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9603以很高的效率清理场地。009607趁这个机会和000007说话。
009607想和000007谈谈自己的疑惑，然而000007却走开了，他绕着789603清理出来的场地走着，走得很慢，似乎在校对那些低矮的半球形建筑的方位。他停下来，要求789603掘开另一片区域。009607记得在那一边有一个方柱和三个半球形建筑。看起来000007正在寻找某些东西。009607相信他一定从那本书当中得到了非常重要的启示。于是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动。
“那个半球建筑有些异样。它不像发电机那么简单。”
“这是一台发电机？”009607有些怀疑，他回想起那个强烈的节奏感。毫无疑问，当时有某个源头，他怀疑这源头就是这半球形建筑。然而果长却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台发电机，这个信息，来自那本黄金书。
“怎么说？”
“它只是一个发电机而已。人类比比特还要害怕放射，他们不会让自己的安全受到侵害。”000007指了指地下，“所有的聚变装置都在地下，最浅的深度也在六千米以上。”他停顿一下，“终有一天我们会把它挖出来。”
“风暴来临的时刻，我进入休眠，休眠之前我感受到强烈的节奏感，我相信那是基频震荡。”
“如果我们打开它，会发生放射爆吗？”
“基频震荡？”000007注视着009607，“你确定那是基频震荡？”
009607有些惊讶。聚变能的利用是科学界的一个热门话题，如何实现有效控制是棘手的技术问题，对材料的要求太高，也许永远也没有解决的可能。人类，那个已经消失了亿万年的有机生物却早已成功地把这不可思议的能源控制起来。此刻，紧靠在自己身边就是这样一台机组。
“我不能肯定。然而像是那么一回事。”
十号机组。000007读出半球形建筑上残缺的文字，“这是他们的能量来源，他们用的是聚变能。如果你了解过398721最近的一份报告，关于太阳能量的报告，你就明白氢聚变是太阳的能量来源。然而那是过于强烈的能源，只有在远离它达到一亿五千万公里的第三行星，辐射才减弱到比特能够承受的程度。”
000007的额头发出高亮的光，“风暴时刻？”他有些迟疑，“我从港口出发的时候，所有的比特都在议论这件事——小黑藻发生一次异常，308城市周围的小黑藻发生了潮啸。所有的小黑藻都产生了震荡，共振强烈，以至于不用借助任何仪器，比特可以直接感受到。”
000007呼唤009607，通讯中心回答，遗址挖掘区域刚刚经历了一场超级风暴，仍旧处在电子屏蔽状态，没有办法联系。他不能等待，亲眼看看人类文明的渴望也压到了对下降的恐惧，他选择潜入底层去会见009607。或者，如果009607已经在风暴中死亡，他将独自把秘密揭开。
009607有些惊讶，“308城市？”潮啸只有在昼夜交替的区域才会发生。小黑藻在黑暗中休眠，一旦接触到阳光，它们便活过来，基频震荡在这个时刻发生。昼夜交替的区域，数以亿计的黑藻群同时发出基频震荡，这就是潮啸。308城市没有昼夜，从来没有潮啸。
黄金书页的最后一部分，一共四百页，画满了各种图画，从简单的物品到复杂的生活，文字就标示在图画边，提示着每一个字的含义。和比特不同，人类的生物圈从亲代产生子代，子代的一切都需要亲代去教育。图画也许就是最早的教育手段。他们试图用同样的手段传达一个文明覆亡之后的余音。000007在库房发现这个秘密，他抑制不住激动，紧急呼唤8974538，让这个比特世界中最高效的扫描机器把所有的图画放大传入到图书馆里。三千余个单字，六万五千余个词组，还有超过十种以上的语法结构被分析出来。一个文明世界的轮廓变得清晰。有史以来，比特第一次这样突破时空障碍，直接面对那些三亿四千万年前的生灵。000007把黄金书页和经过推论得到的所有一切转入他的记忆。为此他清空了许多冗余并在大脑中增加了十五个记忆棒，让他的脑子显得臃肿不堪。当一切完成之后，他明白必须到废墟去。经历了三亿四万年的时光，也许一切已经面目全非，然而这重大的发现如果没有亲眼目睹它的存在，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这怎么可能！”
