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让子弹飞(夜谭十记) > 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

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

他忽然想起,他在孙大老爷家当放牛娃儿的时候,碰到两个老长工师傅,一个叫石贵,一个叫牛囡,他们曾经在田间劳动的时候,用自己的歌喉唱着自己编的山歌,倾吐穷人的心酸。那声音是那样的催人落泪却又叫人心里舒坦。他还想起,他的另一个叫王万山的长工师傅,这是他的文化老师,教会他念唱本,并且教会他唱出这些唱本的本事。他自己在过年过节玩狮子、龙灯的时候,也编过一些顺口溜,并且唱出这些顺口溜来。现在大家要他摆他和孙小芬的苦情,何不自己合着自己二胡的弦索,编一些唱词,边拉边唱呢。

可是从哪里说起呢?他怎么能够把他的二胡丢在一边呢?怎么能离开和他一同度过欢乐和忧愁日月、并且能够替他倾诉这种欢乐和忧愁的这把二胡呢?离开他的二胡,他似乎什么也摆不出来了。

就这么办。于是他利用割谷子的时候,边割边想,编出唱词,晚上就和割谷子的长工们,在地坝边、竹林背后的小塘边坐下来,调好他的琴弦,一边拉一边唱了起来。他的感情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开放的口子,顺着二胡曲调从弦索上流了出来。他感到痛快,长工们听起来也感到亲切,他唱的那些苦情不也正是自己的遭遇吗?

长工伙伴们的要求像一颗火星落进铁柱的心里去,突然燃烧起来了。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他和孙小芬的甜蜜然而夭折了的爱情告诉长工同伴们,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安慰。

从此以后,铁柱成为这群割谷子的流浪汉的中心人物,几乎每天晚上,都不约而同地准时到了铁柱的茅屋里来,或者一同到池塘边去,听铁柱又拉又唱。后来他们割完这一片谷子,要流浪到北边去割另一片晚一点收割的谷子了。大家都裹成一团,不愿意散开,都想跟着铁柱走,走到哪里,听铁柱唱到哪里。

“是呀,你摆一摆吧。”别的长工也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谁没有自己的一本苦情账呢?可是说不出,也许听了铁柱的诉苦,能够从自己的感情的共鸣中得到一点安慰吧。

小盼儿跟着铁柱流浪,也和一块割谷子的长工伯伯、叔叔们一起,享受她的唯一的亲人铁柱爸爸的演唱和二胡独奏。她还不懂事,对于人世的辛酸知道得不多。但是从她的爸爸的唱词和叔叔伯伯们的插话里,她知道在世界上有这么一对深深互相爱着的人,曾经扮演过一场多么悲惨的爱情悲剧。她知道这出悲剧中的女主角已经屈死在山中的小河里,男主角带着唯一的女儿芳芳流浪出去了。她竟没有想到这个女儿便是她自己,因为谁都叫她做盼盼嘛。她也为芳芳的下落担心,禁不住有一天夜晚,她问她的爸爸:

“铁柱哥,听你拉二胡,知道你有一本说不完的苦情账,何不说出来,让我们替你分担呢?”一个青年长工向铁柱提出要求。

“芳芳和她的爸爸后来到哪里去了?我们能找到他们吗?”

夜深了。那凄婉的声音不断从铁柱的二胡琴弦上流了出来,在那夜空里盘旋,飞向黑暗的远方。池塘里的青蛙,似乎不想扰乱这些苦人们正在享受的哀乐,也停止了哇啦;竹林里微风吹过,簌簌作响,如泣如诉,像是在给二胡伴奏。铁柱忽然把二胡拉得飞快,高亢激越的声音,传入夜空,倒好像有千军万马杀奔过来,那么暴烈、愤激。这是刀和枪在搏击,这是血与火在飞溅,这是生与死在决斗,这是命运的呐喊,这是复仇的号召,这是巨雷在滚动,这是闪电在飞刺……忽然,嘎的一下,悄然无声,像拉断了琴弦一般。长工们听了,像是突然把自己的感情的闸门关住了,更是难过。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谁也没有要求铁柱再拉下去,就是这样最好,让痛苦关在心底,明天晚上再让铁柱的琴声把自己的感情的闸门拉开,缓缓地流出来。这是痛苦吗?不,这是一种难得的安慰,一种苦中带甜的享受。

叔叔伯伯们不禁笑了起来,爸爸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反倒皱了一下眉头。可是,他又马上搂住盼盼,和颜悦色地诓盼盼:

铁柱忽然站起来,走进灰屋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把二胡。他似乎不理会大家,径直走到晒坝外的竹林边,在一个池塘边的石头上孤独地坐下来。过了不多一会儿,琴声就从那池塘边传了过来,那么轻,那么细,却很悠扬,池塘的蛙声都忽然停下来了。这些坐在草席上的粗汉们当然不是音乐欣赏家,可是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来打断琴声,大家用心地听着,不知不觉都为这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吸引住了。是痛苦的,却又感到一种慰藉,深怕铁柱不拉下去。

“找得到的,你将来会找到他们的。”

这些帮工匠一年到头四处流浪,谁没有一笔苦情账。看到铁柱把头低下去,不做一声,便知道不应该去戳铁柱的痛处。谁也没有再追问他。可是沉默,对铁柱来说却是更难堪的惩罚啊。

盼盼没有兴趣向自己的爸爸学习拉二胡,却对爸爸的演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开始学习歌唱,和着爸爸的二胡旋律。由于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故事,又十分感动,很快就学会演唱,并且演唱得很有韵味。她的歌声比爸爸那多少带着沙哑味的歌声清丽得多了,虽然没有爸爸唱得那么真切,在哀伤中夹着愤慨。

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子插进铁柱的心里去。但是他却并不感到痛苦似的,他的心早已麻木了。他连气也没有叹,只是沉默着低下头来。

一个好心的叔叔,有一回去县城,竟然买了一个小鼓,还配上牙板和签子回来,让盼儿边唱边打着小鼓,铿铿锵锵很有节奏,敲打在点子上。这样一来,突然给铁柱的二胡增加了色彩。

另外一个年岁大一点的短工突然问铁柱一句话:“你带的是你的女娃儿吧,她的妈妈呢?”

盼儿演唱也更是抑扬顿挫、舒缓有致了。怪不得有的叔叔说:

“我没有好好学过,只是随便拉的。”铁柱回答。

“要是有一身好衣服把盼儿打扮起来,把头发梳好,搽上胭脂水粉,再把小鼓配上架子,用红绸系着牙板,在铁柱这把很有味道的二胡的伴奏下,叫她演唱起来,真比城里戏台上唱清音的姑娘还强得多哩。”

“铁柱哥,我看你带得有一把二胡,你会拉吗?”

12

早秋燠热得很,只有低矮天窗的灰屋更是闷热。他拖一床旧席子出来在晒坝边和短工伙伴们在一起乘凉。随便摆谈起来,天南地北,千奇百怪,无拘无束。有一个小青年问铁柱:

当时大家这么说着好耍,谁知后来盼儿真就这么办了。这也是生活所迫,或者说命里注定的吧。

铁柱没有想到这么顺利地找到了活路。他下田割谷子麻利得很,以至于别的打短工的伙计不得不提醒他:“老哥,干得合适一点哟。”铁柱马上放松一些,和其他的短工保持在一条线上。小盼儿没有什么活路,就在割过的田里拾谷穗,半天也可以搓出半碗一碗谷子来。

铁柱一伙打零工的长工,割完了谷子,秋风渐起,田里的活路越来越少,就像往年一样散了伙了。有的进城去“打野力”、抬轿子、挑水或者干别的打杂活路,有的下河去拉纤,走码头去了。

长工领班到附近一个村子里去了不多一会儿,和他一块走回来的看起来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那个人走拢来,一看铁柱,虎头虎脑的,像一座铁塔似的站在面前,马上就满意地答应雇他当短工割谷子。并且在长工领班的要求下,答应铁柱不和别的打短工的帮工匠住在一起,把他和他的女娃儿安顿在一间堆灰的土屋角落里。

唯独铁柱带着个女娃儿,没有办法。去当长工,地主老爷倒是看得起铁柱那一身气力和手艺,却不喜欢他多带了一张吃饭的嘴。

一个像长工领班的汉子走了过来,问了一下情况,知道铁柱是从北边逃荒到这边来的,这样的事多得很。他对铁柱说:“你等到起,我去问一下老板。”

要去做点小买卖吧,他却没有本钱。搞来搞去,铁柱除开他的那把二胡和盼儿的那副歌喉,什么本钱也没有了。铁柱和盼儿既然不愿意落入沿门打莲花落的乞讨行列,讨残汤冷饭过日子,就只有走进沿途卖艺的行列,凭自己的二胡和盼儿的演唱过日子。

那个埋头割谷的青年抬起头来,看到铁柱,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奇怪地望着铁柱挑了一副担子,担子上还挂得有一把二胡,更特别的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娃儿。这和他们一般卖零工的大不一样。他们出来卖零工,除开一把镰刀和一个装有两三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袱外,就只剩下两只劳动的手和一张吃饭的嘴了。为什么这个打短工的挑着家当、带着娃儿出来呢?

这种日子当然比打莲花落的乞丐过的日子稍好一点。

铁柱走到一处正在开镰割谷的田边,开口问了:“请问这位割谷子的大哥,你们这里还缺短工吗?”

乡下的五大三粗的成年汉子,能跳会蹦的青年小伙子,还有大姑娘、大嫂子、老大娘、老太婆,除开逢年过节,看玩狮子、龙灯和花灯彩船,听打川戏围鼓,或者有幸去远地赶庙会看热闹,平常是说不上什么文化娱乐的。只有烧香叩头,求神拜佛,看端公跳神驱鬼,算作一种文化活动。年轻的小伙子有时碰上运气,可以跑十里八里山路,到乡场上去看耍猴戏的。这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牵一只也是饿得没精打采的猴子和一只饿得精瘦的老狗,他给猴子穿上红背心,让它提个小锣,骑在狗背上当当敲着跑圆场,或者翻几个跟头,跳个“加官”,便向还没有来得及走散的观众乞讨几个小钱罢了。在乡下能够引起老太婆、老大娘和大嫂、大姐兴趣的是来了说“圣谕”的,讲“善书”的。那种老头,大概和三家村的冬烘先生差不多的打扮,衣服虽说早已褪色,却还洗补得很干净,穿得很周正,以表示他们的地位要比那些打莲花落的、耍猴戏的,甚至于比那些卖唱的,都要高尚一些。他的胁孔下夹了一个印花布包袱,打开来是几本线装书,据说这是经过皇帝御览、经过批准了的“善书”。他在随便一个什么院子里,搭上一张高桌子,安好高凳子。大人、小孩仍旧坐在自己搬来的小凳子上,围坐在一周围,好奇地看着这位皇帝派出来的乡村巡回宣传大使,看他毕恭毕敬地向供在高桌中央的皇帝万岁牌作揖叩头,然后登台讲皇帝的“圣谕”。翻来覆去,总不外讲那些对皇帝不忠、对父母不孝、对丈夫守节不贞,到头来受到报应的故事。就是这些也颇能赢得妇女们和老大爷们的叹息和眼泪。这在山村里,便算是相当高级的文化享受了。

这是一个求吃的好地方。他知道这一带的风俗就是这样的。地主老财们总不想多请长工多花钱,总喜欢在农忙的时候请临时短工。这样,没有固定活路,也没有固定老板,可供雇佣的流浪汉到处都是。特别是秋天割谷子的时节,卖零工的汉子成群成伙,从南到北,一路割上去,虽说汗水流了一路,却也可以吃几顿饱饭,还可以喝酒吃肉,还可以结交一些穷汉朋友。

铁柱再也没有别的活路,只好去卖唱求吃了。他真的去扯了几尺细花洋布,缝件短上衣把盼儿打扮起来,买一根红头绳把大辫子扎起来。虽说没有钱去买点胭脂水粉,盼儿把脸盘洗得干净,用打湿了的红纸在脸蛋上拍一拍,也显得白中透红,胜过胭脂水粉。加上那水汪汪的眼睛顾盼自如,那水灵灵的样儿,比那些涂脂抹粉的还强十倍。铁柱不管自己的穿着打扮,也要把盼儿的黑漆牙板吊上红绿绸带子,给小鼓配上竹架子。他们也用不着排练,就按他们过去在长工叔叔伯伯面前演唱惯了的故事,游村串院,演唱起来。

果然,走了两天后,地势越来越平坦,稻田越来越多,稻田里的谷子黄灿灿的一片连一片,迎风摇摆。有的田块已经开镰了。

起初,铁柱还不敢去乡场上或大庄院里去演唱,只在那些不大的山村小院里演唱。他想,只要比讨口子的身份高一点就满意了。那些讨口子站在别人家的大门口,一面用打狗棍防着狺狺狂叫的狗,一面打起快板来,数“莲花落”。完了大概能够得到主人家赏一碗残羹冷饭,倒进破篮子破碗里,拿到村头屋角去吃,这还常常不免受到小孩子们的奚落和看家狗的侵犯,也真够伤心的了。铁柱想,去打莲花落求吃,他倒没有什么,可是怎么能叫盼儿落到这样的境地里去呢?现在他和盼儿两个是卖唱的,能够被人欢迎走进大门,在院子里端一条凳子请他们坐上,让他们从容地演唱。演唱完了能够得到大家凑的几个饭钱,或者被请进屋里,平起平坐,让他父女俩吃碗淡饭,喝碗清茶。人格受到尊重,这比讨口子好得多了。

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要逃出张“骚棒”的霸道外边去。他想往南走,现在是快割谷子的时候了,到南边去找活路也许好找一点。于是他向南边无目的地走去了。

出乎铁柱的意想之外的是,他们的演唱竟然特别地受到欢迎,轰动了山村,都以为他们是从大码头下乡来卖唱的艺人。你看盼儿长得那么标致,举止那么落落大方,演唱得那么荡气回肠。铁柱拉的二胡又是那么打动人心,在乡下哪里见过?何况他们演唱的那段故事,又是那么的引人入胜,婉转有致。这样的故事不要说那些当长工的、当丫头的听了要落泪,就是大娘、大嫂、大姑娘以至青年小伙子们听了,何尝能够平静?

现在铁柱把东西收拾好,马上要走了,他除开挣饭吃要用的工具镰刀外,就是带着这把二胡。趁天色未明,他挑起担子,牵着小盼儿上路去了。

就这样,铁柱带着盼盼,从这一个山村演唱到那一个山村,从山花怒放的春天演唱到大雪纷飞的冬天。赢得了多少眼泪和叹息,赢得多少爱怜和尊敬。就这样,在这山乡里传遍了一个优美的爱情悲剧,传遍了一个少女的动人的歌声。

一个月夜里,铁柱把他的全部家当收拾起来,还不够一挑。他只随身带了一把镰刀。现在是快割谷子的时候了,那些随割谷子时令的先后,由南闯北帮人家割谷子的打短工的队伍就要出发了。铁柱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去赶上打短工割谷子的队伍,混过这一秋再说。他临走还没有忘记带上他的那把破二胡。过去的许多日月,从这把破二胡的琴弦上流出来的低沉和悲怆的乐声,正是他的心灵的声音,他可以从那琴弦上找到一点安慰,所以他舍不得丢掉。他从前在孙大老爷家里,用二胡的欢快的音符赢得了孙小芬的欢心,后来孙小芬被关在观音阁里,又靠他的二胡和孙小芬通了消息,其后孙小芬被远远嫁走,投水自杀后,他又靠这把二胡来排遣胸中的积怨和哀伤。现在又靠这把二胡来叙说他的流浪生活的苦况了。他的这一点拉二胡的本事是靠他脑子灵透,向一个算命的瞎子瞟学来的,他不是一个音乐家,根本不懂得作曲子。他只是顺着他的情绪的起伏波动,随意拉的。可是那种真情实感,不仅使他自己不觉掉下泪来,连和他一块劳动的长工们,听他拉起二胡来,也感到很大的安慰。因为从他的二胡中,诉说出他们的痛苦和希望。长工们常常三个五个到他的茅屋里来。也用不着点灯,坐在茅屋外边的石头上,一面吧着旱烟,一面听铁柱拉二胡。一直要拉到深夜,铁柱拉得倦了,大家也不用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叹一口气,各自熄灭了旱烟袋上的烟火,回家睡觉去了。现在铁柱要逃难去,临走的夜晚,他用不着去请,就来了七八个长工伙伴。大家坐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要求铁柱再拉拉二胡。铁柱要和伙伴们告别了,也很想拉一拉。他从他过年耍龙灯、狮子的欢乐调子,拉到他和孙小芬的不幸的爱情,一直拉到他流浪的苦情。长工们都沉默了,连旱烟袋上的火光也看不到了。最后大家也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站起来各自走了。

铁柱和盼盼只在这些山村里演唱,他们不想去跑大码头,虽然有人鼓动他们到那些繁华世界里去挣大钱,到城市的说书场里去,到热闹的茶园里去卖唱,一定可以叫座。不,他们不想去见大世面,也不想去和大地方的歌手们争短长。他们只想用自己心灵的歌去感动这些穷乡僻壤的“干人”,去洗涤他们的忧愁,去抚慰他们的痛楚。他们甚至连大的场镇也不想去。他们向金沙江两边的深山地方越走越远了。这些地方是人们物质生活的贫瘠之地,也是人们文化生活的贫瘠之地,除开能听到那种这山传到那山的放牛娃儿的高亢的山歌,从来不知道什么唱戏,什么说唱。正因为这样,铁柱和盼盼的说唱受到特别的欢迎,他们也特别喜欢到这种山村去演唱。以至于在这一个山村还没有唱完,下一个山村就派人来接他们了。这样远近传名,有的山里的乡场,也派人来迎接,希望他们到乡场的茶馆里去演唱,铁柱也不好拒绝,偶尔顺路就到乡场上去演唱几天。

11

就这样铁柱、盼盼用演唱来维持他们的生活,倒也自在,父女俩相依为命,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把他们分开。年复一年,盼盼越发出落得标致了,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模样儿早已是楚楚动人,何况那樱桃般的小嘴里吐出黄莺般婉转的歌声呢,何况那小指头举起竹扦子,在小鼓上敲出那么轻快的节拍呢。

“我还是出去跑滩的好,哪怕落到讨口子的下场,也自在得多。”铁柱下了决心。

13

“再艰险也比落进他们的磨子里受夹磨的好。”老长工说。

有一天,铁柱带着盼盼,在一个小村里演唱完毕,走进一个乡场。这个乡场名叫靠山场,名副其实地后靠两匹大山,前临从两匹大山中间流出来的一条小河,小河在场边绕一个弯子,流进场外一片平畴坝子里去。靠了这一条小河,使这个坝子变得格外丰腴。现在正是初秋时候,却还是到处一片绿荫。只有坝地的谷子一大片一大片地在微风中摇摆,掀起一层又一层泛黄的谷浪。

“如今兵荒马乱,活路也不好找,出去也是艰险路一条。”另一个长工为他担心。

看来过不了多久,要开镰割谷子了。怪不得这个乡场这么大,远望去一片瓦屋连绵不断,就因为有这么一个富饶的坝子,又加上山上的山货从这个山口场进出,养得起人。在这山区地带,像这样的乡场是不多见的。

“看起来,你想在这里安个窝儿是安不下去的了,不如及早带着盼儿跑出去,不然你是逃不出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手掌心的。”

铁柱带着盼盼走进街里去。这条街就是顺着小河边一溜摆下去,十分热闹,有各种洋广杂货,有许多吃食店,还有几个大茶馆。铁柱和盼盼往常到乡场上去求生活,大半是在场口找个空地,让大家围成一个圈子,便说唱起来。说唱完了,请大家在盼盼手里拿着的翻过来的小鼓里放几个小钱,他们又赶到场的那一头再去找个地方卖唱。

和铁柱一起受苦的几个长工伙伴,白天听说这件事,晚上都到铁柱的茅屋里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眼见祸事就要落下来,却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来。还是一个老长工劝他:

现在他们走进乡场的正街上,眼见茶馆里坐满茶客,这是最好的演唱地方。铁柱和盼盼走进一个叫“茗香”的茶馆里去,铁柱和茶馆老板说了几句好话,求他让给他父女一席之地,求碗饭吃。这个茶馆的张老板的心肠倒好,可怜这外地来的一老一小,让他们在茶座的空当里,放上一条凳子,铁柱坐着拉二胡,盼盼把小鼓的架子支起来,放上小鼓,她能有个站着打小鼓演唱的地盘就行了。

铁柱一想起来,心烦意乱,就把他的破二胡找出来,胡乱地拉,拉得他伤心地掉了泪,小盼儿也陪着哭了起来。唉,天下道路万千条,就是没有穷人走的路啊!

可是事情出乎这个茶馆老板的意外,同时也出乎铁柱的意外。等铁柱的二胡一拉完过门,盼盼的小手提起扦子在小鼓上轻敲几下,亮开歌喉才唱了几句,马上把满座的茶客吸引住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他心里却像打鼓一般。他是知道张家在本乡的势力和手段的。文娶不行,就要武抢,这种事在张家,从那个老“骚棒”开头到下面几个小“骚棒”,发生的也不止一起两起了。

茶馆里原来是闹纷纷地,现在却一下变得清风雅静,都把头转了过来,望着盼盼。为她那嘹亮的清音吃惊了。一个小曲过去,满堂喝彩。

“小盼儿,我的盼盼,爸爸咋个会把你送进火坑里去呢?”

