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是需要我来看护吗?”夏尔停顿了一下又问。
“帮助?没有没有,我没什么可帮助的。”张文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不……不需要……”张文昊的声音低落。
“需要我的什么帮助吗?”夏尔看着张文昊问,时间仿佛一下停止了。
“那你是需要我的关心和原谅?”夏尔说下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坐了多长时间的飞机?哦,对了,住在哪里了?需不需要我安排一下?”张文昊忙乱地关心着。
张文昊无言以对。“女儿……原谅我……”张文昊沉默了良久说。
夏尔仍是冷冷的表情,心里的波动一点儿未表现在脸上。她穿过老马、林楠的眼神,随着张文昊走到了病床前,但并没有坐下。
“原谅你?”夏尔的情绪波动起来,眼睛发红。“你让我怎么原谅你?怎么原谅你?你给过我和妈妈什么感情吗?你真正为我们负责过一天吗?”夏尔颤抖着说,“你知道妈妈走的时候,说过什么吗?她让我永远不要姓你的姓,永远不要见你。”夏尔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抑制了半天还是爆发出来。
“我……挺好的……”张文昊努力稳着情绪。“来,小婕,别站着,里面坐,里面坐。”张文昊突然像年轻了十岁。
“小婕,哎……请你原谅我……我……”这是张文昊预知的结果,但他仍无法面对。
夏尔原来叫张婕,但自从母亲与张文昊离婚之后,她就随了母亲的姓,改名夏尔。见到久违的父亲,夏尔仍无法突破那种生硬的陌生。她知道了父亲的病情,心就算再硬也抵不过骨肉亲情,犹豫了半天,嘴里还是说不出那个字。“你……现在治疗得怎么样了?”夏尔问。
“不要叫我什么小婕。我叫夏尔,是夏婕的女儿。”夏尔声音不大,但在张文昊听来却震耳欲聋。“我回来了,这段时间也不会走,你有需要就打我这个号码吧。”夏尔站着说。
“小婕……你……你怎么来了……”张文昊说着动情,眼睛湿润了。
张文昊努力控制着眼泪,浑身震颤。“他们……他们来了吗?”张文昊问。
在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她穿着一身褐色的大衣,头发高高盘起,挎着一个女式的大包,眼睛和鼻子像极了张文昊。
“谁?”夏尔问。
有人敲门。张文昊稳了稳神,用毛巾擦了一把脸,走出了卫生间。
“我的外孙和外孙女……”张文昊说。
他的女儿夏尔来了!那个远在大洋彼岸十年未见的夏尔来了!张文昊在房间里踱着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女儿。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便服,三下五除二地换上,又走到洗手间里,刮了胡子。他竟然久违地忙乱了。
“好,我会带他们来看你的。”夏尔自知眼泪快忍不住要流出来了,就转身往外走。“你好好保重,好好治疗,我会常来看你……”夏尔声音冷漠,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她急匆匆地走出了病房,想迅速逃离这种压抑。
“喂,你好……”张文昊冷漠地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就随即丰富起来。“什么!夏尔?是你!”张文昊一下站了起来。
老马看着张文昊,心底升起了一丝怜悯。他面前这个人曾经多么冷漠和傲慢啊,现在却只是一个虚弱的老者,一个可怜的老头儿。
这时,张文昊的手机响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便关到了无声。他不想再受到热情的打扰。而这个陌生号码仍很执着,不断在手机上闪动着。张文昊叹了口气,接通了电话。
张文昊沉默地站在原地,转头看着老马。“还记得你问我这辈子有什么遗憾吗?看见了吧。我的遗憾就是她,我的女儿。”张文昊眼里含泪。“哎……人这一辈子啊,无论到了什么时侯,这真的东西只有一次,或失或得,或聚或散。当初你丢了的时候,认为还能再有,但过了多少年以后才知道啊,这真正的失去啊,也就只有一次,就算再多的获得也无法弥补。人啊,总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丢了最不该丢的,捡起来的是一堆垃圾。”张文昊的眼泪流了下来。“欠她和她母亲的,我永远也还不上了,等我想要赎罪的时候,她们却再不给我机会。”