000007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人类古文字已经不再是秘密，这个谜团已经解开。人类依靠一代代的经验传授获得知识和技能，当他们面临最后的灭顶之灾，而又想向这个星球的后来者传递些什么，他们的教育经验起了作用，他们决定从零开始。
“的确很奇怪，不过，并不是完全不可能。004857曾经有详细的可能性论证，可惜为了存储那本黄金书的内容，我将它删除了，只有一个索引。”000007停顿一下，“可能你所感受到的震荡就是这一次潮啸。这一次潮啸规模很大，超出昼夜交替区很远。可能全球的小黑藻都同时发动了。”
“你有什么新发现？”
009607仍旧有些怀疑，“但是我相信这震荡是从那个半球体中发射出来。”
“如果我告诉你，人类的文明程度远远超过了我们，你相信吗？”
000007看着789603来回忙碌，“等一会儿，看看789603会挖出来一些什么。”
“我不知道。”009607看了看身边的巨型建筑，还有那个保存了三亿四千万年仍旧完整的半球，“他们生活在气底层，更适应气底。但是他们的结构肯定不能适应比特空间。我相信他们的文明程度很高，但是比特文明更优秀，至少自然灾难已经不能毁灭我们，而他们却最后消失了。”
风暴把十几万吨的沙堆积在废墟上。还好000007所感兴趣的区域并不大，789603集中力量，在三个小时内清理完毕。正如009607所记得，那儿有三个半球形建筑和一个方柱。方柱已经倒掉，横躺着，仍旧比那些半球形建筑高出许多。
“那么和我们相比呢？”
000007走过去，在废墟中仔细寻找。
“他们和比特完全不同。是一种体形庞大，具有很高智慧的有机生物。有很大的可能，他们生活在水中，不过从发现的建筑和制造的机械来看，他们可能也可以脱离水生活，是一种两栖生物。有机生物圈是一个谜，从找到的一些微小生物来看，他们依靠分子能生存。不过大型的有机生物可能会有比较高级的功能。人类毫无疑问是有机生物圈的成功者，至少他们有智能。能够制造出各种金属，也有很精巧的机器和强大建筑本领。”
“你在找什么？”
000007仰视着倒在眼前的方柱，“真是一个庞然大物。”他转向009607，“你见过很多的人类遗迹和骸骨，你觉得他们是怎样一种生物？”
“一种透明材料，但比钢铁还要坚硬。”
000007已经走到了009607跟前。789603送出一个爬行器，让000007坐在里边，这样他的活动可以更方便一些。
009607示意789603搬过来一些文物，“是这种东西吗？”两片巨大的透明板材躺在两个比特眼前，不规则的边缘暗示着它们从一块更大的母体上掉落下来。000007打量了两眼，“也许是，如果在这片区域找到我相信那就是我想找的东西。在哪里发现的？”
“通讯中断了，我无法联系你。再说，我要亲眼看看这些。”
789603指示了一个地点，那地方正被沙土埋着，距离000007感兴趣的位置很远。
“这里很危险，风暴随时可能再次发生。你为什么要亲自前来？”
000007不甘心，他在这片地方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然而除了沙还是沙。最后他放弃了努力，“这里应该是他们的子代培养室，他们用这种叫做玻璃的材料制作培养房，把子代放在里边，保证温度，供给养分，确保他能够健康成长。这是城市的核心部分。”
一艘巨大的潜艇从黑暗中涌现。009607抬头观看。潜艇只有那些不能下降的老比特才有资格使用，整个308城市，只有000007才需要潜艇。潜艇在不远处趴下，门打开，000007穿着臃肿的降落服出现在门口，他步履蹒跚地走出来。009607有些惊讶，一半是因为000007居然亲自降落，另一半是因为000007看起来有些不协调，他的脑袋大了一圈，显得身体过分羸弱。
“那毕竟是埋在土里过了上亿年的东西。有些不精准并不奇怪。”
009607清楚地回想起每一个细节。789603清理了周围很大一片场地。倒塌的方柱，被压得支离破碎的低矮建筑在眼前呈现出一片狼藉，最神秘的那个半球建筑仍旧完好。009607用三只触手刺入半球建筑的墙壁，碰到坚硬的金属，他仔细感受任何可疑的震荡，然而并没有找到。
