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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不会的,女士。”

“如果随他的话,他整晚都会不停播放史黛芙的那首歌。”阿莲娜说,“好,你可别到处乱逛啊!”

“不对,叫我阿莲娜。”

“我不知道,但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真是多谢。”

博比笑了。“阿莲娜。”

阿莲娜点头微笑。“你就这样走进来,从街上走进来,天底下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像博比的妈妈那样给了他一个飞吻,而当博比假装接住那个吻时,她笑了起来,然后从那道门走出去。博比可以看到,穿过那道门之后是个好像客厅的地方,墙上挂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架。

“懂。”博比说,他的确听懂了。他觉得很奇怪,好像自己在同一个时间又哭又笑似的。我爸爸曾经来过这里,他心里想。至少就目前而言,这件事比妈妈可能向他撒谎还重要。爸爸曾经来过这里,他甚至可能就站在我现在站的地方。“我很高兴长得像他。”博比脱口而出。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把钥匙圈套在手指上(他想,这是今天来这里的特别纪念品),然后想象自己从西方车行骑着脚踏车到步洛街。他往公园的方向骑着,把巧克力色的鸭舌帽倒过来戴在头上,长发往后梳成鸭尾形——他不再留平头了。他把外套绑在腰上,手臂上深深印着蓝色的刺青。卡萝尔会在第二球场外面等他,看着他一路骑车过来,当他骑车绕着她转圆圈,把碎石头往她的白球鞋弹过去时(但不是弹到上面),她心里会想:喔,你这疯狂的男生。疯狂,是啊,好一个坏坏的摩托车骑士和厉害的狠角色。

“妈妈终究是妈妈,我不会说任何妈妈的坏话,因为我也爱我的妈妈,不过,并不是每个人的妈妈都赞成玩扑克牌或打撞球或……像这样的地方。她们有她们的看法,但不过是看法罢了。听懂了吗?”

莱恩和泰德回来了,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事实上,莱恩的样子就好像刚把金丝雀吞下肚的猫(博比的妈妈常常这样形容)。泰德停下来和老人家简短交谈几句,老人家点头微笑。当泰德和莱恩回到大厅时,泰德朝电话亭走过去,但莱恩拉住他的手臂,领着他往桌子走来。

博比起先点头点得有些迟疑,后来变得比较坚定。

泰德跟在莱恩后面,莱恩摸摸博比的头。“我知道你长得像谁了,”他说,“我在后面的时候突然想到,你的爸爸是——”

“男人有时候喜欢打一点小牌,但这并不表示他像匈奴王阿提拉那么坏,你懂吧?”

“葛菲,兰迪·葛菲。”博比抬头注视莱恩,这人像极了他的姐姐,他心想,血缘关系真是奇妙,当血缘关系这么近时,即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时候还是可以从人群中把你认出来。“你喜欢他吗,费尔斯先生?”

“当然可以,什么事?”

“谁,兰迪?当然啦,他是个很棒的家伙。”但是莱恩说得很含糊,博比判断他不像他姐姐那么注意爸爸;莱恩可能不记得史黛芙的歌,也不记得兰迪会把衬衫脱下来给你之类的事,不过他不会替醉汉买酒喝;不,他不会这么做。“你的朋友也很不错,”莱恩继续说,说得比刚刚带劲多了。“我喜欢高手,高手也喜欢我。不过在这里很少碰到像他这样真正的高手。”他转过头去看泰德,此时泰德正把脸贴近电话簿查电话号码。“试试看索克出租车行,肯穆尔6-7400。”

“俏皮鬼!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一件事?”

“谢谢。”泰德说。

“可以说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他说,咧着嘴猛笑,一只手一直晃来晃去。他听到阿莲娜的爆笑声时,觉得很开心。阿莲娜从桌子对面伸手过来,手臂上的肉垂下来,好像软趴趴的面团一样,她捏捏博比的脸。有一点痛,但博比很喜欢。

“不客气。”莱恩经过泰德身边,从桌子后面那道门走进去。博比再瞄了一下客厅和大十字架。门关起来以后,泰德对博比说:“你下了五百元的赌注赌拳击赛以后,就不必像其他蠢蛋一样打付费电话了。”

“她长得漂亮吗?”

博比倒抽一口气。“你在‘飓风’海伍德身上赌了五百美元?”

博比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妈妈叫莉莎,女朋友叫卡萝尔。”

泰德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笑着点燃它。“老天,不是,”他说,“我赌艾比尼赢。”

“和伊丽莎白·泰勒的小名一样。”阿莲娜看起来很高兴,“你女朋友的名字真不错。”

叫到出租车以后,泰德带博比坐到吧台上,点了两杯沙士。他不知道我其实不喜欢喝沙士,博比心里想,这似乎是关于泰德的另外一个谜团。莱恩亲自为他们服务,完全不提博比不应该坐在酒吧里这档事。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违反了未满二十一岁不得入内的规定。显然当你下了五百美元赌注后,得到的不只是一通免费电话而已。但即使博比为了赌博的事感到很兴奋,他仍然心知肚明,泰德之所以下赌注,是为了筹措跑路费。泰德即将离他而去,这份体悟冲淡了知道老爸不是坏人的喜悦。

“莉莎。”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好像刚从阴暗的戏院走出来站在艳阳下一样。

出租车是有很大后座的汽车,司机专心听着收音机转播的洋基队球赛,入迷到有时候还会开口和收音机里的体育播报员对答。

“她叫什么名字?”

“莱恩和他姐姐认识你爸爸,对不对?”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问问题。

那些未付的账单难道都是假的吗?可能吗?难道那张寿险保单事实上已经理赔过,而且钱都存起来了,也许存在银行里,而不是夹在施乐百商品目录中?这是可怕的想法,博比简直难以想象妈妈会要他把自己的爸爸想得很坏(想成下等人,一头红发的下等人),如果老爸实际上是个好人的话,但是这个想法似乎还蛮……正确的。可能妈妈很生气,她常常这样;可能因为她太气了,所以口不择言。或许老爸——就博比记忆所及,妈妈从来没有叫过他“兰迪”——老是把衬衫脱下来送给别人,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妈妈不会把衬衫送给别人,不会把自己身上的衬衫脱下来送人或从别的地方拿来送人。在这个世界上,你得好好保管自己的衬衫,因为人生本来就不公平。

“是啊,尤其是阿莲娜。她认为我爸是大好人。”博比沉吟了一下,“但是我妈可不这么想。”

“有。”

“我想你妈妈看到了阿莲娜从来不曾看到的一面,”泰德回答,“她看到了不止一面,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就好像钻石一样,博比。”

“他长得真好看,我是说你爸爸,”阿莲娜说,“他有鲍勃·霍普的鼻子和长相。我猜你以后也一样——你长得很像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但是,我妈说……”太复杂了,很难解释清楚。她从来没有真的说了什么,都只是暗示而已。博比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泰德他的妈妈也有很多面,而她的某些面令人很难相信她从来没有明说过的那些事情。而且就算真的把事情摊开来谈,又有多少部分是他真心想知道的呢?毕竟爸爸已经死了,而妈妈还活着,何况他还必须和她一起生活……也必须爱她。他没有别人可以爱了,即使是泰德都不成,因为——

博比看着她,觉得愈来愈困惑。你老爸可没有留下一大笔财富给我们,他的妈妈老爱这么说,还有她口中那张过期的保险单及一堆还没付款的账单;我知道的不多,妈妈今年春天还这样对他说,博比开始觉得这句话对他也很适用:我知道的不多。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博比低声问。

阿莲娜耸耸肩,脸上变换着耐人寻味的表情。“好吧,这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情……嘿,也许你爸爸的钱是在其他地方输掉的。我只知道他每个月都会和朋友来这里一两次,玩到午夜左右就回家了。如果他曾经大赢或大输,我可能会记得。但是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所以可能大半时候他都是有输有赢,差不多打平。顺便提一下,正因为这样,他是个很好的扑克牌玩家,比那边大多数人都高明。”她往泰德和她弟弟的方向看了一下。

“等你妈妈回来以后。”泰德叹了一口气,先望望窗外,然后低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他没有看博比,还没有。“也许等到星期五早上吧。我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拿得到钱。我在艾比尼身上下的注是四赔一,所以赢的话会拿到两千块钱。莱恩会打电话去纽约下注。”

博比不吭声。

他们开始过桥,把“那边”抛在后面。现在他们来到博比和妈妈曾经一起逛过的市区,街上的男人都穿西装、打领带,女人也都穿着丝袜,而不是短袜。他们的样子和阿莲娜很不一样,博比觉得当他们说“嘘——”的时候也不会吐出酒气,至少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不会。

“你妈妈这样告诉你的吗?”

“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赌帕特森和约翰松那场,”博比说,“因为你不知道谁会赢。”

博比对于附近地区如何日渐没落毫无兴趣。“但是,他玩牌的时候却逢赌必输,他总是一心想拿到中张顺子。”

“我猜这次帕特森会赢,”泰德说,“因为他已经准备好怎么对付约翰松了。我也许会在帕特森身上赌两块钱,但是五百块钱?要赌五百块钱,你要不是很确定,就是疯了。”

“我们的记忆真是滑稽,”她说,“有些事情会记得很清楚,但大半时候随着时间流逝,绿的也变成蓝的了。不过现在这里所有的商业活动都外移了。”她摇头感叹。

“艾比尼对海伍德这一场的结果已经预先安排好了,对不对?”

“不是,是房地产。”

泰德点点头。“当你念到克兰丁斯特也牵涉在这场拳击赛中,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猜艾比尼这一回应该会赢。”

“他常常来附近的办公室拜访,我猜如果他是做房地产的,那么大概是工业方面的产业。你确定他不是在卖医疗用品吗?”

“克兰丁斯特经手的其他拳击赛,你也下过注吗?”

“房地产。”博比说。

泰德沉默了一下,只是看着窗外。收音机转播的球赛中,有人把球直接击向投手福特,福特把球接住,丢给守在一垒的史克龙,现在八局上半已有两人出局了。最后泰德说:“原本海伍德有可能赢,虽然看起来好像不太可能,但是原本可能他会赢。后来……你有没有看到那边那个老人家?坐在椅子上擦鞋的那个人?”

“兰迪吗?”她显得十分惊讶,“不,他可能一星期来喝三次酒——如果他刚好又在附近的话。他好像在卖房地产或拉保险之类的……”

“有啊,你刚才还拍他的脸。”

“不过我猜他输了很多钱。”博比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正和认识老爸的人谈着老爸的事情。不过他相信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挖掘出来的,完全是偶然出现的意外。你一直埋头忙着自己的事,突然之间,过去的种种就莫名其妙掩袭而至。

“那是老吉,因为他以前交游广阔,所以莱恩让他在这里晃来晃去。莱恩还以为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只是一个老人家,常常在十点钟来这里擦鞋,然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下午三点钟又来擦一次鞋。莱恩以为他现在只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老糊涂。老吉随他怎么想。如果莱恩说月亮是绿色的奶酪,老吉不会反驳他。这个老吉,其实他来这里是为了吹冷气,而且直到现在,他以前的人脉都还在。”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他是个好人。有时候他在星期一晚上走进来,而这里安静得就像墓地一样,但不到半小时,他就逗得每个人开怀大笑。他会点史黛芙的那首歌来听,我不记得歌名了,他还要莱恩把点唱机开大声一点,真是个开心果,所以我记得他;难得看到满头红发的开心果。他不会替醉汉买酒喝,但除此之外,只要你开口,他会连身上的衬衫都脱下来给你。”

“他和吉米有关系?”

“是啊,”博比说,“我听说他从来没有碰过他不喜欢的中张顺子。”

“他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关系。”

“不是,他不是撞球迷,只是来喝啤酒,有时候……”她很快比了一下,好像前面有张虚拟的台子,博比想起麦奎恩。

“莱恩不知道拳赛结果已经预先安排好了吗?”

“他常来这里打撞球吗?”

“他不知道,不是很确定,我猜他终究会晓得的。”

阿莲娜开怀大笑,胸部因为大笑而波涛汹涌。“主要是你的头发,还有雀斑……高鼻子……”她弯下腰来,博比可以看到她有如水桶般巨大的白皙双峰。她用手指轻轻点一下博比的鼻子。

“但是老吉知道,他知道这回哪个人应该假装被击倒。”

博比倒抽了一口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叫兰达尔·葛菲,但是你怎么会——”

“对,我的运气很好。飓风海伍德会在第八回合落败。然后等到明年他胜算比较高的时候,就会得到他的报酬。”

“他叫什么名字?”博比还没搭腔,阿莲娜自己就说了出来——从她的红唇直接吐出那几个神奇的字。“是不是兰迪?兰迪·加勒特,兰迪·格里尔之类的?”

“如果老吉不在这里,你还会下注吗?”

博比摇摇头,但也有点怀疑——刚刚莱恩也说博比让他想起一个人。“我爸爸过世了,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总是加上后面这句,免得别人拼命表示同情。

“不会。”泰德立刻回答。

“你这小鬼长得挺不赖的,博比。看起来……”她沉吟一下,“我说不定认识你爸爸?说不定哦?”

“那么当你离开以后,要从哪里找钱呢?”

“好。”

泰德听到“当你离开以后”这几个字,露出沮丧的表情。他似乎要伸手去环住博比的肩膀,但又忍住没有这么做。

“在这里别提‘赌’这个字,”她警告道,“这里是撞球场,你只要记住这点就会没事。”

“总会有人知道一些事情。”他说。

阿莲娜看起来既紧张又觉得好笑,伸出一根手指按在红唇上发出“嘘——”的声音,气息中有浓浓的酒味。

他们来到艾许大道,虽然还在布里吉港境内,但是离哈维切镇界只剩一英里远了。

“我和朋友一起来,”博比说,“我想他现在正在为海伍德和艾比尼的比赛下赌注。”

博比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伸手去握泰德被烟熏黄的大手。

他等着看她会不会问他姓什么,暗自窃喜她没有问。“我叫阿莲娜。”她伸出手来,手上戴了好几枚戒指,好像弹珠台的灯光那样一闪一闪。“你和爸爸一起来的吗?”

泰德把膝盖转去贴着车门,手也跟着过去。“最好不要。”

“博比。”

博比不需要问为什么。人们会贴上“油漆未干”的告示,是因为如果你去摸刚上了漆的东西,油漆就会沾在你的皮肤上。你可以洗掉油漆,或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油漆也会慢慢褪掉,但是起初总有一段时间会沾在你的手上。

“你叫什么名字?”

“你要去哪里?”

博比收下钥匙圈。“谢谢,很漂亮。”然后把钥匙圈放在口袋里,他知道必须想办法把它处理掉,万一妈妈发现了这个东西,一定会很不高兴。就好像萨利说的,她会问二十个问题,甚至三十个问题。

“我不知道。”

“这是好的开始,也离酒远一点。喏,拿去,别拒绝免费赠品,现在免费赠品已经不多了。”

“我觉得很难过,”博比说,他可以感觉到泪水刺痛了眼角,“如果你出了什么事,都是我的错。我看到一些你叫我注意的东西,但是没有告诉你。我不希望你离开,所以告诉自己你疯了——不是真的完全疯了,而是关于你认为有下等人追你这件事——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给了我一份工作,我却把它搞砸了。”

“不抽。”

泰德又举起手臂,接着改变主意垂下手臂,很快地拍拍博比的腿。在洋基棒球场上,库贝刚刚击出两分全垒打,全场观众为之疯狂。

“我是说真的,不是在讽刺你,你应该拿一个。”她拿起一个钥匙圈,上面系着绿色饰物。“都是便宜的小东西,而且还免费赠送。我们拿这东西来打广告,就好像送火柴盒一样,不过我不会送火柴盒给小孩子。你不抽烟吧?”

“我晓得。”泰德轻轻地说。

“对不起。”博比嗫嚅着,把钥匙圈放回去,然后将藤条篮轻轻推回去。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伸出手挡住藤条篮,博比可能已经成功地将篮子推回桌子的另一边了。女人露出微笑,脸上毫无愠色,博比大大松了一口气。

博比瞪着他。“什么?我听不懂。”

博比吓了一跳,几乎把篮子撞到地上。一个女人从莱恩刚刚走进去的那道门里走出来,她的块头很大,几乎像马戏团里的胖女人一样胖,但却如芭蕾舞者般步履轻盈。博比抬起头来,胖女人俯看着他。她一定是莱恩的姐姐。

“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愈来愈接近,这是为什么我愈来愈常恍神。不过我也对自己撒谎,就像你一样,原因也相同。博比,你以为我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吗?在你妈妈这么困惑、不快乐的时候?老实说,我并没有真的那么关心她,我们合不来,打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合不来,但她是你妈妈,而且——”

“没关系,你拿去吧!”

“她怎么了?”博比问。他记得要压低声量,但抓着泰德的手臂拼命猛摇。“告诉我!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是不是拜德曼先生?是不是和拜德曼先生有关?”

桌上有个藤条篮吸引了博比的目光,他斜过身子看清楚一点,篮子里装满了钥匙圈,上面有红、蓝、绿等各种颜色的塑料坠饰。博比拿起一个钥匙圈,看到上面用金字写着:街角撞球场,撞球,各种游戏机。肯穆尔8-2127。

泰德望着窗外,眉头深锁,嘴唇紧闭,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拿出香烟点燃。“博比,”他说,“拜德曼先生不是好人,你妈妈也晓得,但她也知道有时候你必须想办法和不太好的人相处。她认为只要相处久了,慢慢就合得来了,于是她就这么做了。过去一年来,她做过一些自己并不引以为傲的事情,但是她一直很小心。从某个角度来看,她必须和我一样小心,不管我喜不喜欢她,我都很佩服她。”

门开了,涌入一股热气和街上的嘈吵杂声,年轻人走出去。

“她做了什么事?他逼她做什么事?”博比心中一凉,“拜德曼先生为什么要带她去普罗维敦?”

“要不然还有哪里?机灵点,小宝宝。我喜欢你,你长得很好看,不过你的平头还真丑哩。”

“去参加不动产研讨会。”

“这条街吗?”

“只是这样吗?只是这样而已吗?”

“这里是魔鬼帮的地盘,整条街都得听魔鬼帮的,其他人都是没用的废渣。”

“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或许她已经知道,也生怕会发生一些事情,却不去想它,只一心希望事情不会发生。我不清楚。有时候我很清楚——有时候我可以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要一辆脚踏车,这件事对你非常重要,你很想利用暑假期间赚钱买脚踏车。我很佩服你的决心。”

“看到了。”那是刺青,博比羡慕得要命。年轻人看到以后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一口白牙。

“你是故意碰我的,对不对?”

年轻人微笑着举起手来,他的手背上有个蓝色魔鬼叉。“但是我有这个,小兄弟,看到没有?”

“没错,至少第一次是。我碰碰你,借机就多了解你一点,但是朋友之间不会互相刺探,真正的友谊会尊重彼此的隐私。而且当我碰你的时候,我把某种——某种窗口传给你了。我想你也知道。第二次碰你……真的碰到你、抱住你,你知道我的意思……那是个错误,但不算太可怕的错误。有好一会儿,你知道的事情比你应该知道的还多,不过慢慢就减少了,对不对?不过,如果我继续下去……一直碰你、碰你,就是两个人很亲密时的那种碰法……事情就会改变,而且再也不会慢慢消失了。”他拿起快抽完的烟,厌恶地看着那支烟。“就好像你一旦抽了太多烟,就会一辈子上瘾。”

“喔。”

“我妈妈现在还好吗?”博比问,虽然他知道泰德无法给他答案。不管泰德多么天赋异禀,他的能力还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这里不准穿帮服,”他说,注意到博比的眼睛瞪得很大,眼里充满好奇。“甚至连颜色都不能露出来,这里的规矩。”

“我不知道,我——”

打电动的年轻人用力拍打“边界巡警”游戏机的侧边,接着就退后一步,对着机器比中指,然后他走进大厅,扶一扶帽子。博比用手指对他比画手枪的姿势,年轻人显得很讶异,然后他咧嘴一笑,一面朝门口走去,一面对博比做同样的手势,同时松开绑在腰上的外套。

泰德突然动也不动,眼睛望着前方,他把烟摁熄,因为太用力,火星喷溅在手背上,他却好像浑然未觉。“天哪!”他说,“喔,天哪,博比,真的碰上了。”

博比动也不动地站在桌子旁边,但莱恩没有说不能到处看,所以他环顾四周。墙上贴着很多啤酒牌子和月历,月历上的美女都穿得很少,其中有个月历女郎正在跨越篱笆,还有个女孩正要跨出车门,她的裙子拉到大腿处,露出了吊袜带。桌子后面贴了更多告示,表达的多半是负面的观点(例如:“如果阁下不喜欢本镇,那么就悉听尊便”;“不要叫男孩做男人的工作”;“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本店不收支票”;“恕不赊账”;“恕不提供拭泪巾”等),还有一个很大的红色按钮,上面标示着“报警”两个字。天花板上布满灰尘的线圈悬挂着许多玻璃纸包,有的写着“东方人参爱情灵药”,有的则写了“西班牙快乐丸”。博比很好奇那些是不是维他命,但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卖维他命呢?

博比倾身向前往窗外看,脑子里还想着泰德刚刚说的话:碰了又碰,好像两个很亲密的人的那种碰法。

“我不会去太久的。”泰德告诉他,然后就跟着莱恩穿过门口,进入撞球场。他们经过坐在高椅子上的那些人,泰德停下来和那个正在擦鞋的人谈话。泰德站在吉米的祖父旁边,显得很年轻。老人家抬起头来,泰德说了几句话,两人相视而笑。就老人家而言,吉米的祖父笑声十分洪亮。泰德伸出双手,和气地拍拍老人苍白的脸颊,他的举动又惹得吉米的祖父笑起来。然后,泰德就跟着莱恩经过坐在高椅子上的那些人,走进盖着帘子的小房间里。

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艾许大道、布里吉港大道和康涅狄格公路都在这个叫做清教徒广场的地方交会。午后的艳阳照得电车轨道闪闪发光,停在红灯前的货车不耐烦地猛按喇叭,迫不及待想冲出去。汗流浃背的警察嘴里衔着哨子,手上戴着白手套指挥交通。左手边是著名的威廉·佩恩餐厅,这里可以吃到康涅狄格州最棒的牛排(拜德曼先生有一次做了一笔大生意以后,请所有同事到这里吃大餐。妈妈回家的时候带回十几个威廉·佩恩餐厅的火柴盒)。妈妈有一次告诉博比,这家餐厅最出名的地方就是它的酒吧跨越了哈维切镇界,但餐厅却还在布里吉港境内。

“好。”

在清教徒广场那边,有一辆德索托车停在餐厅前面,车身漆上博比从未见过的紫色,他甚至从来不曾想象会有这种颜色。这种紫色简直鲜艳得伤眼,博比整个头都痛了起来。

“好,博比,我知道那些打弹珠的机器很吸引人,而你的口袋里可能也有一两枚硬币,但是请不要效法亚当,要努力抗拒弹珠台的诱惑,好吗?”

他们的车子会像他们的黄外套、尖头鞋和发油一样粗俗而且招摇。

“是的,先生。”如果在其他地方,他会说:是的,先生,博比·葛菲……但是在这里,他想只要说博比就够了。

紫色汽车闪闪发光,挡泥板上装了防护罩,引擎盖夸张地画上巨大的装饰图案。在昏暗的灯光下,德索托的车头仿佛假珠宝般闪耀,车胎是粗大的白边轮胎,还装上螺旋形车轮盖,后面竖起一支天线,天线顶端挂着浣熊尾巴。

莱恩绕过桌子走过来拉起泰德的手臂,领着他往撞球场走去。然后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在家里,他们是不是都叫你博比?”

“下等人,”博比喃喃地说。毫无疑问,那是德索托汽车,但同时那辆车子和他这辈子看过的所有汽车都截然不同,古怪得有如异类。当他们离三岔口愈来愈近时,博比看到德索托车里面的椅套颜色是带有金属感的蜻蜓绿,和紫色车身形成强烈对比,驾驶盘上铺着白色毛皮。“我的老天,是他们!”

“当然啦。”

“你必须想办法让脑子想别的事情。”泰德说,他抓住博比的肩膀(感谢上苍,出租车司机忙着收听棒球转播,完全没有注意后座的两个人在做什么),用力摇一摇他以后才松手。“你必须想别的事情,懂吗?”

莱恩睁大眼睛,满是胡碴的胖脸露出微笑。“天哪、天哪,喔,我的老天爷!我们得好好谈一谈。”

博比照做了。《魔童村》中桑德斯筑起心墙,把所有想法和计划都藏在心墙后面,不让那些小孩发现。博比以前试过在脑子里想着大联盟投手莫里·威尔斯,不过这回他不认为这招会管用。那么要想什么呢?

“是艾比尼和海伍德那场,明天晚上在花园广场的比赛?”

从清教徒广场再过去几个路口,可以看到帝国戏院的遮阳檐,突然他几乎听到萨利拍打波露弹力球“啪——啪—啪哗”的声音。如果她是贱货,萨利说过,我很乐意当收货员。

“如果你认识吉米的话,应该知道我不做那种五分钱、一毛钱的小生意,”莱恩说,“我把这些零头生意留给那些黑鬼做。所以,我们现在谈的是帕特森对抗约翰松那场吗?”

然后,博比满脑子都是那天看到的海报:碧姬·芭杜(报纸上都叫她“法国性感小猫”)身上只披一条毛巾,脸上挂着微笑;她的样子和撞球场月历上那些跨出车门的女人有点像,就是把裙子撩到膝上、露出吊袜带的女人,不过碧姬·芭杜比较漂亮,而且很真实。然而对博比这样的男孩而言,她的年纪当然太大了。

“就像我说的,莱恩,我想掺一脚你们的好生意,我想你应该会同意。”

(“我这么年轻,而你这么老,”上千台收音机播放着保罗·安卡的歌,“人家告诉我,你是我的甜心。”)

莱恩,当然啰,博比想,因为这里就是“那边”。

但她还是很美,而且猫也可以看着皇后,他妈妈总是这么说:猫也可以看着皇后。博比往后靠在椅背上,碧姬·芭杜的形象愈来愈清晰,他却眼神涣散,就好像泰德恍神的样子;博比看到她湿答答的金发,浴巾下隆起的双峰及修长的大腿,还有颜色鲜艳的脚趾甲,下面有一行字:限制级,请出示驾照或出生证明。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的肥皂味、一股淡淡的芳香,还可以闻到(巴黎的夜晚)她身上的香水味,听到收音机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那是卡农,赛温岩夏日爵士乐之神的歌声。

“叫我莱恩就好。”

他隐约意识到——仿佛在远方,随着旋转的陀螺一直往上旋转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出租车在威廉·佩恩餐厅旁边停了下来,就停在那辆紫色德索托车旁边。博比几乎可以在脑子里听到那辆车的声音;如果那辆车子会说话,它可能会尖叫:开枪射我吧,我太紫了!射我吧,我太紫了!他可以感觉到他们就在不远处,正在餐厅里吃牛排,两个人同样点了半生不熟、带血的牛排。他们离开前,可能会在电话亭贴一张寻找宠物的海报或车主自售二手车的手绘卡片,当然,都是倒过来贴的。他们就在那里,穿黄外套和白色皮鞋的下等人吃着半生不熟的牛排,偶尔喝几口马天尼酒,如果他们注意到外面这边……

“我们不会谈太久,但这是门好生意,费尔斯先生——”

蒸汽漫出淋浴间。碧姬·芭杜踮起涂了指甲油的脚尖,打开浴巾,仿佛张开双翼般,然后才让浴巾落地。博比发现那根本不是碧姬·芭杜,而是卡萝尔。卡萝尔曾经说过,身上只披着浴巾让别人看,得很有勇气才行。现在她甚至让浴巾掉落地上。博比看到卡萝尔八年或十年后的模样。

“当然。”博比说。

博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办法移开视线,情不自禁地爱上她,并迷失在她身上的香皂与香水的香味中,以及收音机传出的乐声(卡农的歌声换成了五黑宝的歌声——夜幕正低垂)和她涂上指甲油的小小脚趾头中。他的心好像陀螺一样快速旋转,边转边往上升,消失在其他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以外的其他世界。

“当然,但是他就站在这里不会乱跑。对不对,博比?”

出租车开始缓缓向前,餐厅旁那辆可怕的紫色四门轿车竟开始往后滑。(博比看到它停在卸货区,但是他们哪会在乎这种事啊?)出租车猛然刹车,一辆电车铿铃锵锒地驶过清教徒广场,司机嘴里低声咒骂了几句。那辆俗气的德索托车现在就跟在他们后面,金属的反光映入出租车中有如波光粼粼。突然之间,博比觉得眼球后方奇痒无比,眼睛前面黑线乱舞。他还是继续盯着卡萝尔,但现在仿佛穿透层层障碍看着她。

“你也晓得,泰德,干我们这一行的,警察盯得很紧。”

他们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他们感觉出什么了。老天爷,求求你,让我们脱身吧,拜托让我们脱身!

“泰德·布罗廷根。”泰德伸出手来,莱恩握了握。

出租车司机看到车阵中有个空当便火速冲过去,才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已经快速行驶在艾许大道上,博比眼睛后面不痒了,视野中的黑线也消失不见。这时候,他眼中的那个赤裸女人根本不是卡萝尔(至少不再是卡萝尔了),甚至也不是碧姬·芭杜,只是撞球场的月历女郎,在博比想象出来的画面中全身赤裸。收音机的声音消失了,香皂和香水的香味也不见了,她已经没有生命,只是……只是……

胖子几乎没注意博比的反应,便站直身子,再度看着泰德说:“小孩子不能进去,贵姓大名是……?”

“只是砖墙上的图画而已。”博比说,一边坐起来。

博比摇摇头,想到自己看起来像莱恩认识的人,就觉得有一点可怕。

“你说什么,孩子?”出租车司机问,同时关掉收音机,球赛已经结束,收音机现在在播香烟广告。

“是啊,除非你愿意等一下付钱把他赎回来。”莱恩同意,“小鬼,你让我想起某个人,怎么会这样?”

“没什么。”博比说。

“他是我的朋友。”泰德说,博比听到兴奋得不得了。“我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街上。”

“我猜你刚刚睡着了,嗯?碰上塞车,天气又这么热……每次都这样。你朋友好像还没睡醒。”

“这是你儿子吗?”莱恩问,弯下腰来仔细端详博比。博比从他的鼻息中闻到薄荷味和雪茄味,也闻到他身上的汗臭,还看到他衣领上的头皮屑。

“醒了,”泰德边说边挺起身子,“医生来了。”他把背脊挺直,脊椎喀啦作响时,他眨了眨眼。“不过,我还真的打了一下瞌睡。”他从后车窗望出去,但是现在已经看不到威廉·佩恩餐厅了。“我猜洋基队赢了?”

“没错,我就是莱恩。”胖子说,立刻变得亲切多了。他伸出手来,又白又胖的手好像卡通影片中米老鼠、唐老鸭或加菲猫戴的白手套。“哈!你认识吉米?该死的吉米!你猜怎么着,他爷爷现在就坐在那里擦鞋子,最近他老爱把鞋子擦得亮亮的。”莱恩对泰德眨眨眼,泰德微笑着和他握握手。

“还真他妈的赢了,”出租车司机说着就笑了起来,“我真不懂你怎么能在洋基队打球的时候睡觉。”

“你不认识我,但是我猜你认识吉米·吉拉提。”泰德彬彬有礼地说,“他跟我说应该来见见你……我是说,假如你就是莱恩·费尔斯的话。”

车子转到步洛街,两分钟后在一四九号前面停下来。博比看着公寓,仿佛期望看到它漆上不同的颜色或加盖了侧翼。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开十年了。就某个角度而言,他确实离开很久了——不是已经看到卡萝尔他们全都长大了吗?

“你是谁呀?”胖子问泰德,“我不认识你,而且他也不能进来这里,你看不懂那些字吗?”他用胖胖的手(指甲很脏)指着桌上的告示:未满二十一岁者请离开。

我要娶她,博比踏出出租车的时候暗自决定。在科隆尼街的那一头,可以听到欧哈拉太太的狗不停叫着,仿佛拒绝接受这个决定和所有人类的渴求:汪—汪,汪—汪—汪!

附近有一张桌子。有个胖子推开桌子后面的门走进来,博比可以听到里面微微传来收音机的声音。胖子嘴里叼着雪茄,穿着一件画满棕榈树图案的衬衫,好像那些随身携带撞球杆的撞球老手一样打着响指,低声哼着:“啫—啫—啫,啫—啫—咔啫—啫,啫—啫—啫—啫!”博比认得这个调子,这是冠军乐团的畅销歌《龙舌兰》。

泰德手里拿着钱包,朝驾驶座旁的车窗弯下腰来,他抽出两张钞票,想了一下,又多拿出一张。“不用找了。”

大厅左边有个酒吧,电视机的声音和啤酒味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吧台前面有三个人低头喝着闷酒,每个人身旁都留了几个空位。博比觉得,他们看起来不像电视广告中畅饮啤酒时那样快乐,反而像是全世界最寂寞的人。他觉得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靠拢过来,三个人坐在一起聊聊天呢!

“您真是一位绅士。”出租车司机说。

正前方是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放满弹珠台,有个很大的牌子写着:“请勿捶打机器,违规两次者,本店将下逐客令。”牌子上有无数红色、橘色的小灯,闪烁着令人头昏的炫目灯光。有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显然这是在“那边”的摩托车骑士的标准装扮——弯身打着电动,嘴里叼着烟,头发往后梳,袅袅香烟从他面前缓缓上升,他把外套翻转过来绑在腰际。

“他是掷骰子好手。”博比更正他的话,然后笑着目视出租车开走。

博比发现里面很长。在他们右边是走廊,走廊的另一端是个看起来几乎没有止境的房间。大半的撞球台都用布盖着,只有少数撞球台灯光明亮,几个人在撞球台边缓缓走来走去,偶尔停下脚步,弯腰击球。其他人则坐在墙边的高椅子上观战,身影几乎隐没在黑暗中。有个人正在让擦鞋童替他擦亮鞋子,他看起来好像有一千岁了。

“进去吧,”泰德说,“我觉得站在外面很不安全。”

博比最先闻到的是啤酒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啤酒味,仿佛早从金字塔还没建造之前,小镇居民就已经在这儿喝酒了。接着就听到电视的声音,电视上播的节目不是《美国音乐台》,而是傍晚固定播出的连续剧(他妈妈老是称这些连续剧为“喔,约翰,喔,玛莎”剧),还听到乒乒乓乓的撞球碰击声。然后,他才慢慢看清楚屋里的一切,因为里面很暗,眼睛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他们走上台阶,博比掏出钥匙来开门。他一直在想眼睛后面奇怪的发痒和看到黑线的事情;那些黑线尤其恐怖,感觉好像快瞎了一样。“他们有没有看见我们,泰德?或是感觉到我们,或不管他们怎么样侦测到我们?”

7.街角撞球场·衬衫·在威廉·佩恩餐厅外面·法国性感小猫

“你很清楚他们知道我们在附近……但是我不认为他们知道和我们离得这么近。”他们走到博比家的时候,泰德摘下墨镜,塞进衬衫口袋里。“你一定掩饰得很好。哇!这里还真热!”

泰德先看看马路的这一头,然后又看看另外一头,前面有三个黑人小孩在松开的消防栓溅出的水中嬉戏。回头往他们来时的方向望去,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白人,另一个可能是波多黎各人——正神情严肃地掀开一辆福特老爷车的车头盖,仿佛正在快速操刀动手术的医生。泰德看看他们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博比说:“即使在大白天,这里仍然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但是我也不想把你留在大街上。进来吧。”他牵着博比的手,带他走进去。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不知道我们离得这么近?”

“谁最时髦啊?”提着盒子的年轻孩子问博比,然后咧开嘴笑,博比也笑了。年轻人用手指比了个手枪的手势,指着博比,博比也用手指对着他比比手枪。那孩子点点头,仿佛在说,耶,好吧,你很时髦,我们都很时髦,然后就随着脑子里的音乐节拍扭动身子,边打着响指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泰德开窗子开到一半,转过头来瞄博比一眼。“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我们回来的时候,那辆紫色车子会紧跟在后面。”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叫做街角撞球店的地方。那里也有一条广告横幅,上面写着“进来凉快一下吧”。当博比和泰德经过时,一个年轻人走出来,他身穿T恤、头戴巧克力色鸭舌帽,打扮得好像法兰克·辛纳屈一样,手上还提着一个又长又细的盒子,里面是他的撞球杆,博比觉得既敬畏又赞叹,他的盒子里装着自己专用的撞球杆,就好像提着吉他之类的东西一样。

“那不是汽车。”博比说,接着也跑去开窗,但没有太大用处,风从外面吹进屋里,把窗帘吹得啪啪作响,但是吹进来的风并没有比在屋里闷了一天的空气凉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它只是看起来像一辆汽车。而我的感觉是——”虽然天气很热,博比还是打了个寒颤。

站在这儿,博比感觉凯特雷戏院和孟西百货公司仿佛前所未有的遥远,而步洛街呢?步洛街和哈维切镇的一切简直就像在另一个太阳系那么遥远。

泰德把电扇放在窗台上。“他们拼命伪装,但我们还是感觉得出来,即使不知道他们是谁,都还是感觉得出来。尽管经过伪装,还是会显露一点迹象,他们伪装面具下的脸孔非常丑恶,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究竟有多丑恶。”

“在那边。”博比看着三个橄榄色皮肤的青少年经过,心里想。这里是卖折叠式刮胡刀和特殊纪念品的地方。

博比也希望如此。“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泰德?”

“现在,谁知道呢?”泰德说,并耸耸肩,“他们以前叫这里希腊区,后来意大利人搬来了,接着是波多黎各人,现在黑人也搬来了。有个名叫大卫·古迪斯的小说家——大学教授绝不会读他的作品,他是街头药店卖的那种廉价小说高手——他称之为‘那边’。他说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地方,你可以在那边买大麻、买春或买只会说脏话的鹦鹉,男人老是坐在凳子上聊天,就像对面那些男人一样,而女人似乎总是大声吼着叫孩子赶快回家,除非他们皮痒了想讨打,还有那里的酒总是放在纸袋里。”泰德指一指水沟,的确可以看到酒瓶脖子从棕色纸袋中探出头来。“这就是古迪斯说的,在那边姓啥名谁根本不重要,只要口袋里有钱,几乎什么东西都买得到。”

“一个黑暗的地方。”

“这一区叫什么?”博比问,“有名字吗?”

泰德蹲下来把电扇插头插上。电扇吹出来的风比较凉快,但还是没有在撞球场或电影院那么凉快。

泰德没有回答他,倒是在一家希腊人开的熟食铺买了一种叫做“基洛”的三明治给他吃,这是把一种手工面包对折后,里面涂了一种奇怪的白酱,博比觉得看起来好像青春痘的脓一样。他强迫自己尝尝看,因为泰德说这种三明治很好吃,结果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三明治,和科隆尼餐厅的热狗面包或汉堡放的肉一样多,却又多了热狗和汉堡所没有的特殊口味;而且在人行道上吃东西、和朋友一起散步、看别人也被别人看,感觉很棒。

“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像《太阳之环》里面说的那样吗?”

“你是说?”

泰德还蹲在插座旁边,好像在祈祷一样。博比觉得他看起来很累,几乎是精疲力竭了。他怎么可能逃离那些下等人呢?他的样子,好像连走到斯派塞杂货店都会在半路跌一跤。

他以为泰德会笑,但却没有。“一般人买了这样的刮胡刀,都不会拿来刮胡子的,博比。”

“是啊,”他最后说,“他们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时间。我只能说这么多,你知道太多,反而不安全。”

“如果你买了一把这样的刮胡刀,你的胡子是不是就会变得比较有型?”博比问。

但是博比必须再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也是从其他世界来的?”

博比肚子里有一缸子疑问——可能有上亿个问题——但是他觉得此时此刻还是沉默为妙。在门口挂着三颗金球的理发店外面,他停下来看看天鹅绒上陈列的十几把露出刀锋的刮胡刀。刮胡刀排成一个圆圈,看起来很奇怪,但(在博比眼中)也很漂亮:这几把刮胡刀看起来仿佛从致命的机器上拆下来的。刮胡刀的刀把也比泰德的刮胡刀奇怪多了,一把看起来像象牙,另外一把看起来像镀了金线的宝石,第三把则像水晶。

泰德严肃地看着他。“我是从茶壶嘴里跑出来的。”

“我认为他们不是真的在卖纪念品,”泰德说,“我猜他们卖的是性相关的服务,大都不太合法。”

博比张着嘴巴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开始大笑。跪在电风扇旁的泰德也跟着笑了起来。

经过那家纪念品店的时候,博比想瞧一下橱窗里面的摆设,但是却被竹帘子给遮住了;他从来没有听过有任何商店会在营业时间用竹帘子遮住展示品。“你觉得谁会想买布里吉港的纪念品?”

“博比,刚刚坐出租车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们终于笑完的时候,泰德问,“开始有麻烦的时候,你躲到哪里去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他们继续走,起先讨论电影,然后谈到外层空间是不是真的可能有生物,接着又聊到桑德斯在电影中系的那条很特别、很酷的领带(泰德告诉他,那种领带叫做蝉形阔领带)。当博比开始注意周遭环境时,他们已经走到他从来不曾看过的布里吉港——他和妈妈一起来这里的时候,总是在市区逛街,所有的大商店都集中在那里。这里则有很多小店挤在一起,没有一家店贩卖百货公司会卖的商品,例如服装、电器、鞋子和玩具等。博比看到锁匠的招牌、支票兑现服务及二手书店。其中一个招牌上面写着“罗德枪店”,另外一个写着“照片冲洗”,还有一家则是“伍发面条公司”,而在伍发公司隔壁是一家卖纪念品的商店。这条街和赛温岩的广场像得出奇,以至于博比几乎预期会见到那个玩纸牌的人站在街角,前面摆着牌桌和扑克牌。

博比想到二十岁的卡萝尔,脚上涂了粉红色指甲油,浴巾褪到地上,全身赤裸,蒸汽在她四周冉冉上升。限制级,请出示驾照,绝无通融的余地。

他们走到街角,等着红灯转绿。泰德睁大眼睛、装出阴森森的表情,弯下腰,学鲍里斯·卡洛夫的样子对博比说:“是一种妖怪。”

“我说不上来,”最后他说,“因为……呃……”

“海龙是什么?”

“因为有些事情是个人隐私。我明白。”泰德站起来,博比往前跨一步伸手扶他,但泰德挥手拒绝。“也许你想出去玩玩。”他说,“待会儿——大约六点钟如何?——我再戴上墨镜,我们绕过转角到科隆尼餐厅吃晚饭如何。”

“《三尖树时代》和这部一样好,《海龙醒来》甚至比这部更棒。”

“不过不要点豆子。”

“他的其他作品也像刚刚的故事这么好看吗?”

泰德的嘴角动了一下,隐约想笑。“绝不点豆子。十点钟的时候我再打电话给莱恩,看看拳击赛进行得如何,嗯?”

“温德姆吗?喔,当然有,还不少呢,而且无疑还会继续写。科幻小说和推理小说作家有个好处,就是他们很少踌躇五年都不出书,只有成天喝威士忌、搞风流韵事的严肃作家才有这样的特权。”

“那些下等人……他们现在会不会也开始找我?”

“会!”博比这么认为,事实上,他突然有股冲动想冲回哈维切镇,在炙热的骄阳下一路跑回去,这样他就可以马上用新借书证把《米德维奇的布谷鸟》借回来。“他有没有写别的科幻小说?”

“如果我认为他们也在找你的话,根本不会让你踏出大门一步。”泰德回答,他显得很惊讶,“你很安全,而且我会尽力确保你一直没事。去吧,去玩玩棒球或喜欢玩什么都成。我得去办一点事情。只是记得要在六点钟以前回来,免得我担心。”

“这个嘛……别忘了,我看过那本小说。你认为你会想看这本小说吗?”

“好。”

“很棒,”博比说,“太棒了。谢谢你带我来看电影,这是我所看过最棒的一部电影。他是什么时候拿到那些炸药的?你当时觉得他骗得过他们吗?”

博比走进自己房间,把带去布里吉港的四枚两毛五硬币放回脚踏车基金的罐子里。他环顾四周,开始用新眼睛来看周遭的一切:牛仔图案的床罩、挂在墙上妈妈的照片,还有靠早餐食品盒集点换来的明星签名照、丢在角落的溜冰鞋(鞋带断掉了)以及紧靠着墙壁的桌子。房间现在看起来小多了——不那么像一个回来的地方,而比较像一个离去的地方。他明白自己已经长大了,大得可以匹配那张橘色借书卡了,他内心有个苦涩的声音拼命抗议这样的转变,嘶吼着:不要、不要、不要!

“布罗廷根和博比击中砖块了!”泰德走过戏院遮檐下(前面悬着的布条写着“请进来凉一下”)时赞叹。“你觉得怎么样?喜欢这部电影吗?”

8.博比的告解·葛伯宝宝和马泰宝宝·蕾安达 泰德拨了一通电话·猎人的嘶吼声

泰德和博比探访米德维奇村的那天,南康涅狄格州的天气变得非常炎热。反正刚看完一部很棒的电影之后,博比并不怎么喜欢现实世界;在那短暂的片刻间,上天仿佛在开个不公平的玩笑,周遭看到的尽是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庸庸碌碌的平凡人。有时候他觉得假如现实世界也有高潮迭起的情节,就会有趣多了。

联合公园里,有很多小孩在玩球。第二球场空荡荡的,第三球场则有几个穿着圣盖伯利中学橘色T恤的青少年在打球。卡萝尔坐在椅子上看他们打球,膝盖上放着跳绳。她看到博比走过来,露出微笑,然后笑容就不见了。

魔童感觉到桑德斯对他们有所隐瞒。在电影的最后,你可以看到桑德斯心墙上的砖块一块块飞出去,当魔童刺探他脑中的思想、想找出他到底在隐瞒什么时,砖块愈飞愈快。最后,魔童看到了箱子中炸弹的影像——八九捆炸药和闹钟绑在一起,你看到他们那对令人毛骨悚然的金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炸弹爆炸,英雄也阵亡了,这点令博比十分震惊——在帝国戏院放映的午场电影中,斯科特从来不会死掉,卡尔森和墨菲也不会——但是他明白桑德斯是为了大我而牺牲小我。博比认为自己同时也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泰德为什么会恍神。

“博比,你怎么了?”

最后,唯有桑德斯能摆脱魔童的控制。他发现他能够不让魔童看透他内心的想法——尽管只是短暂片刻都好——只要他在脑子里想象一面砖墙,然后把内心深处的秘密都藏在砖墙后面就可以了。当大家一致同意必须赶走魔童以后(你可以教他们数学,却没办法教他们明白:为了惩罚一个人而让他开着车子坠下悬崖是不对的事情),桑德斯把一枚定时炸弹放在箱子里,然后提着箱子走进教室,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将魔童全都一网打尽(博比依稀明白,其实这是《蝇王》灵异版中的杰克和猎人们)。

卡萝尔这么问以前,博比还不太清楚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他看到卡萝尔脸上忧心的神色才醒悟过来,并且释放出原本压抑的情绪:看到那些下等人出现,加上从布里吉港回来的路上和他们狭路相逢时紧张害怕的心情,而且他又一直担忧妈妈的情况;但最主要的还是泰德,他很清楚为什么泰德把他赶到屋子外面,以及泰德现在在做什么:他正把东西塞进那只小小的皮箱和那些手提袋里。他的朋友即将离他而去。

片中的英雄是乔治·桑德斯,他的太太也生下一个金发男孩。萨利瞧不起桑德斯,老是叫他“娘娘腔的杂种”,但博比看腻了兰道夫·斯科特、理查德·卡尔森和无所不在的奥迪·墨菲耍英雄,很高兴能看到不一样的英雄人物。套句里弗斯的话,桑德斯还真会耍冷。他总是系着一条很酷的领带,头发紧贴着头皮往后梳拢,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打败流氓坏蛋的那种人,但在米德维奇村里,魔童只愿意和他打交道;事实上,魔童征召他来担任老师。博比实在无法想象斯科特或墨菲可以教导一群外层空间来的超级聪明孩子任何东西。

博比哭了起来。他并不想在女生面前哭哭啼啼,尤其在这个女生面前,但是他克制不住。

虽然电影没有明说,但博比猜想这些魔童一定和外层空间有关,就好像《人体异形》里的那些人一样。无论如何,他们长大的速度比正常孩子快,也特别聪明,还有办法让别人听命行事,而且个个冷酷无情。当其中一个父亲想要管教他的魔童时,所有魔童全聚集在一起,大家的脑子一起想着那个侵犯魔童的大人(他们的眼睛发亮,配乐骇人而诡异,博比喝着可乐,手臂上满是鸡皮疙瘩),直到那个家伙拿着枪对准自己的头,开枪自杀(博比很庆幸电影没有把这部分演出来)。

卡萝尔起先吓呆了,然后起身朝他走过来,用手臂环着他。“没事,”她说,“没事,博比,不要哭,没事。”

米德维奇的村民后来都醒了,而且似乎一切如常……直到几个星期以后,镇上的女人发现她们全都怀孕了。年纪大的女人、年轻的女人、甚至像卡萝尔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全都怀孕了,而她们生下的小孩就是电影海报上那些阴森森的孩子,那群满头金发、眼睛闪闪发亮的男孩。

博比泪眼迷蒙,放声大哭,他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厉害,仿佛脑子里刮起夏日的暴风雨。卡萝尔带着博比离开棒球场和小径,走进矮树丛里,卡萝尔坐在草地上一手拥着博比,另一手摸摸他汗湿的短发,有好一会儿她一声也不吭,博比则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啜泣,直到喉咙发痛,眼珠也不住地跳动。

米德维奇是一座英国村庄,电影开始的时候,村里每个人都在睡觉(这时候,一个拖车司机已经被杀了,还有一个女人也遭到杀害,她的脸朝下贴着点燃的炉台)。军方接到通知后,便派了一架侦察机去查看。飞机一飞到米德维奇村的上空,飞行员就睡着了,于是飞机坠毁。另外有个腰上缠了绳子的士兵才走进村里十几步,便陷入沉睡中,当他被拖回来的时候,一跨过公路上画的“睡眠线”,就立刻醒了过来。

博比啜泣的间隔愈来愈长,最后终于站起来,用手臂擦擦脸,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又讶异又羞愧:因为他不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而且还流口水,一定把卡萝尔身上抹得脏兮兮的。

他们正好赶上一点钟的下午场,戏院里几乎空无一人。泰德(戴着软呢帽,墨镜折起来放在胸前口袋中)买了一大包爆米花和一盒糖果,还替博比买了一杯可乐,也给自己一杯沙士。(当然啰!)他偶尔会把爆米花和糖果递给博比,博比会伸手拿一些,但是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吃东西,更不晓得自己在吃什么。

卡萝尔似乎不在意。她摸摸他湿润的脸孔,博比把脸缩回来,又呜咽一声,低头看着草地。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现在似乎格外锐利,可以看到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朵蒲公英。

博比被这部电影给迷住了,电影才放映不到五分钟,他已经觉得电影所描述的故事是真的,里面的人看起来好像真实的人,因此令虚构的情节更加恐怖。他猜萨利会觉得这部电影除了结尾之外,都很沉闷。萨利喜欢看巨蝎蹂躏墨西哥市或怪兽登陆东京之类的影片,对其他的怪兽片就没有兴趣了。不过萨利现在不在这里,而且自从他离开之后,博比这才是第一次觉得很开心。

“没事了。”她说,但是博比仍然觉得十分难为情,不敢看她。

电影是在凯特雷戏院放映,正是博比前一晚所向往的其中一座布里吉港梦幻宫殿。这部电影虽是黑白片,不过对比相当鲜明,不像家里电视上播的那些黑白片画面那么模糊,而且在大荧幕上,影像也显得特别巨大,音效也很好,尤其当米德维奇村的小孩真的开始运用他们的力量时配乐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卡萝尔说:“博比,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当你的女朋友。”

《魔童村》是博比童年时期看的最后一部电影,也是最棒的一部电影,而且也是他挥别童年后的第一部电影以及最棒的一部电影,他之后就进入了人生的黑暗期,经常做坏事,总是感到迷惘,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博比。第一个逮捕他的警察满头金发,当他偷了东西被警察从杂货店里带走时,他当时想到的就是《魔童村》电影里面的金发男孩。这个警察有可能是其中一个男孩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你本来就是我的女朋友。”博比说。

天刚破晓,他在微曦中醒来,颤抖着起身上厕所,回到床上时已经不太记得刚刚的梦境了。他又睡了两个小时,然后就在培根和煎蛋的香味中醒来。明亮的夏日阳光已经从窗户斜射进来,泰德已经开始做早餐了。

“那么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梦到一群人在丛林中追着他的妈妈——《蝇王》里的杰克和小猪、小顽皮,还有拜德曼、库希曼和迪恩。他妈妈穿着从露西时装店买来的新衣服,也就是那件有细肩带的黑色洋装,只是已经被树枝和荆棘刺破,袜子也破破烂烂的,好像腿上挂着一片片坏死的皮肤一样,深陷的眼眶中满是汗水,闪耀着恐惧的光芒。而追赶她的男孩全身赤裸,拜德曼和其他两个男人则穿着西装。他们脸上都画着红黄交替的线条,手里挥舞着长矛,嘴里叫嚣着:杀掉这头猪,割断她的喉咙!杀掉这头猪,喝干她的血!杀掉这头猪,剁碎她的肠子!

博比听到自己向她娓娓道来,从泰德搬来那天他妈妈怎么样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告诉卡萝尔泰德第一次恍神的情况,还有那些下等人以及下等人在附近出没的迹象。当他说到这部分的时候,卡萝尔碰碰他的手臂。

博比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什么?”他问,“你不相信我吗?”他的喉咙因为刚刚哭得太厉害还隐隐作痛,不过已经好多了,如果卡萝尔不相信他的话,他也不会生气。事实上,他完全不会怪她。把埋藏在心里的话全都吐出来以后,他感到轻松多了。“没关系,我知道听起来一定很疯狂——”

如果他再像那样碰我一次呢?

“我到处都看到那种滑稽的跳房子图案,”她说,“伊冯娜和安琪也看到过,我们还讨论了一番,跳房子的格子旁边画了星星和月亮,有时候是彗星。”

“是啊,”博比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是啊,可能是。”

博比张大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在开玩笑吗?”

难道是因为泰德吗?是因为泰德碰了他,所以他才有第六感吗?

“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女生常常会注意跳房子的格子。把嘴巴闭起来,别让小虫子飞进你嘴巴里。”

博比关好卧室门,把灯熄掉,摊开双腿平躺在床上。他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回想起泰德抓着他的肩膀,然后用双手环绕着他的颈背的情景。那天他们的脸靠得很近,几乎就像他在摩天轮上面和卡萝尔接吻前靠得一样近,那是他和妈妈吵架的那一天,是他发现商品目录里夹了钞票的那一天,也是他从麦奎恩先生手中赢了九毛钱的那一天。当时麦奎恩还说:去买点酒喝吧!

