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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悲情饭局(二)

酒桌上的气氛时而被某个笑话推到高潮,时而又被某个学校时的记忆拉到伤感。老谢等人上蹿下跳,变着法地和王志宇套近乎。老马看在眼里,一阵一阵地在心里较劲儿。他没有想到,这些昔日的同学聚在一起,竟然是这个结果。原本想象的推心置腹变成了官话连篇的阿谀奉承,这些看似感动的回忆实则都是删繁就简、改头换面的溜须拍马。老马有点儿恍然,也有点儿坐不住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老谢欠身给王局敬酒的时候,老马会突然摔了酒杯。

你来我往,推杯换盏,见缝插针,左右逢源。

几个人都愣了,老谢拿着伸出的酒杯不知所措,王局也站在桌旁满脸茫然。

“好!好样的!”王局也一饮而尽。酒桌的气氛更加热烈了。

“你们还像是警校的同学吗?”老马气喘吁吁地说,“啊?还像吗?你们说的哪一句话是真的?啊?哪一句?”

老马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想破坏今天的气氛,毕竟这顿饭是他请客。他看了王局一眼,一把拿起了酒杯,抬手仰头干了下去。

老马指着老谢:“啊,就说说你吧,忘了在学校时是怎么说王志宇了?啊?王志宇大流氓,脱了裤子就是色狼。还有你!”老马又指着老陈:“有次考试是不是你打的小报告,啊?告诉老师说王志宇作弊?这才罚他在操场上十圈鸭子步的。”

“喝了吧,哎,老马,没有你这样的。”被冷落在一旁的老闫也说。

老闫没弄明白老马想干吗,就抹稀泥地说:“哎,老马啊,是不是醉了,来来来,先坐会儿,坐会儿再说。”

“对啊,老马,这可不行啊,老谢不说我也得说话。”几杯酒下肚,老陈的脖子都红了,也大声吵着说。

没想到老马马上就将话茬儿转向了他:“你也跟我这儿装着玩,那次打群架要不是你拉偏架,老谢能让人打成满脸是血,满头挂彩?”老马挨个儿地数落。

“哎哎哎,你这老小子怎么耍赖啊?”老谢第一个发难,不依不饶地说,“喝了,必须喝掉,这王局敬的酒还能留着,快点,喝!”他一指老马,似乎发号施令似的。

王志宇几十年前在警校的时候,曾经是最受欺负的一个学生。老谢、老陈一起结党营私、欺行霸市,没事就在王志宇身上寻开心找乐子,而老闫虽然不是他们一伙的,也没拿正眼瞧过王志宇,而且还因为几个小矛盾,没少在暗地里黑老谢。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风水轮流转,王志宇却当上了局长,一脚踏在了几个人头上。

大家酒都喝了,唯一没说话的就是老马。听着几个人的来言去语,老马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索性放下杯子一口不喝。

“老马,你这是怎么了?”王局被弄糊涂了。

老闫想利用今天这个机会解解疙瘩,琢磨着如何开口。

“没什么,我一点儿事都没有!”老马抢过老陈手中的茅台,拿过一个空杯给自己倒满。“我想说的是,咱们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啊?为什么就非得局长局长地叫着、处长处长地叫着,没一个人拿对方当朋友、当同学。”老马说着喝了一口。“我今天请客,不是为了别的,不是要听什么局长的训话,或者是什么处长的夸奖,我就是想一帮同学一块儿吃顿饭,一帮同学!”老马说着泪流满面,一屁股坐了下去。几个人面面相觑。

而一旁的老闫也跃跃欲试,但老谢却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我说王局,您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几个以后就要常聚,我在山上有个点儿,人少清净待着也自在,过几天等你空闲了,咱们一起过去。”老谢笑容可掬。他和老陈虽然没有老闫提拔的早,但没几年后来居上,都跳到了老闫的头上。而现在还是现职副处的老闫,曾在几年前的一个案子上抢过老谢的风头儿,这个梁子不大不小,却拧了一个疙瘩一直悬在他们中间。