“不。这些建筑……”000007环视着四周围，“和地图非常吻合。半球形发电机组的中央是一个培养房，四十米高，半径达到三百米，这么大的建筑物不可能消失。除非黄金之书就是错的，但是……”000007突然停下来，他盯着被宣称为十号机组那个半球建筑，突然他飞快走动起来，最后他爬上一个方柱，站立着不动。009607跟着爬上去，他顺着果长看的方向望过去，下边的半球形建筑排列成环形，显然是某个队列的一部分，而十号机组却明显突出阵列。
009607站起身。急遽的沙暴差点让他送命。他回想起方柱倒塌的那一个瞬间，这庞然大物像一面山压迫过来，他无处可逃，只有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尘土伴随着轰鸣四处飞扬，看不见任何东西。身下的底层在振动，他还活着，于是他知道那庞然大物并没有压到自己。789603送给他一个信号，风暴远远超出预计，整个废墟将在十秒钟内被掩埋。他竭尽全力排出体内的气体，让身体更坚固一些。他进入休眠状态，就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一阵强烈的节奏感涌入头脑，那是频率极低的震荡，这震荡带来的感觉似曾相识，009607来不及细想，已经转入完全的休眠。
“他们拆除了培养房，修建了十号机组。它的确有些特殊。”
只有阳光的照射才能让009607苏醒。这里是大气圈底层，没有一丝阳光。789603考虑了一会儿，打开一盏射灯，他加高电压，灯泡放射出很强的光线，然而仅仅只有一瞬，噼啪一声，灯芯爆裂。009607苏醒过来。
“黄金之书里边没有提到？”
009607被埋在深深的沙土中，陷入休眠状态。在沙土将他们完全掩埋之前，他排出了所有的气体。这让他没有被迅速堆积的沙层挤破。789603将他挖出，他俯身趴在那个仍旧完好的半球形建筑上，不远处是一个倒塌的方柱。
“可能这发生在黄金之书制成后。我们只有自己去找原因了。”
风暴席卷一切。二十个小时之后，星球表面一片平坦，仿佛任何东西都不曾存在过。009607，789603和遗址一道被埋葬在几十米高的沙层之下。突然平坦的沙面上出现一个小坑，很快扩大，最后伸出一个直径三十厘米的探头。沙层向上拱起，一个物体钻出，确认风暴已经过去之后，789603开始向上爬。他将自己变化成蛇形，一点点地钻出来，全部的身体上到沙层之上，他重新组合成采掘形态，开始挖掘。009607还没有死，他必须救他出来。
009607看着这象征古老智慧的环形阵列，脑子里浮现一幅怪异的景象，许多身材高大的人类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打砸玻璃大房子，将里边尚未成型的子代拉扯出来。然后，他们给自己修筑了坟墓。
009607决定留下。他要看护这个遗址。
“也许他们已经绝望了。”009607说。
009607排出空气后翻身站起来。789603正等着他。他有一个选择的机会，马上坐上超级升降机，在风暴抵达之前，还有大约三十秒的空隙，升降机能够升到一千米的空中，避开沙尘密度最大的区域。升降机能够在气流中漂浮，这将确保他的安全。另一个选择是留下，听天由命。
“你的直觉不错。他们把这城市称为禁闭基地。你要知道，在人类的语言里，禁闭和死亡之地是同源的。”
789603有一些焦虑。更新的情况表明风暴比预计的更猛烈。暴露在外的遗址会遭到严重破坏。那些方柱甚至有可能倒塌。如此一来，方柱下边的一切，包括文物和那些低矮的半球形建筑也会被严重损毁。最好的办法是将所有的一切重新掩埋起来，然而，风暴并不会给他时间。遗址不是唯一的问题。009607弱不禁风，如果风暴达到一百二十，风墙将失去作用，009607会有生命危险。比较而言，009607的生命具有更高的优先级。789603走过去，把一切情况告诉009607，让他进行判断。
水是万物的根本！黄金书页中有关于生物结构的篇章。详细介绍六千三百七十二种常见生物的解剖结构，生物化学反应，遗传图谱。这些生物形态万千，生物化学反应千奇百怪，遗传图谱基因链也截然不同。然而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水。
009607爬上风墙。照灯的光线射出二百来米远，弥散在黑暗之中，远方的黑暗中有隐约的呼啸声，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沙土移动摩擦发出的声音。风墙高出表面二十米。突然一阵急风，009607站立不稳，从风墙上掉落。他急剧地吸入空气，飞快膨胀起来，然而落地的时候仍旧很重，发出一声钝响。
