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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牡丹

【三】

“是的。”大猴结实的下巴动了动,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

“自杀?”

昨晚,刘云樵精神错乱。

“因为刘云樵是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的——是自杀。对于想死的人,即使是佛陀,也爱莫能助。”大猴叹了口气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说?”

空海和凤鸣同行,去见藏身吕家祥家的刘云樵时,他也是这副疯模样。

“空海先生,这不是凤鸣先生的错。即使是空海先生,对刘云樵也是回天乏术。”

“你来了?终于要来杀我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青龙寺的凤鸣应该一直跟在他身边。依他的法术,一般半吊子咒术或普通妖物,根本敌不过他的。”

刘云樵如此说,向前揪住空海、凤鸣。

“是。在吕家祥家的房间里。”

甚至手持利刃,欲杀害两人。

“被发现了?”

凤鸣马上为刘云樵驱邪,让他恢复正常了一段时间。然而,空海等人一离开,刘云樵当晚又犯病了,变得怪怪的。

“这可不是谣传。昨晚,不,今天一大早,刘云樵尸体被发现了——”

“你,是来杀我的猫的吧!”刘云樵冲向凤鸣。

“什么?”空海罕见地高声惊叫。

凤鸣制住刘云樵,帮他祛除恶气后,刘云樵便恢复原状。

“空海先生,刘云樵死了。”大猴说。

据说,这种情况不停重复着。

刘云樵现正藏身吕家祥家里。

而且,邪气在刘云樵体内停留的间隔,也愈来愈短。

“今天一大早,我到吕家祥宅邸打探消息。”

换句话说,刘云樵的身体已变成随时可以召唤邪气的体质。

“怎么了?”

不论凤鸣如何驱除,转瞬间,邪气又积聚在刘云樵体内。

“先生,大事不妙了!”

不安。

果然是大猴。

憎恶。

空海将窗子开出一条缝隙,有双亲切的大眼睛正朝里面窥视。

怒气。

“在。”

这些感情啃蚀着他的心灵,令他能轻易感应邪恶之气,并召唤邪气。有时,甚至连无害之气,只要触及刘云樵的意念,也会转化为邪恶之气。

是大猴的声音。

邪气凭附在刘云樵身上。

“空海先生在吧?”

凤鸣再度为他驱邪。

逸势语毕,窗外传来呼唤声。

然而——

“好,我也一道去。”

凤鸣也不能不睡觉。

“是打算这么做。所幸今天正好是到安先生那儿学胡语的日子。我不能只顾妖物,把学胡语的事给疏忽了。”

本来,晚上他都和刘云樵同房睡觉,但刘云樵终于拒绝了。

“那你打算先去找安先生?”

正是昨晚。

“等我先听过安先生的说明也不迟。”

“你想趁我睡觉时杀掉我吧!”

“怎么了?”

刘云樵用恶狠狠的目光瞪视着凤鸣说道。

“刚刚提到丽香出入的道士家,大猴已经查出在哪里。我想去那儿探个究竟。可是——”

这段时期,即使凤鸣施展法术替刘云樵解除邪气,也无法使他完全恢复原状了。

“什么事?”

不论有无邪气附身,刘云樵的精神状态已开始变成这般模样了。

“嗯。”

凤鸣陪伴身旁时,刘云樵不肯睡。

“你不是说,还有其他事可做?”

他似乎已出现幻觉。

“是的。”

“如果我睡了,你就会来杀我吧!”刘云樵自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没错。安先生还提到,丽香似乎也进出来路不明的道士家,”逸势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想向安先生多探听点儿消息?”

即使不是凤鸣,换吕家祥和他同房睡觉也不行。

“还有,跟此事件似乎牵连颇深的胡玉楼的丽香,不也是胡人吗?”

刘云樵不吃不睡。

此外,徐文强家棉田出土的兵俑胸部,也写了波斯文的咒语。

没多久,人就迅速憔悴下来。

“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狗骷髅上如此写道。

到了第四天晚上,凤鸣终于让刘云樵一人独眠。

“的确——”

为谨慎起见,凤鸣先仔细驱除了宅邸、房间内的邪气。

“那些字不是波斯文吗?”

继而替刘云樵个人驱邪,最后才让他独眠。

“哦,我想起来了。”

凤鸣睡在邻房。

“狗骷髅上写了一些字。”

午夜三刻为止,平安无事。

“嗯。”

三刻过后,近四刻时,刘云樵房里传出声响。

“那时不是从土里挖出狗骷髅吗?”

