿足。

大片大片的忍冬花如小小的旋轮,映着佛塔塔尖处那轮金色落日。

戏中的人在唱:“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流泉寺还是老样子,五轮塔前,多种了许多忍冬。

愿普天有情人,终成眷属。

沧海桑田,世事变化,生老病死不过人生常态,对他们而言,不及一朵花开花落重要。

是个俗气又圆满的欢乐结局。

琼娘恹恹开口:“昨夜雨大,新开的芍药又折断了一枝。”

他一个人看完了结局。

琼娘和游郎还是老样子,司幽国里,空出的屋子却多了一些。两位族长眉宇间依旧是淡淡的厌世,几年过去,司幽国的子民又有去世的。终有一日,这个族群会从都州大地上消亡。

四面喧嚣,周围灯火一点点暗了下来,有耄耋老者从皮影后走出,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慢吞吞对他道:”客人,这出戏已经结束了。”

不过,当初洪灾,带走了大部分水木之精,如今,到馀饿山来的人,也鲜少有如当年那般冷不丁被拖下水的倒霉鬼。鸟兽和豹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盘旋在山林四处,提防着摧折花木的不速之客。

他睫毛低垂,轮廓在灯火中落下一个孤寂的黑影,过了很久,开口道:“嗯。”

大大小小的水潭旁边,立起了木头做的牌子。这牌子做得比当年更显眼一些,上头画的不再是旁人都猜不出的图案。而是言简意赅地写着两个字:危险。

黑石山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那些佛像却损毁了不少,水患最凶时,大水漫上来,许多佛像被冲垮飘走,后来的人再恢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索性作罢。

不过最冷清的高处,却能瞧见最热闹的城池。

几年过去,种下的花木都开始繁盛,热热闹闹地点缀整个山林。山兰、芍药、芙蓉、海棠,深浅不一,淋漓尽致。

从高处往下俯瞰,灯火璀璨,如流萤万顷。

当初簪星带领魔族进山,刚进山就遇到除魔军,两方大打出手毁坏了馀饿山的花林,叫司女族和司士族的两位族长心疼了许久。为了得到司幽国的帮助,小双致歉过后,承诺今后可以帮他们将毁坏的花林重新恢复。水患之后,黑石城一切如常,小双得了不姜的准允,便来信守承诺,过来种花来了。

簪星曾在这里幻化出一棵比翼花树。魔族天生擅幻术,一棵比翼花树,只需要一点点天魔之力。她在这树下胸有成竹地夸下海口:“我可以让这棵花树一直在这里。”

灵气逐渐充裕后,山上的植被也丰富了起来。前几年,魔族的小双带领手下,扛着几大箱种子,前来履行当年的承诺——为馀饿山种花。

不过,她离开后,这里的比翼花树就跟着消失了。

馀饿山如今,比起从前来,要苍翠茂密了很多。

黑石山后来也没有如她所说的那般,变得草木丰美,尽管小双试图在此地洒下花种多次。不过黑石城土质特别,寻常花木难以生长。

这之后,顾白婴去了馀饿山。

终归勉强不得。

他在这里度过一夜,第二日,重新写下两个名字,转身离去。

他在山顶处坐了下来。

如曾存在过的,雪原中的城池。

掌心处,躺着一只小小的银锁。

并排写在雪地里的两个名字,早已被风吹散。纵然他捏了避风诀,小心翼翼地守着两个名字,但终究会被大雪湮没。

那是他与簪星在多年前的七夕日买下,当时卖锁女子一口一个“等日后情缘断了,想换人了,就将锁打开”,将他气了个够呛。不过后来,这锁没有打开,他们的情缘似乎也没能延续。

藏宝地的雪谷里,积雪还是如从前一般深厚。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新的雪覆盖旧的雪,雪原茫茫如玉,一望无际。

顾白婴垂下眼睛看向掌心。

顾白婴还去了藏宝地。

掌心的小锁旁,还有一把银色钥匙。

他只是怕,这等待,就是结局。

当日他骗簪星将钥匙丢掉,实则还是藏在他手里。不过是担心簪星哪一日真的想换人了,满山遍野地又将那锁找到,干脆用了个障眼法,想着还是放在自己手中安心。

他很有耐心,他很擅长等待。

却没想到,仍然强留不得。

他没有说谎,当年在姑逢山上,他守着青华仙子留下的比翼花树,一等就是十多年,从不心急。

簪星曾在这里问他:“顾白婴,如果我真的收了七个男宠,你真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吗?”

