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眼圆睁，嘴巴张大，那男人已经死了。
穿过跟前一动也不动的尸体，阿里瞧见了那张仰望的脸。
喉咙开裂，似乎是被利刃所割。
喉咙发出咻咻的嘶鸣声，混杂着一股湿润的嗓音。
开裂之处，涌出大量鲜血。
“救……救……救命啊……”
一息尚存的男子也一样。
似乎察觉有人，呻吟的男子用细弱声音喊叫：
喉咙裂开了。
一人动也不动地瘫倒在地，另一人微弱地扭动着身躯。
不过，似乎微息尚存，自唇边发出勉强可听闻的嘶哑声音。
两人都是男子。
每一发声，喉咙裂口便会泄出空气，成为湿润声响。
止步定睛一看，那里有两个人。
喉咙开口，血沫汩汩冒出。
这是什么？！
阿里很想大叫一声逃离现场，最后却胆战心惊地坐了下来，问道：
近步向前，血腥味扑鼻而来。
“你怎么了？”
黑影有两个，但立刻可以辨识出来，其中之一绝非庭石之类的东西。因为它正在扭动着。
“被……被杀了。喉……喉咙……”
看似耸立的庭石。
终于说出话了，声音极其微弱，喃喃自语似的。
感觉像是野兽低吼，恐惧瞬间贯穿背脊，阿里试着循声辨识，在摇晃不断加大的草丛里，有个漆黑的物体。
“是谁干的？”
是人的呻吟声。
“那……那个家伙。”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正想查看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无人迹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传来。
“那个家伙？”
他一下子松了口气，但能否就此了事的狐疑与不安又爬上了心头。
“对。我看到了，我——”
倘若今天真是最后期限，那该就此结束了。
“看到？看到了什么？”
难道就这样回去了——
“那个。”
既没陶瓮，也无狗群。
“哪个？”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狗。”
看见楠树底下有许多木桩，便知道是这里没错。
“狗？”
别说是人，连马也看不见，更别说应该绑在木桩下的狗群了。
“很多狗被埋在土里——”
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继续前进，但周遭丝毫不见人影。
“在哪里？”
应该就是那儿了。
“土里，那个男的那里。”
正屋屋顶已毁圮大半，前庭稍远处耸立着巨株老楠树。
“那男的是谁？”阿里问道。
阿里从半掩的破门走进宅内。
“咿……”仿若悲鸣的声音，从男子唇边流泻而出：
几株槐、楠老树错落其间。
“狗被埋在土里，只有头露出地面。我们全都看见了……”
那是一个土墙围绕的大宅邸。
“什么？”
不知先前那两名男子是否还在？总之，他在夕暮中前进，终于抵达指定地点。
“所以，那男子就把我们……”
于是，他决定办完事后，投宿到某个寺院。
【五】
彼时暮鼓敲过，阿里已无法返回家居的街坊。
喉咙伤口一边冒着血泡，那男子一边和阿里说话。
当他以马车载运到先前所提的旧宅废址时，已是向晚时刻。
他声音嘶哑、话也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懂，无法明白其意思。而且，时间也不长，话还没全部说完，那男子便死了。
阿里托人到处搜罗，终于找到两条狗、三条蛇和四只鸡。
即使如此，阿里试着拼凑那男子留下的只字词组，以便了解他的意思，事件来龙去脉大致如下：
虽然已决定要去，但突然要找到狗、虫等物并不容易。
男子与其同伙，之前便一直担心着。
据说，阿里带东西过去，是两天前夜里的事。
每天，大量收集狗、蛇、虫，究竟作何打算？
总之，阿里暗忖，反正只要收集活物带去交差，一次就可了事。若还有钱可拿的话，那就带过去吧。
自己的雇主，到底想干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要用这些东西来做什么，那跟他无关。
怎么说也觉得毛骨悚然。
结果，阿里终于下定决心。
雇主是名女人。
那男人对阿里说，如果要交货，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两人则是来自外地的游民。
