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小民警拒绝道。
“哎,不是不是。”老马解释。“虽然是退休了,但是那个案子还要继续搞,小兄弟这样,你帮我查查,我不要复印件,就要这个地址的去向,查到了记一下就行。”老马说。
“哎,小伙子。你看,这是我的退休证,我真是经侦总队的,不信,你可以打电话去问。”老马说着拿出自己的退休证。
“啊?退休了?”小民警费解。“那对不起了,没有介绍信和警官证,按照规定我是不能为您调取户籍底票的。”小民警肯定地回答。
“说过了不行了,老同志。”小民警表情难看了。“按照规定,没有介绍信和警官证就是私自办案,如果参与私自办案是要承担相应责任的。更何况您这已经退休了,不再是警察了,我要帮你查,就是违法乱纪。”小民警一点不客气。
“这……”老马为难了。“嗯,是这样,小伙子。”老马习惯性地浑身摸烟,“我是刚从经侦总队退休的,但这个案件,还是需要摸一下线索,所以……”老马没有找到烟,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说他妈什么呢!小兔崽子。”老马的火腾一下就起来了。“什么他妈私自办案、违法乱纪,我搞案子时还没有你呢,跟我说什么规定规定的!”老马恢复了老德行。
“啊,经侦总队的。”小民警打量了一下老马,“那……请您把调取证据的介绍信给我,还有警官证。”小民警说。
“嘿,我说你怎么说话呢?”小民警也火了。“我告诉你了,不行就是不行!规定就是规定!你说什么也没用!”小民警也挺有气势。
“嗯,不是……我……是经侦总队的。”老马犹豫了一下说。
“这规定谁定的?啊!你说,哪有这么个规定!谁说老百姓就不能查个地址?”老马继续发难。
“什么?”小民警有点不耐烦,“您为什么要查这个地址?您是刑警队的?”小民警问。
“谁定的?我们局长定的,怎么了?”小民警提高嗓门儿。
“嗯,这个地址是很早以前的,你帮我翻一下户籍底票吧,那里应该会有记载。”老马教他。
“局长?哪个局长?”老马气的腹胀又疼了起来。“城北分局的,不就是王志宇吗?是不是王志宇是局长?”老马捂着肚子高声问。
老马不知怎么说他,二十年前这小伙子大约连妈还不会叫,自然是不会听说这个地址的。
“是,就是王局,我跟你说,规定就是规定,你别问我,既然是退休的民警就要好好遵守规定。”小民警还得理不让人了。
小民警皱了一下眉,接过纸条看着。“嗯……这个地址,我没听说过。”
“行!那我直接找王志宇,行不行?”老马把话将到这儿了。
“嗯,这个地址。”老马用手指了一下。“这是个二十年前的地址,我想看看,这里的一户人家迁到哪里去了。”老马说。
“行啊!没问题啊!”小民警也将老马。
“啊,你好,要查什么?”小民警例行公事地礼貌,公安局要求热情服务。
老马气得哆嗦,这要是在他没退休的时候,早一大耳刮子过去了。但现在不行啊,自己退休了,不能算民警了。民警打民警,顶多是内部矛盾,局内解决,这要是老百姓打民警了,上纲上线就是袭警。这十几年了,就算是在经侦总队没人正眼看老马、拿他当回事,也毕竟没这么对待过他,今天这小子算是给老马上了一课。老马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眯着眼睛找了半天,才翻出了电话号码。
“哎,同志,请您帮我查一下这个地址。”老马把纸条递过去。
老马在等待了十几秒钟后,电话接通了。“喂!王志宇吗?啊,我是马庆,呵呵,对,退休了。那什么,闲话少说,我求你办个事……”老马说着就把他要查二十年前这个地址的事说了。“啊,对,我现在就在管辖的派出所,嗯,不是自己的事,真是公家的事,就为了一个案子……嗯,你跟民警说。”老马哼哼哈哈着,把电话递给小民警。
派出所二十四小时服务,但户籍办公却还是朝九晚五。老马一点儿没犹豫,径直走进了户籍室,他还拿自己当警察。户籍室里有一个小民警,小伙子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脸倦容,一看就是加了一宿班。
