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这好为难……”马哈缅都喃喃自语，“安祭司叫您来问我吗？”
“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我也受过空海先生的多方照顾。”
他是胡人马哈缅都。
“卡拉潘果然在长安？”
眼窝深邃的眸子，带点儿绿色。
“在。”马哈缅都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下颚的髭胡花白，鼻梁高挺。
“卡拉潘都做些什么事？”
半老男人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诚如安祭司所说。”
三人面前各自搁着茶碗，空气中隐约飘着茶香。
“你是说，找寻失物或预言未来等？”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偶尔尚可听闻运货车声或马蹄声，是因为此帐篷搭在西市人声鼎沸之处吧。
“是的。不过，听说小事不帮忙。”
阳光照射在帐篷上，里面充满亮光。
“这话怎么说？”
不仅坛子，也有瓶身细长的水瓶或陶碗。
“因为钱。以我们做小买卖的商人为例，再便宜，也得付两个月的收入给卡拉潘当礼金。”
是胡国坛子。
“花费真惊人。”
三人四周，并排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坛子。
“用此地的说法就是，他们也会魇魅、蛊毒之类的法术。”
他们在地面铺就的地毯上盘腿而坐。
“魇魅之术……”逸势皱起眉头。
白色的帐篷中，空海、逸势与一个半老男子相对而坐。
“您也晓得？”
西市——
“倭国也有人会施行魇魅之术。”逸势用汉语说道。
【三】
一如逸势所说，此时倭国已有人会施行魇魅之术。不过，真正蔚为流行，还是更后世的事。逸势知道此事，其实也不足为怪，因为日本国内也有相同的状况。
时值长安三月天。
所谓魇魅之术，是利用人偶或纸片，作为对手的替身，再施行法术，下咒于对方。
货车扬起阵阵黄尘。
众所周知的丑时(2)参拜神社，其实就是一种魇魅之术。
逸势走在空海身旁，不时地发牢骚，一边走，一边嘟囔。
深夜丑时，在空无一人的树林里，将写有被诅咒者人名的稻草人，用五寸铁钉钉在树干上。
“不知道。见到马哈缅都再说。”空海回应后，继续前行。
另一种魇魅之术，是用动物来下咒。
“会听到好消息吗？”
比方说，抓来大批蟾蜍、蛇等同类生物，丢进大缸里，盖上盖子。
“没错。”
既不喂食，也不给水。不久，它们就会彼此咬食，最后只剩一只。
“你是说，要去继续打听刚才的事吗？”
最后那一只，便可用来下咒。
“现在，我要去马哈缅都那儿。”
将最后这只当作灵役，送到下咒对象那儿，或边杀它边施法术。
“走在大街上？”
日本曾有某贵族因被质疑施行蛊毒之术而失势没落。
“在意，所以我才这样走在大街上。”
“说到蛊毒，一般用什么生物呢？”空海问。
“空海，别那副冷漠的臭样子，难道你不在意？”
“嗯，大概是蛇、虫子、猫之类的生物吧。”马哈缅都答道。
“会变成怎样呢？”
“猫？”
“喂，空海，你不是佛教徒吗？如果人可以不死，那佛法的根本会变成怎样？”
“是的。”
“这个……”
有关猫的蛊毒，不是大唐时代，而是清朝杨凤辉的《南皋笔记》卷四《蛊毒记》上有一段记载。
“有关安祭司说的话。他说人可以死而复生，真有这回事吗？”
有一巫师周明高，拜师学习河南教，具有不可思议之术，能降妖伏怪。
“什么事？”
某晚，周氏看见一只猫闯进家门。
有男，有女。长安路上总是有人不停在走动。
“怪哉！”
也有挑夫担着货匆匆忙忙走在路上。
他隐隐察觉，有人施法下蛊，欲加害自己。
有人牵着驴车，车上载满水壶，看似要到东市叫卖。
周氏用符咒制伏并捕捉此猫，丢入瓮中。
路上行人匆匆，各走各的。
第二天，有人来到周家，问道：“可曾看见一只猫？”
两人方才和安祭司道别，离开寺庙。
“怎么了？”
“空海，这是真的吗？”逸势和空海并肩，边走边问。
“我家猫逃走了，我正到处找。”
【二】
“如果是猫，就在那瓮里。”
“就算没有直接关联，他也可以帮您找到内行人。”安祭司答道。
那人一看，果然是那只猫。
“马哈缅都？”
“请你务必还我这只猫。老实说，这只猫是我家媳妇。”
“马哈缅都也许知道一些。”
据说，那人百般乞求，讨饶猫一命。