在此收集活物，每天送到某个秘密地点，可以赚不少钱云云。
在家乡混不到饭吃，才想来京城找工作，好歹也碰碰运气。
男人不动声色探听得知，原来收集这些东西并非他们的主意，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新天子刚登基，忙乱中一定有许多地方需要人手。
两人又说，存货已不少，过两天这桩买卖就要结束了。
来到长安后，却找不到事做。不到十天，仅有的一点点钱也已用尽，只好席地呆坐在东市一隅。正感前途茫然之际，那女人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些钱，交给来者。
“你们俩，肚子饿了吧！”
“这样的话，只能给这些钱。”
一抬头，是一名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女人。
数清楚一遍后说道：
虽然一身唐装打扮，仔细看却是眼眸碧绿。
两名男子一一点清蟾蜍、乌鸦、蛇、狗的数量。
像是混有异国血统的杂种。
蟾蜍瓮也同样被打开，里面有数量可观的蟾蜍。瞄看一眼，令人嫌恶的臭气冉冉飘升，直扑脸面。
“我有份好差事。你们嘴巴牢靠吗？”
一打开蛇瓮陶盖，里面有无数条蛇交缠蠕动着。腥臭味扑鼻而来，男人将带来的蛇往罐里倒去。
“当然。”男子立刻说道。
跟那两名男子打过招呼后，便被指使将蛇、蟾蜍放在各自瓮里。
“我想也是。才刚来京城，应该没有熟人吧？”
另有数十条狗，被绑在木桩上。
听到这番话，男子点头称是。
多到不可胜数的大陶瓮置放在树下，此外，还有鸟笼、木箱散置其间。
“您为什么如此清楚啊？”
一到该处，已有两名男子站在大楠树下。
“看样子就知道。没有熟识的人，便不会到处说些多余的话。”
指定交货地点，是某坊内的旧宅废址。
“正是。”
那人依照指示，带了八条狗、五只乌鸦、三十五只蟾蜍、六十条蛇前往。
“如何？这活儿做不做？”
于是，阿里找某人商量。结果，对方表示自己也收到信了。
“我们什么都做，到底是什么活儿？”
可是，如果对信件置之不理，不知将会遭到何种可怕的报复。更何况，求咒的事若公诸于世，也够令人困扰了。
“从某处会运来狗、鸟、蛇、虫，我要你们点收这些东西，再运往别处。”
他不想跟卡拉潘有任何瓜葛。
“别处？哪里呢？”
不知是咒法奏效或偶然造成，还是卡拉潘自己放的火？总之，发生了这等事，阿里心里直发毛，之后便断绝与卡拉潘的联系。然而，这回却还是收到了上述信件。
“愿意做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怎么样？”
某晚，刨屑堆突然起火，赵家烧毁大半。赵某本人也因灭火而灼伤左手臂。
女人开出的工资，为数不少。
求咒后不到十天，赵家便遭大火。
“可是，这活儿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譬如，东西要运往哪里啦，这么做是为什么啦，都不准问。而且，即使你们问了我也不会说。如果不能遵守约定，就得不到活儿啦。”
阿里求咒的心情，无非想要赵某受伤或生病，让他多少得到教训，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我们做！既然能拿这么多钱，我们当然愿意做。”男子说道。
可是，阿里再也无法平息不快的心情，于是透过周明德，求咒于卡拉潘。
“听好——如果违反约定，你们可要倒大霉！”
购买木屑已不如从前顺手，最后，阿里反倒要向赵某买进木屑、刨屑。虽然他也可以花些时间自己制作，但毕竟，花钱进货还是方便些。
总之，想要工作赚钱的两人，完全答应了。
虽然未曾蒙受庞大损失，阿里却深感懊恼。
地点是崇德坊。
赵某到处宣称，此法是自己独创，阿里是仿效者。
在崇德坊一处不与他宅接邻的废宅，两人事先备妥陶瓮、拉车，便会有人带来虫、狗或蛇等。
虽非发大财，但在货运甚多的长安，倒也可赚进相当钱财。
点收那些东西，付过钱，两人再运送到崇德坊其他宅邸。
唐国境内的货运也十分频繁。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大半夜。
货物商旅不仅限于西域和唐国的往来。
上述那名女人出来，要他们将运来的东西放置一旁，然后再将空瓮拉回旧宅，并在该处睡觉。翌日午后，陆续又有人交来虫、蛇等物。
