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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竹兰梅菊

老马随后也走到遗体前。他没有犹豫,也扑通一下,双膝跪倒。

小郭走过去,将张文昊扶起。张文昊泪流满面,气喘吁吁。

“张鹰妈,还记得我吧。”老马轻声说,“我就是你当时恨之入骨的警察……对,就是那个害死你儿子的警察,马庆。”老马说着就磕了一个头。“我今天来给您送葬了,您别在意。当时的事真的是意外情况,您儿子的死也真的出乎意料。我不想去解释什么,只想向您赔罪。张鹰妈,如果您还在怨我,那就在天堂里等我几天,等我去了,您再好好收拾我,打我几个嘴巴,或者踹我几脚,我都认。”老马再次磕头。“我这辈子啊,除了拜天拜地拜父母,这腿肚子就没犯过软。老了老了也这个德行,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是张鹰妈,今天我给您跪下了,我欠您一个儿子,欠您一条命,这个债我还不上。”老马磕了第三个响头。“但是,我在这儿向您发誓,我一定会还您一个真相,一定要把您儿子张鹰的案件查明。是黑是白、是错是对一定会有个结果,不查明白我就没脸去那边见您!”老马语气坚定。“张鹰妈,您别着急,在那边好好等着我,到时候我一定当面告诉您,谁才是罪魁祸首。”

轮到张文昊致哀的时候,他走到老人遗体面前,郑重地跪下,呢子大衣卷起了规则的褶皱。“孟阿姨,您这一辈子辛苦了。您相夫教子,艰辛生活,到老了也没享到什么福。您这一辈子,都献给别人了。”张文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张鹰是我的兄弟,您就是我的妈。他走了,我就为您养老送终,孟阿姨,有什么不到之处请您还要原谅。我欠您和张鹰的,一辈子也还不上,如果真的有来生,就让我在那个时候去慢慢偿还吧……”张文昊再次磕头。“阿姨,原谅我,原谅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哥哥,是我害了我的好弟弟。阿姨,一路走好吧,等到了天堂,记得在那里找到张鹰,然后等着我……阿姨……一路走好……”张文昊说着磕了第三个头。

老马说这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张文昊却都能听在耳里。他知道老马这是在向自己宣战,也知道面前的这个最后的对手很难对付。但张文昊心里却没有一丝紧张或惊慌,反而心如止水。到了这个时候了,是黑是白、是错是对真的还那么重要吗?人无论怎样挣扎,都会有一天来到这个地方。贫穷的人选择小厅,焚烧廉价的随葬品;富有的人选择大厅,焚烧高档的随葬品甚至现金;有的人土葬,将尸骨葬于墓地;有的人火葬,将骨灰留存寿盒;有的儿女孝顺,每年清明和忌日都会去扫墓净碑;有的亲情薄寡,在老人死后不欢而散。但无论如何,人们死去的灵魂都只有两个选择,天堂或者地狱,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男女老幼。张文昊默默地看着孟淑珍的遗体,心里想,如果真的有那个地方,自己真的能和她见面吗?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罪孽,真的可以用后半生如数偿还吗?张文昊心里发空,眼前一黑身体就往下倒,幸亏小郭一把扶住了他。

葬礼很隆重,参加的人们哭声一片。张文昊安排得很好,大家无论是为了真情还是金钱都很配合。张鹰的母亲孟淑珍安详地躺在那里,宛如熟睡一般。黄色白色的菊花围摆在她身边,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张总,您怎么了?要是身体不行,我就送您先走。”小郭用双手扶着张文昊,关切地问。

“好吧。”老马点头。

“没……没事……”张文昊回了回神。“不能先走……咱们要办到最后……无论今天怎样,老人也要入土为安。”张文昊缓缓地说。

张文昊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老马回答:“现在不说这些,一切等葬礼结束之后。”

走完所有的仪式,花圈和老人的随葬品焚烧完毕。

“明白了,你很细心。”老马肯定他的做法。“你……和张鹰认识吗?”老马不失时机地问。

张文昊看着焚烧炉上的一片黑烟若有所思。

“我不想让她走的时候也冷冷清清。来的这些人都不是她的亲人,而是我找来的。有些是夕阳漫山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有些是我的朋友。”张文昊回答。

老马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老马问。

老马也点了点头。“哎,不是说她没有其他亲人吗?怎么今天来了这么多的人?”