“或许？”
然而，周氏摇头拒绝，不予理睬。
“不知道。”安祭司轻微地摇头，“具体消息很难传到我这边。不过，或许——”
“我是为众人除害。”周氏说毕，那人只得哭着回家。
“您可知道卡拉潘是怎样的人？又住在哪里？”
之后，周氏将热水倒入瓮中，猫便死了。
“也就是说，这类少数波斯人，都在长安。”
过了一阵子，听说，那个被下蛊的年轻妻子在睡梦中突然大叫：“好热！好热！”
“果然。”
叫着叫着，最后断气了。
“在。”说毕，安祭司又睁开双眼看着空海，“人，有时也需要恶。有些西胡人到卡拉潘那儿，请对方用咒术杀死抢走自己男人的女人，或让侵占自己田地的家伙田地歉收，等等。”
据传，那女人断气时，四肢糜烂、血肉模糊，死状甚惨。
“卡拉潘果然也在这长安。”
《蛊毒记》如此写道。
安祭司闭上双眼，吐出口中异物般说道：“他们找卡拉潘去了。”
“喂，空海，说起猫，刘云樵宅邸不也出现过吗？”逸势抓着空海的袖口问。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你有关于猫的线索吗？”
“是的。人，有时不仅只信神，他们也会出入其他场所。”
“有。”
“其他场所吗？”
“怎样的线索？”
“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义也一样。琐罗亚斯德教传进此地时，达万信仰也同时进入长安了。”安祭司痛苦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很可耻的事，因为居住本地的波斯人并非仅来此寺庙。有些人还出入其他场所，甚至同一个人还会两边来去。”
听马哈缅都如此问，空海有点儿迟疑。
“是的。”
“你刚刚提到刘云樵这事，我多少从玉莲姐那儿听过。如果你不方便，不必勉强。”
“换句话说，当神的教义流传至某地时，恶魔的教义也会同时流传至该地。”
“不，关于刘云樵这件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若要提这件事，就不得不说到柳宗元先生了。”
“我记得。”
“柳宗元是一道去徐文强家棉田的那个人吧？”
“之前和你碰面时，我曾说过，为某地带来光亮的同时，那光亮也会带来阴影。”
“没错。那位柳先生对我说了些私密话。”
“感激不尽。”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想说的话。柳宗元告诉你的秘密，你不能说出来，是吧。”
“是。”安祭司点头后，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下定决心，又点头说：“虽不好说，还是说给你听吧。”
“是的。”空海点头。
“你不方便说吗？”
所谓“私密话”，就是阿倍仲麻吕的信——晁衡用大和文字写成的信。另一件不能说的事，应该是埋葬在马嵬驿墓地的杨贵妃遗体自石棺中神秘失踪了。
“是怎样的消息？”空海追问，安祭司的脸色暗沉下来。
尤其有关晁衡的信，柳宗元煞费苦心地安排。他派马车来接客，在长安城里转来转去，确定没人跟踪后，彼此才终于见面。
安祭司眼神瞬间浮现出一抹困惑，接着回应：“是的，的确听过。”
柳宗元如此苦心隐瞒晁衡的信，未经他本人首肯，空海当然不能告诉别人。
“话说回来，安祭司，你可曾听过哪个卡拉潘已经来到长安这里了？”空海问。
他是现今大唐帝国位居政治中枢的人物。
“嗯——”逸势一脸复杂的表情。
马哈缅都也知道此事。
“我是这样听说的。还听说他们好像是用针或其他物件施法，至于世上是否真有其法，我就不知道了。”
“实在抱歉，柳宗元先生隐秘忌讳的事，我不能在此对你说。至于其他事，我可以说出来。”
逸势难以接受生者不死之说，才会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没关系。空海先生这样坦白，我很感激。因此，知道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反倒让人十分开心。”
不仅如此，这世间的亲子、主从等一切关系，均以此前提为立足点。
“你这么说，我很过意不去。”
不论儒学还是佛法，教义存在之初，均以生者会死为前提。
接着，空海向马哈缅都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