经常出入阿里住所的唐人赵某，得知此法，便开始在长安收购废弃的木材零料，将之刨成木屑，当作装填缓冲物出售。
交货的人，偶尔有汉人，不过大多是碧眼胡人。
阿里虽然秘密行事，却无法长年隐藏而不为人知。
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之中，他们开始担心起来。
不过，却意外出现了仿效者。
昨夜——也就是男子对阿里诉说此事的前一晚。
这一装箱方法，用来格外顺利。
那宅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最后，两人决定一探究竟。
秋收后，他以低价收购无用的麦穗、麦秆，将它们晒干，混合大小木屑，和茶壶、器皿一起装入箱里。
他们一向从正门进去，由于听到狗吠声等自后宅传来，猜测可能正在进行什么事，两人缴交狗、虫之后，便沿着宅邸的围墙，悄悄地绕到后面。
他使用木屑和麦秆装货。
果然不出所料，绕到后面，狗吠声越来越大。
米马尔·阿里于是又想出新办法。
吼叫声、狂吠声甚至呻吟哀嚎声。
这么做，确实可以减少瓷壶、器皿受损。重量却大为增加。此外，装沙入箱，多少也会伤及货物，再怎么说，还是会有一些损失。
正巧围墙外侧耸立好几棵老槐树。
为了避免损失，于是，他动念将沙子与瓷壶、器皿同时装入箱里。
两人于是决定爬到树上好好窥视一番。
每到傍晚时分，都得将货物自骆驼背上卸下，翌晨再装载运行。如此周而复始的装卸过程，木箱里的瓷壶、器皿常会破损，有时，甚至破损过半。
他们攀上树干、手抓树梢，其高度，正好可以望见围墙内侧。
可是，这样的运送备极艰辛。
两人在围墙上露出头。
他将瓷壶、器皿装入木箱，以骆驼或马匹驮运。
提心吊胆地窥视着。
由于买卖很顺利，不知不觉之中，他也做起其他生意，兼卖唐国瓷壶、器皿等。
结果，从围墙内院，他们看到了怪异的景象。
他将购入的丝绢或衣裳带到西市贩卖，这是他最早经营的买卖。
庭院里摆着大铁笼，正燃烧着木柴，一片火光往上冲。
买卖丝绢是他主要的营生。
火焰映照出某些东西——
他曾求咒于卡拉潘。
那是狗的头颅。
接到信之后的十几天里，阿里都在犹豫。
从地面上冒出无数颗狗头。很多狗被埋在地下，只剩头颅露出地面。
【四】
有三四十颗吧。
“结果阿里险遭不测。”马哈缅都说道。
狗还没死。活生生的。
“去了？”
正龇牙咧嘴地呻吟、吼叫。
“不。迟疑到最后，他还是去了。”
“啊……啊……”
“那他没去啰？”
男子禁不住要叫出来，随即将声音咽下。
“他说，虽然收到该信，不过由于周明德和阿伦·拉希德双双死于非命，他不知道该不该按信中吩咐的那样做，正犹豫不决——”
方才碰见的女人，正站在火焰旁。
“商量？”
低头俯视着狗群。
“因为有一男子米马尔·阿里带着信来找我商量。”
女人右手握着弯形大刀。
“那为何马哈缅都先生会知晓此事呢？”
“看……你看……”男子小声对同伙说道：
“是的。”
“狗……狗的前面……”
“可是，信上不是警告不能泄露吗？”空海问道。
每条狗的前面，都放置了某种东西。
“发生这样的事。”马哈缅都说道。
在狗鼻子之前有一红黑色块状物。
信中语带威胁，此事绝不可对外泄露；一旦泄露出去，曾求咒于卡拉潘的人，其姓名将被公诸于世——
“是肉吗？”
什么都好，全部带来。
仔细看，似乎是生肉。
蜥蜴。
而且，那肉与其说是块状物，似乎更像是某种图形。
鸡或乌鸦。
是文字？
牛。
看来像是“大”字造型。
猪。
不过，定睛再看，才知道那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形状”。
蜘蛛或蜈蚣。
“是人吧？”
狗。
那是人，没错，就是人。
猫。
是两手、两脚摊开的人的样子。
鼠。
而且，那状似人形的肉块上，还搁着纸张或符咒之类的东西。
蟾蜍。
再仔细一看，长方形的纸张或符咒上面，写着一些文字。
蛇。
然而，因为距离太远，虽可看出是文字，却无法辨识到底是什么文字。
请大家尽力搜捕下列生物，有人将以高价收购：
仅约略知道，似乎是写了某人的名字。
信文写着：
而且，狗对着鼻前的肉，一直吠个不停。
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死后，督鲁治咒师曾短暂失踪。但从某日起，曾经求咒于督鲁治咒师的人们，竟然分别收到了奇怪的信笺。