博比把嘴闭上。

“谢谢。”

卡萝尔点点头,很满意,然后把博比的手放到自己手中十指相扣。博比很惊讶他们的手指竟然能这么完美地接合在一起。“现在,告诉我其他事情。”

泰德看看他,在那短暂的片刻间,博比以为泰德会站起身、走过来拥抱他一下,或许还会亲亲他。但他只是滑稽地向他敬个礼而已。“好好睡吧,博比。”

他照实说了,最后说到这惊奇的一天:看电影、去撞球场、阿莲娜怎么样在他脸上认出他爸爸的特征,还有回家的路上千钧一发的情况。他想要解释紫色德索托汽车为什么不像真的车子,只是看起来像车子而已。但他顶多也只能描述那辆车好像活着似的,就好像杜立德医生骑的鸵鸟一样(他们二年级的时候很迷会说话的动物系列)。博比唯一没有坦白招认的是,当出租车经过威廉·佩恩餐厅时,他是怎么隐藏住自己内心的想法,还有眼睛后面开始发痒这件事。

“晚安。”博比说。

他挣扎了半天,最坏的部分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了:他担心妈妈和拜德曼先生及其他同事一起出差是个错误,很严重的错误。

电视播完之后(这时候博比早就不知道故事在演什么了),他帮泰德一起把沙发床拉出来。原先藏在沙发里的床看起来不是太舒适,但铺上莉莎准备的床单和毯子后还差强人意,泰德说这样很好。博比刷完牙后,从卧室门口望出去,看到泰德正坐在沙发床尾看电视。

“你觉得拜德曼先生喜欢她吗?”卡萝尔问。然后他们走回原先卡萝尔放跳绳的椅子,博比把跳绳拿起来递给卡萝尔。他们走出公园,往步洛街走去。

“她通常都对。”博比说,两个人都觉得很好笑。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电风扇来回转动,搅动着愈来愈芳香的空气。博比心想,如果再不止住笑,他的头简直要爆了。

“是啊,有可能,”博比闷闷不乐地说,“或至少……”接下来是他最害怕的部分,虽然没有办法具体描述,仿佛用帆布盖着什么不祥的东西一样。“至少她认为他喜欢她。”

泰德下楼了,楼梯又吱嘎作响。他回来的时候,手臂中夹着电风扇,电线整齐地缠绕在电扇底座上。“你妈妈说得对。”他说。当他弯下去插插头时,又有一只鹅从他的屁股飞了出来。

“他会向你妈妈求婚吗?如果会的话,他就变成你的继父了。”

泰德把门开着,所以博比可以听到他上楼的声音。泰德还没走上三楼,博比已经想办法爬回椅子上,他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厉害过。他喝了一点沙士后又开始放屁。“鹅刚刚飞……飞出……”他没有办法把话说完就重重落在沙发上,头左右晃动,不断号叫。然后又从沙发滑落,整个人笑得瘫在地上。

“天哪!”博比完全没有想过拜德曼先生会变成他的继父,真希望卡萝尔从来不曾提起这件事。这真是可怕的想法。

“我马上回来,”泰德告诉他,“我们还需要别的东西。”

“如果你妈妈爱他的话,你最好开始习惯这件事。”卡萝尔老气横秋地说,不过博比可不欣赏她这种世故的样子,他猜卡萝尔暑假一定花太多时间和妈妈一起看连续剧了。奇怪的是,他根本不在乎妈妈爱不爱拜德曼先生;当然,万一是真的就惨了,因为拜德曼先生是个小人,但这件事还算容易理解。实际上发生的状况要复杂多了,其中一部分是他妈妈把钱看得那么紧——她那种一毛不拔的小气作风——还有她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又开始抽烟,有时候还在半夜哭泣。他妈妈口中的兰达尔是留下一笔烂账、不值得信赖的男人,和阿莲娜口中喜欢把点唱机开得很大声的大好人兰迪有很大的差别,或许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老爸真的留下一笔烂账吗?保险单真的过期了吗?为什么妈妈要对这些事情撒谎呢?)这些都是他无法坦白对卡萝尔吐露的事情。他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晓得该怎么说。

“这个应该有点帮助。”泰德说,当他弯着腰把沙士拿给博比时,后面又响起洪亮的喇叭声。“刚刚有一只鹅从我的屁股飞了出来。”他理所当然地说。博比笑得没法好好坐在椅子上,于是从椅子上滑下来,像烂泥巴一样瘫在地板上。

他们开始爬坡。博比拿着跳绳的一端,两人并肩在人行道上走着,手上各自握着跳绳的一端。博比突然停下来用手指着:“你看!”

他起身的时候,泰德放了个长长的响屁,听起来就像吹低音喇叭一样。博比用手掩住嘴,咯咯笑个不停,泰德抛给他一个悔不当初的微笑,就走出房间。博比笑的时候,一用力又放了更多屁,当泰德一手拿着泡着胃片的杯子,一手拿着还在冒泡的沙士走回来时,博比因为笑得太厉害,眼泪都流出来了,像雨滴似的沿着脸颊流下来,悬在下巴。

前面凌空跨越马路的电线上吊了一个黄色的风筝尾巴,卷曲着晃来晃去,好像问号一样。

播广告的时候(几个女演员在推销电冰箱),泰德问博比想不想喝一杯沙士。博比说好。“我想我应该吃一点浴室架子上的胃片,我刚刚可能吃太多了。”

“是啊,我看到了,”卡萝尔压低声音说,“博比,他应该今天就离开。”

收拾干净以后,他们两人坐下来看电视剧《野马》。虽然在所谓“成人西部片”的类型中,这不算最好的一部(《安邦定国志》和《超级王牌》是最好的两部),但已经算不错了。看到一半的时候,博比放了一个普通响的屁,泰德的热狗炖豆开始发生作用了,他偷瞄了泰德一眼,确定他没有皱着眉头、捏起鼻子。还好没有,他顾着看电视,似乎很专心。

“他不能,今天晚上有拳击赛,如果艾比尼赢了,泰德明天晚上得去撞球场拿他赢来的赌金,我想他很需要这笔钱。”

少来了,下等人根本不存在,和闪电侠一样不真实。他要求你注意的东西只是……只是一些东西而已。千万要记得这点,博比,那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当然啦,”卡萝尔说,“只要看看他的衣服就知道了,他几乎一文不名。他可能把自己仅剩的一点钱都拿去下注了。”

不过泰德一面这么说,一面往外面看。博比觉得泰德好像在说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故事,他心想,如果泰德愈来愈常恍神的情况有任何含义的话,那么他很有理由露出那副表情。

他的衣服——只有女生才会注意到这种事,博比心里想,他张开嘴想告诉她,但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后面有人说:“噢,你们瞧,他们是葛伯宝宝和马泰宝宝!宝宝好!”

“我们坐出租车去,不要搭公交车。回来的时候,我可以打电话另外叫一部出租车。没有问题的。我猜他们正在远离我们,因为我没有办法清楚感觉到他们。”

他们环顾四周,三名穿着橘色上衣的圣盖伯利中学男生正骑着车慢慢往他们这边过来。他们的脚踏车篮子里装着棒球球具,其中一个呆子脸上长满青春痘,脖子挂着十字架项链,背上背着球棒。他还以为自己是罗宾汉呢,博比心想,其实他很害怕。他们都是大男孩,是中学生、教会学校的学生,如果他们决定要让他进医院,那么他就得进医院。穿橘色上衣的下等男孩,他想。

“就这么说定了!”他终于说,觉得今晚大概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了。“我会很爱这部电影的。但是你难道不怕……你知道……”

“嗨,威利。”卡萝尔和其中一人打招呼,不过不是那个背着球棒的呆瓜。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甚至有一点高兴,但是博比听得出来,她内心十分忐忑不安,就好像有只小鸟躲在里面偷偷拍着翅膀一样。“我刚刚看到你在打球,你接了一个好球。”

“博比?”

她说话的对象恍若在成人的身躯上长了一张丑陋的脸,满头赤褐色的头发全往后梳,与他的庞大身躯相形之下,他所骑的脚踏车显得很小。博比觉得他看起来好像童话故事中住在洞穴里的巨人。“你要上哪儿去呀,葛伯宝宝?”他问。

起先博比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他在报纸上看过《魔童村》的广告——广告上有一群眼睛发光、看起来阴森森的小孩——但是从没想过他真的可以去看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显然和帝国戏院或广场上哈维切戏院的星期六午场电影很不一样。哈维切镇的戏院常在午场放映怪兽电影、西部片或奥迪·墨菲演的战争片。虽然妈妈去看晚场电影的时候,通常都会带他一起去,但是莉莎不喜欢科幻片(她喜欢像《黑暗的顶楼》之类的伤感爱情片)。而且,布里吉港的电影院也和哈维切这种老戏院或帝国戏院那种朴实无华的风格很不一样,布里吉港的戏院好像童话中的城堡一样,里面有巨大的荧幕(剧终时会放下天鹅绒帷幕),天花板上许多小灯如繁星般闪烁,墙壁上装饰着漂亮的壁灯……还有双层楼座。

三个圣盖伯利中学的男生走过来,其中戴着十字架项链的那个男生和卡萝尔口中的威利都推着脚踏车,和博比及卡萝尔一起走着。博比愈来愈沮丧,他明白,他们被包围了,他还可以闻到穿橘色上衣的男孩身上混合了汗臭和美发水的味道。

“欢迎你提出任何建议,不过我心里想的是英国电影《魔童村》,是根据约翰·温德姆写的一部很不错的科幻小说改编的,你想看吗?”

“你是谁呀?”第三个男生问博比,他往脚踏车把手这儿靠过来,好看得清楚一点。“你是博比吗?你是博比,对不对?比利从去年冬天就一直在找你,他要把你的牙齿打断。也许我应该现在就先动手,打断你几颗牙。”

“哇,耶!”博比说,“你想看什么电影?”

博比心里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蛇在竹篮里蠢蠢欲动一样。不再哭了,他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使他们送我进医院都不要再哭了。我要想办法保护她。

“明天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搭车去布里吉港?”泰德一面洗碗一面问,“我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午场电影——然后我有一点事情要办。”

保护她不受这些大孩子欺负?简直在说笑。

他们一起收拾碗盘,泰德把剩菜收进冰箱、将碗盘洗干净,博比则把碗盘擦干收好,因为他比较清楚什么东西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你为什么要这么坏,威利?”卡萝尔问,她只对那个赤褐色头发的男生说话,“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没这么坏呀!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坏?”

泰德吃晚餐的时候又恍神了一次,起先他说可以从眼球后面感觉到他们,然后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不知是什么的外国话,或是根本在胡言乱语,但是为时很短,完全没有影响博比的食欲。恍神就好像走路拖拖拉拉或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的尼古丁痕迹一样,已经是泰德的一部分了。

威利的脸红了,红通通的脸颊加上比博比的发色还深的深红色头发,让他脖子以上的部位都仿佛着火了。博比猜想,他不想让朋友知道当他们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可以表现得像个人样。

晚餐美味极了——泰德从小镇广场边的肉商那儿买来了特殊的辣味热狗,而不是用超市卖的那种热狗,再加上博比最喜欢的B&M豆子罐头(博比猜,泰德大概是乔装出门的时候顺便买了这些东西),里面还放了辣酱,吃进嘴里没一会儿,整个脸都快热得冒汗。泰德再添了一次,博比则添了两次,配着一杯又一杯的葡萄汽水,把辣热狗送下肚。

“闭嘴,葛伯宝宝!”他大吼,“你为什么不把嘴闭上,趁你的男朋友还有牙齿的时候好好亲亲他?”

“我也希望,博比。”泰德说。他弯下腰来打开烤箱,检查晚餐好了没有。“我也一样。”

第三个男孩的腰部紧紧系着摩托车皮带,鞋子上满是刚刚在球场沾到的尘土,站在卡萝尔后面。现在他靠近一点,仍然推着脚踏车,然后两手抓住卡萝尔的马尾巴用力一拉。

“我在想,改变和休息同样都是好事。”博比回答,“我妈妈常这么说。我希望她和我一样觉得很开心。”

“哎呦!”卡萝尔几乎尖叫起来,声音听起来又惊讶又伤心。她用力挣脱,几乎要跌倒。博比扶住她,威利却笑了——根据卡萝尔的说法,当他没有和狐群狗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人还蛮好的。

“你在想什么?”博比走过来端盘子的时候,泰德问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博比对着系皮带的男孩大吼,嘴里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觉得好像过去已经听过这句话上千次了。这一切仿佛仪式一样,是在真正的推撞扭打、拳打脚踢开始前照例要说的话。他又想起在《蝇王》的故事中,拉尔夫逃离杰克和其他人。但在戈尔丁的小岛上至少还有丛林可以躲藏,然而此时他和卡萝尔却无处可逃。

他不记得妈妈以前是否也曾不在家过夜,他很想念她,但同时也因为她会离开一阵子而松了一口气。最近几个星期或甚至几个月以来,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紧张气氛,就好像通电后会持续发出的嗡嗡声,你几乎习以为常了,直到有一天那声音消失不见了,你才晓得那个声音已经对生活造成多大的影响。这时候,他又想到妈妈常说的一句话。

他会说:“因为我高兴。”接下来就会听到这句话。

泰德忙着煮晚餐的时候,博比读报上的新闻给他听。关于帕特森和约翰松即将举行的对抗赛,也就是每个人都说是世纪决战的那场比赛,泰德只想听一两段就好,但是关于明天晚上艾比尼和海伍德在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的比赛,他却要博比一字不漏地念给他听。博比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他太快乐了,不想表示什么意见,更别说抱怨了。

但是系着腰带的男孩还没说话,背着球棒的罗宾汉已经先替他说了。“因为他高兴。你打算怎么样,马泰宝宝?”他突然飞快地伸出一只手,甩了博比一个耳光,威利又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泰德用葛菲家的烤箱做他的拿手菜,换句话说,菜里面又放了一大堆热狗。但是在一九六〇年的夏天,十一岁的博比可以一天吃了三顿热狗后,在宵夜时再吃掉一根热狗。

卡萝尔对他说:“威利,拜托不要——”

“过来,过来!”泰瑞尔教练拍拍手,叫大家过去。“想打棒球的过来吧!”

罗宾汉伸手抓住卡萝尔的衬衫,然后往下挤压。“奶子长出来了吗?还没有,你什么都还不是,只是葛伯宝宝罢了。”他推了她一把,刚被甩了耳光的博比虽然还头昏眼花,却赶紧再度扶住她,免得她跌倒。

他们走到餐车时,博比只买了一根热狗,而没有像原先打算的买两根。他的胃口似乎没有以前好。他们回到第二球场时,狼队的教练已经推着装满球具的手推车出现了,而原先泰德坐的那张椅子如今空无一人。

“咱们来把这个娘娘腔痛打一顿吧,”系着腰带的男生说,“我讨厌他那张脸。”

“往好的一面看,”比尔说,“也许那些圣盖伯利的学生会把那脏老头痛扁一顿。”

他们往前移动,脚踏车的车轮吱嘎作响。然后,威利让脚踏车好像死马一样倒在地上,伸手去抓博比。博比模仿帕特森,举起瘦小的拳头迎战。

“如果来个十五、二十个呢?”比尔问,哈里不吭声。前面卖热狗的车子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博比摸摸口袋里的钱,泰德从妈妈给的信封里拿钱出来给他,然后就把信封放在烤面包机后面,告诉博比需要钱的时候,随时自己拿。博比因为泰德如此信任他而感到飘飘然。

“喂,你们在干什么?”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一群讨厌的天主教徒,”哈里说,“天主教徒都是娘娘腔,随便来一个,我都可以把他撂倒。”

威利把拳头收回来,回头一望,另外两个男孩也回头看。路边停了一辆一九五四年的蓝色斯图贝克,门下围板已经生锈了,挡泥板上贴着耶稣的磁铁像。葛伯太太的朋友、那个波大臀肥的蕾安达站在车子前面;夏天的衣裳似乎永远和她作对(博比虽然只有十一岁,却也明白这点),但是在那当下,蕾安达看起来仿佛驾车的女神。

“圣盖伯利中学的学生,”比尔说,“他们把第三棒球场当成是自家开的了。”

“蕾安达!”卡萝尔大叫——她不是哭叫,但几乎快哭出来了。她推开威利和系腰带的男孩,他们两人都没有阻挡她,而这三个圣盖伯利中学的男孩全都瞪着蕾安达。博比发现自己瞪着威利的拳头;他有时早上醒来时会发现小弟弟直挺挺的,硬得像岩石一样,但等到去浴室小便以后就软下来了。威利原本举起的手臂现在也一样,他放松拳头,伸直手指,博比想到刚刚的比喻就想笑。不过他忍住不笑,如果他们看到他在笑,虽然现在不会怎么样,不过日后……其他日子碰上的时候……

第三棒球场传来清脆的挥棒击球声——那是球棒稳稳击中球的声音,是第二棒球场的小孩子还没有办法制造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赞赏的吼叫声,比尔、哈里和博比听了都紧张地望着那个方向。

蕾安达一手环着卡萝尔,把她搂在自己胸前,脸上带着微笑,打量几个穿橘色上衣的男孩,而且丝毫不想隐藏她的笑意。

“也许是什么想欺负小孩的脏老头。”哈里说。哈里虽然个子小,但很强悍,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不轻易屈服。和比尔及哈里在一起,博比不禁怀念起星期一早上(在头脑还昏昏沉沉的清晨五点钟)搭巴士离开的萨利。萨利没什么脾气,而且心肠很好;有时候,博比觉得那是萨利最大的优点——心肠好。

“你是威利·席尔曼,对不对?”

他指着树荫下的长椅,虽然泰德披了件军用外套、戴了软呢帽和墨镜,博比仍然立刻认出他来。他猜如果萨利没有去夏令营的话,一定也认得出来。博比几乎要举起手来挥一挥,但是忍住了,因为泰德在乔装打扮。泰德是特地出门来看住在楼下的朋友打棒球的,虽然这不算正式比赛,博比感觉喉头一阵哽咽。自从两年前博比开始打棒球以来,妈妈只来看过一次球赛——那是在去年八月,他的球队打入冠亚军决赛时——即使那次,她也只看到第四局就离开了,因此没有看到博比击出胜利关键的三垒打。博比,家里总得有人出去工作。如果他胆敢质疑妈妈,她会这样回答。你知道,你老爸并没有留下大笔财富给我们。当然,她说得没错——她必须上班,而泰德已经退休了。只是泰德必须躲避穿黄外套的下等人(而那也算一种全职工作)。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下等人不是这件事的重点,因为泰德相信他们的确存在……但是仍然出门来看他比赛。

威利原本举起的手臂如今垂在身体两旁,嘴里咕哝着,弯下腰去把脚踏车扶起来。

小镇广场的大钟敲响正午钟声没多久,男孩子纷纷停下来寻找卖热狗的摊贩。比尔问:“那边那个奇怪的家伙是谁呀?”

“你是里奇·欧米拉?”

送妈妈离开后一个小时,博比跑去斯特林会馆后面的第二棒球场。由于要到下午才有比赛,所以只有一些人在做打击练习,但即使这样也聊胜于无。北边的第一棒球场,有一群小孩在胡乱比着几乎不太像棒球赛的球赛,而在南边的第三棒球场,总算有一群中学生认真进行着像样的棒球赛。

系着腰带的男孩低头盯着肮脏的球鞋,嘴里也咕哝了几句,满脸通红。

6.肮脏的老男人·泰德的拿手菜·噩梦·魔童村·在那边

“反正是欧米拉家其中一个男孩,你们家兄弟太多了,我没办法一个个都记得。”她的目光转到罗宾汉身上。“大块头,你是谁?德罕姆家的小孩吗?你看起来有点像德罕姆。”

博比以低沉的声音悲哀而清楚地说:“我不信任他的程度,就好像我没办法把钢琴扛起来扔出去一样。”

罗宾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手上戴了学校的纪念戒,开始扭着手上的戒指。

“你喜欢他吗,博比?”

蕾安达仍然搂着卡萝尔的肩膀,卡萝尔则把手绕在蕾安达的腰际。两人一起踏上街道和人行道之间的狭长草地,看也不看那些男生一眼。蕾安达还注视着罗宾汉。“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回答我。如果我真想这么做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查到你妈妈是谁,我只要问问菲茨杰拉德神父就知道了。”

“拜德曼。”

“我是哈利·杜林。”那个男生终于开口,更快速地扭转着手上的戒指。

“所以,那就是你妈妈的老板啰?”他说,“毕德迈尔先生,对不对?”

“我猜得还蛮准的,对不对?”蕾安达高兴地说,又向前跨了两三步,把卡萝尔放在人行道上,卡萝尔很害怕和这些男孩离得太近,猛抓着蕾安达的背,但就是摸不着。“姓德罕姆的和姓杜林的有姻亲关系,五百年前是一家人。”

有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过头去,看到泰德穿着浴袍和拖鞋、嘴里叼支烟站在旁边,头发还没有梳过,仍是怒发冲冠的样子。

他不是罗宾汉,只是一个叫哈利的孩子,背上用一条自己做的可笑的背带背着球棒。另外一个男孩也不是电影《飞车党》中的马龙·白兰度,只是一个叫里奇的孩子,即使整天系着摩托车腰带,五年内也不会有哈雷机车可骑……即使以后有得骑的话。而威利呢,他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敢对女生好一点。但只要有个大胸脯的胖女人说几句话,就可以让他们原形毕露,但她来拯救博比和卡萝尔脱离苦海时可没有骑着白马,而是开着一九五四年的斯图贝克老爷车。原本这些想法应该让博比稍感安慰,但是却没有,他想到戈尔丁说的,巡洋舰上的船员救了荒岛上的男孩,这对男孩是件好事……但是又有谁会来解救这些船员呢?

拜德曼先生放声大笑——杀掉那头猪,割断它的喉咙,博比心想——然后发动车子。“前进普罗维敦!”他大叫,然后把车子开到对街,往艾许大道驶去。博比站在人行道上,挥手目送车子驶过卡萝尔家,驶过萨利家,心里仿佛卡着一根骨头似的。如果这是某种征兆——某种预感——他永远不要再有这种感觉了。

这个想法很愚蠢,在那当下,没有任何人比蕾安达更不需要别人的救援,但是博比还是一直想着这几句话。如果根本没有大人呢?如果所谓大人的想法只是一片虚空呢?如果他们的钱其实只是小孩子玩的弹珠,而他们的商业交易不过就像交换棒球卡一样,而所谓的战争不过是公园里孩子玩的枪战游戏呢?万一他们尽管外表西装笔挺、打扮光鲜,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流鼻涕的小孩呢?老天爷,不可能吧,可能吗?光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已经够恐怖了。

“没问题,”他说,“我是男子汉。”

蕾安达脸上仍然挂着凶狠的笑容,看着圣盖伯利中学的几个男孩。“你们三个家伙刚刚不是在欺负比你们小的孩子吧?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女生,就像你们的小妹妹一样?”

“博比?”莉莎问,眼睛没有看着拜德曼,“有没有问题?”

他们一声都不吭,甚至连咕哝声都没有,只是不停地换脚站立。

“当然没问题啦。”拜德曼先生说,“他是男子汉,对不对,伙伴?”

“我想应该不是,否则你们就真是孬种,对不对?”

不,我一点也不好。不要和他们去,妈,不要和拜德曼先生以及那两个坐在后座偷笑的傻子一起去,求求你。

她再度给他们机会回答,而且留了很长的时间让他们聆听自己沉默的响应。

妈妈则对他说:“要乖乖的,博比。星期四晚上,我大该八点钟就到家了——最晚不会超过十点。你确定没问题吗?”

“威利?里奇?哈利?你们没有找他们麻烦吧?”

博比不太懂他话中的含义,但是这句话一定很好笑,因为迪恩听了大笑,拜德曼则对他暧昧地眨眨眼,露出“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的那种神情。

“当然没有。”哈利说。博比心想,如果他把手上的戒指再转得更快一点,他的手指可能会着火。

“不要做任何我不会做的事情,”他说,库希曼则在后座大喊:“但是如果你做了,就用我的名字来取名字。”

“如果我认为你们在欺负他们,”蕾安达说,脸上依旧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得去报告菲茨杰拉德神父,对不对?神父可能会觉得他应该和你们的父母谈谈,而你们的父亲或许不得不让你们的屁股尝尝火辣辣的滋味……而且你们是罪有应得,对不对?因为你们欺负弱小的孩子。”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屋前看着拜德曼先生把车门关上,绕回去打开驾驶座旁的车门,停了一下,然后又愚蠢地对着他作势挥棒,这次还摇一摇屁股。

三个男孩仍然不吭气,他们现在都跨上和他们相形之下显得小得出奇的脚踏车。

博比心想,里头有一点不对劲。拜德曼先生为博比的妈妈打开车门,莉莎喃喃道谢后坐进车里,稍微整一整衣服,免得弄皱了。这时博比有股冲动想叫她不要去,罗得岛的普罗维敦离家太远了,甚至连布里吉港都太远了,她应该待在家里。

“他们有没有找你麻烦,博比?”蕾安达问。

博比很不喜欢他这么做,比看到他亲吻她的脸颊还不喜欢。博比瞥了一下后座那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他想起来了,另外一个人叫迪恩——刚好看到他们轻轻地互碰手肘,两个人都咧着嘴。

“没有。”博比立刻说。

他转过身去,陪着莉莎绕过车头走到前面的乘客座,他的手一直放在莉莎背上。

蕾安达伸出一根手指托住卡萝尔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他们有没有找你麻烦,小可爱?”

“嘿,我们得上路了!谢谢你把妈妈借给我们。”

“没有,蕾安达。”

“很好,很好。”拜德曼先生夸张地看看手表——宽宽的金表带在晨曦下闪闪发亮——然后他拍拍博比的脸。博比拼命忍住,才没有缩回来不让他摸。

蕾安达低头对卡萝尔微笑,卡萝尔的眼里虽然还含着泪水,但是也报以微笑。

“会,我参加了狼队,我希望能参加狮队,但是……”

“好了,我猜你们可以脱身了。”蕾安达说。“他们说你们没有犯下任何需要向神父告解的罪过。我要说你们欠他们一句谢谢,是不是啊?”

“暑假会不会去打棒球呀,伙伴?”拜德曼微微屈膝,做出挥棒的姿势,博比觉得他像傻子一样。

圣盖伯利的三个男孩在那儿吞吞吐吐的。拜托,到此为止吧,博比内心默默恳求着,别硬要他们道谢了,别在他们鼻子上抹灰了吧。

拜德曼先生关上行李箱,低头看看博比。他是个瘦子,却有一张大脸,脸颊总是红彤彤的,梳头发留下的齿痕中露出粉红色的头皮,还戴了一副圆形的金边眼镜。在博比眼中,拜德曼先生的笑容看起来就像妈妈的笑声一样假。

也许蕾安达听到博比内心发出的声音(他现在很有理由相信,这种事情的确有可能发生)。“好吧,”蕾安达说,“也许就跳过这部分好了。回家吧,哈利,看到莫拉·德罕姆的时候,跟她说,如果她想搭便车的话,蕾安达说她现在每个星期都还是会去布里吉港玩宾果游戏。”

拜德曼先生打开车子后面的行李箱,从博比手中接过皮箱,塞进车子里和其他行李放在一起。莉莎则隔着后车窗,和另外两个一起出差的同事谈话,有一个人说了什么让她笑了起来。在博比看来,她的笑声就好像义肢那么虚假。

“没问题。”哈利说。他骑上脚踏车往上坡骑去,但眼睛还看着人行道这边,如果对面有行人走过来,很可能会被他撞倒。两个朋友跟在他后面,拼命踩着踏板追上去。

“不用了。”博比说,他不屈不挠地踏着沉重的步伐跟在拜德曼先生后面,觉得肩膀酸痛、颈背发热,身上猛冒汗。

蕾安达看着他们离开后,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终于开口时说:“烂爱尔兰人,只会惹麻烦。还好把他们甩掉了,卡萝尔,你真的没事吗?”

“你好吗,伙伴?把皮箱放在后面,我会把它塞好。女人老是带一大堆东西,对不对?”他露齿而笑,令博比想起《蝇王》中的杰克,“需不需要帮你提一只箱子?”

卡萝尔说她真的没事。

不过至少他没有停下来休息,就把皮箱提到人行道。这时候,拜德曼先生已经下车,先亲了一下莉莎的脸颊,然后掏出后车厢的钥匙。

“博比?”

她心不在焉地望了他一下,就对着拜德曼先生挥挥手,蹬着高跟鞋朝车子走去。博比跟在后面,努力不要因为皮箱太重而龇牙咧嘴……皮箱里到底都装了什么东西呀?衣服还是砖块?

“我很好,没事。”事实上,他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在她面前像一盆果酱般抖个不停,但是如果卡萝尔可以保持镇定,他猜自己也可以。

“不会,”他说,“我不会。”

“上车吧,”蕾安达对卡萝尔说,“我送你回家。博比,你也回家吧,跑过马路,进屋子里去。到了明天,那些男孩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今天晚上,你们两个最好还是放聪明点,待在屋里不要出去。”

“皮箱太重了,博比,你下台阶的时候会摔跤的。”

“好。”博比说,他知道他们明天不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到周末也不会,甚至到暑假结束都还不会忘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卡萝尔都得好好注意哈利和他的朋友。“再见,卡萝尔。”

莉莎微微对他笑了一下,眼睛没有望着他,而是望着拜德曼先生的车子优雅地驶过来,在他们的房子前面停住。莉莎伸手去拿行李,不过博比已经把两只皮箱提起来了。(博比心想,虽然她那些时髦的衣服大概已经快把其中一只皮箱塞满了,不过出差两天带两只皮箱似乎是蛮多的。)

“再见。”

博比用手扶着妈妈的手臂,轻轻吻她的脸颊。他闻到她的发香,还有她身上的香水和脸上擦的脂粉。他之后永远不可能再像这样毫无阴影地怀着满满的爱亲吻她了。

博比小跑步过马路,站在对街看着蕾安达的老爷车往卡萝尔家开去。卡萝尔下车后,回头往下坡方向看,然后挥挥手,博比也挥挥手,然后就登上一四九号的台阶,走进屋里。

“他来了,他来了!”博比的妈妈说,声音既紧张又兴奋。她弯下腰来,“亲我一下,博比。我怕弄乱了嘴唇上的唇膏,所以不能亲你。”

泰德坐在客厅抽烟,翻阅《生活》杂志,这期封面人物是女星安妮塔·艾格宝。博比认为泰德一定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但是他没有看到皮箱和手提袋;行李一定全放在三楼泰德的房间里。博比很高兴没看到行李,他可不想看到那些行李,单单晓得行李已经收拾好放在楼上,已经够糟了。

当拜德曼先生的水星轿车从联合街转到步洛街,开始从山脚下爬坡朝着一四九号驶来,可以看到车身的铬钢闪闪发光。

“你刚刚在做什么?”泰德问。

她轻轻哼了一声。

“没什么,”博比说,“我想躺在床上看书,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起来。”

“不要再担心啦,妈,泰德是个好人。”

他走进卧房,床边地板上堆着三本从图书馆成人阅览室借回来的书,有西马克的《宇宙工程师》、奎恩的《罗马帽子的秘密》以及戈尔丁的《继承人》。

“我希望留你在家里和他一起,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博比挑了《继承人》后就躺下来,头朝床尾,把穿了袜子的脚搁在枕头上。书的封面上画了一些住在洞穴的人,但是画得很抽象——童书绝对不会把洞穴人画成这个样子。拥有一张成人借书证实在太酷了……但是好像没有最初拿到的时候那么酷。

“没关系。”

电视剧《夏威夷之眼》在九点整播出,如果在平常的话,博比会看得很入迷(他的妈妈说,像《夏威夷之眼》和《铁面无私》之类的影集对小孩子来说太暴力了,因此通常都不准他看),但是今天晚上,他一直心不在焉。就在离这里不到六十英里的地方,艾比尼和飓风海伍德正打成一团,在每一回合开打之前,穿着蓝色泳衣和蓝色高跟鞋的吉列女郎都会绕着拳击台走来走去,手上拿着牌子,上面标示着蓝色号码:1……2……3……4……

“你知道,你不必在这里陪我等。”莉莎说。她穿着一件薄外套,嘴里叼着烟,脸上的妆画得比平常浓一点,不过博比觉得仍然遮盖不住她的黑眼圈,她昨晚一定又辗转难眠了。

到了九点半,博比还分不出电视上哪个人是私家侦探,当然更猜不出谁杀了金发的社交名媛。泰德告诉过他,飓风海伍德会在第八回合被击倒,老吉也知道内幕。但是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呢?他不希望泰德离开,然而如果泰德一定得离开的话,他不希望泰德走的时候两手空空。当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虽然……还是真的有可能出错呢?博比曾经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个拳击手原本应该要假装被击倒,但后来改变主意。万一今天晚上也发生这种情况呢?作弊固然不好,不过如果“飓风”海伍德没有作弊,那么泰德的麻烦可大了,萨利会说:“他一定很惨。”

博比的妈妈和同事一起搭拜德曼先生的车去普罗维敦。第二天上午七点钟,莉莎和博比站在前廊等候拜德曼先生。清晨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雾气,意味着炎夏已经来临。从艾许大道传来上班尖峰时刻的隆隆车声,但在步洛街这儿,偶尔才会有汽车或送货卡车经过。博比可以听到草坪上的洒水器“淅洒——淅洒——”的声音,还有马路另一边鲍泽的汪汪吠叫声;不管在一月或六月,鲍泽的吠声始终如一,在博比眼中,鲍泽就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不会改变。

客厅墙上的挂钟指着九点三十分。如果博比算得没错的话,目前正在进行最关键的第八回合比赛。

博比看着妈妈那咬得歪七扭八的指甲,心里想:那是一定的。

“你喜欢《继承人》这本书吗?”

“不要浪费,不要贪求。”莉莎说——这是另外一句她的最爱,和“笨蛋很快就会身无分文”异曲同工。她从沙发旁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一只手摇摇颤颤地点燃烟。“你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能比我过得更快乐。”

博比太专心想自己的心事了,泰德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电视上,基南·韦恩正站在推土机前面,说他愿意走一英里路去买骆驼牌香烟。

“对,我看不出我们怎么可能花这么多钱。”

“这本书比《蝇王》难懂,”他说,“好像有两家人都住在洞穴里,他们四处晃来晃去,有一家人比较聪明,但另一家人,也就是比较笨的那家人却是英雄。我原先几乎快读不下去了,不过现在变得比较有趣了,我猜我会把它看完。”

“宁可未雨绸缪,不要事后追悔,”泰德同意,然后把信封小心塞进裤袋中。“不过我不认为我们会在三天内花完十块钱,对不对,博比?”

“你最先读到的那家人,有个小女孩的那一家,他们是尼安德塔人;第二家人是克罗马侬人——只有这家人是真正的蛮族,戈尔丁和他的蛮族。克罗马侬人是继承人。这两家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很符合悲剧的定义:一连串的事件导向不可避免的悲惨结局。”

她打开钱袋,拿出一只白色信封。“里面有十块钱。”她说,把信封递给泰德。“你们至少有一个晚上会出去吃饭吧,我猜——博比喜欢科隆尼餐厅,如果你也觉得可以的话——你们也许还会想去看场电影。我不知道其他还会有什么花费,不过最好还是准备得宽松一点,你说对不对?”

泰德继续说着,谈到莎士比亚的戏剧和爱伦·坡的诗,以及一个叫西奥多·德莱赛的人写的小说。往常博比都会兴趣盎然地专心聆听,但是今晚他的心完全飞到麦迪逊广场花园了。他几乎可以看到灯光明亮的拳击场,就好像撞球店中少数几个有人打球的撞球台一样明亮;也可以听到当海伍德两手轮流出拳、打中讶异的艾比尼时观众的尖叫声。海伍德不会故意输掉这场拳击赛;他会像电视片中那个拳击手一样,让对手尝尝疼痛的滋味。博比几乎可以闻到汗臭味,听到拳击手套打在肉身的声音。艾比尼两眼一瞪……双膝一屈……群众全都站起来尖叫……

“从现在开始,叫我莉莎。”她伸出手来,他们好像才第一次见面般握握手……只是博比很清楚妈妈早已对泰德有了成见。如果她不是无路可走的话,绝不可能把博比托付给泰德。绝不可能。

“——把命运看成一种无法逃避的力量,希腊人最先有这种观念。有一位名叫欧里庇得斯的古希腊剧作家……”

他笑了,博比觉得那真是甜蜜的微笑,坦率而友善的微笑。他不知道有谁可以拒绝这样的笑容,但是他妈妈就可以,即使是现在,她明明也对着泰德微笑,博比还是看到她握着面纸的手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放松,显示她仍然像平常一样焦虑而不快乐。博比的脑中浮现了她平常爱说的一句话:如果有办法把钢琴扛起来扔出去,我就可以信任他(或她)。

“打电话吧。”博比说,虽然他这辈子还没有抽过烟(不过到了一九六四年,他会每星期抽掉一整盒烟),但他的声音沙哑,就好像泰德抽了一天烟后在深夜时的声音。

“当然可以,从现在开始就叫我泰德吧!”

“你说什么?”

“喔,叫他泰德吧!”莉莎急促地说,“如果他晚上要睡在我们的客厅,我猜最好叫他泰德,可以吗?”

“打电话给费尔斯先生吧,看看比赛结果如何。”博比看看时钟,九点四十九分,“如果只打八回合的话,现在应该比完了。”

“没有,我们会玩得很开心,对不对,布罗廷根先生?”

“我同意,现在拳击赛应该已经比完了,但是如果我这么快打电话给莱恩,他可能怀疑我知道什么内情,”泰德说,“我不能说是从收音机听到的——我们都知道他们并没有直播这场比赛。最好还是再等一等,这样会安全一点,让他相信我只不过是凭直觉猜测而已。等到十点钟再打电话,这样看起来好像我在等候裁判的判决,而不是期待有人因击倒对手而获胜。同时,博比,不要担心,我告诉你,要像在步道上散步一样悠闲。”

“博比?没问题吧?”她把手覆在博比的前额上,就好像有时候博比抱怨自己发烧时一样。

博比不打算跟上《夏威夷之眼》的剧情发展了,他只是坐在沙发上,听电视上的演员闲扯。有个人对着一名胖警察大叫,有个穿着白色泳衣的女人跑进浪里,一辆车追逐着另一辆车,背景是咚咚的鼓声。时钟的两根指针挣扎着往十和十二缓慢爬行,好像登山者奋力克服登上珠穆朗玛峰前的最后几百英尺障碍一样。谋杀社交名媛的男子在菠萝田中奔逃时被杀,终于为本集《夏威夷之眼》画下句点。

泰德点点头。“好。”

下周剧情预告还没开始播,博比就把电视关掉说:“现在打电话,好吗?拜托你打电话。”

吃完晚饭并把桌子收拾干净以后,莉莎交给泰德一张电话号码表,上面列了戈登医生、斯特林会馆夏季活动负责人以及华威旅馆的电话。“万一发生任何问题,请打电话给我好吗?”

“等一下,”泰德说,“我想我喝太多沙士了,年纪大了以后,我的膀胱好像缩小了。”

结果,他的害怕毫无根据。泰德愉快地谈着他在新泽西的童年生活,而当博比的妈妈问起时,他也谈到他在哈特福德的工作。在博比看来,泰德谈到会计工作时,似乎没有像他回忆孩提时期的滑雪乐趣时那么自在,不过妈妈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泰德却真的又要了一份肉饼。

他慢慢走进浴室,经过一段冗长的停顿后,才传出尿液溅在马桶中的声音。“啊——啊!”泰德说,声音中透露出大大的满足。

星期一晚上,莉莎请泰德吃晚餐。博比最爱吃妈妈做的肉饼了,总是要求再来一份,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他得很努力才塞得下一块肉饼。他很担心泰德又会恍神,让妈妈又惊又怒。

博比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很确定“飓风”海伍德现在一定在麦迪逊广场花园的角落接受记者拍照,虽然满身瘀伤,但是当闪光灯一亮时,脸上仍充满光彩。吉列女郎也围在他身旁,手环着他的肩,他的手则搂着她的腰,而艾比尼则完全被遗忘在另外一个角落,眼睛肿得快瞎了,由于刚刚遭受重击,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

那天晚上,他又听到妈妈的哭声。第二天,他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件衣服装进行李箱,是有细肩带的那件。另外一件则放回纸盒子里:盒子前面用优雅的字体印着“布里吉港露西服饰店”。

等到泰德出来,博比已经绝望得不得了。他知道艾比尼已经输了,而他的朋友也输掉了五百块钱。泰德发现自己破产以后会不会决定留下来呢?可能会……但是如果他留下来,而下等人又找来了……

“出去,博比,拜托你,让妈妈单独在房里待一会儿,我觉得头很痛。”

泰德拿起电话筒开始拨号,博比注视着他的动作,拳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放松。

“妈,你不胖,事实上你最近看起来——”

“放轻松一点,博比,”泰德告诉他,“不会有问题的。”

“很好!”她抓起烟生气地猛吸一口,然后用力吐出来,看她这么用力,博比几乎以为不只是嘴巴和鼻子,连她的耳朵都会喷出烟来。“如果我可以找到一件参加鸡尾酒会的衣服,穿起来不会像头母牛一样,那么我的感觉就会更好。你知道吗?我以前都穿六号的衣服,嫁给你爸爸以前都穿六号衣服。现在看看我!胖得像头母牛一样!像只该死的大白鲸!”

但是博比没办法放松,整个胃纠结成一团。泰德把电话筒贴近耳朵,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对不起。”他说,然后退出去。妈妈以前从来没有提过敲门这档子事。“妈,你还好吧?”

“他们为什么不接电话?”博比低声说。

“我的老天!”她几乎是咆哮着说,“你有没有敲门?”

“只响了两声而已,博比,你为什么不——喂?我是布罗廷根,是的,就是今天下午那个布罗廷根。”真令人难以置信,泰德对博比眨眨眼。博比心想,他怎么有办法这么镇静呀?换做是他的话,绝对没办法把电话筒贴着耳朵,更甭提还眨眼睛了。“是的,他在。”泰德转过身来,没有遮住话筒就对博比说,“阿莲娜想知道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妈?”博比问,莉莎跳了起来——真的跳到半空中,然后转身对着他,嘴角一撇,满脸怒容。

博比想要开口,但却只是喘气,发不出声音。

莉莎似乎兴致勃勃地为出差做准备,不过这件事也有冷酷的一面,她就好像即将抢滩攻击敌军阵地的士兵,或是快要跳下飞机、登陆敌后地区的伞兵。有一天晚上她通电话的时候,好像压低声音在和人争论——博比猜想对方是拜德曼先生,但是他不太确定。星期六博比走进妈妈卧室的时候,看见她正瞪着两件新衣服看,一件有细肩带,另外一件则完全没有肩带。原本装新衣服的纸盒散落地板上,里面的棉纸都掉了出来。莉莎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新衣服,脸上挂着博比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两道眉毛皱成一团,白净的脸上闪着几抹红晕。她一手放在嘴边,博比几乎可以听到她咬指甲的喀啦声。烟灰缸里还有一支烟在焖烧,显然已经被完全遗忘了。她的大眼睛在这两件衣服之间来回逡巡。

“博比说她很好,”泰德告诉阿莲娜,“就像夏日一样漂亮。莱恩现在方便说话吗?是,我可以等,但是麻烦告诉我拳击赛的结果。”他静静地听,博比感觉似乎等了好久。从泰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过这一回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把话筒遮住。“她说艾比尼前五回合被打得很惨,第六回合和第七回合开始稳住,然后到了第八回合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使出一记右钩拳,把海伍德击倒在地,于是把‘飓风’淘汰出局了。真是一大惊喜,对吧?”

只有博比的妈妈没有注意到他的怪异行径。莉莎愈来愈专注于出差的行程,晚上不是和拜德曼先生通电话,就是和其他两位要一起出差的同事通电话(其中一个是库希曼,博比不太记得另外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她把衣服摊在床上,直到整张床几乎都铺满了,然后生气地对着衣服摇摇头,又把衣服全放回衣柜里;接着打电话给美容院预约时间做头发,然后又回电问能不能也顺便帮她修指甲。博比不太晓得修指甲是要做什么,他得问问泰德。

“是啊,”博比说,他感到嘴唇整个麻痹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明天晚上此时此刻,泰德已经走了。口袋里装了两千块钱,可以尽情逃离一大堆下等人;口袋里装了两千块钱,可以搭上大灰狗从东岸逃到阳光灿烂的西岸。

那个星期中,卡萝尔也问了博比好几次“还好吧”,葛伯太太问他是不是“没吃饱”。伊冯娜想知道他有没有嗑药,然后就咯咯笑个不停,似乎快笑破肚皮了。

博比走进浴室,把牙膏挤在牙刷上。他现在不再害怕泰德押错宝了,但是离别的悲伤却仍然挥之不去,而且愈来愈强烈。他从来没有想到,根本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竟然会如此令他心痛。一个星期之后,我就不再记得泰德有多棒。一年以后,我大概就会把他忘了。

“没事。”博比只是这样说。但他内心真正的感觉是,每一件事都不对劲。

是真的吗?老天爷,是真的吗?

“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啊?”萨利问,“这是你第三次叫刚刚已经叫过的牌,而且我得把嘴巴凑在你耳朵旁边大叫,你才会回答我。怎么回事啊?”

不,博比心想,不,我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

由于博比心里老是挂念着泰德恍神的事,原本就很容易心不在焉,更不用提他还念念不忘泰德付钱催他做的事情。结果,原本博比一向是出色的打击手,这天下午在斯特林会馆的球赛中却连续被三振出局了四次。星期五是雨天,他们在萨利家玩战舰游戏时,他也连输了四次。

泰德在隔壁房间里和莱恩打电话。这似乎是一场友善的交涉,完全依照泰德的预期……是的,泰德说他只是有强烈的直觉,一种赌徒都会有的强烈直觉,于是放手一搏。当然,明天晚上九点半付钱应该没问题,朋友的妈妈应该会在八点以前到家;如果她回家的时间比预计的时间晚,那么就在十点到十点半左右碰面。这样可以吗?泰德又笑了几声,看来胖莱恩应该也毫无问题。

“很难解释。”泰德回答,然后请博比念他的星运图给他听。

博比把牙刷放回镜子下面架子上的杯子里,然后伸手到裤袋里。裤袋里有个东西和平常口袋里的垃圾不一样,用手指摸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把东西掏出来,是钥匙圈,是跑去妈妈所不知道的布里吉港游玩之后留下的特殊纪念品。街角撞球场,撞球,各种游戏机。肯穆尔8-2127。

博比点点头。“你变成那个样子的时候到底都在想什么?你的心思都跑到哪里去了?”

或许早该把钥匙圈藏起来(或完全摆脱掉这个东西)。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博比开心一点,但这件事至少还发挥了一点效果:他决定把钥匙圈送给卡萝尔,并警告她绝对不能告诉他妈妈这个钥匙圈是从哪里来的。他知道卡萝尔至少有两把钥匙可以挂在钥匙圈上——她家的钥匙及日记本(蕾安达送她的生日礼物)的钥匙。(卡萝尔比博比大三个月,但是她从来没有借此耍威风。)把钥匙圈送给她就好像要求她当他的固定女朋友一样,如此一来,他不必亲口问她,那样实在太难为情了,而卡萝尔自然会明白;她就是这么酷。

泰德注视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面有着难以抹去的黄色尼古丁痕迹。泰德干笑几声——但短短的笑声中听不出真正的笑意。“你以为我快烧到自己手指了,对不对?”

博比把钥匙圈放在架子上的漱口杯旁边,然后走进卧室换上睡衣。他出来的时候,泰德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烟看着他。

“我只是替你把烟熄掉,我以为……”博比耸耸肩,忽然害羞起来。

“博比,你还好吧?”

“抽烟吗?”他皱着眉头问,“该死,博比,你年龄太小了,还不能抽烟。”

“我猜还好吧,我必须如此,不是吗?”

泰德开始恍神的时候,手上还夹着一支烟,香烟的灰愈来愈长,终于掉到桌上。当香烟快烧到泰德的指关节时,博比轻轻把烟拿下,在快满出来的烟灰缸中摁熄,泰德这时才回过神来。

泰德点点头。“我想我们两个人都必须如此。”

有一次,当泰德有一分半钟几乎动也没动,只是茫然望着前方且对于博比愈来愈激动的问话毫无反应时,博比突然觉得,也许泰德当时正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他已经离开地球,就好像《太阳之环》中的那些人一样,发现他们可以跟随小孩子的玩具陀螺旋转到任何地方。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博比问,内心暗自祈求泰德不要像独行侠那样,开始说些“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之类的废话。泰德从来没有骗过他,他不希望泰德在即将离别的时候开始撒谎。

不过博比这个星期仍然过得很不安。他又看到两张寻找宠物的海报,一张贴在闹市区,一张贴在艾许大道上离帝国戏院半英里远的地方(单单在家附近巡视已经不够了,他发现自己每天巡视的范围愈来愈大)。泰德开始愈来愈常恍神,恍神持续的时间也愈来愈久。当他心神恍惚的时候,他偶尔会开口说话,但说的不见得是英文。即使他说的是英文,博比也不见得听懂他说的话;大半时候,博比认为泰德是他所见过最聪明冷静、头脑最清楚的人,不过当他恍神的时候还蛮吓人的。至少博比的妈妈不知道这件事,如果她知道自己把孩子留给一个偶尔会恍神的人,而且会用英文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或以不知什么语言胡言乱语时,一定会抓狂。

“我不知道。”泰德仔细端详着手上的烟,当他抬起头时,博比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我不认为我们会再见面。”

做了决定之后,博比的脑子变得十分清醒,两天后,当他在杂货店公告栏上看到倒过来贴的广告时——是出售洗衣机、烘衣机的广告——他几乎立刻把它抛到脑后。

泰德的泪水瓦解了博比的心防。他跑过去想要拥抱泰德,他需要拥抱泰德。但泰德举起手臂交叉在胸前,脸上出现惊吓的表情。

博比暗自对自己许下承诺:下个星期五等到妈妈开完会回来,他就会把所有事情对泰德全盘托出。他会详细报告看见的事情,而泰德想怎么做都成,他会再逗留一阵子都说不定。

博比停下来,手臂还伸出去摆着拥抱的姿势,然后才慢慢放下手臂。不能拥抱,不能碰触,这是规定,但是个可恶的规定,是错误的规定。

博比随着妈妈下楼的时候,想起他在公园看到的海报——走失的威尔士犬,如果你说“菲尔,快去”,就会把球捡回来给你。他应该告诉泰德有关海报的事,应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泰德,但是如果他这样做,泰德就会搬离一四九号,那么下个星期要找谁过来陪他呢?步洛街夏令营还办得下去吗?晚餐时他们俩还能一起享受泰德的拿手菜香肠炖豆子吗?(也许坐在电视机前面吃晚餐,妈妈通常都不准他这么做),而且还能想几点钟上床就几点钟上床吗?

“你会写信给我吗?”博比问。

泰德和博比笑了起来。莉莎脸上又露出嘲讽的笑容,她把烟抽完,在泰德的烟灰缸中摁熄。这时候,博比又注意到她的眼睑有点浮肿。

“我会寄明信片给你,”泰德想了一会儿之后说,“不过不会直接寄给你,因为那样对我们两人来说可能都太危险了。我应该怎么办呢?有没有什么建议?”

“如果你们要吃香肠炖豆子的话,也许应该把电风扇也拿下楼。”莉莎说,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指一指泰德的风扇。

“寄给卡萝尔。”博比不假思索地说。

“我们会过得很开心的,”泰德说,“我会表演我最拿手的香肠炖豆子。”他伸手摸摸博比的平头。

“你是什么时候把下等人的事情告诉她的?”泰德的声音中没有谴责的意味,怎么会呢?他就快离开了,不是吗?就算有什么差别,顶多是报道偷购物推车新闻的记者会写一篇报道登在报上:老疯子逃避入侵的外星人,成为小镇镇民茶余饭后笑谈的题材。那天泰德是怎么说的?趾高气扬的小镇幽默,不是吗?但是如果这件事真的这么好笑,为什么他会觉得伤心?为什么他会这么伤心?

于是他们决定下个星期的星期二和星期三,泰德晚上都过来睡在葛菲家客厅的沙发床上。博比一想到就很兴奋:他有两天可以自己在家——加上星期四,就是三天——而且到了晚上他开始觉得害怕时,还会有大人过来陪他,不是保姆,而是成年的朋友。这当然和萨利去夏令营一个星期还是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在某种程度,也相差无几了。这是步洛街夏令营,博比心想,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今天,”博比小声说,“我在公园里碰到她,然后就……脱口而出了。”

“睡沙发呢?”博比问,“把沙发拉开就可以变成一张床,不是吗?”他们从来没有真的这样做过,但是博比很确定妈妈曾经告诉他,这是一张沙发床。他没记错,于是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很可能莉莎原本就不想让博比睡她的床(更不用提“巴乐廷根”了),当然更不想让博比待在三楼这个闷热的房间里——博比很确定这点,他猜莉莎拼命想找到解决的办法,反而忽略了最明显的答案。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泰德严肃地说,“我很清楚,连水坝有时候都会溃堤。或许这样最好,你会告诉她我可能会通过她和你联系?”

博比发现如果朋友说他太年轻,就比妈妈这样说要容易接受多了。而且他必须承认,午夜醒来上厕所时,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还是蛮恐怖的。他办得到,毋庸置疑,他绝对办得到,但还是很恐怖。

“嗯。”

“这个主意不太好。”泰德告诉他。“博比,你是个好孩子,头脑清楚,又负责任,但是对十一岁的孩子来说,要自己一个人过夜,还是太年轻了一点。”

泰德用手指按着嘴唇,思索着,然后点点头:“我寄明信片给你的时候,会在最上面写亲爱的C,而不是亲爱的卡萝尔,然后在最下面签上你的朋友。这样你们就晓得是谁写的了,好不好?”

“说给自己听吧!”他妈妈说。他们坐在泰德的厨房里,两个大人在抽烟,博比的前面摆了一瓶沙士。

“好啊,”博比说,“真酷。”其实一点也不酷,整件事情根本就不酷,但这样应该行得通。

“我不会做噩梦!”博比说,妈妈老把他当很小的小孩看,让他觉得很丢脸。“我是说真的。”

博比突然举起手亲吻自己的手指,然后对着手指吹一吹。坐在沙发上的泰德微笑着,伸手抓住飞吻,然后把它贴在皱纹满布的脸颊上。“你最好上床睡觉了,博比。你今天过了忙碌的一天,而且现在已经很晚了。”

“万一你半夜做噩梦,我不认为基卡仑或波洛斯基两家人会喜欢在凌晨三点钟,听到你大声叫布罗廷根先生过来。”莉莎严厉地说。基尔加伦或波洛斯基两家人都住在二楼;莉莎及博比和他们都没有什么交情。

于是博比上床睡觉。

博比最初的想法是,泰德可以留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而博比则待在一楼的家里;他们两人都把门打开,只要其中一人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大声叫喊。

起初,博比以为这个梦和以前一样——拜德曼、库希曼和迪恩在高汀笔下的荒岛丛林中追着他的妈妈。然后,他突然明白那些树和藤蔓其实是壁纸上的图案,而妈妈飞奔过的小径是褐色的地毯。那里不是丛林,而是旅馆走廊。这是他在脑海中描绘的华威旅馆。

从一开始就晓得,笨蛋,他心想,从第一天就晓得。

拜德曼先生和其他两个猎人还在追逐她。现在又加上圣盖伯利中学的男孩——威利、里奇和哈利,他们脸上全画着红白相间的条纹,也都穿着鲜黄色紧身上衣,上面还画了一只艳红的眼睛:

博比跟在妈妈后面爬上三楼,很好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如何正确念出泰德的姓。一个星期前?还是一个月前?