顾白婴回道:“我不怕等。”

他那时笃定地答:“真的。”

姑逢山上,长春池边,湘灵派的蒲萄问他:“她已经不在了,你还要等吗?”

其实,他是骗她的。

不如就在美梦中沉沦。

倘若簪星真的收了七个男宠,顾白婴想,他应当也很难做到与她老死不相往来。大概会时时刻刻注意着她,担心身为黑石城主人的簪星会招来很多很多的麻烦。那些男宠看起来各个柔弱不堪,危险来临时,绝大可能只会扯后腿。不像他,多少都能护着她一点。

不过顾白婴现在明白了,当等待多年的希望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再清醒的人,都难以有勇气选择真相的残酷。

年轻人瞳眸映着柔软夜色,忽然轻轻一怔,似乎也为自己这荒谬想法所惊,忍不住笑了一声。

徐豆娘也曾如他一般,在这样的荒漠中做过美梦。他们曾觉得小姑娘天真,才会轻而易举地中了蜃女的幻梦。否则寻常人只要稍一想想,就会怀疑失踪多年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许是实在太想念她了,竟连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也生了出来。

无论是真实与蜃景,星空总是一样热闹。

簪星说,黑石山上寻常不会有人来,很清静,可以在这里想一些事情。

银河正对着他,在广阔的夜空中静静闪烁。

他现在明白了,这里的确很适合想事情,比如,想念一个人。

顾白婴将手枕在脑后,靠着身后的沙丘仰头躺了下来。

所有有关簪星的一切都从这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走过很多地方,试图找到一些她曾留下过的痕迹。可是没有。

其实现在想想,他那时候,应当送她一朵花的。

什么也没留下。

那时候簪星坐在他身边,托腮望着他身前的绢花,教训他不能待人无礼。而当时他在门冬的误导下,错解了她面上的神情,以为她是因为没收到花失落,怒而去舞会上逼人与簪星跳舞。

顾白婴不知道当年的簪星坐在这里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而如今,他坐在这里,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

他也曾在这里,收到过一朵又一朵的绢花。

远处灯火通明,将黑石城的夜晚映照得如春水繁星。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手帕,落在沙地里,半张手帕被风吹得皱皱巴巴,像一朵被人折叠起来的绢花。

顾白婴忽然就想起当年的青华仙子来。

存在于幻境中的巫凡城已被打碎,沙漠安静又辽阔。长空中的星辰若缩小的篝火,藏着看不见的华丽裙摆。鼓点激昂,歌声热烈,有姑娘的裙摆上描红绣绿,仿佛徐徐铺开的艳丽长画。

秘境之中,夜色中的烟火层层叠叠绽开,笑意和煦的男子对着身侧白衣美人笑道:“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难受到不愿面对现实的时刻,如仙子这样清醒的人,说不准有朝一日也会需要用这种虚妄的幻术来获得慰藉。”

夕阳从沙漠尽头坠下,夜风从远处吹了过来。

他那时年少,不懂自己父亲所言,到如今,终于了悟。

沙漠荒芜杳无人烟,繁华热闹的城池绿洲早已化为蜃景,消失在旅人的梦境里。

当年的青华仙子最后独自一人回到姑逢山,以幻术幻化满树比翼花开,而他,到底走了母亲的旧路。

顾白婴去了乌旦林沙漠。

从顾白婴指尖,渐渐泛起一阵暗银色的光芒,这光芒乘着风,在虚空之中,渐渐凝结成一个人影。

他低头,看着燃烧的火,轻声自语:“我不想分离。”

她有柔软的长发,明亮的眼睛,翠色裙角如春日的柳枝,将这漆黑的山夜点亮。

夜雨霏霏,山洞里一片寂静。

幻术简单,可凡人偏偏最爱中招,只能说明它的确能戳中人心最脆弱的部分。

年轻人雪白的锦袍上,朱色雁纹在火光下展翅欲飞。

簪星离开后,顾白婴从未用过幻术,总觉得以幻术幻化出来的虚假躯壳,终究不是那个记忆里的人。他既说了要等,又怎会连这点孤独都熬不住。

簪星说的没错。可是她忘了一点,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分离。

可簪星也从未入梦,一年年的,她从不曾在梦中出现。

火苗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不辞辛劳地驱逐雨夜的寒气。

今夜是顾白婴头一次以幻术幻化心中之人,就这一次吧,他想。

“人和人相处,除了相遇,就是分离,分离时多,相遇时少,活着总是如此。”