为什么吠个不停呢？
这次，空海和逸势被卷入事端，可以说，背后不时浮现卡拉潘的影子。
那是因为狗正饥肠辘辘。
阿伦·拉希德在夜里被兽类撕喉致死；周明德则在王叔文的外室李香兰宅邸，侵犯李香兰之后，自己走入鼎镬烫煮而亡。
肚子饿得想一口咬住眼前的生肉，那欲望转为声音让狗吠个不停。
道士周明德，是与督鲁治咒师联络的关键人物，然而，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却因欺骗卡拉潘而离奇死亡。
男人明白了，狗几乎都没喂食。
马哈缅都有一熟识阿伦·拉希德，便是求咒于来到大唐的督鲁治咒师之一人。不过，这男人却因牵扯卡拉潘而命丧黄泉。
口吐白沫的狗，一直吠个不停。它们无论如何也想咬住眼前的肉块，所以狂乱、发疯似的吼叫，吠个不停。
就是以波斯文记载的。
狗状狰狞，眼露寒光，张牙垂涎着。
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这是何等残酷的行径啊。
从杨贵妃在马嵬坡的墓穴中，赫然挖出的狗骷髅，其上有一段咒文：
瞧见那狗的可怜模样，便可猜想到，已不是一两天，而是三四天或五天没喂食半点儿东西了。
与祅祠——也就是与祅教一起来到大唐的波斯人，据说，有时为了满足不欲人知的欲望，会瞒着安萨宝，私下求咒于卡拉潘。
在狗的念头里，除了一口咬住眼前这块肉之外，肯定别无他求。
这信息是空海从安萨宝那里听来的。
不久——
简单地说，波斯人，也就是伊朗人，在东渡唐国时，将拜火教，也就是祅教带到长安来，而这土著信仰的咒师，也同时来到了唐国。
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就发生在看到那光景的片刻之间。
拜火教尚未普及波斯之前，是以当地土著信仰、邪宗淫祠作为信仰根基。
女人走近一条狗的面前，两手握刀，用力上举。
所谓卡拉潘，指的是波斯咒师的事。
而后，狠狠地从狗头斜上方砍了下去。
以此为开场白，马哈缅都开始述说。
那刀使劲切入狗头之中，将之切割成两半。
“这是半个月内所发生的事……”
血沫横飞，喷洒而出，如骤雨般打落在地面上。
【三】
仿佛执念附身，狗头向前飞奔，用牙咬住肉块。
仿佛害怕说出口的话会玷污自己嘴巴似的，马哈缅都眉头紧锁。
牙与牙相互碰撞发出声响，只剩头颅的狗数度啮咬肉块，直到无法动弹。
“还有猫、狗、鼠——”
然后，女人又站到下一条狗的身旁。
“……”
再度挥刀斩下狗头。
“虫、蛇、蛙什么的——”
只剩一颗头的狗，啃食眼前的人形肉块。
“活东西？”
转瞬之间，已有四颗狗头落地。
“活东西。”
接着——
“什么奇怪的东西？”空海问道。
从女人后方、宅邸的阴暗处，再度出现人影。
“是的。卡拉潘好像正在收集奇怪的东西。”
是个全裸的男人。
“奇怪的事？”
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老人吧。
“嗯。”马哈缅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倒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总之，似乎发生了奇怪的事。”
那老人现身后，朝女人走近。
“我想也是这件事。自从那次之后，您又知道了些什么？”
女人察觉老人靠近，将刀放下，停止砍狗头的动作。
“卡拉潘的事。”
老人站在女人面前，将嘴唇附在女人耳边，似乎咕哝着什么事。
“什么事？”
啊——
面对点头称是的空海，马哈缅都一脸认真地说道：“刚才跟空海先生提过，我有事要对您说。”
男人脑海里突然传来不祥预感。
“是的。”
被发现了。
“我不知道唐人怎么想，对我们来说，换了皇帝，当然是一件好事。”马哈缅都直率地说。
女人转头的瞬间——
当然，“令人厌恶的家伙”指的是五坊小儿。
“趴下！”
“对我们而言，那些令人厌恶的家伙没出来闹事，才真是帮了大忙啊。”马哈缅都说道。
男子对同伴锐声说道。
“街上好热闹。”空海说。
女人一定是要朝这里看。
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窝中有着碧绿的眼眸。