除了那件上衣之外,他们什么也没穿,阴茎在毛丛间晃动。除了哈利以外,每个人都挥舞着长矛,只有哈利拿着球棒,但是球棒的两端削得十分尖利。

“这个办法也许行得通。”莉莎终于说话。她若有所思地说着,比较像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对儿子讲话。“我们过去和布罗廷根谈一谈。”

“杀掉这母狗!”库希曼嚷叫着。

“你当我不知道你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你都叫他泰德吗?”她问,“你一定以为我每天都吃些会让我变笨的药丸,博比?”她坐下来看着街上。一辆克莱斯勒纽约客汽车慢慢驶过,铬钢挡泥板闪闪发亮。博比注视着车子驶过,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坐在驾驶座上,身上穿着蓝色外套。博比猜想他大概没什么问题,虽然很老,但不低俗。

“喝她的血!”拜德曼大叫,然后当莉莎冲过转角时,他把长矛对准她扔过去,长矛抖动着插进画满丛林图案的墙壁。

莉莎的脸上浮现她一贯半嘲讽式的笑容,每当她说些“死以前你还得先吃口泥土呢”和“两个囚徒从铁窗往外望,一个人看到的是泥巴,另一个人看到的却是星星”,当然还有她最爱的“人生原本就不公平”之类的话时,脸上就会浮现这样的笑容。

“刺进她肮脏的阴道里!”威利吼着——威利没有和朋友在一起混的时候,人还蛮好的。他胸前的红眼睛一直瞪着,下面的阴茎似乎也瞪着。

“找泰德如何?”他问,然后几乎啪的一声用手掩住嘴巴。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了。

快跑啊,妈!博比想要大喊,但是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没有嘴巴,没有身躯;他在这里,但是又不在这里,只是像个影子般飞到妈妈身旁。他可以听到莉莎喘气的声音,看到她颤抖、惊恐的嘴唇和扯破的袜子。她一边的乳房被抓伤了,还流着血,而一只眼睛几乎闭起来,看起来好像刚刚和艾比尼或“飓风”海伍德打了几个回合……也许还得同时应付他们两个人。

博比和妈妈最后殊途同归,慢慢想到同样的事情。博比先想到,但是只快了一两秒。

“我要把你开膛剖肚!”里奇大声喊叫。

她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博比也一样。他在这条街上唯一的好朋友只有卡萝尔,但是他不认为妈妈会打电话给葛伯太太,问她能不能让他去过夜,毕竟卡萝尔是女生,谈到过夜的时候,这件事就有很大的关系。至于妈妈的朋友呢?问题在于她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拜德曼先生之外(或许再加上要和他们一起参加研讨会的那两个同事)。莉莎认识很多人,都是她从超市回家的路上或星期五晚上去市区看电影时碰面会打招呼的熟人,但是却没有那种她可以打电话问十一岁大的儿子能否去借住几晚的朋友,也没有任何亲戚,至少博比不晓得她有任何亲戚。

“把你活剥生吃!”迪恩也同意(把音量放到最大),“我要喝你的血,吸干你的内脏!”

“真该死,我就是这么倒霉。”博比的妈妈说。她几乎从来不咒骂任何事情,认为那是“粗话”,是无知的人才会说的话。现在她握起拳头猛敲椅子扶手。“真该死!”

妈妈回头看看他们,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她的鞋子早就不知道掉在哪儿了)。不要,妈妈,博比呻吟着,求求你,不要。

博比向她解释,萨利中了奖,可以免费参加一个星期的夏令营活动,他妈妈也会趁机回威斯康星的娘家——他们已经订好计划了,会搭大灰狗去等等。

莉莎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又打起精神向前看,想要跑快一点。她跑过的墙边贴着一张海报:

“什么夏令营?你在说什么呀?”

协寻宠物猪?

“没有,妈妈。只是萨利中了奖,可以去参加一星期的夏令营。”他嘴里吐出“一——”的元音时,感觉自己仿佛要开始微笑了,但是他硬把笑容压下去。妈妈还凶巴巴地瞪着他呢……而且凶巴巴的神情中藏着一丝恐慌。是恐慌,还是类似的情绪?

莉莎是我们的吉祥物!

“为什么不行?”莉莎瞪了他一眼,“萨利的妈妈以前从来不介意你去他家过夜,你没有不守规矩吧?”

莉莎今年三十四岁!

博比摇摇头:“不行。”

她脾气很坏,不过我们爱她!

“你问问萨利,星期二和星期三晚上能不能住他家?我很确定萨利的妈妈——”

只要你说“我答应”

你是因为紧张才哭吗?博比很好奇。也许吧,如果你是大人的话——尤其是女人。

(或)

“下个星期。我们四个人星期二一大早就得出发,星期四晚上八点钟左右才会回来。所有的会议都在华威旅馆举行,我们也会住在那里——拜德曼先生已经订了房间。我想我已经有十二年没有住过旅馆了,我有一点紧张。”

“里面有钱”

“太棒了!”博比说,“我希望你会学到很多东西。研讨会是在什么时候?”

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博比知道妈妈很想卖房地产。她有很多这方面的书,每天都读一点点,还在有些句子下面画线。但是如果这个机会这么棒,为什么她还要哭呢?

意者请电休斯通尼克5-8337

“是一种会议——大家聚在一起了解关于某个主题的事情,然后互相讨论。这次的主题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房地产趋势。我很惊讶拜德曼先生会邀我,当然库希曼和迪恩早就知道自己要去参加,他们是房地产经纪人。但是唐居然邀我去……”她顿了一下,然后转头看着博比微笑。博比心想,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但是她还是红着眼眶,看起来很奇怪。“我一直很想当上经纪人,现在天外飞来这样的机会……博比,这是我的大好机会,可能也是我们两个人的大好机会。”

(或)

“什么是研讨会?”

带到威廉·佩恩餐厅!

“拜德曼先生邀我和他及库希曼先生、迪恩先生一起去普罗维敦参加研讨会,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好机会。”

找穿外套的下等人!

博比坐下来的时候,心底一阵战栗——她刚刚哭过,而且声音听起来好严肃——但结果却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在博比眼中是如此。

暗号:“我们都吃半生不熟的!”

莉莎点点头,稍微松了一口气。“你明年一定可以参加狮队。”她把针线篮子放到地板上,然后拍拍身旁的空位。“博比,在我旁边坐一会儿,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妈妈也看到这张海报,这一回当她的脚绊到另一只脚时,她真的跌倒了。

“没事。”博比说。他的声音在自己耳中听来颇为不安而且畏缩。“我刚刚去斯特林会馆,棒球队的名单确定了,我今年暑假又被分到狼队。”

起来呀,妈!博比尖叫,但是莉莎没有叫——也许是因为叫不出声音。她沿着褐色的地毯拼命往前爬,还不停回头看,汗湿的头发一撮撮贴在前额和脸颊上,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完全扯掉了,博比可以看到她裸露的臀部——内裤也不见了;更可怕的是,她的大腿后面血迹斑斑。他们把她怎么了?我的老天爷,他们把妈妈怎么了?

“什么事?”她问。“你的脑袋瓜在想什么?”

拜德曼从前面的转角走过来——他找到捷径,跑过来拦截她。其他人则紧跟在她后面。现在,拜德曼先生的那根东西就好像有时候博比早上还没起床上厕所时那样挺立着,只不过他的那根东西很大,长得怪模怪样,而博比现在明白妈妈的大腿为什么有血了。他不想知道,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

怎么回事啊?他想问……但是这样问很不明智,很可能是自找麻烦。博比没办法再像那天在赛温岩那样灵光一闪、透视人心,但是他很了解妈妈,从她沮丧地注视着他的眼神,把面纸愈捏愈紧到几乎紧握成拳,还有从她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一副如果你胆敢违抗便随时要和你大打出手的样子,他都看得出来。

放她走!他想对着拜德曼先生大吼,放他走,你对她的伤害还不够吗?

“妈——?”

拜德曼先生黄衬衫上的红眼睛突然睁大……然后滑到一边。博比是隐形的,他的身躯还留在旋转陀螺下面的这个世界里……但是红眼睛看得到他,红眼睛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博比回家的时候,妈妈又坐在门廊上,这次是在修补家居服的袖子。她抬起头来,博比看到她的眼睛下面肿的,眼睑红红的,手里捏着一张面纸。

“杀掉这头猪,喝她的血!”拜德曼先生声音浊重,几乎不像他平常的声音,他开始往前走。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他往后退。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成年人的危险声音——发出抗议:别人付钱给他就是要他思考这类事情、要他报告这类事情,于是博比叫这声音闭嘴,声音不再出现。

“杀掉这头猪,喝她的血!”库希曼和迪恩也同声附和。

博比站在那里瞪着海报好一会儿,一方面他想要立刻跑回家告诉泰德——不止告诉他这件事,也告诉他跳房子格子旁边的星星和月亮;但另一方面,他心底有个声音说,公园里贴着各式各样的告示——他看到对面榆树上就贴着一张广告,宣传即将在小镇广场举行的音乐会——他如果让泰德为这件事操心就太傻了。这两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交战,仿佛两根木柴相互摩擦,直到他的脑子几乎快着火了。

“杀掉这头猪,吸干她的内脏,吃她的肉!”威利和里奇跟在猎人后面唱着。他们的那根东西像那几个大人一样,已经变成一根根长矛了。

海报上面没有菲尔的照片。

“吃她、喝她、吸她、玩她!”哈利跟着唱。

直接送至海格特大道745号沙加穆尔家!

起来呀,妈!快跑!不要让他们得逞!

(或)

莉莎试图爬起来,但是当她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时候,拜德曼一跃而上,其他人跟着逼近,当他们的手争相撕破她身上的衣服时,博比心想:我要离开这里,要回到陀螺底下我自己的世界里,叫陀螺停下来,往反方向旋转,这样我才可以下去我自己的世界,回到我自己的房间……

如有仁人君子见到菲尔,请电8-8337!

只不过这不是陀螺,即使当梦境开始模糊变暗时,博比心里依然晓得,这不是陀螺,而是一座塔,是静止不动的轴,但世间存在的一切都会附着在上面转动。然后一切都消失了,有好一会儿,周遭是一片慈悲的虚空。博比睁开眼睛,房间里依然阳光灿烂——这是艾森豪威尔总统任期内最后一个六月的星期四早晨。

如果你说“菲尔,快去”,它就会把球捡回来给你!

9.丑陋的星期四

眼神明亮而聪明!耳尖为黑色!

关于布罗廷根先生,有一件事情肯定没错:他很会煮菜。他放在博比面前的早餐——炒蛋、吐司、煎得酥脆的培根——比莉莎做过的任何一顿早餐都好吃(她的拿手菜是煎一堆又大又厚、淡而无味的煎饼,然后泡在杰米姑妈牌糖浆里),而且几乎就像在科隆尼或哈维切餐厅吃到的早餐一样。问题是,博比现在毫无胃口。他不记得梦中的细节了,但他知道那是个噩梦,而且他做梦的时候一定哭了,因为醒来的时候枕头是湿的。不过那不是他今天早上心情低落的唯一原因,毕竟梦原本就不是真的,但是泰德即将离去却是真实会发生的事情,而且他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

菲尔七岁大,棕色毛,胸前有白毛!

“你会直接从街角撞球场那里离开吗?”当泰德端着自己的那盘炒蛋和培根在博比对面坐下来时,博比问道,“你会,对不对?”

协寻威尔士犬菲尔!

“是啊,那样最安全。”泰德开始吃起早餐,但他吃得很慢,而且看不出享受的表情。所以他心里也不好过啰,博比觉得很高兴。“我会告诉你妈妈,我在伊利诺伊的哥哥生病了,她只需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第二天,博比在斯特林会馆填完暑期棒球营的一堆报名表,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联合公园的榆树上钉着一张印制精美的海报:

“你会搭大灰狗吗?”

“因为我觉得她很性感。”泰德说。博比忍不住大笑,泰德有时候真是滑稽。

泰德脸上露出短暂的笑容。“可能会搭火车,别忘了,我现在还蛮有钱的。”

“为什么?”

“哪一班火车?”

“没什么,翻到漫画版吧,博比,我想听《闪电侠》的故事。一定要告诉我今天雅登是怎么打扮的。”

“你最好还是不知道细节比较好,博比。假如你不知道,就不会说出去,也不会在别人的逼迫下说出来。”

“你的意思是?”

博比想了一下,然后问:“你会记得明信片的事吧?”

“你永远没办法知道,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

泰德叉起一片培根,然后又放下去。“我答应你,我会寄明信片,会寄很多明信片。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听起来那个叫艾比尼的家伙会被打得很惨。”

“那么,我们应该谈什么呢?”

“不,不认识,”泰德说,他起初似乎觉得很震惊,后来不禁莞尔,“只是知道他。”

泰德想了一下,然后笑了。他的笑容甜蜜而坦率;当他微笑的时候,博比可以想象当他二十岁、还年轻力壮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你认识他吗?”

“当然是谈谈书啰,”泰德说,“就来谈书吧。”

“是笨蛋。”泰德注视着窗外,朝着传来狗吠声的方向望去。脸上的表情不像他偶尔恍神的时候那么茫然,不过心不在焉。

还不到九点钟就看得出来,今天一定是个大热天。博比帮忙一起洗碗,把碗擦干放好后,他们坐在客厅——泰德的电风扇努力搅动着已经十分倦怠的空气——开始谈书……或者应该说,泰德开始谈书。这天早晨由于没有艾比尼与海伍德拳击赛的干扰,博比饥渴地聆听着泰德的话。虽然泰德说的话他不是完全都懂,但是已经足以明白书籍有自己的世界,而哈维切图书馆并不代表那个世界,只不过是通往那个世界的一扇门而已。

“是什么?”

泰德谈到戈尔丁和他所谓的“反乌托邦奇幻小说”,接着又谈到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提到《时间机器》中的莫洛克族及艾洛伊族和戈尔丁笔下荒岛上的杰克及拉尔夫其实有某种关联;他也谈到“文学存在的唯一理由”,是探讨纯真与经验、善与恶的问题。在这场即兴演讲快结束的时候,泰德还提到一本名为《大法师》的小说谈到了这两种问题(以通俗的方式),这时候他突然住嘴,然后摇摇头,好像要清一清头脑。

“克兰丁斯特是‘卡麦’。”泰德说。

“你怎么了?”博比喝了一口沙士。他还是不太喜欢沙士,不过冰箱里只有这种饮料,而且还冰得凉凉的。

在这篇报道中,艾比尼说他可以了解为什么自己居于劣势——他的速度已经加快了,但上次他在拳击赛中因为被判“技术性击倒”而落败,所以有些人认为他已经过气了。当然,他知道海伍德比他强,是年轻拳击手中的厉害人物,但是他一直努力训练自己,每天拼命跳绳,并和一个移动速度和出拳速度都与海伍德不相上下的家伙对打。整篇文章中充斥着“拳击赛”和“决心”之类的字眼,形容艾比尼“勇气十足”。博比看得出来,文章的作者认为艾比尼会被打得很惨,因此为他感到难过。“飓风”海伍德没有接受采访,但是他的经纪人,一个叫克兰丁斯特的家伙(泰德教博比怎么念这个名字)说,这可能是艾比尼的最后一场拳击赛。“他也曾有过风光的日子,不过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克兰丁斯特说,“如果艾比尼能撑到第六回合,我要叫我的孩子不要吃晚餐,早点上床。”

“我在想什么啊?”泰德把手放在额头上,仿佛头忽然痛了起来。“那本书根本还没写出来呢!”

泰德一面辛苦地把下巴刮干净,一面注意聆听。博比不觉得这个报道有什么吸引力——毕竟谈的不是弗洛伊德·帕特森或英厄马尔·约翰松的事(萨利都管这个瑞典籍重量级拳王叫“英吉宝贝”)——不过他还是乖乖念这篇报道。“飓风”海伍德和艾比尼的十二回合争霸战预定下星期三晚上在麦迪逊花园广场举行。两位拳击手的纪录都很辉煌,但是外界认为年龄或许会是关键因素:二十三岁的海伍德将对抗三十六岁的艾比尼。这场比赛的赢家或许能在秋天,可能差不多在尼克松赢得总统宝座的时候,有机会争夺重量级拳王宝座。(博比的妈妈说尼克松一定会赢,而且这是好事——别管肯尼迪是不是天主教徒了,他太年轻,很容易变得太过急躁。)

“你为什么这样说?”

“好,麻烦你念一下这段新闻。”

“没什么,我在胡言乱语。你要不要出去玩玩、舒展一下身体?我要躺一会儿,昨天晚上没睡好。”

“艾比尼尝到当落水狗的滋味。”

“好。”博比猜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即使是热空气)可能对他有好处。尽管泰德说的话很有趣,但他已经开始觉得四面墙壁好像逐渐向他逼近,他猜想,这全是因为知道泰德即将离开的缘故。他心底低声吟唱着小小的悲歌:知道他即将离去。

“我对洋基队和参议员队的交易毫无兴趣。”

当博比回房拿棒球手套时,他想到了街角撞球店的钥匙圈——他要把钥匙圈送给卡萝尔,让她知道他们俩现在算是一对了。然后他想起哈利、里奇和威利,他们一定在外面某个地方游荡,如果不小心被他们逮到,可能会被揍得半死。两三天来,博比第一次希望萨利在身边。萨利虽然也是小孩,但是他很强悍。哈利和他的朋友可能会揍他,但是萨利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可是萨利正在参加夏令营,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

“洋基队从参议员队手中买到内野手。”

博比从来没有考虑过要一直待在屋子里——他不可能整个夏天都躲着威利这伙人,这样做太愚蠢了——但是出门时,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随时注意他们有没有在附近,只要看到他们过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噢,不要。”

由于脑子里想着这件事,博比离开一四九号时就没有再想到从“那边”带回来的纪念品;那个钥匙圈躺在浴室架上的漱口杯旁边,就在前一晚放的位置。

“小明星出车祸命丧欧洲。”

他几乎踏遍了整个哈维切镇——从步洛街走到联合公园(今天在第三球场没有看到圣盖伯利的学生,换成退伍军人协会的球队在那儿做打击练习,在艳阳下挥赶苍蝇),从公园走到小镇广场,又从小镇广场走到火车站。当他站在天桥下的书报摊翻阅平装书时(只要不去碰经营书报摊的伯顿先生口中的那些“商品”,他就会让你站在那儿看书),汽笛声突然大作,把他们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我很高兴你会这么说。我认识一些人,他们的螺丝不止松了,而是整个不见了;事实上,这样的人还挺多的。他们通常都具有病态,有时候令人惊讶,有时候很吓人,但是他们一点也不好笑。手推车排排站,真是的。其他还有什么新闻?”

“天哪,怎么回事啊?”伯顿先生愤慨地问,他把好几盒口香糖打翻在地上,现在弯下腰去捡起来,“现在不是才十一点十五分吗?”

“不是啊,我替螺丝松掉的人感到难过。”

“确实提早了。”博比说,然后就离开书报摊了;他现在没有那么爱浏览那些书了。他走到瑞佛大道,进踢踏面包店买半条昨天剩下的面包(只要两分钱),顺便问问萨利的情况。

“听起来安德森先生好像患了精神官能症——就是一种精神疾病。你认为精神出问题是很好笑的事情吗?”

“他很好,”萨利的大哥乔奇说,“我们星期二收到一张明信片,说他很想家,想赶快回来。星期三又收到一张明信片,说他在学潜水。今天早上收到的这张则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想永远都待在那里。”他大笑;乔奇是个高大的二十岁爱尔兰男孩,有着爱尔兰人的壮硕肩膀和手臂。“他想要永远都待在那里,但是如果他一直待在那里,老妈会想死他的。你要拿一些面包去喂鸭子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啊,就像平常一样。”

“真是够了。”泰德说,他用热水冲洗刮胡刀,然后把刮胡刀移到涂满泡沫的颈部。“居然用这种自鸣得意的小镇幽默来嘲讽强迫性偷窃的病态行为。”

“别让那些鸭子咬你的手指,那些可恶的鸭子身上有病,它们——”

“昨天晚上,当警察来到哈维切镇男子安德森的家中时,他向警察说明了自己的嗜好,他声称自己喜欢收集超市的购物推车。‘他说得很有趣,’哈维切警察局的马洛伊警官说,‘但是我们不太满意的是,他收集的某些购物推车来路不太正当。’结果,安德森先生后院的五十几部手推车中,至少有二十几部是从哈维切镇的A&P超市和托托杂货店里顺手牵羊回来的,甚至还有几部是从斯坦斯伯里的IGA超市偷来的。”

这时候,小镇广场市政大厦的大钟响起了正午钟声,虽然还差一刻钟才到正午。

“念第一段给我听,博比。”

“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乔奇说,“先是汽笛提早鸣响,然后这该死的大钟也发神经了。”

“手推车排排站,本地男子被逮?”

“也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博比说。

“吃早餐以前听这条新闻?谢谢你,不必了。”

乔奇满脸疑惑地看着博比,“好吧……好歹也算是个解释。”

“越南军事冲突恶化?”

是啊,博比一面走出去一面想,而且这个解释比其他某些解释安全多了。

星期一,妈妈上班后,博比到楼上读报给泰德听(泰德的视力其实还不错,可以自己看报,但泰德说他愈来愈喜欢博比读报的声音,也很享受可以一边刮胡子、一边听他读报的乐趣)。泰德站在小小的浴室中,把门打开,刮着脸上的泡沫,而博比则念着报上不同版面的标题。

博比沿着瑞佛大道往下走,一面走一面咀嚼着面包。等到他在休斯通尼河畔找到椅子坐下时,已经把大半条面包吞下肚了。鸭子摇摇摆摆地从芦苇中跑出来,博比开始把剩下的面包撒在水面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鸭子贪心地冲过去,低头啄食面包屑。

5.博比读报·有白色胸毛的棕色小狗·莉莎的大好机会 步洛街夏令营·令人不安的一周·前往普维敦斯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昏昏欲睡,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觉得更困了。前一晚虽然睡了一觉,仍然没有充分休息,于是他双手装满面包屑,开始打起盹来。鸭子吃完草地上的面包屑之后朝着他走过来,嘴里低声呱呱叫着。十二点二十分的时候,小镇广场的钟敲了两下,镇上的人纷纷摇头,互相探询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博比愈来愈困,所以当阴影整个笼罩在他身上时仍浑然未觉。

当广场上提早响起的阵阵钟响连最后一声都逐渐消逝在风中时,博比也睡着了。

“喂,小鬼。”

也许她真是我的女朋友,博比想,或许她终究还是我的女朋友。

说话的声音低沉而紧张,博比吓了一跳,倒抽一口气坐了起来,双手一摊,剩下的面包屑撒了一地,肚子里似乎又开始万蛇钻动。尽管瞌睡虫刚被吓醒,他很清楚这个人不是威利、里奇或哈利,但却暗自希望来的人是他们三个人之中任何一个,甚至三个人一起来也没关系。挨揍不见得是最可怕的事情,不,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天哪,他刚刚为什么要睡着了呢?

他觉得自己大概没办法马上入睡,不过今天还真发生了不少事情——和妈妈吵架、从那个玩三张纸牌戏法的赌徒手中赢了钱、摩天轮上的初吻——于是他开始愉快地进入蒙眬状态。

“小鬼。”

好吧,如果不是市区的时钟快了一点,就是我的闹钟慢了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床睡觉吧。

鸭子踩在博比的脚上,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它们呱呱乱叫,展翅在他的脚踝和胫骨边乱拍一阵,但是他却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他可以看到前面那片草坪上出现人头的影子,这个人就站在他后面。

远处,小镇广场那儿敲起十点整的钟响。博比转过头看看桌上的闹钟,那个大笨钟还指着九点五十二分。

“小鬼。”

小心哪,博比——一不小心,你就会像泰德那么疯,成天只想着那些下等人。

博比慢慢转身。这个人的外套应该是黄色的,而且上面某个地方会画着一只眼睛,一只瞪大了眼的红眼睛。

“不,这只是读心术而已。”他低声说,然后全身发抖,仿佛全身的晒伤都结成冰。

但是这个男人穿的是褐色夏装,外套被他那日渐肥大的小腹给撑了开来。博比立刻明白,这人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因为他的眼睛后面没有发痒,视野中没有出现黑线……最重要的是,这人不是假扮成人形的怪物;而确实是个“人”。

只是他怎么会知道妈妈把钱夹在衣柜最上层的施乐百商品目录内衣页?甚至他怎么会知道那里有一本商品目录?妈妈从来不曾告诉他,也不曾提过她用蓝色水瓶存硬币的事,但是当然啦,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很多年了,他的眼睛又没瞎,虽然有时候总觉得妈妈当他是瞎子。但是商品目录呢?硬币累积到一定数量,就换成钞票,然后夹在商品目录中?他不可能知道这样的事情,但是当他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播的流行歌从《地球天使》换成了《黄昏时分》,他知道目录就放在那里;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知道,所以他的脑子里就出现这个信息。在摩天轮上,他也知道卡萝尔想要他再亲吻她一次,因为那是她的初吻,而她当时却不够专心,结果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初吻就结束了。但是,知道这些事情不表示他能看到未来。

“什么事?”博比问,声音低沉而含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睡着了,而且完全恍神。“有什么事吗?”

博比一旦了解这点,其他的一切就豁然开朗。其实是再明显不过了,但是他一直玩得很开心,而且……你不会去质疑你知道的事情,对不对?你也许会质疑这种“灵光一闪”式的直觉——那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直觉——但是你不会质疑你知道的事情。

“你让我帮你吹,我就给你两块钱。”穿褐色西装的人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我们可以到那棵树后面,没有人会看见,你会很喜欢的。”

关键在于,麦奎恩先生每次都知道红心皇后会放在那个位置,所以我也知道。

“不要!”博比说,同时站了起来。他不是百分之百确定穿褐色西装的人话里的意思,但是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鸭子纷纷往后退,但是实在是难以抗拒面包的诱惑,于是又回来在博比脚边跳来跳去,啄食面包屑。“我要回家了,我妈妈——”

蕾安达的爸爸称之为“灵光一闪”,他曾经靠这样猜中乐透号码,赢了五十块钱。博比同意蕾安达的话,那是“灵光一闪”,没错,我有这种“灵光一闪”的直觉,但是他不能靠猜中乐透号码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关键在于……

那个人走近一点,手上还拿着皮夹,仿佛决定把所有的钱都给博比。“你不必替我吹,我会替你吹。来吧,怎么样?我给你三块钱。”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忽高忽低,一会儿像在笑,一会儿又似乎快哭出来了。“有了三块钱,你可以看一个月的电影。”

那天晚上,博比又摊开双腿,像个大字般仰卧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天花板。他的窗户是开着的,微风把窗帘吹得来回晃动,邻家窗口传来了“五黑宝合唱团”的歌声:“在夕阳余晖中,我们在穹苍下约会。”更远处则有飞机的引擎声隆隆作响,还传来号角声。

“不要,真的,我——”

他就是有一种直觉。

“你会很喜欢的,每个男孩都很喜欢。”他伸手想抓住博比,博比突然想到泰德那次抱住他的肩膀,把手放在他的后颈背,把他拉过去,直到两人的距离贴近得几乎可以亲吻了。那次和现在的情形不同……但是又很像,在某个方面来说很像。

她很惊讶地看着他。“我很好,博比。”她对他微笑,博比也报以微笑。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因为他一点也不觉得妈妈很好,事实上他很确定她不太好。

博比不假思索就弯腰抓起一只鸭子,鸭子吃惊地呱呱乱叫,慌乱地猛拍翅膀,两脚乱踢,他看了鸭子一眼,就把鸭子往那人身上丢过去。那人大叫一声,连忙用手挡住脸,结果手上的皮夹掉在地上。

“我猜他不喜欢吧。”博比说,“妈妈,你还好吧?”

博比拔腿就跑。

“我今天都没有看到你的朋友。”她一边说,一边转紧婴儿油的瓶盖,“我知道他在楼上,因为可以听到收音机在转播洋基队的球赛,但是你不认为他应该到门廊上坐坐吗?那里凉快多了。”

他穿过小镇广场,回家的路上他看到糖果店外面的电话亭贴着一张海报。他走过去,惊恐地读着上面的字。他不太记得昨晚的梦了,但是类似的东西曾经出现在梦中。他很确定。

他跟着妈妈走进屋里,脱掉衬衫站在妈妈前面,莉莎则坐在沙发上,把芳香的婴儿油涂抹在博比的背上、手臂上、脖子上——甚至脸颊上。感觉真好,博比又开始想着他是多么爱妈妈、多么喜欢被妈妈抚摸的感觉。他很好奇如果妈妈知道他在摩天轮上吻了卡萝尔,她会怎么想?她会微笑吗?博比认为她听了不会微笑。如果她知道麦奎恩和纸牌的事情——

你见过布罗廷根吗!

她摸摸他的脸颊,然后摇摇头。“看看你漂亮的皮肤变成什么样子了。绝对不要把自己晒成这样。进来吧,我帮你擦一点婴儿油。”

他是一只老杂种狗,我们很爱他!

“没关系,妈。”

布罗廷根的毛是白色的,眼睛是蓝色的!

“很好。孩子,你听好……很抱歉今天早上和你吵架,我很讨厌星期六还要去加班。”她恨恨地说出最后一句。

对人很友善!

“很开心。”博比说,心想:怎么了,妈,你才不在乎我在海滩玩得怎么样呢,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他看不出来。

会吃你手上的面包屑!

“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啊,博比?”

如有仁人君子见到布罗廷根!请电

但是博比看得出来,妈妈不再生他的气了,这样就好了。

休斯通尼克5-8337!

博比回家的时候,看到妈妈交叉两腿,坐在门廊上。她已经换上周末的家居服,眼神忧郁地望着街上。她对卡萝尔的妈妈挥挥手,看着安妮塔把车开进自家车道,博比走上人行道。他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安妮塔的先生虽然在海军服役,不过她至少还有先生可以依靠;还有,安妮塔有一辆休旅车,而她却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如果要到远一点的地方就得搭巴士,或是在需要去布里吉港的时候搭出租车。

(或)

“我猜是吧,”博比说,“也许我也突然灵光一闪。”

直接带他到海盖特大道745号!

“我老爸不是很爱赌的人,但是他偶尔对数目就是有一种直觉,他说那是灵光一闪。碰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去赌一把。有一次他赢了五十块钱,替我们买了整个月的日用品。你刚刚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形,对不对?”

找沙加穆尔!

“什么是灵光一闪?”

将致赠丰厚酬劳,聊表谢意!

“你突然灵光一闪。”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博比心想,他伸手扯下电话亭张贴的海报,看到前面哈维切戏院遮檐下的电灯泡上悬挂着蓝色的风筝尾巴。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我根本不该出门的,真该躺在床上不要起来。

博比很谨慎地看看她,不予置评。

“休斯通尼克5-8337”和另外那张关于“菲尔和威尔士柯基犬”的海报一样……只是哈维切镇上是否真有休斯通尼交换机,博比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些电话号码属于哈维切交换机,有些则属于联合交换机,但是休斯通尼呢?不对,这里没有,布里吉港也没有。

回家的路上,卡萝尔和朋友一直以崇拜的眼光看着博比,萨利则是又困惑又佩服。博比觉得很不自在。有一度,蕾安达也转过头来,紧盯着他。“你不是只靠猜的。”她说。

他把海报揉成一团,丢进转角漆上了“保持环境清洁”字样的垃圾桶中,但是在街的另一边又看到同样的海报;再走远一点,发现街角的邮筒上贴着第三张海报。他仍旧撕掉海报。下等人要不就是愈来愈接近,要不就是感到愈来愈绝望,又或许两者皆是。泰德今天千万不能出门,博比得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得做好逃亡的准备,博比得告诉他这个消息。

“是啊、是啊,去吧,孩子。”麦奎恩先生现在就像其他摆摊子的人一样,立刻转头往后望,开始寻找新的顾客。

博比穿过公园,由于急着赶回家,几乎跑了起来,因此经过棒球场时,差一点没听到左边传来微弱、喘息的哭声:“博比……”

“如果我再试一次就一定会输。”博比说,“谢谢你,麦奎恩先生,这个游戏很好玩。”

他停下脚步,望着旁边的树丛,昨天他开始抽噎时,卡萝尔就是带他躲进这里。哭声再度响起,他才明白真的是卡萝尔。

“我们真的得走了。”安妮塔匆匆地说。

“博比,如果是你的话,拜托来帮帮我……”

“是啊,”麦奎恩说,“你真的很会猜,想要再猜一次吗,博比?有一笔财富等着你来拿唷!”

博比钻进水泥道旁的树丛中,眼前的景象令他讶异地把手套掉在了地上。那是阿尔文·达克戴的那种棒球手套,后来就不见了,他猜一定是有人经过这里的时候把手套捡走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那天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中,棒球手套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麦奎恩先生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原本也不会伤害他们——他也许是下等人,但却不会伤害别人;他从来不会屈起修长的手指和别人拳头相向——但是博比不想令他闷闷不乐,只想赶快脱身。

卡萝尔坐在昨天安慰博比的那棵榆树下,双膝屈在胸前,脸色死灰,黑眼圈让她看起来好像浣熊一样。一丝鲜血从她鼻孔中缓缓流下,她把左手臂搁在小腹上,使得上衣紧贴在胸前即将在一两年后发育成乳房的两点突出上,右手则捧着左手肘。

“你知道,我真的只是猜的。”博比一边把钱扫进手中、一边对麦奎恩说,然后他把钱放进口袋里,口袋沉甸甸的。早上和妈妈的争吵现在显得很愚蠢,他回家的时候身上带的钱比来时还要多,但这没有什么意义。“我很会猜。”

她穿着短裤和长袖罩衫。后来博比认为事情的发展有很大部分要怪罪那件愚蠢的罩衫。卡萝尔穿上那件罩衫一定是为了防晒,除非是为了这个理由,否则有谁会在这样的大热天穿长袖上衣出门?不知道是她自己挑了这件上衣,还是葛伯太太逼她穿的?但是,谁挑的有那么重要吗?当博比后来有时间思索这件事时,他觉得很重要。的确很重要。

“我很乐意把这门生意让给你做。”麦奎恩一边咆哮,一边还是把手伸进口袋里再掏出一把零钱——这一回是更大的一把——然后把博比赢的钱一一数给他。“喏,”他说,“九毛钱,去买杯酒喝吧!”

但是就目前而言,长袖上衣完全无关紧要,他在第一时间唯一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卡萝尔左手臂上方似乎不止一个肩膀,而是有两个肩膀。

蕾安达继续说:“我的做法是,我会告诉广场上每一个想了解内情的人,你是个骗子。我会叫你九毛钱麦奎恩,你认为这样会对你的生意有什么帮助吗?”

“博比,”她眼中闪着泪光对他说,“我觉得好痛。”

只有博比明白,不是钱的问题。麦奎恩先生有时候输的钱比这个数目还多。他输钱的时候,有时候是为了设局骗人,有时候则是脱身之计。麦奎恩光火的原因是他居然败在洗牌上,他不喜欢在洗牌的赌局中输给一个孩子。

她显然受到很大的惊吓,博比也是,现在完全只能凭本能行事。博比想要扶卡萝尔站起来,但她痛得尖叫——天哪,她的叫声真是可怕。

“叫警察?我可不要。”蕾安达说,根本不管安妮塔说了什么,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麦奎恩。“只不过要从口袋里掏出区区九毛钱而已,你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的老天!”

“我去找人来帮忙,”他说,一面把她放下,“你坐在这里别动。”

“也许,我们应该就这样离开算了。”安妮塔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她摇摇头——很小心地不动到手臂。因为疼痛加上惊恐,她的蓝眼睛几乎变成黑色。“不要,博比,不要,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万一他们又回来怎么办?万一他们又回来把我伤得更重怎么办?”在那漫长而炎热的星期四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博比在惊吓中已经有一部分不太记得了,但是这部分却始终记忆鲜明:卡萝尔望着他说,万一他们又回来把我伤得更重怎么办?

“如果我不付呢?”麦奎恩先生问,对着蕾安达皱眉头,“你要怎么样?叫警察吗?”

“但是卡萝尔……”

“这样一来,你总共欠吹牛大王博比九毛钱。”蕾安达说,“你要付钱吗?”

“我可以走,只要你帮我,我可以走。”

蕾安达从博比的肩上伸手过去把牌翻过来,是红心皇后。这次所有的孩子都一起鼓掌,热烈的掌声令麦克郭先生的眉头更加深锁。

博比把手环在卡萝尔腰部撑着她,希望她这次不会再尖叫了。她的尖叫声真是可怕。

麦奎恩没有把纸牌翻面,而是稍微转过头去看着广场。原本的笑容变成怒气——他嘴角往下一撇,眉头深锁,连帽子上原本前后晃动、神气活现的塑料花现在似乎都变得闷闷不乐。“从来没有人能识破我洗的这手牌。”他说,“从来没有人能够赢我。”

卡萝尔用背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左手臂动了一下,奇怪的双肩隆起又塌下。她呻吟了一下,但没有尖叫,感谢上帝。

“我就是知道。”博比说。

“你最好停一下。”博比说。

“你怎么知道?”麦奎恩先生说,他的笑容不见了。“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不行,我想离开这里。帮帮我,博比。噢,老天,好痛!”

博比立刻指着右边的牌说:“这张。”

她整个人站起来之后,情况似乎好一点。他们肩并肩慢慢走出树丛,仿佛结婚礼堂上的新人般踏着缓慢而庄严的步伐。走出树荫,外面似乎比刚刚更加炎热,阳光明亮得刺眼。博比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一群小孩在公园一角唱着歌,但棒球场四周空无一人:没有小孩,没有推着娃娃车的妈妈,也看不到雷默警官的踪影;雷默警官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买冰激凌和花生请小孩吃。此时此刻,大家都受不了外面的高温,全躲在屋子里。

纸牌停了下来,麦奎恩扬扬眉,看着博比,嘴角有一丝微笑,但是他呼吸急促,上唇挂着几滴汗珠。

他们慢慢走着,博比仍然用手环着卡萝尔的腰,沿着小径朝步洛街走去。步洛街的坡道也空无一人;柏油路面微微闪烁,仿佛焚化炉上方飘浮的空气。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行人或车辆。

纸牌在他手中飞快移动,模糊成一片粉红色。博比听到萨利在后面低呼:“老天爷!”卡萝尔的朋友蒂娜以一种不赞同的滑稽音调说:“太快了!”博比仍然注视着纸牌,但只不过因为他觉得大家都期望他这么做。麦奎恩先生这一回嘴里不再说个不停,这倒是让博比松了一口气。

他们踏上人行道,博比正想问卡萝尔有没有办法过马路,她尖着嗓子喃喃地说:“噢,博比,我快昏倒了。”

麦奎恩先生又看了博比好一会儿,博比的冷静自信显然令他有些困扰。然后他抬起手来,调整一下帽子,然后伸出手臂,好像《快乐旋律》中有一集兔八哥要在卡内基厅演奏钢琴之前的动作一样。“注意了,吹牛大王,这一回我会毫不保留地让你看看我的全套本领。”

博比紧张地看着卡萝尔的眼球往上吊,眼白翻起,身体不住地前后晃动,仿佛快被砍倒的树。他不假思索就弯下腰,在卡萝尔两腿一软时从背部和臀部接住她。他站在卡萝尔右边,所以接住她的时候就不会弄痛她的左手臂。卡萝尔仍然用右手捧着左手肘,让左手臂保持固定。

“当然要。”博比说。如果卡萝尔或萨利说他爱吹牛,他一定会大声抗议——所有他崇拜的英雄,从约翰·韦恩到幸运之星到太空巡警,全都很谦虚,都是在拯救了全世界或一列篷车队之后,只是不以为意地发出一声“哎!”的那种人。但是面对麦奎恩,他觉得不需要为自己辩解,麦奎恩不过是个穿蓝色短裤的下等人,而且可能还是个扑克牌老千。博比脑子里压根儿没有想要吹牛,他也不认为这件事和他爸爸的中张顺子一样;中张顺子靠的不过是希望和臆测罢了,如果照哈维切小学看门人查理的说法,不过是“傻子的牌戏”罢了,查理很乐意教博比玩很多萨利和丹尼不知道的牌戏——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是靠猜测。

卡萝尔长得和博比差不多高,甚至比博比还高,两人的体重也相差无几。手里抱着卡萝尔,博比照理应该没有办法走到对街,即使摇摇晃晃都不成,但是一个人在惊恐中会激发出惊人的潜力。博比抱着卡萝尔在炙热的六月艳阳下快步跑着,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问他小女孩怎么了,也没有人伸出援手。他可以听到艾许大道上的汽车声,但身旁的这个世界阴森得有如小说中的米德维奇村,所有村民都在突然间陷入沉睡中。

麦奎恩笑了。“这孩子真会吹牛!再过五年都还是嘴上无毛,但已经是个吹牛大王了。好吧,吹牛博比,怎么样?要不要再赌一把?”

博比完全没有想到要抱着卡萝尔去找她妈妈,葛伯家在上坡路更远一点的地方,但主要原因倒不在此,这时候博比脑子里只想到泰德。泰德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我会趁赢钱的时候见好就收。”博比告诉她。

当他爬上门廊前的台阶时,刚刚突然而来的神力开始消退,于是摇晃了一下,卡萝尔奇怪的肩膀再度隆起。她在博比的臂弯中僵直了身子,哭出声来,睁开原本半闭的眼睛。

“要不要趁赢钱的时候见好就收?”安妮塔问,但是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完全忘了要趁塞车前回家这档子事了。

“快到了,”博比喘着气告诉她,几乎不像他平常的声音,“就快到了。对不起,我晃了一下,但是就快——”

“可以吗?”博比问安妮塔。

门开了,泰德走出来。他穿着灰色裤子和汗衫,吊带裤的吊带垂在膝盖上晃来晃去,脸上露出惊讶而担心的神情,但并不害怕。

麦奎恩若有所思地对博比笑了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不错嘛,孩子,今天一整天我还是第一次被打败,因为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他在零钱里挑了一枚两毛五的硬币和一枚一毛钱的硬币出来,放在博比原先的一毛五旁边。“想要钱生钱吗?”他看博比好像不明白,“你想要再玩一次吗?”

博比奋力爬上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往后晃了一下,在那可怕的刹那间,他以为自己会摔下去,栽在水泥地上摔破脑袋。但是泰德抓住他,让他站稳身子。

卡萝尔兴奋地拍手、跳上跳下。蕾安达尖叫一声,猛拍博比的背。“好小子,真有你的!”

“把她交给我。”泰德说。

“见鬼了!”萨利大叫。

“先站到这边来。”博比喘着气说。他的手臂有如吉他绷紧的弦般,肩膀则像着火一样。“那边是她受伤的部位。”

麦奎恩对萨利视若无睹,他只是看着博比,博比也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麦奎恩把手伸出去,把博比指的那张牌翻过来。是红心皇后。

泰德绕过来站在博比旁边。卡萝尔看着他们,金发散落在博比的手腕上。“他们把我打伤,”她低声对泰德说,“威利……我要他叫他们住手,但是他不肯。”

萨利呻吟道:“是中间那张,笨蛋,这次我一直盯着那张牌。”

“不要说话,”泰德说,“等一下你就没事了。”

“那里。”博比说,指着最左边那张。

他从博比手中温柔地接过卡萝尔,但不可避免地还是稍微摇晃到她的手臂。卡萝尔的右肩又隆起两团东西,她呻吟着,开始哭泣,鲜血从右鼻孔滴下来,在皮肤上留下鲜红的血滴。博比脑中闪过前一晚的梦境:那只眼睛,红色的眼睛。

“纸牌动起来了,纸牌慢下来了,纸牌停下来了。现在要考考你。”三张红色纸牌又排成一列。“博比,告诉我,红心皇后藏在哪儿?”

“替我挡住门,博比。”

他白皙灵活的手指不停翻弄着三张牌,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博比看着纸牌在桌子上快速移动,但是并没有认真去追踪红心皇后的动向,他不需要这么做。

博比把门大开着,泰德抱着卡萝尔穿过前厅,走进博比家中。这个时候莉莎正好在哈维切车站下火车,往缅因街的出租车招呼站走去,她好像体弱多病的病人一样拖着步子慢慢走着,两手各提着一件行李。

“那么就开始了。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一起躲起来了,男生没什么用,只要找到女生躲在哪里,你的钱就变两倍。”

经营书报摊的伯顿先生刚好站在门口抽烟,他看着莉莎走下阶梯,掀起帽子上的面纱,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轻轻拍了拍脸;她每碰一下脸就眨一眨眼睛,脸上虽然化了浓妆却无济于事,只让别人更加注意到她脸上发生了什么事。面纱就比较管用了,但也只能遮住脸的上半部。现在她再度放下面纱,走近在那儿等候的三辆出租车中的第一辆,司机下车来帮她拿行李。

“我想是吧。”

伯顿很想知道是谁这样对待她。不管是谁干的好事,他希望警察现在正好好修理那个人,对女人做出这种事的男人活该如此。伯顿认为,会这样对待女人的男人一定要受到严惩,绝对不能稍加宽贷。

“把硬币放在这里,博比,这样大家才看得到,”麦奎恩说,“这些硬币看起来没问题,准备好了吗?”

博比以为泰德会把卡萝尔放在沙发上,结果却不是。客厅里有一张直背椅,而泰德就坐在那里,把卡萝尔放在腿上,他抱着她的姿势,就好像百货公司坐在宝座上的圣诞老公公把小孩子抱在腿上一样。

“好吧,博比,”安妮塔说,她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很想玩的话。”

“除了肩膀之外,还有哪里受伤?”

“啊,该死,”蕾安达说,她捏一捏博比的脸颊,“天哪,这些钱够理一次头发了。就让他把钱输光光吧,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他们打我的肚子,还有腰部。”

安妮塔看看蕾安达。

“哪一边?”

“孩子,”麦奎恩说,“我连几分钱都赌过,而且觉得很开心。”

“右边。”

博比把手伸进口袋里,从面纸下面掏出三枚五分钱硬币。“我只剩这么多了,”他先把钱给安妮塔看,然后给麦奎恩先生看,“这样够不够?”

泰德温柔地将卡萝尔的上衣从右边拉起,当博比看到她身上那道瘀青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立刻认出是球棒的形状,他知道那是谁的球棒:是哈利,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笨蛋,老幻想自己是罗宾汉。哈利和里奇、威利在公园碰到卡萝尔,里奇和威利抓着她,让哈利用球棒猛打。三个人纵声大笑,叫她葛伯宝宝。也许一开始只是开开玩笑,后来就失控了。这和《蝇王》的情节不是很像吗?事情的发展渐渐失控。

“葛伯太太?”博比问。刹那间,他想到他的妈妈曾经嫁给从没碰过不喜欢的中张顺子的男人,如果妈妈现在看到儿子站在麦奎恩先生的牌桌旁,那一头象征葛菲家冒险天性的红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知作何感想。博比现在知道什么是“中张顺子”了,也知道什么是“同花”和“葫芦”。他问:“我可以试试看吗?”

泰德碰碰卡萝尔的腰部;张开粗大的手指慢慢滑过她身体侧边,同时歪着头,仿佛不是在碰触,而是在倾听。或许他的确是在倾听。当他的手碰触到卡萝尔瘀青的地方时,卡萝尔喘着气。

“我想我们都比完了。”安妮塔说,她挤出一丝微笑,然后一只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睡眼惺忪的儿子肩上,推着他们转过身去。

“痛吗?”泰德问。

麦奎恩把牌翻开,是黑桃国王,他把蕾安达的钞票收到口袋里。这一回,红心皇后在最左边。赚进了一块两毛五的麦奎恩对着哈维切镇来的这伙人微笑着,帽缘的塑料花在带着咸味的海风中频频点头。“接下来换谁?”他问,“还有谁的眼力想要和我的手比快?”

“有一点,但没有肩膀那么痛。他们打断了我的手臂,对不对?”

“我想说那是货真价实的一块钱钞票,我很遗憾看它落入你手中。”蕾安达回答,然后用手指着中间那张牌。

“没有,我不认为你的手臂断了。”泰德回答。

“没有,”麦奎恩说,“我是在和你比谁快。现在……你怎么说?”

“我听到啪啦一声,他们也听到了,所以才会溜掉。”

蕾安达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看看桌上的牌,又看看麦奎恩,然后再看看纸牌,目光又转移到那张一元美钞上,纸钞躺在桌边,在柔和的海风吹拂下微微晃动。“你骗我,”她说,“对不对?”

“我知道你一定听到了那个声音。”

“遵命。”麦奎恩说,然后三张红色纸牌开始在他手中快速移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各种不同的角度),最后又把三张牌排成一排。这次博比惊讶地发现,每张牌上面都有小小的折痕。

卡萝尔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的脸色依然很苍白,但是整个人似乎冷静下来了。泰德把她的上衣拉到手肘处,观察她的瘀伤。博比心想,他和我一样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形状。

“我告诉你,我对这些把戏很在行,”蕾安达说,“出手吧!”

“他们总共有多少人,卡萝尔?”

“蕾安达,你不觉得——”安妮塔想劝阻她。

三个,博比心想。

“去你的,”蕾安达说,“再问我一次,我还是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沙——三个。”

“在你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很甜。”麦奎恩多愁善感地说,蕾安达刚从钱包里掏出钞票,他就一把抓过钞票,冷静地对着灯光检查了一番,然后把钱放在纸牌左边。“看起来没问题,”他说,“亲爱的,我们开始玩吧。你叫什么名字?”

“三个男生?”

“幸好是这样,”蕾安达说,“否则他会拿走你身上每一样值钱的东西,最后你身上只剩一条小短裤。”女生全都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萨利羞红了脸。蕾安达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反应,继续说:“我住在麻省的时候,在里维尔海滩工作过一段时间。我告诉你们这里面变的是什么把戏。要不要赌一块钱啊?还是这个数目对你来说太甜吃不消了?”

她点点头。

“我……我没钱了。”萨利垂头丧气地说。

“三个大男生对付一个小女孩。他们一定很怕你,以为你是一头狮子。你是不是狮子,卡萝尔?”

萨利指着最右边的那张牌。不对,萨利,博比在心里喊着,麦克郭翻开那张牌,是黑桃国王。他接着又翻开最左边的牌,是梅花杰克。红心皇后是中间的那张。“孩子,真抱歉,这次稍微慢了一点,没关系,既然已经暖身了,要不要再试一次?”

“真希望我是,”卡萝尔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真希望我可以大吼一声把他们吓跑。他们弄伤我了。”

他们认为帽檐装饰了羽毛的帽子很高级,博比还记得泰德这样说过。这种人会在小巷里撒尿,在看球赛的时候用纸袋装着酒瓶递给别人。麦奎恩的帽子上装饰着一朵可笑的塑料花,而不是羽毛,也没有看到酒瓶……但是他口袋里有个酒瓶,小酒瓶,博比很确定。当长日将尽、顾客慢慢散去,眼睛和双手之间的灵敏协调不再那么重要时,麦奎恩会愈来愈频繁地偷喝几口酒。

“我知道,我知道。”泰德的手滑到她的侧边捂住瘀青的部位,“吸一口气。”瘀青在泰德手中肿胀起来;从泰德被尼古丁熏黑的手指缝间,博比可以看到紫色的瘀青。“这样会痛吗?”

萨利伸出手想指牌,然后又把手缩了回来,皱着眉头。现在,有两张纸牌角上都有小小的折痕。萨利抬头看看麦奎恩,他交叉着双臂,麦奎恩的脸上则挂着微笑。“慢慢来,孩子,”他说,“今天早上生意好得不得了,下午却冷冷清清的。”

她摇摇头。

“那么大家准备好,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是的!你的眼睛和我的双手比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到处跑!它会在哪里呢,我也不晓得。”这一回纸牌移动得快多了,然后他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呼吸的时候不会痛?”

“好得很。”

“不会。”

“的确。”麦奎恩说,“你的眼力如何,萨利先生?”

“我的手压到你的肋骨时也不会痛?”

“当然,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当上拳击手。”萨利说。他对着空中使出左钩拳,然后是右钩拳。“砰!砰!”

“不会,只有一点痛,但不是那种……”她很快瞄了一下肩膀可怕的奇形怪状。“我知道了,可怜的卡萝尔,可怜的甜心啊,我们会想办法。他们还打你什么地方?你说他们打你的肚子?”

麦奎恩睁大眼睛、拉拉帽子,让塑料花朝前点点头,然后动作滑稽地弯了弯腰。“很引人瞩目的名字!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对。”

“萨利。”

泰德掀起她肚子上的衣服,那里又是一块瘀青,但是这块瘀青没有那么严重。他先用手指轻轻按一按肚脐,然后又按一按肚脐下方。卡萝尔说那里不像肩膀那么痛,肚子的那种痛比较像肋骨的痛。

“对,看起来没问题。”他说,然后把钱放在台子上排成一行的纸牌左边。他左看右看——也许在看有没有警察——然后在把注意力转回到萨利身上之前,对着露出嘲讽微笑的蕾安达眨眨眼。“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没有打你的背吧?”

萨利把两毛五的铜板递给他。麦奎恩眯起一只眼,对着午后的阳光端详了一会儿。

“没——有。”

“让我看看你的钱,孩子——把钱掏出来吧!”

“头或脖子呢?”

“下注吧,让孩子学一点教训,”蕾安达说,“而且这家伙说不定会让他赢,好吸引我们跟着赌一把。”她完全无意压低声音,但是那个戴帽子的男人——麦奎恩先生——只是望着她微笑。然后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萨利身上。

“也没有,只有打我的旁边和肚子,然后打我的肩膀,接着他们听到啪啦一声就跑走了。我以前还以为威利是好人。”她悲哀地看了泰德一眼。

“萨利,这是赌博耶,”卡萝尔的妈妈怀疑地说,“我真的觉得不应该让——”

“卡萝尔,现在转一转头……好……现在往反方向转。你转头的时候不会痛吧?”

“五毛钱,耶!”萨利说,“我有两毛五,先生,来吧。”

“不会。”

“如果你刚刚和我赌一毛钱的话,我现在就得给你两毛钱了。”戴礼帽的男人说,“你问为什么?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啊,星期六是双倍日!有没有哪一位女士有兴趣赌一毛钱,看看你们年轻有神的双眼和我这双疲惫的老手哪个比较快?你们可以告诉你们的先生——请容我这么说,哪位男士能娶到你们,真是好福气呀——麦奎恩先生,赛温岩的纸牌赌徒,替你们付了停车费。换成一次赌两毛五怎么样?只要指出红心皇后是哪一张,我就还给你们五毛钱。”

“你确定他们没有打你的头?”