“水对于有机生物，就像氢气对于比特一样重要。它几乎是整个生物圈最基础的部分。远古时期行星有着大量的水，然而对于此刻的星球，你恐怕很难找到一个水分子。人类这种高级文明，就因为这个变化，也逃不掉灭绝的命运。”
789603已经等候多时。他构筑了一道临时的风墙。不可能对整个遗址进行保护，他只能保护已经发掘的文物和那些球体。风暴马上就要来了，预计时速在六十到八十之间，风速并不算太快，然而星球表面和比特空间不同，大量的沙土夹杂在风中，这让时速六十的风也成了可怕的杀手。更可怕的是表面沙土的移动，它们会将所经之地所有的东西彻底埋葬。
549012367已经接受000007的召唤来到发掘地点。这庞然的比特悬停在废墟上空，只用六个小时的时间，它便完成了789603花费三十天才完成的工作，把整个废墟重新暴露在比特眼前。然后他开始对十号机组进行分离切割。当他小心翼翼地割开建筑下方的岩石，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建筑并没有和其他的机组一样，向下延伸，和六千米深度下的聚变炉联系在一起。它是一个完整球体。
十三个小时之后，009607重新降落星球表面。他动用了紧急通道，一艘超级升降机直接把他从308城市带到废墟。超级升降机卷动气流，四处黄沙漫天，落到气底，厚厚的沙层被升降机搅动，形成一个降落坑。排除体内的氢气之后009607从坑里爬出来。这种运动方式很别扭，然而实践证明，这是附着在气底表面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对于金属成分比较重的新生代比特，这不是一个问题，而对于000007，他甚至无法离开城市向下降落哪怕一百米。
“时代进步很快！”000007站在远处观察着549012367的一举一动，毫无疑问他被高效的运行打动了。突然他想起什么问题，转头问009607，“它是第几代分身？”
009607亮了亮额头，匆匆走了。
“不知道，也许是第十一代，或者十二代。”
000007从书页上抬起头，“你去吧。你还带回来一个人类像，是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他说，“等会儿我自己去你的库房看看。”
000007若有所思，“你觉得到第几代，比特有能力让氢气圈完全消失？”
“遗址附近有些异样，可能会有风暴。”
这个问题让009607警觉起来，“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比特不会傻到杀死自己。”
000007很仔细地看着书页。这一页上有三万四百六十二个字符，只有放大两千倍才能被看清。000007不声不响地一个字一个字挨个看。009607站在一旁，很耐心地陪着。突然某个信号进入009607的通道，789603报告异常。
“难说。人类毁掉了水。如果不是他们智慧超群，生物圈根本不会灭绝，可是他们却这样做了，拉上整个生物圈陪葬。”
接下来要做的是破译这远古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符号，充满着神秘色彩和远古记忆，无法理解。毫无疑问，这百科全书是留给后来者的。然而，即便这书已经展开放在眼前，009607已经领会到那些人类赋予它的希望，他仍旧无法阅读。几个世代的隔绝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009607把最初的一页文字放大，扫描保存。已经打开的书无法搬动，普通的成像无法让书上的文字传送出去，他决定带着这一页到000007那儿，听一听老者的想法。
“人类毁掉了水？这怎么可能！他们只有依靠水才能生存。”
009607站在屋子中央，整个屋子因为金箔的存在而熠熠生光。他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正站在一个人类的坟冢之中，这贴满了金箔的穹顶，是对逝去时光的某种追忆。
“这就是荒谬的地方。对于比特可能有些难于理解。他们的社会组织也许比我们更复杂，也更脆弱。他们使用聚变能，为了得到氢，最早采用电解水的办法。后来，某种物质被开发出来，这种东西利用阳光，能够把水分解成氢气和氧，同时它利用生成的氧气制造出一些新物质。这就像一个可以无限提供氢气的反应堆，只要把水送进去，就可以出来氢气，同时没有任何副作用。”