他实在是,太想念她了。

曾有人在这山洞里短暂地避过雨,女子吵吵嚷嚷的声音回荡在穴壁中,让冷寂的夜不再那么孤独。

幻梦中的人影从夜色中走了出来,走到他身前,微微弯腰,注视着他的眼睛。簪星笑盈盈地开口:“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风从外面吹来,将人影拉长在穴壁中。

他注视着面前女子。

夜雨淅淅沥沥,打湿整座山林。

簪星微笑着看着他,道:“师叔,许久不见,我有些想你。”

簪星上太焱派之前,他从不如凡人一般生火驱寒,簪星走后,他却好似也习惯了,冷了生火,寒了添衣的行径。赵麻衣总是嘲笑他有照明符不用,可赵麻衣不懂,火苗比符纸暖和。

顾白婴闭了闭眼。

傍晚的时候,山上忽然下起雨来,他躲进了山洞里,在山洞里生起了火。

幻术,固然可以幻化出心中所思所念,可仅仅只能刻画相似的外表,无法描摹一样的灵魂。她在他脑海里太过生动鲜明,纵然他用尽所有精神力,也无法仿出她神韵万分之一。

想来再过不了多久,藤蔓就会彻底枯萎。

终是徒劳。

如今灵气充裕,各地秘境又多了起来。离耳国的这处,便不如多年前那般紧俏了。无冬山渐渐长成从前的模样,镜湖如玉。他甚至在山里看见了那面仙歌藤,仙歌藤也老了,花朵看起来不如从前艳丽,连歌声也从少女的婉转清丽变得如老妪一般嘶哑。如此歌喉,自然吸引不了猎物。

簪星走到他身侧坐下,风吹起她的发丝,有一两丝拂过他的脸,带来轻微痒意。

顾白婴去了离耳国秘境。

顾白婴没有睁眼,仿佛这样就能更接近心中的幻影。

他笑了一声,道:“多谢。”

就如簪星刚刚离开的那一段日子,他回到姑逢山,白日里看起来与过去没有任何区别,却总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那根破碎的簪子呼唤簪星的名字。

顾白婴低头看向手中的冰糖浆,甜浆盛在花朵做的杯子里,盈盈散发芬芳。

簪星的身体里有他的一丝元魂,他们的命运早就连在一处。他仍记得当初簪星注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我想改变我的命运,也想改变你的”,到最后,她改变了都州亿万生灵的命运,然后永远消失了。

末了,他将一杯冰糖浆塞进顾白婴手里,笑道:“今日见熟人高兴,送您一杯,不要钱!祝仙长日后事事顺心!”

这些年,顾白婴走过许多地方,试图发现她的气息,但奇迹这回事,或许不常常眷顾凡人。

小贩认出了他,熟络地与他攀谈:“仙长又来咱们离耳国啦?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小的还记得上次可是一大群人,还有那只猫,哎唷,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么胖的猫。”他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感叹道:“仙长倒是比从前风姿更盛了。您可是不知道,当年您走后,多少姑娘来管我打听您的消息.”

簪星没有再出现。

竟是当年那个卖蛎子的小贩。

她是无意间划过夜空的晚星,注定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照亮过他一瞬,然后倏尔不见,只留下在星空下独自等待的人。

顾白婴回头,见摆摊的小贩殷殷望着他,见他转身看来,神情一松,笑道:“方才小的就看您眼熟,果然是您!”

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

“小仙长?”身后有人叫他。

年轻人坐在寂寂山风里,脚下城池灯火辉煌,影子与光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他就是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表面嚣张无谓,其实比谁都后悔。这些年深夜,他时常从梦中惊醒,总是想起当年,总是后悔。总是想着在黑石城那个下雨的夜,他要是多留意一分簪星的不对,或许就能多一种可能的结局。

女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带着清浅笑意:“黑石城还是老样子,出虹台上晚星常在,黑石城却没有晴夜,未免看着荒凉。”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看穿他了。

她道:“顾白婴,我送你一样东西好不好?”

时光回转,少年骤然停下脚步,仿佛心中某个秘密被人揭穿,有瞬间的茫然。

风声变得轻盈起来。

“只要是人,就会有软弱伤心的时候,你没有看见,是因为你师叔将这一面藏起来了。正因为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他就算想躲也没处躲。等你们都习惯了这般,他就算想当着别人的面流露出软弱的瞬间,都做不到了。”

他慢慢睁开眼,忽然一怔。

“你见过顾白婴失败的时候吗?见过他流泪的模样吗?见过他软弱的一面吗?”