不过，在女人转头前，男子与同伙早已将头趴下了。
花白的络腮胡子。
被看见了吗？
高挺的鼻梁。
仿佛坠落一般，男子们自树上快速滑下。
马哈缅都，有一副标准的胡人脸型。
狂奔。
拉车声、路人行走声、说话声、家禽鸣叫声。外面声响纷纷传入帐篷内。
狂奔，终于回到原先的废宅。
美丽的陶壶和水瓶散发出蓝色的光泽。
即使已经回到这里，心悸仍旧无法平息。
许多陶壶和水瓶环绕三人身旁。
事迹败露了吗？！
三人面前，茶碗内已注满茶水，温热的水汽袅袅上升。
她知道偷窥的是我们吗？
地板上铺着地毯，三人在其间落座。
如果是，最好马上逃离这里！
在马哈缅都搭建的帐篷铺子最里面。
因为这里，无论老人和女人都已知晓。
空海、逸势，与马哈缅都相对而坐。
假使要对我们报复，或许会趁着夜晚来到这里。
【二】
好几次都想——逃走。
“刚好，我也想见空海先生。”马哈缅都回答道。
可是，逃走便拿不到工资了。
“我们来探望您了。”空海说道。
或许，两人知道有人偷窥，但未必知道是我们。
“你们终于大驾光临了。”
或许，女人转头只是偶然的动作，并不是想搜寻躲在树上的我们。
立刻张开双臂迎向他们。
或许，老人说完话，那女人转头，不过是想转回原来的位置而已。
“稀客，稀客——”
或许，我们看得胆战心惊，因而误判自己败露事迹了。
马哈缅都看清楚是空海和逸势：
一定是这样子。
“父亲。”谷丽缇肯趋前打招呼，“空海先生来看您了。”
那样的距离，即使被发现，也不至于看得出是谁在偷窥。
五人边谈边走。在店里见到了马哈缅都。
距离既远且暗，辨识人的脸孔应该有困难。
“大概就是那事吧。”
万一不幸被发现，对方也不知道是谁才对。
“卡拉潘那事吗？”空海问。
两人想着这些事，一夜未合眼，便迎向黎明了。
所谓“那事”——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没说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应该是那事吧。”多丽丝纳说道。
果然，他们没被发现。
“什么事呢？”
心情一变得开朗，两人胆子也壮了起来。
“是的。”
今晚干完最后一次活。
“马哈缅都先生想见我？”
拿了工资，就此告别，一切便结束了。
“对了，父亲也想见见空海先生呢。”多丽丝纳说道。
倘若被问起什么，假装不知道就好了。
马哈缅都的店就在不远处。
即使对方不相信我们的话，至少，他们也应该理解，就算我们看到那些景象，也不会告诉别人。
谷丽缇肯拉着空海的衣袖。
如此作想之后，两人决定等到傍晚，完成最后一次工作。
“我们正巧也告一段落，一起去吧。”
可是，那天无人带虫、蛇前来。
“是的。”
夕阳即将西沉之际，有人出现了。
“噢，那你们正要到父亲那里啰？”多丽丝纳说道。
他们立刻知道来者何人。
“我们有事到西市，刚好有点时间，想到马哈缅都的铺子转一转。”
是那老人。
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说道。
身躯瘦弱细小。
“每次碰面都很意外哪。”
错不了！
“什么时候来的？”
他来做什么？
随后发现空海和逸势的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也赶忙奔至两人面前。
两人已商量好说辞，再怎么被问起，都要推说不知道昨晚的事，什么也没看见。
谷丽缇肯拉住空海的手臂。
可是，两人身子已微微地颤抖起来了。
“空海先生。”
老人缓步走来，在两人面前停住。
谷丽缇肯像手球一般地弹起，奔向空海。
不发一语。
“啊，是空海先生。”
只以可怕的黄色眼眸，凝视两人。
丰采耀眼、满面春风的谷丽缇肯，从围观人群中发现空海两人的身影。
“没……没……”
弹奏乐器的胡人，忙着捡拾赏钱。
两人说不出话来。
舞蹈终了，群众中有人掷钱给女孩儿们。
嘴巴无法出声，身体却不自主地激烈颤抖着。
对于看惯日本舞蹈的空海与逸势，简直看得目不暇接。
然后——
随着肢体舞动，她们身上的红、蓝、黄衣摆飘逸翻飞。
“看到了吧……”
两人也没入人群，观看女孩儿们舞蹈。
短短几个字，像是说给老人自己听。
空海、逸势与她们熟识。
突然，老人的右手一闪。
三姐妹的名字。
某个亮闪闪的东西，自男子们眼前飞过。
谷丽缇肯。
是锐利的金属光芒。
都露顺谷丽。