“来了……”那嗓音嘶哑低沉,是刘云樵的声音。

他似乎想起石棺开封时,棺盖内侧的血迹抓痕。

“我知道,你来杀我了。”刘云樵似有从床上起身的迹象。

仿若有一只冰冷的手抚触他的颈项般,逸势耸了耸肩。

“你有办法杀我吗?如果有办法,就给我试试看。”刘云樵像是看到了幻觉。

“嗯,我记得。”

凤鸣想要推开刘云樵的房门,但推不开。

“开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有石棺出土吗?”

似乎有某物扣住,或是上了门闩。

“那又怎么了?”

企图推开房门的动静传到房里,刘云樵发出高亢的悲鸣。

“他说,在波斯邪宗淫祠做事的咒术师,叫作卡拉潘。而且,卡拉潘咒师也来到大唐了。”

“噫——”

“卡拉潘?”

“咕咚”一声,某物倒落地面。

“卡拉潘(karapan)的事啊。”

且传出刘云樵奔跑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

继之,刘云樵尖叫一声:“浑蛋!”他接着说道,“你杀不了我的,杀不了我!”

“之前,你也一道去时,安先生不是说过了吗?”

危险!

“为什么?”

凤鸣心里如此想时,吕家祥和下人已持斧头赶到。

逸势一度和安萨宝这人打过照面。

“用斧头——”

所谓“萨宝”,其实并非人名,而是一种官职。为方便管理滞唐的西域人,大唐朝廷才设置“萨宝”官职。

吕家祥手持斧头砍向门扉。

安氏是拜火教祭司,空海拜他为师,学习天竺语——梵语、波斯语等胡语。

“等等——”

这时期,波斯国教祆教——拜火教已传入长安,并且盖起祆祠来。

凤鸣刚说完,房里刘云樵发出野兽般的吼叫,随后高声哀号。

空海称呼为安先生的人,就是安萨宝。他不是唐人,而是胡人——波斯人,简单说,就是今日的伊朗人。

“来、来、来了!”

“安先生?”逸势问。

房中传出刘云樵背部撞墙的声音。

“比方说,一是到安先生那里。”

“你这畜生,有本事来杀我啊。你听好!你杀不了我的,听好!你看——”

“什么事?”

重物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不,要做的事多得很。”

微弱的呻吟声。

“难道我们要痴等丹翁大师拿到信吗?”

突然间,一切又回归寂静。

“什么意思?”

“不行了。”

“空海啊,你打算怎么办?”

这回换凤鸣接过吕家祥的斧头,朝门扉大力砍劈。

“不知道,他应该多少有些线索吧。”

破门而入后,凤鸣发现家具散乱一地的房间中央,刘云樵俯卧在地。从他那俯卧地板的脸孔下方,汩汩流出大量鲜血。

“可是,晁衡大人的信,丹翁大师真能弄到手吗?”

原来刘云樵手握短剑,刺入自己的喉咙。

那株牡丹,是空海每天以手掌笼罩的枝丫。因为已受空海手掌的影响,丹翁才能于一夜之间让其开花。

“怎样,杀不了我吧,因为我动手杀死了自己……”

空海只跟逸势提到,丹翁暗中潜入自己的房间,告诉他有关晁衡信件的事。并说,可能是丹翁临走前,让那株牡丹开花的。

据说,刘云樵这样说完后,便断气而亡。

话虽如此,空海并没详细说出自己的体验。就算那是丹翁法术中的光景,若向逸势提起自己去了兜率天,那可没完没了。

“空海先生,谁都帮不了想死的人。说要上茅房,趁单独一人时也可能上吊,或用利刃割断自己的咽喉。总不能拿绳索一辈子拴住那个人吧?”大猴说。

空海正向逸势诉说昨晚发生之事。

空海徐徐地吐出一口大气。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

【四】

“原来丹翁大师昨晚来过了。”逸势恍然大悟地点头。

空海和橘逸势还未出门前,凤鸣已先到西明寺。

【二】

凤鸣原本相貌堂堂、才气纵横的脸孔,如今却憔悴得让人吃惊。不听声音,还以为是别人。

“这——”空海似乎在思考某事,默默走了几步,再喃喃自语,“可能是约定的信号。”

眼眶凹陷,双颊消瘦。

“丹翁?为什么?”