王局听着,被老马打动了,情绪也激荡起来。“是,老马说得对,咱们今天来的,都是同学和朋友,没有什么局长处长的,来,老马,志宇敬你一杯。”王局说着走了过去。“老马,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了?”王局扶着老马的肩问。

“呵呵,是啊是啊,这一晃都成了老头子了,回头想想啊,还是咱们这些同学的感情深,关系纯。去年要不是王局出手帮忙,我哪能走得这么顺。”老陈满脸堆笑。“来,王局,我先干了这杯。”老陈说着就一饮而尽。

泪水模糊了老马的视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竟然在众人面前出丑。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决堤的泪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压抑在肝部的积水抽干。他声泪俱下,痛哭流涕。“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是癌症晚期……”他咬紧牙关,说出这几个字。

“王局,大家聚在一起确实不易,别看咱们这些老同学都在一个城市,但要说聚齐了那真是奢望。要我说啊,咱以后就得多聚,我们几个也要多向王局请教学习,老陈,是不是这理儿?”老谢说着看了一眼老陈。

众人都傻了,他们刚被老马的一席话带到了学校那个充满幻想的时代,却又一下被这短短的几个字拽回到生与死的冰冷现实。

老马犹豫了一下,用右手抵住腹部,也站起来举杯。一阵针刺疼痛蹿过,让他哆嗦了一下。

“老马,你说什么?怎么是癌症?”王局扶着老马的后背问。

老谢等人纷纷起来欠身敬酒。三钱小杯无一例外地碰在王局的杯底,显得恭敬顺从。

“查出来有段时间了,剩下没几个月了……”老马停顿了一下,抹了把眼泪。“哎……我他妈哭什么?窝囊废!”老马说着就站起身来。“你们喝吧,对不住了,我先走。”老马说着就要往门外走。

“来来来,我们再喝一杯,这么多年都聚不到一起了,机会难得。”王局站起来举杯。

“哎,老马,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局转身走到了老马面前。“咱们都是同学,都是哥们儿,有什么事就直说,别憋在心里!”王局说。

酒不错,十五年的茅台,一口下去醇香绵软,让人回味无穷。但菜就显得一般了,没有鱼翅鲍鱼象拔刺身,唯一的硬菜就是那个剁椒鱼头。就这些菜,老马还是咬紧后槽牙点的。在这个酒店,没有几千元根本撑不起一桌子菜,就是这个点法也足以耗尽老马的钱包。不一会儿,服务员又开了一瓶王局带来的茅台。老马心一跳,在这里吃饭,自带酒水的开瓶费就是三百。

“是!老马,别拿哥儿几个当外人,有话就说。”老谢这时也褪去了刚才满脸的世故,眼睛里闪着真诚。

今天这场合几个人都明白,除了王志宇局长,没有一个人是奔着老马来的。

“兄弟……”老陈走到老马身后,用力地搂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马今天请的是他这届警校同学中,实力最强的几个人。实力最强指的不是别的,正是职务和级别。老谢、老陈和老闫,五十出头儿都混到了处级,王志宇现在则是城北分局的一把手,响当当的副局级。而自己这个正科级提前退休的老民警自然不值一提。老马花了几天的时间,软磨硬泡地请他们吃饭。无奈几个领导都挺忙,不是开会就是应酬,硬是凑不到一个时间,于是老马就先从级别最高的王志宇入手,请神先请大神,等王志宇约好了,就拿着王志宇的名义再去约别人,这下老谢几个人便答应前来赴约了。毕竟大家时间都有限,吃饭应酬早就成了负担,没有目的的饭局就是在浪费生命。

“需要我们帮忙的,有什么就说,都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有事大家一起扛!”老闫动情地说。

“嗨,这些小事还说什么。”王局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来来来,大家都坐,都坐。”看昔日的同学都毕恭毕敬地站着,王局赶忙招呼,仿佛今天这顿饭不是老马请的,而是他在请客。

几个人围在老马身边,似乎一下又回到了学校的时候。他们一下褪去了浮华,褪去了世故,褪去了各自扮演的职位上的角色,又回到了那段青涩、固执、天真而又充满希望的青春岁月,大家的眼睛都发涩了,心里都涌动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动。这种感动在心里左突右撞,让他们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嗯,上次那事麻烦你了。”老马一想到自己被取保候审的事,心里就一阵压抑。