一瞬间，同伙男子的下颚，迸涌出鲜血，喷洒在老人脸上。
多丽丝纳。
鲜血。
她们的父亲马哈缅都，在这西市贩卖波斯壶、水瓶。
喉咙已被割裂。
“是的。”空海答道。
发不出声来，同伴向前摔倒，停止呼吸。
“她们不是马哈缅都的女儿吗？”逸势说。
接着轮到男子。
三名跳舞女子，全是蓝眼眸的胡人。
咻。
波斯舞蹈的一种。
老人来到自己面前时，男人吓得无法动弹。
胡旋舞，顾名思义，是一圈圈地转，转个不停的舞蹈。
只能无意识地浮出傻笑。
人群最里面，有三名女子正跳着西域之舞。
站在面前的老人，右手又是一闪。
“是胡旋舞。”空海说。
扑哧一声，喉咙被割裂了。
人群围观之处，传出鼓掌声、娇笑声，西域弦乐器正悠扬奏鸣着。
鲜血从自己的下颚喷出，洒向老头脸上的瞬间，男子的意识脱离了肉体。
顺着空海的手指望去，那里也是人山人海。
男人完全失去了意识。
“看那边。”
恢复知觉时，察觉到阿里朝耳畔呼唤自己：
“怎么了？空海。”
“还好吗？”
“喂，逸势。”空海自背后唤逸势。
奄奄一息的他，将事情经过告诉阿里。
于是，那猛烈的火焰便仿佛从口中大量喷出。
说是对着阿里讲话，其实更像发烧的人在胡言乱语。几乎只有一方在说话，说完话，男子便在阿里臂弯里断了气。
一边大力喷吐出口中的燃油，一边点燃手上的火引。
好不容易带来的狗、虫、蛇，在这情况下已经卖不出去了。
逸势拨开人群一看，原来街头艺人正在表演吞火，并获得热烈喝彩。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若被看见，也会带来困扰。
“那是什么？”
于是，阿里抛下两具尸体，飞也似的奔回自己家里。
广场之上人头攒动。
不敢跟任何人透露风声，这样过了几天，阿里日渐消瘦，几乎到了滴食未进的地步。
因为盘踞市井、鱼肉百姓的五坊小儿，在王叔文扫荡之下，已经销声匿迹了。
可是，关于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他却很想找人一吐为快。
皇位更迭，政治实权移到王叔文手中之后，市井一片生机勃勃。
不知不觉中，他便出现在马哈缅都的铺子，和马哈缅都打招呼了。
确实如逸势所言。
【六】
“总觉得这里比往常还要热闹。”逸势说道。
空海和逸势，走在西市的嘈杂人声里。
叫卖、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诚如马哈缅都所言，市集的确比从前热闹许多。商贩叫卖声变大，绝非自我感觉作怪。人群中的笑声似乎也变多了。
还有地毯、长靴。
在众声喧哗的人群中，空海面有难色地走着。
饰物。
“逸势啊，这事儿会越来越棘手。”空海说道。
西域运来的琉璃杯、碗。
“刚刚马哈缅都所说的事吗？”
所有东西，都在此地交易。
“嗯，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牛。
“喂，空海。”
羊。
“什么事，逸势。”
马。
“这样的事，不该说出有趣之类的话。”
活蹦乱跳的鸡。
“是吗？”
笔、墨、纸、砚。
“倘若被哪个坏心人听到，不知会被传出什么话来。”
可以说，在大唐买得到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必担心。”
不但鱼，锅、壶也都有得卖。
“不会就好——”逸势语带些许不满地说：
也有贩卖肉类、青菜和干果的。
“——可是，空海啊。你那样说，真的就没事吗？”
丝绸。
“那样说？”
布匹。
“你不是对马哈缅都说，别担心吗？”
竹笼。
“嗯，说了。”
走着走着，两人已来到西市热闹的街心。
“就是那事呀。”
如此所需的体力，惠果还有多大能耐呢？
“除了别担心——还有其他说法吗？”空海反问逸势。
与生命攸关的法术，不论施与受者，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生命力的战斗。
“其他说法——”
对抗法术者，也将因而折损寿命。
“大概也只能那样说了。”
拥有法术而想伤害他人者，本身也会折寿。
所谓“那样说”，是指前不久空海对马哈缅都所说的话。
不论与对手斗法胜负如何，事件终了，惠果的精神与肉体恐将遭受重创。
说完米马尔·阿里的事，马哈缅都问空海：
“这次的斗法，或许会折损惠果阿阇梨的寿命。”空海说。