“谢谢。”伊冯娜说,脸又红了,她快乐的样子就好像博比亲吻后的卡萝尔一样。

“没有,我的意思是我很确定。”

“好厉害!”他说,“你的眼光好锐利,娃娃脸,真锐利。”

“幸运的孩子。”

博比点点头,当伊冯娜犹豫地指着最边上一张有折角的牌时,他心想:好女孩。戴帽子的男人把牌翻过来,让大家看到红心皇后。

博比觉得很奇怪,泰德怎么还会认为卡萝尔很幸运,她的左手臂看起来不止是受伤,简直是快扯断了。他突然想到星期日晚上吃的烤鸡大餐、那种扯开烤鸡时鸡腿撕裂的声音。他的胃纠结成一团,以为自己快把早餐和中午吃的隔夜面包全吐出来了。

伊冯娜研究着那三张再度并排躺在桌上的扑克牌时,萨利把嘴巴凑在博比的耳朵旁说:“根本不必盯着他把牌混来混去,红心皇后那张牌有个折角,你有没有注意到?”

不行,他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吐。泰德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加上你这一桩。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到处跑!注意看,现在我把牌放回来了,一张挨着一张,好,娃娃脸,现在告诉我,红心皇后藏在哪里?”

“博比?”泰德的声音清晰而尖锐,听起来像是个很有办法,而不是麻烦缠身的人,令人松了一口气。“你还好吧?”

他一面哼哼唱唱,一面在台面上飞快移动这三张牌。

“是啊。”没错,他的肚子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戴帽子的下等人微笑以对,然后轻轻弹一弹中间那张牌的一角,把红心皇后翻过来给大家看。“百分之百正确,甜心,真棒。现在看!注意看!你的眼睛和我的手在比赛谁快!哪一边会赢呢?这就是今天的谜题!”

“很好,你把她带来这里,表现得很好,你还能再撑一会儿吗?”

“到目前为止,还算对。”蕾安达笑着说,她笑得太厉害了,隔着衣服都可以看见她没有穿束腹的肚皮颤动不已。

“可以。”

“她说的对不对?”戴帽子的男人问围在桌边的一群人。

“我需要一把剪刀,你可以帮我找一把吗?”

伊冯娜指一指中间那张红色的牌。

博比走到妈妈的卧室,打开梳妆台最上面一格抽屉,拿出她的针线盒,里面有一把中等大小的剪刀。他冲回客厅把剪刀拿给泰德看。“这把可以吗?”

“没错,娃娃脸,扑克牌的世界和人生一样,两个男人中间总是有一个女人,再过五六年,你就明白了。”他仿佛在催眠似的低语着,“现在紧盯着这几张牌,不要看别的地方。”他把牌翻过来。“好,娃娃脸,现在告诉我哪一张是皇后?”

“可以。”他说,接过剪刀后对卡萝尔说,“我会弄破你的衣服,真对不起,但是现在得看看你肩膀的伤势,我不希望没有帮上忙,反而把你弄得更痛。”

“最旁边的这张是杰克……另外一边是国王……这张是皇后,中间这张。”

“没关系。”卡萝尔说,想挤出一丝笑容。博比有一点佩服她的勇气,如果是他的肩膀伤成这样,可能早就痛得哀叫,就好像被困在铁丝网中的羊一样。

“好,伊薇,看看这边,漂亮宝贝。你看到什么?告诉我这些牌叫什么——我知道像你这么聪明的小孩一定会晓得——你可以一面指着牌,一面告诉我。碰到扑克牌也没关系,不必害怕。这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可以穿博比的衬衫回家。对不对,博比?”

“伊冯娜,”她小声地说,博比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萨利则站在他旁边很有兴趣地看着。“有时候,大家也叫我伊薇。”

“当然啰,上面找到几只虱子,我也不会介意。”

站在桌子后面的男人把头一甩,也笑了起来。“在界限边缘,直到他们逮到你、把你赶出去之前,每件事情都是合法的……我想你可能也知道这点。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娃娃脸?”

“很——好——笑——”卡萝尔说。

这位美丽优雅的女士——大约一百六十五厘米高、九十公斤重,肩膀和脸上都擦满了旁氏乳液——开怀大笑。“别闹了,让这孩子看看怎么玩吧,你说这个游戏真的合法吗?”

泰德小心翼翼地剪开罩衫,先从后背往上剪,再剪前面,然后把剪开的布掀掉,就好像剥开蛋壳一样。他虽然非常小心,但手指碰到卡萝尔的肩膀时,她仍然发出沙哑的叫声。博比惊跳起来,原本已经跳得比较慢的心脏,如今又怦怦跳个不停。

戴帽子的男人说:“显然你以前曾经上了某个无赖的当。虽然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残忍地对待像你这样美丽优雅的女士。”

“对不起,”泰德喃喃地说,“天哪,你看看。”

戴帽子的男人以谴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咧嘴笑了。博比突然觉得这是下等人的笑容,不是泰德害怕的那些人,但同样是下等人。

卡萝尔的肩膀很难看,但不像原本博比担心的那么严重——一旦看清楚事实,也许大多数的事情都没有想象中严重。第二个肩膀比正常的肩膀拱得更高,皮肤绷得紧紧的,博比不明白为什么皮还没有裂开,而且肤色呈现奇怪的淡紫色。

“不,等一下,这个很好玩,”蕾安达说,“这是三张纸牌的赌博游戏。看起来很容易,就像他说的,但是一不小心就会一直赌下去,直到钱都输光为止。”

“我的伤势有多糟?”卡萝尔问。她转头望着其他方向,有如接受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救济的饥童般小脸蛋露出痛苦的表情。博比知道,卡萝尔除了之前偷瞄一眼,就再也不曾注视自己受伤的肩膀。“我整个夏天都得打上石膏,对不对?”

“如果我们想在塞车前赶回家,真的得快一点上路了,伊冯娜。”安妮塔说。

“我认为你根本不需要上石膏。”

“她们没有一个是我妈妈。”伊冯娜说,但是向前跨了几步。

卡萝尔好奇地抬头看着泰德的脸。

“没问题,”戴帽子的男人说,“只是示范而已,娃娃脸——我想让你妈妈和她的漂亮朋友看看这个游戏有多么简单。”

“你的肩膀没有骨折,孩子,只是脱臼了。有人打中你的肩膀——”

伊冯娜咯咯笑个不停,她的脸红到发根,退到蕾安达身边,喃喃地说她没有钱,她的钱全部都花光了。

“是哈利——”

放在中间的牌是红心皇后。戴着帽子的男人把牌拿起来亮给他们看,把牌在手指间熟练地翻弄着。“你们只需要挑出有红色女士的那张牌就好,单做这个动作就好了。”他说。“简单得不得了。”他对伊冯娜说。“娃娃脸,过来这边,让他们看看该怎么玩。”

“——他打得太用力,让你左臂上方的骨头脱臼了。我想我可以把它弄回去。你可以忍受一下剧烈的疼痛吗,如果知道伤势会好转的话?”

男人看着他们,一副不以为忤的样子,还对他们报以微笑,这让卡萝尔和朋友笑得更厉害了。戴帽子的男人仍然微笑着,把手摊在前面的台子——架在橘色架子的厚板子上。台子上有三张红底扑克牌,他以优雅的手法快速把牌翻面,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上面一点晒斑都没有。

“可以,”卡萝尔立刻回答,“把它医好,布罗廷根先生,拜托你把它医好。”

在广场尽头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他穿着汗衫和宽松的蓝色百慕大短裤,头上却戴着礼帽。那顶礼帽很旧,也开始褪色,却很时髦地歪戴着,帽檐还插着一朵塑料向日葵。他是个滑稽的家伙,几个女生终于逮到机会掩嘴偷笑。

博比有一点怀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有办法医吗?”

他们慢慢沿着广场走向停车场,现在他们对周遭的游乐设施已经完全视若无睹了。负责大声吆喝、招徕客人的工作人员看看他们,就把目光掉开,转去寻找新目标。背着一大袋东西、蹒跚走向停车场的人大半都没什么希望了。

“是啊,把你的皮带给我。”

“但是游乐场的食物实在太好吃了!”蕾安达用难过的声音发出抗议,博比忍不住大笑。

“啊?”

安妮塔说:“你原本不需要把四根香肠和两块饼全都吞下肚。”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不耐烦,博比认为她累了,他自己都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背部晒得刺痛,袜子里也进了沙,身上背的海滩袋互相撞来撞去。

“你的皮带,拿给我。”

他们爬着阶梯,朝通往海滨木板步道走去时,博比和萨利把大半的海滩袋都背在肩上,“好骡子!”蕾安达笑着大喊,她涂了乳液的脸孔和肩膀现在变成龙虾般的艳红色,她对安妮塔抱怨晚上一定会失眠,即使晒伤没有让她痛得睡不着觉,刚刚吃的东西也一定会作怪。

博比把皮带从环扣中抽出来给泰德——这是一条颇新的皮带,是圣诞节礼物——泰德接了过来,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卡萝尔。“你姓什么,甜心?”

下午三点钟左右,安妮塔叫他们开始收拾东西,说该回家了。卡萝尔象征性地说了声:“喔,妈!”就开始收东西,她的朋友也帮忙一起收拾,甚至连伊恩都帮了一点忙(他把沾满沙的泰迪熊捡起来,拒绝丢掉)。博比原本暗自希望卡萝尔会一直黏着他,他很确定卡萝尔一定会告诉朋友他们在摩天轮上亲吻的事(当他看到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手掩着嘴吃吃地笑,心照不宣地看着他时,就晓得她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是卡萝尔既没黏着他,也没有泄露秘密。有好几次,博比发现卡萝尔在看他,也有好几次,他发现自己在偷看卡萝尔。他一直想着在摩天轮上看到卡萝尔的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忧心忡忡的样子,于是就这样吻了她,宾果!

“葛伯,他们叫我葛伯宝宝,但我不是宝宝。”

他们稍稍分开一点。当他们的车厢停下来,手上有文身的服务人员把安全闩拉开后,博比走出来,头也不回地朝萨利那儿跑过去。不过他晓得在摩天轮顶端亲吻卡萝尔是今天最美好的经验。这也是博比的初吻,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两人嘴唇贴着嘴唇的感觉——干干的、滑滑的,在大太阳底下暖烘烘的。他这辈子其他的亲吻经验都会被拿来和这次初吻比较。

“当然不是,现在就是证明你不是宝宝的最好时候。”泰德站起来,把卡萝尔放在椅子上,然后跪在她面前,好像老电影中男人求婚的姿势。他把博比的皮带在手上绕两圈,然后拨弄着卡萝尔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直到她把手松开,不再捧着左手肘,接着叫卡萝尔抓住皮带。“好,现在把皮带放进嘴巴里。”

“我也觉得。”

“把博比的皮带放进我的嘴巴?”

于是,博比再度亲吻卡萝尔。她紧闭的双唇很平滑,被太阳晒得热热的。然后摩天轮又动了起来,博比停止亲吻。卡萝尔把头靠在博比胸前一会儿。“谢谢你,博比。”她说,“你的吻很棒。”

泰德一直注视着她的脸,他开始轻轻抚摸卡萝尔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从手肘到手腕。他的手指顺着她的前臂往下摸……停下来……又往上按摩至手肘的位置……然后再沿着前臂往下。博比心想,泰德好像在为她催眠,但其实不是“好像”,泰德根本就是在为她催眠。他的瞳孔又开始变得古里古怪,一下膨胀、一下收缩……膨胀又收缩……膨胀又收缩。瞳孔的运动和手指的运动完全合拍。卡萝尔盯着泰德的脸,嘴唇张开。

“不会,我发誓。快点嘛!在下降以前快点吻我!”

“泰德……你的眼睛……”

“你会不会告诉别人?”

“是啊,是啊。”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不太关心自己的眼睛怎么样了,“疼痛往上升了,卡萝尔,你感觉得到吗?”

“你敢吗?别告诉我谁敢谁先做。”

“没有……”

“最好不要。”博比说,虽然……在这么高的高空中,哪有人会看到他们而笑他娘娘腔呢?

她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手臂,不断地上上下下、上上下下,瞳孔仿佛缓慢跳动的心脏一样收缩、膨胀。博比看得出卡萝尔渐渐放松下来了。手中仍然握着皮带,当泰德停止抚摸手臂而慢慢碰触到她的手背时,她毫无怨言地把手举起来。

“再来一次!”这是她的初吻,刚放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六,她在赛温岩得到了初吻,可是当时却不够专心。卡萝尔当时是这么想的,因此希望博比再吻她一次。

“好,”他说,“疼痛的感觉会从你受伤的部位传到脑子。当我把你的肩膀弄回去时,会很痛、很痛,但是当疼痛的感觉快要传到脑子时,你要在嘴巴里把它拦住,紧紧咬着牙,用博比的皮带挡住它,所以只有一点点痛会传回脑子,那里感觉到的痛是最痛的。明白我的意思吗,卡萝尔?”

“我们很安全。”博比一边说,一边咧嘴笑了。

“明白……”她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她身上只穿着短裤和球鞋,坐在高背椅子上显得十分瘦小。博比注意到,泰德的瞳孔又恢复正常了。

卡萝尔在很多方面都是他们三人之中的老大——最强悍,也最有自信,就好像那天因为萨利说了些骂人的话,她就要萨利替她拿书一样——但是现在她的脸好像又变回以前的娃娃脸了:圆圆的脸略显苍白,只看到一双警醒的蓝眼睛。博比不假思索地靠过去,把嘴唇印在卡萝尔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当他抬起头来,卡萝尔的眼睛睁得比什么时候都大。

“把皮带放进嘴巴里。”

“不要害怕,我们很安全。如果不是升到这么高,摩天轮根本是小孩子的玩意。”

她把皮带塞进嘴里。

“下面每一件东西看起来都那么小。”卡萝尔说。她的声音也很小——不像她平日的风格。

“痛的时候就用力咬下去。”

他和萨利互相怂恿对方去坐疯狂老鼠过山车,最后两个人一起去坐,每当过山车猛然一沉、直往下冲时,他们就兴奋地鬼叫,确信自己会得到永生,同时又觉得好像会立刻死掉。接着又玩了咖啡杯和疯狂杯。他把最后剩下的一毛五分钱拿来和卡萝尔一起坐摩天轮。他们的车厢在最上面停下来,微微摇晃了一下,博比感觉胃怪怪的。大西洋在他的左手边,从摩天轮上,可以看到一波波白浪拍岸,沙滩也是一片雪白,海水则是深蓝色,蓝得不可思议,阳光仿佛薄丝般洒在海面。他们的下方就是摊位云集的游乐场,从扩音器往上飘来卡农的歌声:“她来自塔拉哈西,提着她的音响盒子。”

“用力咬下去。”

“不用了,她已经有很多了。我想赢一瓶香水送她。”

“把痛挡住。”

“这个礼物真棒,他爱死了,”安妮塔说,“但是,你难道不想把小熊带回去送给妈妈吗?”

“我会把它挡住。”

博比试着玩丢圆环的游戏,结果三个都没丢中。在射击摊位上,他的手气变好了,射中了两个盘子,赢了一只玩具小熊。他把小熊送给伊恩,因为他今天乖得出奇,没有闹脾气,也没有尿湿裤子。伊恩抱着小熊看着博比的眼神,仿佛博比是上帝。

泰德最后再用他粗大的手指帮卡萝尔从手肘到手腕按摩了一遍,然后看着博比。“祝我好运吧!”

虽然夏天才刚开始,赛温岩已经全员开动了——旋转木马一直旋转个不停,疯狂老鼠过山车不断呼啸而过,小孩子尖声喊叫,扩音器播放着摇滚歌曲,售票员站在售票亭外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萨利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泰迪熊,因为最后三只牛奶瓶只倒了两只(蕾安达声称有一些瓶子的底部特别重,除非你打中要害,否则很难让这些瓶子倒下来),但是管摊子的人还是给他一个很不错的奖品——一只样子很滑稽的食蚁兽玩偶,外面还罩着长毛绒。萨利把它送给卡萝尔的妈妈,安妮塔笑着抱住他,说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小孩,如果他老十五岁的话,她甘愿冒重婚罪的危险也要和他结婚。萨利涨红了脸,红到发紫。

“祝你好运。”博比热切地回答。

起初,和妈妈吵架令他心情有一点低落(安妮塔的漂亮朋友蕾安达说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然后就开始搔他痒,搔他的腰部、胳肢窝,直到博比逼不得已笑了起来)。但是抵达海滩一会儿后,他的心情好多了,也觉得自在多了。

卡萝尔仿佛飘到远方,如做梦般喃喃说道:“博比把鸭子丢到一个男人身上。”

往卡萝尔家的路上,博比不禁为泰德感到难过,毫无来由地必须整天躲在闷热的房间里。应该没什么原因吧?当然啦。即使外面有下等人走来走去(在西方,他心里想,他们朝西方去了),他们干吗追着像泰德·布罗廷根这样的退休老人呢?

“真的吗?”泰德问。他非常、非常温柔地用左手握住卡萝尔的左手腕。

“没事,博比,我很好。”

“博比以为那个人是下等人。”

“你没事吧?”

泰德瞥了博比一眼。

泰德微笑着说:“也许吧,但是我想还是待在屋子里好了。”

“不是那种下等人,”博比说,“只是……噢,别管了。”

博比往门口走去,然后回过头来望着泰德,他穿着拖鞋,站在楼梯的最下面一级。“你为什么不出去坐在门廊上呢?”博比问,“等一下屋子里会很热。”

“反正也没差,”泰德说,“他们离得很近了,镇上的钟、汽笛声——”

“的确,好好玩一玩,博比,可别从游乐设施上摔下来。”

“我听到了。”博比冷冷地说。

博比点点头。“赛温岩是个很棒的地方,你知道,有很多游乐设施。”

“今天晚上,我不等你妈妈回来了——我不敢。天黑以前我会去看电影,或是躲在公园或其他地方。如果都不行的话,还可以躲到布里吉港的小旅馆。卡萝尔,准备好了吗?”

“葛菲队长,你要出发了吗?”

“准备好了。”

就这么决定了。于是,博比从脚踏车基金中找出五枚一毛钱硬币放进口袋里,在上面用一张面纸盖住,免得跑步的时候不小心弹了出来,于是他要带去海滩的东西都带齐了。没多久,他开始吹口哨,泰德下楼来看看他在做什么。

“开始感觉到疼痛的时候,你要怎么做?”

这时候他才明白妈妈说得对——他可以拿一点积蓄到赛温岩花用。也许之后得多花一个月才能存够钱买脚踏车,但至少这个钱花得心安理得。此外,如果他不肯从罐子里拿出一点点钱来用,只知道一味的存钱、存钱,那么和妈妈也没有两样。

“挡住它,把它咬进博比的皮带。”

博比走到窗户旁拉开窗帘(他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但是几乎没有察觉),看着妈妈踩着高跟鞋往联合公园走去。他泪眼迷蒙地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走进厨房。他看着藏着蓝色水瓶的碗柜,他可以从里面拿一点钱出来,妈妈不记得确切的数字,不会发现有三四枚铜板不见了,但是他不会这么做。花这些钱毫无乐趣可言。他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九岁的时候,当他第一次发现碗柜里藏着这个装满零钱的水瓶时就晓得这点。所以,他带着惋惜的心情走进卧室,看着放脚踏车基金的罐子。

“好孩子。十秒钟之后就会觉得好多了。”

“好吧,我想话都说清楚了。”她等了十五秒左右,准备博比一开口就把他的嘴巴堵住。然后说,“希望你今天玩得很开心。”她没有亲一亲博比就自顾自出门了。

泰德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右手,悬空停在卡萝尔肩膀上淡紫色的肿块上,“开始痛了,甜心,勇敢一点。”

博比低头不搭腔,拼命忍住不哭,把所有的怒气都往肚里吞,一句话也不说。屋子里一阵沉默,他可以闻到妈妈手上的烟味以及昨晚残留的烟味,还有其他无数个晚上,当她不专心看电视、只等着电话铃响时留下的烟味。

根本不到十秒钟嘛,连五秒钟都不到。在博比眼中仿佛只是刹那间,泰德的右掌直接往卡萝尔肩上的肿块按下去,同时猛然一拉她的手腕。卡萝尔收紧下巴,咬住博比的皮带。博比听到喀啦一声,就好像脖子很僵硬时转头会发出的那种声音。然后卡萝尔手臂上方隆起的肿块消失了。

“真的吗,博比?没有其他高见了?”现在她的声音变得清脆活泼,这是最危险的声音了,如果你不了解她的话,还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

“好了!”泰德大叫,“看起来还不错!卡萝尔?”

博比站着,一声也不吭,他的脸孔发热,眼睛快喷出火来,低头瞪着球鞋,努力忍住不要哭出来。这时候只要呜咽一声,或许都足以让他被禁足一整天;这回妈妈真的生气了,只等着找借口处罚他。呜咽还不是唯一的危险,博比很想对她大声嚷嚷:他宁可像老爸也不要像她,不要像她这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就算兰达尔一生庸庸碌碌、没有留下什么钱给他们,又怎么样呢?为什么她老是说得好像他犯了多大的错似的?当初嫁给他的人是谁呀?

卡萝尔张开嘴巴,博比的皮带掉下来,落在她膝盖上。博比看到皮带上留下一行齿印,她几乎要把皮带咬穿了。

“所以现在怎么样?”她问,“你说完了吗?”

“肩膀不痛了。”她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然后举起右手,皮肤上原本的淡紫色现在变成深紫色,她摸摸瘀青,痛得眨眼睛。

就好像你爸爸一样,这是她想说又没说出的话。

“一个星期内都还会有点痛,”泰德警告她,“两个星期内不可以用那只手臂丢东西或举东西,否则会再脱臼。”

“或是去坐印第安火车。不过当然,如果我们真是有钱人,你根本不必自己辛苦存钱买脚踏车了,对不对?”她的声音愈提愈高、愈来愈大声,怒气有如汽水鼓胀的泡沫,话语则像强酸般伤人,似乎要把过去几个月的烦恼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不过你老爸可没有留什么钱给我们,而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把你喂饱、给你衣服穿,我在闷热的办公室里卖命工作,好让你今年暑假可以参加斯特林会馆的活动,还有去打棒球。我很高兴他们邀你和其他小孩一起去海边玩,但是要怎么支付这一天玩乐的花费可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想玩游乐设施,那么就从自己的罐子里拿钱出来吧;如果你不想拿钱出来的话,在沙滩上玩玩就好了,或干脆待在家里算了。我反正无所谓。不要在那里哭哭啼啼的,我最讨厌看到你这副可怜相,就好像……”她停下来叹了口气,打开钱包掏出一支烟。“我讨厌看到你哭哭啼啼的。”她又说了一遍。

“我会很小心的。”现在卡萝尔肯注视自己的手臂了,她一直试探性地轻轻抚摸瘀青的部位。

她不是我的小女友!博比在心里大喊。她不是我的小女友!

“你挡住了多少疼痛?”泰德问她,虽然脸上的表情仍然很严肃,不过博比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笑意。

“如果我是亿万富翁,就会让你带五块钱去海边玩——或带十块钱!你想带你的小女友去坐云霄飞车的时候,就不必从脚踏车基金的罐子里预支这笔钱——”

“大部分都挡住了,”卡萝尔说,“我几乎不觉得痛。”不过她一说完这句话就瘫在椅子上,眼睛虽然张开,却目光涣散。卡萝尔再度昏倒了。

不完全是,博比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球鞋,咬着嘴唇努力忍着不哭出声来。不完全是,但是我也不认为你真的在乎。

泰德叫博比弄一块湿布来。“要用冷水,”他说,“把水拧干,但是不要太干。”

“我必须有所取舍,”莉莎说,“如果你已经大到可以工作了,也同样必须有所取舍。你以为我很喜欢拒绝你吗?”

博比跑进浴室,从架子上拿了一条毛巾在冷水中打湿。浴室窗户的下半部是毛玻璃,假如他当时从玻璃窗上方往外望,就会看到妈妈搭乘的出租车在大门前停下来。博比没有往外看,他专心办自己的事,也没有想到那个绿色钥匙圈,虽然钥匙圈就躺在前面的架子上。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愤怒地盯着球鞋。

当博比回到客厅时,泰德坐在高背椅把卡萝尔抱在腿上。博比注意到,和卡萝尔身上其他地方(除了瘀青的部位)光滑白皙的皮肤比起来,她的手臂晒得很黑,仿佛套了尼龙袜一样,博比心里暗自觉得好笑。卡萝尔的眼睛渐渐清澈起来,注视着博比走过来,不过她的样子依然颇为狼狈——头发乱七八糟,脸上满是汗水,鼻孔下和嘴角边有干掉的血迹。

我会认为你在撒谎,博比心里想。我会说,妈,如果你真的这么穷,那么为什么衣橱最上层还放着施乐百的商品目录?内衣页中间夹着很多一块钱和五块钱的钞票,甚至还有十块钱、二十块钱的钞票?还有厨房碗柜里的蓝色水瓶,藏在碗柜最里面、盛肉汁的船形碟子后面,自从爸爸死掉以后,你就把多出来的铜板放在里面?每次水瓶一装满,你就把铜板全倒出来,拿去银行换钞票,然后把钞票夹在商品目录中间,不是吗?

泰德开始用湿毛巾擦拭卡萝尔的脸颊和额头,博比则跪在椅子扶手旁。卡萝尔把身体坐直,满怀感激地把脸抬高,贴向冰冷的湿毛巾。泰德帮她擦干净鼻子下面的血迹,然后把毛巾放在茶几上,接着替她拨开沾在眉毛上的发丝。几撮头发又掉了下来,泰德再度伸出手拨开头发。

莉莎从茶几上抓起钱包,用力把烟摁熄,然后转过身来望着他。“如果我和你说,‘噢,这个星期我们得饿肚子,因为我想买一双鞋子。’你会作何感想?”

就在这时候,通往前廊的大门砰然打开,脚步声穿过大厅。在卡萝尔前额拨弄头发的大手倏然停住,博比和泰德四目相接,两人之间流动着强烈的心电感应,脑子里都只想到三个字:是他们!

“是啊,也许,喔,我可以想象。”莉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上班前,通常会在脸颊上抹点腮红,但是今天她脸上的颜色不完全是靠涂脂抹粉画出来的,尽管博比气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最好小心一点,如果他像妈妈一样按捺不住脾气,妈妈可能会罚他一整天都独自待在家里,不能跨出大门一步。

“不是,”卡萝尔说,“不是他们,博比,是你妈——”

“要不然给我五分钱付更衣室的费用?”博比问。“能不能至少——”

门开了,莉莎一手拿着钥匙,另一手拿着帽子——有面纱的那顶帽子。在她背后,通往外面炎热世界的那扇大门仍然大开着,两只皮箱并肩立在门垫上,出租车司机替她把行李放在那儿。

莉莎开口前,博比已经料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即使知道了也没用。“人生本来就不公平,博比。”莉莎再度转过身去,对着镜子拉一拉右肩的衣服。

“博比,我说过多少次,你得把大门锁——”

“你这样说不公平!”

她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多年后,博比一次又一次在脑海里回放当时的画面,也愈来愈了解当他妈妈结束了那趟悲惨的旅程回到家中时,眼中见到了什么景象:她向来不喜欢、也不信任的老头子把小女孩抱在腿上,儿子则跪在椅子旁边,小女孩看起来神志不清,头发因为汗湿而一撮撮贴在脸上,上衣也撕破了——碎布掉落地板上——即使自己的眼睛肿得快睁不开,莉莎仍然看到卡萝尔身上的瘀青:肩膀上、胸前和肚子上都各有一块瘀伤。

“这里要五毛钱,那里又要几毛钱——你要知道,加起来就不少了。你想我给你钱买其他东西,然后又想要我帮你买脚踏车,这样你就不必牺牲任何东西了。”

而卡萝尔、博比和泰德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也同样有一种时间凝结般的彻悟:她脸上有两圈黑眼圈(右眼深陷在肿胀的肉球中,几乎快不见了),下唇肿胀裂开,干掉的血迹好像旧口红的颜色那么难看;鼻子歪了一边,而且偷偷长出鹰钩,仿佛漫画家笔下的巫婆一样。

“我没有!我没有!”博比睁大眼睛,眼里尽是愤怒和受伤的神情。“我只不过想要五毛钱去——”

在那个夏日午后,屋子里出现了片刻静默,沉思中的安静。外面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某个地方有个小孩大叫:“少来了,你们!”欧哈拉太太的狗在科隆尼街一声又一声吠着“汪—汪—汪—”;博比童年回忆中最鲜明的印象就是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狗吠声,尤其是每当他想起这个星期四下午的时候。

她转过身去照镜子,皱着眉头拉一拉上衣的肩部——虽然今天是星期六,拜德曼先生仍然要求她去加班几个小时。她转过身来,嘴里仍然叼着烟,紧锁着眉头对他说:“你还是想要我帮你买脚踏车,对不对?我告诉过你,我负担不起,但你还是一直要。”

杰克逮着她了,博比心想,杰克和他的猎人朋友们。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钱是要存起来买脚踏车的!”

“噢,老天爷,怎么回事啊?”博比打破沉默问妈妈,他不想知道,但又必须知道答案。他向妈妈那边跑过去,惊恐而伤心地哭了起来:看看她的脸,那张可怜的脸。她现在这副样子一点也不像妈妈,而像个老女人,不是住在步洛街,而是在“那边”的老女人,在那个每人都喝着纸袋里的酒,只有名而没有姓的地方。“他对你怎么了?那个狗杂种对你做了什么事?”

莉莎点着香烟,啪的一声用力划过火柴,然后眯起眼睛隔着烟雾看他。“博比,你现在开始自己赚钱了。大多数人要花三分钱来买报纸,你却可以靠读报纸赚钱,一个星期就有一块钱!我的天!我小时候——”

莉莎毫不在意,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不过她还是抱住博比,用力抱着博比的肩膀,力道大得博比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指深陷到他的肉中,用力到把他弄痛了。然后她看也不看博比,就放开他。“松开她,你这老不羞!”她哑着嗓子说,“现在就把她放开!”

“只要五毛钱就好了。”博比说,听到自己孩子气的、快哭出来的声音,他痛恨自己这样,却又无法控制。“只要五毛钱就好,别这样嘛,妈,做做好事嘛!”

“葛菲太太,请不要误会。”泰德把卡萝尔抱开,小心翼翼不要碰到卡萝尔受伤的肩膀,然后站起来拉拉裤脚,这是泰德典型的挑剔作风。“她受伤了,博比找到她——”

妈妈帮他准备了中餐,但是当他伸手讨钱、想要待会儿去逛逛海边成排的摊位时,妈妈却连一毛钱都不肯给。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博比最害怕的事情:他和妈妈为了钱的事情吵了起来。

“你这个混账!”莉莎尖叫,看到右手边桌上的花瓶,抓起花瓶就往泰德身上扔过去,泰德连忙低下头,但仍然没办法完全躲掉。花瓶底部击中泰德的头顶,然后仿佛落入池塘的石头般撞到墙壁,粉碎散落。

自从去年冬天他和萨利在暴风雪过后的星期六下午,在联合公园的雪地上挖马路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把玩具卡车从箱子里翻出来。他现在已经长大,十一岁了,玩这样的游戏已经不合适了。说来有点悲哀,不过如果他不想的话,他不需要现在提起这件伤心事。也许玩玩具卡车的日子的确快结束了,但不必在今天结束。不,当然不必选在今天。

卡萝尔尖叫起来。

回家以后,博比从床底下和衣柜后面的储物箱中抓起玩具汽车和卡车,其中有几个玩具还蛮酷的,例如博比生日过后几天,拜德曼先生托妈妈带给他的火柴盒福特小汽车和蓝色金属卡车,但还是比不上萨利的坦克车和黄色推土机;推土机尤其适合在沙地上玩。博比很期待可以花一个小时在沙滩上听着海浪拍岸,认真玩一小时筑路游戏,任凭艳阳把他全身的肌肤晒得通红。

“妈,不要这样!”博比大叫,“他什么坏事都没做!他没有做坏事!”

博比飞快冲下楼,很讶异周遭的事物竟变得如此清晰:从窗口透进的阳光异常亮丽,波罗斯基先生家门口的牛奶瓶口上有只甲虫,他耳中响起甜美而高亢的乐声——这是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六。

莉莎根本不听。“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碰她?你也像这样碰我儿子吗?是不是?是不是?你完全不管他们合不合你的口味,只要年轻就好!”

“好得很,去吧,好好玩一玩。”

泰德向前跨一步,垂下来的吊带在大腿两旁来回晃荡,刚刚被花瓶砸中的头上,鲜血从稀疏的发际冒出来。

“你还好吧?真的没事吗?”

“葛菲太太,我向你保证——”

“不要再问了,博比,拜托。”

“去你的保证,你这老不羞的混蛋!”由于花瓶没了,桌上已经没有东西可砸,所以她直接举起桌子丢了过去。桌子击中泰德的胸部,让他倒退几步,如果不是有那张直背椅挡住,他可能已经跌倒在地。泰德跌坐在椅子上,睁大眼睛,嘴唇颤抖着,不敢置信地看着莉莎。

“为什么你会——”

“你有没有叫他帮你?”莉莎问。她脸色死灰,脸上的瘀青好像胎记一样鲜明。“你有没有叫我儿子帮你?”

“也许你看到的只是影子而已。无论如何,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只要记住我说的话——如果我像今天这样恍神,你只要坐下来等我恢复正常就好。如果我伸手碰你,你要往后退;如果我站起来,你就叫我坐下来。在那种状况下,你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的,就好像受到催眠一样。”

“妈,泰德没有伤害她!”博比大吼,抓住他妈妈的腰部,“他没有伤害她,他——”

“但是我看到——”

她把博比抓起来,好像刚刚抓起花瓶和桌子一样,他后来想到这件事时,觉得妈妈当时就好像他抱着卡萝尔从公园走上坡路回家时一样,力气大得不得了。莉沙把他往房间另一头扔过去,博比撞到墙壁,头往后一弹,挂钟被他撞落地面,永远停止不动。这时候,博比眼前满是黑点,刹那间他困惑地想到那些下等人(愈来愈接近了,因为海报上已经出现他的名字)。然后他滑落地面,想停下来,但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是的,”他说,“运气好的话,他们会留在西边。对我而言,西雅图还不错。好好到处去玩玩吧,博比。”

莉莎漠然看着他,然后回过头来看看泰德,泰德坐在直背椅上,桌面顶着他的腿,桌脚则戳到他脸上。他满脸都是血,头发上红色的部分也比白色多。他想要开口说话,但结果只干咳了几声,是那种老人家抽烟后的干咳声。

泰德的蓝色眸子透过烟雾注视着他。

“你这老不羞,只要谁给我两分钱,我就愿意把你的裤子拉下来,扯掉你那脏东西。”她转过头看着缩在地上的儿子,脸上唯一看得见的眼睛里流露着轻蔑和指责,这让博比哭得更厉害。她虽没有说“你也一样”,但是博比在她眼中看出这个意思。

“他们往西方去了。”博比说。

然后她又回头对泰德说:“你知道吗?你会被关起来。”她的手指指着泰德,博比虽然泪眼迷蒙,仍然看到那已经不是她搭拜德曼先生的轿车离去时的漂亮指甲,现在上面印着一道道带血的鞭痕。莉莎的声音含混不清,仿佛声音通过她肿胀的下嘴唇后就散掉了。“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警察。如果你够聪明的话,我打电话的时候最好给我乖乖坐好。闭上嘴巴,乖乖坐好。”她的声音愈来愈高、愈来愈高。她双手的关节肿胀且有抓伤的痕迹,指甲也断裂,她握着拳头对泰德说:“如果你逃跑的话,我会追过去,用最长的菜刀把你千刀万剐,你试试看我会不会这样做,而且就直接在大街上这样做,让每个人都看到。我会先从那个为你……为你们这些男人……惹来这么多麻烦的部分开始。所以,巴乐廷根,你最好安分点,想活着进监牢的话,最好别动。”

“下等人,是啊,我晓得,”泰德微笑着说,“暂时别操心这件事,博比,目前一切都很好,他们没有朝着这个方向移动,甚至没有往这个方向看。”

电话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莉莎往那里走去。泰德坐着,腿上仍然顶着桌子,鲜血从脸颊流下来。博比则蜷缩在地上的挂钟旁边,那是他妈妈靠卖邮票换来的挂钟。在泰德的电扇吹出的微风中,可以听到鲍泽又在吠了:汪—汪—汪!

“泰德,有件事——”

“你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葛菲太太。我非常同情你的可怕遭遇……但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卡萝尔身上。”

不过,即使如此也无所谓,正如莉莎常说的,博比有自己的活儿要做。不过,博比走到门口的时候,想到挂在电视天线上面的红布和跳房子格子旁边画的月亮和星星,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闭嘴!”她不肯听他讲,甚至不往他这边看。

才不是呢,你只是想尽快摆脱我,免得我问一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

卡萝尔伸出手,往莉莎那边跑去,接着就停下来,苍白的脸上双眼愈睁愈大,嘴巴张开,又像耳语,又像在呻吟,“他们扯掉你的衣服?”莉莎停止拨电话,慢慢转过来看着她。“他们为什么要扯掉你的衣服?”

“好,好主意,反正我有一些信要写。”

莉莎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似乎很努力地想。最后她说:“闭嘴,闭上你的嘴,好吗?”

博比惊跳起来,他看看泰德的时钟,已经快九点了。“是啊,”他说,“也许我应该开始准备了,我回来的时候,再替你把报纸念完。”

“为什么他们要追你?打你的人是谁?”卡萝尔的声音愈来愈激动,“打你的人是谁?”

“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不是今天。你今天要去海边玩,不是吗?”

“闭嘴!”莉莎把电话筒往下一扔,双手捂住耳朵。博比看着她,受到更大的惊吓。

“你说‘所有的一切都为光束服务’,我想你是这么说的。”

卡萝尔转过来看着博比,热泪再度滚落双颊,眼神中透露着领悟——领悟。博比心想,这和麦奎恩先生想骗他时他心中的领悟一样。

泰德以锐利的目光看着他,“我刚刚提到‘光束’吗?”

“他们在后面追她,”卡萝尔说,“当她想要离开的时候,他们在后面追她,逼她回去。”

“好吧,什么是‘光束’?”

博比明白了,他们沿着旅馆的走廊追着她。他曾经看过这幅景象,虽然不记得在哪里看到,但是他曾经看到过。

泰德重新点燃一支烟,“没有为什么。你答不答应?”

“不要让他们这么做!也不要再让我看到了!”卡萝尔哭叫,“她拼命反抗,但是没办法逃走!她打他们,但是没办法逃走!”

“为什么?”

泰德把桌子推开,挣扎着站起来,眼睛炯炯发光。“抱着她,卡萝尔!紧紧抱着她!就会停住了!”

“不是癫痫,”泰德说,“也不危险。但是如果再发生这种状况,你最好不要碰我。”

卡萝尔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抱住博比的妈妈。莉莎一时站不稳,往后退一步,一只脚绊到沙发椅而差点跌倒。她站稳了,但是电话却摔到地毯上,滚到博比球鞋边。

“是啊,我很害怕,还以为你的癫痫发作了,你的眼睛——”

有短暂的片刻,一切就静止在那里——仿佛他们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当鬼的人刚喊了声:“木头人!”卡萝尔最先开始动,她把莉莎放开,身体往后退,汗湿的发丝掉在眼睛里。泰德朝她走过去,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肩膀。

“和你无关。”泰德伸手拿烟,很惊讶地发现烟已经烧得只剩一点点了,他把烟蒂弹进烟灰缸里。“我又恍神了,对不对?”

“不要碰她!”莉莎机械化地说,声音软弱无力,她看到这孩子坐在泰德的大腿上时脑中闪过的念头现在暂时消退了一点,整个人看起来精疲力尽。

“变!”博比笑了起来,“刚刚是怎么回事啊?”

尽管如此,泰德还是把手放下说:“你说得对。”

他把博比推开,动作轻柔,但很坚定。他显得很沮丧,脸色苍白,不过眼睛倒是恢复正常了,他的瞳孔不再放大、缩小。就目前而言,博比只在乎这件事。他觉得怪怪的,脑子昏昏沉沉,仿佛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同时,周遭的世界显得非常明亮,每一条线、每个形状都异常清晰。

莉莎深深吸一口气,憋住后又把气吐出来。她看看博比,然后移开视线。博比满心希望她会伸出手来稍微帮帮他,扶着他站起来,只要这样就好,但是她却转头看着卡萝尔。博比自己站起来。

“博比,”泰德又对着博比的耳朵说,嘴唇贴着他的皮肤动来动去,令他发抖,然后泰德说,“天哪,我在干吗?”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莉莎问卡萝尔。

不见了。全都消失不见了,他脑子里不再出现钟声,没有马蹄骚动的声音,没有尘土的味道。眼睛后面也不再痒。刚刚他是真的发痒了吗?抑或只不过出于幻想,因为泰德的眼睛把他吓坏了?

虽然卡萝尔还在哭,但她抽噎着告诉博比的妈妈那三个大男生怎么样在公园里碰到她,起先他们好像在开玩笑,虽然比平常恶劣一点,但只是在开玩笑。然后哈利开始打她,而其他人则帮忙抓住她。后来她的肩膀响起啪啦声,把他们吓坏了,于是就逃走了。她告诉莉莎,博比怎么样在五分钟或十分钟之后——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实在太痛了——把她抱到这里。然后泰德怎么样给她博比的皮带让她挡住痛,又医好她的手臂,她又骄傲又难为情地给莉莎看看皮带上的小齿痕。“我没有把痛完全挡住,但是挡住了很多。”

博比想到威尔斯站在一垒垒包开始离垒的画面,他先是偷走几步,数着三步……然后四步……他弯着腰,双手摇晃着,脚跟稍稍离地,他可以往一垒跑,也可以往二垒跑,完全要看投手的动作而定……然后当投手往投手板走去时,他飞也似的往二垒冲过去——

莉莎瞥了皮带一眼,就转头对泰德说:“你为什么要撕破她的上衣呢?”

“嘘!”泰德在他耳边喷出的气息好像尘土一样干,但又给他一种很亲密的感觉。泰德把手放在博比背上,抓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动。“一个字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想!只有……棒球除外!对,棒球,如果你喜欢的话!”

“那不是撕破的!”博比大叫,突然觉得很愤怒,“他剪开她的上衣,这样才能检查她的肩膀、医好她,而不会把她弄痛!看在老天的分上,剪刀是我找来给他的!你为什么这么笨哪?妈,你为什么不明白——”

博比把手抽出来环住泰德的脖子。泰德抱抱他。泰德抱他的时候,博比仿佛听到脑子里响起钟声——短短的,但十分清晰;他甚至听得出钟声的音频改变了,就好像火车开得飞快时的汽笛声一样,仿佛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快速通过。他听到动物的蹄摩擦坚硬地面的声音,是木头吗?不是,是金属。他闻到尘土的味道,干干的,同时他的眼睛后面开始发痒。

她没有转身,冷不防地一把抓住博比。她的手背碰到他的脸颊,手指戳进他的眼睛,博比痛得不得了,突然之间,泪水就如决堤般汹涌而出。

“博比?”

“千万不要骂我笨,博比。”她说。

然后泰德看着博比,虽然眼神仍透露着恐惧,但几乎已经恢复正常了,不再像死人眼睛。

卡萝尔害怕地看着这个穿着葛菲太太的衣服、搭着出租车回来的鹰钩鼻女巫婆。葛菲太太曾经试图逃跑,而且当她再也跑不动时就拼命反抗,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得逞了。

“都要为‘光束’服务。”泰德说,突然用双手包住博比的手。他的手很冰,有好一会儿,博比觉得仿佛作噩梦般吓得快昏过去了,觉得好像被僵尸一把抓住,而那僵尸全身只有双手和瞳孔还能动。

“你不应该打博比,”卡萝尔说,“他和那些男人不一样。”

“都怎么样?”博比几乎像说悄悄话般问,“都怎么样,泰德?”

“他是你的男朋友,对不对?”莉莎大笑,“好哇!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甜心——他和他的老爸、你的老爸,以及其他臭男人完全没有两样。进去浴室,我会帮你把身体洗干净,然后找一件衣服给你穿。天哪,真是一团混乱!”

“我必须一动也不动,好像躲在草丛中的野兔一样。他们可能会经过这里。如果上帝想要水,就会有水,他们可能会经过这里。所有的事情都为……”

卡萝尔注视着她好一会儿,然后转身走进浴室。从裸露的后背望去,卡萝尔的身躯显得瘦小、脆弱而白皙,尤其和棕色的手臂相形之下显得特别白。

博比把手放在泰德肩上,简直吓呆了。泰德的瞳孔不停放大、缩小,就好像心脏在跳动一样。“泰德,怎么回事啊?”

“卡萝尔!”泰德在她后面大声问,“有没有好一点?”博比认为他指的不是她的手臂,这一回不是。

“他们往西方去了。”泰德依然用那双奇怪的眼睛望着窗外,“很好,但是他们可能会回来。他们……”

“有,”她没有转头就说,“可是我还是听得到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在尖叫。”

“醒来!醒来!”

“谁在尖叫?”莉莎问。卡萝尔没有回答便走进浴室,把门关上,莉莎盯着浴室门好一会儿,好像要确定卡萝尔不会再把门打开,然后转过去看着泰德。“谁在尖叫?”

博比不知不觉已经绕到泰德身边,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感觉好像在摇木头人似的。泰德的肩膀僵硬,骨瘦如柴。

泰德只是疲倦地看着她,仿佛期待随时会再遭受飞弹攻击。

“醒来!泰德,醒来!”

莉莎开始微笑,博比很熟悉这种笑容:那是她的“我—快—失—掉—我—的—耐—心”的微笑。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在眼睛黑了一圈、鼻子破裂、嘴唇肿大的那张脸上,她的微笑看起来挺吓人的:不像他的妈妈,而像个疯子。

不过泰德的舌头似乎还好端端在嘴巴里,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你还真有一副好心肠啊?你帮她治疗时,偷偷占了她多少便宜?她还没有发育成熟,但是我敢打赌,可以检查的地方你还是都检查遍了,对不对?绝不错过任何机会,对不对?”

他一定是癫痫发作了,或是有其他毛病,老天爷,他们癫痫发作的时候,是不是会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博比看着她,感到愈来愈绝望。卡萝尔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了——所有的真相——但是却起不了任何作用,毫无差别!老天!

烟灰缸里的香烟烧得只剩下烟灰和烟蒂。看到烟灰缸,博比才明白他念这篇评论的时候,泰德大概一直都处于恍神的状态。至于泰德的瞳孔为什么一直放大、缩小、放大、缩小……

“屋子里有一个危险的成年人,”泰德说,“不过那个人可不是我。”

“泰德?”

莉莎起先没听懂,然后难以置信,最后怒不可遏。“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这么说?”

“泰德,你没事——”突然间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博比明白泰德的瞳孔有一点不对劲,当博比注视泰德的眼睛时,泰德的瞳孔不停放大、缩小,仿佛他飞快地冲进黑暗中又冲出来……然而他其实一直都坐在阳光下。

“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博比尖叫,“你难道没有听到卡萝尔的话吗?你难道——”

博比知道,他感觉得到,甚至连头都没抬就知道。泰德茫然地望着窗外,望着科隆尼街和欧哈拉太太家单调的狗吠声传来的方向。这天早上,泰德已经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了,不过第一次只持续了几秒钟(泰德弯下腰来,把头伸进打开的冰箱,眼睛睁大,眼球却动也不动……然后他抖了一下,微微晃了晃就伸手去拿柳橙汁)。这回他却完全恍神了。博比劈里啪啦地抖动报纸,看看能不能唤醒泰德,但没有用。

“闭嘴!”她说,根本不看他,只注视着泰德,“我想警察一定会对你很有兴趣。拜德曼星期五打电话到哈特福德去问……我请他打的,他有朋友在那里。你从来没有替康涅狄格的州政府工作过,没有在审计处或其他地方上过班。你以前一直在坐牢,对不对?”

泰德又恍神了。

“就某个角度来说,我想我算是在坐牢。”泰德说。他似乎比较平静了,虽然两颊还流着血。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烟,看看他们,又把烟放回去。“但不是你想的那种监牢。”

事情发生时,博比正在读报上的一篇评论,这位专栏作家对于米奇·曼托会打破贝比·鲁斯全垒打纪录的说法大大冷嘲热讽了一番。他坚持曼托缺乏鲁斯的活力,也没有他那么全心投入。“最重要的是,这个家伙的品格有问题,”博比念着,“他对夜店的兴趣远大于——”

而且也不在这个世界,博比心想。

对博比而言,单单是离开哈维切镇一会儿就有莫大的吸引力。自从看到跳房子格子旁边的月亮和星星之后,他没有再看到其他可疑的迹象。但是星期六读报给泰德听的时候,泰德把他吓得半死。更惨的是,接下来又和妈妈起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你为什么坐牢?”莉莎问,“犯了抚摸小女孩的一级罪?”

现在下水游泳还太冷,只能在海边玩玩水,不过他们还是可以在海滩上晃晃,而且游乐场的所有设施都会开放。前一年,萨利只用了三颗棒球就打翻了三座木制牛奶瓶堆成的金字塔,为妈妈赢了一个粉红色的大泰迪熊,直到现在,泰迪熊还骄傲地坐在萨利家的电视机上。今天,萨利想替泰迪熊赢个伴回家。

“我有一些很宝贵的东西。”泰德说。他伸手轻敲太阳穴,手拿开时,手指上血迹斑斑。“还有其他人也像我一样,有些人的工作就是追捕我们、不让我们跑掉,用我们来……总之,利用我们就是了。我和其他两个人逃掉了,一个被逮住了,另外一个被杀了,只有我还是自由之身,如果这算……”他环顾四周,“……如果这算自由的话。”

暑假的第一天,卡萝尔的妈妈安妮塔把孩子们全塞进休旅车里,带他们去赛温岩玩,赛温岩是离哈维切镇二十英里外的海滨主题乐园。安妮塔连续三年都带他们去玩,因此在博比、萨利、卡萝尔和卡萝尔的朋友伊冯娜、安杰拉和蒂娜心目中,已经是个古老的传统。假如在平常,萨利和博比绝不会独自和三个女生一起出去,不过现在既然大家都会一起去,就没什么关系。更何况赛温岩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让人无法抗拒。

“你疯了,巴乐廷根是个疯子。我要叫警察来,让他们决定要不要再把你关进牢里。”她弯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电话筒。

4.泰德又恍神了·博比去海滩玩·灵光一闪

“妈,不要!”博比说,伸手去拉她,“不——”

那天晚上,博比有了另外一种成年人的体验:直到闹钟指针指着清晨两点钟,他还清醒着,眼睛直直瞪着天花板,脑子里不断思考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博比,不要!”泰德尖声说。

博比原本假定那些下等人根本是子虚乌有,现在这个想法已经开始动摇,不过他还没有准备完全放弃这个想法,至少光靠目前的证据还不行。如果博比将他看到的东西告诉泰德,泰德会觉得很沮丧,甚至把所有的家当都丢进行李箱中(加上折叠起来塞在冰箱后面的手提袋),然后就这样离他而去。如果真有坏蛋在追他的话,这样逃走还有点道理,但是如果没有的话,博比不想失去有生以来唯一的成人朋友。所以他决定先等等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博比把手缩回来,起先看看他的妈妈,她正把电话捞起来,然后看看泰德。

成年的过程是点点滴滴累积而来的,是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博比在六年级结束的那一天做了生平第一个成人的决定,他决定还是不要告诉泰德他看到的景象……至少暂时不要。

“现在不要,”泰德告诉他,“以她现在这个情况,绝不会停止咬人的。”

博比离开杂货店,站在转角嚼着口香糖,想拿定主意看看接下来要怎么办。

莉莎对着泰德露出灿烂、无法言喻的微笑——说得好,你这混账东西——然后拿起电话。

博比快走回去学校的时候,开始希望这件事完全是自己反应过度,不过他仍然去看看公布栏,然后沿着步洛街走到斯派塞杂货店,再买了一块泡泡糖,顺便看看布告栏,但在两个地方都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迹象。斯派塞布告栏上出售游泳池的广告不见了,但那又怎么样呢?那个家伙可能已经把游泳池卖掉了,否则他干吗来这里贴广告?

“怎么回事啊?”卡萝尔在浴室大喊,“我现在可以出来了吗?”

博比转过身往回走三条街,他太担心刚刚在人行道上看到的黄色跳房子格子了,而无暇顾及圣盖伯利中学的男孩。艾许大道上的电话亭没有什么东西,但是圣盖伯利教堂门廊贴着一张宣传宾果之夜的广告,还有艾许大道转往塔科马街的转角也有一张哈特福德摇滚乐演唱会的海报,演出者包括克莱德·麦克菲特和杜安·艾迪。

“还不行,甜心,”泰德回答,“再等一下。”

但是他没有看到车子,也没有看到男人,只有放学回家的小孩。圣盖伯利中学第一批下课的学生穿着绿色制服,显得十分醒目。

莉莎猛按几下切断电话的按钮,然后停下来聆听片刻,似乎很满意。她开始拨电话,“我们要弄清楚你是什么人,”她以一种奇怪的、有如表白似的语调说,“应该会很有趣。查出你做过什么事可能会更有趣。”

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心里隐约期待会看到一整排车身很长且亮晶晶的车子,沿着艾许大道慢慢驶着,就好像车队跟在灵车后面开往墓园一样,在日正当中的时候打着头灯;他也预期会看到穿着黄外套的人站在帝国戏院的遮阳棚下或在苏基酒馆前面,一边抽着骆驼牌香烟、一边看着他。

“如果你叫警察来,他们就会知道你是谁,做过什么事情。”

“噢,不,噢,不,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他伸手去摸那一弯新月和星星——是用黄色粉笔画的,而不是紫色粉笔——他的手快碰到地面时又缩了回来。一段红丝带绑在电视天线上不一定具有什么意义,但是再加上跳房子的格子,仍然只是巧合吗?博比不晓得,他只有十一岁,有很多事情都还不懂,但是他怕……他怕……

她停止拨电话,看着他,这是博比从没看过的狡猾眼神。“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呀?”