张老板本来是出于一片怜悯之心,让这一对流浪人求碗饭吃,准许他们到茶馆里来卖唱。可是铁柱的二胡一拉,盼盼的小鼓一打,小曲一唱,他也着了迷了,他不觉走出柜台来听,并且亲自给他们父女俩泡两碗润喉的茶。当盼盼唱了一个段落,张老板竟像是他故意安排,请来演唱的一般,向大家拱拱手说:“请大家帮帮场子。”他不待盼盼伸手向大家要赏钱,就自己带头给铁柱几个钱。并且留铁柱和盼盼在他的茶馆里休息。

铁柱看到小盼儿伤心的样子,就像针扎在心上一样。小盼儿就是孙小芬的化身,这是他的良心和希望,是他的命根子。小盼儿的哭声就像他的灵魂在呼喊。他抱住小盼儿的头,用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擦了,对她说:

显然的,假如说茶馆张老板算不得是一个艺术的欣赏者,总能算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买卖人吧。他一下就受到了启发,眼见这么多茶客到他的茶馆里来“打拥堂”,他的茶馆生意恐怕就要发在眼前这一对父女身上了。于是到了中午,张老板不仅允许他父女二人在茶座上休息,还热心地请他们父女俩吃便饭。在便饭桌上,张老板便以优厚的条件和两个流浪人谈妥了生意。父女俩就算是老板请来茶馆演唱的,吃的住的都包干,还给点赏钱。

小盼儿在后面灶屋里听得一清二楚,等张管事一走,她就走出来扑在铁柱的怀里,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哭着说:“爸爸,爸爸我哪里都不去,就跟你一辈子。不要打发我出去吧。”

只要他父女两个每天演唱两场就行。

张管事看到铁柱死咬住这句话不放,有些生气了,脸上变了颜色,说:“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哟。我把话说在前头。”他站起来走出门口,回头又说:“我过几天来听你的回信。”便径自走了。

铁柱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山村里到处流浪了这么多年,却找到了这么一个吃饭的地方。他本来也没有多少想头,只想吃得上住得上,等盼盼长大成人,找个殷实人家,嫁了出去,一辈子有个着落,他对得起孙小芬,也就行了。因此他马上就答应了张老板的条件。打算把这个靠山场和这个茶馆当作他最后靠船的码头,结束他这一辈子的流浪生活。他早已在心上放不下的一块石头也许因此落了地。他的盼盼岁数已经二十出头,越长越标致了,他不能再让她跟自己在这个山村那个小店里流浪,害怕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呀。现在可好了,就在这个茗香茶馆里演唱,不用到处抛头露面,就是有个什么事情,张老板总该有个照顾吧。

“不敢高攀。”铁柱还是那一句话。

说张老板是个生意人,指望着铁柱两父女替他的茶馆招徕茶客,座上常满,生意兴旺,当然不错。可是过不多久,铁柱还发现张老板的确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正派人。他不特是可怜他父女俩是苦命人,很表同情,并且对于盼盼的聪明伶俐十分喜欢。一看盼盼长得那么水灵灵的样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艺术杰作,摆在他的面前,他十分欣赏,深怕有什么风雨会损伤她。他虽说不是艺术鉴赏家,可是对于铁柱的二胡和盼盼的清音,只要一听,却比吃什么人参燕窝汤还让他舒服。他总想保护他们的艺术才干。他似乎自认为是他们的才华的发现者,是盼盼的天然保护人了。

“年岁小,不要紧,先订下了,等几年长大了再过门就是。”

所以,有的时候,场上有那么几个痞子,到茶馆里听盼盼的清唱,胡乱起哄,他是不怕站出来说话,甚至把他们撵走的。就是在场上那些“占了字”指参加了袍哥组织。的,或者入了“流”的歪人,到茶馆来消遣,硬要盼盼唱什么“五更花调”,故意拿盼盼取乐,张老板也敢于站出来“维持”,找那些站在他们背后的“大爷”说好话,给他面子,不叫他们的兄弟们来胡闹。这都是铁柱看在眼前、记在心里,感激张老板不尽的事。

“那就请去找别人家吧,我的小盼儿年岁小,不合适。”铁柱还是那么冷冰冰的。

铁柱和盼盼从此就在香茶馆里说唱,名声越来越大,茶馆的生意不用说越来越兴旺。就是不大到这种三等茶馆来落脚的绅粮们,也有时到“茗香”来歇歇腿,泡碗茶,其实是为了听盼盼的演唱。更不用说那些绅粮财主们的少爷们了。有的在茶馆里包了桌子,来不来都给钱。他们来听了盼盼的演唱,给的赏钱也很大方。

“嗐,你的脑壳莫非是榆木疙瘩做的?这么不通人情,人家是磕头都请不到我来上门呢!”张管事说。

其中有些浮浪子弟,一天闲得发腻,就把到“茗香”来听盼盼清唱,作为他们寻欢取乐的最好去处。有的凭票子多,能大把拿出来,估倒要铁柱和盼盼在茶馆关门后,给他们唱专场。连张老板也不敢不勉强对付着,因为这些人都是当地最有势力的人家的子弟,和他们的父辈一样,在乡里称王称霸,在场上“提劲”提惯了的,谁惹得起?张老板好说歹说,劝铁柱和盼盼对付着唱几段,弄到夜晚才回去。后来越发不像样,唱几段还不行,还叫人去街上菜馆里叫来大菜小菜,估倒要盼盼陪他们吃“花酒”,甚至要铁柱答应到他们的公馆里去唱堂会。这可叫铁柱和张老板都为难了。

但是出乎张管事的意料,对铁柱说话竟像对一根擀面杖吹气——一窍不通。铁柱不仅没有像张管事预料的那样,感激涕零地立马答应,反而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的小盼儿没有那份福气。”并且站起来,准备送客的样子。

“我看你两父女还是走了的好。”张老板一片好心地劝铁柱,“这个是非之地,山大王多得像虱子,惹不起。”

张管事夸了张家在本乡的富实和势力,又夸了三少爷的一表人才,于是提出要明媒正娶接小盼进屋的事。“这可是你们的天大喜事,真叫十年难逢金满斗。过门以后,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将来早生贵子,还要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哩。”张管事以为加上这一段话作结尾,什么木脑壳也是敲得响的,哪怕你是顽石,也会点头的吧。

铁柱点一点头说:“倒也是这样。”不过他真不想离开这里,他带着盼盼,在这山乡里流浪几年,好容易在这个码头上找到了茗香茶园这么一个落脚的地方,真像在海上飘荡的小船找到了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一样。特别是在这汹汹的人流中能够遇到像张老板这样的好人,更是他乡逢知己,舍不得离开。铁柱本来早有一个打算,和盼盼一起,帮张老板把茗香茶园的生意搞得红火一些。然后托张老板替盼盼找一个老实的女婿,把盼盼嫁了出去,他自己就在茗香茶园里当一名跑堂的茶倌,就在这里归老。但是现在却不能不听张老板的话,和盼盼一起离开这个避风港,重新走上漂泊的路。谁知道前途会要遇到什么。他不觉感叹一声,对张老板说:“难得找到你这样的好人,真舍不得离开这里。”

“铁柱,我给你道喜来了。”张管事坐下,拿出纸烟来招待铁柱。铁柱拿出自己的短烟杆来,没有接纸烟,也没有搭腔。

“我又何尝舍得你们?”张老板说,“这倒不是我怕人家说我,找到了你们盼盼这棵摇钱树,我是怜惜你父女的身世,特别是盼盼。我真怕她这么一枝花,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来糟蹋她。我的心疼她哟。我没有跟你说……”

“张管事,请坐。”

张老板的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收回去了。

铁柱眼见灾星进屋,不会有好事情,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

铁柱问:“你还有什么话要给我说,你就说嘛。我快走了,凭我们这段缘分。”

可是这怎么能挡得住本乡本土那些浮浪子弟的窥察,怎么能不传进本乡大恶霸张家里那个外号叫“骚棒”的三少爷的耳朵里去,怎么能逃过他那馋猫一样的眼睛?没有过多久,“骚棒”就派管事的来找铁柱。

张老板拍了一下铁柱的肩膀说:“老弟哟,我们真算有缘分。我老早就有一个想法,想收盼盼做我的干女,怕你们在这里住不多久,就没有提。后来,你们存心在这茶园里呆下去了,我倒不想收她当我的干女,我有了别的主意。”

铁柱的小盼儿虽然才十几岁,却长得很出色了。正如大家说的,长得红艳艳的,白生生的,水灵灵的,泡酥酥的。小盼越是长得标致,越是成为铁柱的老大一块心病,就像一个秤砣挂在他的心上。他思想早一点看中一个长工后生,赶快过门成亲,以免招惹是非。但小盼儿还小,不到时候。平时他不准小盼儿出去抛头露面,只在家里做些家务活路。

铁柱奇怪,为什么他和盼盼决心在这茶园呆下去,张老板反倒不想收盼盼当干女了呢?他奇怪地望着张老板,对他说:“我也正有这一番心思,想叫盼盼感谢你收留我们的恩德,拜你做干爸,又怕你看不起我们这种像浮萍一样没有根的人。现在说穿了,那好……”

在这山区地带,大小恶霸独占一方,建立起一个一个的小小独立王国。在这些独立王国里,老百姓的生杀予夺大权都操在这些独立王国的暴君手里。正像这些暴君自己宣称的:“这山是我的山,水是我的水,地是我的地,人是我的人,路是我的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能张嘴巴的都是我的。”因此,山上打的野物,河里捞的鱼虾,树上结的新鲜果子,地里长的时鲜瓜菜,都要先送给他们尝新。以至于在他的王国里生长的标致姑娘,虽然早已废除了“初夜权”这种奴隶社会的野蛮法律,可是恶霸和他们的少爷们却拥有霸占她们的优先权。明媒正娶,做姨太太,是合理合法的;暗地里闯到女人家里去偷鸡摸狗,是半合法的。至于估逼估奸,也是他们的家常便饭。穷苦人家有长得标致的女儿的,总是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灾星闯到家里来。

张老板打断铁柱的话:“我现在不收她当干女了。我想要她给我当儿媳妇。”张老板终于把他想说的主意说了出来。这却出了铁柱的意外。铁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张老板以为铁柱不同意,不觉后悔自己刚才失了口,他赶忙说一句收口的话:

但是铁柱并不是他的命运的主人,他自己的事情,偏偏不照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发展,太平日子没有到来,却给他带来了一辈子的灾难生活。

“不过,我这个娃娃笨头笨脑的,一天只晓得挑水烧火,端茶送水,不像盼盼这么乖巧,你未必看得上眼,盼盼也未必肯干。”

现在小盼儿已经长成十几岁了,那模样出落得十分标致,就像回转去十几年前的孙小芬一般无二。他哪里容得另一个陌生女人到这个茅草屋里来呢?他盘算着是再过几年,他亲自在那些长工班子里,三挑四捡,物色一个好的青年小伙子,招进门来,跟盼儿做成夫妻,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的太平日子。让他晚年抱个孙孙耍,那就好了。

“不,不。”铁柱忙接上话,“能找到大毛这样本分的人,是盼盼的福气,哪有不干的?你不早说。我早有意要请你帮我的盼盼找个可靠的人家过一辈子呢。这下可好了。”铁柱不禁高兴地笑开了怀。他多年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在这十几年中,也曾有好心的伙伴,想给铁柱介绍一个女人,替他操持家务,照顾小盼儿。他却生死不干。他甚至于感到愤怒,好像这是给孙小芬的纯洁爱情之花泼上脏水一样。他连转一转要接一个女人进屋的念头,也觉得对不起孙小芬,是莫大的羞耻。他唯一用以净化自己灵魂的办法,就是回去抱起小盼儿,亲她的小脸蛋,像发誓一样地自言自语:“不,我的盼盼儿,我们哪个都不要,就是我们父女两个,命根连到命根,一辈子……”

他们两个在正屋商商量量地摆了一阵,便把大毛和盼盼的亲事说定了。他们两个都明白,事不宜迟,把他们俩的婚事定了,宣扬出去,盼盼是有主的人,那些拈花惹草的少爷们就没有指望了。开年过去,选个吉利日子,把他们两个的婚事一办,便绝了那些骚狗子的念头了,就这么办。铁柱和盼盼也用不着走了。

在铁柱看来,最大的变化,恐怕是他的盼儿了。铁柱靠自己的劳力苦挣,总算搭起一间草房,可以遮风避雨了。他费尽千辛万苦,也总算把小盼儿拉扯大,长成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经可以帮助爸爸料理点家务事了。

他们两个大人商量的话却同时被正在灶房里的大毛和在后房里的盼盼听到了。大毛欢喜得了不得,他担起水桶从灶房出来,在茶桌边碰得乒乒乓乓的,飞快走出茶园到水井边去了。张老板取笑地责备儿子:“乒乒乓乓的干啥子?把桌子碰烂,水桶砸散,看你两口子将来不开茶馆了?这憨娃娃。”

十几年的岁月流逝过去了。但是山里的时间好像被凝固起来似的。一切都是老样子,那一带还是孙大老爷的天下,老百姓还是照老样子在重轭下过着苦日子,照样地上粮纳税,出公差,当壮丁。有一点变化的是观音阁的何善人已经成为隔日黄花。俗话说,人老珠黄不值钱,孙大老爷早已不去了。这却更好,何善人和长工张树本倒做成了真夫妻,而且公然在观音阁里生男育女了。

盼盼在里屋里伸出头来,望着大毛飞快跑出去的背影。过去,她叫大毛哥叫得怪随便的,今后可不行了,要躲着他一点了。

10

铁柱看到盼盼伸出头来,又缩了回去,知道她已经听到他和张老板商量的事了,便叫了一声:“盼盼。”

伙伴们怎么劝他,他也不走,他一直在那里哭到天黑,才被伙伴们拉了回去。第二天,他只好赶回他的新地方,去看盼儿,千万不能叫盼儿有个三长两短呀。他在回去的路上,走过大河,他估量这河的上游一定是从远远的山里流出来的,也就是说,这条河流才是孙小芬真正的坟墓。他站在河边,望着那滚滚而来的江水,他似乎看到孙小芬正在那滔滔的江水里挣扎着流了下来,他几乎要扑到江水里去。但是那只是幻觉。他不能跟着孙小芬去死,因为孙小芬的骨血小盼儿还活着呢。他要赶回去看他的小盼儿。这算是他唯一的安慰了。

在往常,盼盼只要听到爸爸一声唤,早跑了出来,在爸爸身边挨挨擦擦了,今天却不好意思地在屋里回答:“嗯,爸爸,啥子?”

铁柱万没有想到孙小芬落到这样一个悲惨命运中去。他神情恍惚得到伙伴们指给他的孙小芬的假坟那里去,发疯似的趴在已经长出茅草的坟头上痛哭:“啊,小芬,小芬,你咋个不等我来就寻了短见?”

“你出来嘛。”铁柱想叫盼盼出来,问问她的意思。盼盼却不出来,只在屋里说:

秋收完了,农活不太紧,他又得空回到孙大老爷那里的长工伙伴们那里去。这一次他承受了他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伙伴们告诉他,孙大老爷家里人传出话来,孙小芬嫁到山里去后,不安分,遭了毒打,她想不开,跑出来跳水自杀了。连尸首也没有捞到。孙家用孙小芬过去穿过的衣服和物件,给她起了一个假坟,叫她的灵魂有个落脚处。

“啥子,你说嘛,我听得到。”

他只能在有空的时候,跑几十里回到孙大老爷家的长工伙伴们那里去打听。

“你出来,我好问你的话。”铁柱坚持要女儿出来。

伙伴们的回答,不得要领,但是铁柱坚信,孙小芬不会忘情的,他要找到她,哪怕被送到天涯海角去了,也要找到她。他只好回到盼儿那儿去,继续打零工,慢慢打听。他凭着身强力壮,什么农活都拿得起来,又会铺排活路,不久就从一个打零工的帮工匠,被一家地主雇做长工,并且又当了领班。他把盼儿寄在一个穷苦人家代养,一有空就去看盼儿。想从盼儿的眼睛、眉毛、鼻子,特别是小脸蛋上的两个小酒窝里重见孙小芬的丰采。

盼盼好容易跨出房门,不敢正眼望她未来的公公,躲在铁柱身后,含羞地低头耍弄她的长辫子。

“不知道。只听说很远很远,也不晓得嫁到什么人家里去了。”

“你听到了?”铁柱问她。

“在啥子地方?”铁柱着急地问。

“啥子听到了嘛?”盼盼故意这么说。

难道铁柱真是这么寡情绝义吗?当然不是。他抱着盼儿逃到几十里外的山外去。他把盼儿暂时寄托在一个穷苦老婆婆那里,就在那一带的地主家里打零工。他念念不忘孙小芬,他估计孙小芬坐满月了,抽空偷偷跑回去,找到了他的老伙伴们。谁知像一声霹雳落到他的头上,伙伴们告诉他,孙小芬被孙大老爷估倒按进一乘小轿,偷偷地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你和大毛的事……”铁柱直截了当地问。

然而她还盼望着铁柱,想念着盼儿,直到她生下一个男娃儿,她在罗家已经真正成为一代权力的护卫神,还是盼望着铁柱,想念着盼儿。铁柱,盼儿,你们在哪里?

“唉,爸爸,你……”盼盼扭头跑进内屋,并且把房门关起来。

孙小芬的肚子大了起来。因为在她的肚子里寄托着罗家的后代香火,寄托着几百上千担田地这份财产的继承人,她的地位突然上升了,受到罗家这个鸦片烟鬼的像对神灵一般的供奉,受到一家上下的尊敬,侍奉得无微不至。她的肚子按生理的规律膨胀起来,临产期快到了。

两个大人都满意地笑起来。

孙小芬想死,却没有勇气,她总想着铁柱有一天要来找到她,把她从这个火坑里救出去,远走高飞。她不相信铁柱会把她抛下。啊,铁柱哥,你在哪里?她每天都在楼上的窗口向远远的山口外凝望。眼见那楼下后花园里的花开了又谢,干树枝已经抽芽展叶,成为浓阴了,还是没有铁柱的消息。

14

孙小芬正是这样,她在罗家的第一晚上,曾经极力反抗,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安排,被一个陌生男人估倒按住,成了亲。从此她成了罗家传宗接代的生孩子的机器,而且她无法反抗自然的规律,又怀了孕了。

盼盼和大毛定亲的消息,由于张老板有意识地散播,很快传遍了这个山乡的场镇。有的做生意买卖的人在背地说:“张老板这个人真是精,硬是把一棵摇钱树栽在他的柜台上了。”有的浮浪子弟却嫉妒地骂:“一枝鲜花插在牛屎堆上了,可惜可惜。”

那个时候的风俗,大凡接偏房都是这样,并不像正房太太,明媒正娶,要吹吹打打,大办喜事。娶偏房的规矩是偷偷地用一乘小轿抬了进来,和男人过了夜,就算完事。孙小芬也是照那里的规矩抬进罗家大院的。孙小芬又哭又闹,谁管她呢?有几个婆娘来守着,好说歹说,把她拖进新房,叫罗大少爷进去估倒成亲,只要过了这头一夜,便一切都服帖了,成为罗家的人,要打要杀,也由罗家办了。你就是凶猛的狮子,关进那野蛮的世俗的笼子里去,慢慢地把你的灵光退了,不驯服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盼盼和大毛定亲这件事却着实惊动了本地的一个有名人物——罗家山罗家坝的罗家湾的罗家大院子的罗大老爷家的当家罗大少爷,罗长德。

就这么一直抬到黑桃岭罗家湾罗家大院子。

罗家山本名不叫罗家山,本名叫落帽山。那匹山是这一带山区里最大的一匹山,最高的一匹山,望到山顶会把你的帽子都望落,所以叫落帽山。但是落帽山后来改名叫作罗家山了,那是因为这匹大山的田土树木都被一个广有钱财的大地主、也是一个有名的土地主罗大老爷买光了,照他自己的话说,这匹山的飞禽走兽都是他罗家的,都得姓罗,所以把这匹落帽山改姓罗,叫罗家山,自然是天经地义。好在大家讲求实际,乐得含含糊糊改叫一个字,叫落帽山为罗家山。正像大家把这个以敲人的棒槌出名的罗大棒槌,当他的面前,奉承他改两个字叫他罗大老爷一样。既然这匹山都改名叫罗家山了,在山下的一块平坝自然改名叫罗家坝,罗家坝靠山的那个湾口自然也要改名叫罗家湾,罗大棒槌的公馆要叫罗家大院子,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等孙小芬回到为她安顿好的小房里去,孙大老爷就叫他的老婆亲自严密看守好,还马上叫孙二鳖安顿好一乘小轿。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他就叫孙小芬起来,好说歹说,把她拉出后门,按进小轿,关了起来,叫孙二鳖押住,抬起上山去了。这一路都是荒山荒野,孙小芬在轿子里又哭又闹,又扳又跳,也没有人听到。

罗家大院子的确是一个大院子,老远望去,白墙黑瓦一座四合院的大院子,一道朝门是下马的地方,一坡梯子上去才是八字大朝门,大朝门上挂了一块金灿灿的金匾,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官员送的。有人存心挖苦罗大老爷,说是他发了财以后花了好些银子,在省上去买来的。大朝门进去是一个大敞厅,再进去是大石坝,两旁是厢房和客房,再上几步石梯于是正屋外的宽廊,然后才是堂屋和左右正房。正房东西都被一个大花园包着。后花园里,水池假山,楼台亭阁,游廊花厅,一应俱全。还有一座别致的读书楼,雅号叫“小雅楼”。罗大老爷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在码头上呼幺喝六,掌红吃黑,却实在没有读多少书。他为了弥补这个缺陷,专门修了这座花园和读书楼,还托人去省城买些线装古书和成箱成架的《万有文库》和《古今图书集成》《资治通鉴》之类的大部头书来,还买来一些假古董摆上,把小雅楼装点得果然文雅起来。可是罗大老爷却老忙着在正房那半明半暗的鸦片烟床上抽鸦片烟和算计别人,很少有工夫到小雅楼上来发挥雅兴。于是罗大少爷乐得在小雅楼上称孤道寡,干些吃喝嫖赌的勾当。于是大家名副其实地叫那座楼为“逍遥楼”,是大少爷过逍遥日子的地方。

孙小芬满以为这么稳住,免得他们起疑心,铁柱来了走不脱。她以为她已经把老家伙和恶婆娘麻住了,其实她哪里知道老家伙答应等满了月再说,正是为了反过来麻痹孙小芬的。

罗家大院子虽说很大,除开围着这座大院子簇拥着许多矮屋和棚子,住着罗家的许多“佃客”外,中间大院子从大朝门走出去,一直走到正房和后花园,却冷清清地见不到几个人。因为罗家的人丁实在不算兴旺,罗大老爷是一脉单传的独根苗,可是传到他的头上,却有传不下去的危险。他的正房太太不仅没有给他生一个大少爷,连小姐毛毛也不见一根。外边有人说,天上不落,地上不生,他罗大老爷不能给他的太太施下甘霖泽沛,怎么能生出苗苗来。罗大老爷为这事出门上省城找名医看过,听说很花了一些银子,但是大太太还是不生。