脚下的城池,原本灯火璀璨,将荒野点缀得流光溢彩,如今,却像是满荒野的烛火被人一点点吹灭,大地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那时候,也是这样晴朗的夜,他为了琴虫,不情不愿地同他们一起出行。又因为谈及结心铃与母亲,心中不虞,借口买冰糖浆离开。却在回首时,看见那女子侃侃而谈的模样。

天地暗了下来。

他站在西海前,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多年前,第一次同簪星他们来到离耳国的时候。

有人伸手,掌心青色光芒蓦然被扔向长空。刹那间,沉寂的长空陡然喧嚣。

月色洁净,沙粒纯白如雪,红树林上挂着的绀蓝灯笼将长夜染上一片清凉。

星空一点点亮起。

红树林茂密的海滩前仍然热闹,正是夏夜,无数游人修士来到海滩前,看潮水漫过脚边的沙粒。

起先只是一两点晶莹,接着变成一簇一簇的璀璨,再然后,无数澄明的光扑满夜空,闪烁银河自天边流泻,热热闹闹地簇拥在穹顶,漫过广阔人间。

离耳国终年炎热,四季如夏,当年最贵的“仙寻海”客栈已经不见了,院子里那株漂亮的凤凰木却还在开花。大朵大朵的红色花落在头顶,将长空映出一片红霞。

“这片晚星,是独一无二的,别的地方都瞧不见。顾白婴,”她没有看身侧人,只是看着灿烂夜空,轻声道:“你喜不喜欢?”

顾白婴去了离耳国。

顾白婴怔怔盯着她,全身上下似乎都僵住了。

如今都州四时和平,无事发生。太焱派门派兴旺,一切欣欣向荣,他这个七师叔,素日里在宗门里也无甚大事。孟盈让他下山走走,瞧瞧都州如今各处恢复得如何,他便也没推辞。

幻术里的人,如何能幻化星空?她仍坐在身边,可又与方才的幻影截然不同。她鲜活又灵动,每个神情与细节,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宗门大会过后第二日,顾白婴下山去了。

如此真实。

年轻一辈渐渐独当一面,撑起宗门的未来。如稚嫩小树,终有一日要长成参天蔽日。

“叮——”的一声。

原先玉雪可爱的小孩儿,如今个子见长,生得唇红齿白,格外清秀明媚。他不再扎两朵莲花发髻,也如宗门里别的弟子一般,以发带束成马尾。一身粉色纱袍,少年翩翩如风,常惹得门中女弟子们芳心暗动。

有清脆微渺的声音自身畔响起,如悦耳终章,声声净是重逢喜悦。

门冬也长大了。

结心铃缔结他心,从来反应他最本能的心动。

这比挨打还恐怖。

他不可能对幻影心动。

牧层霄和田芳芳也开始收徒了。他二人修为如今在都州也排得上名号,想要拜入门下的人数不胜数。玄凌子自己懒得收徒,便将收徒的担子早早撂给了两个弟子。牧层霄看着寡言,对收入的弟子却格外严厉,惩罚手段层出不穷,时常听到有人背地里议论他凶神恶煞。田芳芳倒是看起来和气爽朗,不过在他手下,若修为没有长进,是要被罚扣灵石的。

除非

她做得很好,出乎旁人意料的,并不是一个只知道修炼不通人情世故的孤傲神女。对于宗门间有意无意的试探周旋,她总是游刃有余。对门下弟子,亦是考虑周到。有人说,是因为孟掌门曾在年少时与同门师兄弟们一道下山历练,体会人情世故。因此,太焱派新进弟子,常常会被安排下山历练,以此磨砺红尘情苦。

天地安静下来,无数晶莹璀璨的光落在人间,长风于山间自由奔驰,卷起女子淡青的袍角。

孟盈已经接任了太焱派掌门之位,成为都州修仙界里,最年轻的一位掌门。

她盯着夜幕:“星空是假的。”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

又转过头来看着顾白婴,指了指自己,慢慢地、轻声地笑起来。

被水患糟蹋的城池已经全然看不出毁坏的痕迹,摧折的树木又重新长了起来。人们总是善于修复过去的伤痕,都州热闹又繁华,看不出曾有过那么一场灭世大雨,试图将天地倾覆。

——“这个,是真的。”

洪水褪去的第五年,都州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