小民警没接。
不知怎么的,风是冷的,夏天的风竟然是冷的。老马站在早已被商业街占据的街头,根本还原不出哪里才是曾经的大杂院。高耸的楼群直入云霄,让人看着眩晕。老马问了几个路人和附近的经商者,谁也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个院落,他们大都是外地来客。别说找人了,就是还原二十年前的地址都难比登天。老马决定还是走老路子,去派出所。
“哎,你们局长的电话。”老马说。
老马感到惶恐,但一种固执的力量却在推动着他的身体,似乎必须要找到某个答案。时过境迁,这座城市生长的速度像一匹肆意奔跑的野兽,一切昨天的美好堆加起来,似乎也比不上眼前一隅的繁华。岁月的尘土积成沙堆,埋葬了曾经的自己,而当人们终有一天能够选择逃离的时候,却发现头顶上所谓的蓝天,早已被楼宇如利剑的黑影撕碎。老马觉得心里发空,腹部胀痛,虚汗淋淋。他定了定神,从甜心家园站下了10路汽车。
“哼哼……我们局长还是您的局长啊?”小民警不屑一顾。“你这招啊,我见的多了,甭跟我这儿耍心眼,说不给查就是不给查。”小民警把头转了过去。
今天,老马要去的是二十年前那个犯罪嫌疑人张鹰的家,也许不该再叫他犯罪嫌疑人,在案件破获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定义为罪犯。老马不知道自己去那个地址能做什么。去探寻?去揭秘?去追寻一个二十年前已经破了的案件的所谓“真相”?老马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身份去面对那个地址的主人,自己已经退休,不再是一名警察。难道他要对着曾经在二十年前层层上访的张鹰的母亲说“是我,冤枉了你的儿子”?
“嘿,我说你这小伙子,这真是你们局长的电话,王志宇局长。”老马确定地说。
这时他又想到了老姚向自己解释过的一句话:这空着的床位啊,都是走了的人。走了的人?老马猜不透那后面的含义。
“得了吧您,什么王志宇、张志宇的,查不了!”小民警说着就往里走了。
老马看着窗外的街景,慢慢从那二十年来支离破碎却历历在目的片段中抽回神来。这二十年来,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老马问自己。
“嘿!你说这……”老马也无奈了。“志宇,那什么,不好意思了,这么一大早,还……”老马也不知怎么圆场。反而是电话那头儿的王志宇火了。
但案件破了,竟然破了,也幸亏破了。这也许算是众多压力下的最好结果。老马找领导请求过、闹过,要求将此案继续办理,但领导再未采纳过他的意见。张鹰最后被定性为畏罪自杀。这个结果,挽救了老马,保住了他的工作和制服,让他有朝一日可以安全退休。在所有人眼里,这个案件完结了,正如同每年都要完结的几百个案件一样,这个案件的材料被装订成册,打上编号,最后由经办人老马签字,交到了档案室。如果不是二十年后已提成副局级的经侦总队档案室要求重新归整旧案卷,也许永远也无法再回到老马的手里。
“这是哪个派出所?那个民警叫什么?”电话那头儿传出了王局的声音。
警察破案必须证据确凿,这个案件的众多疑点一日不查清楚,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破获。从案件的走势来看,与几个被害人直接签署协议的,确实是张鹰,而且在场的第三人也能证明,张鹰是借款的受益者和偿还者。但老马曾查遍了与张鹰关联的账户,却未曾发现任何走账的痕迹。在张鹰死亡后搜查他的住处,发现他家的现金不超过一万元。同时还有其他许多疑点拨动着老马的神经:张鹰那件未曾剪去标签的高档西装,查遍了本市的专卖店竟然没有他的购买记录;张鹰居住的酒店,开房登记用的假身份证竟然不在张鹰身上;就连他冒用的假银行资信证明,也无法证明是他亲手伪造的。这个案件,到底是谁干的?这个问题,在老马心里纠结压抑了二十年。二十年啊!