“这事情，阿里担心得要死，怎么办才好？”
“动作要快些。”
“不必太担心吧。”空海回答：
凤鸣才告诉空海：
“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过——同平常一样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请您这样转告阿里先生。”
由此也可看出，不只皇帝，就连惠果的健康也不甚乐观。
“这样就行了吗？”
凤鸣在信文结尾提到，如果要与惠果阿阇梨会面，动作要快些。
“没错。”空海断然回答。
“嗯。”空海点了点头。
其后，马哈缅都的女儿们也加入闲聊，说了一些市集热闹的话题，不久，空海和逸势便告别马哈缅都的帐篷离去了。
“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你听好，逸势，现在卡拉潘没空管这种事。假使阿里没向任何人提起，那么，阿里便有生命危险，但他已经说出去了，所以阿里是安全的。”
逸势依此推测：
“咦……咦……”发出叫声后，逸势问道：
拥有此等法力，惠果对皇帝被下咒一事却束手无策——
“可是，如果阿里说出这事，被卡拉潘知道，难道卡拉潘不会发怒而来惩治他吗？”
惠果是密教重镇——青龙寺的高僧，论其法力，即使在长安，也数一数二。
“为什么会？”
由惠果不知何时归返可知，皇帝所遭受法术十分高强，绝非泛泛。
“因为，就是……”逸势一时语塞。
他就此入宫而未再返回寺里。
“倘若卡拉潘知道阿里说出去了，那表示，堵住阿里的嘴也无济于事了。再说，阿里既没有毁弃与卡拉潘的约定，也没有背叛他。”
总之，惠果此行应是为了皇帝被下咒而到宫里设法。
“嗯。”
而且，不知何时归返云云，也暗示惠果之事尚未了结。
“如果我是卡拉潘，在得知阿里已告诉别人，或者，知道他准备要告诉别人的话——”
文字如此写，空海定能猜出答案。
“怎样？”
由此，凤鸣反而透露了惠果的行踪。
“大概会逃走吧。”
行踪也不能说。
“逃走？”
惠果不在寺里。
“刻不容缓，从那废宅逃走。”
逸势也读了那封信。
“是吗？”逸势抬高声音。
甚且提及，不便透露其行踪，倘若阿阇梨回来，将代为探询来寺之事。
“在知道那两人已目睹一切时，便开始准备了吧。”
“何时归返，一无所悉。”
“……”
一丝不苟的字体，恰如凤鸣其人。信中说惠果阿阇梨不在寺里：
“杀那两人之前，应该早已安排妥当逃逸步骤了。”
那封信便是回音。
“你是说——”
空海让大猴带信去问凤鸣，说自己想到青龙寺拜访惠果阿阇梨，该怎么办？
“即使现在去到那废宅，恐怕也杳无人迹了。”
凤鸣捎来信息，是昨天的事。
“你肯定吗？”
逸势说的是青龙寺凤鸣的来信。
“肯定。”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嗯。”空海点点头。
“逸势啊，先前我说有趣，是因为很多事情已开始逐渐明朗了。”
“话又说回来，现在宫里大概天翻地覆了吧。”
“开始逐渐明朗？”
逸势的身子凑向空海，悄悄说道：
“嗯。”
“放心，我还明白这道理。”逸势呵呵笑道，“喂，空海。”
“什么事？”
“难保不会让谁听到，如果是官员听到，可就麻烦了。”空海说。
“譬如说，这个卡拉潘可能就是杀了周明德、阿伦·拉希德的督鲁治咒师。”
“为什么？”
“本来就是那样吧。”
“这种事，不该大声嚷嚷。”
“还有，逸势啊。督鲁治咒师和我们听过好几次的白龙，恐怕是同一个人——”
听到逸势突如其来的叫嚷，空海发出“嘘”的一声，告诫他道：
“什么？！”
“老是关在家里真是不行。不过让时间徒然消逝罢了。”他环顾四周，向空海说起话来，“尽管如此，柳宗元大人也很忙吧。如今皇上龙体欠安，又遇上被妖术诅咒的事——”
“白龙的名字，你知道吧。”
逸势已经好久不曾如此大声喧闹。
“听过。是你从丹翁大师那里听来的。”
生长在道路两侧的槐树，嫩绿新叶掩映成美丽的光影。
“没错。”
满街的阳光恣意洒落。
“不过——”
户外春光明媚。
“先前我就认为可能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卡拉潘的事和贵妃事件，有诸多牵连。”
既然如此，空海和逸势便说好先到马哈缅都的店看看，于是提早离开西明寺。
“……”
柳宗元信上说，只要午间空海在西市附近闲逛，便有人向前招呼他。