整整的一间屋子，从地面到穹顶，都布满书页，009607一点一点地观察这铺陈开的黄金书。000007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本百科全书，黄金铭牌其实是一层层薄薄的箔，彼此紧密的贴合在一起，中间隔着薄薄的一层特殊分子，防止因为年代久远金原子挪位。只有借助精细的激光才能把它们分开来。书本的页数超出预计，有整整六千五百页。密密麻麻的微缩字体挤满每一点空间。这是穿越时光的宝盒，每一点空间都价值无限。
“然后这种东西毁掉了所有的水？”
“这就是百科全书。拿去让007856帮你分开，也许有三千页，或者更多。”
“这当然不能毁灭人类。这种物质被当作催化剂使用，受到严格的控制。然而当时发生了一次战争。战争就是人类的不同城市之间为了某些利益而发生冲突，严重到肉体消灭的地步。某一个城市联盟失败了，几乎所有成员死于战场，或者被屠杀。他们只剩下一个秘密城市。这些人类睚眦必报，何况是种族灭绝的灾难。为了报复，他们将这种物质和某种微小机器结合起来，并让它有了自己移动和繁殖的能力。他们的间谍把这种东西放进了敌人的城市。”
000007把黄金铭牌翻转一个角度，然后招呼009607。顺着阳光，009607看见隐隐约约的细纹。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也是毁灭自己？”
“对，很可惜。不过，人类并不那么愚蠢。他们明白一本植物纤维的书能存在多久，即便是保存在密封的柜子里。你看看。”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这个秘密城市显然为水荒做好了准备，他们储存了足够的水，制造了一个小生物圈。为了报复，他们已经不顾一切，也许他们相信，就算整个世界都毁掉了，他们也能够独自生存。或者说，即便这个世界继续存在，对他们也毫无意义。”
009607亮起额头表示同意，“是的，这块铭牌，嵌在一本厚书的封面上。我见到它的时候，还是一本书的样子，然而转眼间变成了灰烬。如果它是大百科全书，真是太可惜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
大百科全书。009607突然明白过来，他在那个石英柜子中所见到的厚书是一本大百科全书。那时的人类相信自己已经面临最后的绝境，他们开始保护一些有意义的东西。虽然并不能延续下去，至少，未来的某一天，如果还有活着的人类或者这颗星球能够再次诞生智慧生物，他们能够得到这本书，读懂其中的文字，人类也就在某种意义上重新复活过来，至少复活在传说和记忆之中。
“这些智能的半机械细菌以不可抑制的速度生长起来，它们用空前绝后的速度攫取着这个星球上的一切水分，从空气中，土壤里，江河湖海，还有大洋，甚至包括生物体。地球的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化成氢气，然后飘逸到大气圈上层。土地开始沙化，生物死亡，然而这对智能细菌没有任何影响，它们所需要的仅仅是水和阳光。当海洋面积退化到原来的一半，整个星球上已经看不见比老鼠更大的动物，而人类仅仅在几个城市中喘息，把城市紧紧地密封起来，保持住一点可怜的水源。智能细菌毁掉了整个生物圈，生命，哪怕像人类一样智慧或者像病毒一样顽强，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是一本大百科全书，揭开人类之谜的钥匙。”
“人类就像谜一样。那些残留的人类并没有捱过多久，整个地球已经没有一滴水，走出城市，一片洪荒，没有任何生物继续生存。他们的人造生物圈很快出现问题。在三代人的时间里，一切就变得不可收拾。他们临死的时候，给了自己最强烈的痛苦来向上帝表示忏悔。”
“大百科全书。”000007突然说出这个名词，仿佛在自言自语。009607没有明白，怀着疑虑，他追问一句：“你对我说吗？”
000007的额头闪烁着，他的思绪被牵扯到遥远遥远的过去，一群两足行走的智慧生物释放了他们的魔鬼。那些微小的机器附在他们身上，水分被迅速吸干，他们转眼间变成一具具干枯的尸体，痛苦的表情凝固成永恒。