凤鸣满脸枯萎入骨的病态表情,站在空海面前。

“大概是丹翁大师吧。”

他前来向义明和澄明报告此事。

“不是你的把戏,那会是谁?”

“太遗憾了。”空海说。

确实,空海之前每天都用手掌笼罩那花苞,想让牡丹提早盛开,但昨晚有人让牡丹更早开了花。

此处是西明寺中庭。

“刚才说过了,逸势,那不是我的把戏。”

膨起花苞的牡丹上,洒落着温煦的阳光。

“怎么了,空海?”随后赶上的逸势,隔着空海肩膀低声问。

逸势只在最初和凤鸣简短打过招呼后,便一直在空海身旁静默不语。

空海一脸伤脑筋的神情,婉谢众人的赞叹,匆忙离开现场。

面对如此落魄的凤鸣,空海也没多少话可说。

实在是——

凤鸣对空海的问候微微点头,喟然长叹。

其他牡丹好不容易长完新芽,红色新芽苞才刚绽放,正要伸展浅绿新叶,独独那株枝丫,叶片大大张开,而且开着花。

“空海,老实说,之前我一直很自信。”

“到时观赏人潮大概会蜂拥而至。”谈胜对空海说。

“自信?”

“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了。”志明说。

“不管谁下咒,我都能保住刘云樵。没想到,我大错特错。”

同枝丫的其他花苞,均是一色红,便是明证。

“你别责怪自己。人一旦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

更奇特的是,这并非该开出白牡丹的枝丫。本该开出红牡丹的枝丫,此刻竟盛开着白牡丹。

“不,”凤鸣断然摇头,“空海。我老是注意外面的敌人。可是,事情并非如此,真正的敌人其实在自己内心。”

是朵娇艳美丽的牡丹。

凤鸣以右手贴在自己左胸口。

开花的枝丫不堪花朵重量,沉甸甸地弯垂下来,那花朵却昂首盛开。

“再如何拼命驱除人体内潜伏的恶虫,与拯救其心灵,其实是两回事。”

是朵出色的大轮白牡丹。

“是。”

空海在志明身旁端详,果然有朵盛开的白牡丹。

“刘云樵的敌人,在他自己心里。如果我能及早察觉,不执着于外在敌人的动静,刘云樵便可免于一死了。”

“这牡丹真出色。”

“……”

空海跨步走去,志明首先察觉,向他打招呼。

“佛法不就是为此而存在吗?对佛法来说,那类的法术并不重要。拯救人的灵魂,才是佛法存在的意义,我却忘了这道理。身为僧侣,我很惭愧。”

包括志明和谈胜两人。

凝视着空海的凤鸣,眼眸深处燃着一道火光。他仿佛正是仰赖自己那眼眸的亮光,向空海自白出上面那段话。

牡丹花前,果然聚集了一群人。

“我想重新来过。”凤鸣向空海颔首,又抬头说,“回青龙寺后,我要再度从头学习有关人心的事。”

经逸势催促,空海走到庭院里。

“凤鸣,在下甘拜下风。你这番话,我一字一句铭刻在心。”

“总之,你快来看。”

“你迟早会来青龙寺吧?”

“我没那样说。”

“一定去。”

“难道你又打算说,是孔雀明王让牡丹开花的?”

“我在青龙寺恭候。”

“嗯。”

“你现在就要走吗?”

“可能也好,不可能也好,我知道你平时都用手罩住那株牡丹。比起其他枝丫,它不是更早长出叶子、膨起花苞了?”

“外面有金吾卫卫士在等我,所以——”

“奇怪——”空海一脸诧异的神情,“不可能这样。”

凤鸣说,他打算先到金吾卫那儿通报,再回青龙寺。

“别装傻了!刚刚西明寺的和尚都在起哄。”

“请保重。”空海颔首。

“哦。”

“后会有期。”

“牡丹啊。你用手罩住的那朵牡丹,今天早上开花了。”

“后会有期。”

“逸势,你在说什么?”

凤鸣也颔首回礼,伸直脊背,背对空海跨出脚步。

兴奋过度的逸势,脸色微微泛红。

凤鸣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喂,空海——”逸势的声音宛如雀跃,“那是你的把戏吗?”

“连凤鸣都——”逸势叹了口气说,“空海,我本来不喜欢那男人,甚至觉得他讨人厌。不过,看他刚刚那模样,我觉得他很可怜,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橘逸势一大早就赶至空海的房里。

“嗯。”

【一】

“或许那男人,也是个好人吧。”逸势又自言自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