他好像西部片里的骑兵队斥候般单脚跪下,完全无视于在回家途中经过他身旁的学童——他们有的走路,有的骑脚踏车,有几个踩着溜冰鞋,满嘴暴牙的弗朗西斯则一面踏着生锈的红色踏板车、一面仰天大笑。他们几乎都对他视若无睹;暑假才刚刚开始,可以玩的花样太多了,孩子们简直目眩神迷。

“真是个笨女人,当初就应该懂得做比较好的决定。看够了老板的恶形恶状,早就该晓得——既然偷听过那么多次他和那些狐群狗党的谈话,早就应该晓得——晓得他们参加的任何‘研讨会’,其实都不过是饮酒作乐和性派对的幌子罢了,也许还抽一点大麻。你这笨女人,让贪心盖过了判断力——”

“噢,老天,不会吧,”博比低声喊着,“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你哪里懂得孤单的滋味呢?”她大叫,“我还有小孩要养呢!”她看着博比,仿佛在这短短时间内第一次想起这个需要养的小孩。

也许吧,也许他很清楚。星期五,学校开始放暑假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开始相信这套说辞了。那天博比独自走路回家,萨利自愿留在学校帮忙把书搬到储藏室,卡萝尔则去蒂娜家参加庆生会。就在博比穿越艾许大道往步洛街走去时,他看到人行道上有人用紫色粉笔画了跳房子的格子,就像这样:

“你到底想要他听到多少?”泰德问。

即使那是风筝尾巴,也不过是巧合罢了,他告诉自己,只是巧合而已。你很清楚,对不对?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星期三,学校开始放暑假前,博比看到科隆尼街上有一家人的电视天线上挂着一块红布。他不是很有把握,不过那块红布看起来很像风筝尾巴。博比停下脚步,心跳愈来愈快,好像他和萨利从学校跑回家时一样怦怦跳。

“我对每件事情都了如指掌,问题是你想要博比知道多少?你想要你的邻居知道多少?如果你叫警察把我抓走,他们就会知道所有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停了一下,瞳孔还很稳定,但是眼睛似乎变大了,“我知道所有的事情,相信我——别想试探我。”

所以泰德的确碰过他,妈妈的担心或许有几分道理——或许他碰触他太多了,有时候他的碰法也有问题,或许问题不是像莉莎想的那样,但还是不对,仍然很危险。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是啊,”泰德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几分阴森,“就好像鬼在后面追你一样。”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不要伤害你。你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被你自己所伤,也被其他人伤害。我的要求不多,只希望你放我走,反正我原本就要离开了。让我离开,我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想帮忙而已。”

“我会跑开。”

“喔,是啊,”她笑起来,“帮忙?她几乎是赤裸着上身坐在你的大腿上。帮忙!”

“如果你看到他们——”

“我也会帮你,如果我——”

“我会很小心。”他开始下楼梯。

“喔,是啊,我知道你要怎么帮我。”她又笑了。

泰德点点头,慢慢松开手。他用手撑着身体站起来,膝盖吱嘎作响,脸也皱成一团。“好,一定要告诉我,你是好孩子。去吧,去散散步,但是要走人行道,博比,而且要在天黑以前回家。这些日子你得小心一点才行。”

博比想要开口,但是泰德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说话。浴室里响起水流的声音,莉莎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

“不会。”博比说。他喜欢泰德把手放在他的颈背上,但是不喜欢两手同时放。在电影里面,当男人要亲吻女人的时候,都会把手放在这个位置。“不会,我会告诉你,那是我的工作。”

“好吧,”她说,“就这样吧,我会帮博比的小女友清洗一下,然后给她一粒阿司匹林,再找一件衣服给她穿回家。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会顺便问她几个问题,如果她的答案是对的话,你就可以离开。我们很高兴能够摆脱你这人渣。”

“好。”泰德微笑着说。他的左手滑到博比的颈背上,右手也移到同样的位置,严肃地盯着博比的眼睛,博比也严肃地看着他。“如果你有任何感觉,会告诉我吗?你不会想要……噢,我不知道……瞒我吧?”

“妈——”

“你没有任何感觉?这里都没有感觉?”他从博比的左肩上抽回右手,拍拍自己的太阳穴,两条青筋微微跳动。博比摇摇头。“或是这里?”泰德把手移到右眼角,博比再度摇摇头。“那么这里呢?”泰德摸摸肚子,博比第三度摇头。

莉莎好像交通警察一样举起手来制止他,她注视着泰德,泰德也瞪着她。

博比摇摇头。

“我会送她回家,看她进门。至于她决定怎么样告诉她的妈妈,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的责任是看着她安全回到家。然后我会去公园坐一下,昨天晚上过得很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懊悔地长叹一声,把气吐出来。“很糟糕。所以我会去公园,坐在荫凉的地方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两人才不会被送去救济院。”

“完全没有看到任何迹象吗,博比?”

“如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还在这里,亲爱的,我会打电话到警察局……不要心存侥幸。你爱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我告诉他们,我比原定时间提早几小时踏进公寓,结果发现你把手伸进十一岁小女孩的裤子里,就没有人会在意你的话。”

和泰德靠这么近并不可怕,但感觉还是蛮糟的。即使泰德现在还不算老态龙钟,但可以看出来他很快就会开始显老。他可能有病,眼睛水水的、嘴角微微颤抖。博比心想,他得一个人孤孤单单住在三楼,真是太糟了。如果他有太太之类的人,就不会整天念念不忘下等人的事情。当然,如果他有太太的话,博比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看《蝇王》这本书了。这么想很自私,但是他忍不住会这么想。

博比十分震惊,静静瞪着他妈妈。她没有看到他的眼神,仍然注视着泰德,一直睁着肿胀的眼睛瞪着他。

泰德以单膝跪在地上(博比猜想他大概年纪太大了,没有办法弯下腰来),抱住博比的肩膀。他把博比拉过来,直到两人的眉毛几乎碰在一起。博比可以闻到泰德气息中的烟味和皮肤上的药膏味——因为他的关节痛,所以擦了药膏。他说,这段日子他都会关节痛,甚至连天气暖和时也会。

“另一方面,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离开了,那么我就不需要打电话给任何人,或说任何事情。”

“我会小心,而且我会早早回来。”

我要和你一起走!博比心想。我不管什么下等人,宁愿有一千个穿黄外套的下等人在找我——即使一百万个也无所谓——也不要再和她一起住了。我恨她!

泰德也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博比看到泰德脸上的恐惧,觉得很悲哀,他不希望泰德太相信下等人的事情,也不希望泰德变得太疯狂。“博比,你一定要在天黑以前回来,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怎么样?”莉莎问。

“好了,”博比说,折好报纸,站起身来,“我想到附近散散步,看看会有什么发现。”他不想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是希望泰德知道他还在寻找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就这样说定了。我会在一小时内离开。可能会更快。”

只有一次,泰德碰触博比的时候让他觉得不太舒服。那时博比刚念完泰德要他念的最后一篇文章——有个专栏作家啰哩啰嗦地谈着没有什么古巴的问题是美国自由企业体制所无法解决的。天色渐渐昏暗,科隆尼街上,欧哈拉太太的狗鲍泽一直汪汪汪吠个不停,声音听起来迷惘梦幻,仿佛记忆中的声音,而不是发生在当下。

“不要!”博比哭叫着。今天早上醒来时,他已经接受泰德即将离去的事实——虽然伤心,但是认了命。现在他又再度感到心痛,甚至比之前还厉害。“不要!”

事实上,泰德还碰过他几次:泰德有时候会拍拍他的小平头、摸摸他的短发;偶尔博比念错字时,泰德也会轻轻捏一捏他的鼻子;如果他们两人同时开口说话,泰德会用自己的小指头勾着博比的小指头,然后说:祝你好运,不要生病,博比和他一起念,两人的小指头紧紧勾在一起,稀松平常得就好像一般人说“请把那盘豆子递给我”或“你好”一样。

“不要吵。”他妈妈说,眼睛仍然不看他。

“我一定会的,妈。”她脸上的表情让博比想起,有一回他问妈妈,女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快生小宝宝了。妈妈当时说,女人每个月都会流血,如果没有流血就会晓得,因为那些血都流到小宝宝那儿了。博比还想问,那么没有小宝宝的时候,血都跑到哪儿去了(他还记得有一次看到妈妈流鼻血,但那是唯一一次看到她流血)。不过妈妈当时脸上的表情,让他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现在,她脸上就出现同样的表情。

“只有这个办法了,博比,你也晓得。”泰德抬头看着莉莎,“你去照顾卡萝尔吧,我会和博比谈一谈。”

最后,妈妈转过身来对博比说:“如果他用你不喜欢的方式碰你,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听到了吗?”

“你没有资格指挥我。”莉莎说,但她还是走开。当她往浴室走去时,博比看到她一跛一跛的,一只鞋的鞋跟坏掉了,但是那应该不是她走不好的唯一原因。莉莎轻轻敲一下浴室的门,没等里面回应就钻进去。

“算了。”莉莎说,“我猜他还好。令人莫测高深,毫无疑问,不过他不像是……”她的声音愈来愈微弱,只是看着手上香烟冒出的烟仿佛灰白缎带般在客厅冉冉上升。博比不禁想起西马克先生的《太阳之环》,里面的角色会随着旋转的陀螺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博比跑过去,当他想抱住泰德时,老人却握住他的手,轻轻压一下后就把手放回博比胸前,然后松开手。

博比明白她的问题,但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紧张。“当然有啰,”他说,“他有时候会拍拍我的背,有一次我读报给他听的时候,有一个很长的词我连续三次都念错,他敲了敲我的头。他没有真的打我,我不认为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来打我。你为什么这样问?”

“带我走,”博比激动地说,“我会帮你注意他们,两双眼睛总比一双眼睛管用。带我走!”

有一天晚上,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上播的《义海倾情》时,妈妈猛然转过头来对博比说:“他有没有碰过你?”

“我不能,但是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到厨房,博比。不是只有卡萝尔需要好好清洗干净。”

上学的路上,他会注意有没有穿黄外套的人或相关的线索,放学后往图书馆的路上,也同样会留意一下。由于学校和图书馆在相反的方向,博比觉得他每天都关照到哈维切的大部分地方;当然,他从来没有期望真的会看到穿黄外套的人。吃过晚餐后,他会读报给泰德听,不是在前廊上、就是在泰德的厨房里。泰德听莉莎的建议买了电风扇,而博比的妈妈对于他在前廊为“巴乐廷根先生”读报这件事,似乎不再耿耿于怀。博比认为部分原因是她现在有愈来愈多大人的事情要忙,不过也许是她现在也比较信任泰德。不过,信任并不等于喜欢,而且要赢得她的信任也不是那么容易。

泰德站起来,起先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博比伸手扶着他,泰德再度轻柔但坚定地推开他的手。这个举动伤了博比的心,虽然不像莉莎把他扔去撞墙后又不肯扶他起来那么伤他的心,但是已经让他很难过了。

如果不是博比自己也忙着一大堆事情的话,他可能会注意到更多不寻常的现象,而且也会更加担心——妈妈愈来愈瘦,而且在戒烟两年后又开始抽烟。在这段时间,最棒的事情莫过于那张成人借书卡了,他每用一次借书卡,就愈觉得这个礼物真好、真有意义。在成人阅览室里,单单科幻小说就有几亿本他想读一读。就拿阿西莫夫来说吧,他以法兰西这个笔名为小孩子写了很多科幻小说,都是关于一个叫“幸运之星”的太空驾驶员,这些小说都很好看。他也用本名写了很多小说,更好看的小说,其中至少有三本是机器人的故事。博比很爱机器人,《禁忌星球》中的罗比机器人就是他最爱的电影角色,而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差不多同样棒!博比觉得他暑假会花很多时间看科幻小说(萨利叫这位伟大的作家阿屎莫夫,但是他对书当然是完全无知的)。

他和泰德一起走到厨房,没有碰到他,但是靠得很近,所以万一泰德跌倒时还来得及扶他。泰德没有跌倒。泰德看着水槽上方的窗户映着自己的身影,叹了一口气,然后扭开水龙头。他把擦碗布弄湿,擦掉脸颊上的血迹,不时抬头看着窗户映出的影子,检查脸擦干净了没有。

有一次博比问她是不是忘了电话号码,“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她喃喃自语,然后说,“博比,别多管闲事。”

“你妈妈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他说,“她需要身边有个能信任的人。”

博比的妈妈愈来愈忙了。每当电话铃声一响,她就会跳起来冲去接电话,而且往往过了夜间新闻的时间才去睡觉(博比怀疑,她有时甚至直到深夜电影播完了都还没睡),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偶尔她会转过身去,压低声音讲很久的电话(仿佛博比会偷听她讲电话似的)。还有的时候,她会走到电话旁边开始拨号码,然后又把电话放回去,回到沙发上坐下来。

“她不信任我,我觉得她根本不喜欢我。”

下课的时候,卡萝尔聊到她七月要去宾州亲戚的农场住一个星期;萨利不停说着他抽中的夏令营活动,以及他在那里每天都要去射箭、划船。博比则告诉他们伟大的威尔斯可能会创下盗垒最多的纪录,而且在他有生之年都没有人能打破他的纪录。

泰德紧闭着嘴巴,博比知道泰德早已看透了他妈妈的心理,其中有一部分被他点破了。博比知道妈妈不喜欢他,而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现在还是泫然欲泣呢?

放假前最后一个星期就像往年一样过得特别慢,简直叫人抓狂。六月初的那段日子,博比觉得图书馆中的糨糊味连蛆闻了都感觉恶心,而地理课则好像上了一万年还不下课,谁在乎巴拉圭有多少锡矿啊?

泰德向他伸出手来,然后似乎想起来这不是个好主意,又继续擦拭脸上的血迹。“好吧,”他说,“也许她不喜欢你。即使真是这样,也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而是因为你的身份。”

“他们并不全是坏蛋,有的还好。”卡萝尔说。她瞄了瞄抱着书的萨利,用手掩着嘴偷笑。你只要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得飞快,而且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就可以叫萨利做任何事。如果是博比帮她拿书就更棒了,不过除非博比自己开口,否则就不太好。卡萝尔很乐观,有朝一日,博比或许会帮她拿书。同时,在晨曦中走在两个好友中间,感觉真好。她偷偷瞄了博比一眼,博比正低头看着人行道上的跳房子格子。他真可爱,而且一点都不晓得自己这么可爱,这正是他最可爱的地方。

“我是男生,”他忿忿地说,“是可恶的男生。”

“你不应该和他们在一起,”博比说,“他们有时候坏得很。”他这么说是因为他有切身之痛。圣诞假期结束后不久,有三个圣盖伯利的学生在步洛街一路追着他,威胁要打他,因为他“不该瞄他们”。如果不是带头的男孩在雪地上滑了一跤,绊倒了其他人,让博比趁隙穿过一四九号大门、把门锁上,他们一定会痛扁他一顿。那几个圣盖伯利的学生还在外面晃了好一会儿,撂下狠话说“走着瞧”之后才离开。

“而且是你父亲的儿子,别忘了这点。但是博比……不管她喜不喜欢你,她都很爱你。我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好像陈腔滥调,但这是事实。她爱你,而且需要你,她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现在她被伤得很重——”

“弥补你做的错事。如果你骂人或撒谎,就得赎罪。有个圣盖伯利的学生告诉我的,他叫威利。”

“都是她自找的!”他大叫,“她明明知道事情不对劲!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明明几个星期前就知道了!都知道几个月了,但就是不肯辞掉工作!明明知道却还是和他们一起出差!无论如何,她还是和他们一起去了!”

“赎个什么鬼啊?”

“驯兽师明知有危险还是走进狮笼里,因为这样才有钱赚。”

“当做‘赎罪’好了。”卡萝尔说。

“她又不是没钱!”博比几乎咆哮起来。

萨利十分沮丧。“即使我真的说了什么骂人的话,为什么我要帮你拿书呀!何况我根本没有骂人?”

“显然她赚的钱还不够。”

“我是卡萝尔,你是笨蛋。喏!”卡萝尔把算术课本、《拼字探险》和《草原上的小屋》三本书塞进萨利的手里。“帮我拿这些书,因为你刚才骂人。”

“她永远都嫌不够。”博比说,话一出口,就知道这是实情。

“我应该给你一点颜色瞧瞧,”萨利和气地说,“让你晓得谁才是老大。我是泰山,你是珍妮。”

“她爱你。”

“是吗?在百科全书上把它找出来给我看,我才信你的话。”

“我不管!我不爱她!”

“那不算骂人!只是一种形容词。”萨利对博比露出求援的眼神,但是博比只顾着注视艾许大道的方向,一辆凯迪拉克正慢慢驶过。那辆车很大,也很显眼,但是哪一辆凯迪拉克车不显眼呢?这辆凯迪拉克的车身漆的是保守的淡棕色,看起来并不低俗,而且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个女人。

“但是你爱她,你会爱她的,你必须爱她。这是‘卡’。”

“有,你说了,你说怪胎。”

“‘卡’?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我没有。”

“命中注定。”泰德已经把头发上的血迹差不多擦干净了。他把水龙头关好,然后再把窗户当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鬼样子。窗外是暑气蒸蒸的炎夏和那个夏日所发生的一切,泰德再也无法重拾那年夏日的年轻,而博比的青春岁月也就此一去不复返。“‘卡’就是宿命。博比,你喜欢我吗?”

“你明明有。”

“你明知我喜欢。”博比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最近他似乎老是在哭,眼睛都哭痛了。“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没有,卡萝尔。”

“那么就试试看和妈妈做朋友吧,即使不为自己,也为了我。陪着她,帮她克服受到的创伤。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寄明信片给你。”

“你有。”

他们又回到客厅,博比现在觉得好一点了,但是他很希望泰德能用手臂环着他,现在最渴望的莫过于这件事。

萨利一副受伤的样子。“谁骂人了?我可没有。”

浴室门打开了,卡萝尔先走出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显得格外害羞。她湿答答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还用橡皮圈绑了马尾,身上穿着博比妈妈的旧上衣,因为太大了,几乎垂到她的膝盖,好像穿着洋装一样,完全看不见她的红色短裤。

“不要骂人。”卡萝尔说,又用手肘推推他。

“到外面等我一下。”莉莎说。

“不会,那些怪胎晚一点才会出现,”萨利说,“他们现在还待在家里忙着戴上十字架,把头发像博比·莱德尔那样往后梳。”

“好。”

这句话倒是很有说服力。圣盖伯利中学的男生老爱在上学途中骚扰哈维切小学的学生——他们会骑在脚踏车上猛按车铃,大声对男生嚷嚷,说他们是“娘娘腔”、说女生“骚”……博比确定这句话的意思是知道怎么舌吻,还有会让男生摸他们的咪咪。

“你不会不等我就自己走回家吧?”

“我只是在注意圣盖伯利中学的那些家伙有没有跟在后面。”博比说。

“不会!”卡萝尔说,她垂下的脸孔充满警觉。

“我会告诉姨妈的大屁股你爱她。”卡萝尔说,用手肘推推他。

“很好,站在皮箱旁边等我。”

“匪谍?”萨利问,他转着圈圈,“耶,我看到他们了,我看到他们了!”他张开嘴巴,发出“呃—呃—呃”的声音(他最喜欢这样子了),然后摇摇晃晃地丢掉手中的隐形冲锋枪,两手抓住胸膛。“我中枪了!我受伤了!你们走吧,不要管我!告诉萝丝我爱她。”

卡萝尔开始往大厅走去,然后又转身。“谢谢你医好我的手臂,泰德,希望你不会因此惹上麻烦,我不希望——”

在那一刹那,博比一度考虑要不要把泰德雇他做的事情告诉他们,但是他立刻觉得这不是好主意。如果他真相信有东西要找的话,这倒不失为好主意——三个臭皮匠总是胜过一个诸葛亮,何况其中还包括卡萝尔那双锐利的眼睛——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卡萝尔和萨利知道他每天都读报给泰德听,那倒是没什么关系,但他们知道这些就够了。如果他告诉他们关于下等人的事情,感觉就好像他拿这件事来开玩笑一样,这样的行为岂不是形同背叛。

“去外面那该死的门廊上等我!”莉莎怒吼。

“你一直到处张望,甚至往后看?”

“——有人因此惹上麻烦。”卡萝尔小声说完,几乎像卡通影片里的老鼠说悄悄话般那么小声,然后便走出去了,她穿着大人衣服的样子换做是其他时候,肯定滑稽透了。莉莎转过来对着博比,当博比好好看着她时,整颗心往下一沉。她又重新燃起怒火,从瘀青的脸孔一直往下到脖子都涨得通红。

“嗯?”

噢,老天,现在又怎么了?博比心想。然后她拿起绿色钥匙圈,博比这才明白。

“有匪谍在跟踪你吗?”她问。

“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博比?”

星期一,博比继续在上下学途中寻找下等人的踪迹。他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卡萝尔注意到他的举动,当时他和卡萝尔及萨利走在一起。妈妈说得对,卡萝尔的眼光真是锐利。

“我……这……”但是他辞穷了:无论是谎话或实情,都想不出任何一个字可说。博比突然觉得很疲倦,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爬回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在艾许大道上,他看到一辆巨大的别克汽车停在消防栓旁边,但车身是深绿色,而且他也不认为那辆车称得上俗气而显眼,虽然车子的气门设在引擎盖两旁,散热器的护栅板则好像黄色鲶鱼鄙夷的嘴形。

“我给他的,”泰德轻声说,“昨天给的。”

博比在斯派塞杂货店买了一分钱的口香糖,然后看了看布告栏,上面贴满了今年角逐兰歌小姐的佳丽照片。他看到两张卖车的广告,但都没有倒着贴。还有一张布告上面写着:急售后院游泳池,状况良好,孩子们一定会喜欢。那张布告贴歪了,但他不认为贴歪了也能算数。

“你带我儿子去布里吉港的下注站?布里吉港的赌场?”

不过不管多疯狂,这仍然是他的工作,他开始在星期天下午趁妈妈午睡时到附近走走,看看有没有穿黄外套的下等人或任何相关的线索。他看到很多有趣的景象——在科隆尼街上,有个女人正在和丈夫争吵,他们俩就好像开赛前的摔跤选手一样,鼻尖对着鼻尖杵在那儿;艾许大道上有个孩子用一块熏黑的石头拼命敲打着帽子;一群青少年一声不吭地站在联合路和步落街转角的斯派塞杂货店外面;还有一辆货车的车身漆上了“嗯,好吃”的有趣标语——但就是没有看到黄色外套,也没有看到任何电话亭上贴着寻找宠物的海报,更没有看到电话线上挂着风筝尾巴。

博比心想,钥匙圈上没有提到下注站,也没有提到赌场……因为那些事情全都违法。妈妈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老爸以前常去那里,而且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博比念给泰德听的体育新闻很有趣(威尔斯频频盗垒),特写报道就比较无趣,专栏和评论则又臭又长又难懂,还充斥着像是“财务责任”、“衰退性经济指标”之类的名词。尽管如此,博比不介意读这些文章,毕竟这是他的工作,有钱可拿,而且很多工作偶尔都会变得很无聊。有时候,如果拜德曼先生要妈妈加班到很晚,她会说:“人有时候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博比偶尔会因为自己嘴里能吐出像“衰退性经济指标”这类字眼而感到骄傲,更何况他还有另外一项工作——隐藏的工作——这都要拜泰德认为有人在追捕他的疯狂想法所赐。如果单单为了这件事而拿钱,博比会觉得怪怪的,觉得自己好像骗了泰德一样,尽管最初完全是泰德的主意。

“我带他去看电影,”泰德说,“去凯特雷戏院看《魔童村》。他看电影的时候,我去街角撞球场办一点杂事。”

第二天早上,他坐在前廊大声读着星期天的《哈维切报》。泰德则坐在吊椅上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听着。他的左后方是葛菲家客厅的窗户,此时窗户打开,窗帘前后摆动。博比可以想象妈妈正坐在光线最好的地方,针线盒摆在旁边,一边听他读报、一边缝着裙摆。(她在一两个星期以前就对博比说,现在又流行长一点的裙子了。前一年她才刚把裙摆往上缝,现在又要把裙摆放下来,全都是因为纽约和伦敦有一群人说这是流行趋势。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找这个麻烦。)博比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真的坐在那里,窗户打开、窗帘摆动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仍然想象着这幅画面。他长大一点以后,觉得在儿时的想象中,妈妈总是坐在那儿——在那个别人不容易看见的角落中。

“什么样的杂事?”

博比微笑着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我去为拳击赛下注。”博比的心往下一沉,沉得比他原先想的还要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撒谎呢?既然知道她对这种事的感觉——

“完全是误会一场。”博比低声说。他把手从枕头下抽出来,在手腕处交叉双手,然后摆动一下。鸽子的身影在月光中飞越他的胸膛。

但是他明明知道。他当然晓得。

没有什么但是了。泰德是好人,他对书懂得很多,但是他可不懂得读心术,就像萨利不是魔术师,以后也不会变成魔术师一样。

“为拳击赛下注,”她点点头,“喔,你让我儿子自己留在布里吉港的电影院,好跑去为拳击赛下注。”她放声大笑,“喔,我猜我应该很感激你,是不是?你还带了这么好的纪念品回来给他。如果他以后自己也想下注,或是想要像他老爸一样玩扑克牌把钱输光,就不愁没地方去了!”

但是——

“我把他留在电影院两个小时,”泰德说,“而你则把他留下来给我,但他似乎都平安度过了,不是吗?”

喔,他搞错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一定是听错了。但也许泰德真的看透了他的心事,也许泰德运用大人的超能力,像剥掉玻璃上印的花样般剥除他脸上的罪恶感,进而洞悉他内心的想法。天晓得,妈妈就老是办得到……至少直到今天还办得到。

莉莎目瞪口呆,仿佛脸上被甩了一巴掌,一度出现想哭的神情,然后脸色又恢复平静,变得面无表情。她把钥匙圈塞进口袋里,博比知道他再也看不到那个钥匙圈了。他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想再看到这个钥匙圈了。

但是,他似乎能看透我的心事,那又怎么解释呢?

“博比,进房间去。”莉莎说。

然而泰德的下等人并没有让他觉得有这样的可能。不说别的,躺在黑暗之中让博比更加觉得,有人用寻找宠物的海报来互通讯息的想法实在太疯狂了,不过还没有疯狂到危险的地步。博比不认为泰德真的疯了;只是太自以为是了一点,尤其是他每天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泰德有一点……嗯……有一点怎么样?博比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如果当时想到“古怪”这个词,他会欣然采用。

“不要。”

如果他当时曾经想过这件事(但他当时并没有),就会料到独自待在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上紧发条的大笨钟的滴答声和隔壁电视播报夜间新闻的低语声陪伴他时,泰德口中的下等人将变得愈来愈真实。他总是这样——当电视上的惊骇剧院播出《科学怪人》时,他还可以轻松地把荧幕上的怪物当笑话看,装着哭腔尖叫,尤其是如果萨利也和他一起看电视的话;但是如果在黑暗中,特别是当萨利开始打鼾以后(更糟的是,如果博比是单独一人的话),弗兰肯斯坦博士制造的怪物就变得更加……不一定是真实,而是……有可能存在。

“博比,进房间去!”

这个年纪的博比每天晚上就寝时,仍然满心期盼进入梦乡:他仰卧在床上,两腿大大张开,脚踝伸到床脚,两手探进枕头下的阴凉处,手肘向上抬起。在泰德跟他提到穿黄外套的下等人的那个晚上(别忘了他们的车子,他想,漆得很俗气的大车子),博比以这样的姿势躺着,并把床单推到腰部。窗框的影子将洒在小男孩瘦削胸膛上的月光分割成四个方块。

“不要!我不要!”

“打错了。”莉莎说。

卡萝尔站在莉莎皮箱的影子上,身上穿着莉莎的上衣,因为他们讲话愈来愈大声而哭起来。

“是谁呀?”博比问。

“博比,进房间,”泰德静静地说,“我很高兴能遇见你,并且认识你。”

博比以为母亲会在晚餐时进一步和他讨论新工作,结果没有。妈妈似乎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眼睛茫然望着远方。他想再要一片肉时,得问她两次才会听见。那天晚上他们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莉莎从沙发上跳起来接电话。她跳起来接电话的样子就好像电视剧《妙夫妻》里面儿子里奇的动作一样,她听一听电话,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回来坐在沙发上。

“认识你!”博比的妈妈生气地说,但是博比不明白她的意思,泰德也不管她。

“谢谢你的沙士,巴乐廷根先生,很好喝。”于是莉莎带着儿子下楼。走到二楼的时候,她把儿子的手松开,然后就自顾自走在前面。

“进你的房间。”泰德再说一遍。

莉莎嘴角上扬,问泰德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给他一个机会反悔。当泰德不再说什么时,她露出微笑;胜利的微笑。博比很爱妈妈,但是他突然觉得厌烦,厌烦自己对于她的表情、她说的话以及心里想的事全都了如指掌。

“你会没事吗?你知道我的意思。”

幸好泰德一点都不想为这件事争辩。“我想你说得对,葛菲太太,你的话完全正确。”

“对。”泰德微笑着亲吻自己的手指,然后把吻往博比的方向吹过去。博比抓住它,用拳头把它圈住、紧紧握着它。“我会没事的。”

“如果你有个孩子要养、要给他东西吃、给他房子住、抚养他长大,那么这份工作可能就变得很重要了。”她微抬下巴看着泰德,一副如果泰德想讨论这件事,她随时奉陪的样子;如果他有兴趣,两人可以好好来场辩论。

博比慢慢往房门口走去,低着头,眼睛望着鞋尖。当他想到“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就这样让他离开”时,已经快走到房门口了。

“我的意思是,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在没有什么意义的工作上。”

他往泰德那里跑去,紧紧抱住他,猛亲他的脸——前额、脸颊、下颚、嘴唇,还有平滑的眼皮。“泰德,我爱你!”

“我不懂你的意思。”

泰德不再抗拒,紧紧抱住他。博比可以闻到刮胡水的味道,还有强烈的切斯特菲尔德烟的香气,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记得这个香味,如同他也会牢牢记得泰德的大手碰触他、抚摸他的背、捧着他的头的感觉。“博比,我也爱你。”泰德说。

泰德微笑,博比觉得那笑容有一点惨淡。“在那二十年当中,我用坏了三台计算器,如果那代表责任不小的话,葛菲太太,那么确实如此——我很负责。斯威尼张开膝盖,打字员机械式地放一张唱片到留声机上。”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莎几乎要尖叫起来。博比转过去看她,却看到拜德曼把她推到墙角。某个地方传来本尼·古德曼乐团大声奏着《一点钟的舞会》的乐声,拜德曼先生伸出手,仿佛要甩她耳光,还问她是不是还想挨打、是不是嫌不够、是不是喜欢这样?如果嫌不够的话,还可以再来一点。博比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惊恐下的彻悟。

“博比和我原本猜你的工作可能和教育有关。会计!听起来责任不小。”

“你原本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他问,“至少不是完全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他们以为你知道,但其实你不是完全明白。”

“会计,我在审计处做事。”

“进你的房间去,要不然我就要叫警察来了,”他妈妈说,“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博比。”

她没问,反而问他在哈特福德做的是哪一类工作。

“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博比说,然后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他起先以为自己没事,接着就觉得快要呕吐或昏倒了,或是吐完就昏倒。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原本只想坐着,但却横躺在床上,仿佛所有肌肉都从胃里吐了出来,又吞回去。他想把脚举起来,但是双腿只是瘫在那里,肌肉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突然在脑海中看到萨利穿着游泳衣往上爬,跑到跳水板的尽头后一跃而下。他真希望自己现在是萨利,随便在任何地方都好,只要不在这里。随便在任何地方,只要不在这里就好。

不要问他身体有什么毛病,妈,博比在心里暗自呻吟,千万别问。

博比睡醒时,卧室里已是昏暗一片,他看着地板,几乎看不到窗外的树影。他足足有三小时之久完全不省人事——不是睡着了,就是完全没有意识——甚至昏睡了四个小时。现在他全身都是汗水,两腿发麻,因为他一直没有把脚举起来放在床上。

“事实上,是六十六。”他的声音仍然温和而开朗,但博比觉得他其实不太喜欢被问到这些事情。“我提早两年退休,因为健康的缘故。”

现在他试着抬起脚,但是腿上却传来一阵刺痛,痛得他几乎要尖叫起来,于是干脆滑到地板上,刺痛的感觉从大腿一直传到鼠蹊。他坐在地上,膝盖屈起到耳朵的位置,背部刺痛,两腿发麻,整个头软绵绵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但是起先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他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看着海报上戴着独行侠面罩的克雷顿·摩尔。卡萝尔的肩膀脱臼了,而他妈妈惨遭毒打后简直快疯了,在他面前摇晃着绿色钥匙圈,大发雷霆。还有泰德……

“您多大岁数了……六十八?”

泰德应该早就离开了,也许这样最好,但是光想到这件事就让他心痛。

“三年。”他在烟灰缸里把香烟按熄,然后立刻点燃另一支香烟。

他站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走了两趟,走第二趟的时候,他在窗边停下来往外望,双手一起抚摸着颈背,他的脖子僵硬,而且满是汗水。前面不远处可以看到席格比家的双胞胎黛娜和黛安娜在街边跳绳,但其他小孩都待在屋子里吃晚餐。一辆车驶过,亮起停车灯。现在的时间比他原先以为的还晚;已经夜幕低垂了。

博比原先几乎已经断定妈妈不是故意念错泰德的姓,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她确实是故意的。她当然是故意的。

他又绕着卧室走了一圈,努力摆脱双腿又麻又痛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关在牢里的囚徒。尽管房门没有锁——妈妈的房门也没有锁——但是他仍然觉得自己仿佛笼中鸟一样。他不敢走出房门,妈妈还没有叫他吃晚饭,虽然他饿了——一点点饿——但还是不敢走出去,害怕可能会看到她……或看不到她。万一她觉得已经受够了博比,那个又笨又会撒谎的小博比,兰达尔的好儿子,那该怎么办呢?即使她还是在这里,而且似乎恢复正常了……真有“正常”这回事吗?他现在知道,有时候大人脸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转着可怕的念头。

他的妈妈却还逗留在房门口。“巴乐廷根先生,你退休多久了?不介意我这么问吧?”

他走到关起的房门前,停下脚步。地板上躺着一张纸,他弯下腰把纸捡起来,就着落日余晖,还可以清楚地看见纸条上的字:

博比几乎脱口而出“再见,泰德”,但在最后一刻改成“再见,布罗廷根先生”。他往楼梯走去时,脸上勉强挂着一丝笑容,仿佛刚刚逃过一劫似的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亲爱的博比:

“好主意,”泰德说,“就在前廊好了。午安,博比。午安,葛菲太太。”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但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请你一定要爱妈妈,而且要记住,她很爱你。今天下午,她既害怕伤心,又感到羞愧,当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我们会看到她最不好的一面。我在房间里留了一点东西给你。我不会忘记答应过你的事情。

博比觉得他们之间传递了某种讯息,不完全是心灵感应……但某种程度也算是心灵感应,是大人之间那种无聊的心照不宣。

爱你的泰德

妈妈已经走到泰德的房门外,博比跟在她后面,她又转过身来,目光越过博比的头顶看着泰德。“你们要不要干脆到门廊那儿读报?”她问,“新鲜空气对你们两个人都好,比待在拥挤的房间里好多了,而且如果我在客厅的话,也可以听得到。”

明信片,那就是他答应我的事情,寄明信片给我。

“好。”

博比的心情好多了,他把泰德离开前塞进他卧室的字条折好,打开房门。

“对,我想躺下来休息一下,博比,我觉得头有一点痛。很高兴你喜欢《蝇王》这本书,如果你喜欢的话,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你可以读星期天的报纸给我听。我可要警告你,这可是一大考验。”

客厅里空无一人,但是已经收拾干净了,如果不知道原本电视机旁的墙上应该挂着钟的话,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异状,原本挂钟的地方现在只看到有个小螺丝钉凸出来,上面什么都没挂。

“但是——”

博比听到妈妈在卧室里打鼾的声音。她一向很会打鼾,但是现在的鼾声很大,就好像电影里面老人家或醉鬼打鼾的声音。这是因为他们把她打伤了,博比心想。他想到拜德曼先生和那两个猎人在汽车后座互碰手肘、暗自偷笑的情景。“杀掉那头猪,割她的喉咙。”他不愿意想这些事情,但还是忍不住要想。

“下楼去吧,博比,该让巴乐廷根先生休息了。”

他踮起脚尖穿过客厅,仿佛杰克静悄悄走过巨人城堡一样,然后打开通往前厅的门走出去。他先踮着脚尖踏上第一级阶梯(他走在靠近栏杆的地方,因为他曾经在哈迪家的男孩推理小说中读到,如果这样做的话,上楼的时候,楼梯就不会嘎嘎作响),然后跑上二楼。

泰德微笑着说:“一定的。”

泰德的房门大开,整个房间空荡荡的。他仅有的几件东西都不见了——一幅有个男人在夕阳下钓鱼的画,还有一幅抹大拉的马利亚在为耶稣洗脚的图画和一本月历。桌上的烟灰缸里面干干净净的,旁边放着泰德的手提袋,里面有《动物农庄》、《猎人之夜》、《金银岛》和《人鼠之间》四本平装书,纸袋上是泰德摇摇颤颤但尚可辨识的字迹:先读斯坦贝克的小说。当乔治说着雷尼一直想听的故事时,乔治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到底谁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呢?对斯坦贝克而言,他们是什么人?对你而言,他们又是什么人?问问自己吧。

莉莎脸上又露出那种“拍马屁也没用”的表情。“你得另外付钱,才能请他帮你玩拼字游戏。”她说,然后站起身来,虽然博比不明白她的话,仍然感觉得到她是笑里藏刀,就好像在棉花糖中暗藏一片碎玻璃一样,他觉得十分震惊。她似乎想嘲笑泰德愈来愈差的眼力和智力,仿佛因为泰德对她的孩子很好而想伤害他。博比原本还因为骗了妈妈而感到羞愧,害怕会被她发现,现在却觉得很高兴……几乎是不怀好意的高兴,觉得她活该。“博比对拼字游戏可是内行得很。”

博比拿了书,却把袋子留下来,因为他害怕万一妈妈看到泰德的手提袋,又会再度抓狂。他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罐法国芥末和一盒苏打粉。他把冰箱门关上,然后环顾四周,这里现在看起来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除了——

“我敢说你在工作上一定表现杰出,葛菲太太。”

他走过去拿起烟灰缸,把它举到鼻子边深深吸一口气。强烈的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的烟味再度唤起了他对泰德的所有记忆,泰德坐在这里谈着《蝇王》,还站在浴室镜子前用那把可怕的刮胡刀刮胡子,透过半开的房门听着博比为他朗读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报纸评论。

“我想应该没问题。”博比的妈妈说(博比觉得她似乎心不甘情不愿的),“事实上,听起来这是个好差事,我真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好差事。”

泰德在纸袋上留下了最后一个问题:像我们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但是这样的状况并没有发生。泰德最后说他也很想知道道奇队的近况——尤其是威尔斯的表现——虽然整个球队已经搬到洛杉矶了。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流露出即使说真话有点丢脸、但他还是决心说真话的表情。博比觉得这招蛮不错的。

博比再吸了一口气,吸进一点点烟灰,拼命忍住不要打喷嚏,努力把烟味留在鼻子里、深印在记忆中,他闭上眼睛,窗外又传来鲍泽永无休止、无可逃避的狂吠,仿佛梦境般在黑暗中召唤着:汪—汪—汪,汪—汪—汪。

博比一边听着,心里愈来愈紧张,虽然从妈妈的表情和姿势看来——甚至从她喝沙士的样子看来——她相信泰德的话。这部分倒是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泰德又恍神怎么办?万一他又开始发呆,然后喋喋不休地说着关于穿黄外套的下等人或风筝尾巴吊在电话线上之类的话,而且一直茫然看着前方呢?

他放下烟灰缸,现在又不想打喷嚏了。他决定,我以后也要抽切斯特菲尔德烟,一辈子都要抽这种烟。

“我想请他偶尔在下午读报纸给我听。”泰德说,然后解释他现在眼力大不如前了,要看清楚报纸上的小字一天比一天吃力。但是他想知道新闻事件的发展——这是非常有趣的时代,葛菲太太,你不觉得吗?——他也想知道专栏里写了些什么,例如斯图尔特·艾尔索普、沃尔特·温切尔的专栏。当然,温切尔喜欢谈八卦,不过是有趣的八卦,对不对,葛菲太太?

他抱着四本书下楼去,像刚刚那样沿着楼梯外侧从二楼走到前厅。他悄悄溜进家门,踮着脚尖穿过客厅(他妈妈还在打鼾,鼾声比往常大),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他把书藏在床垫下。如果妈妈发现了这些书,他会说是伯顿先生送的。虽然这样是在撒谎,但是如果说实话,妈妈就会把书拿走;更何况,撒谎不再是那么糟糕的事了,撒谎也许是必要的,有的时候甚至是一种乐趣。

“嘘。”莉莎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泰德。

接下来呢?他的肚子咕噜作响,接下来应该弄个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

“他想要我——”

他往厨房走去,不假思索地踮着脚尖走过妈妈半开的房门,然后停了下来。她在床上翻着身,鼾声现在变得很不调和,而且说着梦话,低声喃喃自语,博比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可以听到她在说话,而且可以看到一些景象。那是她的思想?她的梦境?无论是什么,都很恐怖。

泰德提到差事的时候,莉莎皱起眉头,当泰德征求她同意时,她的眉头又舒展开来。她伸出手,很快地摸了一下博比的头发,这个动作很不寻常,博比睁大了眼睛。莉莎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泰德的脸。博比明白,她不只是现在不信任泰德而已,而是很可能永远都不信任他。“你想要他做哪一类的工作?”

他再努力往厨房方向走了三步,突然脑中闪现了可怕的东西,他吓得呼吸像冰块般在喉咙间冻结了:有没有人看到布罗廷根!他是只老杂种狗,但是我们很爱他!

“我给了博比一份小小的差事,”泰德告诉她,“他已经答应了……当然,如果你同意的话。”

“不,”他喃喃地说,“噢,妈妈,不要!”

她脸上露出“拍马屁也没用”的表情。博比很清楚这种表情。

他不想进去妈妈的房间,但是脚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而整个身体仿佛人质般被脚带着走。他看到自己伸出手来,张开手掌推开妈妈的房门。

“还没有,”泰德说,“显然现在正是你的黄金时期。”

妈妈的床还铺得整整齐齐,她和衣躺在床罩上,屈起一条腿,膝盖几乎碰到胸部。博比可以看到她的袜子和吊袜带,不禁回想起撞球场的月历美女,就是把脚跨出车门,而裙子掀到大腿上……只是月历女郎大腿上没有难看的瘀青。

莉莎笑了,笑声中不带一丝幽默。“我也看推理小说,巴乐廷根先生,但我还是留着力气来思考现实问题。不过当然啦,我还没退休。”

莉莎脸上没有瘀伤的部分红彤彤的,汗湿的头发纠结成一团团,脸颊满是泪痕,脸上画的妆变得黏答答的。博比进门时踏到一块板子而发出吱嘎的响声,莉莎叫了一声,博比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以为她一定会睁开眼睛。

“两个都算。他叫我好好想一想。”

但是莉莎没有醒来,反而往墙边翻过身去。在卧室里,她脑中纷乱的思想和影像并没有变得比较清晰,反而更繁多、更强烈,仿佛病人身上一直涌出的汗水。古德曼大乐团演奏《一点钟的舞会》的乐音高声在屋内流窜,他一直感觉到她喉咙深处鲜血的滋味。

“哦?那他怎么说?”

有没有人看到布罗廷根,博比心想。他是一只老杂种狗,不过我们很爱他。有没有人……

“布罗廷根先生送我的那本书,”博比说,声音听起来冷静而自然,不像有什么秘密。“那本《蝇王》,我不知道故事的结局算快乐还是悲伤,所以我想应该来问他。”

莉莎躺下之前拉上窗帘,所以现在房间很暗。博比又跨了一步,然后站在有镜子的梳妆台旁边。她的钱包就放在桌上。博比想到泰德拥抱他的感觉——博比一直如此渴望、需要这样的拥抱。泰德抚摸着他的背、捧着他的头,当我碰你的时候,我也传递了某种窗口给你,他们从布里吉港搭出租车回来的时候,泰德曾经告诉他。现在,他站在妈妈的梳妆台旁边,拳头紧握,通过这个窗口透视妈妈的心灵。

“你们两个的交情还真好,”她说,“坐在厨房里喝着沙士——真是惬意!你们在聊什么?”

他看见妈妈搭火车回家,一个人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眼睛注视着窗外普罗维敦和哈维切镇之间无数人家的后院,所以没几个人看到她的脸孔;他看到她趁卡萝尔穿衣服的时候,端详着架子上漱口杯旁的鲜绿色钥匙圈;看到她陪卡萝尔走回家,一路上好像机关枪扫射般问了很多问题,卡萝尔心乱如麻又精疲力尽,已经没有力气假装了,因此她一一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博比看到妈妈一跛一跛地走到联合公园,听到她心里想着:如果从这场噩梦中还能找到什么好处的话,如果还有一点点好处的话——

“不需要倒满,这样就够了。”莉莎有一点不耐烦。泰德把杯子递给她,她对泰德举一举杯,然后皱着眉头一饮而尽,仿佛喝的是威士忌,而不是沙士。然后她从杯子上方注视着泰德坐下来,把烟灰弹掉,将剩下的香烟塞进嘴角。

博比看到她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往斯派塞的店走去,想买点头痛药和一瓶汽水,回家前把药吞下去。然后,就在离开公园之前,她注意到钉在树上的东西,镇上到处都贴了这张东西;在往公园走的路上,她可能早已经过了好几张这样的海报,但是当时她满腹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

“多谢提醒。”泰德把沙士倒进干净的玻璃杯,然后拿着玻璃杯站在冰箱前对着光,等着上面的泡沫消下去。在博比看来,他好像电视广告里常出现的那种科学家,拼命比较甲牌子和乙牌子的差别,以及某某牌胃药如何消耗掉大量过多的胃酸,不断地说听起来很惊人却是千真万确,等等。

博比再度觉得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不止如此,他注视着自己伸出手来,看到两根手指(再过几年,这两根手指就会出现老烟枪才有的熏黄污迹)好像剪刀的形状,夹住从钱包的开口突出来的东西。博比抽出那张折起来的纸片,打开它,借助门口昏黄的灯光读着最上面两行字:

“好啊,”莉莎说,“谢谢。”她走进来坐在博比旁边,心不在焉地拍拍他的大腿,看着泰德打开冰箱拿出沙士。“巴乐廷根先生,现在这里还不算太热,但是我向你保证,一个月以后,你一定会需要买个电风扇。”

有没有人看到布罗廷根!

“想不想来一瓶汽水?”泰德问,“我有沙士,不算什么好东西,不过冰得凉凉的。”

他是一只老杂种狗,不过我们很爱他!

“很好。”她的眼睛仍然转来转去。博比不知道妈妈到底在查看什么,不过他知道惊惶愧疚的表情一定还停留在自己脸上。博比知道如果她看到这个表情,就已经清楚了。

他的视线跳到下面显然打动了妈妈的几行字,她因此不顾一切,采取行动:

“今天可好啊,葛菲太太?”泰德问。

将致赠丰厚酬劳,聊表谢意

“你那时候躺在床上睡午觉。”

($$$$)

她哼了一声,嘴唇微张,露出没啥意义的微笑——机械式、社交性的微笑。她的眼睛转来转去,来回盯着他们俩瞧,想看看有什么不对劲,有没有暗中进行她不喜欢的事情。“我没有听到你从外面进来。”

这就是她一心盼望、拼命祈祷的好处——一大笔丰厚的酬劳。

“我还来不及回答,你就上来了,妈。”

她有没有一点点迟疑?有没有想过:“且慢,我的孩子很爱那个老混账!”她的脑子里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吗?

博比的妈妈走到门口了,她先是盯着儿子,然后目光转到泰德那儿,然后又转回儿子身上。“所以,你毕竟还是跑来这里了。”她说,“我的天,博比,你没有听到我在叫你吗?”

没有。

现在博比的妈妈快走到三楼了,即使泰德想回答也来不及了,但是他的脸上也完全没有露出如果有时间就会回答问题的表情。博比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有没有听错。

你不能迟疑,因为到处都有拜德曼先生这种人,而且人生原本就是不公平的。

博比惊讶地看着他。你能看透我的心事吗?你刚刚看穿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博比拿着海报,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当脚下木板嘎嘎作响时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走。在他后面,妈妈的喃喃自语声现在再度变成低沉的鼾声。博比走到客厅后,关上房门,他把门把扭到极限,直到门完全关上为止,生怕门闩发出喀啦的声音。然后快步走到电话旁边,只知道现在妈妈不在身边,他心跳得很快,喉咙里有一种旧钱币的味道,现在已经完全不觉得饿了。

“不,”泰德说,“不是,而是她有一种力量,而你相信她有那种力量,那是妈妈的力量。”

他拿起电话筒,很快地四下张望,确定妈妈的房门还紧闭着,然后他没有看海报就拨了那个号码,因为那个号码早就深印在他脑子里了:休斯通尼克5-8337。

她一定看出我们在计划什么事,博比沮丧地想着,我脸上的表情一定瞒不过她。

他拨完号码后,电话中一片沉寂。这倒不足为奇,因为哈维切镇根本没有休斯通尼交换机。如果他感觉全身发冷(只有他的蛋蛋和脚底除外,那两个地方感到出奇的热),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很担心泰德,不过如此。只是——

博比和泰德带着罪恶感互看一眼,就坐回餐桌两旁,仿佛他们俩刚刚不是在谈话,而是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

博比正想放下电话时,电话中响起了石头般的喀啦声。然后有个声音传来:“喂?”

3.妈妈的力量·博比的差事·“他有没有碰你?”·学期的最后一天

是拜德曼!博比狂乱地想着:天哪,是拜德曼!

“博比?”是妈妈的声音,接着是穿着球鞋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博比,你在这里吗?”

“喂?”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不,声音太低了,不是拜德曼,但毋庸置疑,这是猎人的声音,他浑身体温继续下降到冰点,博比明白,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身上一定穿着黄色外套。

“正是如——”

突然之间他的眼睛热了起来,眼睛后面开始发痒。他本来想问:请问是沙加穆尔吗?如果电话另一头的人回答“是”,那么他就要恳求他们放过泰德,告诉他们,他,博比·葛菲,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只要放过泰德——他们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照办。但是当机会来临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还不是完全相信下等人确实存在。不过现在电话另一头有个东西,那个东西和博比所理解的生命毫无相似之处。

“例如‘如果看到金杰,请带它回家’之类的。”

“博比?”电话中的声音说,声音中有一种窃喜、领悟的音味。“博比。”它又说,这次声音中没有探询的意味。博比眼前出现无数黑点,客厅突然间下起黑色的雪。

“那座钟可能会开始在错误的时间敲钟,或在整点之间敲钟。还要注意报纸上有没有刊登恶意破坏教堂的小事故。我的朋友不喜欢教堂,但是他们从来不会有太激烈的举动;他们喜欢保持低姿态。还有其他迹象显示他们在附近,但是我不要一下子给你太重的负担。我个人认为海报是最明确的线索。”

“求求你……”博比低声说,他集中所有意志力,强迫自己把话说完,“求求你放他走。”

“当然知道啰。”

“不行,”从虚空中传来的声音说。“他属于国王所有。别多管闲事,博比,不要插手,泰德是我们的狗。如果你不想变成我们的狗,就别多管闲事。”

“你知道广场上的那座大钟吗,博比?”

喀啦。

是啊,毋庸置疑。博比只希望泰德在疯疯癫癫的同时也能小心一点,因为如果妈妈听到泰德说的这些疯话,她一定会禁止博比再接近他;事实上,她可能会招来那些拿着捕虫网的人……或是请老好人拜德曼替她办这件事。

博比仍然继续让电话筒贴着耳朵,他需要颤抖一下,但是却冷得无法颤抖。眼睛后面慢慢不痒了,眼前的黑线也慢慢集结成雾。最后,他把电话从耳边拿开,准备把电话筒放下,他停了一下。电话多孔的听筒上有许多红色的小圆圈,仿佛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令电话流了血。

泰德停下来,皱着眉头思索着。他从桌上的香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博比心中没有丝毫恐惧,脑子理智而清楚地想着:他疯了,像疯子那么疯。

博比小声啜泣着,把电话筒放回去,然后走进自己房间。不要多管闲事,电话那一头的男人这样告诉他。泰德是我们的狗。但泰德不是狗,他是人,而且是博比的朋友。

“找找看有没有一些跳房子的图案旁边画了星星或月亮,用不同颜色的粉笔画的。再看看电话线上有没有吊着风筝尾巴,不是风筝喔,只是风筝尾巴而已。还有……”

她可能已经告诉他们泰德今天晚上会在哪里,博比心想,我想卡萝尔知道泰德会去哪里。如果她知道,而且告诉妈妈——

博比点点头。

博比拿起装脚踏车基金的罐子,倒出所有的钱后走出公寓。他想过要不要留一张字条给妈妈,但结果没有那样做。如果他留了字条,妈妈可能又会拨休斯通尼克5-8337的电话,告诉那个声音低沉的猎人博比打算干什么。这是他不想留字条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如果他还来得及警告泰德,那么他会和泰德一起离开。现在泰德一定得让他跟去了,万一下等人杀了他或绑架他怎么办?那不是几乎和离家出走一样吗?

“很好,到目前为止,都非常好。现在——你知道小孩子老爱在人行道上画的跳房子图案吗?”

博比最后看了公寓一眼,听着妈妈的鼾声时,内心十分挣扎。泰德说得没错:无论如何,他还是很爱妈妈。如果真有“宿命”这回事,那么爱妈妈就是他的宿命。

“当然可以。”

不过,他还是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她。

“你能不能也检查一下那里的布告栏?”

“妈,再见了!”博比低声说。一分钟后,他已经沿着步洛街跑着,跑进愈来愈浓的暮色中,一手还紧捏着口袋里的钱,免得钱蹦了出来。

“有一家A&P,就在铁路平交道旁边。我妈妈都不去那里买菜,她说那里的肉商老爱对她送秋波。”

10.又到那边去·街角的男孩·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要注意看一下超市结账柜台旁边的公布栏,”泰德说,“你会看到一些小小的手写告示,说些‘二手车待售’之类的事情。你要注意看看有没有一些告示贴倒了。镇上有超市吗?”

博比用斯派塞的投币式电话叫了出租车,在等出租车的时候,他撕掉了一张贴在外面布告栏上的布罗廷根宠物走失的海报,同时也拿走一张倒着贴的出售二手车的小广告。他把海报和广告揉成一团,丢进门边的垃圾桶,甚至没有回头看看斯派塞老头有没有看到他这样做;哈维切镇西区的孩子全都听说过斯派塞的坏脾气。

“有时候。”小时候,博比每个星期五都会去那里找妈妈,等妈妈的时候,他都在杂志架那儿翻阅《电视周刊》,他最喜欢星期五下午了,因为那是周末的开始,还有妈妈会让他推手推车,而他每次都假装在赛车,也因为他爱妈妈。但是他没有告诉泰德这些事情,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当时他才八岁。

席格比家的双胞胎又在街边玩耍,她们现在把跳绳放在一边,玩起跳房子来了。博比走到她们身边观察那些图形——在跳房子格子旁边画的图形:

“你都和她一起去吗?”

他跪下来,黛娜原本正要把石头扔向七号格子,现在停下来看着他。黛安娜用脏手捂住嘴巴咯咯笑着。博比不管她们,用双手把粉笔画的图形抹得模糊一片,然后站起来拍掉手上的粉笔灰。斯派塞店外只能容纳三辆车的小停车场亮起了街灯,地上突然多出博比和双胞胎姐妹拉长的身影。

“托托杂货店,就在拜德曼先生的不动产公司隔壁。”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笨博比?”黛娜说,“那些图案很漂亮。”

“博比,你妈妈通常都去哪里买东西?”