“好吧,满月再说也好。”孙大老爷答应了。

正当外人在幸灾乐祸地骂,说罗大老爷的祖上的德薄,自己又干尽缺德事,活该断子绝孙、灭掉香火的时候,罗大老爷却从远方接进来一个偏房太太。在这个偏房太太的肚子里,得到了传宗接代的转机,这个偏房太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时他已经快五十岁了,还不算晚。想得罗家财产的罗家远房的子侄辈,在外边造谣,说这个远方的女子是在黑夜里偷偷被抬进公馆里来,糊里糊涂地和一个陌生男子睡了觉,才生下这个宝贝儿子的。谣言说这是罗大老爷精心设计的,早已准备好一个专门放种子的男子汉,叫才从远方接进门来的偏房太太和这个男子睡了一觉,才养下这个传宗接代的小少爷来的。这种关于罗家是不是纯种的糊涂账,就是把家谱学家请来,也是永远查不清楚的,谁还耐烦去深究?反正在罗家大院子里的正房里,一个男娃娃呱呱坠地了,这是铁的事实,谁也无法否认。从此罗家的香火承接有人了。罗大老爷晚年得子,不用说有多高兴。他花大钱去给送子观音穿了金身,用这个慷慨行为来证明这个娃娃的确是他罗家的纯种。但是生了儿子的这个偏房太太却并没有被提为正房太太。生下来的男娃娃只能叫正房太太做妈,真正的亲生妈妈却只能叫姨妈。并且不准偏房的姨妈去亲近这个娃娃,不准去认自己亲生儿子,据说这是从古以来皇帝老儿定下的规矩。

就这么在上屋吵了一阵。孙小芬忽然想起来,我现在和他们吵什么呢?反正我是要跟铁柱逃走的,只要铁柱悄悄来了,通了风,我就溜出去了。我真傻呀。于是孙小芬慢慢把口气放平和一些了,只说她的身体还没养好,等满了月再说吧。

这个宝贝疙瘩少爷像太子一样被宠爱着。他打一个喷嚏,也吓得一家人惶恐不安,又是请医生,又是请神,又是烧香许愿。该上学了,除开专门请一个老夫子在家里后花园的小雅楼上设馆教授外,还专门找了两个“相公”来陪读。这两个“相公”一直陪着这位大少爷到省城去读中学,后来又陪着他进一个有钱就能进的“野鸡”大学。这两位相公当然也陪着少爷花钱。他两个吃喝嫖赌,样样都精,出个花钱的馊主意,的确在行。他们读得不耐烦了,又把这一套搬回逍遥楼上来,而那两位伴读的相公,便成了两个很听大少爷使唤的师爷,专门给大少爷打烂条的狗头军师。罗大老爷已经老了,除开抽鸦片烟,苟延残命,已经没有事情好做,一家的财权慢慢地都落进儿子的手中去了。他看到儿子这么“败家好似浪淘沙”,花钱像流水,也只有叹气的份了。生他的母亲因为是偏房,靠她生了这个罗家的命根子,才算在这个家庭里有活下去的一席之地,她哪里还敢说什么?她连认亲生儿子都不敢认呢。她想劝儿子归正道,也无能为力。她经受够了人世的颠簸,也一切都看淡了,只管自己关在大院子里的几间僻静小屋里,供上观音菩萨,吃素念经,修积来世。

母老虎忽然从内屋冲了出来,举手想打,被孙大老爷制止了。她气咻咻地骂孙小芬:“你还给我号丧!你这个不知羞耻的烂货,能给你找到一个人家,嫁得出去,算是你的好运气了,你还不干哩。”

“罗丧德”——这是大家背后叫罗大少爷的绰号——听说场上来了一个唱小曲的标致姑娘,不待那两个相公的撺掇,就带着两个狗头军师和一帮狐朋狗友,撵到场上来,在茗香茶园专门包了最好的几张桌子。他们不管天晴落雨都来,简直着了迷。专场也包过,花酒也好好坏坏地吃过两回。每次有铁柱和张老板护卫着,他也还不敢对盼盼胡来。后来那两个狗头军师给罗大少爷出了一个坏主意,要包盼盼到罗家大院子的后花园逍遥楼上去唱堂会。那最坏的一个师爷附在罗大少爷的耳边说:

“我不干,我不干!”孙小芬哭了起来。

“只要能到逍遥楼,几杯花酒一灌,少爷不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吗?只要过一个夜,她就好歹都服帖了。”

“哼,铁柱,我还没来得及跟他算这笔账呢。他要回来,我先打断他的腿,再送衙门。”

罗大少爷一听,简直像火酒烧心,立马叫师爷去办。这就是张老板急着催铁柱带盼盼快走的缘由。后来罗大少爷听说盼盼许给了茶馆的跑堂茶倌,更是着急。狗头军师劝他:“只要她还没有过门,她还是黄花闺女,就好办,这块肥肉还搁在你少爷的嘴边,张嘴就吃得到的。”于是烂师爷来找张老板和铁柱,说是罗家老太太在家吃斋念佛,慈悲得很,很想听听盼盼的清唱,白天去,下半天就回来。

“我生也罢,死也罢,只嫁铁柱!”她坚持说。

张老板在这个码头混了几十年,哪个少爷、哪个光棍是什么德性,还不清楚?他料定这个狗头军师没有安好心,说的是白天去,下午回来,但是一到了逍遥楼,谁奈何得了他们。张老板在口里一边应着,等狗头军师一走,便和铁柱商量:

“胡说!”爸爸生气了,“不知羞耻的家伙。我给你遮盖了,你还想去露丑。自古以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你做得主?”

“看来事情等不到开春给大毛和盼盼办喜事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还是快出去混几个月吧。大毛也一起去,翻过年,人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把喜事一办,就好说了。”

“我不嫁!我生是铁柱家的人,死是铁柱家的鬼!”

铁柱和盼盼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主意。没有想到从横道里忽然杀出这个恶虎星来,不出去躲避,是要伤人的。盼盼也顾不得害羞,极力拉大毛和他们一同出去。有了大毛,天南海北,走刀山,下火海,她都愿跟大毛去。

孙小芬一听,真像五雷轰顶,她和铁柱商量好的将来的美满生活,都要成为泡影了,这怎么成?她不能不抗争了,她说:

大毛不待爸爸嘱咐,就一口应承,有了他在,就有盼盼在,他要待铁柱像亲老子一样。

是的,孙大老爷早已在打她的算盘了,他想铁柱虽说已经撵走了,但是不把孙小芬快点嫁出去,嫁得远远的,总不放心。他本想要孙小芬把怀的娃娃打掉,就把她嫁出去的。后来因为月份大了,打不得了,才把她弄到观音阁去关起来,等她生下私娃娃,再弄回来,嫁出去。他悄悄托人四处打听,别人来说合黑桃岭罗家湾的罗大少爷。他知道那个少爷是个鸦片烟鬼,而且是因为大房不生,想讨个二房。但是孙大老爷也顾不得这些了。孙小芬是他的偏房女儿,从来没有把她当小姐待,现在又出了这桩丑事,在这湾湾里迟早要漏出去。二房就二房,早点送出去,生米煮成熟饭,也就算了。这个主意除开他的大老婆和替他跑腿的孙二鳖,他对哪个也没有说。他叫孙二鳖去和罗家说好了,只等孙小芬一回来,马上弄一乘小轿抬进山去,就了事了。

说走就走,当天下午就偷偷从场后小路动身走。当晚歇在隔二十几里路的一个小场上。第二天一早,又匆匆忙忙地上路。

“啊?”孙小芬几乎惊叫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爸爸使出这么一个坏主意,要把她嫁到远远的山里头去。

他们都庆幸到底逃出了虎口。

孙大老爷看到孙小芬不作声,很听话的样子,便进一步说出他的打算来:“小芬,我是为了你好,叫你一辈子过好日子,有依有靠,我把你说给黑桃岭罗家湾的罗大少爷了。他是罗家的独根苗,是那一方的大财主。家有几百上千担良田美土,住的高房大瓦屋。你去一辈子享不尽的福……”

15

孙小芬听来,觉得她的爸爸还有点通人性的样子,但是想软化她不爱铁柱,是根本办不到的。好在过几天铁柱一来,便远走高飞了。现在用不着和他去争。

铁柱、盼盼和大毛正在山路上赶路,到了一个垭口。在垭口的一个小棚棚里,钻出几个既不像土匪也不像团防兵,或者说既像土匪又像团防兵的烂兵来。

“小芬,过去的事,都不要提了,都是铁柱使的坏。不管怎样,你总是孙家的黄花闺女,要顾孙家的面子,现在就当没有那回事一样。”

“站住!”一个烂兵端起枪,对着他们三个人。

孙小芬悄悄回到公馆,到了上房。奇怪,孙大老爷反倒对她好了,心平气和地问她的身子养好了没有,然后对她说:

在山区里走路,碰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多得很。可以说是五里一关,十里一卡,只要有个紧要的关口,就能遇到这样的人物。不是扰乱本地治安的土匪,便是维持本地治安的团防。其实他们都是一家人,什么时候该扮成土匪,什么时候该扮成团防,自有他们办事的讲究。至于老百姓,根本分不清他们是匪是官,也不用分清他们是匪是官,凡是遇到这种场合,规规矩矩交纳买路钱就是了。

“也好。我回去再跑走,免得连累何善人。”孙小芬心里想着,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告辞了何善人,随孙二鳖上路了。

铁柱在这山区闯荡了十几年,早见惯了。他毫不畏惧地走上前去,很有礼貌地拿了两句“言语”:“在下是走江湖卖艺的,哥子们高抬贵手吧。”接着铁柱送一块银元到那个烂兵的手里去。

又过了几天,有一天天擦黑的时候,孙二鳖来了,告诉孙小芬:“大老爷叫你还是回公馆去将息,那里方便些,我是专门来接你的。”

这算是一个闯江湖的流浪艺人能够交纳的最高额的买路钱了,想来是会让他们过关的。可是很怪,这个烂兵用手一挡,不收这一块银元,却一本正经地说:“少来!”

过了半个月,孙小芬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完全可以走动了,走远路也不怕了。但是铁柱没有来,她日夜在盼着,数着日子,这半个月比几个月还长呀。

怎么的,有钱也买不到路了?铁柱心里正奇怪,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从草棚里钻出来,盯着铁柱和盼盼,看了一眼,忽然装腔作势地说:

何善人把鸡炖好,端给孙小芬吃,并且告诉她,要她在观音阁坐满月,身体养好了再回去。孙小芬听了也很高兴,满了月,从这里逃走,更方便一些。

“我们不是收买路钱的,我们是奉命来查缉走私鸦片烟的。检查!”

孙大老爷叫孙二鳖帮何善人带点吃的东西回观音阁。孙二鳖果然看到后门外地里有个新垒的小土堆子。他进去也果然看到孙小芬在小屋里哭得很伤心的样子。他回去向孙大老爷报告了,孙大老爷听了很满意。

接着两三个烂兵围了过来,把铁柱背上的背篼放下来,把大毛背的包袱卷卸下来,胡乱翻看。铁柱的心落下了地,检查走私鸦片的,这和他们沾不上边。他满不在乎地让他们翻看,一面招呼盼盼过来,准备检查完了就赶路。

“慢点。”孙大老爷说,“回来坐月不好,人多眼杂。还是在你那里坐满月再回来,你给她炖鸡和蹄髈,叫她快点养好。”

那个在翻铁柱背篼的烂兵,忽然从背篼底拿起一包纸包的东西来,交给了那个师爷。师爷拿起来闻了一下,笑一笑,问铁柱:“这是啥子?”

“啥时候把孙小芬送回来?”何善人问。

铁柱看了一下,奇怪,他的背篼里除开他和盼盼的破衣烂衫,就是盼盼上台演唱时用的几件行头和小鼓、弹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怎么忽然钻出这么一个纸包来?

“好,好。”孙大老爷从来没有怀疑何善人的忠实。

“我不晓得。”铁柱回答。

何善人绘影绘声地描述:“一下地我就把她在脚盆里闷死了。在后门挖个坑坑埋了。”

“从你的背篼里抄出来的,你哪能不晓得?打开来看看。”师爷命令那个烂兵。

“娃儿呢?”

烂兵把用纸包得严严的纸包一层一层打开。啊,是一包鸦片烟土。铁柱、盼盼和大毛都看得呆了。

“女的。”

那师爷更是装样子地问:“噢,你倒装得怪像,你说,这是啥子?”

何善人到孙公馆去告诉孙大老爷,孙小芬生了。孙大老爷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哪里会有烟土?”铁柱申辩。真是的,铁柱把吃饭的钱全凑出来,恐怕还买不到一两烟土呢,不要说这么大一块烟土了。

9

他明白这是那个烂兵在使坏,栽他的赃。他愤愤地望着那个烂兵:“你们莫冤枉好人。”

铁柱趁天黑,抱起盼儿,从后门出去了。

“你明明看到我从你的背篼里抄出来的,你还想赖账?”那个烂兵振振有词地说。

“我的小乖乖,我的小盼儿……哦,我还没有告诉你,她就叫盼儿。生的时候我盼你来,你走了你又盼我去,小东西也盼着她的妈妈。我的小盼儿,叫爸爸快来接妈妈哟。”她又亲了一下小盼儿的小脸蛋。

这真叫有理说不清。铁柱才转过身去招呼盼盼走过来的那一眨眼工夫,不知道怎么的,就从他的背篼里抄出这个纸包来。

“不要担心,我找得到的。好在不出一个月,我就来接你走了。”铁柱抱起娃儿,忽然又低下头去,亲一下孙小芬的脸,孙小芬猛地把铁柱的颈项抱住了,听任铁柱亲她。她又拉住奶娃亲一亲,奶娃吃饱了奶,又睡着了。

“好人坏人,我管不着,我们奉命查缉鸦片,从你的背篼里查出一包烟土来了,好坏你们要跟我们去走一趟。”师爷冷冷地说。

“我就是担心你不会带。能找个穷苦人家有奶娃的帮忙就好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到哪里也要讲理。”铁柱说。

天擦黑的时候,孙小芬把娃儿包得好好的,把干净尿布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再三嘱咐铁柱,怎么带好小奶娃。她说:“找穷人家有奶娃的分点奶吃,平常喂她糊米汤。等我跑出来就好办了。”她把娃娃抱在怀里又喂了一阵奶,看了又看,竟然无声地掉下眼泪,滴在娃儿的脸上。她抬头对铁柱说:

“有你讲理的地方,你放心。”师爷接着命令那几个烂兵,“给我押起走!”

“谁说不是,她本来也是苦命人,被我那个专门欺负女人的爸爸害了的。她的心是向着张树本的。张树本常常悄悄到这里来,我听得出来,迟早他们也会跑的。”孙小芬把她这一个月观察到的结论告诉铁柱。还加了一句:“所以我不能现在就从观音阁跑掉,免得叫她脱不到手。”

一路上铁柱在盘算,为什么要给他们三个人栽赃?这到底是把他们押到哪里去?干什么?他忽然觉得这个师爷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可是平时他见到的师爷多得很,一时记不起来了。

“好。”铁柱跟何善人去了。过了一阵就回来了,对孙小芬说:“假坟做好了。我才明白,何善人其实还算是一个好人。”

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铁柱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把我们押到哪里去?”

何善人又来了,对铁柱说:“铁柱,你来帮我在后门地头边挖个坑吧,做个假坟。不然我不好交代。这件事办了你就快走,怕孙二鳖来看见了。”

“到你们讲理的地方去。”那师爷还是那么一句话。

“也只有这么办了,我先走,再来接你。”铁柱同意小芬的打算。

“啊,罗家大院子。”大毛吃惊地指一指前面黑魆魆的一片大瓦屋院子说,“咋个把我们押回罗家湾来了?”

“不,你先把娃儿抱走,找个落脚的地方。我现在跑不动,等我坐满月,你再悄悄来接我吧。我再也不进那个阎王殿了。”

大毛的这一句话,像一颗火星点亮了铁柱的心。明白了,这明明是中了奸计,把他们押回到他们想逃脱的虎口里来了。不行,他们不能去。他抗议地叫:

“我们一块逃走吧。”铁柱说。

“你们为啥子把我们押到罗家大院子?那里不是衙门呀。”

“莫。”孙小芬制止他,“我就怕她醒了哇哇叫,叫得我提心吊胆的。你快抱走吧,走得远远的。要是给他们追上了,你们是活不成的。”

“嘿,衙门是人开的,罗大老爷要开个衙门,那里就是衙门了。走,给我押起走,”师爷露出凶相来。

铁柱躺下去依偎着孙小芬的肩头,并且用手掀开盖着娃儿的布片,看着正熟睡着的小脸蛋,不由自主地想去亲一下。

他们三个人被连推带拉,到了罗家大院子的后花园门口,有两个提着手枪的马弁出来迎接。师爷带笑不笑地说:“捉到了。”

“铁柱哥。”孙小芬的眼泪牵线似的流了出来,然而又粲然地笑了。

一个提枪的人在师爷的耳朵边叽咕几句。师爷突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对铁柱说:

何善人对铁柱说:“娃儿你快抱走吧,再哇哇叫,谨防外边有人听到了。再说我要给大老爷去报信去了。”说罢,她走出了小房子,让铁柱和孙小芬两个单独在一起。

“其实也没有啥子大不了的事,罗大少爷想请你们盼盼到公馆来唱堂会,你们偷跑了,所以派我们去请你们回来。只要你们答应进去,叫盼盼清唱一回,大少爷用银元给你们铺路,送你们出来。”

果然何善人把铁柱带进来了。铁柱和孙小芬见了面,两个呆看了好一会儿,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两个什么话也没有说,沉浸在意想不到的欢喜里了。刚出生才一天的小家伙,安静地睡在孙小芬的身边。

铁柱没有等这个师爷说完,就一口谢绝:“我们不唱堂会,我们只在茶馆里卖艺,你们大少爷想听,到茗香茶园里来吧。”

现在生下来的是盼儿,她更盼望铁柱哥早点来。

“都到了公馆花园门口,哪能不进去唱一回?”提着枪的那个马弁说。

孙小芬几乎没有经历多少痛苦,很顺利地生下了娃儿。生的是个女娃儿。原来她想,生的要是一个男的,就叫小柱儿,要是一个女的,就叫小盼儿,这是她在盼望铁柱哥的日子里生的呀。

“我死了也不唱。”盼盼更是坚决。大毛也附和:“走,盼盼,我们回去。”拉起盼盼想走。

“多谢你发的善心。”孙小芬简直高兴得想喊叫起来。只要娃儿救得住,只要能够见铁柱一面,就是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又把娃娃的小衣服小包袱拿出来东看西看,一个母亲的深情,使她陶醉了。

可是他们被团团围住了,拉扯起来。那个师爷在发号令:

“哪个诓你?哪个忍心把一个活鲜鲜的娃儿整死?”何善人说到这里,就想起自己过去把私娃儿丢进茅坑,多么心疼。但是有什么办法,一个修行的女人怎么能养娃娃呢?她多么渴望着早一点走出观音阁,和张树本一块过日子,生男育女,多么快活。

“敬酒不吃吃罚酒。文请不动,好,武请!把盼盼拉进去!”

“真的这样?”孙小芬简直不相信这是何善人说的话,难道何善人真的变成善人了?

两个马弁拉住盼盼就往大门里拖。铁柱像发疯一样地大叫:“青光大白天,你们抢人呀!”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得那么大的力气,他两手一撑,就把扭住他两只手的两个烂兵推倒了,三脚两步,扑向前去,把盼盼拉了出来,他大叫:

谁知道喜出望外,今天何善人来给她通消息,说她生娃儿的时候,铁柱要进来看她,要来抱走娃儿。

“走,我们卖艺不卖身,看你们青光大白天抢人!”

孙小芬几天来就是这么的,一会儿张起耳朵听后面竹林里的动静,一会儿又东想西想,十分着急。她把娃娃的一切衣物都准备好了。她还准备了剪刀,何善人要抱走她的娃娃,她准备和她拼命。

那师爷也大叫:“你说抢人,就是抢人!给我拦住。”

孙小芬自从铁柱来观音阁外边竹林里和她通了声息后,过了好多天,再也听不到竹林后边装咕咕叫的声音了,她十分不安。铁柱哥,你怎么不来呢?只要你咕咕叫两声,我就是看不到你,也高兴了。你知道我们的娃儿要出世了吗?何善人要把娃儿整死了,怎么办呢?铁柱哥,你快来救我们的娃娃呀。

几个马弁上前,把他们三个围住,动手抓盼盼。大毛真发了疯,他使出毛力气来,几拳几脚,把两三个围过来的马弁打倒了,铁柱也和两个马弁对打起来。盼盼却被师爷拉住往大门里拖,盼盼死死地用脚蹬在地上不走,哭着喊:“爸爸,我不去,救人啦,抢人啦……”

于是张树本又去找何善人,约好暗号,等孙小芬生了娃儿,铁柱就去把娃儿抱出来。并且要何善人悄悄告诉孙小芬,铁柱要来看她。

“盼盼,盼盼!”大毛想冲过来救盼盼,却被一个马弁用枪托子在大毛的头上敲了一下。大毛的眼睛一花,头嗡嗡地响,倒在地上了。

张树本当晚留在观音阁里过了夜。第二天去找铁柱回话。铁柱和长工伙伴们一商量,认为叫何善人为难也不好。只要能先保住娃儿,孙小芬回家以后调理一下,再带她逃走,也是一样。

“大毛哥,大毛哥!”盼盼拼命扑到大毛的身上,死死抓住大毛的手不放。大毛睁开眼,看到盼盼满脸泪水,他想挣扎起来,却动不了。

事情就这么商量好了。

铁柱到底年岁大一些,打不过两个马弁,两手被死死扭在背上,动弹不得,只有嘴巴还是他的,大声地叫:“盼盼,我的盼盼……”

“他们要私娃儿,等孙小芬生了下来,他们来抱去就是了。孙老财叫我把私娃儿埋了,不许出头的。我只要在后门堆个土堆堆,对孙老财说私娃儿已经埋了,未必他还去挖出来看。”

师爷和一个马弁像提一只小鸡一般,高高提起盼盼往里走,盼盼的脚落不到地,只有乱蹬乱踢,可是师爷还是提着盼盼的手不放。盼盼急了,用嘴一下咬住师爷的手,师爷哎哟一声,手上出血了。师爷恨恨地说:

“那私娃儿是铁柱哥的骨血,你还是不要带这个命债的好。”张树本劝她。

“哼,这小家伙怪烈性的,要不是看在大少爷的份上,怕划破了你的脸盘子,我要狠狠扇你两耳巴子。给我提进去,送逍遥楼。”两个马弁不管盼盼怎么乱踢乱咬,提起盼盼进了后花园的后门。盼盼挣扎不脱,只能回过头哭着喊:

“那怎么行?我放了孙小芬,孙老财找我要人,我怎么脱得到手?等孙小芬把私娃儿生下来,我把私娃儿埋了,送孙小芬回公馆里去,他们要弄她到哪里,与我不相干。”何善人说。

“爸爸,大毛哥,你们走吧,我死也不干的……”

“铁柱哥他们想把孙小芬弄走呢。”

盼盼的哭声隐没在花园的曲径里了。

何善人这才摸清楚了来龙去脉,她说:“孙老财为了顾名声,要我守住他的闺女孙小芬,在这里悄悄生了私娃儿就送回去,还他一个黄花闺女。我还不是想多得点钱财。这也是为了你我将来过好日子呀。”

盼盼既然已经到手,马弁们把铁柱和大毛丢在一边就跑了进去,把花园后门关了起来。铁柱扑了上去,拼命拍打木门:“盼盼,我的盼盼呀……”

“你帮孙老财把他的女儿孙小芬关起来,不就是得罪了铁柱哥了?不是得罪了和铁柱哥相好的这一湾上的长工伙伴?要不是我说话,他们要打进来抢人,看你跑得脱跑不脱。”张树本警告她。

大毛却还躺在那里,起不来,流着眼泪朝花园里叫:“盼盼,盼盼呀……”

何善人还不明白:“你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卖的啥子关子?我向着孙老财那老不死得干什么?我又何曾得罪了你的朋友?”