生者必灭——简单地说，即生者必有一死。逸势虽对佛法不懂，这点见识他还有。
【四】
佛法教义，有所谓“生者必灭”之说。
“唉，这事实在荒唐。”空海说完一切后，女人声音响起。
假若，世上真有长生不死法，那么，人在一生中所遭遇的悲哀与欢乐，其意义不都会消失殆尽吗？
帐篷出入口垂挂的幕帘被掀开，三名胡国女子立在入口处。
所有悲哀，所有欢乐，所有痛苦，所有人们遭遇的悲欢离合，不也会马上失去意义吗？
多丽丝纳。
如果人可死而复生，该如何说呢？不就等于这世间现象将失去一切意义了？逸势如此认为。
都露顺谷丽。
可是，对于世上有“死而复生之法”一事，逸势就有点儿难以置信了。
谷丽缇肯。
再如何怪诞之事，只要言之有理，逸势仍可以信服。
三人均是马哈缅都的女儿。
结果，某些平素绝不肯接受的怪诞事，逸势也能欣然接受了。
刚刚出声的是长女多丽丝纳。
然而，这又另当别论，因为空海这人所持的不可思议之理，常令逸势感觉“原来世上也有这样的事”。
她们三人偶尔会在西市广场跳胡旋舞，赚取观众给的赏钱，平日则在父亲店里干活。今天空海来访，在帐篷里和父亲马哈缅都谈话，三人都很在意，根本无心工作。
逸势在空海身旁，却经常遇见种种怪事。
趁没有客人上门的空当，她们走近帐篷，凑巧听到空海所说的话。
不语怪、力、乱、神，并非指称“怪诞现象不存在于世”，而是教导人们不要附和如此说法。
“你们一直站在那里偷听吗？”马哈缅都责问。
逸势是儒者，儒者向来被教导不语怪、力、乱、神。
“我们可不是偷听哦，我们是光明正大地站在这儿听的。”都露顺谷丽噘嘴申辩。
“怎么可能！”
“霸着空海先生不放，太不像话了。”谷丽缇肯接着抢白。
“是。”
“这么说来，空海先生一定很想知道卡拉潘的居所吧。”
安祭司说到此，逸势情不自禁叫道：“死人也可以复活？”
多丽丝纳插嘴，抢走两个妹妹的话题。
“我还听说卡拉潘有种秘密仪式，可以让死人复活。”
“是的。我正在问这件事。”
“是吗？”
“如果是这样，不就在那儿吗？平康坊的……”多丽丝纳说。
“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他们用什么法术，我也不知道。不仅是我，如今这世上大概也没人知道了吧。”
“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也知道！”马哈缅都目瞪口呆。
“到底是用什么法术？”
“唉，知道的人都知道。来店里的客人当中，有个人曾两次提起平康坊那只猫的事。莫非就是这事？”
“听说他们操弄魔神，可以让人生病或杀人。”
“平康坊那只猫，是汉人道士化成的吗？他住的地方，是不是不像道观反倒像民宅？”空海问多丽丝纳。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
“我没去过那儿，所以……”
“总之，他们能帮人治病，也能施行法术让人生病。”
“空海，你说得没错。”马哈缅都代女儿回答，“或许我们和你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吧。表面上，那儿看似汉人所主持的道观。那名汉人实际上也做些普通道士的事，但真正说来，那儿却像是卡拉潘的联络窗口……”
“见不得人的事？”
“那汉人道士是卡拉潘吗？”
“施行种种法术。祈雨、寻找失物、治病这些都还好，听说，他们也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我想，应该不是。”
“那些卡拉潘到底都做什么事？”
“原来如此。”
安祭司言下之意，颇以琐罗亚斯德教远较佛教古老为傲。
“不过，空海先生，奇怪的是，从去年夏天开始，有关那儿的种种坏传闻，突然销声匿迹了。”
“这事发生在佛教始祖释迦牟尼诞生之前。”
“是收手了吗？”
卡拉潘因为与琐罗亚斯德对立，琐罗亚斯德教徒便称他们为邪宗淫祠之徒，之后逐渐没落于历史黑暗之中。
“不，到底是收手了，还是无法和卡拉潘取得联系，我不太清楚。总之，就我个人所知，从那时起，平康坊的卡拉潘就没再继续工作了。”
卡碧王族从此改信拜火教，以波斯王族身份幸存下来。卡拉潘们则被逐出家园，四散世界各地。
“那最近如何？道士和猫是不是都从平康坊宅邸失踪了？”
东西胡卡碧王族，和其所支持的达万教团卡拉潘们结盟，企图对抗琐罗亚斯德教。结果，在这场宗教大战中，琐罗亚斯德获胜。此后，拜火教才传到大唐、天竺。