“那些图案代表霉运。”博比说,“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家?”其实他是明知故问,她们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就像斯派塞橱窗上的啤酒商标一样醒目。

“我认为这些动物根本子虚乌有。”泰德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而且不快乐。“即使海报上贴着质量不佳的小照片,我想这些宠物多半是他们捏造出来的。我觉得这些海报不过是他们通讯的方式,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不干脆走进餐厅一边大吃一顿、一边好好谈谈。

“妈咪和爹地又吵架了,妈咪说爹地在外面交了女朋友。”黛安娜说,然后大笑,妹妹也跟着笑起来,但是姐妹俩的眼里满是恐惧,让博比想到《蝇王》中的小顽皮。

“你在说什么呀?你是说他们会杀死别人的宠物吗?你认为……”

“趁天还没全黑,赶快回家吧。”他说。

“你在镇上到处闲逛的时候,要特别观察墙壁上、商店橱窗或电话亭有没有张贴寻找走失宠物的海报。‘宠物走失,如有仁人君子见到灰纹黑耳、尾巴鬈曲的小猫,请电易洛魁7-7661’或‘宠物走失,杂种小狗,有猎犬血统,叫它崔西会回应,喜欢和小孩玩,很盼望小狗回家。如有仁人君子见到,请电易洛魁7-0984或直接送到皮博迪街77号’之类的告示。”

“妈咪叫我们待在外面。”黛娜告诉他。

“哪些迹象?”

“那么她就是笨蛋,你爸爸也是。快回去!”

直到博比打算离开的时候,泰德才再度提起这个话题来。“你应该特别注意几样东西,”他说,“关于我的……我的老朋友的一些迹象。”

她们互望一眼,博比知道自己把她们吓坏了,但他不在乎。看着两姐妹抓起跳绳往上坡跑去,五分钟后,他叫的出租车驶进停车场,车头灯照着碎石子路。

接下来半小时,他们聊了棒球、音乐(博比惊讶地发现泰德不但知道猫王普雷斯利的音乐,而且还喜欢其中好几首歌),后来还谈到九月即将升上七年级的博比心中的期望和恐惧。在公寓三楼泰德的房间里,那些下等人就好像看不见的影子一样。

“哈!”出租车司机说,“我可不想在天黑之后载小孩去布里吉港,即使你真付得出车钱也不行。”

“的确发生过。现在来聊点愉快的事情吧。”

“没关系,”博比说着钻进后座。现在,除非出租车司机在行李箱藏了棍子,否则休想把他丢出车外。“我爷爷会在那边接我。”但不是在街角撞球场,博比已经在心里暗自做了决定,他不会让出租车直接停在店门口,因为可能有人在那边守候。“到那拉甘瑟大道的伍发制面公司。”街角撞球场也在那拉甘瑟大道上。他本来不记得那条街的街名,不过打电话叫到出租车之后,很容易就在黄页分类电话簿中找到了街名。

“以前发生过吗?”

出租车司机开始倒车出去,然后又停下来。“你要去垃圾甘瑟街?天哪,那一区可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即使在大白天都不适合。”

泰德耸耸肩,避开博比的目光,把沙士喝完。“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决定该怎么办,如果时候真的到了的话。如果我够幸运的话,过去几天我一直有个感觉——我觉得这些人——会离开。”

“我爷爷会在那里等我,”博比重复一遍,“他叫我付你五毛钱小费。”

“然后你会怎么办?”博比问,但是当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虽然不像卡萝尔那么精明,但也不是笨蛋。“你会离开这里,对不对?”

出租车司机迟疑了一下。博比努力思索别的说辞来说服他,但是却什么也想不出来。然后出租车司机叹了一口气,按下里程表开始上路。经过博比家的时候,博比注意看家里有没有灯光,没有,还没有。他往后一靠,慢慢把哈维切镇抛在后面。

“回来这里,告诉我他们来了以及你在哪里看到他们。走到你确定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然后就跑,跑得像风一样快,好像背后有鬼在追你似的。”

里程表上方写着出租车司机的名字——德罗伊,在驶向布里吉港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很伤心,因为今天不得不带彼特去兽医那里。彼特已经十四岁了,这年纪对牧羊犬而言已经很大了。彼特一直是德罗伊唯一的朋友。吃吧,孩子,尽量吃,我请客,德罗伊每天喂彼特的时候都这么说,每天晚上都重复同样的话。德罗伊已经离婚了,他有时候会去哈特福德市看脱衣舞表演;博比可以看到脱衣舞娘鬼魅般的影像,她们大多披着羽毛、戴着长长的白手套。彼特的影像则比较清晰。德罗伊从兽医那儿回来的路上还没事,但回到家一看到彼特的空碟子,就忍不住哭起来。

“即使他们找我讲话,对。那我应该怎么办?”

出租车驶过威廉·佩恩餐厅。明亮的灯光从窗口流泻而出,街上的汽车川流不息,但是博比没有看到疯狂的德索托汽车,也没有看到像怪物伪装的车子。

“即使他们找你讲话。”泰德有点不耐烦地说。

出租车驶过运河桥,然后他们就到了“那边”。公寓房子里传出喧闹的西班牙音乐,太平梯好像闪电一样成之字形分布在墙边。头发往后梳的油头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街角,女孩子则站在另一端的街角说说笑笑。出租车在红灯前停下来时,有个古铜肤色的男人吊儿郎当地晃过来,他的屁股好像油一样滑溜溜地在松垮垮的长裤中滚动,腰间露出雪白内裤的松紧带裤头,手里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他问司机需不需要把挡风玻璃擦干净,德罗伊鲁莽地摇摇头,绿灯一亮便立刻开着车子往前冲。

“不要接近他们,不要和他们说话。”

“该死的波多黎各人,”他说,“应该禁止他们来美国。难道我们自己的黑鬼还不够多吗?”

“你是指他们穿的外套、鞋子,还有很吵的车子等等。但这正是为什么有些人——事实上,很多人——不理会他们,在眼睛和脑子中间竖起了路障。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要你冒险。如果你真的看到这些穿黄外套的人,不要接近他们,即使他们和你讲话也不要搭腔。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找你讲话,甚至不认为他们会注意到你——就好像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他们一样——但是关于他们,还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现在重复一遍我刚刚说的事情,这件事很重要。”

晚上的那拉甘瑟街看起来很不一样——恐怖气氛浓了一点,也多了一丝荒诞的意味。锁店……兑换现金服务……酒吧里传出阵阵笑声和点唱机的音乐,还有男人手里的啤酒瓶碰撞声……罗德枪店……再过去一点,在纪念品店旁边,没错,就是伍发制面公司。从这里再走过四个路口就是街角撞球店了。现在才八点钟,博比的时间还很充裕。

“听起来这些家伙还蛮显眼的。”

德罗伊把出租车停在路边,里程表上显示车资是八毛钱,再加上五毛钱小费,博比的脚踏车基金就会出现很大的缺口,但是他不在乎。他永远不会像妈妈那样把钱看得那么重。只要能在下等人逮到泰德之前及时警告他,那么即使下半辈子都得走路上学也甘愿。

“不、不,完全不是这样。”他还没说出口,泰德就忙不迭地摆摆手,没让他问下去。那天晚上,博比躺在床上,花了比平常还长的时间才睡着,他心想,泰德似乎害怕听到有人大声说出那几个字。“有很多人、普通人,我们常常都会视而不见:例如餐厅打烊后,拎着装了鞋子的纸袋、低头走路回家的餐厅女侍;午后在公园散步的老人家;戴着发卷、听着热门音乐的少女。但是孩子却看得到他们;孩子什么都看得见。而博比,你还是个孩子。”

“我很不想让你在这里下车,”德罗伊说,“你爷爷到底在哪里啊?”

“你是说他们有……呃……”他想他还没办法说出口的几个字是“超能力”。

“喔,他很快就到了。”博比说,努力装出轻快的语调。当你后面没有退路可走时,就会发挥惊人的潜力。

“大多数人如果不是和他们靠得很近、很近的话,甚至根本看不见他们,就好像他们有一种力量,会蒙蔽别人的心智一样,就好像以前的广播节目‘影子’一样。”

博比掏出钱来,起先德罗伊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接过钱来,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把这孩子载回斯派塞商店那儿,但是如果这孩子捏造了他爷爷的事,那么他来这里干吗呢?德罗伊心想。他的年纪太小了,不可能自己来这里找乐子。

“当然。”

我没事,博比在心里回答……没错,他想到可以这样做——别担心,我没事的。

“对我来说,他们可能非常危险。对其他人——对大多数人——也许不那么危险。你想知道一件好玩的事吗?”

德罗伊终于接过那张皱巴巴的钞票和三枚一毛钱的硬币。他说:“你真的给太多了。”

博比心底有个声音悄悄说道:如果你想学会怎么撒谎的话,我想把事情略过不提是很好的开始。博比不理会这个声音。“是啊,”博比说,“真的可以。泰德……这些家伙只是对你来说很危险,还是对任何人都很危险?”他想到妈妈,不过也想到自己。

“我爷爷叫我绝对不要像有些人那么小气,”博比一面下车一面说,“也许你应该另外再养一条狗,养一条小狗。”

“你确定真的没问题吗?”

德罗伊五十岁左右,但是惊讶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小很多。“你怎么……”

“可以。”博比立刻回答,虽然他明白这样做表示他的人生将有重大改变……而且会有风险。他对妈妈的畏惧可不止一点点而已,而妈妈会发多大脾气、会气他多久其实只是他怕妈妈的部分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很不开心地感觉到妈妈给他的爱只有一点点,而他需要好好保护这仅有的一点点爱。但是他喜欢泰德……而且很喜欢泰德把手覆盖在他手上的感觉,暖暖的、粗粗的大手,手指碰触的感觉一直透进关节里。而且这样做不算撒谎,只是略过不提而已。

然后博比听到德罗伊暗自决定不要追问了,他把车子开走,留下博比独自一人站在伍发公司前面。

“好吧。现在有个问题:你能不能问心无愧地把这件事略过不提,不告诉你妈妈?”

他一直站在那儿,直到连出租车的尾灯都看不到,才慢慢朝街角撞球店的方向走去。他站在纪念品店布满灰尘的橱窗前看了许久,橱窗的竹帘子已经拉起,但是橱窗里展示的纪念品只有一个做成马桶形状的陶瓷烟灰缸,马桶的座位上有个放烟的凹槽,水箱上写着:“烟屁股请坐!”博比觉得这个设计还蛮俏皮的,但是橱窗展示的内容实在乏善可陈。他原本希望会看到带点色情意味的纪念品,尤其是现在已经天黑了。

“嗯。”

他继续往前走,经过了布里吉港印刷店、修鞋店和贩卖各式卡片的商店。前面又是一间酒吧,更多年轻人聚集在街角,还有凯迪拉克乐团的歌声。博比低着头、弓着背,手插在裤袋里,快步穿过马路。

“你确定吗?”

酒吧对面是一家已经结束营业的餐厅,窗外还挂着破破烂烂的遮篷。博比快速溜进遮篷下的阴影中,继续往前走,每当听到有人喊叫或是酒瓶打碎的声音,就往里面退缩。到了下个街角,他再度穿过马路到斜对面,走到街角撞球店那边。

“没有。”不过博比有那么一会儿隐约想到什么——刹那间似乎有什么联想。

他一面走,一面试图感应到泰德的讯息,但却毫无所获,不过他并没有真的感到讶异。如果他是泰德,一定会躲进图书馆里,因为可以在里面到处晃来晃去而不引人注意。也许等到图书馆关门后,他会去吃一点东西,在餐厅里打发掉一些时间,最后才搭出租车来这里收钱。博比不认为泰德现在已经到附近了,但还是注意听,由于他听得太专心了,几乎撞到一个人。

“博比?有什么问题吗?”

“嘿,小鬼!”那个人说——脸上虽然挂着笑容,语调却不友善。他一把抓住博比的肩膀,“你以为你要到哪里去?”

“可以。”

博比抬头,看到四个年轻人站在一个叫博德加的商店门口,他们都是妈妈口中的街头混混。他猜他们是波多黎各人,都穿着皱巴巴的宽裤子和黑靴子,裤脚露出靴子的尖头。他们还穿着蓝色丝质外套,背后印着“DIABLOS”(恶魔)字样,I画成魔鬼叉的形状;那个魔鬼叉图案看起来很眼熟,但是博比没有时间思索。他的心往下一沉,知道碰上了四个帮派分子。

“看过很多次,但不是在这里,而且有九成九的机会,你也不会在这里看到他们。我只要求你随时注意他们的踪迹。你办得到吗?”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真的,我……真对不起。”

“你看过他们吗?”

他挣脱抓住他的那双手,想要从那个人身边绕过去。他只跨出一步,就被另外一个人抓住。“你想往哪儿跑?”那个人说,“想跑到哪儿去啊?”

泰德点点头。“他们简直坏透了,而且就像我以前告诉你的,他们很危险。”

博比用力挣脱,但第四个家伙把他推回第二个家伙那里,第二个家伙再度抓住他,这次可没那么客气。博比觉得这情形好像被哈利和他的朋友包围住一样,只不过这次情况更糟糕。

“不过,穿黄外套的那些人是坏蛋。”

“你有没有钱啊?”第三个家伙说,“你知道,经过这里的人都得留下买路钱。”

“我不是坏人,我从来没有抢过银行或窃取军事机密。我这辈子花了太多时间读书,但又舍不得付清借书过期的罚款——如果有图书馆警察的话,恐怕我真的会是他们追捕的对象——但我不是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坏蛋。”

他们全都笑起来,朝他步步进逼。博比可以闻到刺鼻的刮胡水和发油的味道,也嗅出自己的恐惧。他听不见他们心里的声音,但是他需要听见吗?他们很可能把他毒打一顿,然后抢走他的钱。如果只是如此,已经算幸运了……但是他可能没有那么幸运。

“我知道你不是坏蛋。”博比说,但是两颊泛起的红晕透露他口是心非。你有可能喜欢或甚至爱上一个坏蛋;即使是希特勒都有妈妈,博比的妈妈老爱这么说。

“小鬼……”第四个家伙几乎像在唱歌似的,他举起一只手揪着博比的短发用力一拉,博比的眼泪简直夺眶而出。“小鬼,你有多少钱啊?只要留下一点买路钱,就放你走。如果你什么都不付,就等着一顿好打吧!”

“你想问的是,我是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十大通缉要犯之一或是像电视剧中匪谍之类的坏蛋吗?”

“放开他,胡安。”

“他们不是警察吧?或是政府派来的人?或——”

他们环顾四周——博比也一样——第五个家伙走过来,也穿着“恶魔”外套和有皱折的宽裤子,但脚上没有穿尖头靴,而是穿着休闲鞋。博比立刻认出来,他是泰德去街角撞球店下注时,在那里玩边界巡警游戏的年轻人,难怪他看到魔鬼叉图案时觉得很眼熟——那家伙手上的刺青也是这个图案。当时他把外套翻过来绑在腰上(他还告诉博比,在里面不能穿帮服),但是他身上有相同的图案。

“我手上碰巧有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泰德说,“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博比想要看穿他的心灵,但只看到模糊的影像。他的超能力正在消退,就好像葛伯太太带他去赛温岩玩的那天一样;他们离开麦奎恩的摊位没有多久,他的超能力就消失了。这次持续了比较长的时间,但是现在正逐渐消退。

泰德回过头来,似乎非常震惊,仿佛他刚刚忘了博比还在这里……或是有一刹那忘了博比是谁。然后他微微笑着伸出手来,握住博比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又舒服,是男人的手,博比心中原本隐含的疑虑都一扫而空。

“嘿,迪伊,”扯着博比头发的人说,“我们想从这小鬼身上榨点钱出来,要他留下买路钱。”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你们不要找他麻烦,”迪伊说,“我认识他,他是我老弟。”

“低俗。”泰德重述一遍,并点头强调。他喝了一口沙士,转头往狗吠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鲍泽永不停息的狂吠声……他维持那个姿势好一会儿,仿佛弹簧坏了的玩具或燃料用尽的机器。“他们可以感觉到我,”他说,“我也可以感觉到他们。啊,这是什么世界!”

“他看起来像娘娘腔的住宅区小孩,”刚刚叫博比小鬼的那个人说,“我要教他一点礼貌。”

“低俗。”博比说——几乎不太像是在问问题。

“他可不需要你来教训,”迪伊说,“你希望我给你一点教训吗,莫索?”

泰德摇摇头。“我不晓得。但是同样的,你一定会看得出来,因为他们的车子会像他们的黄外套、尖头鞋和发油一样粗俗而且招摇。”

莫索后退几步,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另外一个人帮他点燃,然后迪伊就把博比拉远一点。

“什么牌子?车型是什么?”博比觉得自己好像饰演《神探麦可》的麦克加文一样,他警告自己别兴奋过头了。这可不是在演电视剧,不过仍然让人很兴奋。

“你在这里做什么呀,朋友?”他问,刺青的手抓住博比肩膀。“你真是笨,居然会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里,而且还晚上来。”

“大概吧。如果他们开车的话,从他们的车子也看得出来。”

“我没办法,”博比说,“我必须找到昨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家伙,他叫泰德,年纪很大了,长得又瘦又高。他走路的时候有一点驼背,好像卡洛夫——你知道,就是演恐怖片的那个家伙?”

“什么……你是指像涂上油之类的吗?”

“我知道卡洛夫是谁,但不认识什么他妈的泰德,”迪伊说,“从来没有见过他,老天,你应该赶快离开这里。”

“三个、五个,也许现在更多了。”泰德耸耸肩,“你看到他们就会认得,因为他们都穿着长长的黄外套,而且肤色黝黑……虽然暗色皮肤只是一种伪装。”

“但是我得去街角撞球店。”博比说。

“他们总共有几个人?”他问。

“我刚刚才从那里出来,”迪伊说,“我没有看到那里有什么人长得像卡洛夫。”

博比开始在脑子里拼凑出比较完整的图像。他生日那天——那是泰德搬到一四九号的第一天,泰德曾经问他是不是认识街上的每一个人,如果他看到任何陌生人(外地来的人、陌生的脸孔)的话,认不认得出来。不到三个星期以后,卡萝尔也曾经怀疑泰德是不是在逃跑。

“现在还太早。我想他应该会在九点半到十点钟之间来这里。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在这里等他,因为有人在追捕他,他们穿着黄外套和白鞋子……还开了闪闪发亮的大车……其中有一辆是紫色的德索托车,而且——”

“很好。我绝不会要求你去和这种人说话,或甚至靠近他们,但是我会希望你睁大眼睛,每天在附近绕一圈——到步洛街、联合街、科隆尼街、艾许大道走一走,然后回一四九号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迪伊一把抓着他,用力一推,直到他顶到当铺的门,因为迪伊力道太猛,有那么一刹那,博比以为迪伊决定效法那些街头混混对他动手了。当铺里的老先生把眼镜推到秃头上环顾四周,有一点懊恼,然后又继续看报纸。

“我懂。”他说。

“穿着黄色长外套的头目,”迪伊气喘吁吁地说,“我看过那些家伙,其他人也看过。你不会想和那些人打交道的,那些人有毛病,看起来很不对劲。和他们比起来,整天在酒吧里鬼混的小太保简直像乖宝宝。”

是啊,博比听懂了。就某种程度而言,这番话就好像把时间形容成秃头的老骗子一样:可以感觉到形容得非常贴切,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让他想到拜德曼先生,虽然明明可以闻到刮完胡子后干掉的润肤水留在他脸上的香味,但他看起来老像没刮胡子似的;还有你几乎可以料到拜德曼先生自己一人待在车子里的时候,八成会挖鼻孔,而且经过公共电话时,也会不假思索地检查退币口有没有人家忘记拿走的硬币。

迪伊的描述让博比想起了萨利,他记起萨利曾经说他在联合公园外面看到几个奇怪的人,当博比问他究竟是哪里奇怪时,萨利表示他也说不上来。博比晓得,当时萨利看到的就是下等人,甚至早在那时候,他们就已经四处侦查了。

“下等人,不是虾仁,”泰德说,“我是借用‘狄更斯’的用法,意思是看起来愚蠢……又有点危险的人。例如,这种人会在小巷里撒尿,看球赛的时候把酒放在纸袋里传来传去;这种人也会倚着电话亭,向对街路过的女人猛吹口哨,用不太干净的手帕擦拭颈背;他们认为装饰了羽毛的帽子很高级,还自以为知道所有人生问题的正确答案。我说得不太清楚,对不对?你懂我说的话吗?”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他们的?”博比问,“今天吗?”

泰德笑了,从他爽朗的笑容可以听出他刚刚是多么不安。

“拜托!”迪伊说,“我才刚起床两个小时,而且起来以后,大半时间都待在浴室里,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上街。我想应该是前天看到他们走出街角撞球店,有两个人。那个地方近来变得很奇怪。”他想了一下,然后喊着,“嘿,胡安,过来一下。”

“虾仁?”去中国餐馆吃饭的时候,妈妈常常点这道菜。穿黄外套的虾仁?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不过他只想得到这些。

理平头的混混快步走过来。迪伊用英文和他说话,胡安回答,然后迪伊又简短说了几个字,手指着博比。胡安半蹲着对博比说。

“注意穿黄外套的下等人。”泰德的手指还在揉眼角。博比真希望他停下来,看起来怪恐怖的,他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睛后面,所以一直不停揉啊揉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打乱了他的注意力,干扰了他平日有条不紊的思绪?

“你看过那些家伙,嗯?”

“睁大眼睛做什么?”

博比点点头。

“我要你睁大眼睛,如此而已。”泰德说。

“有几个坐在紫色的德索托车里?几个坐克莱斯勒汽车?还有几个人坐一九九八年的奥兹莫比尔车?”

“其他还需要做什么?”博比问,声音出奇的平静,就好像当他答应要整理房间,而妈妈下班回来却发现房间没收拾好时那种冷冷的语调。“你真正想要我做的工作是什么?”

博比只认得德索托车,但他还是点点头。

泰德还在揉眼睛,手指好像蜘蛛般在他的尖鼻子上方挥舞着。

“那几辆车不是真的车子。”胡安说。他瞥了迪伊一眼,看看他有没有在笑。迪伊没有笑,只对胡安点点头,叫他继续说。“是其他东西。”

博比点点头……但是,每个星期读读报上报道的肯尼迪在初选中的竞选活动,以及帕特森会不会在六月赢得大选,就可以赚一块钱?或许还附赠《白朗黛》和《迪克·崔西》漫画?他妈妈或家园不动产公司的拜德曼先生也许会相信这番话,但博比可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

“我想那些车子是活的。”博比说。

“告诉你妈妈,我的眼睛现在很容易疲倦,我说的是实话。”泰德把右手举起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摩着眼角,仿佛想证明他的话。“告诉她,我想请你每天来读报给我听,我每个星期会付你一块钱。”

胡安的眼睛一亮。“是啊!好像活的一样!而且那些人——”

听起来很好,但博比不太相信泰德的话。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就不需要误导妈妈了。

“他们长什么样子?我看过他们的车子,但是从来没有看过他们。”

他以为泰德听了会大笑,但他只是再度点点头。“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无论如何,博比,我不希望你违背妈妈的期望。”

胡安试图描述却又说不清楚,至少没法用英文表达。他说了一串西班牙文,迪伊断断续续翻译了一部分;但他后来直接和胡安对话的时间愈来愈多,博比被晾在一边。另外几个街头混混都靠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博比现在看得出来他们其实都还是大男孩。博比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认为他们全都很害怕。他们已经算狠角色了——在这里,你得够狠才混得下去——但尽管如此,下等人还是把他们吓坏了。博比最后得到一个清晰的图像:有个昂首阔步的高大男子身上披着芥末色长大衣,就好像电影《OK镇大决斗》、《豪勇七蛟龙》里面的角色一样。

“我想这都要怪你搬进来的时候,把一些东西放在纸袋里。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蠢,不过我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我看到四个人从理发店出来,就是可以在后面赌马的那家理发店。”一个好像名叫菲略的人说。“那就是他们做的事,那四个家伙的工作就是到不同的地方问一堆问题,他们总是把大车停在路边,没有熄火。在这里,你会觉得这是很疯狂的行径,居然车子不熄火就留在路边,但是有谁会偷这些该死东西的车子呢?”

泰德点点头。

没有人会这么做,博比晓得。如果你胆敢尝试,方向盘可能会变成一条蛇把你勒死;座位可能变成流沙坑,让你陷进去闷死。

“我想是吧。我告诉她你可能有工作给我做的时候,她的反应很奇怪。她说在我接下工作之前,必须先告诉她你要我做什么。”

“他们都成群结队地出现,”菲略继续说,“虽然天气热得简直可以在人行道上把蛋煎熟,但他们每个人都还是穿着黄色长外套,所有人都穿着那些高级的白鞋子——雪白的鞋子,你知道我总是很注意别人脚上穿什么,我很挑剔的——但我不觉得……不觉得……”他停顿一下,整一整思绪,然后用西班牙文对迪伊说了一些话。

泰德喝了一点沙士,抹去上唇的泡沫。“你妈妈,博比,她不是真的讨厌我,这样说不太公平……但我认为她几乎可以说是不太喜欢我。你同意吗?”

博比问迪伊他说了什么。

博比摇摇头。如果去掉了魔术师身上的亮片和绚丽的灯光,听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他说他们的鞋子没有碰到地,”胡安回答,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没有流露出不屑或不相信的神情,“他说路边停着一辆大红色的克莱斯勒汽车,当他们走回车上的时候,他们那他妈的鞋子根本没有碰到地面。”胡安在嘴巴前交叉起两根手指,吐一吐口水,然后画了十字。

“听你这样形容,感觉实在不太好,对不对?”

他说完后的短暂片刻间,大家全都一声不吭,然后迪伊又沉重地弯下腰问博比:“在找你朋友的就是这些人吗?”

“当然知道。”博比想到萨利的新志向——和马戏团一起巡回演出,穿着黑西装,从帽子里变出兔子。“就好像魔术师那些骗人的把戏。”

“没错,”博比说,“我得去警告他。”

“我们必须很小心、很小心。”泰德静静沉思着,他沉思得太久了,博比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又开始说些眼睛后面的感觉之类的话。但是当泰德抬起头时,他的眼神中没有那种古怪的空洞感。他的目光锐利,只是带着一点悲哀。“我绝不会要朋友——尤其是年轻朋友——对父母撒谎,博比,但是现在我必须要求你和我一起误导你妈妈。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他有个疯狂的想法:也许迪伊会自愿和他一起去撞球店,然后他的同伙也一起来。他们会一起打着响指、走在街上,就好像《西区故事》中的“喷射机帮”一样。他们现在变成他的朋友了,这伙人虽然是帮派分子,却有副好心肠。

话题转变得太快了,刚开始博比根本没听懂泰德在说什么,然后他咧嘴笑说:“想啊!耶!”他脑子里昏乱地计算着数字;凭博比的算术程度,已经足以算出每星期赚一块钱的话,到了九月,加起来已经有十五块钱了。加上他原本存下来的钱,以及回收瓶瓶罐罐和帮邻居除草赚到的钱……哇,说不定他在九月前就可以骑脚踏车上学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当然,事与愿违。结果莫索慢慢晃回原先博比撞到他的地方,其他人也跟着走开。胡安待得稍微久一点,他对博比说:“你要是碰到那些武士,就必死无疑。”现在只剩下迪伊还留着,他说:“他说得对,你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我的朋友,让你朋友自己照顾自己吧。”

“很好。现在告诉我——你想不想每个星期从我这里赚一块钱?”

“我办不到,”博比说,然后好奇地问,“你办得到吗?”

“会。”

“如果碰上的是普通人也许办不到,但这些家伙不是一般人。你听话好吗?”

“好书不会一下子就把所有秘密全说出来。你会记得这点吗?”

“好,”博比说,“但是——”

“不一样,”他说,“当然不一样。”

“你真是个疯狂的小男孩,小疯子!”

博比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幅清晰的图像,哈迪兄弟拿着亲手做的长矛在丛林里跑着,嘴里高唱他们要杀掉那头猪,把矛刺进猪屁股里。他不禁爆笑,泰德也和他一起笑,他知道博比已过了阅读哈迪家的男孩、汤姆·斯威夫特、瑞克·布兰特、丛林男孩邦巴等系列童书的时期,而《蝇王》结束了这段时期。博比很高兴自己有一张成人借书证。

“或许吧。”没错,他觉得自己疯了;他妈妈会说,疯得好像茅房里面的老鼠。

“《蝇王》和哈迪男孩的故事很不一样,对不对?”

迪伊开始走开,博比感觉自己的心纠结成一团。

“好吧。”

大男孩走到街角——他的哥儿们在对街等他——他转过身来对着博比比着手枪的手势,博比也笑着对他做了同样的动作。

“想一想吧。”泰德说。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吐出来。“好书总是会让你看完后再想一想。”

“再会啦,疯狂的朋友。”迪伊用西班牙文说,然后把外套衣领翻上来盖住颈背,慢慢朝对街走去。

博比突然想到妈妈,想到她对金钱的态度。然后他想起那天晚上突然醒来,好像听到妈妈在哭泣。他没有回答。

博比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刻意避开霓虹灯投射的灯光,尽量走在阴影中。

“永远都不需要?”

街角撞球店的对面是个停尸间——绿色雨篷上写着“迪斯帕格尼葬仪社”,橱窗里挂着一面钟,钟面外环围着一圈清冷的蓝色霓虹灯,下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时间如潮水,一去不复返。”时钟指着八点二十分。他还来得及,而且时间还很充裕。撞球店过去一点有条巷子,在那里等泰德应该蛮安全的,虽然他知道最聪明的办法就是静静等候,但他办不到。如果他真够聪明的话,根本从一开始就不该来这里。不过他不是充满智慧的老猫头鹰,只是个吓坏了、急需帮助的孩子。他很怀疑是否能在撞球店得到任何帮助,不过也许他错了。

“不需要。”

博比从“进来凉快一下”的布幅下走进去,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不需要吹冷气,这是个炎热的夜晚,他却全身冰冷。

“不需要吗?”

老天爷,如果你在的话,拜托帮帮忙,让我勇敢一点……多给我一点运气。博比打开门走进去。

博比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好像在解谜语一样。还真是个谜语呢!“没有帮助。”他终于说,“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不需要别人来拯救啊——我是指那些船员——因为他们不在荒岛上。而且……”他想到沙坑里那两个孩子,一个号啕大哭,另外一个却平静地玩着偷来的玩具。“船上都是成年人,成年人不需要别人来拯救他们。”

啤酒味比上次浓烈许多,也新鲜多了,而装了游戏机的房间乒乓作响,灯光闪烁。上次来的时候,只有迪伊在里面打弹珠,现在至少有二十个人,每个人都在抽烟,也都穿着条纹T恤,戴着法兰克·辛纳屈的那种扁帽,而且都在游戏机的玻璃罩上放了一瓶啤酒。

“我记得的大致是这样的:‘军舰上的船员救了这群男孩,对这群男孩而言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又有谁会来拯救这些船员呢?’”泰德把沙士倒入杯中,等泡沫稍微消下去之后又倒了一点。“这样说对你有没有一点点帮助?”

莱恩的桌子周围也比上一次明亮多了,因为现在酒吧里灯火通明、座无虚席,游戏室也一样。星期三的时候,撞球场大部分区域都十分阴暗,现在却像手术室一样明亮。每张撞球台都有人弓着身子在打撞球或绕着桌子移动,在香烟缭绕中击球,墙边的椅子上也都坐满人。博比可以看到老吉把脚放在擦鞋架上。还有——

“告诉我,关于结局,他说了什么,我指的是戈尔丁先生。”

“他妈的,你在这里干吗?”

泰德回到餐桌旁,博比明白他要不就是决定不理会刚刚发生的事情,要不就是根本把它忘了。他也明白泰德现在没事了,对博比而言,这就够了。大人真奇怪,有时候你得对他们做的事情视若无睹。

博比转过身来,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同时也震惊于听到女人嘴里吐出脏话;是阿莲娜,通往客厅的那道门还在她身后来回摇晃。今晚她穿了白色丝质上衣,露出乳白浑圆的美丽肩膀,也露出一点丰满的胸部,下半身则穿着松垮垮的红色长裤,博比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裤子。昨天阿莲娜很和气,一直对他微笑……事实上,她几乎是在嘲笑他,只不过她的语气让博比一点也不介意。但今天晚上,她好像吓坏了。

“不要……我不喝没关系。”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来这里,但是我必须找到我朋友泰德,我以为……以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愈来愈微弱,好像松口后的气球在房间里四处乱窜一样。

然后泰德打开冰箱,弯下腰。“你确定不来一瓶吗?”他问,“冰凉好喝喔。”

这里有一点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就好像他偶尔会做的噩梦一样:他坐在教室里练习拼字、读科学或在看故事书,突然之间每个人都开始笑他,这才发现他上学前忘了穿裤子,结果就光着屁股坐在那里让每个人看,包括女生和老师,每个人都看到了。

“最初都是从眼睛后面开始感觉到他们。”他仍然茫然看着前方,一只手握住冰箱把手,博比开始害怕起来。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好像花粉一样——会让他的鼻毛蠢动、手背发痒。

游戏室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没有完全停止,但已经慢了下来,酒吧的笑语声则几乎消失,撞球的碰撞声也完全停息。博比环顾四周,又感觉到肚子里好像有条蛇蠢蠢欲动。

“感觉到什么?”

他们并没有全盯着他看,但大多数的目光的确投注在他身上;老吉瞪着他的目光仿佛要把纸烧出洞来。虽然博比心里的窗口现在几乎关起来了,他仍然感觉到这里有很多人原本就在等着他。他怀疑他们是否晓得,即使晓得,大概也不知道原因。他们有点像是睡着了,好像米德维奇村的村民一样。下等人来到这里了,下等人已经——

“最初都是从眼睛后面开始感觉到他们。”他用聊天的口气说,说得很清楚,博比每个字都听见了。

“兰迪,出去,”阿莲娜低声说,她在沮丧中把博比叫成他爸爸了,“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出去。”

泰德往冰箱走去,然后停下脚步,手放在冰箱门上,眼睛茫然看着前方。博比后来才明白,这是他第一次察觉泰德有一点不对劲;而且愈来愈不对劲。

老吉已经从擦鞋座位走下来,皱巴巴的麻布外套夹到脚踏板,往前一走就扯破了,但是他完全无视于丝质内衬好像玩具降落伞一样在膝边飘荡,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抓住他,”老吉颤抖着声音说,“抓住那个小孩。”

博比摇头婉谢。他没有那么爱喝沙士,和泰德在一起的时候,通常都是为了表示礼貌才喝的。他们又一起坐在泰德的厨房里,欧哈拉太太的狗还在狂吠(就博比记忆所及,鲍泽总是吠个不停),泰德仍抽着烟。博比从公园回来的时候,偷瞄妈妈的房间,发现她在午睡,于是赶紧跑到三楼问泰德对《蝇王》结局的看法。

博比看够了,这里根本找不到任何帮手,于是冲到门口把门打开。他可以感觉到后面的人群已经开始移动,但动作很慢。太慢了。

“关于这本书,戈尔丁写了一段很有趣的话,我想这段话可以回答你对于结局的疑惑……想再喝一点汽水吗?”

博比冲进茫茫夜色中。

博比打开泰德给他的平装书(看起来这本书已经翻阅过很多次了),然后又把最后几页再读一遍,也就是大人终于出现的那几段。他开始沉思——结局究竟算快乐还是悲伤?——逐渐将萨利抛到脑后。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如果萨利当时提到他看到的怪人身上穿着黄色外套,那么后来有些事情的发展可能会大不相同。

他几乎跑过两条街,直到侧腹一阵剧痛迫使他放慢脚步,然后停下来。幸好没有人追过来,但如果泰德去街角撞球店拿钱就完蛋了。他不止需要担心下等人,还得担心老吉和其他人,而泰德却毫不知情。问题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萨利摇摇头,显得很困惑。“不知道,”他说,“我也说不上来。”然后一边唱着他最喜欢的歌《舞会中》,一边走开。博比也很喜欢这首歌,“丹尼和孩子们”乐团实在太棒了。

博比环顾四周,这里看不到店面,都是仓库,好像一张张抹掉五官的巨大脸孔一样。他闻到鱼腥味、木屑味以及可能是腌肉的淡淡香气。

“怎么奇怪了?”

他完全无能为力,他只是个小孩,这件事完全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博比明白这点,但也明白不能连试都不试,就这样让泰德毫无预警地冲进撞球店。这件事无关英雄气概,只是没有办法连试都不试就走开。都怪妈妈让他陷入这样的困境;他的亲生母亲。

萨利准备离开,但又转过身来。“喂,你知道吗?我来公园的路上,看到几个奇怪的家伙。”

他喃喃地说:“妈妈,我恨你。”他仍然觉得很冷,却全身直冒汗,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湿答答的。“我不在乎拜德曼和另外两个家伙对你做了什么,你是混蛋,我恨你!”

博比忍不住瘫在椅子上,张开双腿,放声大笑。萨利兴奋起来的时候,实在滑稽。

博比转过身开始往回走,一直走在阴影中。有两次他听到人声,赶紧蹲在仓库门口,尽量压低身子不让人家看见,直到他们走过去。把自己变小很容易;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渺小。

“耶!”萨利跳得很高,对空挥拳,笑着说:“是啊,我是酷哥!今天是酷哥!明天是伟大的酷魔术师!耶!”

这次他躲在巷子里。巷子一边放着垃圾桶,另一边是一堆纸箱,里面放着有浓浓啤酒味的回收瓶。纸箱堆起来比博比还高半英尺,当他躲在纸箱后面时,从街上完全看不到他。在等待的时候,他感觉脚上有一团热热、毛毛的东西扫过,弄得他几乎要尖叫起来。他动也不动,等到那团东西离开后,他低头一望,一只脏兮兮的猫回过头来,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萨利,你真是个酷哥。”

“嘘!”博比低声叫着,然后踢踢它。那只猫龇牙咧嘴地嘶叫一声,昂首阔步、慢条斯理地在巷子的垃圾堆和玻璃碎片间走来走去,它高高翘起尾巴,仿佛表示不屑。隔着砖墙闷声传来撞球店点唱机的音乐,正在播放“米奇与西尔维娅”二重唱的歌《爱情很奇怪》;爱的确是奇怪的东西,会让人坐立不安的麻烦东西。

“好吧。”萨利拍掉黑发上的苹果花,然后郑重其事地看着博比,“叫我酷哥,老巴。”

从博比躲藏的地方看不到葬仪社的钟,因此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巷子另一头正在上演夏日街头闹剧,人们相互叫嚣,有时候大笑、有时候愤怒咆哮,有时候说英文,有时候出现十几种不同的语言。还传出劈里啪啦的爆裂声,吓得博比不敢乱动——起先他以为是枪声——后来认出是鞭炮声才松了一口气。汽车疾驶而过,铬钢排气管和消音器闪闪发亮。有一阵子街头出现了打架的声音,还有围观群众吆喝着替打架的人加油打气的声音;过一会儿有个女人经过时,用醉醺醺又悲伤的声音唱着歌,尽管听不清她唱什么,但歌声很美。后来又响起警车的声音,声音愈来愈近,然后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

“不了,我想我就这样到处晃晃就好。”博比说。

博比没有打瞌睡,而是做起白日梦来。他和泰德一起住在农庄里,可能是佛罗里达的农庄。他们每天花很多时间工作,但是以老年人而言,泰德算是很能做苦工的,尤其是他现在戒了烟,呼吸比较正常了。博比上学时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拉尔夫·苏利文。晚上他坐在前廊上吃泰德煮的晚餐,喝冰红茶,读报给泰德听。晚上就寝后,他们都睡得很熟、很安详,不会受到噩梦干扰。星期五一起去杂货店购物时,博比会看看公布栏有没有宠物走失的海报或出售二手车卡片,但是他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张贴告示。下等人已经闻不到泰德的气味了,而泰德不再是任何人的狗,他们安全地住在自己的农庄里,不是父子,不是祖孙,只是朋友。

帝国戏院的星期六午场电影通常都包括一部怪兽片,加上八九部卡通短片、预告片和新闻片,每逢周末午场播放的时候,都会有几百个孩子跑来看。顾德洛太太单单忙着要孩子们闭上嘴巴、乖乖排队就快疯了,她不明白的是,再乖的孩子到了星期六下午,都没办法像平常在学校那样守规矩;再加上她深信有几十个孩子明明已经超过十二岁,却还想用儿童票蒙混过关,如果可以的话,她会要求这些孩子出示身份证,就好像播放碧姬·芭杜的限制级电影时一样,但因为于法无据,她只好对着每个身高超过五英尺半(约一米六八)的孩子大吼:“你是哪年生的?”由于她这么忙,有时很容易就可以偷溜进去,而且星期六下午戏院里没有撕票员。但是博比今天下午对大蝎子毫无兴趣,他整个星期都和更真实的怪物一起度过,而且其中很多怪物的外表看起来和他没什么两样。

像我们一样的人,博比昏昏沉沉地想着。现在他的身体靠着砖墙,头慢慢滑下去,直到脸颊碰到前胸。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找不到容身之处呢?

萨利咧嘴笑了。“但是这样多酷啊!”他站起来,“你真的不要一起去吗?说不定可以趁哥斯拉不注意,偷偷溜进去。”

车灯照亮了巷子。每回有灯光一闪,博比总是会往纸箱周围张望一下,这次他几乎不想这样做——只想闭起眼睛想象农庄的生活——但还是强迫自己四处张望,结果看到一辆黄色出租车停在撞球店前面。

“兔子可能会在你的帽子里拉大便喔。”博比说。

博比的肾上腺素汹涌而出,脑子里的灯立刻全亮了起来。他在纸箱堆旁东躲西藏,把最上面两个纸箱碰掉了。接着又一脚踢到空垃圾桶,垃圾桶整个撞到墙上。他还几乎踩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又是那只猫。博比一脚把猫踢开,跑出巷子。他往撞球店走去时,不知踩到什么黏黏的东西而滑了一下,他单膝跪地。看到葬仪社的钟在冷冷的蓝环中指着九点四十五分。出租车停在撞球店门前,泰德站在“进来凉快一下”的横幅下付钱给出租车司机,他弯着腰对敞开的车窗付钱给出租车司机的样子,比以往更像卡洛夫。

“不一定。我在伍尔沃斯商场看到一套变魔术的工具,我很想买。盒子上说,里面有六十种不同的戏法。博比,你知道吗?我觉得长大后当个魔术师也不错,可以和马戏团或巡回游乐场到各地表演,穿黑西装、戴高帽,从帽子里变出兔子和大便。”

在出租车对面有一辆很大的奥斯莫比尔汽车停在葬仪社门口,车身与阿莲娜的裤子一样是大红色。博比很确定,这辆车原本没有停在那里,车子形状还没有完全固定下来;瞧着这辆车的时候不止眼睛想落泪,心里也在流泪。

博比哑然失笑。波露天堂,这个想法还真滑稽。“你要买新的吗?”

泰德!博比想叫却叫不出声来,只发出微弱的低语声。他为什么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博比心想,为什么他竟然不晓得。

萨利脸上露出伤心的神情:“橡皮筋断了,我猜,它跑到波露天堂去了。”

也许是因为下等人可以阻断他的心灵感应,也有可能是撞球店的那些人在阻挠;老吉和其他人。下等人把他们变成人形海绵,能够把泰德平常感应到的警告讯号完全吸光。

“甭麻烦了。嘿——你的波露弹力球呢?”

街上闪烁着更多车灯,泰德直起身子,出租车调转车头开走,这时紫色的德索托车突然在转角出现,出租车急忙驶到一旁避开它。街灯下,德索托车好像点缀着铬钢和玻璃的巨大血块,行驶中的车头灯仿佛水中的灯光般一闪一闪的……然后,车头灯又眨了一下,这根本不是车头灯,而是一双眼睛。

“破产?”萨利难过地说,“真惨。我很愿意帮你买票,但是我手上也只有三毛五分钱。”

泰德!博比仍然只是沙哑的低语,似乎根本站不起来,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站起来。他全身笼罩在极度恐惧中,好像得了流行性感冒一样昏昏沉沉的,也像拉肚子一样软弱无力。在威廉·佩恩餐厅外面与血红色德索托车擦肩而过的经验已经够恐怖了,但看着车子迎面而来、被它的车头灯照个正着要恐怖千倍,不,恐怖百万倍。

博比现在只想回家去和泰德讨论《蝇王》这本书。

他知道自己的裤子破了,膝盖也皮破血流,可以听到楼上某户人家窗口传来小理查德的鬼叫声,看到葬仪社的时钟周围那一圈蓝光,好像闪光灯一闪后印在视网膜上的影像,但这一切看起来都十分不真实。垃圾甘瑟大道突然变得好像画坏的布景,在它之后是意料之外的真实世界,一片黑暗的真实世界。

“不行,我破产了。”博比说。这是事实(如果不算脚踏车基金罐里的七块钱的话),而且他今天也不想看电影,虽然学校里有个孩子说过《黑蝎子》真的很好看,那些蝎子杀人的时候,会把螫针直接刺进人体中,数不清的蝎子将墨西哥市夷为平地。

德索托车开始移动、咆哮,这些汽车都不是真的车子,胡安刚刚说过,是其他东西。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现在在演《黑蝎子》,商店里到处都是怪物。”

“泰德……”这次他稍微大声一点……泰德听到了。他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看着博比,然后德索托车压过他身后的马路,闪烁的车头灯照着泰德,使得他的影子愈来愈膨胀,就好像那次在斯派塞的停车场上,街灯照着博比和席格比双胞胎,让他们的影子愈拉愈长一样。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在不时洒落的苹果花雨中互拥着肩膀,看着在游乐场中玩耍的孩子们。然后,萨利说他要去帝国戏院看星期六下午场的电影,如果不想错过预告片的话,他最好现在就动身。

泰德转身面对德索托车,一手遮住眼睛,挡住刺眼的灯光。又有车灯扫过街头,这回是一辆凯迪拉克从仓库区开过来,这辆绿色凯迪拉克车的车身至少有一英里长,它的鳍仿佛在龇牙咧嘴,而车身移动时有如肺叶一般。凯迪拉克砰然压过博比身后的路缘,在离他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住,博比可以听到低沉的喘息声,他明白那是凯迪拉克的马达在呼吸。

“你可以叫我唐老鸭。”萨利呼应。

三辆车的车门都打开,几个人走出来,或乍看之下很像人的东西走出来。博比数着六个、八个,然后就不再数下去。他们都穿着芥末色的长外套——就是被称做“防尘外衣”的那种外套——每个人翻领上都有一只猩红色的大眼睛。博比记起他的梦,他猜想红眼睛应该是他们的身份标记,而戴着这种标记的东西是……什么?警察吗?不,是电影里那种民防团或武装保安队吗?比较接近了,不过还是不对。他们是——

萨利的话让博比觉得自己很卑鄙。他低头看了看《蝇王》,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把这本书再看一遍。也许八月就开始读,如果到时觉得无聊的话(通常暑假放到八月,他就会开始觉得无聊,尽管五月时简直难以相信会如此)。然后他抬头看看萨利,对他微笑,也把手臂环住萨利的肩膀。“你真是只幸运的鸭子。”他说。

他们是管制者,就好像我和萨利去年在帝国戏院看的那部电影,由培恩和史迪尔主演的那部。

“有一点想,但是我宁可去参加夏令营和射箭。”他伸出手臂环住博比的肩膀。“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你这书呆子。”

噢,对了。结果电影里面的管制者其实是一群坏蛋,但是起先会以为他们是鬼怪之类的东西;博比认为眼前这些管制者真的是怪物。

“你难道不想和你妈一起去威斯康星?”博比感觉到自己心中升起一股邪恶的意念,想要稍稍破坏好友的幸运所带来的喜悦。

其中一个人一把抓起博比。博比大叫,这是他这辈子最恐怖的经验,被妈妈甩到墙上的感觉和这次经验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下等人碰触他时,感觉就好像被长了手指的热水瓶抓住一样——只是他的感觉一直在改变。起先他觉得抓住他的东西是手指,然后又觉得是爪子;手指……爪子,手指……爪子,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嵌入他的肉里……那是杰克的棍子,他心里疯狂地想着,是两面削尖的棍子。

“放大假后两个星期。我妈会想办法也在这时候休假,趁机去威斯康星看大秀。她会搭大灰狗去。”萨利口中的“放大假”就是指暑假,“大秀”是星期日晚上的苏利文剧场,而“大灰狗”当然就是指灰狗巴士了,本地客运站就设在帝国戏院和科隆尼餐厅前面的那条街上。

那个人把博比往泰德那里拉,此时泰德被其他人团团围住。博比的双腿根本没有力气走路,一路踉踉跄跄的。他原先还以为有办法警告泰德,还以为他们两人可以沿着那拉甘瑟大道一起逃走,甚至好像卡萝尔那样边走边跳?真是太好笑了,对不对?

“你什么时候出发?”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泰德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站在下等人中间,唯一形诸于色的情绪是为博比担心的表情。抓住博比的那个东西一会儿像手,一会儿像是脉搏还在跳动的恶心橡皮手指,一会儿又像是爪子,突然间手松开了。博比摇晃了一下。其中一个怪物发出高亢的号叫声,从背后推了博比一把,博比往前飞了出去,泰德接住他。

萨利咧嘴大笑:“没错!帽子里有七十支签,至少有七十支签,但是科林先生抽中的那个王八蛋正是住在步洛街九十三号的萨利,我妈妈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乐得快尿出来了。”

博比害怕地啜泣,把脸紧贴着泰德的衣服,他可以闻到那令人安心的烟味和刮胡水的香味,但是味道还没有强烈到足以盖住怪物发出的恶臭——腐肉和垃圾的臭味——还有车子飘出的刺鼻酒味,闻起来好像燃烧威士忌的味道。

博比心中涌起一阵妒意:“别告诉我。”

博比抬头看着泰德。“是我妈妈,”他说,“是我妈妈告的密。”

萨利耸耸肩:“我们拼命吹,直到观众全部走光为止。所以我猜,对我们来说,应该很棒吧。你猜谁中了大奖,可以参加一个星期的温维那营?”温维那营是青年会在斯托尔斯北方树林的乔治湖畔举办的宿营活动,男女生都可以参加。每年哈维切活动委员会都以抽签的方式送一名学生去参加。

“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不能怪她,”泰德说,“都怪我在这里待太久了。”

“演奏会成功吗?”

“不过这个假期过得还不错吧,泰德?”其中一个下等人说。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仿佛声带上爬满了虫子——蝉或蟋蟀之类的虫子。他可能是和博比通过电话的那个人,说泰德是他们的狗……但也许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都是这样。如果你不想变成我们的狗,就别插手多管闲事,电话中的那个人说,但他还是跑来这里了,而且现在……噢,现在……

萨利摇摇头:“我从来没有看过一本我真正喜欢的书,不过我会记住你的话。”

“还不错。”泰德说。

“好看。”

“我希望你至少和女人睡过了,”另外一个人说,“因为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看吗?”

博比环顾四周,下等人肩并肩地把他们围起来,被他们的黄外套一挡,博比完全看不到街上的景象,只闻到汗臭和腐肉的味道。他们的皮肤很黑,眼睛深邃,嘴唇艳红(仿佛刚吃过樱桃一样)……但他们并非就是外表的那个样子,例如,他们的脸孔不会一直停留在脸上,因为脸颊和下巴仿佛一直拼命往外延伸,想要超出脸部线条之外(博比只知道如此描述他见到的情形)。在他们的黑皮肤之下是和尖头鞋一样雪白的皮肤。但是他们的嘴唇还是红色的,博比心想,他们的嘴唇总是红色的,就好像他们的眼睛总是黑色的,那根本不是眼睛,而是两个洞。他们很高,又高又瘦,脑子里没有和我们同样的思想,心里也没有和我们同样的感觉。

“是啊!”

对街传来一声浊重、牢骚般的咕哝声,博比往对街望去,看到奥斯莫比尔车的一个轮胎变成了灰黑色触须,伸出来卷起一张香烟包装纸,然后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又变回轮胎,但香烟包装纸露在外面,好像被轮胎吞噬掉一半似的。

十五分钟后,当萨利蹦蹦跳跳地走进公园看到博比时,博比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嘿,你这个小王八蛋!”萨利大叫,“我刚刚去你家,你妈妈说你在公园或斯特林会馆。终于把那本书看完啦?”

“准备回去了吗?”其中一个下等人问泰德。他朝着泰德弯下身子,黄外套上有皱褶的地方沙沙作响,衣领上的红眼睛瞪着他。“准备回去履行责任了吗?”

还有,小说的结局——算是快乐的结局吗?博比真的说不上来,一个月以前,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简直不可思议。他这辈子还不曾读完一本书之后,却说不上来结局究竟是好是坏、是快乐还是悲伤。不过泰德一定知道,所以他要去问泰德。

“我会回去,”泰德回答,“但是让这孩子留在这里。”

他一面拍掉头上和膝盖上的花瓣,一面望着游乐场。许多孩子在那里玩跷跷板、荡秋千、绕着柱子打绳球,他们开怀地笑着,互相追逐,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这样的孩子有可能赤裸着身体祭拜腐烂的猪头吗?他不禁认为,这样的情节显然是不喜欢孩子的大人(博比知道很多大人都讨厌小孩)编造出来的,接着博比朝沙坑望去,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那里哭得好可怜,另外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则坐在他身边,狠着心玩着刚从同伴手里抢来的玩具卡车。

现在有更多只手伸出来按住博比,其中有个好像活树枝般的东西抚摸着他的颈背。他耳中又响起了嗡嗡声,这是一种警告,也表示他不舒服,脑子里充满了好像蜜蜂般的嗡嗡声。在疯狂的嗡嗡声中,他先听到钟很快地敲了一下,然后接连很多声;在可怕的黑夜、炙热的狂风中,一个钟声响个不停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大概晓得下等人从何而来了,他们来自距离康涅狄格州和他妈妈几兆英里之外的异地。在不知名的星系下村庄燃烧着,村民尖叫着,而颈背被他们抚摸的感觉……那可怕的感觉……

他花了一小时看完最后四十页,完全不理会周遭发生了什么事。当他终于把书合上,才看到膝盖上洒满小白花,头发上也洒满小白花——他一直坐在那儿专心看小说,浑然不知早已漫天飞舞着盛开的苹果花。

博比呻吟着,再度把头埋在泰德胸前。

走到联合公园时,博比的气消了,“小气鬼”这几个字也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天气这么好,还有一本很棒的书等着他看完,又怎么可能为这样一件小事一直生闷气呢?他找到一张隐秘的椅子,坐下来重新把《蝇王》打开。他今天一定要把这本书看完,要晓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和你在一起,”有个难以言喻的声音说,“我想我们会带着他,泰德,他没有超能力,不像破坏者那样,但还是……所有的一切都要为国王服务,你也晓得。”那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手指又开始抚摸他的颈背。

博比很勉强地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她怎么能就这么脱口而出,也不想想如果博比建议她先挪用一些付电费或付电话账单的钱或她存下来准备买“上班穿的衣服”的钱,让博比可以买热狗或点心吃时,她会多么生气。如果他也轻轻松松地表示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而且她随时可以把钱还回去,她会怎么样呢?是啊,她一定会立刻赏他一巴掌。

“所有的一切都为‘光束’服务。”泰德用老师的口吻纠正他。

莉莎也报以微笑,然后对着那个标示着“脚踏车基金”的罐子点点头。“你为什么不从罐子里借点钱出来用?请自己一次客。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以后随时可以把钱还回去。”

“不会太久了。”下等人说,然后大笑。他的笑声把博比吓得魂飞魄散。

博比微笑着说:“没关系,妈。”

“把他带走。”另外一个声音以命令的语气说。他们的声音的确蛮像的,但博比很确定这个声音就是和他通电话的声音。

她才没有一大堆账单要付呢,这个星期没有。博比上星期三就已经看到电费账单了,也看到妈妈把付房租的支票装在写着蒙泰莱奥内太太的信封里。她不能声称博比很快就需要买新衣服,因为现在是学期末,而不是刚开学的时候。最近他只讨过一次钱,向妈妈要了五块钱去付斯特林会馆的季费,而她连这点钱都给得很吝啬,尽管她知道五块钱包含了游泳费、棒球费,再加上保险费。如果莉莎不是他妈妈的话,博比会认为她是小气鬼。但是他无法和妈妈讨论这类事情,他知道只要提到钱的事情,几乎总是会演变成一场争论,如果你反驳她任何有关用钱的观点,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很可能惹得她大发雷霆。这时候,她就变得很可怕。

“不行!”泰德说,他的手紧紧抱住博比,“他留在这里!”