“哎……”老马一声长叹。他慢慢地抬起头,一字一句,说出了那个二十年前的案件。

“上次那事啊,哎,你这个老家伙,太冲动。”王局小声说,用手捅了老马一下,点到为止。

“嗯……这就是你那天打电话查人的原因?”王局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老马。

“哎,王局说的是啊,老马是聪明人啊,急流勇退,安享晚年,不像咱们几个啊,忙忙碌碌一辈子了啊,还想不明白。”老谢说。

“对!这也是我今天请你们来的原因。”老马诚恳地回答。“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愿望……”老马说。

几个人一起捧腹大笑,接着话茬儿。

“我明白了。”王局走回桌旁。“来,大家都举起杯!”王局说着先举起杯。

“马庆啊,老伙计。”王志宇走过去一把握住老马的手。“听说你提前退休了,恭喜啊,人说炒股票的最佳状态是高位出局,开飞机的最佳状态是安全降落。你看你,年纪轻轻就回家享福,要我说啊,咱们这帮老家伙里,就属你最懂得生活,最会享福了。大家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王局调侃老马,语气里还是领导的架势。

老谢拍了拍老马的肩,把他拉回桌前。老闫走过来,倒上了三杯酒,然后拿起茶壶给老马倒满三钱杯。

“哎哎哎,几位老同学全到了啊。”王志宇是城北分局的局长,在他们这些人中地位最高。“你到外面去等,把酒拿进来。”王局回首对他的司机说。

“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咱们都伸一把手,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老马的这个案子就是咱们大家的案子。老马,你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都是同学,咱们都是哥们儿,这关系谁也打不破、谁也改变不了!”王局说着一饮而尽,众人也都豪爽地抬头饮尽。

“王局。”几个人一起站了起来。老马犹豫了一下,也站了起来。

“老马,明天我就和你们总队长蒋明说,案件就算破获了,只要存疑也可以继续工作。专案组的负责人你来定,我们几个人全力支持你!”王局的话掷地有声,正如他办事的风格。

这时,王志宇进来了。

“好!我谢谢你们!”老马转手拿过了酒瓶要给自己倒满。

几个人都围着老马调侃,但谁也没把老马放在眼里。要不是这个场合,在他们任何一个人检查工作时,老马都要和其他民警一起列队欢迎。要不是老马提前退休,论起职位来老马也是望尘莫及。几个人一唱一和,都夸老马退休是明智之举,然后又相互恭维,说了半个小时全是官话。

“别喝了!老马。”王局摆着手说。

“来来来,先坐先坐,一晃都多少年了,咱们都这岁数了。”老闫还是那副憨厚的样子,一说话就像推心置腹。但老马知道,这小子比谁都精,要不也不会三十多岁就爬上正科级。老闫现在是市局刑警的一个大队长。

“哎,别喝了,你这病不能喝酒!”身边的老谢一把抢过酒瓶。“真有情谊不在酒上,听我们的吧。”

“呵呵,听说你小子提前退休了?行啊,这干什么都走在我们前头了。”老陈叼着一颗烟说。他是巡警总队的大队长,比老谢要低那么一级。

老马的眼泪再次决堤。“好……谢谢你们哥儿几个!”

“哎,老马啊,好久不见了。”老谢走了过来。“哎呀,你小子可真是老了不少啊。”老谢是技术侦查处的副处长,满面红光头发却已稀疏。

疼痛还在继续,浑身也早已冰冷。而那种久违的炽烈的感动却在老马心中燃烧,让他感到一种温暖的释然。老马从众人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么多真诚与恳切,也看到了一种希望和力量。他默默地闭上眼,任眼泪流淌,努力习惯着身体的疼痛。

经历了半个小时的堵车之后,老马走进了饭店预定好的包间,一进门,发现有几个人早就到了。

夜晚的城市喧嚣依旧,而如果把视线抬高,却能看到月亮的沉静。一阵风吹过,发出瑟瑟的声音,只有伤心的人才能知道,那是风在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