“你居然都知道？”
琐罗亚斯德教普及波斯全土之后，卡碧便从“守护”变成“盲人”的意思。
“有没有年轻姑娘曾在那儿出入呢？”
卡碧，字源是“KU”，“守护”之意。
“年轻姑娘？”
当时，顽抗到底的，是东西胡王族卡碧。
“你没听玉莲姐说过吗？”
“我们祖先琐罗亚斯德开始传教时，波斯信仰达万的教徒相当多。琐罗亚斯德一边和他们抗衡，一边向众人讲经说法。”
“玉莲？”
印度教之前，在天竺兴盛的婆罗门教更为原始的信仰形态，其实是琐罗亚斯德之前，卡拉潘们在波斯所信仰的达万崇拜宗教。
“听说丽香似乎曾在那儿出入过。”
“代巴”这个名词——在佛教指的是恶魔，在印度教则为恶魔的同类。
“啊，我听说了。原来丽香所出入的道士的家，就是平康坊那栋宅邸。”
“没错。”
“玉莲姐她们不晓得那宅邸的事吗？”
“原来如此。那卡拉潘信仰的达万，可以说是婆罗门教徒信仰的代巴？”
“我想，她们应该没听过卡拉潘的事。知道的人，即使是住在长安的胡人，也只有少数手头宽裕的人……”
“拿你们佛教打比方，大概是阿修罗吧。”
原来如此，空海点头同意，又问马哈缅都：“话说回来，从平康坊宅邸失踪的道士与卡拉潘，你知道他们的行踪吗？”
“所谓阿斯拉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马哈缅都摇头说，“完全没线索。”
“卡拉潘信仰的是‘达万(1)’，而有些卡拉潘也信仰达万的同类‘阿斯拉’。”
“可知道有谁可能知道内情？”
“怎么说呢？”
“这个……”
“当然可以。我一直认为，婆罗门神祇和卡拉潘神祇系出同门。”
多丽丝纳不知何时走到帐篷里，向正歪着头思索的马哈缅都说：“对了！要是那人，他应该知道吧？”
“可以视为天竺婆罗门之类吗？”
“那人？”
“简单地说，卡路普是‘主司祭典的人’之意。”
“刚刚我说过，有个人在这里提到过那座宅邸。”
“卡路普是？”
“是谁？”马哈缅都问。
“追溯源头，卡拉潘就是波斯古语的‘卡路普’。”
“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
空海说毕，安祭司点点头，轻微咳了一下。
“那个男人？”
“可以的话，您能不能再详细说些有关卡拉潘的事？”
“有知情的人吗？”空海插进父女俩的谈话。
“是、是，我是这样说过，您说有事请教，是有关卡拉潘的事吗？”
“有是有……”
“当时您说，卡拉潘是信仰邪宗淫祠的波斯咒师。”
“这人有问题？”
“哦，没错。我确实提过卡拉潘。”
“是个风评欠佳的男人——”
“前些日子来找您时，曾听您说过‘卡拉潘’的事。”
“原来……”
“您尽管说，我知道的话，一定有问必答。”
“我一路听来，这事似乎关系到皇上的性命？”
“安祭司，话说我今天来这儿，是有件事要请教您。”
“没错。”
三人说起马哈缅都的事，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子，空海才提出主题说：
“该怎么对阿伦·拉希德说明这件事？”
椅子是有靠背的紫檀木椅。
“你是说，不向他说明原委，他不会说出任何事？”
隔着西胡样式的桌子，三人面对而坐。
“或许吧。”
“徐文强这件事，承蒙您多方关照。”安祭司说。
“那么，就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吧。”
虽有西胡名字，在长安却以汉名“安”称呼。
“可是，那个男人挺伶俐的，他总会嗅出什么来。”
眸子带点儿绿色。
“嗅出什么来？”
眼窝凸出，鼻梁高挺。
“钱的铜臭味。”
安祭司是西胡人。
“钱？”
祠堂中，空海和橘逸势两人与安祭司相对而坐。
“不管怎么样，要他说话，他肯定会向空海先生要钱。如果发觉有勒索的余地，不知会如何漫天要价。”
因崇拜火神，又称“拜火教”。
“总之，先跟他碰个面。钱的事以后再担心。”
所谓“祆教”，用今天的说法，就是“琐罗亚斯德教”。
“知道了。”
此处是波斯寺——祆教寺庙。
“那什么时候可以碰到面？”空海问马哈缅都。
白砖砌造的建筑物内部，空气沉稳，火焰香气似乎渗入空气本身。
(1) 达万，原文Daeva，系指恶魔之神。阿斯拉，原文Asural。——译者注
祭坛上设置的火炉中，火焰不断摇曳。
(2) 丑时，指深夜一点到三点之间。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