她又撇了撇嘴,博比立刻知道今天不是吃热狗的好日子。“别问我,博比,想都甭想。”想都甭想——这是她老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这个星期得付一大堆账单,所以眼睛不要老是只看到钱。”

“你算老几,居然敢在这里发号施令?”下等人的头目说,“泰德,在获得自由的短短日子里,你居然变得这么骄傲!不过,你很快就会回以前的老房间去,和其他人在一起了。如果我说要带这小孩走,这小孩就得走。”

“妈?”他想向妈妈讨五毛钱买汽水和两只热狗。他好爱吃科隆尼餐厅的热狗,夹在烤得热热的面包里,还附了薯片和几片酸黄瓜。

“如果你带他走,就得费点力气才能从我这里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泰德说,声音沉静但坚定。博比紧紧抱着他,把眼睛闭上。他不想看到那些下等人,最恐怖的就是当他们碰你的时候,就好像被泰德碰触的时候一样:打开一扇窗口。但是谁会想从这样的窗口往里面看呀?谁会想看到这些长得高大、红嘴唇、剪刀形的怪物原形毕露?谁会想看到红眼睛的主人呢?

博比把《蝇王》塞到裤袋里,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转过身来,妈妈还站在窗户旁边,不过现在眼睛盯着他看。在这种时候,他从来不曾惊喜地察觉到她脸上流露出母爱,充其量只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时候(但并非总是这样)则带着点慈祥的表情。

“你是破坏者,泰德,你天生就是个破坏者,如果我们叫你去破坏,你就得去破坏。”

那你干吗进来?博比心里想(但是当然他没有说出口)。我又没有碍着你,妈,我又没有吵到你。

“你可以强迫我,我没有笨到以为你办不到……但是如果你让他留下来,我会自动给你需要的东西,而且还会给你更多,超过你能……超过你的想象。”

“算了!”她别扭地说,“别待在房间里,博比,到公园或斯特林会馆去,我很厌烦老是在屋里看到你。”

“我要这个孩子,”下等人的头目说,但是他的声音有点迟疑,似乎在思索,“我想把他献给国王。”

“他有没有怎么样,妈?”

“我怀疑如果你破坏了红国王原本的计划,他还会感谢你送他这毫无意义的漂亮东西,”泰德说,“还有枪手——”

“他有没有……他有没有……”她顿了一下,不寻常地露出慌乱的神情。当布拉姆韦尔老师叫学生上台圈出黑板上写的句子哪些是名词、哪些是动词时,答不出来的小学生有时也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枪手,呸!”

通常事情会到此为止,但这一回妈妈似乎还不满意。

“不过他和他的朋友已经抵达终极世界的边境。”泰德说,现在换他陷入沉思,“如果我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而不是逼迫你接受,或许我还可以加快脚步,缩短五十年以上的时间。就像你说的,我就是破坏者,像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多,每一个人你都需要,尤其需要我,因为我是最厉害的一个。”

博比很尽责地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说:“我以上帝之名答应妈妈。”

“别自吹自擂了……你也太高估自己对国王的重要性。”

“你要说到做到,博比。”

“是吗?我很怀疑。直到光束粉碎之前,黑塔一直矗立在那里——我应该不需要提醒你这点。你值得为一个小男孩冒这样的风险吗?”

“我答应你。”

博比完全听不懂泰德在说什么,他也不在乎,只知道他们正在布里吉港的撞球店门外决定他的人生道路。他可以听到下等人的外套窸窸窣窣的声音、闻到他们的味道;由于泰德再度碰了他,他甚至可以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眼睛后面又开始有那种恐怖的发痒感觉,而且以一种古怪的方式与他脑子里的嗡嗡声相呼应。眼前飘着无数黑点,他突然领悟这些黑点的意义了。在西马克的书《太阳之环》中,只要紧跟着向上旋转的漩涡,陀螺就会带着你进入另外的世界。事实上,博比怀疑领路的其实是那些黑点,那些黑色斑点是活生生的生命……

“你一定要答应妈妈。”

而且他们都很饿。

“听懂了。”莉莎激烈的反应把博比吓了一跳,他感到有一点不安。

“让这孩子自己决定吧。”下等人的头目最后说。他的活树枝手指又再次抚摸博比的颈背。“泰德,他这么爱你,你是他的‘帖卡’,对不对?是命中注定的好朋友,博比,这个老烟枪泰迪熊是你命中注定的好友,对不对?”

莉莎飞快转过身来。“不管他给你什么工作、要你替他做什么事,你都要先和我商量,听懂了吗?”

博比没有搭腔,只是把冰冷颤抖的脸孔埋在泰德胸前。他现在满心懊悔自己跑来——如果他早知道下等人的真面目的话,就会乖乖躲在家里、躲在床底下——但是没错,泰德应该算是他的“帖卡”。他不明白什么是宿命,他只是个小孩,但泰德是他的朋友。像我们这样的人,博比悲伤地想,像我们这样的人。

“他说也许会给我一份工作,但是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叫我做什么。”

“所以,既然你看到我们了,现在觉得如何呢?”下等人问,“想不想跟我们走,这样就可以离老好人泰德近一点,也许隔周见一次面?和亲爱的‘老帖卡’讨论文学?学着吃我们吃的东西、喝我们喝的东西?”可怕的手指又开始抚摸他,博比脑子里的嗡嗡声更大了,黑点愈来愈大,变得好像手指一样——向他招手的手指。“我们都趁热把它吃下去,”下等人喃喃地说,“也趁热把它喝下去,热热的……甜甜的,热热的……而且甜甜的。”

博比对于新房客的嗜好一无所知,似乎让莉莎安心了一点。她耸耸肩,当她再度开口时,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博比说话。“哎,只不过是一本书,一本平装书罢了。”

“住嘴!”泰德大喝一声。

“我不知道。”当然,他喜欢看书。泰德搬来时那三个惹得莉莎不高兴的购物袋,其中两个袋子里装满了平装书,而且那些书看起来多半艰涩难懂。

“还是你宁可留下来陪妈妈?”那低沉的声音继续说,完全不在乎泰德的反应,“当然不要啦,像你这么有原则的孩子刚刚才发现友谊的可贵和文学的乐趣,当然要和老朋友一起走了,对不对?决定一下吧,博比,现在就决定,你要知道,决定了就决定了,没法反悔的!”

“他有什么嗜好吗?”

博比在狂乱中想到在麦奎恩修长白皙的手中耍弄得一片模糊的红纸牌:纸牌动起来了,纸牌慢下来了,纸牌停下来了。考验的时刻到了。

“是啊,有一点像。”

我失败了,博比心想,我没能通过考验。

“我敢说他一定在教育局上班,”莉莎沉吟着,“他说话的样子很像当过老师的人,对不对?”

“让我走吧,先生,”他可怜兮兮地说,“求求你不要带我走。”

博比摇摇头。什么是审计处啊?

“即使这样一来,你的‘帖卡’只好没有你的陪伴而孤零零地上路?”他的声音里有笑意,不过博比几乎可以嗅出表面轻快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轻蔑,不禁打颤。博比一方面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现在他们很可能会放他走了;另一方面又觉得羞愧不已,因为他知道自己刚刚在跪地求饶,因为害怕而打退堂鼓。所有他喜欢的小说和电影里面的好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但是电影和小说里的好人都不需要面对像穿黄外套的下等人或恐怖的黑点。而且,博比在撞球店外面看到的还不是最可怕的东西。万一还会看到其他东西呢?万一黑点把他拖进另外一个世界里,他在那里会看到穿黄外套的人的庐山真面目吗?万一他看到了隐藏在他们现在面貌下的真实面目呢?

“他做的是什么工作?在哪个部门?卫生和福利局?交通局?还是审计处?”

“对。”博比说,然后就哭了起来。

“大致差不多。”事实上,泰德从来不曾告诉博比任何关于工作的事情,而博比也从来不曾想过要问他。

“对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也搞不懂刚认识你的人为什么会送你生日礼物。”她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继续望着窗外。“他告诉我,他以前在哈特福德的公家机关上班,不过现在已经退休了,他也是这样对你说的吗?”

“即使他要孤零零地离开,没有我在旁边陪伴。”

博比想了一下。他给过几罐沙士,有时候给他一份鲔鱼三明治或从萨利妈妈工作的面包店买来的小圆饼,但是没有礼物。只有这本书,这是他收过最棒的礼物。“没有,他干吗送我礼物呢?”

“啊,即使这表示你得回去妈妈身边?”

她对着窗户中的影子皱了皱眉头……或更有可能的是,她其实在对着窗户中的博比影子皱眉。“不要纠正我,博比,有没有啊?”

“对。”

“是布罗廷根,妈。”

“你现在可能比较了解你那可恶的妈妈了,对不对?”

“巴乐廷根先生有没有送你其他礼物?”

“对,”博比第三度回答,但这次他几乎呻吟着说,“我猜我现在比较了解了。”

莉莎把书还给他,走到窗边。“博比?”她没有回头看他,至少起先没有。她身上套着旧衬衫和便裤,中午明亮的阳光穿透她的衬衫,博比可以看见她身体两侧的曲线,也第一次注意到她这么瘦,仿佛根本忘记了吃东西这回事似的。“妈,什么事?”

“够了,”泰德说,“别再说了。”

“是啊。”博比说。他感到有点头晕。《蝇王》和《太阳之环》简直南辕北辙,但是妈妈痛恨科幻小说,所以唯有这么说才能阻止妈妈继续翻阅这本小说。

但是那个声音不肯停止。“你学会了怎么当个懦夫,博比……对不对?”

“所以这是一本科幻小说啰。”

“是啊!”他大叫,仍然把脸埋在泰德胸前。“对、对、对!我是孩子,胆小懦弱的孩子!我不在乎!只要让我回家就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尖叫起来。“我要找妈妈!”那是当小顽皮终于看到从水里、从空中跑出来的野兽时害怕的叫声。

“一群男孩流落到荒岛上,他们的船沉了。我想故事应该发生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吧,作者从来都没有明说。”

“好吧,”下等人说,“既然你这么说,只要你的泰迪熊答应他会乖乖为我们工作,就不必像从前一样用链子拴起来。”

“这本书在讲什么?”

“我答应你。”泰德把博比松开,博比仍然保持原来的位置,紧紧抓住泰德,把脸贴在泰德胸前,直到泰德轻轻把他推开。

“是啊。”

“进撞球房,博比,叫莱恩开车带你回家。告诉他,只要他带你回家,我的朋友就会放过他。”

“当做生日礼物?”

“对不起,泰德。我很想和你一起走,我真的想和你一起走,但是我没办法,真对不起。”

“是啊。”

“你不应该这样苛求自己。”但是泰德的表情很沉重,仿佛他很清楚,从今晚开始,博比将受尽良心的苛责。

“这就是巴乐廷根给你的那本书吗?”

两个穿黄外套的人抓住泰德的手臂。泰德看着站在博比背后的那个人,也就是用那可怕的、有如树枝般的手指抚摸博比颈背的那个人。“他们不需要这样做,卡姆,我会自己走。”

“那么就自己去公园走走吧。你让我觉得很紧张,星期六早上居然没在看电视,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死了。”莉莎走进房里,从博比手中把书抽走。博比静静看着妈妈一页页翻着书,随便这里读读、那里看看。万一她刚巧看到那些男孩谈到把矛刺进野猪屁股的那一段怎么办(只不过他们是英国人,所以他们提到屁股的时候,不说“ass”,而说“arse”,博比觉得那个字听起来更脏)?她会怎么说呢?博比不晓得。他一辈子都和妈妈住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家里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他还是无法预料在某些情况下,妈妈会有什么反应。

“让他自己走。”卡姆说。抓着泰德的两个下等人松开他的手臂,然后,卡姆的手指最后一次碰触到博比的颈背,博比简直快哭出来了。他想:如果他再这样做,我简直会疯掉,我受不了了,我会开始尖叫,没有办法停下来。即使他们把我的脑袋轰掉,都没办法停止尖叫。“进去吧,小男孩,在我改变心意把你带走之前,赶快进去。”

“卡萝尔和几个女生昨天晚上在安杰拉家过夜,卡萝尔说她们会通宵聊天。我打赌她们到现在还在睡,或是把午餐当早餐吃。”

博比踉跄地往撞球店走去,店门虽然大开却看不到人。他走了一步,又转过身来。三个下等人围着泰德,但泰德径自朝着血红的德索托走去。

“不管她是什么都成,博比,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又不是建议你们两个人私奔。”

“泰德!”

“妈,卡萝尔不是我的女朋友。”

泰德回过头来对他微笑,想要挥手。然而那个叫卡姆的跳上前去抓住他,硬是把他转过去丢进车里。当卡姆用力关上车门时,在那短暂的刹那间,博比看到黄外套里面是个高得不得了、像竹竿一样又细又瘦的东西,他的肌肉仿佛刚下的雪那么白,嘴唇像鲜血一样红。眼眶深处的光点和暗点在瞳孔中闪动,瞳孔不断收缩、胀大,就好像泰德那次一样。红唇张开时露出如针的尖牙,让街上的野猫都自叹不如。黑色的舌头从齿间伸出来,令人厌恶地摆动着说再见。接着这披着黄外套的怪物就飞奔绕过德索托车的引擎盖,两条细腿相互摩擦,瘦削的膝盖来回晃动,然后跳进驾驶座。停在对面马路的奥斯莫比尔车也开始发动,引擎声仿佛刚睡醒的巨龙张口咆哮;或许,那辆车就是一条龙。附近的凯迪拉克也同时发动引擎。那拉甘瑟大道的这个区域笼罩在车灯刺目的强光中。德索托车顺着U字形滑行,挡泥板刮擦路面而闪现一阵火花,刹那间,博比看到德索托车的后车窗浮现出泰德的脸孔。博比举起手挥舞着,他觉得泰德也举起手来,但是不太确定。他的脑子里再度充斥着仿佛蹄声的声响。

“你的小女朋友呢?带她一起去公园逛逛吧!”

“小鬼,走开!”莱恩说。他的脸苍白得仿佛奶酪,一张白脸松垮垮地挂在他的头壳上,就好像肥肉松垮垮地挂在他姐姐的手臂上。他背后的弹子球桌一闪一闪的,却无人问津,游戏机上的酷猫早已成为街角撞球店的一景,如今则像孩子般跟在莱恩后面。在他右边是撞球台和打撞球的人,许多人手里都抓着撞球杆,仿佛抓着棍棒一样。老吉站在香烟贩卖机的旁边。他手里没有撞球杆,而是拿着一把小手枪。博比不觉得害怕,在领教了卡姆和他穿黄外套的朋友之后,并不觉得还有任何事情能吓到他。至少暂时而言,他已经被吓够了。

“他在达豪广场,今天学校乐队在那里表演。”博比困惑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妈妈和周遭的摆设,书中所描绘的世界太栩栩如生了,以至于真实世界反而显得虚假而单调。

“放一只蛋在鞋子里,然后把它敲碎。现在就做。”

“萨利呢?”妈妈问。

“你最好照做,小鬼。”阿莲娜在桌子后面说。博比看着她,心想,如果我年纪大一点,一定会给你什么东西的,我一定会。阿莲娜看到他的眼神,连忙把头转开,她脸红了,觉得既害怕又困惑。

他终于在学期结束前的那个星期六把书看完了。那天直到中午,博比还待在自己房里——没有玩伴过来找他,也没有到客厅看星期六上午的卡通影片,甚至连早上十点到十一点播的《快乐的旋律》都没有看——妈妈探头进来看看他在干什么,然后叫他下床,别一直埋头看小说,到公园去玩玩。

博比转头看着她的弟弟。“你想要那些家伙回来这里吗?”

博比果真知道了,他还没读到二十页,就已经发现《蝇王》的确很棒,可能是他这辈子读过的最棒的一本书。他才读十页就着迷了,读到二十页的时候,已经完全迷失在书中的世界。他和拉尔夫、杰克、小猪以及小顽皮一起住在荒岛上;野兽出现时,他惊恐不已,结果发现原来野兽是被降落伞缠住的飞行员腐烂的尸体;他先是惊惶失措,后来害怕地看着一群原本毫无害人之心的学童渐渐沉沦,变成野蛮人,最后还到处猎捕唯一尚未泯灭人性的同伴。

莱恩的脸拉得更长了。“你在开玩笑吗?”

泰德微笑,从烟盒中弹出最后一支香烟。“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说。

“好吧,”博比说,“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会走开。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看到我,”他停顿一下,“或看到他们。”

“什么岛?”

“你想要什么,孩子?”老吉用颤抖的声音说。博比即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老吉的脑子里闪现的念头好像巨大的招牌一般醒目。他的脑子现在和年轻时一样清楚,冷酷、工于心计、不讨人喜欢,但是相较于卡姆及他的管制者却又显得天真无邪,好像冰激凌一样。

泰德把汽水放在桌上,用钥匙撬开瓶盖。然后他举起瓶子,和博比互碰了一下汽水瓶。“祝福你在岛上的新朋友!”

“第一个要求是,”博比说,“我需要有人载我回家。”然后——他对着老吉说,而不是对着莱恩——他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没什么大不了的。”泰德淡淡地说。他把香烟丢到烟灰缸里摁熄,然后走到小冰箱前拿出两瓶汽水。冰箱里没有酒,只有汽水和冰激凌。“我想最糟的不过是几个男孩谈到把矛刺进野猪屁股。不过有些大人从来都只看到树木,总是看不到森林。博比,先读前面二十页,我保证你一定不需要翻来覆去、一看再看才看得懂。”

莱恩的车子是别克汽车:又大、又长、又新,俗气但不低级。只不过是一辆汽车而已。他们两人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舞曲乐声中上路。莱恩一路上只开了一次口:“别想转去听摇滚,那种音乐我上班的时候已经听腻了。”

“书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让我惹上麻烦?”他看看《蝇王》,被勾起了兴趣。

他们经过艾许帝国戏院,博比看到售票亭左边竖立着用厚纸板割成真人大小的碧姬·芭杜肖像。他漠然看着广告牌,他现在已经太老了,早过了喜欢碧姬·芭杜的年龄了。

博比想到卡萝尔说泰德可能在逃跑,也想到妈妈说卡萝尔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们转入艾许大道。别克车仿佛捂着嘴低语般滑行到步洛街。博比指着他家那栋房子。现在公寓中灯火通明,每一盏灯都大放光明。博比看看仪表板上的钟,快十一点了。

“这本书可能会引起骚动。如果你在学校惹上麻烦,在家里也会惹上麻烦——关于这点,我想不需要我多说,你应该很明白。你妈妈……”他没有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摆了摆,博比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妈妈不信任我。

当别克汽车停在路边时,莱恩才又开口。“他们是谁呀?那些无赖是什么人?”

“什么?”

博比几乎想笑,他想起《独行侠》每一集接近尾声时都有人问: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是谁?

“学校就不同了。”他们坐在泰德的厨房里,望着外面庭院中怒放的花朵。旁边的科隆尼街上,欧哈拉太太养的狗儿鲍泽正对着春天的和风汪汪叫个不停。泰德一边抽着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一边说:“说到学校,不要把这本书带去学校,老师可能不希望你看到书里面的一些东西,说不定他们会议论纷纷。”

“下等人,”他告诉莱恩,“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我真希望学校老师也让我们这么做。”博比说。他想到老师规定他们背一首爱默生的诗,诗的开头是:“滚滚河水拱桥畔……”萨利老爱叫爱默生为爱默馊。

“我现在不想当你的哥儿们了。”

“这本书有两百页厚,你可以先读前面十分之一,也就是二十页左右吧,我知道你的算术没有阅读好——如果你不喜欢这本书,如果到那时候,你的收获还是没有大于付出,那么就把书放下别读了吧!”

“当然,”博比说,突然打了个寒战,“我也不想。谢谢你送我回家。”

“我猜,不会太久。”

“不客气,不过从现在开始离我远一点,这辈子都不要来找我。”

“如果打水打了半天却一滴水也没出来,你还会继续打多久?”

他开着别克车远去。博比看着他转到对街车道,然后经过卡萝尔家往上坡驶去。车子转个弯不见以后,博比抬头望着星星——繁星点点,在夜空中发出无数亮光。

博比点点头。

他心想,有一座塔把所有的一切牢牢控制住,有很多光束保护着这座塔。还有红国王,破坏者努力想摧毁光束……不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而是国王要他们这么做。

泰德耸耸肩。“那就不要把它看完。书就像帮浦一样,除非你先付出,否则它也不会给你任何东西。帮浦的价值在于打水,而你得用自己的力气来压帮浦的把手。你会这么做,是因为你期待最后得到的会比原先付出的多……明白吗?”

博比很好奇:泰德是否已经回到那群破坏者中间了?回去摇着他的桨?

“但是,万一我不喜欢这本书呢?”

对不起,他心想,开始沿着人行道走到门廊,想起以前和泰德一起坐在那儿、为他读报的情景。我想和你一起去,但是没办法。到头来终究还是没办法。

“我希望你能抱着探险的心情来读这本书,不要带着地图,只要尽情探索书中的世界,然后画出你自己的地图。”

他在台阶下停了下来,聆听科隆尼街传来鲍泽的吠声,但听不到任何声音;鲍泽已经睡着了,真是奇迹。博比微微笑着,继续往前走。妈妈一定是听到他踏上第二级台阶的声音——还挺大声的——因为她嘴里叫着他的名字,然后就传来她跑步的声音。门开时,博比已经站在门廊上,莉莎跑出来,身上还穿着回家时的那套衣服,一头乱发披散在脸上。

博比困惑地看着他。

“博比!”她大叫,“博比,喔,博比!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

博比开始翻书,泰德轻轻按住他的手,阻止他这样做。“别这么做,”他说,“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吗?”

她将他一把抱起,不停转圈圈,好像在跳舞一样,她的泪水润湿了他一边的脸颊。

“你是我的朋友啊,谢了!”虽然博比的声音听起来很热情,但他收下这本书时,其实有一点怀疑。他平常看到的平装书封面都色彩艳丽而设计粗糙,文案则充满性诱惑的意味,这本书却很不一样。封面近乎全白,只有角落的地方不起眼地画了一群男孩围成一圈站着。书名是《蝇王》。书名上方没有任何煽情的文案,甚至连“这个故事将让你永生难忘”这么保守的文字都没有。整本书看起来冷冷的,很不讨喜,暗示书皮下的故事可能艰涩难懂。博比并不特别讨厌艰涩的书,只要这些书是学校指定阅读的书就无妨。但是他的看法是,看闲书的时候就应该挑些轻松的书来看——作者应该用尽心思让读者目不转睛地读下去,否则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我不肯拿他们的钱!”她不停地说,“他们回电话给我、问我地址,说要寄支票给我,我说不用了,这是个错误,我很伤心又很沮丧。博比,我拒绝了,我说不要,我说我不要他们的钱。”

在暑假即将来临的这段日子,泰德给了博比一本平装书。“还记得我说过有的书既有好故事、写作技巧也很棒吗?”他问,“这本书就是其中之一,这是新朋友送你的迟来的生日礼物,至少我希望我们是朋友。”

博比看得出她在撒谎。有人把信封从前门下面的门缝塞进来,里面装的不是支票,而是现金三百块钱。三百块钱,用来酬谢她帮他们找回最优秀的破坏者;三百块赃钱。他们甚至比她还要小气。

五月的时候,博比的思绪开始转移到放暑假这件事上。世界上最棒的事情莫过于萨利口中的“放大假”了。他可以花很多时间和朋友在步洛街和公园另一端的斯特林会馆晃来晃去——暑假里,他们可以在斯特林会馆做很多事情,包括打棒球,还有每个星期去西黑文的巴塔哥尼亚海滩——他也可以有很多自己的时间,当然,还可以把很多时间花在阅读上。不过他其实想要拿一部分时间来打工。他有一个罐子,上面注明“脚踏车基金”,现在罐子里存了七块钱……但这不算什么伟大的开始。照这样的速度,恐怕等到尼克松当了两年总统,他还没有办法骑脚踏车上学。

“我说我拒绝了,你听到了吗?”

萨利点点头,仿佛他早料到博比会这么回答,然后又猛力抛着弹力球,忽上忽下,前后左右,啪—啪—啪。

她抱着他进屋子里。他现在差不多有四十五公斤重,她根本抱不动,但还是抱着他进门。当她继续喋喋不休时,博比明白至少不会有警察来盘问了,因为她没有打电话给警察。她大半时候只是坐在那里拨弄着皱巴巴的裙子,祈祷他会平安回家。她爱他。这件事撩动着他的心,好像困在谷仓中的小鸟猛然拍翅一样;她爱他,虽然不会有太大用处……但还是有一点用,即使是个陷阱,还是有一点用。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谈这件事。”

“我说我不要钱,我们不需要这笔钱,他们可以自己留着。我说……我告诉他……”

萨利走过戏院以后,就把碧姬·芭杜抛到脑后了,他问:“博比,泰德是打哪儿来的?”

“很好,妈妈,”他说,“很好,把我放下来吧。”

“让别人看到你身上什么也没穿,只围一条毛巾,要很勇敢才成。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到哪里去了?你没事吧?肚子饿不饿?”

“是啊,我想是。”

他直截了当地回答她的问题。“是啊,我很饿,但我没事。我去布里吉港,得到这些。”

他们从戏院门口售票亭的遮檐下走过(顾德洛太太——附近的小孩都叫她哥斯拉太太——用怀疑的目光透过玻璃窗盯着他们),卡萝尔回过头看看披着毛巾的碧姬·芭杜,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是好奇吗?博比不确定。“她很漂亮,对不对?”

他把手伸进裤袋里,掏出剩下的脚踏车基金。他的一元美钞及零钱和一大堆十块、二十块、五十块钱的钞票混在一起。他妈妈看着这些钱如雨滴般洒落在沙发旁的茶几上,她还完好的那只眼睛瞪得愈来愈大,博比开始害怕那只眼睛会从眼眶里掉出来;另一只眼睛仍然歪斜地陷在乌青肿胀的肉块中。她的样子就好像一个憔悴的老海盗,心满意足地看着刚掠夺来的金银财宝,博比原本不想看到这个画面……从那天晚上到他妈妈过世的那个晚上,十五年间这个画面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然而另一方面,现在的新博比较不可喜的一面却颇高兴看到妈妈的这个表情——这时候的莉莎看起来苍老、丑陋而滑稽,愚不可及却又贪得无厌。这就是我的妈妈,博比内心响起杜兰德的歌声,这就是我妈。我们两个人都抛弃了他,但是我得到的报酬比你多,妈,对不对?耶!

“我根本不太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博比,”她以颤抖的声音喃喃地说,看起来像个老海盗,但声音却好像参加电视游戏节目猜价钱得到大奖一样,“喔,博比,这么多钱?你哪来这么多钱?”

“你认为她是贱货吗?”博比问卡萝尔。

“泰德的赌注,”博比说,“这是他赢来的钱。”

“如果她是贱货,那么我很乐意当收货员。”萨利说,然后好像丑角那样挑一挑眉毛。

“但是泰德……他不要——”

“我妈妈说她是贱货。”卡萝尔说。

“他不再需要这笔钱了。”

萨利又开始玩弹力球,红色的球忽而往前、忽而往后。当他们经过艾许帝国戏院时,萨利停下来没玩。电影院正在放映两部碧姬·芭杜主演的片子,上面写着:仅限成人观赏,请出示驾照或出生证明,否则一概不准入内。一部是新片子,另外一部则是随时可以垫档的老片《上帝创造女人》,这部老片一再回放,就好像久治不愈、不时复发的咳嗽一样。电影海报上,碧姬·芭杜的身上什么也没穿,只围了一条毛巾,脸上挂着微笑。

莉莎眨眨眼睛,仿佛某块瘀青突然让她感到刺痛。然后她把钱扫成一堆,把钞票分类摆好。“我要替你买一辆脚踏车。”她说,她的手指仿佛经验老到的扑克牌赌徒似的快速移动着。没有人赢得了那手牌,博比心想,从来没有人赢过那手牌。“明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脚踏车,只要西方车行一开门,我们就——”

“或是在查看什么。”卡萝尔回答。

“我不想要脚踏车了,”博比说,“我不想拿那笔钱买,也不想要你买给我。”

“有啊,看起来好像在找什么人,对不对?”

她两手装满钱怔住了,博比感觉到她的怒气一触即发,即将大发雷霆。“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是不是?我真是笨透了,才会指望你感激我。你简直和你那该死的老子一模一样!”她把手抽回来,张开手指,不同的是这一回博比事先知道,不会再措手不及地受到突袭。

“不是,”她说,“我猜不是,但……你有没有见过他望着街上的样子?”

“你又知道什么呢?”博比问,“你说了太多关于他的谎话,你根本不记得真相是什么了。”

“关于泰德的事,你不是说真的吧?”博比问卡萝尔。

就这样。他曾经看透她的心灵,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兰达尔的记忆,只有一个盒子,上面写着兰达尔的名字……名字和模糊的影像,模糊得可能是其他任何人。她把曾经伤害过她的所有事情都密封在这个盒子里,既不记得兰达尔有多么喜欢史黛芙的歌,也不记得(或许她从来不晓得)兰达尔是个会把衬衫脱下来送人的好心人。她的盒子里根本没有空间放这些东西,博比觉得她居然会需要像这样的盒子,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康兰太太摆摆手,没有搭腔,盯着三个孩子走开。

“他不会买酒给醉鬼喝,”博比说,“你知道吗?”

萨利跌倒的地方周围三米内根本没有任何花圃,不过他立刻跳开,“对不起,康兰太太。”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呀?”

那位坏脾气、七十五岁上下、女巫般的老太太大声嚷着:“小鬼!你——小鬼!滚开,你会压坏我的花的!”

“你没办法让我恨他……但也没办法让我变成他。”他右手握拳放在头旁边,“我不会变成他的鬼魂。你要的话,尽管对自己撒谎好了,说他欠了很多钱、保险单过期,还有多么好赌,但是不要对我说这些谎话。不要再说了。”

“把手举起来,麦加里格尔!”萨利叫喊着。他把波露弹力球往手臂下一塞,整个人蹲下来发射手上的隐形枪,右嘴角往下一拉,从喉咙深处发出“呃—呃—呃”的声音。“要人没有,要命一条!没有人能从我手里逃走!啊,我中弹了!”萨利手抓前胸转了一圈,然后倒在康兰太太的草坪上。

“不要对我举起拳头,博比,绝对不要对我举起拳头。”

“逃跑?你在开玩笑吗?”博比觉得很惊讶。不过卡萝尔对人的观察很敏锐,连博比的妈妈都注意到了。有一天晚上,莉莎对博比说,那个女孩虽然长得不漂亮,却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举起另外一只拳头作为响应。“来呀,你要打我吗?我会打回去,你会挨更多打,只不过这次是你自找的。来呀!”

他们之前玩了一小时传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泰德聊天,现在三个人一起往冰激凌店走去。萨利有三毛钱,他要请客。他也带了他的波露弹力球,现在正从裤袋里掏出弹力球,很快就把球弹上弹下或往四面八方弹来弹去,啪—啪—啪。

她迟疑了。他感觉得到她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可怕的黑暗,里面只充满了畏惧。她怕自己的儿子,害怕他可能会伤害她。不是今天,不——不是挥着小男孩那对脏兮兮的拳头。但是小男孩终究会长大。

原来,卡萝尔也不信任泰德。“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在逃跑。”有一天早上,卡萝尔和博比及萨利一起爬着坡往艾许大道走去时说。

但是,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他有资格指着她的鼻子数落她吗?他真的比她好到哪里去吗?博比听到心底有个声音伤感地问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家,即使那意味着泰德得一个人孤零零上路,没有他陪伴。但博比已经回答了,他说他想回家。即使那意味着要回去面对可恶的妈妈?他想回家,博比已经这样回答了。你现在比较了解她了,不是吗?卡姆曾经问他,而博比再度回答:是啊。

泰德努力表示亲善而不流于谄媚(其他人有时候会拍莉莎的马屁,博比知道,有时候他自己也猛拍马屁),而且还奏效了……但只是某种程度有效。有一次,泰德和博比的妈妈聊了几乎有十分钟之久,聊的是道奇队连再见都不说一声就搬到美国的另一端,真是太糟糕了,但是尽管他们都是道奇队的球迷,两人之间仍然激不起一丝火花,绝对不会变成好朋友。妈妈不喜欢布罗廷根,就如同她不喜欢埃弗斯老师一样,不过还是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博比猜想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泰德搬来的那天早上,莉莎的眼神泄漏了她内心的想法。她不信任这个新房客。

当莉莎听到门廊响起博比的脚步声时,她满脑子只有对博比的爱,还有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些都是真实的感受。

莉莎很容易对别人产生不易磨灭的成见,如果她认定你是“坏人”,那么这句评语可能会深印在她脑海中,很难改变。如果埃弗斯老师从一辆燃烧的巴士中救出六个小孩,莉莎可能会嗤之以鼻,说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可能欠了那凸眼老牛两星期的牛奶钱。

博比松开拳头,伸出手握住莉莎随时准备甩他耳光的手……虽然现在这姿态已经不太有说服力。莉莎起先还抗拒,但是博比终于还是安抚了她绷紧的手。他亲吻她的手,抬头看看妈妈憔悴的脸孔,然后再度亲吻了她的手。他太了解她了,但他并不希望如此,他渴望能关闭内心的窗口,渴望自己能变得愚钝一点,不再看透一切,因此不只可能去爱,而且也必须去爱。你知道得愈少,就愈可能相信。

至于博比的妈妈,她似乎就是没办法吐出“布罗廷根”这几个字,她老是叫他“巴乐廷根”。不过她可能是故意的,妈妈对布罗廷根的看法倒是让博比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担心妈妈对泰德的成见会和对埃弗斯老师的成见一样深。妈妈第一眼看到埃弗斯老师就不喜欢她,没来由地起了强烈的反感,整个学年都没有说过她一句好话——埃弗斯老师的穿着很邋遢,埃弗斯老师染头发了,埃弗斯老师脸上的妆太浓了,如果埃弗斯老师胆敢碰他一根手指,最好赶快告诉妈妈,因为埃弗斯老师看起来就像喜欢对孩子又捏又戳的那种女人。有一次家长会中,埃弗斯老师告诉莉莎,博比每一科都念得很好,后来又举行了四次家长会,妈妈都找借口不出席。

“我不想要脚踏车了,”他说,“好吗?不要脚踏车。”

接下来几个星期,随着夏天即将到来,天气愈来愈暖和。莉莎下班回家的时候,常看到泰德坐在门廊上吞云吐雾,有时候独自一人,有时候和博比一起谈书。卡萝尔和萨利偶尔也在场,三个孩子在草地上传球,而泰德则一边抽烟,一边看他们玩球。有时候会有其他孩子经过——丹尼·里弗斯带着一架贴满胶带的木制滑翔机,愚蠢的弗朗西斯·厄特森用过长的腿蹬着踏板车前进,安杰拉·埃弗里和伊冯娜跑来问卡萝尔想不想一起去伊冯娜家玩洋娃娃或扮护士——但大半时候都只有博比的好朋友萨利和卡萝尔陪他玩。所有孩子都直呼布罗廷根先生为泰德,但是当博比解释为什么妈妈在家的时候,大家最好还是称呼他布罗廷根先生时,泰德立刻表示同意。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她问,声音迟疑而哀伤,“你想要我怎么样,博比?”

2.对于泰德的疑虑·书就好像帮浦一样·甭做梦了 萨利中奖了·博比找到工作·下等人的踪迹

“煎饼给我吃,煎很多饼。”他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好——饿。”

莉莎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后来——隔了很久以后——博比觉得好像听到妈妈在房间哭泣,但也许他只是在做梦而已。

她煎了很多饼,足够他们两个人饱餐一顿。然后两人就在午夜时分,在厨房餐桌上面对面吃早餐。虽然快午夜一点钟了,博比仍然坚持帮妈妈洗碗。有什么关系呢?他问她,反正明天又不必上学,他想多晚睡都没关系。

“晚安,妈。”

当莉莎开始把水槽中的水放掉,博比也把最后一个盘子放好时,科隆尼街上开始传来鲍泽的叫声:汪汪汪地对着仍是漆黑一片的崭新一天狂吠。博比和妈妈四目相接,笑了起来,在那刹那间,心领神会的感觉其实还挺不错的。

“也许他没有把购物袋乱丢在草坪上的时候,我会比较喜欢他。”对莉莎而言,这已经是一大让步了,博比很满意,今天结果还是过得很不错。“晚安,小寿星。”

起先,博比仍然照往常那样呈大字形仰卧在床上,两腿张开,脚跟伸到床垫的角落,但是他不再觉得这样躺很舒服,现在觉得这样会让自己的身体暴露得太厉害,万一有什么专捉小男孩的怪物突然从衣橱里窜出,会用爪子一把扯开他的肚皮。他翻过身来侧躺,想着泰德现在究竟在何方。他伸出手想要感觉泰德的存在,却什么都没抓住,就好像稍早时在垃圾甘瑟街一样。博比希望能哭叫着泰德的名字,但是他不能,现在还不能。

“呃——”

外面,在黑夜中仿佛梦境一般,传来了小镇广场的钟声:只有当的一声。博比看看桌上大笨钟的指针正指着一点钟。很好。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不是吗?”博比继续抱着妈妈。他可以再抱一个小时,闻着她身上洗发精和香水的味道,还有呼吸中喷出的雪茄味,但是妈妈把他放开,让他躺回床上。“我猜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我应该要多了解他一点。”

“他们走了,”博比说,“下等人已经离开了。”

“我记得他说,那个地方没有这里好。”

他蜷缩着身子侧躺着,膝盖屈起顶到胸前。双腿大大地摊开、仰卧在床上睡觉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

莉莎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有没有说他是从哪里来的?”

11.狼与狮·博比·雷默警官·博比和卡萝尔·堕落的年代·信封

“他说送孩子一张成人借书证是很棒的生日礼物。”泰德没有这么说,不过博比和妈妈在一起太久了,很清楚什么话可以讨她欢心、什么话不可以。

萨利晒得黑黑的从夏令营回来了,身上被蚊子叮了几万个包,脑子里装了一百万个想说的故事……只是博比不想听太多。就在这个夏天,博比、萨利和卡萝尔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做朋友了。他们三个人有时候会一起走到斯特林会馆,但是抵达目的地以后就各玩各的。卡萝尔和她的女生朋友去学手工艺、打垒球和羽毛球,博比和萨利则参加少年探险活动和打棒球。

“不可以——你根本不认识他。”

萨利的球技已经很纯熟了,所以从狼队晋升到狮队。尽管所有男生都一起去游泳、健行,带着泳衣和装午餐的纸袋,坐在斯特林会馆老旧的厢型货车后面,但是萨利愈来愈常坐在罗尼和杜克旁边,罗尼和杜克也参加了夏令营,三个人说着相同的故事不外乎是床铺的床单太短,还有他们如何恶作剧整那些较小的孩子,博比都听烦了。听他们讲话,会以为萨利在夏令营待了五十年。

“三楼的新房客,他要我叫他泰德。”

七月四日,狼队和狮队进行了一年一度的大决战。从二次大战结束后到现在的十五年间,狼队从来没赢过,但是在一九六〇年的这场比赛中,多亏了博比,至少比赛非常精彩。他差不多棒棒击出安打,虽然丢了棒球手套,还是在中外野表演了一次漂亮的飞扑防守。(博比站起来听到如雷的掌声时,有刹那间很希望妈妈也在场,但她没有出席这场年度盛会。)

“谁?”

狼队最后一轮进攻时,博比打击出去,当时他们落后两分,有位跑者占据二垒。博比把球往左外野方向用力一击,然后拔腿就跑,先听到萨利站在本垒板后的捕手位置大叫:“打得好,博比!”这球打得很好,只是原本狼队指望可以借机追平比数,所以博比应该跑到二垒就停住,但他却想再往前推进。十三岁以下的孩子几乎总是没办法精准地把球传到内野,但是这回萨利在夏令营的朋友杜克从左外野丢了个如子弹般快速的球给另外一个夏令营朋友罗尼。博比开始滑垒,但感觉在他碰到垒包之前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罗尼的手套已经碰到他的脚踝。

“今天我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和布罗廷根先生聊了一下。”他说。

“你——出局!”裁判大叫,他早就从本垒板冲过来看清楚。狮队的亲朋好友在场边歇斯底里地大声欢呼。

博比伸手把门关上,把电视播放老电影的声音关在门外,然后把灯关掉。他正要蒙眬入睡时,妈妈走进来坐在床边,说她很抱歉今晚这么冷淡,但是今天办公室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她觉得很累。她说,有时候办公室就像疯人院一样。她用一根手指轻轻抚摸博比的额头,然后在上面亲了一下。博比颤抖了一下,坐起来把妈妈抱住。起先莉莎还僵着身子,后来就放松下来也回抱他一下。博比心想,也许现在告诉她关于泰德的事情没有关系,反正只要稍微提一下就好。

博比一边瞪着裁判、一边爬起来,担任裁判的是斯特林会馆的辅导员,二十岁左右,嘴里含着哨子,鼻子上涂着白色软膏。“我明明安全上垒了!”

后来,博比把卡萝尔的卡片拿给妈妈看。妈妈瞥了一眼,没有认真看就说“很可爱”,随即把卡片还给他。然后,她叫博比洗脸刷牙,上床睡觉。博比照做了,没有和妈妈提到先前和泰德之间有趣的谈话。照妈妈现在的心情看来,说这件事很容易惹她生气,最好还是随她思绪飘到远方,高兴多久就多久,等到她觉得够了,再慢慢把心思放回他身上。不过当博比刷完牙、爬上床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一股忧伤又涌上心头。有时候他非常渴望妈妈陪他,但是妈妈并不晓得。

“博比,很抱歉!”那大孩子说,他卸下裁判的脸孔,又变回辅导员的身份,“你这球打得很好,滑垒也很出色,但是你出局了。”

她打开冰箱检查,确定剩菜都已经吃光了;再检查炉子,确定瓦斯也已经关好;又检查洗碗槽,确定锅子和冷藏盒全泡在肥皂水里。然后,她亲了亲博比的额头,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一下,便走进自己房间里换掉上班穿的洋装和丝袜。她显得冷冷的、心事重重,也没有问博比生日过得快不快乐。

“才没有!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作弊?”

大约一个钟头以后,当博比又拿起《太阳之环》再看一遍时,妈妈回来了。她嘴角的口红颜色有点掉了,上衣也有点滑落,博比想要告诉她,但是他想到妈妈很不喜欢听到别人婉转提醒她这样的事。而且,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下班了,还有就像她偶尔说的,除了我们两个胆小鬼以外,这里又没有别人。

“把他赶出场!”一位家长喊着,“不能这样顶撞裁判!”

也许可以,毕竟总得有人写故事,就好像水管冻坏、街灯烧坏的时候,总得有人来修理一样。

“回去坐下,博比!”辅导员说。

我也想写一篇像这样的故事,当他终于把书合上、倒在沙发上看西部影集《初生之犊》时,心里想着:不知道有朝一日,我能不能也写出像这样的故事。

“我安全上垒了!”博比还在嚷嚷,“明明就是安全上垒!”他指着那个建议把他赶出场的大人,“那个大胖子,你是不是收了他的钱才故意让我们输球?”

“谢谢,今年的生日的确很棒!”然后博比就走进自己的公寓,把炖肉热一热(炖肉开始滚热之后,要记得把瓦斯关掉,还要记得把用过的锅子泡在洗碗槽里)。他独自一人吃完晚餐,然后在电视的陪伴下阅读《太阳之环》。他对切特·亨特利和大卫·布林克利滔滔不绝播报晚间新闻的声音几乎充耳不闻,泰德说得很对,这本书太棒了。文字也还可以,虽然他这方面的经验还不太够。

“住嘴,博比。”辅导员说。他头上戴着大学兄弟会的帽子,胸前挂着口哨,样子实在很呆!“我警告你。”

“不需要,但或许我会这么做。生日一定要快乐唷!”

罗尼转过身去,这场争执似乎让他觉得很倒胃口。博比也很恨他。

“你不需要送我生日礼物。”

“你只是个骗子。”博比说。他可以忍住不让眼角的泪水流出来,却无法控制颤抖的声音。

“比那些势利鬼和保守派认为的多。多很多。或许我会送一本这样的书给你,作为迟来的生日礼物。”

“我真是受够了!”辅导员说,“快去坐下来,冷静一下,你——”

“你觉得这样的书有很多吗?”博比问。

“大骗子!你是大骗子!”

“很多书虽然也写得很棒,但是故事却不够好。博比,有时候要为了好故事而读一本书,不要像那些挑剔的势利读者那样。有时候则要为了文字——为了作者的语言,而读一本书,不要像那些保守的读者那样。但是当你找到一本故事棒、文字也很精彩的书时,千万要好好珍惜那本书。”

三垒附近有个女人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博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够了!”辅导员冷冷地说,“马上给我离开球场。”

泰德打开前门,他们走进阴暗的走廊,门旁边放了个伞架,还挂着一幅刘易斯和克拉克远眺美国西部荒野的旧画像。博比走到家门口,泰德则往楼梯走去。然后他停下脚步,手扶着栏杆说:“西马克写的故事很棒,虽然不算是伟大的作品,但还不错,我不是故意要这么说,不过相信我的话,还有更好的作品。”

博比慢吞吞地走到三垒和本垒中间,又转过身来,“顺便说一下,有一只鸟把大便拉在你鼻子上了,我猜你笨得没有发现,你最好赶快把它擦干净。”

泰德——现在愈来愈容易把他看做泰德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圈,上面只有两把钥匙,一把用来开大门,另一把则是他房间的钥匙。两把钥匙都很新,而且闪闪发亮。博比的两把钥匙则颜色黯淡,上面有很多刮痕。泰德有多大年纪呢?他又好奇起来,至少六十岁吧,六十岁的老人口袋里却只有两把钥匙,真是奇怪啊!

他在脑子里想到这几句话时觉得很好笑,但真说出口时听起来却很蠢,没有人笑。萨利叉开双腿站在本垒板上,全身披挂着破破烂烂的捕手装备,显得高大魁梧,但表情却严肃得好像心脏病发了一样,贴满黑色胶带的面罩在手里晃来晃去。他满脸通红,显得很生气,看起来也像永远挥别狼队的大孩子。萨利参加过温维那夏令营,睡过床单太短的床,也曾通宵熬夜围着营火讲鬼故事。从今以后,萨利都是狮队队员了,博比因此而痛恨他。

博比笑着说:“你不觉得你应该开始用用你的钥匙了吗?”

“你吃错什么药了?”博比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开时,萨利问。两边的球员休息室都很安静,所有孩子都看着他,所有家长也都看着他,仿佛博比是什么讨人厌的东西一样。博比猜想自己大概真的很讨人厌吧,只是原因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走吧,”他说,“愈来愈凉了,我和你一起进去。你开门,还是我来开门?”

你知道吗?萨利,也许你参加过夏令营,不过我可是去过“那边”呢。

他等着看看泰德接下来会说什么,这件事很有趣,不过显然到此打住了。泰德小心翼翼地缓缓起立,当他把手放到背后伸展一下身子时,博比可以听到骨头嘎嘎作响。

“博比?”

博比微笑着点点头:“嗯,应该认得出来。”

“我没有吃错什么药,”博比头抬也不抬就说,“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快搬去马萨诸塞州了,也许那里没有那么多爱作弊的骗子。”

“所以,你看到陌生人、外地来的人、陌生的脸孔,都认得出来。”

“喂,你听我说——”

“是啊,差不多。”

“噢,闭嘴。”博比说,低头盯着自己的球鞋,看也不看萨利,只是一直低着头往前走。

“你认识街上每一个人吗?附近每一个人?”

莉莎没有什么朋友,(她有一次告诉博比:“我只是平凡的灰蛾,不是漂亮的社交花蝴蝶。”)但是她刚到家园不动产中介公司上班的时候,和一个叫迈拉的女人处得还不错。(照莉莎的说法是,她们俩互相看对眼了,步调一致,波长也相同之类的。)在那段时间,迈拉担任拜德曼的秘书,而莉莎则是整个办公室的行政助理,穿梭在不同经纪人之间,为他们安排行程、煮咖啡、打字等等。迈拉在一九五五年突然因为不明原因辞职了,于是莉莎在一九五六年升上迈拉的职位,担任拜德曼先生的秘书。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了。自从我爸爸过世以后,那时候我才三岁。”

莉莎和迈拉仍然保持联络,在重要节日互寄卡片,偶尔也通通信。迈拉——她是莉莎所谓的“老姑娘”——搬去马萨诸塞州,自己开了一家不动产中介公司。一九六〇年六月,莉莎写信给迈拉,问她能不能加入他们公司,成为合伙人——当然先从初级合伙人开始做起。她有一点点资金,虽然不多,但三千五百美元也不算微不足道。

“那里没有这里好,”他说,“没有任何地方比得上这里。你住在这里多久了,博比?”

也许迈拉曾经和莉莎受过同样的磨难,也许没有,总之她同意了——甚至还寄了一束花给莉莎,莉莎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显得这么开心;也许几年来,她第一次真的感到快乐。重要的是,他们要从哈维切镇搬到麻省的丹弗斯。他们会在八月搬家,这样一来,莉莎就有充裕的时间为近来显得特别安静而忧郁的博比找到新学校入学。

“你来这里以前都住在哪里,泰德……先生?”

此外很重要的是,博比在离开哈维切镇之前还有一点事情需要处理。

“打杂?也许吧。虽然我不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泰德用皮包骨的手臂拍一拍更加皮包骨的膝盖,他的目光飘过草坪,注视着街道。天色渐渐昏暗,又到了每天晚上博比最喜欢的时刻。路上驶过的车子都亮起车灯,从艾许大道某栋房子里传来席格比太太呼唤双胞胎回家吃晚饭的声音。每天到了这个时刻——还有天刚破晓的时候,博比站在厕所中对着小便斗尿尿时,阳光会从厕所的小窗口透进来,照到他半睁半闭的眼中——博比恍惚觉得好像置身于别人的梦境中。

博比的年纪太轻,个子也太小,没有办法直截了当地做他必须做的事。他必须很小心,而且还得偷偷摸摸做。要偷偷摸摸的,博比倒是无所谓,他现在对于模仿周末下午场电影中的奥迪·墨菲或伦道夫·斯科特已经没有太大兴趣,此外,有的人就是需要遭到突袭,即使只是为了让他们尝尝遭受伏击的滋味都好。他选中的躲藏地点是他那次哭了之后卡萝尔带他去的矮树丛,那里很适合等候哈利,等候罗宾汉先生骑马穿过幽谷。

“当然,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打杂或帮你做什么事,找我准没错,我现在就可以向你打包票。”

哈利在杂货店打工,博比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几个星期了,他和妈妈一起去那里买东西的时候曾经看到哈利。博比也看过哈利三点钟下班后走路回家,通常都和朋友一起走。里奇是最常和他一起鬼混的哥儿们;威利似乎已经脱离罗宾汉的生活,就好像萨利差不多已经走出博比的生活一样。不过无论是独自一人或有朋友陪伴,哈利回家的时候总会穿过联合公园。

“让我想想看,”泰德说,“让我想一下。”

博比开始在下午的时候晃到这里来。现在,只有早上才有人来这里打棒球,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还不到三点钟,三个棒球场都空无一人。迟早哈利下班回家途中总会独自一人穿过这几座空荡荡的球场,而里奇或其他酒肉朋友都不在他身边。于是,博比每天三点到四点的时候都窝在这个矮树丛中,也就是他把头靠在卡萝尔大腿上哭泣的地方。有时候他会带书来看,乔治和雷尼的故事再度让他落泪。像我们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在牧场工作的人,是全世界最寂寞的家伙。这是乔治的看法。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指望。雷尼以为他们两人会拥有一座农场,可以在农场养兔子,但是博比还没读完这本书,就知道乔治和雷尼根本不会有一座农场,也没办法养兔子。为什么?因为人们总是需要猎物,当他们找到像拉尔夫、小猪或像雷尼这样笨笨的大个子时,他们就变成了下等人。他们穿上黄色外套,把棍子两端磨尖,然后开始狩猎。

“你放心,”博比说,“我不会去杀人放火或抢东西,所以不必担心,但是我的确很想赚点钱。”

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家伙有时候会得到一点我们应得的回报,当博比默默等着哈利单独出现的那一天来临时,他心里想,有时候我们会得到回报。

“我不记得他们说过,不过《圣经》里倒是说过:‘因为我在你们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求你宽容我,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泰德想了一下,脸上那种觉得好玩的表情消失了,又变回很老的样子,然后他声音坚定地把诗文背完,“‘……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可以力量复原。’这是《圣经·诗篇》中的诗句,不过我不记得出自哪一章节了。”

结果,八月六日就是博比等待的大日子。哈利穿过公园,往步洛街和联合大道的交叉口走去,身上还围着打工时穿的红色围裙——真是个他妈的猎人——嘴里哼着歌,他的歌声简直可以熔化螺丝钉。博比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树枝走出去,悄悄跟在哈利后面,直到离得够近,有足够的把握时,才举起球棒。三个大男生对付一个小女孩,他们一定把你当做狮子。但是卡萝尔当然不是狮子,他也不是,萨利才是狮队的一员,但萨利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现在也不在这里。现在蹑手蹑脚跟在哈利身后的博比甚至连一只真正的狼都不算,只是土狼罢了,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哈利也不配!

“琼森或者约翰逊有没有说过什么关于陌生人的话?”