住在花园后门口附近的佃户,听到大少爷又在抢女人到逍遥楼去寻欢作乐,都不敢出来看。等后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才有三个两个好心人出来,看到气得快疯了的铁柱,还在徒劳地拍打后门,又哭又喊,好心人就劝他说:

张树本说:“你我要做长夫妻,你就莫要死心塌地地向着孙老财。你莫要把我在这一湾的长工伙伴们得罪完了。”

“别的法子没有了,回到场上去告他龟儿子的状,看还有一点王法没有。”

何善人莫名其妙,说:“你说的啥话?”

可是铁柱一点也听不进去,他不能离开盼盼,哪怕一天半天,一时三刻,也不能离开。但是一堵高墙把他们父女隔断了,真是喊人人无声,喊天天不应呀。

他们背着孙老财打得火热。这天张树本去找了何善人,劈头一句就是:“你是想和我做长夫妻,还是做短夫妻?”

铁柱去把大毛从地上扶了起来,大毛也是失魂丧魄一般,望着后花园,口里喊着盼盼。他们两个互相扶持着,就在后花园墙下走过来、走过去,喊着盼盼,直到天黑,却没有办法进到后花园里去。晚上还听到他们像在喊魂一样地喊着:

何善人耍的男人中间她最喜欢的是张树本,身强力壮,为人本分,她早已打定主意,等孙老财一死,就要把终身托给张树本。

“盼盼,盼盼……”

就这么办了,也只有这么办了。那个青年长工去找了张树本,把事情的原委对他说了,劝他搭一个帮手。张树本看在都是长工的份上,对铁柱又素来佩服,就答应去找何善人说一说。

16

“好,这个主意行得通,何善人哪里看得起孙老财这个老东西?无非是想他的钱财。和她真相好的人去说她,一定说得动。”老年长工分析说。

盼盼被两个马弁架着,一直送到逍遥楼上去。盼盼挣扎无力,只有痛哭,声嘶力竭地呼喊:“爸爸,爸爸,大毛哥呀……”

要是能把何善人说动,叫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就好了。大家正说着,一个青年高兴地几乎叫起来,说:“有了。何善人耍的男人不止一个,和她最要好的是张家湾给张家财主帮长工的张树本。我跟他熟,我去找他跟何善人通个关节,叫她做事莫要向倒孙老财,把事情做绝了,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好。”

当盼盼被架上楼的时候,在楼门口有一个看来有三十来岁的女人,迎了出来,一面扶着盼盼,一面开口呵斥那两个马弁:

这个道理大家认为也是确实的,但是总要救孙小芬才是呀。

“你们又在哪里活造孽,把哪家的良家闺女拉来了?造孽呀,天杀的!”

“孙小芬快要生了,我们就是打进去,抢了出来,铁柱能够背起她走好远呢?何善人去告状,孙老财派人四处一追,你跑得脱?这方圆几十里都是他的天下,脚脚爪爪多的是,给抓回去就没命了。”

盼盼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女人,看她那么同情地扶着自己,并且开口斥骂架自己上楼的马弁,样子也怪和气的,好像和那些恶人不是一路的。

铁柱离开观音阁,去找他的长工伙伴们商量。有一个青年长工说:“索性我们硬打进去,把孙小芬抢出来,铁柱哥背起她跑掉。”铁柱很赞成这个主意。可是一位老年长工却不赞成,他说:

这个女人扶着盼盼,劝她上楼去:“妹子,到了这种地方,也说不得了。先上来歇口气,再想办法。”盼盼没有拒绝这个女人,由她扶上了逍遥楼。盼盼疑惑地望着她,问她:“你是啥子人?”

8

“跟你一样,也是被这家造孽的大少爷骗了来的,在这里落了难。我姓张,你就叫我张姐姐吧。”

对了,就是这个主意,恐怕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但是,何善人肯做这样的善事吗?

盼盼没有想到在这个魔窟里遇到了一个和自己同一命运并且表示同情自己的女人。她原本想到的是一进公馆,就死拼死闹,准备着或跳楼,或上吊,或服毒自杀,也要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身,她绝没有幻想要活着跳出这个火坑。现在遇到了这样一个怀着好意的女人,也许她可以帮助她跳出这个火坑吧。但是她自己为什么不想办法跳出去呢?盼盼问这个张姐姐:

如果她和铁柱一起带着孩子跑,很容易被孙大老爷发现,把他们抓回来,他们三个人一个也活不成。还不如让她留下来。只要铁柱能够抱走孩子,她的死活也不必管了。如果请何善人做这么一件善事,让铁柱把孩子悄悄抱走,何善人只要在庙后垒个泥巴堆,去向孙大老爷报告说,孩子已经死了,埋了,这样就遮掩过去了。

“你为啥不想办法出去呢?”

这晚上孙小芬睡得更不好,痛苦和希望交织在一起。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一个人要逃走是不可能的了。生了孩子以后,身体虚弱,更不好走。但是孩子却是可以抱走的。她很关心孩子的命运,生怕何善人抱去整死了。她对她自己能不能逃脱孙大老爷的魔掌,已经无所谓了。但是孩子,一定要活出去。

“唉,我是远方的人,受了他们的骗,走州过县,老远地到这山里来。我无亲无故,往哪里走?走出门去东南西北都摸不清,咋个走?我在这里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混了十几年了。”这个张姐姐说得真可怜,她说了后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铁柱弄清楚了孙小芬果然是关在观音阁里。他不敢再停留,又咕咕地装两声斑鸠叫,就跑开了。

盼盼想,她自己的情况和这位张姐姐不同,有亲爸爸,有场上茗香茶园的张公公,更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大毛在外边等着,只要逃得出去,一切都好了。于是她对张姐姐说了,她有爸爸,有定了亲的大毛哥,她要求张姐姐:“我要设法逃出去,你能帮助我吗?”

但是,她怎么回答铁柱呢?她不能高声喊铁柱的名字呀。她急中生智,到底想出了一个办法。她从床上爬到破桌子上去,她的手勉强够得着那个高窗。她用她刚才揩眼泪的手帕包上一颗地上的石子,用力从高窗扔了出去。手帕可能落在高窗下,那石子却一定会打到窗外的竹林里去的。是的,当她把手帕包上石子抛出高窗以后,她听到石子打进竹林去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果然铁柱的耳朵很尖,他听到竹林里有响声,他跑了过去,悄悄穿过竹林,在暗淡的光线下,到底看到一块白晃晃的东西在墙边。他轻手轻脚走拢去,一看,是一块小手帕。捡起来一看,他认得,这肯定是小芬的手帕。他一摸,湿漉漉的。啊,这肯定是小芬的眼泪打湿了的。他心疼极了,他望一望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高窗。“啊,小芬,你在哪里。”

“那好呀。我帮助你,不过要耐心等机会,不要着急,并且还要对这家的大少爷应付一下子才好。”张姐姐说的话,盼盼都听进去了。她想只要能设法逃出去,要她应付一下也值得。果然,张姐姐下楼去端一盆水进来,要盼盼梳洗一下,把刚才扯乱了的头发梳理好,把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衣服也扯伸展,于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水灵灵的眼睛,在大镜子里活灵活现。张姐姐都情不自禁摸盼盼一把:“怪不得大少爷死活要弄你进来,真是天仙下了凡呀。”

孙小芬在里面一下就听出来了,“啊,铁柱哥,是铁柱哥,你到底来了。”她简直要发疯了。她很想笑,却偏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眼泪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啊,你到底来了。”

中午,一个马弁端饭菜上来,在张姐姐的劝说之下,盼盼也吃了。张姐姐说:“吃得饱饱的,精神养得足足的,好走路呀。”她说得有道理。

他想孙小芬如果是关在里面,她一听就知道是铁柱来了。这声音过去她在柴山上密林里等铁柱,铁柱就是先在树林边装斑鸠咕咕叫的。

盼盼在楼上度日如年,老催问张姐姐什么时候能出去。张姐姐说得有条有理:

他回来和几个长工伙伴一合计,要赶紧告诉铁柱。铁柱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兴奋,也十分着急,巴不得马上冲进去,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把孙小芬背起来就跑。不过伙伴们商量一下,这个消息怕不实在,还是先搞确实了再说。即或知道孙小芬是被关在那里面,但是被锁在屋里,门也打不开呀。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孙大老爷如果发现了,把孙小芬弄到别的地方去藏起来,或者把孙小芬搞死,就不好办了。铁柱也明白了这件事情急不得。但是他算一下时间,小芬的产期快到了,叫他又怎么不着急呢?铁柱第一步要搞清楚的,到底孙小芬是不是被关在观音阁里。他趁擦黑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偷偷地溜到观音阁外边的小树林里去。他装斑鸠的叫声在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你想想,大白天,楼下守着两个马弁,咋个走得脱?总要等到晚上,天黑尽了,我去把马弁支开了,才好带你从后门出去。在出去以前,千万不要露了马脚,这家大少爷上楼来看你,你也要勉强应付他,叫他不防备你。”

在孙小芬临产前一个月,铁柱到底打听到了孙小芬的下落,起初他从长工伙伴们的口中探听到孙二鳖偶然漏出来的口风。孙小芬并没有死,被关起来了,等到生私娃儿。后来被一个青年长工探听到了,是关在观音阁何善人那里。因为有一回何善人到孙大老爷家背米,她背不动那么多,就叫一个长工伙伴帮她背一下。这个伙伴背起米口袋,觉得重得很,为什么何善人背这么多米去?他就起了疑心。等他把米背到观音阁的后门,何善人就不准他再往里面走。那青年说:“何善人,我帮你背进去倒在米柜子里吧,一个脚手就办完了。”何善人却坚决不叫他搬进去。他从大殿边伸头望一下,看到厢房有一间屋子上了锁,这观音阁里一定有名堂。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但是这半天好比半年,怎么过?特别是她在楼上忽然听到了后门外的小山坡上传来了爸爸和大毛哥的哭着喊她的声音:“盼盼,盼盼,我的盼儿呀……”她心如刀绞了。

她一直心神不宁,夜晚常常做梦,一时梦见她才生下来的孩子被何善人捏死了,丢进厕所的粪坑里去了,像过去她听说过观音阁粪坑里不止一次发现过私娃子的事一样。一时她又梦见铁柱到观音阁里来了,拉起她跑出观音阁。唉,她怎么也跑不动,铁柱把她背起来飞跑。她的肚子疼得不得了,醒过来原来是在做梦。啊,铁柱,铁柱,你再不来,这一辈子就要见不着了。但是她坚信铁柱正在找她,他的心比金子还亮呀。

她想在窗口也喊她的爸爸和大毛哥,可是被张姐姐阻挡了:“你要一应声,他们就会把你看守得更紧,晚上怎么走得脱?”

关在观音阁里的孙小芬更是着急,时间过得快,几个月过去,她的肚子更大起来,她已经感受到孩子在跟她开玩笑似的踢蹬了。她像一个准备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一样,既怀着兴奋,又怀着恐惧,而孙小芬更是有无穷的忧虑。她已经搞清楚孙大老爷准备搞什么鬼把戏,私生子是没有权利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的。她怎么能容忍她和铁柱的真正爱情的结晶被人毁灭呢?啊,不,这是我的孩子!不能!

盼盼想,这话也有道理,只好忍住,可是爸爸和大毛哥的声音从远远的山坡传进来,她心疼得不住掉眼泪,只好心里喊着:

铁柱一有工夫就回到孙家大院子去打听,他的长工伙伴们也帮他打听。几个月一晃过去,还是没有打听到孙小芬的下落。难道真的被他们悄悄拿去沉河了吗?孙大老爷这种人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

“爸爸、大毛哥,莫着急,今晚上我就出来了,等到我。”

铁柱在哪里?孙小芬被悄悄送进观音阁后的第三天,他就被孙大老爷随便拈一点过错,把他开革了。铁柱和长工伙伴们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他只好捏着鼻子受了。他到远远一个长工伙伴那里寄住,打零工混饭吃。他一心一意要打听出来,他们把孙小芬到底弄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下落。他到孙小芬的外婆家里去问孙桂芬,孙桂芬说她不知道,她也正在着急呢,是不是真的被他们偷偷地沉了河了?铁柱跑到大河边去,望着那滔滔的河水,大河只顾自己流着,不能告诉他什么。如果真是沉了河,铁柱是有决心下河下海去寻找她的。

“看你,看你,一脸的眼泪鼻涕,如果是大少爷上楼来看你,这样子岂不叫他疑心?”

那怎么行呢?这是她和铁柱的骨血,是他们的爱情见证,怎么能不管!但是该怎么办呢?她的心乱极了。铁柱哥啊,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来出个主意哟?

盼盼只好把眼泪和鼻涕擦干净,叫眼泪往自己肚子里流。

“私娃儿,你就不用管了。”何善人说得真轻巧。

心里念着:“爸爸,大毛哥……”

“那么娃娃呢?”

张姐姐带盼盼在这个逍遥楼上看一看,有一个敞轩十分明亮,敞轩外面有带座位的栏杆,栏杆下是一个堆有假石山的水池子,水池子外边便是各色的花草树木,弯弯拐拐的小路,穿过一道道的圆门、方门,花瓶形、梅花形的小门,十分幽雅。在楼的东面是一间书房,书桌上、书架上都堆满了古书和新书。在楼的西头是一套卧室,雕花的大床上摆着鸦片烟盘子,烟灯还亮着呢。

“这个你都不明白?在这里偷偷生下私娃儿,你偷偷回家去,还是一个没出嫁的黄花闺女嘛。”

新鲜的水果装满盘,放在烟铺上。

“他们打算把我咋个办?”她问何善人。

张姐姐不知道为什么给盼盼介绍说:“这位大少爷却不抽鸦片烟,这是专门招待客人用的。这位大少爷其实是一个洋秀才,在大码头混过,读过大学。你看那一屋子的书,很有学问。二十岁的年纪,还没有接太太。这里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眼。在这乡下哪里去找称心如意的?”

孙小芬知道她是被关在观音阁里来了,因为何善人她是认得的。何善人除开给她送水送饭,带她上厕所外,还给她说好说歹,见天在她的耳门子里嗡嗡地灌:“你自己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败坏了孙家的门风,孙家给你掩盖了,你还不愿意?”又威胁她:“你要跑出去,丑事就会张扬出去,孙大老爷也顾不得你了。看孙家祠堂里不把你拿去沉河才怪呢!”这一点孙小芬是早已听说过的,按照孙家祠堂定的族规,孙家的女子要是“偷人”或者守寡的不贞洁,就要捉起来,背上磨墩沉到大河里去。她现在就落到这种危险的命运中去了。

张姐姐明显看出,她的关于罗家大少爷的介绍,并没有引起盼盼的注意。不要说在她的心上没有构成对罗大少爷的好印象了,甚至反倒引起盼盼用怀疑的眼光望着这位张姐姐。她就不再多说了。

7

到了晚上,楼上敞轩里灯火通明。张姐姐告诉盼盼说:“大少爷要来看你了。”

铁柱被蒙在鼓里。

盼盼从心里引起厌恶的感觉,而且不能不有些紧张。张姐姐看出来了,又劝盼盼:“你一定要应付好,不要叫他起了疑心,我们晚上才好办事情。”

孙小芬的亲妈也被打发回娘家去了。对外只说她两母女都回娘家去了。

盼盼明白,这“事情”便是逃出这个魔窟去,她是应该在这个大少爷面前,不露出形迹来才好。她正在想象,这个大少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她将怎样做才能麻痹他的时候,听到楼梯响了。一个穿得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青年,走上楼来了。给人印象最显眼的是胸前的花领带在翻飞,一个金夹子在领带上闪光,跟上来的还有两个马弁,这个大少爷厌恶地用手一挥,两个马弁便恭顺地退下楼去了。

一个黑夜,人不知鬼不晓,孙小芬被送进观音阁去,锁在大殿侧边一间堆杂乱东西的小屋里。这间小屋只有一个高窗透进空气和光线来,何善人只从她素来行方便的后门进出。

大少爷走近前来,用手一拱,微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在家,不想他们这样把你请来,得罪了。”

何善人对于这种善事久有经验,一一点头答应了。

张姐姐连忙介绍给盼盼:“这就是罗大少爷。”

临出房门又叫住何善人,对她说:“这件事你要漏出去,有你好看的就是了。还有,这女子你要看好,不要叫她偷跑了,也不要叫她寻死上吊。”

盼盼望了一眼这位大少爷的模样,又听到这位大少爷的见面话,好像构不成一个恶魔的形象。但是她马上把这个想法打消,估倒把她抢进来的人会是好人吗?她连头也没有点一下。

事情就这么说妥了,孙大老爷给何善人一叠票子打发她走。

“说实在的,我是赏识你的清音艺术,才想请你来唱一唱的。你的嗓子,我在省城里听遍了清音,没有你这么好的。你要到省城去献艺,唱不到三个月,保险满城红。”

“一切开销,来我这里拿就是了。”

这一套恭维话,没有在盼盼的心上引起反响,她正在想的是如何应付得好,等到晚上好“办事”,从这楼上逃出去。她听着大少爷说话,没有搭理。

孙大老爷认为何善人对于处理私生子是早有经验,不消说的。她所以要这么问,不过是想多要几个外快,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张姐姐却在盼盼耳边小声地吹一句:“该是的?风流才子。”

“你还不懂得咋个处理私娃儿?哪个还要这个杂种孙子?”

盼盼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何善人问:“那么,那个私娃儿呢?”

大少爷又给盼盼“灌米汤”,说:“我不在家,下边不会办事,连你的行头也没有带进来,给你伴奏的人也没有请进来,我一心想欣赏你的艺术,也欣赏不成了。这样吧,今晚上暂时在这楼上和张姐姐一起住一夜,明天送你回场上去,我还是到香茶园来听你唱吧。我准备找几个人一起来听,说得好,我们搭个班子,把你送到省城去献艺。”

“哎,你少唠叨,我以后多来行善就是了。”于是孙大老爷把他和他老婆商量的办法,告诉何善人。他准备把孙小芬偷偷送进观音阁去关起来,等她生罢孩子,再偷偷接回家,把这一宗丑事掩盖过去。

这位大少爷讲的这一番漂亮话,真能麻人,不要说盼盼了。不过盼盼并没有相信什么到省城去献艺出风头的那一套花言巧语,却相信明天早上就可以回到场上的茗香茶园去,就能见到她的爸爸和心爱的大毛哥了。

“哼,我说啥子正事呢!你在外边寻欢作乐,就不准他们在家里偷鸡摸狗?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人行各人的方便吧。”何善人抓住了孙大老爷家里的隐私,更有理了。

这位嘴甜的张姐姐也接到说:“对头,今天天快黑了,和我住一晚,我明天早晨陪你回去。大少爷说话是算数的。”

于是孙大老爷毫不避讳地一五一十,把孙小芬和铁柱私通、身怀有孕的事,对何善人说了。

“我哪一回说话没有算数?”罗大少爷拍胸脯拍得嘡嘡响。

“你胡说什么,我有正事。”孙大老爷纠正她。

他们说着说着话,天真的就黑了下来,丫头老妈子搬上晚饭来了,鸡鸭鱼肉一大桌子。罗大少爷忽然兴致来了,说:“我就随便在这里吃了,给我拿点好酒来吧。”

何善人是孙公馆的常客,一请就来。她一来就径直到了孙大老爷的后房烟铺,一屁股坐在床沿便唠叨起来:“哟,我以为大施主再也不去我们小庙行善了呢。你又是瞧起哪一家,要我来拉了?”

张姐姐就从楼上一个放茶具和酒具的玻璃柜里取出酒瓶和酒杯来,放在罗大少爷面前,并且给自己的面前和盼盼的面前也各放了一个小酒杯子,亲自给大少爷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和盼盼的杯子里也斟上酒,是上好的红葡萄酒。

现在孙大老爷的闺女和长工闹恋爱,怀了孩子,有伤孙家门风,非同小可,他就想起这个僻静的小庙和何善人来。

盼盼说她从来不喝酒。张姐姐劝她:“今天难得大少爷高兴,来陪我们吃饭,我们也该陪大少爷喝一杯酒,礼尚往来嘛。”

原来何善人是这一乡有名的美人,原本叫何美人。长得十分标致,又很有些招蜂引蝶的本领,和好多青年暗地往来。人家说她家门前的草路都踩成一条大路了,这自然是有几分夸张的说法,其实这都不过是有人替她抬高身价放出去的话。她最得意的是到底把本乡第一个大财主孙大老爷勾上了,真是吃穿不尽。不久何美人就身怀有孕,要孙大老爷明媒正娶。孙大老爷哪里敢把她娶回来,一则家里有一个母老虎守住门槛,娶不进去;二则何美人肚子里怀的,他也没有把握说是不是该姓孙,要是别人的种子,岂不乱了孙家的宗了,这也使不得。可是何美人又实在够意思,难舍难抛。于是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替孙大老爷出了一个主意,专门在不远的僻静山湾湾里修一座小庙,塑一尊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那塑像的师傅也很有心计,那观音大士简直就像何美人站在那里了,一只手抱着水瓶,一只手拿着杨柳枝,怪好看的。孙大老爷就叫何美人打掉娃娃,宣称从此改邪归正,要到观音阁出家修行,再也不叫何美人,改叫何善人了。孙大老爷怕她剃了头发成个光秃子,破了相,不好看,叫她带发修行。这就是有了何善人才修观音阁的来由。从此观音阁名义上是孙大老爷经常去烧香的地方,实际倒成了他和何善人寻欢作乐的逍遥宫了。只是把何美人改成何善人罢了,谁还敢去拈花惹草呢?但是,这只是孙大老爷的想法,何善人是不是从此皈依服法,就一心贴在孙大老爷这个老家伙身上,和那些标致的小伙子断情绝义了,也很难说。孙大老爷也顾不得这些,他只要有这座逍遥宫就行了。又有何善人走家串户给他拉皮条,把女人骗到这里来行乐,避开了家里的母老虎,又省得到别人家去偷鸡摸狗,要担多少风险。至于外边风言风语,说观音阁里除开观音菩萨,没有一处干净地方,有的还说如果观音菩萨是活的,也难保不失身的,谁耐烦去听这些。

罗大少爷兴致的确高,举起杯子来对盼盼说:“我预祝你到省城一唱就红,干一杯。”他自己一口喝了。张姐姐也毫不为难地一口喝了,两只空酒杯向着盼盼。盼盼从来不喝酒,实在为难,不愿意喝。张姐姐歪过身去,对盼盼说:“你就给大少爷一个面子,喝这一杯算了。葡萄酒,不醉人。”接着向她一眼睛,头向外边一摆。盼盼明白了,应该应付一下,以便晚上逃出后花园去。

隔孙大老爷的公馆约有五里路的山湾密林里,孤零零地有一座小小的庙子叫观音阁。观音阁守阁的人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人,外号何善人。与其说是观音阁里有个何善人,倒不如说有了何善人才有观音阁。这话咋说呢?