000007注视着这从黑暗深处回到阳光下的贵重金属，那上面刻着寥寥的一行字。000007伸出一只触手，抚摸这字迹。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你找到的岩石，是一个石化的人体，这个废墟就是最后的人类城市，那本黄金书，是他们的忏悔录。”
000007接过黄金铭牌，沉重的黄金让000007差点失手，009607及时扶住老比特，顺手把黄金放在一个球泡里。
009607和000007产生了共鸣。这禁闭之城，仿佛有无数的幽灵在游荡，009607居然有些害怕起来。
“是吗？给我看看你找到的东西。”
549012367顺利返回。他把整个十号机组镶嵌在岩石中带回了308城市。789603也很快返航，他带回了所有能够搬动的文物，除了那些无法移动的部分。一个声势浩大的展览很快举行。宽阔的场地里挤满了比特，几乎无法转身。009607从透明窗口向下看，一副拼凑而成的人类骨架巍然立在展厅中央，鸟瞰着进进出出的比特。这些从地下挖掘出来的实物极大程度地满足着参观者的好奇。他们簇拥着，观赏着，赞叹着，被这史前文明的光辉所折服。地球曾经的主人，被时间的尘土所覆盖，直到今天才将它的真实面目暴露在后来者面前。然而，又有多少东西随着时间流逝一去不返，再也不能为比特所发现？
“尊敬，服从。你是比特的骄傲。”
比特们在骨架前徘徊。无数的球泡在整个大厅上空飘浮，各种关于人类的发现从这些球泡传递到比特们头脑中，让他们无比兴奋。一个辉煌了上万年的物种，一个曾经统治了行星的文明，他们死去了，被埋葬了，比特却成功地成长起来，这充分证明比特是多么优越。比特们产生共鸣，整个空间荡漾着让人陶醉的气氛。009607控制着情绪，没有让自己沉浸在共鸣中。如果一个比特曾经降到气底，站在人类的废墟上张望，沉浸在那逝去辉煌的最后一点余烬中，他便对这浅薄的欢腾有了隔阂。009607静静地看着。
“那是什么？”
突然一股强烈的震荡让所有的比特安静下来。009607不由自主地摇摆。基频震荡！潮啸！比特们陷落在慌乱中，有些不知所措。这绝然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居然第二次发生，在比特的记忆里，自从建立了城市紧跟着太阳，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潮啸，基频震荡成了一种模糊的记忆，只有那些喜欢探险的家伙前往昼夜交替区进行体验。然而短短的十五天时间内，居然发生了两次。某种不寻常的事件正在发生，不安的气氛笼罩着比特。
“是的，果长。他留给我的记忆有关于你的部分。”
000007送来一个信号，要009607到行星研究所第五实验室，那是安放十号机组的地方。那儿一定发现了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009607匆忙从展厅出口钻出去。天空中太阳正热烈，放眼望去，小黑藻聚集在顶层，黑压压一片，一直到天的尽头。它们排成队列，以同样的频率震动，仿佛正进行着某种仪式。009607加速赶向第五实验室。
“你是000054的分身。我认识他。”
000007正等着他。
000007仍旧保持着单一形态。这个老比特并没有把自己投入到倡导的工程中去。他不这么做，因为他不喜欢分身。
“看见了潮啸？”
000007是一个很老的比特。他很有名，耗时三百年才完工的下降工程，正是因为他的提议和大力推广才能够进行，今天的比特们才有了随意降落到气底行星表面的能力，也才有了关于这个星球的过去惊天动地的发现。
“是的，让人震惊。有些不可思议。你有了新发现？”
308城市以这样的一种轨道围绕第三行星运行：它永远位于第三行星和太阳之间，永远不会缺少阳光。比特都喜欢生活在阳光下。在阳光下，小黑藻繁盛生长，给浮鱼提供丰富的养料，大大小小的动物饲养池在浮鱼聚集的地方建立，阳光给比特提供食物。阳光也是一切动力的源泉，机器需要阳光来维持运转，整个比特文明都建立在中心恒星源源不断输出的光和辐射之上。009607在一个浮鱼池里痛快地洗了澡，饱餐一顿，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充满能量，然后去见000007。
顺着000007的目光，009607看见了十号机组。球体的外壳已经被剥离，显出它的真实面目，黝黑的金属面上闪着淡淡的光泽。