他才不配呢,博比心想,然后把球棒一挥,听到了砰然重击声,就好像他在坎登湖畔挥出此生最棒的一击——远远飞到左外野的安打——同样的声音,球棒打到哈利后腰时发出的重击声听起来更加悦耳。

泰德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心,但又觉得有趣。这件事让博比看到了泰德的另一面,是啊,博比看得出来,老人家也曾年轻过,也曾是个偶尔说话会不得当的年轻人。“和陌生人说这话不太好,”泰德说,“虽然我们现在已经熟得可以直接叫对方的名字——这是好的开始——不过我们还是陌生人。”

哈利又惊又痛地尖声大叫,趴到地上。等他翻过身来,博比立刻又朝他的大腿狠狠打下去,这回打中左膝下面。“噢!”哈利尖叫。听到哈利的尖叫声,博比感到莫大的满足,几乎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噢!好痛!好痛!”

“好啊!老天爷,好啊!”他几乎想接着说,我想买一辆脚踏车,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因为妈妈还有一句至理名言: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你要我做什么都成!”

不能让他爬起来,博比心想,于是冷酷地挑选下一个下手的位置。他的块头是我的两倍,如果我没打中,让他爬起来,他会把我痛打一顿,打得我死去活来。

起先他以为泰德不会回答——他似乎陷入沉思中,然后他稍微抖动了一下,把身体坐直。“没什么,”他说,“我有个小小的点子,你想赚点外快吗?我没有很多钱,不过——”

哈利想要撤退,他的球鞋顶着碎石子路,手肘在地上猛划,用屁股拖着身体移动,在地上刻划出一道痕迹。博比挥舞球棒,打中哈利的肚子。哈利再也撑不住了,他瘫倒在地上,眼中闪烁着泪水,脸上冒出一粒粒大颗的紫红色青春痘,他的嘴唇——在蕾安达拯救他们的那一天看起来如此卑劣的薄唇——如今颤抖不停。“噢,不要再打了,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我给你,噢,天哪!”

“什么事?”博比问,突然之间扭捏起来。有什么好看的吗?如果是他妈妈,可能就会这么说。

他没有认出我来,博比这才明白。因为阳光刺眼,他根本不知道打他的人是谁。

现在,泰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但这样还不够。在温维那夏令营的一次内务检查后,辅导员说:“还不够好,孩子们!”萨利是这么告诉他的,倒不是博比真的在乎,谁在乎什么狗屁内务检查啊?

“是啊。”博比说,他从其他的书中,还有漫画中,看过这种平行地球的概念。

但是,他倒是很在乎这件事情,没错,他弯腰靠近哈利那张痛苦的脸孔。“你还记得我吗,罗宾汉?”他问,“记得我吧?我是马泰宝宝。”

“我明白。”最奇妙的是,他一副真的明白的样子。泰德把《太阳之环》还给博比,他说:“在这本书里,西马克先生假设宇宙中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世界,他指的不是其他星球,而是其他地球,并排运行的地球,就好像形成一个环绕太阳的环一样。这个想法真奇妙!”

哈利不再尖叫,他瞪着博比,终于认出他来。“等我逮……你……”

“谢谢,不过妈妈留了剩菜给我,我应该把它吃掉。”

“你什么狗屎都逮不到!”博比说,当哈利想要抓住他的脚踝时,博比一脚踹在他的肋骨上。

“你想不想到我的小房间来一下?我没有什么东西,不过还晓得怎么开罐头,而且可能有一点面——”

“噢——”哈利大叫,又继续哀号。真是个讨厌鬼啊!简直像是游行队伍中的猎人小娃娃!博比心想,我可能比你还痛呢!只有笨蛋才会穿着球鞋踢人。

“没有,我妈今天要加班。”

哈利翻过身来。当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时,博比以击出全垒打的姿态把球棒猛力一挥,结结实实地打在哈利的屁股上;声音真是美妙,就好像用掸子猛力拍打厚重的地毯一样!唯有拜德曼先生也匍匐在他面前时,感觉才会比现在还痛快。博比很清楚到时候要在哪里下手揍他。

“好,那么博比,你要出去好好庆祝一番吗?”

不过就像妈妈常说的,无论如何,总是聊胜于无。

“谢谢,不过我比较喜欢别人叫我博比。”

“这一下是代替葛伯宝宝打的。”博比说。哈利现在整个人又趴在地上啜泣不已,浓稠的绿色鼻涕从他的鼻孔流下来。他软弱无力地用一只手揉着麻木的屁股。

“今天是你的生日!”泰德说,似乎很感动,吸了最后一口烟后就把烟弹开,香烟落在步道上,火星四散。“亲爱的罗伯特,祝你生日快乐!”

博比的双手再度握紧球棒贴满胶带的地方,他想举起球棒给哈利最后一击,不过不是打在他的胫骨或侧背上,而是打他的头。他想听听哈利的头盖骨碎裂的声音,说真的,假如没有哈利的话,这个世界不是会变得更美好吗?爱尔兰人渣!下等小——

“我才十一岁,”博比说,很高兴泰德认为他可能已经十二岁了。“今天正好满十一岁。我可以读,虽然没有办法完全看懂,但是如果这是个好故事,我就会喜欢这本书。”

冷静一点,博比,泰德的声音说,你要适可而止,冷静一点,控制一下自己。

“是他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布罗廷根先生——泰德——回答。他一眼半闭,一眼睁开,斜看着博比,一副神秘兮兮又充满智慧的样子,好像侦探电影中那些让人不怎么信得过的人物。“但是你确定你看得懂这本书吗?你应该还不到十二岁吧?”

“你敢再动她一根汗毛就别想活了,”博比说,“如果你敢再对付我,我就把你家烧个精光。你这混账猎人。”

“是吗?”博比兴奋起来,“好看吗?”

他蹲下来和哈利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就站起来,环顾四周,然后离开。他沿着步洛街爬坡,才走到半路,还没碰到席格比双胞胎就开始吹口哨。

“我看过这本书,”他说,“我来这里之前有很多时间看书。”

接下来几年,葛菲家不时有警察登门拜访,莉莎几乎已经习以为常。第一个上门的是雷默警官,就是那位有时候会向公园摊贩买花生请小孩吃的胖警察。雷默警官于八月六日晚上站在步洛街一四九号公寓一楼门口按门铃的时候,显得不太高兴,站在他身旁的是哈利和他妈妈,而哈利有一个星期之久只能坐在放了软垫的椅子上。哈利走上台阶时好像老人家一样,双手撑住后腰。

博比把书递给他。布罗廷根先生(应该是泰德,他提醒自己,你应该叫他泰德)匆匆瞄了书名一眼,就把那本梅森探案还给他。西马克的小说在他手里停留的时间比较久,他起初在缕缕轻烟中瞥了书的封面一眼,然后翻阅了一下,一面看一面点头。

莉莎打开大门的时候,博比就站在她身边,哈利的妈妈指着博比大叫:“就是他,就是这孩子把哈利打得半死!逮捕他!负起你的责任!”

“帕斯捷尔纳克是俄国人,”布罗廷根先生不屑地说,“他不重要。我可以看看你的书吗?”

“怎么回事啊,乔治?”莉莎问。

“那么帕斯捷尔纳克……”

起先,雷默警官没搭腔。他看看博比(一米六三,四十四公斤),又看看哈利(一米八五,八十公斤),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小孩子都觉得放屁很滑稽,”泰德说,他点点头,“是啊,不过到了我这把年纪,放屁只是人生诸多愈来愈奇怪的事情之一。顺带一提,琼森在放屁之余说过很多有智慧的话,不像约翰逊博士这么多——我是指塞缪尔·约翰逊——不过还是很多。”

哈利虽蠢,但还没蠢到看不懂雷默的表情。“他偷袭我,从我背后偷袭。”

泰德把舌头顶在两片嘴唇中间,十分逼真地发出放屁的声音。博比用手捂住嘴巴咯咯笑着。

雷默弯下腰来,用他胖胖的手撑住膝盖,对博比说:“哈利说他下班回家的路上,你在公园把他狠狠打了一顿。”雷默把“下班”说成“下邦”,博比一直记得这点。“他说你先躲起来,然后趁他还没转过身就用球棒打他。你觉得呢?葛菲太太,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

“那是什么意思啊?虚张声势?”

博比一点也不笨,他早料到会发生这个状况。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在公园里告诉哈利,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他把博比打他的事情泄漏出去,那么博比也会以牙还牙——把哈利和朋友伤害卡萝尔的事抖出来,那件事可严重多了。麻烦的是哈利的朋友一定会否认,于是就变成要看大人会相信卡萝尔的话,还是哈利、里奇和威利的说辞。所以博比当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希望哈利饱受羞辱后(竟被一个块头只有他一半大的小孩狠狠揍一顿)会守口如瓶。结果并非如此,而且看到哈利妈妈面容憔悴、嘴唇苍白、眼神愤怒,博比就明白了。她已经把事情套出来了,应该已经从哈利的嘴里逼问出实情。

“他是英国人,已经去世很久了,”泰德说,“他非常自我,在金钱方面很愚蠢,而且喜欢虚张声势。不过——”

“我从来没有碰过他。”博比告诉雷默,同时坚定地直视雷默警官的眼睛。

“本·琼森是谁啊?”

哈利的妈妈听了目瞪口呆,甚至从小就不知说过多少谎言的哈利都显得很惊讶。

博比看着他,觉得十分神奇,暂时忘却了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他很喜欢“时间是又老又秃的骗子”这个说法——这句话绝对、完全正确,虽然他其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像这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就让整件事情显得更酷吗?就好像藏在蛋里面的东西,或是圆石纹玻璃后面的阴影一样。

“噢,你真是不要脸!”哈利的妈妈大叫,“让我问问他,警官!等着瞧吧,我一定会逼他讲实话!”

“本·琼森说时间是又老又秃的骗子,”泰德说,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后从鼻孔里吐出两缕轻烟,“帕斯捷尔纳克则说我们是时间的俘虏、永恒的人质。”

她往前走,雷默头也不抬,眼睛仍然盯着博比,伸手把她推开。

“是啊,”博比说,突然之间,这些格言令他感到厌倦,“她知道很多格言。”

“听好,你这小子——如果不是真的,像哈利这么壮的蠢蛋为什么要这么说,说你这只小虾米欺负他?”

“你妈妈懂得很多格言,对不对?”

“你别叫我的孩子蠢蛋!”哈利的妈妈尖声说,“他被这个懦夫打得半死还不够吗?你为什么——”

“Tempus fugit就是‘光阴似箭’的意思,”博比说,“妈妈老爱说这句话,她也常说‘时间如潮水,从来不等人’,还有‘时间会治愈所有的伤口’。”

“闭嘴!”博比的妈妈说。问完雷默警官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让他回答问题。”

博比挨着布罗廷根先生——泰德——在门口宽阔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闻着泰德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的烟味,他心想,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他这么疲惫的人,不可能是因为搬家吧?如果你需要搬的只是三只小行李箱和三个手提袋的话,会有多累呢?博比假定稍后会有卡车替他把其他的家当运来,但是他并非真的这么想。他只不过租了一个房间——虽然是个很大的房间,一边是厨房,另外一个房间则充当其他用途。在席妮小姐中风并搬去女儿家住以后,他和萨利曾经进那个房间参观了一番。

“他到现在还在气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所以才这么做。”博比告诉雷默,“他和几个圣盖伯利中学的男生在后面追我,哈利在雪地里滑倒了,结果全身都弄湿了。他说总有一天会逮到我,我猜他今天会这么说是为了报复我。”

“当然有很多事要做啦,Tempus fugit!”

“你撒谎!”哈利咆哮,“追你的人不是我,是比利!那——”

“当然可以,不过不能坐太久,我还有事情要做,你也知道。”其实主要是要回去热晚餐——到了这时候,昨晚剩下的炖肉在他脑子里变得愈来愈可口了。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看看四周。他已经把一只脚伸进去了,他脸上微微出现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可以陪我坐一会儿吗?”

“不是我。”博比说。他看着雷默,声音很平静。“如果我企图揍他这样的大块头,一定早就没命了。”

“是啊,还不错。”博比挪动一下身体重心,把两本新借来的书从一只手换到另外一只手。

“撒谎的人该下地狱!”哈利的妈妈大声咆哮。

“今天的课上得如何?学到了新东西吗?”

“今天下午三点半左右,你在哪里,博比?”雷默问,“可不可以告诉我?”

“好吧。”但是博比不确定他真的能一直叫他泰德。对一个大人(尤其是老人家)直呼其名,不仅违反了妈妈的训示,也违反了自己的意向。

“在家里。”博比说。

“我想我真的害你吓了一大跳,你那时候的心思还在几千英里外呢。拜托,叫我泰德就好。”

“葛菲太太?”

“没有——”

“喔,没错,”她冷静地回答,“整个下午他都和我一起待在家里。我在厨房洗地板,博比负责刷壁脚板。我们快搬家了,我希望在搬走前把房子弄干净。博比发了一点牢骚——男孩子都这样——但是他还是把工作做完了,之后他喝了一点冰茶。”

“我没想到会吓了你一跳。”

“你撒谎!”哈利的妈妈大喊,哈利显得十分错愕,“谎话连篇!”她又往前冲,双手往莉莎的脖子伸过去。雷默警官再度看也不看就把她推回去,这次动作比上次粗鲁一点。

“喔,布罗廷根先生,嗨!”

“你愿意发誓他当时是和你在一起吗?”雷默警官问莉莎。

博比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比早上卡萝尔突然从树后面跑出来亲他的时候更加吃惊,和他打招呼的人是那个新房客。他坐在门廊前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嘴里叼着一支烟。他脱掉原本穿的旧皮鞋,换上一双旧拖鞋,也脱掉了外套——今晚天气很暖和。博比心想,他看起来很自在。

“我发誓。”

“你好,罗伯特。”

“博比,你从来没有碰过他?你发誓?”

回家的路上,博比编了一个故事,在故事中,他和哈林顿小姐搭乘同一艘游艇,游艇沉没之后,只有他俩因为找到了标示着路思坦尼克号的救生器具而幸免于难。他们被潮水冲到有棕榈树和丛林火山的小岛上,躺在沙滩上的时候,哈林顿小姐浑身颤抖,说她觉得很冷,问博比能不能抱着她,让她暖和一点,博比当然乐于从命。这时候土著人从丛林中跑出来,起初似乎很友善,但结果他们是住在火山上的食人族,通常都在空地上把落难的人一个个杀掉,空地周围挂满了骷髅头。正当土著人把他和哈林顿小姐往大锅子拖去、准备煮来吃时,火山突然开始轰隆作响,然后——

“我发誓。”

博比从萨利家里回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十五分,天色也渐渐暗了。他借了两本新书,一本是梅森探案系列之一,叫《丝绒爪》,另外一本是西马克写的科幻小说《太阳之环》。两本书好像都在说些疯狂的事情,但是哈林顿小姐一点也没有刁难他,相反的,她告诉博比,他已经超越同年龄小孩的阅读程度,应该继续保持下去。

“在上帝面前发誓?”

萨利的妈妈邀请博比留下来吃晚饭,但是他婉谢了,说还是回家吃饭比较好。其实与其回家吃剩菜,他更想吃萨利妈妈的炖肉和脆薯片,但他知道妈妈下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打开冰箱,检查装在特百惠冷藏盒中的剩菜是不是吃完了。如果她发现剩菜还在那儿,她就会问博比晚上吃什么。她问的时候语气会十分冷静,甚至有点不经意。如果博比告诉妈妈他在萨利家里吃了晚饭,妈妈会点点头,问他晚餐吃了什么菜、饭后有没有吃甜点,还有他有没有向萨利的妈妈道谢;她甚至可能会和博比一起坐在沙发上,一面看电视,一面合吃一碗冰激凌。一切似乎都很美好……只是并非真的如此,这笔账终究有一天还是会算在他头上。也许不是一两天以后,甚至要到一星期后才算这笔账,但那一天终究会来临。博比很清楚这点,虽然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这么清楚。他知道妈妈今晚确实需要加班,但是在他生日当天留他独自一人在家吃剩菜,也是一种惩罚,因为他明知不该和新房客说话,却仍然那么做。如果博比想逃避这次处罚,那么该受的惩罚仍然会一次次累积起来,就好像银行账户里面的存款一样。

“在上帝面前发誓。”

突然之间,生活似乎变得非常充实。

“我会逮到你的,博比,”哈利说,“我会好好修理你的——”

他想:我也可以把瓶子拿去斯派塞的店里回收,今年暑假得想办法赚到买脚踏车的钱。

雷默突然把手一挥,这个动作太突然了,如果不是哈利的妈妈一把抓住哈利,他可能已经跌下台阶,不但再度重创旧伤,还增添了新的伤口。

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新的橘色借书证,心情又立刻好转了。如果他不想的话,其实不需要坐在电视机前面看一堆旧漫画,他可以到图书馆启用新借书证——成人借书证。忙碌小姐会坐在柜台前,她的真名是哈林顿小姐,博比觉得她很漂亮。她喜欢擦香水,博比总是闻到从她肌肤和发梢飘来的香味,好像美好的回忆一样淡淡的、甜甜的。虽然萨利现在正在上长号课,但是博比借完书之后可以去他家,也许和萨利玩一下棒球。

“闭上你的脏嘴!”雷默说。哈利的妈妈想说话,但雷默用手指着她,“你也闭嘴,玛丽·杜林,如果你想指控别人打人的话,应该先从你那该死的丈夫开始,可以找到的证人会多很多。”

博比回到电视机前面,觉得很失望,但不是真的感到那么意外。狄克·克拉克正在《美国音乐台》节目中宣读唱片评审委员名单,博比觉得坐在中间的那个人看起来好像一辈子都需要用到史崔德牌药用擦布似的。

哈利的妈妈目瞪口呆,又生气、又羞愧。

四点钟的时候,妈妈打电话回家,说她今晚需要加班帮拜德曼先生处理事情,所以真是抱歉,只好取消晚上的生日大餐。冰箱里有吃剩的炖牛肉,博比可以先热来吃,她会在八点钟以前回家催他上床睡觉。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博比,热完晚餐之后,千万要记得关好瓦斯炉。

雷默放下指着她的那只手,仿佛手突然变重了。他(用不怎么仁慈的眼光)看看站在门廊上的哈利和他妈妈,又把目光转向站在门口的博比和莉莎。然后他退后一步,拿起警帽,搔一搔满是汗水的头,把帽子戴上,“丹麦国里发生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坏事,”他最后说,“咱们这儿有人撒谎的时候嘴快得不得了,比快跑的马还要快。”

博比洗洗手(其中有两只瓶子还蛮脏的),从冰箱里拿出点心,看了几本《超人》漫画,又去冰箱拿了一些点心,然后打开电视看《美国音乐台》节目。他打电话告诉卡萝尔,鲍比·达林今天会上节目唱歌——卡萝尔认为鲍比·达林很酷,尤其是当他唱《舞后》这首曲子的时候——不过卡萝尔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她正在和三五好友一起看电视,那几个蠢女生在她背后咯咯笑个不停,让博比想到宠物店里的小鸟。电视上,主持人狄克·克拉克正在示范用一块史崔德牌药用擦布可以清除多少青春痘中的油脂。

“他——”“你——”哈利和博比同时开口,但是雷默警官完全没有兴趣听他们说话。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博比放学回家。他原本可以早一点到家,但是捡回收瓶是他“在感恩节前买到脚踏车”计划的一部分,因此他绕到艾许大道旁的草丛看看有没有瓶子可捡。他找到三个啤酒罐和一只汽水瓶。不算太多,不过八分钱仍旧是八分钱,他妈妈常说:“积少成多。”

“闭嘴!”他怒吼一声,声音大得惊动对面马路的老先生和老太太回过头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宣布这个案子结案。但是如果你们两个还惹出什么麻烦的话,”他指着两个男孩,“或你们两个,”他指着两位妈妈,“有人就要倒大霉了。有句老话说,对聪明人只要说一句话就够了。哈利,你愿不愿意和小博比握手讲和,表现一点男子汉气概?……啊,我看不成,这个世界真悲哀。走吧,我送你们回家。”

卡萝尔不再边走边跳了。她走在两个男生中间,假装自己是博比的女朋友,假装博比有驾照,还有一辆别克汽车,他们两人正要开车去布里吉港听摇滚演唱会。她觉得博比简直酷极了,而且最酷的事情就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酷。

博比和妈妈目送他们三人走下台阶,哈利一跛一跛地走,夸张地好像酒醉的水手般,走到人行道的时候,哈利的妈妈突然用手掐住他的脖子,说:“你这小混蛋,别装了!”哈利果然就好一点了,但还是走得摇摇晃晃。在博比眼中,哈利那一跛一跛的模样仿佛他的罪证,或许确实是他的罪证。最后狠狠敲在哈利屁股上的那一记,还真是大满贯全垒打。

“是啊。”萨利说,然后又开始玩起弹力球,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啪—啪—啪。

回到屋子里,莉莎仍然像刚刚那样平静地问博比:“他是不是打伤卡萝尔的其中一个男生?”

“边走边跳——至少没有拿着跳绳的话——看起来有一点幼稚,卡萝尔。”博比带着歉意说道,然后他耸耸肩,“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跳就跳吧,我们不介意,对不对,萨利?”

“是。”

卡萝尔看看博比。

“在我们搬家以前,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惹他?”

“我也喜欢说小杂种,但是如果你叫我不要说,我就不说。”萨利的回答很合理。

“可以。”

“为什么?”卡萝尔问,“我喜欢边走边跳。”

“很好。”她说完后亲一亲他。妈妈几乎从来不亲他,当她亲他的时候,感觉真好。

“好吧。”萨利随和地说。卡萝尔有一头蓬松的金发,很像童书“鲍勃西双胞胎”系列里面的小女孩稍微长大一点的样子;萨利则个头很高,黑发绿眼,好像乔·哈迪那一型的男孩。博比走在两个好友中间,早就把刚刚的沮丧抛在一边。今天是他的生日,而且他正和最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人生是如此美好!他把卡萝尔的生日卡放在后裤袋里,新的借书证则牢牢塞进前面的口袋中,绝对不可能掉出来或被偷走。卡萝尔开始蹦蹦跳跳起来,萨利叫她不要跳。

在他们搬家前几天——公寓早已清空,房间里堆满纸盒,看起来很奇怪——博比在公园里追上卡萝尔。博比很多时候都是看到卡萝尔和好朋友一起走,这天却是独自一人,不过这样还不够,这不是他想要的。现在卡萝尔终于落单了,但直到她回过头来,博比看到她眼中的恐惧,才明白她一直刻意避开他。

“如果你再说脏话,我就不要和你一起上学了。”卡萝尔说。

“博比,”她说,“你还好吗?”

萨利也加入他们。“小杂种,祝你生日快乐,”他说,拍拍博比的背。“小杂种”是萨利目前的口头禅,卡萝尔的口头禅是“酷”,博比则有点举棋不定,虽然他觉得“狗屎”听起来还不错。

“我不知道,”他说,“我猜还好吧,最近都没有碰到你。”

“他很老,”博比说,然后沉吟了一下。“但是脸长得蛮有趣的。我妈第一次看到他就不喜欢他,因为他把东西装在购物袋里。”

“你最近都没有来我家。”

“喔?他长什么样?”她咯咯地笑,

“没有,”他说,“没有,我——”什么?他应该说什么?“我最近挺忙的。”他心虚地说。

“我们那栋楼搬来一个新房客,他租下三楼的房间。我妈妈说那里很热。”

“喔。”他可以忍受她对他冷淡,但受不了她试图隐藏心中的恐惧。她怕他,仿佛他是一条可能会咬她的狗。博比脑中浮现出自己趴下来用四只脚走路、汪汪叫的画面。

“是啊,但是她很酷。我会变得像她一样酷,但不要那么胖。”

“我快搬家了。”

“蕾安达很胖。”博比怀疑地说。

“萨利告诉我了,但是他不知道你要搬去哪里。我猜你们两个人也不像以前那么要好了。”

“不会,我会变得像我妈妈的朋友蕾安达那样。”

“是啊,”博比说,“不像以前那样。不过,喏,”他把手插进裤袋,掏出一张折叠好、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卡萝尔疑惑地看这张纸,伸手想拿,然后又把手缩回来。

“希望不会,”博比说,“你会吗?”

“只是我的地址而已,”他说,“我们要搬去马萨诸塞州,搬去一个叫丹弗斯的小镇。”

“你会变成一个滥情的大人吗,博比?”

博比把折叠好的纸片拿给她,但她还是不肯接过来,博比觉得想哭。他记起和卡萝尔一起坐在摩天轮上,升到顶端,俯视下面灯火通明的世界。他还记得卡萝尔那条如展翅般飞扬的手巾、上了色的小小脚趾甲,还有香水味。收音机传来卡农的歌声,他满脑子都是卡萝尔、卡萝尔、卡萝尔。

“我知道。”博比说。

“我是想你也许会写信给我,”博比说,“搬到新家以后,我可能会想念这里。”

“但也接近了,”她说,“我原本想买一张大人的卡片给你,不过那些卡片都太滥情了。”

卡萝尔终于把纸片接过去,看也没看就塞进短裤口袋里。博比心想,也许她一回家,就会把它丢了,但是他不在乎,至少她把地址接过去了。当他需要转移思绪、想些别的事情时,这样已经够了……他发现即使没有下等人在附近,有时候也会需要这么做。

“这张卡片并不幼稚。”他说。

“萨利说你变了。”

“我知道卡片有一点幼稚,不过其他的卡片更糟。”卡萝尔以就事论事的语气说。再往上坡走一段路,萨利在那儿一边等他们,一边耍着各种花招玩波露弹力球,一会儿把球从左手臂下方打出去,一会儿把球弹向右手臂下方,一会儿又把球弹向背后再拉回来。不过他现在不再尝试把球从两腿之间弹出去了,因为以前在学校操场试过一次,结果他的下体被球狠狠撞了一下。萨利痛得尖叫起来,博比和其他孩子则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卡萝尔和三个女生冲过来问他们出了什么事,几个男生都说没事——包括萨利在内,尽管他脸色苍白,几乎快哭出来。男生都是讨厌鬼,卡萝尔那次说道,但博比不觉得她心里真的这么想,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她不会从树后面跳出来亲他,而且那可是个结结实实的好吻,事实上,比妈妈的亲吻还棒。

博比没有搭腔。

“谢谢。”

“事实上,很多人都这样说。”

结果还好,也许有一点点幼稚(卡片上画着一个骑在马上的小孩,里面写着“生日快乐,牛仔”),但不滥情。最下面写着“爱你的卡萝尔”稍微有一点滥情,但卡萝尔毕竟是女生,你还能怎么办呢?

博比没有搭腔。

博比的手微微颤抖地打开封套,他告诉自己,如果这张卡片写得太滥情的话,他可以把它塞进裤袋里不让别人看到。

“你有没有把哈利痛打一顿?”卡萝尔问,冰冷的手抓住博比的手腕,“有没有?”

“太酷了!”卡萝尔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怜悯吗?也许不是吧。那么,是什么呢?“喏,给你。”卡萝尔给他一个信封,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还在上面贴了几颗爱心和泰迪熊的图案。

博比慢慢点点头。

“一张借书证,”博比说,他把借书证拿出来给卡萝尔看,“是成人借书证。”

卡萝尔突然用双手环住博比的脖子,然后用力亲吻他,用力得两个人牙齿相撞。他们嘴唇分开时,发出“啵”的一声。此后三年,博比不曾再亲吻过其他女孩……而且这辈子再也没有任何亲吻可以带给他同样的感觉。

“你得到了什么生日礼物?”

“很好!”她低声恨恨地说,几乎像在怒吼,“很好!”

“才不呢!”博比说,虽然他其实很喜欢。

然后她就往步洛街跑去,她的腿——在夏天晒成了古铜色,又因为成天跑来跑去、在外面玩耍而处处疤痕的双腿——在骄阳下闪闪发亮。

“少来了,你明明喜欢我亲你。”卡萝尔大笑。

“卡萝尔!”他大叫,“卡萝尔,等一等!”

博比擦擦脸颊。

她继续跑。

“生日快乐!”卡萝尔大叫,把博比吓了一大跳,她原先一直躲在树后面等他,这时候才突然冲出来。她伸出手臂环住博比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下。博比羞红了脸,四处张望有没有被别人看到——天哪,想和女生交朋友却又不要被出其不意地亲吻,还真难呀——不过没关系。早上沿着艾许大道上学的人潮通常集中在上坡路的顶端,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卡萝尔,我爱你!”

她在签名下方又补了一句:博比将自行负责缴清借书过期的罚款。

她听了停下脚步……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当时她已经跑到联合大道的路口,必须停下来看看有没有车。无论如何,她停了下来,先低着头,然后回头望。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张开。

他把卡片翻过来,背面是妈妈有力的笔迹:“敬启者:这是小犬的借书证,我准许他每个星期从哈维切公共图书馆的成人部借出三本书。”最底下签着妈妈的全名:伊丽莎白·潘若思·葛菲。

“卡萝尔!”

好吧……至少妈妈是这么说的。

“我得回家做色拉了。”她说,然后就跑走了。她跑到马路对面,也跑出他的生命,再也没回头。或许这样也好。

快走到卡萝尔家的时候,他拿出橘色的借书证好好端详一番。虽然借书证比不上二十六英寸的施文牌脚踏车,不过仍然是很不错的礼物;事实上,这是很棒的礼物。有这么一大片浩瀚的书海等着他去探索,这张借书证不值几个钱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不是说,真正值钱的是一个人脑子里的想法吗?

博比和妈妈搬到丹弗斯。博比转学到丹弗斯小学,交了几个新朋友,但却树立了更多敌人。他开始打架,没多久也开始逃学。在丹弗斯小学发下来的第一张成绩单上,里弗斯老师在评语栏写着:博比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也是个非常困惑的孩子。葛菲太太,能不能麻烦你来学校谈谈博比的情况?

博比注视着妈妈,想看看她会不会因为这句小小的奉承而原谅他轻微的叛逆行为,但是妈妈的嘴巴紧闭,毫不心软,她不发一语,转过身去,开始朝下坡路走去。博比也继续往前走,他很高兴自己和那个陌生人说了几句话,尽管妈妈后来让他悔不当初。

莉莎去见了老师,也尽力配合,但发生了太多她难以启齿的事情:普罗维敦、宠物走失的海报,还有她怎么得到这笔钱替自己买来新事业和新人生。莉莎和老师都同意博比正在承受成长的痛苦,他很怀念以前的小镇,也想念老朋友。他终究会脱离这些麻烦事情,他太聪明了,也潜力无穷,不会一直身陷其中。

“祝你今天上课愉快,孩子,”布罗廷根先生说,“多学一点东西,你妈妈说得对——光阴似箭!”

莉莎担任房地产中介之后,新事业蓬勃发展。博比在英文科目上表现出色(他在一篇拿A的报告中比较了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和戈尔丁的《蝇王》),但是其他科目就一塌糊涂。他开始抽烟。

但是博比没有听她的话,或许是因为生日礼物不是一辆脚踏车,而是借书证的缘故。“很高兴认识你,布罗廷根先生,”博比说,“希望你喜欢这里,再见。”

卡萝尔确实偶尔会写信给他——吞吞吐吐、试探性地谈一些学校生活、老朋友的近况,以及周末和蕾安达一起去纽约玩的事情。在一九六一年三月寄来的信中(她总是用没有去毛边、旁边有泰迪熊图案的信纸写信给博比),卡萝尔在最后附了几句话:我想妈咪和爹地快离婚了,爹地另外交了女朋友,而妈咪整天都在哭。不过多半时候,卡萝尔都谈一些愉快的事情:她现在学会旋转了,生日礼物是一双新的溜冰鞋,虽然伊冯娜和蒂娜都不以为然,她还是觉得费比安很可爱,还去参加了一场扭扭舞会,每一支舞都跳了。

莉莎的眼神飘过布罗廷根先生落在儿子身上,她用眼神对博比说:去上学吧,一个字都不要多说。他是个陌生人,根本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还用购物袋装着一半的家当。一个字都不要说,博比,快上学去。

每次打开信封、抽出卡萝尔的信时,博比都想:这是最后一封信了,我再也不会听到她的消息了。即使答应了别人,小孩子通常都不会通信太久。周围不断发生太多新鲜事了,时光飞逝,时间过得太快了,她会把我忘掉。

布罗廷根先生没有往屋子走去,他站在步道旁,一手提着一只箱子,用右手臂夹着第三只箱子(三个纸袋则放在步洛街一四九号前的草地上),行李的重量让他的身形更显佝偻。他正好挡在博比和妈妈的中间,好像收费站似的。

但是他可不会帮卡萝尔忘掉自己。博比每次收到卡萝尔的信之后,就坐下来回信,他描绘给她听,莉莎以二万五千美元卖掉的那栋布鲁克林的房子是什么样子——莉莎拿到的佣金相当于她从前半年领的薪水;他也告诉她,他的英文报告拿了A+;还告诉她关于新朋友墨瑞的事,墨瑞教他下棋。但他没有告诉卡萝尔,他和墨瑞有时候会到处砸玻璃窗,他们会飞快地骑着脚踏车(博比终于存够钱买脚踏车了),经过普里茅斯街上的旧公寓房子时,会从车篮里拿石块丢玻璃窗。他也没有透露他怎么叫丹弗斯小学的副校长赫尔利先生亲他的红屁股,还有赫尔利先生如何打他耳光,说他是没有礼貌、讨人厌的小孩。他也没有坦承自己已经开始顺手牵羊,而且还喝醉过四五次(一次和墨瑞一起,另外几次则是自己一个人),或有时候他会走在铁轨上,心里纳闷如果就这样被火车撞死,是不是最快一了百了的方法——才刚闻到柴油味,火车的阴影就笼罩在脸上,然后就一片模糊。或许不见得像他想的那么快。

他妈妈也停下脚步回头望,不是因为她想再看布罗廷根先生一眼,博比压根儿就不会这么想。不,莉莎是回过头来看自己的儿子。她早就料到博比会转过身去,甚至在博比自己还没有想到之前就料到了,博比一向开朗的性格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有时候,博比还没来得及开口,莎莉就说今天撒拉索塔会下雪。究竟你得长到多大才讲得过妈妈?二十岁?三十岁?还是得等到妈妈年纪大、脑子也糊涂了?

他写给卡萝尔的每一封信,结尾都是:

莉莎开始走下坡往城里走去,博比则缓缓爬着上坡,往艾许大道上的哈维切小学走去。走了三四步之后,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觉得妈妈刚才对布罗廷根先生很没有礼貌,一副自大的样子,这在博比的好朋友眼中可是最糟糕的罪行。卡萝尔讨厌自大的人,萨利也一样。布罗廷根可能已经走到步道中间了,不过如果还没有的话,博比想对他笑一笑,让他知道这家人里面,至少有一个人不是那么自大。

悲伤地想念着你的朋友 博比

“好,呃,博比上学迟到了,而我上班也迟到了。很高兴见到你,巴乐廷根先生。快一点,博比,光阴似箭哪!”

接下来几个星期过去了,卡萝尔毫无音讯,然后她又寄了一封信来,背后贴着爱心和泰迪熊,里面放着另一张去了毛边的信纸,又谈了很多关于溜冰、耍短棒、新鞋子的事情,还有她仍搞不懂分数的计算题。每一封信都仿佛垂死的爱人又痛苦地喘了一口气。多喘了一口气。

“是布罗廷根,女士,不过如果你们直接叫我泰德,我会觉得很开心。”

甚至萨利也曾经写了几封信给他,但是在一九六一年初就停止写信了,不过萨利居然肯尝试写信,已经令博比既惊讶又感动了。在萨利那大大的、孩子气的笔迹和一堆拼得乱七八糟的单词中,博比可以体会到这个好心肠少年的一片心意,萨利是个喜欢打球、喜欢拉拉队员的年轻孩子,他经常被标点符号的用法搞得一头雾水,就好像他在足球场上常常迷失在竞争对手的防守阵势中一样。博比甚至觉得,他依稀可以看到一二十年后长大成人的萨利是什么模样。那个成年人等候着小萨利长大,就好像你在等候出租车来载你一样:他长大以后很可能当上汽车推销员,后来终于自己开了家店,店名当然就叫诚实萨利——诚实萨利哈维切雪佛兰车专卖店。他会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赘肉从腰带上方垂下来,办公室墙上挂着各种匾额。他还会担任青少年球队的教练,每回上场前为球员打气时,开场白都会说:“大家听着!”他每个礼拜都乖乖上教堂,节庆时一定出现在游行队伍中,同时也是市政委员会的成员,诸如此类。博比判断萨利的人生将会很美满——有农庄和兔子,而不是两端削尖的棍子。虽然对萨利而言,那根棍子仍然等着他;在东河省和老妈妈桑一起等待,那老妈妈桑从来不曾完全离开过。

他向博比的母亲伸出手来,莉沙只轻轻碰了一下。“我是莉莎·葛菲,这是我儿子博比。真不好意思,巴乐廷根先生——”

警察在便利店逮住博比时,他才十四岁,手里拿着六罐啤酒(那拉甘瑟牌啤酒)和三盒香烟(当然是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啦),从便利店走出来。这警察是从《魔童村》里走出来的金发警察。

“你们好,”他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我叫布罗廷根,我想我会在这里住一阵子。”

博比告诉警察,他并没有闯空门,当时便利店的后门大开,他就这么进来了。但是当警察用手电筒照着门锁时,看见门锁斜挂在老旧的木门上,有一半都被撬开了。警察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博比耸耸肩。坐进警车以后(警察让博比坐在前座,但是博比向他讨支烟屁股来抽却被他拒绝了),警察开始填写表格。他问坐在身旁这个闷闷不乐、瘦巴巴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拉尔夫,”博比说,“拉尔夫·葛菲。”但是当他们把车停在博比和妈妈住的地方时——那是个独栋房子,包括楼上、楼下,整栋都是他们的——他告诉警察刚刚说了谎话。

博比和妈妈走到水泥路上,出租车开走了,穿着府绸外套的人转过身来。博比把人大致分为三类:小孩、大人和老人。老人是有白头发的大人,新房客就属于第三种人。他的脸孔瘦削,面色疲惫,但脸上没有皱纹(除了蓝眼睛周遭的眼尾纹),轮廓很深,满头银丝如婴儿胎毛般细致,头顶微秃。他的个子高大,驼背的样子让博比想起星期五晚上十一点半WPIX频道播放的恐怖电影中的卡洛夫,府绸外套里面穿着过大的廉价工人装,脚上穿着皮鞋。

“我的名字其实是杰克。”他说。

“他也有行李箱。”博比说,但是他不需要妈妈点破也看得出来,新房客的三只小箱子看起来都不怎么样,一点也不相称,就好像有人心情不好,把它们从加州一脚踢来这里似的。

“喔,是吗?”那个《魔童村》的金发警察说。

“那个人一定是刚刚租下三楼的房客。”莉莎说,又嘟起嘴巴。她站在门廊前最上面一级台阶,打量着那男人窄小的臀部,男人忙着付钱给出租车司机的时候,正好翘起屁股对着他们。“我没办法信任把东西装在纸袋里搬家的人,我觉得把东西装在纸袋里很不庄重。”

“是啊,”博比猛点头,“杰克·梅瑞度·葛菲就是我。”

他们下楼去,准备一起出门。门口停了一辆出租车,穿着府绸外套的男人正倚在窗口付钱给司机,他后面放着一些行李和手提纸袋。

卡萝尔到了一九六三年就不再寄信来了,那年刚好博比遭到退学,他也因为持有五支大麻烟,在那一年首度造访麻省少年感化院,博比和朋友都称这种大麻烟为“游戏杆”。法官判博比得接受九十天的感化教育,如果行为良好,最后三十天可以减刑。博比在里面看了很多书,有些孩子叫他“教授”,博比觉得无所谓。

她微笑着弯下腰来,很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嘴唇几乎还没碰到他的脸就缩了回去。“我很高兴你这么开心。如果今天能早一点下班的话,我们可以去科隆尼餐厅吃炸蚝和冰激凌,不过要等到周末才吃得到生日蛋糕,因为我得到那时候才有时间烤蛋糕。现在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吧,你快迟到了。”

他离开贝德柏感化院时,丹弗斯的少年队警官格兰德尔问博比是不是准备改过自新。博比说是,他已经得到教训,当时他说的似乎是实话。然后在一九六四年秋天,他狠狠揍了一个男孩一顿,那男孩伤势严重,必须住院治疗,而且可能终身无法完全康复。那个孩子因为不肯把吉他给博比,所以博比就狠狠揍他一顿之后拿走了吉他。警察前来逮捕博比的时候,博比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弹吉他(他弹得不太好)。他原本告诉莉莎,吉他是在当铺买的。

“谢谢你,妈,太棒了。”

当格兰德尔警官带着博比上警车时,莉莎站在门口哭泣。“如果你再不悔改的话,我就不管你了!”她在博比背后大喊,“我是说真的!”

“如果你碰到另外一位图书馆员,那位忙碌小姐,而她问你为什么会有橘卡的话,你就请她翻到背面,上面有我的签名,表示我同意这件事。”

“那就别管吧!”博比说,坐进警车后座,“尽管去做呀,妈,现在就别管了,可以省一点时间。”

博比笑了,他知道她一定会知道。

在路上,格兰德尔警官说,“博比,我以为你会改过自新。”

“别忘了图书馆柜台的凯尔顿太太是我的好朋友。”妈妈说,照例又用她那种单调而充满警告意味的语调,但看到博比这么开心,她也很高兴。“如果你想借什么比较不雅的书,像《冷暖人间》或《金石盟》之类的,我都会知道。”

“我也是。”博比说,这一回,他在贝德柏感化院待了六个月。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二,当博比的十一岁生日到来时,妈妈给了他一个又小又扁、包着银色包装纸的小包裹,他拆开一看,里面是橘色的图书馆借书卡,一张成人借书卡!再见了,《神探南西》丛书、《哈迪家的男孩》系列和《海军的温斯罗》;你们好,其他所有的书,例如《黑暗的顶楼》这类充满错综复杂感情的故事,还有塔顶密室中沾满血的短剑。(南西和哈迪家的男孩之类的故事中也有启人疑窦的谜团和塔顶密室,但是很少有血腥的情节,更甭提任何炽烈的情感了。)

他离开感化院以后,把回家的车票兑换成现金,然后搭便车回家。他走进屋里的时候,妈妈并没有出来迎接他。“你有一封信,”她的声音从阴暗的房里传出来,“就放在你桌上。”

博比不会这么做,他决定自己存钱买脚踏车。这样一来,可能要到秋天才能存够钱,或甚至到冬天,到了那时候,他想买的那款脚踏车可能已经没有摆在橱窗里了,但是他会加油。你得孜孜不倦地努力,才能达到目标:人生可不是那么轻松,也不是那么公平。

博比一看到信封,心脏就开始猛烈跳动,撞击着他的肋骨。信封上已经不再有爱心图案和泰迪熊了——她现在长大了,不兴这一套——但是他立刻认出卡萝尔的笔迹。他把信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没有去毛边的信纸——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小的信封。博比很快读了卡萝尔的信,这也是卡萝尔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博比不太清楚妈妈白天(和晚上)在办公室做什么,但是他敢说她的工作一定胜过做鞋子、摘苹果或清晨四点半钟起来升火烤面包。还有,说到他妈妈,如果你胆敢问她某些事情,就简直是自找麻烦。举例来说,假如你问她为什么她买得起施乐百百货公司的洋装,其中还有一件是丝质洋装,但是却没有办法分期付款三个月(每个月只要付十一块五毛)替他买一辆施文牌脚踏车(红银相间的脚踏车,每次看到橱窗中展示的脚踏车,博比就会因为极度渴望而心痛)。如果你问妈妈这类事情,那就真的是在自找麻烦。

亲爱的博比:

实际上,莉莎在家园不动产公司担任唐诺·拜德曼先生的秘书,博比的父亲心脏病发前也在这家公司上班。博比猜想,妈妈最初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差事,可能是因为拜德曼先生很欣赏兰达尔,因此同情新寡的莉莎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照顾。但是莉莎很能干,而且努力工作,经常加班到很晚。博比曾经有几次和妈妈及拜德曼先生一起——员工郊游是他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有一次他下课玩耍时跌断了一颗牙齿,拜德曼先生开车载他们母子到布里吉港去看牙医——两个大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互看对方。有时候,拜德曼先生会在晚上打电话来,妈妈打电话的时候会叫他“唐”。但是“唐”听起来老老的,博比很少想到他。

你好吗?我很好。你的老朋友寄了一封信给你,就是帮我

又或者,莉莎得做一些很辛苦的工作,才养得起两个小孩?萨利的妈妈在面包店工作,每当轮到她负责升火烤面包的那几个星期,萨利和两个哥哥几乎很少看到妈妈。博比也注意到,每天下午三点钟汽笛响起时,鱼贯走出皮里斯鞋厂的那些女工(博比每天下午两点半放学)不是太瘦、就是太胖,个个脸色苍白,手指还沾了可怕的暗红色。她们总是垂头丧气,手上拎着托托杂货店的购物袋,里面装着工作鞋和工作服。去年秋天,他和葛伯太太、卡萝尔,还有小伊恩一起参加教会的义卖会时,在郊外看到许多男男女女忙着采苹果。他问葛伯太太那些人是谁,葛伯太太说他们是移民,就好像某些鸟类一样,哪儿的农作物成熟了,就搬到哪儿收成。博比的母亲原本很有可能和这些人一样辛苦,但是她并不需要如此。

把手臂医好的那个人。我猜他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所以就把信寄给我了。他附了字条,请我把信寄给你,所以我就把信寄给你了。请代我向伯母问好。

博比的妈妈确实从来没被当成公主一样捧在手掌心里,而老公在三十六岁的壮年就死在空房子的地板上,也的确不幸,但博比有时候觉得,他们的遭遇原本有可能更加不幸。例如,也许莉莎不只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孩子要养,或三个孩子,或甚至四个孩子?

卡萝尔

“人生真是不公平。”她又说了一遍,然后打开门,两人走进去。

没有提到她学转圈圈的情况,没有说她在数学课表现如何,也没有谈到任何关于男朋友的事,但博比猜她可能交过几个男朋友。

“人生真是不公平啊!”莉莎一边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康涅狄格州哈维切镇步洛街一四九号的大门,一边说着。那是一九六〇年四月,夜晚的空气中飘着春天的芳香,站在她身旁的是个瘦孩子,和死去的父亲一样有一头象征冒险天性的红发。她几乎从来不摸他的头发,偶尔抚摸男孩时,通常都碰触他的手臂或脸颊。

他用颤抖而麻木的双手把密封的信拿起来,心脏跳得更厉害了。信封上只用铅笔写了两个字:博比,他立刻晓得,这是泰德的笔迹。博比觉得口干舌燥,浑然不知自己早已热泪盈眶,他把信封拆开,这个信封不会比一年级小朋友寄的情人节卡片大。

博比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什么,这是她最爱的部分。

信封拆开后,飘出了博比这辈子闻过最甜美的气味,让他回想到小时候抱着妈妈时,从她身上散发的香水味、香皂味和抹在头发上那东西的气味;也让他回想起夏日的联合公园,以及哈维切图书馆书架间的气味,微弱的芳香中蕴藏着爆炸性的威力。原本含在他眼眶里的泪水满溢出来,开始沿着脸颊流下来。他的心早已习惯苍老,如今却重新感觉年轻——知道自己可以重新感觉年轻——这是多么令人震惊而迷惑啊!

“布里吉港有一些地方会吸光男人的钱,”他们快到家的时候,妈妈说,“只有蠢男人才会去那些地方,那些蠢男人把事情搞砸以后,再让女人来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里面没有信、没有纸条、没有写任何东西。博比抖一抖信封,深红色的玫瑰花瓣洒落桌面,他从来不曾看过这么深、这么暗的红色。

博比想要继续追问,想要多知道一点,但是继续追问的话,很容易引来长篇大论的说教。他心想,很可能是刚刚那部关于不幸婚姻的电影让她心情不佳,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不是像他这样的小孩子有办法理解的。星期一去学校的时候,再问问好朋友萨利什么是中张顺子好了,他觉得那是一种扑克牌游戏,不过又不太确定。

他想,这是心之血,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狂喜。他立刻记起,也是多年来第一次想起来,怎么样才可以让自己的思绪飘到远方,暂时释放自己的思绪。即使只是想到这件事,他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飘了起来。花瓣仿佛红宝石般在他满是疤痕的桌面上闪闪发光,仿佛从这个世界的内心深处透出的神秘光亮。

“别管它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博比,别让我逮到你打牌赌博,我受够了赌博这档事!”

博比心想,不止一个世界,不止一个,还有另外的世界、几百万个世界,都随着黑塔的轴心一起旋转。

“什么是中张顺子?”

然后他想,他又从他们手里逃脱了,再度获得自由了。

这些尖酸乏味的牢骚,博比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但是这回莉莎说了一些新的。他们快走到公寓房子的时候,她说:“你父亲在把牌凑成中张顺子的时候,从来没有碰到过他不喜欢的牌。”

那些花瓣是不容置疑的,它们代表了每个人都会需要的一切肯定;代表了所有的“你可以”、“你能”和所有的“这是真的”。

“好,我告诉你他留下什么好了。”他们弯进步洛街并开始爬坡时,莉莎说。博比这时候已经开始后悔,但是当然来不及了,一旦提起这个话题,就没办法叫她住嘴。“他留下一张寿险保单,保单早在他死前一年就已经到期了。我一点都不晓得这件事,一直到他过世以后,每个人——包括葬仪社在内,都想从我这里分一杯羹,而我根本什么都没拿到。他也留下了一大沓还没付的账单,现在我大部分都付清了,大家都很体谅我的处境,尤其是拜德曼先生,我绝不会说他们不体谅我们。”

纸牌动起来了,纸牌慢下来了,博比心想,他知道以前曾经听过这几个字,但不记得是在哪里听到的,或为什么现在又会听到。他也不在乎。

博比问问题的时候,正好经过联合公园旁边成排的街灯,他看到妈妈嘟起嘴巴。每当他胆敢问起死去的父亲时,妈妈总是这副表情,这动作让博比想到她的小钱袋:每当你拉一拉袋口的绳子,上面的洞口就缩小一点。

泰德自由了。不是在这个世界,不是在这个时间,这次他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不过是在某个世界里。

“妈,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留下任何东西?”一两个星期前,他刚读完一本南西系列的少年侦探小说,里面有个穷孩子继承了一笔遗产,而遗产就藏在一栋废弃豪宅的老钟后面。博比并不是真的认为老爸把一些金币或罕见的邮票藏在什么地方,但是如果他真留下什么遗物的话,或许他们可以拿去布里吉港卖掉,或许就卖给其中一家当铺。博比不太知道典当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知道当铺长什么样子——只要看到门口挂着三颗金球的店铺就是了,他相信当铺老板一定很乐意帮他们的忙。当然,这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梦想罢了,但是跟他们住同一条街的卡萝尔·葛伯那当海军的爸爸就曾经从国外寄了整套娃娃给她。如果当爸爸的真的会送东西给小孩,那么他很可能也会留下一些东西给孩子。

博比用手舀起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像一枚小小的丝质钱币。他捧着花瓣,仿佛满手都是血,然后把花瓣举到面前。他可以整个人都沉溺在这浓浓香气中。泰德就在这花瓣中,博比眼前清晰地浮现了泰德的模样,他驼着背走路的滑稽样子、满头细致的银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深印着尼古丁熏黄的痕迹,手上还提着购物袋。

生日那天甭想有一辆脚踏车了。回家的路上,博比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件事,刚才那部奇怪的电影带给他的乐趣现在已经消失了一大半。他没有和妈妈争辩,也没有说些甜言蜜语猛灌迷汤——这样会适得其反,当莉莎·葛菲反击的时候,她可不会手软——博比只是一直魂不守舍地想着失去的脚踏车,以及很久以前就已失去的父亲。有时候,他几乎恨起父亲来了;有时候,他之所以没有对父亲怀恨在心,完全是因为他强烈感觉到妈妈正希望他这么做。母子俩现在走到联合公园,沿着公园旁边走着,再过两条街,他们就会左转弯进入步洛街,也就是他们住的那条街。这时候,博比大胆抛开平日的顾忌,问了一个关于老爸的问题。

就好像他惩罚哈利的那天一样,他听到泰德的声音。当时多半出于他的想象,但这次他觉得应该是真的,那是埋藏在玫瑰花瓣中的泰德留给他的东西。

虽然兰达尔早在杜鲁门当总统的年代就已经过世,而现在艾森豪威尔的八年任期转眼也快结束了,但是每当博比想买任何可能超过一块钱的东西时,妈妈最常给他的答案仍然是:“你老爸并没有留给我们一大笔财富。”通常她口中吐出这句评语的同时,脸上还会挂着谴责的表情,仿佛博比的爸爸不是死了,而是逃跑了。

稳住啊,博比。要适可而止,要冷静一点,控制自己。

“你甭做梦了,”妈妈说,“我可买不起脚踏车来送你当生日礼物,你知道的,你老爸并没有留给我们一大笔财富。”

他把脸埋在花瓣中,在桌前坐了很久,很久。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瓣放回小小的信封里,生怕掉落任何一瓣,然后再度折起信封的封口。

父亲死后八年,博比疯狂地迷上了哈维切西方车行卖的二十六英寸施文牌脚踏车。他千方百计暗示妈妈他有多喜欢那辆脚踏车,有一天看完电影走路回家的时候,他终于挑明了说(他们看的电影是《楼顶的黑暗》,博比虽然看不懂,还是很喜欢这部片子,尤其是多萝西·麦克吉尔靠在椅子上露出长腿的那一幕)。他们经过车行时,博比不经意地提起橱窗里展示的那辆脚踏车会是很棒的十一岁生日礼物。

他自由了。他在……某个地方。而且他记得。

博比的父亲兰达尔·葛菲是那种二十几岁就开始掉头发、还不到四十五岁就秃头的人,只是他才三十六岁就因心脏病发而过世,逃过了全秃的命运。从事房地产中介的兰达尔是躺在别人家的厨房地板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当时看房子的客户还在客厅里拼命拨打早已不通的电话叫救护车。兰达尔过世时,博比才三岁,他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个男人经常搔他痒、亲他的脸颊和额头,那个人应该就是他的父亲。兰达尔的墓碑上写着“悲伤永怀”,但博比的妈妈从来不曾露出悲伤的样子,至于博比自己……你怎么可能怀念一个你几乎不记得的人呢?

“他记得我,”博比说,“他记得我。”

1.小男孩和妈妈·博比的生日·新房客·时间和陌生人

他站起来走进厨房,把茶壶放在炉子上,然后走进母亲房间。莉莎躺在床上,博比看得出来,母亲开始显露老态。当博比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把头转开,这个孩子现在长得几乎像大人一样了,不过她还是让博比握住她的手。博比握着她的手,慢慢抚摸着,等着水烧开时发出的哨音。过了一会儿,莉莎转过头来看着他。“喔,博比,”她说,“我们把事情全搞砸了,你和我,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们有一支两端削得十分尖利的棍棒

“尽力而为吧。”他说,仍然抚摸着她的手。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嘴唇边,然后亲吻她的手掌,她手掌上的生命线和感情线短暂地纠结在一起,然后才又分道扬镳。“只能尽力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