张姐姐把盼盼的酒杯端起来,送到盼盼的嘴边。盼盼呷了一小口,果然很甜,没有辣味,并不难喝。这时张姐姐已经顺势把这一满杯酒送进盼盼的嘴里去了,盼盼还来不及拒绝,已经下了肚,张姐姐高兴地说:

6

“这一下就好了。”同时用眼睛瞟着大少爷,笑了一下,大少爷也笑了一下。

孙大老爷一听,反倒不动声色了。他告诫他的太太,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这种事传出去,女子死了的事情小,他孙家的名声损失就大了。他决定把这件事掩盖过去。孙小芬下决心一死,甘心情愿和铁柱哥捆在一起去沉河,她等着。可是奇怪,她的那个爸爸不特没有声色俱厉地责骂、毒打孙小芬,并且把孙小芬拿去沉河,反倒对孙小芬说好话。说事已至此,打胎已经迟了,只好生下来算了。孙小芬当然猜不透孙大老爷肚里的算盘。老头子正在盘算着:如果逼得急了,孙小芬寻死寻活,闹了出去,孙家的招牌打烂,那就坏了。于是他当机立断,派人去把观音阁的那个女善人找了来。

张姐姐赶快给盼盼送去几口好菜,叫她快吃,盼盼勉强吃了。大少爷又端起满满一杯,对张姐姐说:“谢你一杯。”自己一口喝了,张姐姐也一口喝了,问盼盼:“你还能喝一杯吗?”

“好不要脸,你把孙家的门风败坏完了,是该拿去沉河。”恶婆娘气得七窍生烟了。她把孙大老爷叫来商量沉河的事。

盼盼摇头,再也不敢喝了。她感到她的胃里像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头开始发晕,有些支持不住,手都快软得抬不起来了。

“我就是爱铁柱哥。你把我拿去沉河吧,拿去上刀山、下油锅吧。我就是喜欢铁柱哥!”

大少爷还在大口大口喝酒的时候,盼盼已经晕得把头靠在桌边上,抬不起来。

她把孙小芬关在上房,叫她跪在地上挨打。孙小芬突然什么也不怕了,大不了不过是一死,她不隐瞒地说了出来:

张姐姐看到盼盼这般模样,对大少爷笑了一下,向屋里努一努嘴,大少爷笑着点一点头。张姐姐站起来,扶住盼盼的两肩,对她说:

更糟糕的是,孙小芬在上房走动,到底被恶婆娘看了出来。

“看来你不会喝酒,才喝一杯就醉成这个样子。好了,到我的床上去睡吧。”

但是妈妈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敢去找堕胎的接生婆,怕漏了出去女儿就没命了。而自然发展又是无情的,眼见女儿的肚子大起来。她慌了神了,找铁柱来商量,也没有好主意。孙小芬想起沉河的事就害怕,她想自己跳水死了算了。她对铁柱说,她这辈子总算有人爱过她,也死得了。铁柱却坚决地阻止了她。他们商量怎么逃了出去,但是这也很难。两个穷光蛋拖着孩子怎么混得下去呢?

张姐姐扶盼盼站起来,可是站不起来,连手也举不起来。盼盼心里十分明白,张姐姐的话她也听得十分清楚,就是身体软得不能动弹,像瞌睡来慌了一样。张姐姐连抱带拖,把盼盼送进里屋的大床上去,把她平平地放在床上,拍了拍盼盼,对她笑着说:

可怕的事到底发生了。有了一次,就难免二次三次,他们糊里糊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终于孙小芬发现,她感到精神恹恹的,特别想吃酸的,有时想吐。这件事到底被她的亲妈妈发现了。孙小芬只好把她和铁柱相好的事对妈妈说了。妈妈吓得不得了:“糊涂的女儿呀,这却是灭门的祸事呀!”

“你,好福气。”

但是他俩的关系实在已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有一天晚上,孙小芬的妈妈到上房去给大老爷烧烟去了。孙小芬一个人在柴房过夜,她早睡着了。她突然感觉到有一个人已经钻进她的被窝,睡在她的身边了,并且紧紧地把她搂住了。她闻到她熟悉的男人的气息,从紧张的粗声喘气里她明白这是铁柱。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似的,她一点也不想反抗,相反的她感受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偎在亲人的怀抱里那种特别舒服的味道,哪怕她觉得铁柱是多么的粗鲁。她沉醉地细声叫起来:“铁柱哥。”

盼盼眼睁睁看着张姐姐走出屋去。马上听到张姐姐和大少爷在说笑:

可是一想起他们两个的前程,就心乱如麻。要把他俩相好的事公开,是不可想象的。一块逃走吧,也有难处,光光两个人到哪里去过日子?再说,这一带都是孙大老爷的天下,跑不出去,捉了回来,那真是要背磨墩沉河的了。说到这里,两个人只有叹气的分了。

“大少爷,事情替你办得巴巴适适的了,你拿啥子来谢我?”

他只好忍了这口气,好说歹说把铁柱留下,别的长工也没得说了。铁柱出了这口气,也长了孙小芬的志气。她再不是默默地忍受,有时也敢还嘴,打急了也敢嚷嚷,要寻死寻活,不在家里过了。她又一次和铁柱在柴山密林里幽会的时候,孙小芬说起不在孙家过了,一块跑出去过日子的想望,他们两个好欢喜了一场。

盼盼听到大少爷哈哈大笑,还听到他们又举起杯子碰杯喝酒的声音。接着大少爷说:“老规矩,老规矩。”

孙大老爷在后房鸦片烟床上才起来,听孙二鳖来通风报信,赶忙出来说好话。明摆着的,大忙季节就要来了,他上哪里去一下找这么多长工?像铁柱这样提得起放得下的领班到哪里去找?

“这么标致的姑娘,让你到了手,老规矩不行,起码要加倍。”

其他几个长工听说他们的领班受了气,都说:“要走就一起走。”都到上房喊算账。

张姐姐的声音。“好,加倍,加倍。”大少爷的声音,“你是只放了迷药,还是加放了春药?”

铁柱也气了,大声说:“你以为过了你这个村,就没有你这个店了?凭力气帮长工,哪里帮不成?非在你这里干?好吧,你就算账吧。”说罢他就回长工房去了。

“放得足足的,她动不得,够你玩一晚上。”张姐姐的声音。

“你这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屙泡尿自己照照,是啥东西,敢来跟老娘嚼舌头了。哼,我不看你是长工领班,我叫你马上给我滚蛋!”

盼盼的头脑突然像被什么大棒敲了一下,她开始意识到这个张姐姐给她吃的是迷药酒。不然,一杯葡萄酒怎么会叫她动弹不得呢?啊,他们都是坏蛋。

恶婆娘万没有想到,铁柱这个普通的长工竟敢来多嘴,这还了得!她竖起眉头,斜眼望着铁柱说:

“不!不!”盼盼在床上大叫,想挣扎起来。可是哪里能动弹?“天呀!”盼盼张嘴喊,她不知道她到底喊出声音来了没有。

“老板娘,你就息点气吧。你把你孙家的亲骨肉不当人,我们还把她当人呢。”

她现在才明白这个张姐姐是一个什么东西,她上了这个婆娘的大当了。

铁柱从此觉得他的命运是和孙小芬拴在一起了。他突然感到,孙小芬在上房遭到那个恶婆娘的鞭打是难以忍受的了,每一下鞭打都像落在他的脊背上,使他特别感到难受。有一次,他竟然大胆地冲到上房的门口。孙小芬正在遭受恶婆娘的毒打,她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忍受这一切,她唯一的期望是回到柴房,能够得到铁柱的同情和安慰。她没有想到铁柱竟然公开冲到上房门口来,并且抗议说:

这样的婆娘是这种世道的特别产物,她们经常在大公馆里进进出出,过去也许还得过几天宠,可是岁数一过,人老珠黄不值钱,于是就干起专门给老爷和少爷拉皮条的差事。这种人养成好吃懒做的德性,口里蜜蜜甜,心中锯锯镰,善于替老爷少爷去四乡寻找漂亮姑娘。凭她们的把死人都说得活的嘴巴,在你没有落进她的手板心以前,你就识不破她的心术,把年轻女子好说歹说弄进了公馆。只要你肯张嘴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她就会把迷药和春药叫你吃下肚去。到了这一步,多犟的女子,也休想逃出老爷、少爷们的魔掌,终于被糟蹋了身子完事。他们还有一种道理,一个女子只要一失了身,好说歹说,只好去当偏房姨太太了。

时间凝结了,现在,就是一切!

这个叫作风流才子的罗大少爷,见多识广,他知道盼盼这种烈性女子,硬抢进逍遥楼,她会寻死寻活,跳楼上吊,是不好沾上手的,只有靠张姐姐这种会拉皮条的婆娘,用好话稳住盼盼,只要一吃进迷药,就万事如意。霸占了她的身子,再叫张婆娘慢慢来劝说盼盼,从此就成为罗家的人。

有一天,孙小芬上柴山打柴去了,铁柱正带着伙伴们一块在坡上出工,几个青年长工就怂恿铁柱,要他偷偷到柴山上去会孙小芬。并且答应在孙家有狗腿子来查看时,替他说出种种的理由来掩护,“怕什么?去!”铁柱不顾一切,偷偷跑到柴山上去了。那里倒好,密密的树林和灌木丛,哪儿都找得到幽会的地方。铁柱忽然在孙小芬面前出现,孙小芬简直骇呆了。然而她也早已有死也不怕的心理准备,无所顾忌,她就和铁柱钻进一个密密的灌木林里,找个能听到外面声音的地方,坐了下来。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多少话要说,早已是心心相印,现在只是相亲相偎了。孙小芬过去梦中的情景成为现实了。她果然投身在铁柱那宽阔、结实的胸怀中去,铁柱的双臂果然是那么有力,把她紧紧抱住,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倒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让她的泪水把铁柱的胸膛打湿了一片。铁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搂着,替她揩眼泪。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像睡了的小孩似的偎着不动。世界上除开他们两个人,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横在他们前头的是幸福还是灾难,他们一点也不想去思考。

盼盼这种毫无一点世故的姑娘,哪里经得住张婆娘的花言巧语的诱骗,哪有不上当的?

孙小芬隔些日子,要上柴山上去打柴,一去要半天才回家。

现在张婆娘和罗大少爷已经讲好了条件,喝了开心酒,到里屋来了。盼盼突然看到的是两匹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向她扑了过来。她想奋力挣扎,可是手脚都不听她使唤。她想大叫,张开嘴却叫不出声音。眼见这个大少爷醉醺醺地上得床来,开始解开她的衣服,她竟一点抵抗的力量也没有了。

他们在这个院子里是无法谈话的,只能在厨房吃饭的时候,或者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悄悄地用眼睛说话。这对于一对被爱情的烈火炙烤着的青年当然是难以满足的。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当然是在铁柱的长工伙伴们的同情和支持下,才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天呀,你对恶人为什么不开眼呀?

这天晚上,两个青年,睡在隔壁,却没有合眼,他们想一样的事情,并且下了一样的决心,不管在他们的面前有什么灾难,他们也不在乎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被一个人真诚地爱着的人更幸福的了。

17

“他果然是喜欢我的。”孙小芬心里默默念着,作出这样的判断。

拉皮条的张婆娘真狠心,给盼盼吃的迷药一直到第二天天大明了才失了效。盼盼醒过来一看,自己被脱得精光,失了身子了。她恨这个人面兽心的大少爷,她恨这个花言巧语骗了她的张婆娘,她恨她自己这么糊涂地吃了大亏。但是现在悔恨也无用了,怎么还有脸去见人?怎么还有脸去见爸爸、去见大毛哥呢?你没有力气顶得住他们,难道你没有嘴,没有手,没有脚?你不能喊,不能哭,不能骂,不能打,不能咬?就是万般无奈,你不可以寻死上吊,不可以跳楼?可是你却是从下午到晚上,没有喊,没有骂,没有哭过一声的呀;你就是听到了爸爸和大毛哥在墙外哭着喊盼盼,你也没有吱一声、回一声的呀;你的仇人,那个大少爷上楼来,你是稳坐在那里,没有对他抓一把,踢一脚,咬一口的呀;啊,到了晚上,你是自己坐到饭桌子上去,自己张开嘴吞了张婆娘送到你嘴边来的那一杯毒酒的呀;而以后……啊,啊,我的天!

最兴奋的恐怕要算孙小芬了。她和别的一些青年,其中也有年轻的女伴,用大瓢小瓢的水向水龙和玩龙的小伙子们身上泼去,跟着游动着的水龙跑,又笑又叫。她特别有兴趣给玩头的铁柱身上泼水,铁柱也向她张着大眼睛笑,他似乎在逃避着,却实在是有意承受着孙小芬泼来的水。这一下他们才真正地笑着对看,并且说着笑话,没有人奇怪。她再也没有这么快活过了。铁柱也再没有别的机会像今天这样对孙小芬笑,向她表示明显的爱慕之情。

现在,自己赤身露体躺在这个仇人的床上,软绵绵的,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童贞。那个张婆娘,狼心狗肺,坑害别人得了手,已经不在了;那个大少爷,凶神恶煞,得到了兽性的满足,也已经下楼去了,说不定正在楼下商量什么更毒辣的阴谋诡计呢。

水把龙玩到孙大老爷的院子里来了。这个院子历来就是这个村子或者说这一乡一坝里政治、经济活动中心,也是文化活动中心。那里准备的水最多,泼水的人也最多。这是孙大老爷很高兴的事,不特显出他在这一片地方的重要性,也希望龙神能够给他降下神水,使他年丰人寿。他兴致勃勃地坐在上首阶沿边看青年小伙子们玩水龙和看大人、小娃喊着跑着在给小伙子们泼水。

自己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躺在这里,等那个恶婆娘又上楼来对自己花言巧语吗?等那个兽性大发的大少爷上楼来再作践自己吗?……啊,我该怎么办?

南云村的玩水龙的班子组织起来了。铁柱举着水把龙的头,和伙伴们一起,从这一个大院子玩到那一个大院子。凉爽的水,一瓢一桶地泼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感到十分舒服。他们把过年玩龙灯的本事都使出来,使水把龙上下翻腾,左右盘旋,像真龙在飞舞,博得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里人们的喝彩声。按照风俗,这种场合是百无禁忌的,大人、小孩、老头以至不大出门的大姑娘,什么人都可以向他们泼水,向他们高举的水把龙身上泼水,向他们玩龙的青年的头上、身上泼水。有的恶作剧,专门给玩龙头的铁柱脸上泼水,叫他睁不开眼睛,或者故意用水由下向上照他的鼻孔冲去,叫他呛鼻子,这样大家便大喊大笑起来,觉得胜利了。越是向铁柱泼水的人多,越显出他的人才出色。一些年轻的大姑娘,都趁这个不受禁止的场合,向她们喜欢的小伙子泼水,跟着他们跑,笑着、喊着。铁柱的英俊和他能说会道,会搞各种青年喜欢的文化活动,是远近闻名的,因此向他泼水的大姑娘也最多。

盼盼翻身起来,穿好衣服,冲出卧室。敞轩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她从栏杆望出去,那高墙和后门外边的小山坡上,树丛中,便是昨天她和爸爸跟大毛哥分手的地方,后来又老从那里传来爸爸和大毛哥呼唤她的声音。爸爸、大毛哥,你们还在那里吗?可是我出不来了,后门打不开,高墙翻不过,恶霸的马弁守在楼下,现在就是没有这些,我也不能出来了,我没有脸出来见你们呀!什么人我也没脸再见呀。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我盼盼的路呢?我怎么还能带着奇耻大辱活下去呢?

5

突然,死,像一个火星落进盼盼的心底。她不感到死的恐惧,反而感到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死为她打开了一条光明大道。死,是那样地闪光,那么富于诱惑力。她忽然感到再也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了。她再也没有哭一声,哼一声。她非常害怕迟了一步,大少爷和张婆娘上楼来,堵住了她走向死亡的道路。她在楼上逡巡,寻找。她扑向栏杆,向下望去,不行,跳下去一定是落进水池里去,马上会被守在楼下的马弁救起来。她想找一根绳子,只要有一根绳子,穿在梁上就行了,但是找遍了里屋也找不到。她想把床单撕成布条,接成绳子,她竟没有力气撕开这新布床单。她走进另一间房间。张婆娘的床上摆着吸鸦片烟的盘子。盼盼走过去看一下,有了,在铜盒子里还有一块鸦片烟。于是她丝毫也没有犹豫地把一坨鸦片烟用指头挖出来,放进茶杯,倒上一杯水,用指头搅化,端起来咕咚咕咚,几口就喝进肚里去了。

她现在一天不看见铁柱,心里便好像有一块石头没有落地。她以每天吃饭的时候能看到铁柱那么狼吞虎咽的样子为快乐,她连看到他身上穿的布汗衫破了,从那破洞露出他那结实的有棱有角的肌肉,也感到奇怪的舒服。她又暗地为铁柱自己缝补衣服那样粗针粗线的手艺而感到好笑。要是她能替他缝补一下衣服,她会紧针密线为他缝得很巴适的。她真想这么办,想得很厉害,以至她趁铁柱他们出工去了,偷偷跑进长工房去,把铁柱的汗裤拿回柴房替他补好大洞,又送了回去。她注意观察铁柱的反应,也注意观察其他长工是不是会偶然发现铁柱有这么好的缝补手艺而盘问他。但是,她没有发现铁柱穿上她补的那件汗裤到厨房来吃饭,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其他的长工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铁柱在舀饭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他们两个的眼睛对看了一下,便转开了。就是这样,孙小芬已经感到十分安心了。

这一下她才放心了。她高兴得不禁笑了起来,好像她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谁也把她莫奈何了。她变得非常平静而自足,躺在外间的软躺椅上。来吧,要来的都来吧!

孙小芬近来就是这么半夜半夜地想呀,做梦呀,折磨着自己。她既感到痛苦,又感到快乐。

突然她听到楼梯响,楼梯口冒出了那个张婆娘,笑嘻嘻地走了上来。盼盼躺着,没有理会她。她走到盼盼身边,高兴地说:

“怎么啦?”她的妈妈把她拍醒了,原来是一个噩梦,她浑身流汗,心快要跳出来了。她没有敢把她做的梦告诉她妈妈。这个梦是多么可怕,可是她和铁柱被公开地捆在一起,一块沉到河底去,又是多么幸福哟。

“恭喜你,盼盼姑娘,这下你找到大靠山了。你要谢我这个大媒才是哩!”

“啊!”她大叫起来。

盼盼有十丈无名孽火从心底升起来。她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居然微笑一下。张婆娘以为好事来了,走近盼盼,涎皮涎脸的。

可是有的夜晚,孙小芬却为噩梦纠缠住了。她梦见她和铁柱正在相好的时候,被孙大老爷捉住了,看他气得铁青的脸,那恶婆娘幸灾乐祸地拿出一根粗绳子来,叫孙二鳖把她和铁柱捆得扎扎实实的,还是嘴对着嘴捆起来的,把他们两个抬出去游乡示众。最后是孙二鳖在他们的背上绑上磨墩,拿去沉河。她和铁柱两个扑通一声被摔进大河里去,她和铁柱两个沉下去了,沉下去了,啊,出不来气了。

“啪!”盼盼举起手,冷不防地扇了这婆娘一个耳光,又用另一只手狠狠扇了几下,接着用双手狠狠抓住那婆娘的胸襟,摇了几下,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要谢你的,我这就来谢你!”把那婆娘推倒在地,跟着扑了上去,抓住她的头发乱扯乱撕。那婆娘想用手来抵挡,盼盼抓住她的手,咬了一口,血滴落在地板上了。

“这苦中的甜味是多好呀!”孙小芬常常在半夜醒来,想得很多很多,一个少女的梦总是美丽的。她才从一个美梦中醒过来,她梦见她和铁柱好起来了,他们在打柴火的密林里幽会了,她投身在他那宽阔的胸怀中去,那是有多么大力气的双臂呀,简直把她搂得快要出不来气了。他就这么亲热地紧搂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使她吃惊的是他的那两片铁片般的嘴唇向她的嘴唇挨过来了。“啊!”孙小芬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她的心还在怦怦地跳着。她忽然听到隔壁长工房里的一片鼾声,她能够听出来那又粗又长的鼾声,就是铁柱发出来的。多好听!

“来人啦,来人啦,救命!”那婆娘向楼梯口滚去,企图连滚带爬梭下楼去。

“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要和他好起来,怎么样呢?要死要活,我顾不得了。”孙小芬简直为自己这种大胆的想法吃惊,甚至有些害怕起来了。也许这不过是一种不会有结果的梦想,只会给她和铁柱带来灾难。而且她还不知道铁柱到底对她怎样,他敢和自己相好吗?“他敢和我相好的。”孙小芬痛苦地想。她不知道她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来,但是她越想越坚信不疑了。“他并没有把我当作什么小姐,他是把我实实在在地当作一个受欺侮的丫头。一个丫头和一个长工为什么不能相爱呢?他忍着苦替我嚼苦楝叶,这种情分是多好呀!”