009607大量吸入空气，氮气被滤出，氢气保留在他的身体里。当氢气的浓度达到某个值，他漂浮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快，最后停留在氢气圈的最下层。两个巡逻者靠拢过来，帮助他继续上升，在三十千米高度，他进入升降机，升降机将他带到了308城市。
“搞清楚它的结构很困难。这一层金属壁，估计有一米厚，如果不剖开它，恐怕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里边是什么。”
传送回来的消息让009607大吃一惊，比特联盟要求他回到308城市，向000007号报告。009607只有服从命令。临走之前，他关照789603暂停发掘，整理已经发现的文物。他把那些人类的尸骨挪入一个方柱里边，用一些屏障把它们保护起来。然后按照价值大小挑选了几样文物。他带上了那个闪闪发光的黄金铭牌；然后是一小块石英，那是一种具有完美谐振频率的物质，是良好的计时器，被发现的时刻，它镶嵌在一具机器的残骸中，009607猜测，那是人类时代的计算工具；最后他带上了一个大家伙，那是一块岩石，腐朽得很厉害，然而仍旧能够辨认出一个人的形状，和千百年来比特们对人类的想象一样，那是一种强悍、冷漠、令人生畏的形象。这样一种生物，能够根据自己的需要来改造环境，他们统治了行星，却最终灭绝了。第三行星是冰冷的，黑暗而阴冷的星球表面下边，不知道埋藏着多少秘密。人类像的脸上带着某种表情，009607认为那表示冷酷和恫吓，然而比特无法推理人类的情感，这只能是个猜测。
000007拿起一个巨型的喇叭，“不过不管那是什么，我们至少已经知道它怎样会触发。”巨型喇叭鼓出强劲的风，009607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节奏感涌入体内。紧接着，他听到了潮啸。聚集的小黑藻响应着这节奏，整个比特空间都沉浸在反复的震荡中。震荡渐渐平息下来，余音缭绕，最后在星球的另一边消失。黑色巨球纹丝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009607到来，他仔细察看这建筑，内部的合金层有着登峰造极的技艺，经历悠久岁月，仍旧坚固如初，完全密封，没有丝毫泄漏。009607在表面找到了一些装置的痕迹，那些人类将某些东西放进了建筑里边，然后使用这装置将合金层填补完整，让它们在完全密封的空间中保存。无论那是什么，对于那些人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009607敏锐地感觉到通向遥远过去的神秘之门正在眼前打开。他要求派遣549012367来将整个球体切割下来运送回去，在实验室里进行更好的观察。
000007看着009607，“有什么想法？”
这个半球与众不同，矮小而坚固。三亿四千万年的岁月也没有将它彻底破坏。789603进行了一次全扫描，半球的内层，某种金属挡住了电磁场。
各种可能性在009607脑子里翻腾，他想象着这球体里边到底是怎样一种结构，也许里边有水，这种神奇的物质有着不可思议的特性……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我们必须保护这个球体。如果没有办法观察内部，就把它保护起来，等到有一天能解决这个问题。”
789603用三十个太阳日的时间完成了大部分工作。他找到超过六百个建筑。那些方柱，是其中的庞然大物，更常见的建筑，是一些半球形的金属结构，高度不超过十五米。789603停了下来，他发现一个半球形仍旧完整。虽然已经锈蚀，暴露出内部的一些金属，然而形态完好。789603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打开它。009607的级别比他高，他发出通知，然后开始等待。
“基频震荡呢？”
同位素检查把遗址的时间定格在三亿四千万年前，十五纪晚期，那是人类灭绝的前夜。十五纪是生物的最后一个世纪。在那个世纪的地层中，发现了大量的遗址和化石，然而在此之后，任何地层中不再有生物遗迹——所有的水突然之间从行星表面消失，不再有沉积，也不再有新的地层，留下一个干旱寒冷的星球缓慢的在风中被侵蚀。板块运动还有火山爆发依旧，塑造了绝大部分地形。生命还是有的，地下深处的某些地方，最简单的细菌以休眠的方式存在着，是曾经欣欣向荣的生物圈留下的唯一见证。