五分钟后,派出所所长从楼上跳着脚跑了下来。
老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案件破获,成为既定的事实。但张鹰死前的那个眼神,却让老马疑惑重重。惊恐、抵抗、无助、求救,这不该是属于张鹰的眼神,按照张鹰老辣的作案手段和天衣无缝的圈套设置,他该是个城府颇深、冷酷决绝的人,不会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刑警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表面已经破了的案件,其实悬而未决。
“小刘!小刘!”所所长声嘶力竭地喊。
“我不会让你抓到我的!不会的!”张鹰是这么说的。
小民警听见所长的声音,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前,双脚一磕笔挺地站立。“到!所长。”
因为此案的影响,老马年纪轻轻,却被安排到了经侦科的司机班工作,从此不再接触侦查办案。但老马借酒浇愁以至于嗜酒,一次交通事故后,他又被从司机班调到了档案室,每天负责订卷、整理档案。后又因为抽烟点燃了案卷,被调到了门口的接待室,再无权力参与办案。案子破了,老马被搁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已结束。但张鹰坠楼前的眼神和那句话却无法让老马心安。
所长一眼扫到了坐在长椅上的老马。“哎呀,您好您好,您就是老马吧。”所长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与老马握手。“嗨,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所这是服务不到位啊,主要是我的失管失查,是我的责任,管理民警不到位,造成服务不够热情、业务不够熟练。这查询地址啊,当然是派出所应当面向老百姓的服务之一了,对不起啊,对不起,怪我们,怪我们。”所长再三赔礼。
两年后老马重回单位的时候,那个案子已经破了,主犯被认定成了张鹰。由于主犯的死亡,巨额的赃款无处追缴,受害人的损失难以追回。面对着倾家荡产、负债累累的被骗人,老马真的无言以对。他们是一群善良的人,有的是下海弄潮儿,集全家之力做这笔生意;有的是乡镇企业老板,拿全厂的流动资金挖这个富矿。但谁能想到,就是这笔他们认为稳赚不赔的生意,却让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有的自杀,以死来摆脱不堪重负的债务;有的逃离,躲避那群勤劳纯朴却领不到工资的职工;有的恍惚,一家人一辈子的积蓄毁于一旦;有的骂娘,说你们公安局到底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追不回我们的血汗钱。
老马知道是那个电话管用了。但他心里却十分过意不去,本来挺简单的一个事,非要弄成这样。也怪自己,动不动就犯狗脾气,被这小民警一将,竟然找到了好久不联系的警校同学。
老马从那次出事开始,便陷入了人生和事业的谷底。本来那个案子搞得很好,如果当时把主犯张鹰抓到,破了这个大案,立功受奖不说,职位没准儿还会提升一截。但从张鹰坠楼的那一刻开始,老马的命运也随之急转直下。那是一条命啊,一条未被定性的犯罪嫌疑人的命。老马在冲进房间的那一刻,身后的战友来不及跟着进入,而当他们进入后张鹰已经坠落,老马甚至无法辩解自己伸出的右手与他的死亡之间是否存在关系。张鹰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血点,老马也随之从一个意气风发的警察,变成了被严密监控的审查对象。这一审查,就是两年。两年内张鹰家属不断控告、上访,那个案件不断被质疑、被调查。这期间,老马学会了烟酒度日,而妻子魏霞的难产则再次给以他沉重的打击。屋漏偏逢连夜雨,老马体会到了这句话。
“来!快跟人家道歉!”所长一拉小民警,一下拽到老马面前。
从这里到那里,该先在甜心家园倒车。老马按照自己纸条上记载的那个地址,琢磨着。他要去张鹰的家,那个二十年前在自己面前坠落楼底的犯罪嫌疑人张鹰的家。
“啊……对不起,对不起……”小民警早傻了,他哪知道面前这个不修边幅的老头子能有这道行。同时更让他肝颤的是,刚才自己的那几句话,是不是真的让王局听到了。
清晨五点试完体温后,老马趁护士短暂休息,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走出了肿瘤医院。清晨的城市还未被喧嚣占领,初升的太阳也未散发出无奈的闷热,老马深呼吸了一口空气,觉得清新无比,回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医院,丝毫未觉不安。他坐上了10路汽车的第一班,没想到车上的人并不少。
十分钟后,老马查到了一个地址,距离这儿不远。老马没有放过小民警,又让他给那个地址所属的派出所打了电话,查询这户人家现在居住的确切门牌号,经过查询,老马得知现在张鹰的母亲还健在,二十年过后,该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太了。老马临出门的时候被所长拦住,所长说了许多客气话,大概有两层意思:一是让小民警工作做到底,开警车把老马送到那里;二是请老马能不能帮他们说说好话,别让王局拿他们开刀。老马点头答应,但却没勇气再去打扰那个老同学。
住院的生活极其规律,每天五点开始试表,六点开始吃药,吃药后是洗漱,洗漱完有的人在护工的搀扶下去检查,有的人则去等待治疗。八点门口总会出现那个人的呻吟声,而随着他腹部缠满绷带的瘦弱身影的离去,呻吟声则会飘远。据说,老马旁边的那个空床今天就会被病人占满,这是个永远不缺病人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