“干什么?”罗大少爷赶上楼来了。他一大早从盼盼的床上爬起来,走下楼去,找来张婆娘,商量怎么用好话软化盼盼的。现在张婆娘上楼去不大一会儿,还没有听到她们说几句话,就听到乒乒乓乓打起来了。他一听张婆娘在喊救命,知道事情拐了,就赶上楼来。

她在厨房的角落里偷看,她看到铁柱在长工桌上端碗扒饭的时候,偶然扒出一块肉来而吃惊的样子,跟着又看他赶紧掩盖起来,接着又偷偷吃了的满意神色。孙小芬像心里有一块石头落地似的舒服。

“干什么?”他大声问。

现在,她只是以她在厨房当丫头的实在身份,有机会和铁柱见面,说两句话,有时还暗暗地在给他盛的饭里埋进一点好菜。

盼盼眼见仇人上来了,怒火烧得更旺。但是她却忽然变得奇怪的冷静,反问罗大少爷:“你说干什么?”

“唉,”孙小芬不能不叹息了,“为什么他是一个长工,我却是一个空头小姐呢?要是我真是孙家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丫头,该有多好!”她可以公开地和铁柱接近,公开地和铁柱说话,甚至公开地和铁柱相好起来,铁柱可以明媒正娶,把她讨过去当媳妇,该是多么幸福呀。

大少爷看到形势似乎没有那么严重,便装得和气的样子,涎皮涎脸地对盼盼说:“我叫张姐姐来给你说媒,我明媒正娶你到我家来过好日子,这还不行吗?”

她想起来了,铁柱怎么敢一个人走进她的柴房里来呢?在乡村里,青年小伙子和大姑娘之间本来就隔着一层世俗的藩篱,更何况铁柱是一个普通的长工,而她却总还是孙大老爷家的血肉之躯,在名分上还是孙家的小姐呢。一个小姐和一个长工,隔了多么大的距离,要相好起来,该是多么不可想象哟。

他以为这么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听到他说要明媒正娶进屋,一定会乐意的。事实上过去他就在成事之后,用这样的花言巧语,骗过几个姑娘了。一个黄花闺女,只要一失了身子,就身不由己,只好顺从男人。他现在看到盼盼好像并没有对他有什么恶意,以为事情就要搁平了,便想走近盼盼。和她表示亲热。

可是孙小芬对于自己这种模糊的愿望还捉摸不定。她无法肯定地说她是不是对铁柱有点什么意思了,她更无法肯定铁柱这么对她好,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动机和愿望。她只是默默地想着,听到铁柱在隔壁长工房里说一声话,咳嗽一声,笑一声,都是她的享受。她听到铁柱那啪啪地走得很重的脚步声出了长工房门,就害怕着,却又盼望着是他走进她的柴房来了。结果铁柱走过去了,没有进来,她感到几分莫名其妙的怅惘,甚至失望。

“啪,啪,啪,啪!”谁知盼盼把她满腔的怒火,都集中在她的手掌上,愤怒地接连不断地打了大少爷一连串的耳光。盼盼嘴里骂着:“你这个挨天杀的!”

说来奇怪,其实不奇怪。孙小芬以后被那恶婆娘欺侮,挨打,对于她说来,却不是特别可怕的事情了。她的皮肉之苦总会换来铁柱的同情和安慰。这种同情和安慰,几乎成为孙小芬努力追求的一种快乐和享受,以至简直成为她的生命的源泉了。她看到她的手上臂上敷着铁柱送来的药,她就想到这是铁柱亲手去采摘来的苦楝叶子,是他亲口忍着苦涩为她嚼成药末的,这里有铁柱的情分,她就非常珍惜,生怕药末掉了。

“你敢,你发疯了?”大少爷招架着退向楼梯口,张婆娘也一起退向楼梯口。

等铁柱走出房门,妈妈就把苦楝叶末拿来敷在孙小芬手背上肿得最高的地方。孙小芬的手背上陡然感到一股凉爽的味道,而同时却有一股暖和的细流,流进她的心田。她什么也没有说,贪婪地享受这种感情。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盼盼真的气得发了狂,手边拿起什么,就向他们摔过去什么,花瓶、盘子、碟子、茶壶、茶杯,一起抓起来打过去,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东西像雨点般飞了过去。

“铁柱,难为你了,不用了。”妈妈亲切地望着这个高大个子的年轻人。

“你发疯了?”大少爷一面招架,一面下楼。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了。在孙小芬看来,也并不觉得奇怪,甚至几乎是期待着铁柱的到来。她看着铁柱那双穿着草鞋的大脚板啪啪地走了过来,她望着他那红光四射的严肃面孔,那像两片铁片似的坚实的嘴唇,那扬起的眉毛,啊,那一双闪光的诚挚的眼睛!孙小芬突然感到一切痛苦都成为过去,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道是甜是苦。孙小芬听到了那更其体贴的声音,使她心动:“还要吗?我可以去再摘些来嚼。”

张婆娘根据过去的经验,劝大少爷赶快下楼去躲一躲,说:

他径直走近孙小芬的床边,他并不曾想象这是走近在名分上说来是姨太太和小姐的床头,倒好像走近和自己平等的一个伙伴的床边。他把那包苦楝叶末放在床边,几乎没有看孙小芬地对孙桂芬说:“把这个敷在伤包上,要好过一点。”说罢就退出房门,回到长工房里去了。

“让她在楼上摔碗打盆吧。过一阵就会好的,哪一个才拴笼头的小驹子不尥几蹶子的?”

当孙小芬从上房回来,投进她的亲妈妈的怀抱痛哭的时候,铁柱已经完成一个重要的任务,他去摘取许多片苦楝叶来,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嚼成末末,吐了出来。苦楝叶是非常苦的,据说这苦味便是大凉性,用嘴嚼细,敷在伤痕上,便可以减少灼伤的痛苦。他把嚼好的苦楝叶末用一片叶子包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犹豫似的站了起来,长工伙伴们谁也没有阻止他,他跨进隔壁柴房的门槛。

两个人退下楼去。盼盼手里抓一把东西,从楼口追着打下去。忽然大笑起来:“哈哈,我是疯了,我是疯了……”

今天恶婆娘对孙小芬的鞭打,几乎使他不能忍受,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到上房去,把那个恶婆娘的竹鞭抓过来,折成短节节丢掉,然后把孙小芬保护着接回到她的柴房里去。他曾经这么冲动过,他的眼睛开始喷出火焰来了,他想站起来,但是被他的长工伙伴把他按住,不准他站起来。他用拳头狠狠地在床板上捶了一下:“嗐!”把头低垂下来。当他的头不时抬起来,可以看出在他的眼里的火焰并没有熄灭,这样的火焰要燃烧起来,是可以把这地主老爷的公馆烧掉的。

接着她跌坐在躺椅上哭了起来。

和母亲感到一样痛苦的还有那在隔壁长工房里沉默着的长工领班铁柱。他虽然没有亲自到上房门外去听那啪啪的竹鞭的声音,可是他能够想象。想象一个人怎么在竹鞭下受煎熬,是比受到鞭打的人更其难受的,因为他可以设想出各种恶劣的鞭打方法以及被鞭打的人的各种痛苦的神态来。他从孙小芬被召唤到上房去开始,就感到心里忐忑不安,其后听到恶鸡婆的叫骂声和鞭打声,就更是难以忍受了。他的心一扯一扯地痛,他的皮肉也感到烈火般的灼痛。但是他没有能力去阻止这样的鞭打,甚至他没有权利去站在上房门外听别人受罪。只是坐在长工房里张着耳朵听着,牵心挂肠地想着,为孙小芬的抗议性的沉默而高兴。他说不出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忽然从花园后门那边,就是在墙外的小山坡上,传来了铁柱呼唤盼盼的声音:“盼盼,我的盼儿,你在哪里?你听不到我的喊声,该听得到我的二胡声吧。盼盼,你听吧,爸爸拉二胡给你听呀。”

4

于是二胡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那么的沉痛和婉转,这正是盼盼经常听爸爸拉的一段,也是她唱得最熟练,赢得许多听众的眼泪的一段。

“唔,妈妈……”那母亲的手指的轻抚,那滴在伤痕上的母亲的眼泪,虽然使她微微感到痛楚,却使她得到最大的安慰。

“啊,爸爸,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可是我见不到你们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再没有脸见你们了。”盼盼边哭边诉。

“妈妈,我的亲娘呀!”她身上的每一根鞭痕现在发狠地痛了起来。妈妈用手指抚摸那一条一条的鞭痕,小刀在割她的心一般。母亲那辛辣的热泪,更像一粒一粒的火星滴在孙小芬的伤痕上。妈妈只能模模糊糊像发呓语似的叫:“苦命的,哪个叫你投到娘胎里来?”

盼盼感到心里难受,她知道鸦片烟开始在她的身上发挥毒性,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要向爸爸、向大毛哥告别,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随着爸爸拉的二胡,唱起那一段悲惨的往事。

孙小芬退出上房,她一直没有哭,甚至没有掉眼泪。只有等她回到柴房,投到她亲生妈妈的怀抱里去,才大声地哭了出来:

18

母老虎对孙小芬也吼叫:“老娘今天没有那么多力气来教训你,等老爷回来了,拿棒棒来启发你。你也给我滚出去!”她不记得叫孙小芬到上房干什么来了。

这歌声,这二胡声,是这样的悲怆,飞入天空,落到住在后门附近的佃户们的心上。没有想到,还落到一个女人的心上。

孙桂芬只得边擦眼泪,边退出上房去,不住地抽抽搭搭地哭:“苦命的……”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从远方抬来罗家的偏房太太,就是那个为罗家生了传宗接代的大少爷,原名叫孙小芬的女人。

母老虎也叫起来:“这上房没有你踩脚的地方,你给我滚出去!”

孙小芬自从铁柱到观音阁来偷偷接走了盼盼,她正准备等铁柱来接她逃走,却不料被孙家大老爷用一乘小轿,估倒抬到老远的山里头罗家大院子里来。从此一来二十年,再也没有听到铁柱和盼盼的消息。但是铁柱的声音、样子却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特别是铁柱到观音阁外边竹林边拉的二胡的声音,使她难以忘记。

孙小芬对于母亲在这只母老虎面前表现出来的软弱,却反而生气了。她埋怨亲生妈妈说:“我站起是一个人,躺下是一个鬼,不过就是这样,你哭啥嘛?”

她到了罗家,当天晚上,糊里糊涂地被一个陌生男人按住成了亲,并且接着怀了孕。生下的就是这个大少爷,成为罗家传宗接代的独根苗。但是孙小芬在这个家庭里是一个偏房,只能起一个生儿子的机器的作用。生下的儿子只能由正房太太抚养,不准由她抱养。只准儿子叫正房太太为妈,而亲生大少爷的孙小芬却只能被自己亲生的儿子叫作姨妈,根本不认作妈。孙小芬对自己生的这个大少爷也毫无一点感情,这是大老爷强迫她生的孽种呀。她一心只想到铁柱才是她的男人,盼盼才是她亲生的乖乖。即使近二十年没有他们的消息,她还是这么想着。只是她认命,以为这是前世造的孽,今世来受罪。她对什么都灰了心,罗家也以为她完成了生儿子的任务了,不用再理她了,把她养起来便算了。孙小芬乐得罗家这样对待她。她自己在罗家公馆里找了几间偏屋,打扫出来,供上观音菩萨,一个人住在那里,不和外边人来往。她万念俱灰,带发修行。她成天烧香念佛,赎取她这一世的罪孽,为她的下一世修积功德。时间流逝过去快二十年,她对铁柱和盼儿的印象也逐渐淡漠起来,甚至想从自己的痛苦的记忆里勾销掉,脱去凡心,准备在木鱼声中,在香烟萦绕中了此一生。

现在落到孙小芬身上的每一鞭子,都像是落到了母亲身上,她怎么也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闯入这上房禁地,抱起女儿号叫起来:“我的女儿,我的肉呀!”

今天早上,她起来上早供,正准备念经,突然从檐口传来她所熟悉的二胡的声音,甚至还听到叫“盼盼”的声音。起初她以为这是她的罪过,又动了凡心,所以从天空传来铁柱叫盼盼的声音和铁柱拉二胡的声音。后来听到一个小孩子又哭又唱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她忽然从心里感觉到了,莫非这是盼盼在唱吗?她才这么一想,便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凡想。哪怕她拼命敲木鱼,念“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她的耳朵里的“盼盼”两个字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了,震动她的耳膜,震动她的灵魂,以至于她无法控制自己,丢下敲木鱼的小棒棒,要到后花园的门口去听个究竟。

照这一方的风俗,就是这样。老爷们娶多少个婆娘,都坐不了正,她们生的儿女只能把正房太太叫娘叫妈,生自己的亲妈却只能叫姨。似乎这些婆姨都不过是老爷们发泄性欲的工具和替大太太生孩子的机器。对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敢去疼爱的。

她才走进她多少年没有进去过的后花园,马上听到从花园外的小山坡上传来二胡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喊“盼盼”的声音。

母老虎更是大发雌威,大叫:“要你来号丧!她生是孙家的人,死是孙家的鬼,我才是她的娘,我爱怎么教训她就怎么教训她,和你这个婆娘有啥相干?”

是真的,有人在喊“盼盼”,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是铁柱哥的。

“苦命的女儿呀!”

二十年了,没有想到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孙小芬喜出望外。啊,我的铁柱哥还在,我的盼儿也还在,他们找到这里来了。他们在喊在唱。真好呀。

孙小芬是老挨鞭子的人,她已经挨惯了,觉得没有什么。在门外听挨鞭子的孙桂芬却受不住了。孙桂芬扑进门槛,她并不想去向那个母老虎求情,只是抱着孙小芬哭起来:

孙小芬在花园门口碰到了张婆娘,她问:“哪个在喊盼盼?盼盼在哪里?”

其实那婆娘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又是什么事把她惹发了气。她似乎一想起孙小芬就有气。她气她自己为什么不能生男育女,孙大老爷娶了孙桂芬来,为什么又不给他生一个儿娃子。要是孙桂芬生了一个儿娃子,她就可以把儿娃子抱过来,赶走孙桂芬,据为己有,承接孙家的香火了。可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不值钱的女娃儿,赔钱货。她越看越生气,越想越生气。孙小芬便是她最方便的出气筒。

张婆娘不回答,劝孙小芬:“姨太,你老人家莫管了,这不是你老人家管得到的事。”

“哟,孙家的白米饭把你胀大了,敢跟老娘顶嘴了!”这婆娘被激怒了,顺手拿起竹鞭,向孙小芬没头没脑地打下去。孙小芬用手护着头,她的手背上,现出一条一条像猪儿虫大的紫疙瘩,她不能逃走,只能转过身来转过身去承受那无情的鞭子。可是她还是不哼一声,还对嘴:“啥子事又惹你发气了嘛?”

“我问你,哪个叫盼盼,盼盼在哪里?”孙小芬声色严厉地问张婆娘。

“哼,我以为要用八人抬的大轿才把你小姐请得来哩!”说着就用手钉拐给孙小芬的头顶敲一下,接着扯起她的耳朵往梳妆台角上碰。孙小芬的额头上马上拱起一个大包。她想哭,可是她不愿意哭。她不想在这个恶婆娘面前示弱。甚至她连眼泪也不掉一颗,都咽到肚子里去了。她还反口说:“你一喊,我就来了嘛。”

张婆娘没法,只好回答:“在楼上,是大少爷昨夜晚接来的。”

“孙小芬!又躲在你那狗窝里偷懒。上屋里在叫你哩!”那个管家孙二鳖又在院子里嚎叫了。孙小芬赶忙擦干了眼泪,走到上房去侍候那个阎王婆。去迟一步又要被鸦片烟扦子戳脸了。果然,孙小芬还没有走进上屋,就听到那母老虎在拍桌打掌地又吼又叫:“死到哪里去了?瘟神!”孙小芬硬着头皮跨进门槛,看到母老虎的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身起鸡皮疙瘩。她还没有走近前去,那婆娘就吼叫:

“咹,在楼上,大少爷接来的,昨晚上?”孙小芬心急如焚地问,并且马上想走上楼去看。

这话虽说简单,却解开了母女俩心头的疙瘩。名分上说起来一个是姨太太,一个是小姐;实际上一个是女佣人,一个是丫头,连长工也不如。孙小芬听到隔壁长工屋里的长工们同情的叹息,特别是听到铁柱的安慰,她哭得更厉害了。穷人的骨头穷人的血,还是只有穷人才能怜惜。像有一股暖流,流进她那早已枯竭的心田,她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之情。

在楼下客厅里见到大少爷,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却不认娘,冷冷地凑向前来对孙小芬喊一声:“姨妈。”

孙桂芬生的这个女儿取名叫作孙小芬。名义上说当然是孙家的小姐,其实不过是个小丫头。孙小芬从一晓事情,就跟着妈妈在厨房里干这干那,没有少受气,少挨打。连正大名分地喊孙大老爷一声“爸爸”,也要受大家多少天的白眼和奚落。母女二人在破柴房里搭个铺,多少晚上,从那破瓦缝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她母女俩低声诉苦,抱头痛哭。连在隔壁长工屋里住的长工们也为她们的悲惨命运伤心落泪。铁柱第一个不安逸,禁不住敲响木板墙,对她娘女说:“你们本是穷人家的骨头,他们哪里会把你们当人待!”

“盼盼在哪里?”孙小芬问他。

果然第二年,就生了一个胖娃娃,是个女的。这一下,孙桂芬的身价更是一落千丈。谁叫她生个女的呢?反正一样,做个更辛苦的女嫂娘姨罢了,连孙大老爷叫她到上房去陪他的资格也取消了,孙大老爷早已又找到新的更标致的姨太太了。

“在楼上。”大少爷回答,并且想叫姨妈替他去劝一劝盼盼,说,“姨妈,你上楼去帮我劝一劝她,说我明媒正娶她就是了。”

好说歹说,孙家林连叩头也没有受到一个,就当起孙大老爷的岳爷来了。一乘小轿把哭哭啼啼的孙家闺女抬进孙公馆里去了,并且给她取个好学名,叫孙桂芬。就这么,孙桂芬糊里糊涂地就当了孙大老爷的姨太太。但是到底是第几房姨太太,没有说,也许她根本还上不了房。因为孙家的一家人谁也没有把她当作姨太太看待,实实在在是厨房里请来的一个不要工钱的打杂大嫂,烧火煮饭,喂狗关鸡,打扫房子,洗衣缝被,忙得不可开交。只是有时候孙大老爷高兴了,叫去上房陪着烧鸦片烟,也偶尔陪他睡觉。

孙小芬一听,几乎晕倒。可是她还是努力镇定住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上楼去,一上楼口,便看到一个用凶狠的眼光盯着楼口的姑娘。

孙小芬在名义上是孙大老爷家里的一个小姐,可是实际上却是孙大老爷家的一个丫头。怎么说是小姐又是丫头呢?这就说来话长了。长话短说吧,孙小芬的妈妈本来是孙大老爷家一个佃客孙家林的女儿。有一年,孙大老爷到孙家林这个佃客家去收租谷,忽然一眼看上了孙家的大女儿,立马要讨她回孙公馆去做不知是第几房的姨太太。你会说,这咋个要得?孙大老爷姓孙,孙家林的大女儿也姓孙,讨她做大老爷的姨太太,岂不是乱伦吗?这成什么体统?咳,你是第一回听到孙家出的稀奇事吧?孙家不成体统的事何止这一件两件?当然,你说得有理。但是在这一方,啥子叫有理,啥子叫没理,要孙大老爷说了才能算数的。这一回孙大老爷断道理来了:孙家林的这女子虽说姓孙,可是同姓不同宗,没关系。是呀,孙大老爷的家系里怎么有这么一个穷佃户呢?也许过去根本不姓孙,不知是他家哪一代祖先人跟着姓了孙的。穷佃户孙家林虽然百口分辩,他的祖祖辈辈都姓孙,而且孙家林的高祖的祖神牌还挤在孙家大祠堂的神龛角落里。但是谁理会这个?正如孙大老爷家的狗腿子孙二鳖说的老实话:“哪个叫你生了这么一个标致的女儿,又不把她关好呢?一块儿好肉给馋猫看到了,还跑得脱吗?”孙家林还想出一个正当理由来抵挡,说孙大老爷都是四十开外快五十岁年纪的人了,这女娃儿还不满二十岁呀,年岁相差太远了。这个理由不禁惹得孙大老爷哈哈大笑起来。孙二鳖也连忙跟着哈哈大笑,并且加以注解:“这个,孙家林,你放心,孙大老爷经常吃着洋药补酒,够你女儿受的,包她明年就生个胖娃娃。”

“是她,我的盼盼。”孙小芬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她不顾一切地想扑上去。

现在南云村因为天干,要玩水龙了。玩头儿的离开铁柱,还能有谁呢?这样想着的不仅是和铁柱相熟的一般青年,还有一个在铁柱的心里已经占了位置的青年女娃儿。这个人就是孙大老爷家的孙小芬小姐。

盼盼却闪开了,盯住这个女人,心里想,他们又叫一个女人来玩什么花样?她大声叫:“滚开!”

3

孙小芬还是张开双手走拢去,问:“你叫盼盼吗?”