“说不定是巧合，这是自然界的基本频率。”
009607找到了一本书，很厚。书已经被腐蚀了，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它曾经的主人想方设法让它能存在久一些，它被包裹在石英柜子中，很好的保护起来。然而当009607用一支触手摸到它，它转眼间变成了一堆齑粉，只留下一块铭牌躺在灰烬中间。那是一块黄金的铭牌，上面刻着字。009607抚摸着这历尽千万年却仍旧熠熠发光的文字，仿佛听到那些已经消失的人类穿越了时空正在向他述说些什么。他让789603把铭牌的影像送回308城市。
“不。”
越来越多的东西被发掘出来，甚至有许多尸骨。已经石化的骨骼被陈放在一片平坦空地上，铺展开。这些都是人类的尸骨。毫无疑问，人类是唯一一种进化出智慧的有机生物。在第三行星上发现的各种遗址，全都来自他们。这史前的文明辉煌而伟大，也许不比眼下的世界逊色。然而他们都消失在时间长河里，只留下这些庞大的尸骨和那些不再有生气的遗址。风卷起沙土，009607感觉到有些刺痒，还没有打包的化石被吹得七零八落。789603派出六个拾荒者收拾这凌乱的局面。
000007伸手拿过一个球泡，球泡壁上显示着某些东西。009607仔细读下去，他看见了基频震荡的图谱，然后，他看见某种映射关系，最后他看见几个人类文字。
根据最近的发现，第三行星曾经温暖湿润，有很大面积的绿色陆地。那个时候，它是蓝色的，海洋几乎覆盖整个星球表面，夹杂着各色纹路，是大陆和云彩。这样的一个星球和今天的第三行星相去甚远。很多的动物活跃在这星球上，从海洋到陆地，再到天空。只不过，这些动物都是有机体，和今天的动物也相去甚远。
“这就是基频震荡。译码后的人类语言。”
发掘工作顺利进行。一个沉睡了千万年的遗址逐渐浮现出来，无数的古老事物被发现，清理，打包，在地面上铺陈开。009607每天就在这些埋藏了千万年的器物中间来回走动，检查每一点可能有价值的东西。
009607给自己装上了一对振动翅，借助这种新鲜的玩意儿，他不需要巡逻者的帮助就能很快在各个地方自由穿梭。他绕着行星，追逐着太阳飞行。青黑的颜色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无穷无尽的小黑藻，就像一张黑色的幕布，遮住这个星球，也断绝了底层的任何希望。它们将星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把人类文明深深地埋在行星深处，就像人类埋葬身体的坟冢。是的，这是人类给自己制造的坟冢，他们在弥留之际把小黑藻发射上天。这是他们最后的杰作。比特源自小黑藻，如果追溯根源，是人类创造了比特。引起潮啸的黑色球体，最后的人工杰作，仍旧躺在第五实验室。它横跨三亿四千万年，把两个毫无类似之处的文明奇迹般地联系在一起。
消息让所有比特无比兴奋。发掘遗址的提案很快通过风险评估，立项上马。最精密的采掘系统789603从30轨道308号城市向行星底层降落。
太阳已经远去了，翅膀的力量不能让他赶上星球自转，他陷落在黑暗区域里。009607并没有慌张，他停下来，吸入大量氢气，让自己漂浮着，然后进入休眠。再过二十七个小时，太阳会从东边升起，那一瞬间，数以亿计的小黑藻，还有比特空间的所有生物都将沐浴在一次基频震荡中。他将在尖利的嘲啸中苏醒过来。亿万年来，比特空间的早晨都是如此。这是湮没的远古文明在比特空间留下的纪念，这是人类的墓志铭。
009607随后来到这里，这东西是一个四面体，顶部尖立，基座庞大，露出地面的部分有二十米见方。震波探测显示这并不是一个四面体，而更接近一个方柱。从底到顶，大约有四百米，横截面大概四千平方。露出地表的仅仅是塔尖。更重要的，这不是一个单一的史前遗址，在这方柱附近，林立着各种各样，高高矮矮的方柱，这是一个遗址群！了不起的大发现。
当阳光照射在比特生物身上，当基频震荡每一次发生，他们都在代替那个已经消失许久的文明对着宇宙深空发出一次呐喊。
009607在第三行星19960920位置发现一处遗址。最初的时候，一次地震让某种东西露出地表，然后探测器发送了照片。
请饶恕，这是曾经的人类发出的最后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