一条关键的线索查清了,却仍无法证明张文昊的罪行。欧米茄手表的购买者是新天公司,而新天公司的原法定代表人就是张文昊。老马和林楠在查实这个线索后,最初都很兴奋。但随后却发现,这个线索还是太边缘、太次要,也太富想象力。难道就因为张文昊二十多年前送张鹰了一块手表,就把他定为那个案件的幕后主使吗?那真的太武断了,法院根本就不可能采信。老马和林楠苦苦追踪的一个猎物,抓到手了却还要放走,这实在是让人痛苦难受。老马感到,此时在张文昊罪与非罪之间的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实际上坚硬无比。
“这不是债,是罪孽……”老马也叹了口气。“感情这东西,不是你想找回来就能马上找回来的。慢慢来,我想你女儿总有一天会原谅你的。”老马劝慰到。
道理虽是这么说,但林楠知道在现实办案中这却只是个大道理,或者说是美好的愿望。其实再硬的证据也是相对的,老马那套“不去相信别人、不去相信自己,只相信证据”的做法,真的已经过时了。现在中国的法律,是“疑罪从无”。
“总有一天……”张文昊出神地重复着。“我还等得到那一天吗?”
林楠不是嫩,不敢去面对他的眼神,而是不想让自己的眼神犯错。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查,虽然有些收获,但毕竟距成功太远,这个案件拖的时间太久了,线索全都断了,不是证人离开本市难以找到,就是银行账户注销,资料遗失。而那辆套牌车也再没出现过,可以看出,对手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案子办到这个程度,就陷入了另一个怪圈,林楠觉得这么弄下去,反而是原来那个结果显得圆满。破了就破了,案结事了,就算揪出来什么线索又有什么意义?林楠说出了这个想法,老马却差点儿跟他急眼。老马认定了自己的道理:没有什么结果是所谓的最好和最坏,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真实的,无懈可击的。
“你的外孙好玩吗?几岁了?”老马想换个高兴些的话题。
“哦……”张文昊无所谓的样子,只叹了口气。他看了看林楠,觉得林楠似乎在故意躲闪自己的眼神。
“嗯,就见过一次,仅仅一次……”张文昊也努力想摆脱这种情绪。“但文化不同,语言不通,孩子见了我就哭。”
“哎,没办法啊,一个二十年前的案子,再不弄就真没时间了。”老马故意点破。
“嗨,这小孩啊,看见生人都这样,慢慢熟悉就好了。”老马说。
“这么晚还在忙?”张文昊问。
“慢慢熟悉……”张文昊又叹了口气。“咱们……还有慢慢熟悉的时间吗……”他说完又出神地看着老马。
张文昊回到病房时,老马正把一大堆的案卷堆在自己的床上,和林楠聊着什么。看他进来了,两个人同时止住了谈话。
老马哑然,也是一脸的茫然。是啊,我们还有时间吗?我们还有多少个需要等待的一天……
张文昊回到了医院,没再进那个四人间,而是径直走进了VIP房间。那个房间一直给他留着,天天打扫。张文昊停顿了一下,没有开灯。窗帘紧闭,四周漆黑一片,他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他几次想叫护工取回自己在四人病房的东西,但犹豫了许久却没有去做。他想让自己安静,想要去思考什么,而脑海中却空空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觉得自己是该去想些办法应对了,应对李总,应对老马。一个是事业,一个是名誉,难道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都要落空?张文昊在黑暗中摸索着,像是在找眼镜,又仿佛是在找香烟,但却一无所获。在这间空旷的病房里,只有黑暗,而没有他熟悉的东西。他坐了许久,又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