这真像长了新的翅膀,他来了一个飞跃。逢年过节,无论青年们组织锣鼓班子,或者是玩车灯彩船,都非得请铁柱出来提调大家不可。大家都喜欢听铁柱唱他新编的唱词。至于舞狮子,玩龙灯,也是非他出来承头不行的。而且他是一个身体十分矫健的人,在狮子面前打滚蹦跳玩彩球的人,非他担任不行。玩龙灯要讲舞得好看,也非得要他玩龙头不行。只要他当龙头舞起来,那一条龙在空中左右游动,或者在地上打滚,把人眼都看得缭乱了。在乡下玩龙灯,是兴放竹筒花的。竹筒花就是用一截有节疤的斑竹筒灌进火药和铁屑,筑得实实在在的,用黄泥封起来,在竹节的那一头开一个小孔,装上火药引线,把竹筒花拿在手里,点着引线,便从小孔喷出火花,射得老高,像一棵开银花的火树。乡下的习惯,逢年过节玩龙灯,就要对着打着赤膊玩龙灯的小伙子身上喷射竹筒花,一根火红的火柱对着青年的背上射去,滚烫的火星满身乱翻滚,谁受得住,谁便是英雄。南云村里玩龙灯,要讲背得起竹筒花的头数铁柱。背竹筒花最多的是玩龙尾的,因此大家就要他玩尾儿。你看那竹筒对着他那光着的背心放出一股股火红的铁花,丝丝吼着,真也够叫人惊心动魄的了。可是他沉着地在石地坝里举着龙尾巴转着,接受火的洗礼和许多青年大声得喝彩,以至那些女娃儿们也在半明半暗中恣意地笑着,暗地为他喝彩。

“你是什么人?”盼盼没有回答,反问一句。

但是铁柱的这些都不是受到青年们崇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还是铁柱是带着这一湾青年们玩耍的头儿。在这山区的乡下,闭塞得很,不要说看戏看电影,就是那牵着一个瘦猴儿来耍猴戏的,或者一个老头儿带两个女徒弟来游乡卖唱的,也是许多年轮不到一次。说到文化,只有孙大老爷和他家那个流清鼻龙的小少爷才有资格享受。还有管事的二爷,沾了一点文化气气,也只能记个账,写个借约或卖田的契约什么的。这一村的文化权威要数村头那位私塾老师了,那是一位穿得古色古香,装模作样地大声咳着嗽,竭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几分价值的老古董。但从他那里能够听到的只有“子曰诗云”那些玩意儿。铁柱这般青年看了他都会恶心,哪有心肠向他去学习文化?但是这个村子里有一个人,却成了一般做活路的青年们的文化老师。这就是孙大老爷家的老长工领班王万山。铁柱就是向他学的农活本事,也就是接的他的班。王万山还是铁柱的文化老师。王万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过一点文化的,谁也说不清楚。铁柱一到孙家这个财主家来干活儿,最使他惊奇的就是在长工屋里这位长工领班的床边竹席下发现了几本小书。而且大家特别高兴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趁用热水洗脚的工夫,听王万山在摇曳如豆的桐油灯下念他的小本本。那是从镇上买来的小唱本。他念了一段,又细声唱几句,叫大家听得入了迷;虽说大家已经累得不行,而且管事孙二爷也老吆喝着:“为啥子还不吹灯?”大家还是要听到一个段落,才肯吹灯上床。最入迷的就是铁柱。他拿着那些小本本,翻来翻去,他知道那里面有非常有趣的故事,他却念不出来,非常抱歉,也非常羡慕他的老师。于是他下决心向王万山师傅学认字。他真是专心得很,就是在田里做活路的休息时间,他都要用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才不过一年多,他就把唱本上的字都认得了,他也可以去镇上买新的唱本来念给大家听了。这对他来说,简直像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他随便到哪里,就留心收集一些小书来读,连陈年的旧报和皇历也不放过。慢慢地他也可以歪歪扭扭地写些顺口溜儿,来表达自己的心思。

“我是,我是,啊,我是你的亲娘呀。”孙小芬双手蒙住脸,几乎跌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的力气大。在这一湾湾里,不管是扳手劲,摔跤子,没有一个青年赛得过他。有一回两个青年打起架来,大家劝解不开,他上去把两个青年拦腰抱住,举了起来,像一把铁钳子把他们紧紧钳住,叫他们气都喘不出来了。他要他们两个都告饶,再也不打架了,否则把他们的肋巴骨挤断,还要摔到地上摔成八瓣儿。那两个青年只好告饶了。就是赌吃东西,这一湾湾里也没有人赶得过他。有一回人家赌他二斤挂面、一斤肉,他一气吃下去,还喝了一大碗凉水解渴。

“走开,我没有娘,我的娘早死了。”盼盼不相信,哪里又冒出一个亲娘来,又想来玩什么花样?

是的,铁柱就是降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当他降生的时候,他的妈妈想找一块囫囵布来包他那个才出世的光光的身体都办不到。然而他还是无病无痛地成长起来了。不到十岁,他就被送进本乡大财主孙怀玖家里当放牛娃儿了。人家说他是生就的机灵,其实是由于他特别的好学好问。当他才长成一个半大个子,已经和长工们一起在田里干老把式们才能干的活路了。才不过二十岁,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铁柱,已经被提升起来当了长工的领班。他不仅把各种复杂的作物栽培技术掌握了,而且能领着大家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年四季的农活。他很得孙大老爷的赏识,向他许下了许多美妙的前程。比如给他讨一个能干的媳妇,给他十亩八亩上好的田地,叫他当一个体面的佃户,生男育女,过个安稳日子,如此等等。铁柱这时候还没有想到这些,而且也并不那么相信财主老爷的甜言蜜语,天下哪里有不吃人的狼?他亲眼得见有两个当过领班的长工,也就是他的师傅,落得的悲惨下场。一个叫石贵的老长工,因为年纪老了,一生的精力都被财主榨干以后,在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团年的时候,被孙怀玖打发走了,只好到村头野庙里去过残年。另一个叫牛囡的长工,因为抬石头闪了腰杆,再也直不起身子来干活路,结果也被孙怀玖随手给几个药钱,就开销掉了。铁柱为这事想过很多很多,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他又不甘心听孙大老爷家里的管事先生孙二爷说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这种混账话。他就去翻看那个已经走了的老长工石贵师傅留下来的几本小书,一本“善书”和几本唱本。这些书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什么道理。反正现在他正是在红火的年纪,又受着不特孙财主家里的长工们,而且这孙家湾和南云村里的青年长工们的崇拜,也就心满意足了。

“叫你的亲爸爸来,叫铁柱来。”孙小芬哭着喊。

可是出奇得很,当我们从他的粗壮的背影望过去,正期待着他一车转身,我们马上看到一个宽大的、粗糙的、横眉立眼、大鼻梁下有一张紧紧闭着的大嘴巴这样的脸盘的时候,他却把一副那么秀气的脸盘呈现在我们面前了。那弯弯的舒展的眉毛,使你无从找到一点愁闷的踪迹;那不太大却十分明亮的眼睛中,荡漾着一池清波,在清波上明显地飘荡着智慧和聪明;那周正的通天鼻子下面,有一张并不太大的嘴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似乎从来没有闭过,嘴角老向上弯着,总是那么要说不说、要笑不笑的神情。你不会相信从那个嘴巴里能吐出什么粗野的话来。谁也不能想象,这么一副秀气的脸却偏偏长在那么一个粗壮的身躯上。更叫人不能想象得是这么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物,阴差阳错,偏偏降生在一个十分贫苦的农民家庭里,又配上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粗夯身子。

“他们不准爸爸进来。”盼盼说,继而加了一句,“不,我不想再见他。”

铁柱就是铁柱嘛。他今年才二十岁,一个铁实的年轻汉子,长得十分标致。粗看过去,他那一头无论怎么剃除,总是顽固地生长出来并且挺立着的黑沌沌的头发,那滚圆得背膀,那像用古铜雕刻出来的有力的臂膊,那从破布白汗衫透出来的凸出的胸脯,那用腰带扎得结结实实的腰杆,当然还有两条粗壮的大腿配上一双大得出奇、拇指紧扣在地上的赤脚,你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印象,真像一根铁柱挺立在这地球上了。甚至可以说,他站在那里,就像是用生铁浇铸在那里的一根铁柱一样。

“你等着,我去叫他进来。”孙小芬站起来,走下楼去。

铁柱是谁?

孙小芬在楼下碰见了她亲生的儿子,但是,按这家的规矩,她也只能叫他大少爷。她说:

谁玩龙头?当然是铁柱嘛。

“大少爷,你要娶人家,连她的爸爸都不准进来,哪有这种规矩?去放他进来。”说罢回到楼上。

谁玩龙尾?当然是一蹦三丈高的孙家的三娃儿外号孙猴子的了。

大少爷以为是姨妈刚才在楼上说通了盼盼,这就好了。他连忙答应:“这好办。”回头对马弁发命令:“快去请进来。”

谁来担任玩水龙的角色?谁玩龙头,谁玩龙尾,在别的村子里也许还会争论一番,在南云村却可以说是早已成为定论的了。

马弁开了后门,一会儿就把铁柱请进来了,铁柱一路走一路问:“我的盼盼在哪里?我的盼盼在哪里?”

南云村今年碰到了空前的大旱,经过风俗老人的提议,保长和地主老爷的恩准,也举行向龙王爷乞讨雨水的仪式——游水龙。青年们也跃跃欲试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欢乐节日。

“在楼上,你自己上去。”

2

铁柱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地跑上楼来。铁柱也不管楼上还有一个女人,径直扑向盼盼,把盼盼抱住,一边亲她一边叫了起来:“我的盼盼,我的好盼儿……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游水龙,这倒不像是在天旱的灾难面前,向龙王乞讨怜悯的悲哀的仪式,而的的确确反倒变成一村男女青年联欢的盛大节日了。

“爸爸,爸爸,我……我……”她再也说不下去,俯在爸爸怀里痛哭起来。

用瓢舀起水来,向龙头、龙身、龙尾泼去,特别是向玩水龙的青年人身上泼去,这是一周围的人的义务。水泼得越多越好。向人身泼得越准越叫大家喝彩。向他们的光光的古铜色的胸膛泼去,向背脊上泼去,都不算功夫,要泼向他们的头、脸、眼睛、嘴巴,特别倒灌向鼻子,叫受泼的人张不开眼,喘不过气,那才是功夫哩。泼水又是百无禁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泼,而且应该参加泼水。连那些大姑娘,平常时候,正眼平视一下那些英俊的小伙子也会不好意思,现在却是冲破了礼教的罗网,可以笑着、叫着,跟着舞动水龙的小伙子,向他们的身上泼水。而小伙子们谁受到更多姑娘的泼水,无疑是最受大家羡慕的了。

“我的可怜的盼儿。”孙小芬见到这样的情景,也禁不住哭出声来。

游水龙其实只是浪费一些水,对抗旱毫无作用。但是对于青年,却把它当作一个有趣味的游艺节目。举着水龙,到这个院子、那个地坝,接受一场凉水的洗礼,在这么炎热的夏天,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了。许多青年都争着要去参加。谁能抢到玩龙头或者玩龙尾,更是莫大的幸运。因为玩龙头玩龙尾的人,不但会受到更多的凉水的倾注,而且认为这是最英雄的,会受到青年们的崇拜。连那些闺女们,也往往要多看他们几眼。玩龙头的青年正在上下左右挥舞着龙头。在龙头的带动下,后面玩龙身龙尾的就跟着他上下左右地不停滚动,真像一条活龙在纷纷得水珠的闪光中,游动起来。那龙尾巴更是大幅度地左右摆动,真是龙头摇一尺,龙尾摆一丈。玩龙尾的青年充分表现出他那轻巧跳动的身段。“哈,你看那玩头的多么有力呀!”“嘿,那玩龙尾的才真像在飞哩!”这样的赞扬,无论谁听了都是高兴的。

铁柱这才转过头来看,他突然把抱在怀里的盼盼放下了,站起来吃惊地看着孙小芬,以为是在梦中。他用手擦一下眼睛再看,惊叫起来:“你不要显灵来吓你的女儿呀,我求你。”接着他跪在地上了。

这么说来,如果老天不落雨,都怪你们老百姓不诚心,都怪你们老百姓献的水少了。而这个诚心是无法用秤来称的,献的水也是无法用升斗来量的。

“铁柱哥,我没有死呀。”孙小芬也跪了下去,抱住铁柱的头,哭了起来。

这个办法灵不灵?据老人们说:“诚则灵!”献的水多就灵。

“咋的,你不是跳水了吗?我这不是做梦吧?”铁柱用嘴咬一下自己的手臂,很疼,不是做梦,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盼盼的面前忽然像幽灵一样出现了孙小芬。

有一把年纪的老年人出来说话了。根据过去他们的规矩,要解决干旱的问题,只有游水龙。办法是用麦秸扎成龙头、龙身和龙尾,用布条连接起来,这就叫旱龙。找几个青年把旱龙举起,到附近深谷里的乌黑的深水潭边去请水龙王。老人们带着保长和老百姓一块儿去。经过请来的法师在那里叩头作揖,烧香烛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终于把在深潭里潜伏的水龙王请了出来,依附在草把旱龙上,然后由青年们举起龙神,一个村一个村地游下去。无论到了哪一家,都要把家里所有的水挑出来,一桶一桶地泼在水龙身上,自然也就泼在举水龙的青年们的身上。据说这样,龙神感动了,就会去东海请示他的老祖宗龙王爷,兴风布云,降下雨水来。

“我没有死,我被抬到这个罗家来了。”孙小芬搬起铁柱的头来看,“啊,老了,快二十年……”

这时掌管这一方风水的阴阳先生为了维护神道,出来干涉了。请掌握这一方实权的保长出来制止青年们的胡闹。把龙王爷又抬回龙王庙,让他老人家在阴凉的大殿上歇凉。怎么办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啊,是小芬,你是我的小芬。我和你的盼盼打了二十年的秋风,没有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铁柱现在才想起来,要给孙小芬介绍:“这就是你的盼儿,你到底盼到了。”铁柱回头拉住盼盼,推给孙小芬说:

穷佃户们看着烧焦的大地,望着火辣辣的晴天,只有叹息和祈祷。当然也有细声咒骂一句“天杀人”的。有不信邪的青年们,把天旱怪罪在龙王庙里坦然坐着的龙王爷,说:“我们出了这么多钱给你盖庙子,塑金身,逢年过节上供,到了这么天干的时节,你都不肯吐出水来救人。”冒失的年轻汉子们就约好,到龙王庙里把龙王爷抬出来游乡示众,叫他和大家一块儿来晒晒毒太阳,看他恼火不恼火。但是龙王爷似乎也很少反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肩上的金漆晒脱,木头开了小裂纹了。

“盼盼,这就是你的亲娘呀,就是我给你说跳水死了的亲娘呀。啊,啊,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嘻,嘻……”铁柱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好,他是又在笑,又在哭。

地主老爷们除开因为天热,身体感觉不舒服,要寻找阴凉地方摆上躺椅,喝茶乘凉外,并不发愁。反正土地都租出去给穷庄稼汉们耕种去了。在租约上白纸黑字写着“不管天干水涝,如数交租”。他们尽可以等着收他们的“铁板租”。不肯交租或者交不起租的,自然有官家的王法管着。那监狱、那乡丁、那种种刑具都是现成的,还有保长、乡长坐在村公所、乡公所里,还有县太爷坐在县衙门的大堂上,等着问案子哩。

孙小芬张开手臂等着,盼盼迟疑地看了孙小芬一眼,又看一下爸爸。爸爸笑着点头,盼盼早已被孙小芬搂进自己的怀里,叫:“盼儿,盼儿,我到底盼到了你。”

怎么办呢?

盼盼伤心地哭起来:“我的妈呀,妈……妈……”

这里有三十几天没有见一滴雨,连云也很少见,就是一个赛一个的大太阳挂在天上。天大旱了,一场灾难眼见逼近南云村来了。

孙小芬搂住盼盼,口里喃喃地念:“盼儿,盼儿,阿弥陀佛……”

六月的早晨,金沙江畔特有的晴天,湛蓝的透明的天幕笼盖着这南方的山山岭岭。在清晨,寥落的晨星隐没进蓝色天幕里去后,在天边东一块西一块地飘浮着淡淡的云。可是太阳一爬上东岭,那些云块被烧得发红发紫,不多一会儿,就融进蓝天里去,无影无踪了。万里无云的晴空里,只挂着一个火红的太阳,炙烤着南云村和它周围的田坝和山岭。太阳越升高,气温也跟着升高,烤得叫大地喘不过气来。那山村里用红色泥土筑成的土屋,就像一座一座的火炉,散发出蒸腾的热气。村子里没有一点生气。通常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麻雀都躲进树荫里去蛰伏起来。连跑来跑去的狗也只好趴在树荫下,伸出长舌头来不住喘气。没有一点风。村口的向日葵低着头,无精打采地站着,叶子蔫索索的。一片沉寂,只有蝉子在此起彼落地竭力嘶叫,使人感觉更沉寂,更闷热。山上本来遍布着翠绿的马尾松林,现在也显得灰暗了。一周围田坝里的庄稼都萎黄了。有的已经像枯草一样,一把火就可以点着。在田野里,这儿那儿,穿着褴褛衣服、戴着破草帽的男男女女,顶着大太阳,踏着木头水车,从小沟里车水。可是不管怎么车水,田里的龟裂口子一天一天在扩大,小沟里的水也眼见得快干了。他们仍在作无望的挣扎,踏着水车,车着,车着……

三个人抱成一团,三张脸上都糊满了眼泪,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意外的欢乐,几乎使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又希望这的确是真的。一辈子吃苦,只要有这一刻钟的欢乐,死也值得了。时间呀,凝结起来吧。他们三个人像一组精美的雕像,一动也不动了。只有声音还模糊地传出来:“小芬……”“铁柱哥……”“盼盼,盼儿……”

1

突然,盼盼把爸爸妈妈推开了,急切地说:“爸爸,你快走吧,妈妈,你跟爸爸快走吧。他们要来了,要害死你们的。我是出不去了。”

将来如果有个什么有心的作家,忽然从什么废纸堆里发现了这个故事梗概,把它加以发挥,使它变成一个劝善罚恶的“善书”,起一点随便什么样的作用,那恐怕已是我的非分奢望了。

“不,不,我们一块儿出去。”铁柱说,“谁敢霸占你,我跟他拼了!”

说这个故事的人,名叫王国柱。当然,王国柱是他后来起的大名,他原来只有一个小名叫铁柱。铁柱虽说后来和我有多次的接触,我却再也没有勇气叫他把自己过去的辛酸,重新拿出来,咀嚼给我们看看。因此,我现在在这个山城里坐着等长途汽车,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故事来。于是拿起了笔杆子,想把这个故事写出一个梗概来。

盼盼已经明显地感到烟毒在她的身上弥漫开来,她的嘴皮开始发麻,头脑疼得要裂开似的,她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催爸爸和妈妈:“快走,你们快走。我出不去了,我快要……”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多,这个故事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

孙小芬发现盼盼的脸色转青,无力地闭着眼睛,手脚发凉,前额沁出许多汗珠,这是为什么?孙小芬抱着盼盼问:“盼儿,你怎么啦?”

那个马帮脚子看来和这个老艺人已经搞熟了,他去和老人嘀咕了几句,老人就同意了。他先讲个大概,有工夫的时候,再细细地拉唱。他开始讲起来了。说的是只讲一个大概,但是我听起来,却是这样的细致,这样的曲折,引人入胜,这样令人感动,以至我下决心要记住他讲的一切。可惜我不是像他那样身历其境的当事人,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那些生动感人的细节,那些精彩的形象化的语言,我都记不清楚。更可惜的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也从来没有打算当一个文学家,我无法把这些都准确地记录下来。原来计划只讲一个晚上的,谁知道一讲开了,他也收不住,一直讲到了深夜,据他说,才讲了不过一半。连我在内,大家都打消了明天上路的打算,决心留下一天,听他把故事讲完,后天才出发。

“我不行了。”盼盼勉强抬起无力的手指一指桌上。

这当然是不行的。因为听马帮的人说,明天我们可能要上路,至迟后天就要动身走了。一个故事只听了半截,那是最不愉快的事。不如改一个方式,请他在今天晚上,简单地把他的故事用说话的方式讲完。明后天如果不走,再请他来细细地边拉边唱给我们听。

孙小芬放下盼盼,站起来走到桌子边去,拿起茶杯来一看,她完全明白了。她扑向盼盼,抱住她,问:“盼儿,我的盼儿,你怎么寻短见呀?”

还是鼓动我去叫老人进来的那个马帮脚子在我耳边说:“你还想要听他的说唱吗?就这么边拉边唱。不过,那要三几个晚上才说唱得完咧。”

“啥?寻短见?”铁柱也拿起茶杯来看,用手指蘸一点那污黑的水,送到嘴边,惊叫起来:“鸦片烟!盼盼,你吃了鸦片了?”

有一个人把一杯水送到他的手里。看来是想叫他润一下喉头,准备接着听他的说唱了,下面才是故事的正文。

“爸爸,我没有脸见你,没有脸见大毛哥,不要管我了。昨晚上,他们……”盼盼一想起来,不禁痛哭失声,“我的妈呀。”

我们也一样,谁也不说一句话,呆望着他那麻木的平板的脸,又顺着他那眼光望过去,好像也想分享那他已经看到了光明的快乐。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望见,只是一片黑暗。什么悦耳的音乐也没有听到,只听到屋檐下滴滴答答令人烦闷的雨声,那马棚中夜马在咬草和喷鼻的声音。

“怎么,昨晚上他们对你……”铁柱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有的是从壁立的危岩下或擎天的石峡中奔腾叫啸而下的激流;也有的是拼着全身力气向排列在河床上的狼牙石山拼命撞去的巨浪,甘心情愿粉身碎骨,哗哗啦啦散落在青苔上,化成白色的飞沫。曲子又走进平缓的抒情诗中去了,那么浅唱低吟、委婉有致,那么峰回路转、引人入胜,那么叫人荡气回肠。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到了,若断还续,似无却有,好像溪水已经流入地下去变成潜流了。忽然,轰然一声,石破天惊,乱云飞驰,像把黄河水抬到天上,一下倾倒下来,又像那地下潜流忽然从岩缝里飞奔出来,以万钧之力,浩浩荡荡,倾泻入一个几十丈深的黑龙潭中去了。多么痛快,多么气概!我们正大张着眼,望着他那麻灰色的一头乱发,正疯狂地颤动,他那手指上上下下飞快地按着弦索。忽然他把拉弓一抽,戛然而止,声息全无。他把脸抬了起来,眼睛并不望着我们,而是望着周围的黑暗,望着远处,好像看到了遥远的他所渴望看到的什么地方,那么光明,那么漂亮,从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地方,走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凝然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孙小芬完全明白在这个男盗女娼搞惯了的家庭里,在这个逍遥楼上,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已猜着了八九分是谁在造孽。但是她还是要问清楚:“谁干的?”