张文昊犹豫了一下,接过烟,在老马打着的打火机上点燃。“我没事,还撑得住。送完老人最后一程,让她入土为安。”张文昊说。

“嗯……”张文昊默默地点了点头。“她这辈子不容易啊,年轻的时候没了丈夫,老年的时候又没了儿子,一个女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太难了……”张文昊叹了口气。“但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痛苦,据养老院的人说,她是在睡梦中走的。这大概就是她积的功德吧。”

“等骨灰都是儿子干的,你知道吗?”老马又问。

“是啊,送阿姨最后一程。我这辈子,算是欠她的。”老马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张文昊沉默了一下。“我知道啊,孟阿姨没了儿子,我就当她的儿子,给她养老送终。”他一点没有躲闪。

张文昊正默默地看着孟阿姨的遗像,一听老马的声音,回过了头。“啊,你也来了。”张文昊说。

“为了还你欠她儿子的债?”老马看着张文昊说。“还是还你欠她儿子的命?”老马加强着语气一字一句地补充。

“早就到了?”老马在张文昊的背后说。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请你离开!”小郭从后面走过来,挡在老马和张文昊之间。

老马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张文昊的背影。葬礼时间还未开始,来人大都坐在等候室里等待。

“哎,你走开,这里没有你的事。”张文昊皱了一下眉头,轻手推开小郭。

竹厅已经布置完毕,大厅正面的花托中摆着孟阿姨生前的照片,黑色的相框两边缀着黑色的丝带,庄重而雅致。大厅中间是孟阿姨的遗体,身上放着一大捧花束。经过化妆师的精心工作,她的表情安详而平静。四周摆满了鲜花或纸做的花圈,上面悬挂着赠花圈人的姓名和悼词。走进竹厅,就能闻到一阵芳香。

“无论我欠她什么,这辈子我都会还。如果这辈子还不上,我就用下辈子还。”张文昊迎着老马的眼神说,“你也不必和我打什么哑谜。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欠张鹰母亲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你。”

张文昊为张鹰母亲孟淑珍选择的是竹厅。孟阿姨生前清雅、安静,独自抚养张鹰担起生活。张文昊觉得孟阿姨就是淡竹一般的性格。

老马被他说得一愣,但随即点头。“是,你说得对,是我间接造成了她儿子的死。但是,张文昊,我告诉你,真正引张鹰步入歧途、走向深渊的,却绝对不是我,而是另有他人!”老马反唇相讥。

葬礼大厅是一幢三层的大理石建筑,一层是等候室,墙上摆着一些举行葬礼的注意事项和各个仪式厅的位置图。一层到二层有电梯通行,上面有四个大厅分别以竹、兰、梅、菊命名。有新生就会有消亡,火葬场内人流涌动,一户一户的人家按照既定的葬礼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葬礼、火化、焚烧花圈和衣物、取骨灰,生命就在这个过程中由肉身化为灰烬,而灵魂也必将在此过程中获得超脱或者永生。

“你……”张文昊一时语塞。

经过林楠查询,张鹰母亲孟淑珍的葬礼在葬礼大厅的竹厅举行,时间是早晨8点到9点,预约葬礼的正是张文昊的司机小郭。

“我说过,这辈子我欠张鹰妈一个儿子,一条命。这个债我还不上,下辈子我就当她的儿子,给她养老送终。”老马正色道。“但只要我这条命一天没完,就一定要查出张鹰案件的真相,是黑是白、是错是对一定要有个结果。”老马信誓旦旦。

“没事,走。”老马缓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用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张文昊无言以对。

“师傅,没事吧。”林楠关切地问。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个虚弱的老人,分别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慢慢走回到车里。

林楠没有将警车开进火葬场院内,怕引起张文昊的警觉。老马慢慢走下车,捂住腹部先站了一会儿。

张文昊坐在奔驰车的后座上,手里捧着张鹰母亲孟淑珍的寿盒。他早就在郊区风水最好的位置给孟淑珍买了一座墓地,看着窗外稍纵即逝的街景,他突然想到“来日无多”这个词。

位于城市西边的火葬场,周边曾经寂静荒凉。随着城市人口的急速膨胀和房价的不断攀升,喧嚣的灯火早已延伸到了这里,将这片本该庄重肃穆的送别亲人之地,装扮得灯红酒绿。

老马坐在警车的后座上,紧紧跟着奔驰车,用右手狠狠抵着腹部。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挖出张鹰案的真正幕后,越发成了他一生的最后愿望。警察和贼,终归不会走到一起,黑白善恶,容不得半点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