弦调好了,他好像已经习惯于不必征求旅客的意见,就侧着头开始拉起他的二胡来。原来他拉的是他的长篇弹唱中的一支序曲。我的音乐知识很浅,除开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看到过关于浔阳江头那个天涯沦落妇人弹琵琶的描写外,也没有读过别的关于描写乐曲的作品。对于这个流浪艺人拉的二胡,我是无法加以描绘的。但是他拉的曲子却把我深深地打动了,也包括在座的这几个已经听过他弹唱的受苦人。而且,本来在另外的茶座上喝着闲茶的人,正在油灯下的棋盘上酣战的棋友,甚至正在廊檐边收拾马具的马夫,都被他的曲子吸引过来,把他围着,听他拉下去,没有一个人说话。那曲子从低沉的、平缓的、有几分沙哑的调子开始,仿佛像在这一带常见的深山峡谷中,一股并不充沛的溪流,从不光滑的浅浅的河床上流过。曲子接着激荡起来,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越来越显得高低反差强烈。就像那条溪流已经流到更为狭窄又比较陡峻的河床上,溪流在两岸花岗石上冲撞激荡,接着就冲进满川堆塞着大石头的峡谷里去。有的是在乱石缝中迂回曲折、呜呜咽咽哭着,正在寻找出路的细流;

“大少爷……”盼盼几乎昏过去了。

一杯浓茶递到他的手里,他不客气地接过去,一连呷了几口,放在火塘边。拿起二胡来开始低头调弦。弦调好了,他抬起头来,用指头随便在弦上试拨几下,发出铿锵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就引发了他的感情,在脸上的皱纹中开始凝结,并且从眼光中闪射出来,悲痛掺和着愤恨,然而找不到哀伤的踪迹。

“大少爷?”孙小芬一听说这三个字,便像利剑穿心,忽地一仰头,昏了过去,脸色煞白。

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我看一下这个老人。我简直没有办法来描绘他的模样。通常描写一个穷而无告的乡下孤老头子的那些语言,自然在他的身上都是用得上的。那枯草般的乱发,那大半世的风霜在他的额上和脸上刻上的无数皱纹,那总是饱含着凄苦泪水的双眼,那一双枯藤般的手,那褴褛的衣服等等。但是,我从这个老人的身上却看到另外的许多东西。他那头发是枯萎发白了,却是那么倔强地向上直立着。他的脸上是有无数的皱纹,可是并不掩盖他那古铜色的面色,和那像粗粝的刀砍削出来的有棱有角的双颊。他的双眼中是满含着泪水的,可是从泪水中却闪射出灼人的火焰。不是哀怨,而是愤恨。那张嘴巴紧闭着,嘴唇像是用坚硬的石头雕成的,你可以期待从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是绝不可能有向别人乞讨怜悯的成分的。他那褴褛的衣服还掩盖不住那久经日晒雨淋的宽阔的臂膀和直直的脊背。从这一切,使我理解到,无论什么样的痛苦和打击,是压不弯他的腰杆的。他是那么顽强地要和自己的命运进行搏斗,要在风里雨里挣扎着活下去。他的眼里在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但是从那迷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盼望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

“咋的了,小芬?”铁柱抱住孙小芬,不停地摇。盼盼也抱住妈妈的肩头摇:“妈妈,妈妈……”

第三个马帮脚子似乎早已做好准备,一听我说请,他的脚已经到了马店的门口。过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老人进来了。看来他不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马店来,他很熟悉地走近火塘,并且不用我请,就坐在火塘边一条条凳上了。

孙小芬醒过来了,用迟钝的目光望着铁柱,咬着牙齿说:“是这个禽兽,大少爷!他是我生的呀。”

“好,那就请他进来唱给我们听一听吧。”我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表示同意。

“啥?他是你的儿子?”铁柱万万没有想到。

“是呀。”第二个马帮脚子附和着,“我们听了两三遍了,还想听。”

“是我亲生的,却不是我的儿子,他不知道,也不认我做亲妈。”孙小芬回答后,口里喃喃地念叨,“唉,报应,报应,这是我的报应。阿弥陀佛,我的罪债还没有偿清呀!”孙小芬跪着,不断地合掌和叩头,好像冥冥中有一尊神就在她的面前。

“这一个不一样。”第一个马帮脚子似乎猜到了我的意思,企图说服我,“他有一段伤心事,说来包叫你落泪。”

盼盼忽然精神起来,十分冷静的样子,恳切地说:“爸爸,我不行了,你快走吧,迟了走不脱了。妈妈,你也跟爸爸走吧。我到底看到了妈妈,我高兴,我的好妈妈,爸爸为我苦了二十年,你跟他去好好替我照顾他吧。……我不行了……”

哦,原来是一个卖唱的。像这样到处漂泊,过着乞讨生活的穷苦人是很多的。几乎每一个小镇上都有。他无非是能够勉强合着嘶哑的二胡,唱一支通俗的小调,伸手向旅客讨一两个小钱罢了。我对于这样的流浪艺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没有打算去请他进来唱一段的意思。

盼盼颓然倒下,紧闭着眼,呼吸紧迫,再也说不出话来,头上冒大汗,鼻孔出大气,眼看到了最后的时刻。

“你想知道他是谁,你就叫他进来,唱给你听吧。你只要管他今夜晚吃一顿饱饭就行了。”第三个马帮脚子向我建议说。

“盼盼……”铁柱抱住盼盼的头使劲摇。

“他是谁?”

“盼儿……我的盼儿……”孙小芬无力地喊,她感到她也活不下去了。

但是我还是不了解他们说的这个他,到底是谁,便问他们:

“啊,我要报仇!”铁柱毅然站起来,走向楼口。

“还是他。”一个马帮脚子对另外一个马帮脚子说,那一个马帮脚子点一下头,并且把头低下去了。

“你干什么?”孙小芬抱起盼盼,问铁柱。

我问:“这是哪一个在拉二胡?”

“我要找大少爷算账。”

但是那些赶马帮的脚夫却并不烦闷,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艰苦的旅途生活了,心安理得得呆在马店里等好天气。他们自有排遣时间的办法。打叶子牌,走象棋,甚至赌红宝,争输赢。其余的人就是摆龙门阵。我既不会打牌,也不会赌宝,走棋又感觉无味,就加入了摆龙门阵的一堆里去。从他们摆谈的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中,我找到了极大的快乐。那惊人的情节,深刻的哲理,朴素的语言,生动的描述,那叫人笑得前俯后仰的趣话,那震动灵魂的悲哀和痛苦,都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特别是在夜晚,十来八个人围坐在火塘边,看着火塘里燃烧着的忽明忽灭的树疙蔸,蹿着火苗,冒着青烟。火上面吊的鼎罐里开水正在咕噜着,好像也在埋怨马店外边下个不停的雨。这时候无论谁,随便开一个头,就像打开话语的闸门,细水长流,委婉有致地摆谈起来。我要不是有紧急任务在身,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下去,每天晚上听他们摆龙门阵,就是走一辈子,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有一天夜晚,还是这样的雨夜,还是这么七八个人,还是围坐在忽明忽灭的火塘边,那开水鼎罐还是那么咕咕噜噜地埋怨着。可是,还没有一个人,来替我们打开话语的闸门。大家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几乎都使劲地在抽自己的叶子烟斗,像要和它过不去似的。那呛人的烟子到处弥漫,这时马店外正下着雨,屋檐水滴滴答答,滴个不完。忽然,从马店外小街的那一头,传来呜呜呀呀的拉二胡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了,连这个拉二胡的人在那泥泞的小街上啪啪嗒嗒拖着走的脚步声也听得到了。这二胡的声音是这么的凄凉,如泣如诉,又像在诅咒。在这样的雨夜里,这样的山村小店里,叫我这么一个烦闷的远方客人听起来,想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诗句来,真是足够叫人落泪的。

“叫他上楼来。”孙小芬的这一句话,忽然提醒了铁柱。他一个人下去,势单力孤,恐怕还没有报得了仇,就给马弁开枪打死了。他马上变得清醒起来,轻轻走下楼梯喊:

这看来像牧歌一般的生活,却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一路上和那些马帮的脚夫闲谈,希望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出我要找寻的那支小小的游击队。但是没有一点着落,却又一路上碰着南方雨季的雨。马帮不能前进,只好住在途中的马店里,等候晴天再上路。可是这雨老是这么下着,一下就是几天。我想一个人冒雨前行,却被好心的马店伙计阻止住了。据他说要是不和马帮一块儿走,只身上路,说不定在哪里会碰到拦路抢劫。把你的东西拿了倒没有什么,要是一刀把你砍了,推下岩去,就谁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他还列举了几件现成的例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不能不相信他的善意的忠告,于是只好这么呆在马店里等,等,等!真叫人烦闷死了。

“大少爷,请上楼来。”话说得很客气。

所有这一切,当你还在途中作最后几里路的挣扎,一步一步走近遥遥在望的马店时,那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使你鼓起最大的勇气,向那“天堂”走去。就是那背负着沉重包裹,无精打采走着的马群,也忽然变得精神起来,在山间暮色中,在那叮叮当当的马铃的有韵拍的回响中,脚步加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希望早点走进马店。那里一长溜的马槽中早已倒满了肥美的马草和干豆子,等待它们进去,一排排地客客气气地挨个儿站着,大咬大嚼起来。有的还高兴得像我们打哈哈一样地嘶叫几声,用来表示对于马店主人的招待的满意。

大少爷和张婆娘都以为事情大概是由他的姨妈和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说妥了。大少爷匆匆地走上楼去。张婆娘想跟上去,她是大媒,要去讨赏。铁柱却把她挡住了:“慢,你先不要上去,我们谈私房话,没有你的事。”铁柱跟大少爷上楼,顺手把楼门关了,轻轻插上闩子。

那种马店,对于在这山区作长途旅行的旅客来说,就是天堂。当你在烈日的暴晒和蒸烤之下,在崎岖的山道上挣扎了一天;或者在泥泞的滑路上被瓢泼大雨饱浇了一天;或者一时是大太阳的蒸烤,转眼又是狂风暴雨的拷打,如此这般地又过了一天,当黄昏临近,拖着极度困乏的身躯,挣扎前进时,忽然看到了一天的终点,马店就在眼前,那不是天堂是什么?且看,太阳慢慢地落进群山之中去了,燃烧着的彩霞也暗淡下来,终于熄灭了,苍茫的暮色笼罩了山林。这时,就在那山脚下的小溪边,或者在那山顶的大路边,升起了诱惑人的炊烟,马店在望了。我们知道,在那里有虽然不很舒适但是尽够你扯伸了睡一大觉的板床,在那里有虽然不很丰盛却尽够你吃饱的热气腾腾的干饭和可口的又酸又辣的小菜。大半的时候,还能期望有浓烈得几乎不能入口的烧酒,你甘心醉死,也想去喝它几杯。还有豆腐干、盐黄豆甚至腌山鸡、酱兔子或熏火腿,帮你下酒,足够你排遣一天的疲劳和烦闷了。更有叫你一想起来就心向往之的夜话,一切旅途的疲劳和心头的烦闷,似乎都被雨季的倾盆大雨冲走,被金沙江河谷的热风卷走了。试想:大家随便坐在马店的小院里,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抽着呛人的叶子烟,有的人坐在木盆边用滚烫的热水洗脚,那么有兴致地翻弄他的厚脚掌,用小剪刀挑开小水泡或者剔掉干茧子。有些人围坐在一张小桌边,很有味道地在品尝新上市的嫩叶香茶。这时,不认识的人们互相认识了,马上就成为朋友,称兄道弟,递烟送茶,亲热地交谈起来。谈的都不是大人物关切的国家大事,而是下层受苦人的街谈巷议,俚语村言。信不信由你,他们从来不希望说服你,要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确切的事实和不易的真理,他只想能叫你打发那睡前的闲暇时间,能叫你淡然地笑一笑,有助你消化饮食,正如摆在小桌上谁都可以舀一碗来喝的老鹰浓茶一样,也就行了。然而这是多么吸引人的闲谈呀,往往到了深夜,大家还不愿意散去。约好明天晚上到下一个站口继续摆谈下去。至于那村姑的无端的热情,那女主人炒菜的好本事,都是令人神往的。

大少爷上得楼来,第一声就是:“姨妈,都说好了吧?”

我找好一个马帮,和他们一块儿出发了。起初我们走得相当顺利,顺着山路,一时徜徉于高山峻岭之间,一时游荡在深谷恶水之旁,每天按着规定的路程,天黑以前赶到了站口,歇宿在一个马店里。

“都说好了,你快过来。”孙小芬说。

我奉党的宁远工委之命,去向那金沙江畔的千山万水之间,寻找那支被敌人打散了久已失去联络的游击队。不管南方的雨季道路多么难行,要我尽快地完成这个任务。

大少爷走到面前。孙小芬说:“快来认吧,这是你的亲姐姐。她是我亲生的,你也是我亲生的呀。”

这已经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什么?”大少爷愣了。他长大以后,家里有的老长工倒是告诉过他,他其实不是大太太生的,是姨太太生的。当时长工对他这么说一说,他也随便听一听,没有当真。今天姨妈说出来了,也许是真的吧。但是这个江湖女艺人盼盼怎么会也是她生的呢?他不信,他说:“你是想诓我不娶这个盼盼吧?我说话算数,娶定了,不管她是姐姐,是妹妹,我娶定了!”

这雨到底要下到哪一个世纪才停呢?

“你这个乱伦的禽兽,不认生母,霸奸亲姐姐,还有理呀?我现在找你算账来了。”说时迟,那时快,铁柱抄起藏在身后的一根木棍,狠狠朝大少爷头上打去。大少爷还来不及叫一声,便昏倒在地。铁柱像猛虎扑羊,一下按了上去,用双手掐住大少爷的脖子,往死里捏。大少爷双脚双手乱伸乱踢一阵,便长长地摆在楼板上了。铁柱还狠狠地在大少爷胸膛上捶几拳头:“我看你还歪!”

下个不停的雨啊,弥弥迷蒙蒙,无边无际。像有个什么大力神,端起一个不知道有多么大的盆子,盛着五洲四海的水,顺着印度洋吹来的热风,向这深山、峡谷,葱茏的森林,无边的山野,汩汩的小溪,灰色的小镇,倾盆而下。不论白天或夜晚,老是这么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屋后的芭蕉,小塘的荷叶,成天像擂鼓一般。街沿上的石头,似乎要被滴穿了。对于一个有着紧要事情急于赶路的旅客说来,就像每一滴雨都滴在他的心坎上一样,令人分外的焦躁、烦闷。不时走出旅店,站在檐下,望着那飞奔着的黑云,那呼啸着的山林,那神秘莫测的远方,那隐没在迷雾中的弯弯曲曲的路。心里问道:

孙小芬抱起盼盼,看着这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铁柱长长出一口气,对孙小芬说:“我把你的亲生儿子掐死了,谁叫他霸奸我们的盼盼!”

南方雨季山林的雨。

孙小芬还是无动于衷地说:“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禽兽,罗家的恶霸少爷,该死。”

南方雨季的雨。

盼盼忽然又睁开眼,望见长长摆在楼板上的仇人,她又望一望爸爸妈妈,最后叫了一声:“我不行了,你们走吧。”接着一翻白眼,便落了气。

南方的雨。

“盼盼,盼盼。”铁柱和孙小芬喊也无济于事了。

记于靠山临江之城,周旋无地之室。

铁柱说:“我们快走吧。”

神州陆沉之年,风雨飘摇之夕,

孙小芬说:“不,你先走。你装作没有事,从花园后门出去。我在这里稳住,今晚上我再出来。”

“此去道路阻长,战斗激烈,生死难卜。此本所记,虽不过悲欢离合之情,要亦社会相一角之写照也。敝帚自珍,古今皆然,幸为我藏之,不为鼠啮虫蠹之资足矣,非可以为外人道也。”余浏览一过,颇觉感人。因亲为装订,略加润色,矫正错字,并题名为《亲仇记》,藏之箧底。俟某君得胜归来,完璧归赵,想不以越俎代庖相讥也。

铁柱看来只有这么办了,两个人一起走,就会惊动下人,跑不脱了。铁柱亲一亲孙小芬,孙小芬却紧紧把铁柱搂住了,叫:

问将何之,笑而不答,唯将其旧作一本,交我保存。临别语我:

“铁柱哥,今生来世,我们永远不分离了。”

某君,姑隐其名,余之故交也。自金沙江畔归,寓我家,竟日作促膝谈,纵论天下形势,颇相得。某日,细声语我,将有远行。

“永远不分离了。我先走,你要来哟。”铁柱站起来走向楼口。

无是楼主

铁柱把楼门打开,孙小芬随着又把楼门关住,插上闩子。铁柱走下楼梯,在门口遇到张婆娘,张婆娘问:“都说好了吧?”

题记

“都说好了。我回场上去一下就回来。”铁柱一边回答,一边走向后门。张婆娘还多嘴:“找到这么一个好女婿,你要谢我这个大媒哟。”

先念第一页上无是楼主亲笔写的《题记》,然后才是正文。

“要谢,要谢。”铁柱走出后门去了。

于是我们找几个人轮流地照这个抄本念,一字不漏。

孙小芬在楼上站起来,往花园望去,眼见铁柱平安地走出后门,才从容地把盼盼的尸体摆顺,盖上布单子。她轻轻地走到另外一间卧室去,在鸦片烟盘子里取出鸦片烟盒来,用手指抠了一坨,放进茶杯,倒点开水,用指头搅了一阵,搅散开了,举起杯子,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做这一切事,像办一件例行的事一般,做得有条有理,连手都不抖一下。她静悄悄地走出来,揭开盖着盼盼的被单子,和盼盼并排睡着,用布单子盖好盼盼和自己的身体,并且用手紧紧搂住盼盼,像平常睡觉一样,只是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临盖布单子以前她还像念晚经一样地在念:

好极了。我们把他交出来的抄本拿在手里,掂了一掂,重量不轻,按每页字数约计一下,怕有好几万字了。这个龙门阵就够我们冷板凳会念好多次了。恐怕归根到底,还是无是楼主对我们这个冷板凳会的贡献最大哩。

“阿弥陀佛,我的罪孽算是赎清了。”

原来无是楼主是一个有心人,他既参加了我们的冷板凳会,就信守冷板凳会的誓约,轮到谁,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他早就作了准备,每次把他的这个抄本带在身上,以便拈到阄儿,就拿出来请人念。

铁柱从此也从这个山区消失了。

我们几个人靠拢去看。这个本子面上是我们都熟悉的无是楼主的亲笔题字:《亲仇记》。我们随便翻翻,嚄,好厚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开第一页,又看到无是楼主的亲笔题记。

尾声故事已经完了,还要拉一条尾巴,交代一下铁柱后来的事。

“我……我……我摆不出来,我……我……揣得有一个……一个……个龙门阵。你……你们拿去念……念吧。”无是楼主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本子来,郑重其事地放在茶桌上,把那卷了的书角压平。

你们也许要问:前面不是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铁柱后来就在山区里的马帮脚子们的路上,走南闯北,成为一个靠拉二胡、说唱故事来乞讨生活的江湖艺人了吗?

“你怎么摆得出来嘛。”

是这样,我就是在那山区的下雨天的客栈里,听他拉二胡,讲出他的悲惨故事的。但是后来呢?这就需要作一点交代了。

“不……不……不。归我……摆,我……摆……摆。”无是楼主急忙摆手,不同意大家的意见。

铁柱后来变成一个孤单的流浪人,年纪大一些,要找个下力的差事也不那么容易。于是又把他的二胡修整好,专门在金沙江畔山乡里的马帮的长路上流浪,哪里黑,哪里歇。晚上就给那些栈房里的马帮脚子们消愁解闷,拉段二胡,摆个龙门阵,靠好心人施舍点房饭钱。有时候也到他和女儿盼盼一同流浪过的老路上走一走,企图去寻找盼盼的足迹,甚至偷偷去罗家山罗家湾的荒谷里去凭吊孙小芬和盼盼,在坟头呆坐一阵,勾起过去的欢乐和哀愁,在这路上说唱自己的悲惨遭遇。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就是在这条路上,我遇到了铁柱,听了他讲他的故事。

于是有的人想妥协了,说:“算啰,算啰,跳过他去吧,另外请一个人来摆吧。”

我说过,我是为了寻找失落在这大山区里的一支游击队才到那里去的。金沙江畔,千山万水,我到哪里找去?于是我有了一个主意,何不叫铁柱游乡串村的机会,帮我暗地去打听呢?于是我去找到铁柱,给他做了一点工作,又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各处走动,帮我打听,有了消息,就到一个小县城我住的地方来联络。

这次拈阄儿不算数吧,不行。我们有约在先,谁拈到了,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不然就开除会籍。硬要他摆吧,哪怕摆一个短的也罢,这不仅对于无是楼主本人是一种严重的惩罚,就是对于我们这些听众,无疑也是一场极大的灾难。看他那急得满头大汗、双手乱比划得样子,半天才逼出一个字来,不把我们也憋死了吗?

铁柱果然比我灵活得多,他在那些马帮脚子里边走边吹牛,没有多久就打听到了游击队隐藏和活动的地方。我叫铁柱带着我的联络口号到那个游击队里去找人,果然找到了,和我建立了联系。铁柱回来和我谈起来,高兴得很,他说: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夹舌头,他这一生说的话,恐怕还没有我们冷板凳会上一个人一晚上讲的话那么多。有的人说,这都是由于他前世讲话讲得太多了,今世得的报应。这种科学论断,我们一时无暇去考证,只想到眼前的现实问题,到底怎么办呢?

“别人叫他们是土匪,我跟他们一块儿活动了几天,才知道他们本是我们穷人,上山去立的队伍,专门打富济贫,和那些恶霸老财们作对的。我愿意去和他们一块儿干,把这个不公平的世道翻过来,叫穷人们也抬起头来过几天好日子。”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确不知道,“拈阄儿”这玩意儿,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在主宰,怎么偏偏轮到夹舌头无是楼主拈到了阄,该他来为今晚上的冷板凳会提供消遣的材料——龙门阵呢?

我趁势对他讲穷人翻身的道理,我们的队伍到处都有。云南就有几支成万人的大队伍,还有一片一片穷人当家做主的干净地方,那里有成百万的大军,就在解放了的北方,我们就要打下这个江山来了。他听了更高兴,说再也不愿去到处流浪,摆那些叫人丧气的故事了,他说:“我要跟着他们去打江山。”我很赞成,但是不主张他去游击队里干,就在我这里当一名交通员吧。我给他讲当一名交通员比当一名游击队战士还要紧,说服了他。从此铁柱就改名叫王国柱,还是利用他流浪人的身份,在各地走动,给我们当了交通员。他说:“糊里糊涂地混了几十年,现在才算找到了正道。过去的事再也不愿意去想了。”

“我……我……我本来只……只是带耳朵来的。你……你……你们估倒要……要……要我也来摆……我……我……我是夹舌……舌……舌头,咋……咋个摆嘛!……”孙科员——哦,还是叫他无是楼主吧,这是冷板凳会中大家公认、孙科员自己也认账的雅号。无是楼主用他的夹舌头说话。他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都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你看他那嘴巴尽管大张着,他那拳头捏得死死的,简直要捏出水来,接着他大张着爪子伸向颈项,似乎想要扒开自己的喉头,从那里挖出他的声音来。就这么花了两分钟之久,才说出来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