“你听好，我们去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挖出狗骷髅吗？那上面所写的正是波斯文字。”
至少西市人多，人越多，柳宗元越不显眼。
“我知道。”
离柳宗元居所稍远，这样反而好。
“与贵妃事件关系密切的，有黄鹤、白龙、丹龙三人。”
地点选在西市。
“嗯，嗯。”
另外，柳宗元本身也出了状况，今天不与空海会面，下次更不知要待何时了。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事件、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有人诅咒缩短德宗寿命，如今又准备对永贞皇帝下手等，全都有牵连。”
由于已和空海约定在先，柳宗元只得尽力重新安排，挪出午间和空海会面。
“皇上被下咒的事也有关联吗？”
再加上，柳宗元夜里突然有急事，信上如此写着。
“嗯。”空海点头后，望着逸势说：
因此，才有改约午间会面之议。
“这次督鲁治咒师收集狗、虫、蛇——”
可是，这么一来，换成柳宗元回不了家了。
“怎么样？”
柳宗元所在的街坊，秘密行动不易。因为熟识柳宗元的人比比皆是。会面势必得移往他坊。
“这是为了下蛊毒。”
或者他与空海、逸势会面一事，干脆保密到底。
“……”
由于必须隐瞒信件的事，他得撒谎，说是为了其他事而与空海会面。
“为了对皇上下咒，督鲁治咒师才收集那些东西。”
倘若与空海会面还要提供住所，在这忙碌的时候，他得向王叔文说明理由。
“换句话说，对皇上下咒的人是督鲁治咒师？”
为此，柳宗元必须提供空海夜宿场所。只是，这回为了晁衡的信件而与空海见面一事，柳宗元瞒住了王叔文。因为这封本为柳宗元所有的信，有可能曾遭王叔文窃取过一次。
“从刚才开始，我就是在说这个啊。”
按理说，应该是空海前往忙碌的柳宗元所在的街坊，不过，如此一来，会面后空海便回不去了。
“那么，那两人就是因为窥探到督鲁治咒师——也就是白龙对皇上下咒的场所，才被杀害了。”
由于得在坊门关闭之前到达，因此任何一方，或双方都得在白天出动。
“大概吧。”空海道。
这么一来，两人便不能在坊间行动了。
“喔……”逸势叹息般地深深吐出一口气：
一旦暮鼓鸣响，街坊大门将全部关闭。
“空海，我被你这么一说，也似乎有那种感觉了。可是，为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若是晚上会面，必须在暮鼓鸣响之后。
“做出哪样的事？”
信上提到，希望会面时间从晚上改为午间。
“想要施咒让皇上减寿。”
刘禹锡又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件事和贵妃有很深的牵连——”
三天前，告知会面地点的联络来了。
“而且，王大人应该也有份吧。”
空海已答应此事。
“嗯。”空海点点头：
信上说，会面地点容后奉告。总之，七天后晚上会面是否方便云云。
“提起王大人，这市集能够如此热闹，也是拜他之赐。可是——”
他带来了柳宗元的亲笔信，希望七天后晚上会面。
“怎么了？”
七天前，刘禹锡前来拜访空海。
“关于这件事，我越来越觉得王叔文大人的牵连是不好的——”
他们正准备与柳宗元会面。
“我也这么想。”
空海和逸势步出西明寺的延康坊，朝西市走去。
“今天应该带大猴来。”
逸势又恢复先前的说话语气。
“带大猴来？”
“空海啊，我们人在长安吧。”逸势喃喃自语，“与眼前景色相比，同样是京城，京都便显得鄙陋多了。”
“大猴在的话，就可以让他到崇德坊探看一下。”
时常郁郁寡欢的逸势，与空海漫步在繁华大街上，心情似乎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说的也是。”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人潮之中。
“总之，这件事还是要先告诉柳大人才好。”
当时汉人穿着波斯衣物，佩戴波斯饰物，是流行且前卫的装扮。
“那男人也很辛苦啊——”
即使不是胡人，时髦女子也脚蹬长靴，一派胡国风情走在大街之上。
逸势这么说时——
那些赏花人的装扮，也逐日轻快、华丽起来。
“空海先生。”有人从背后打招呼。
人们成群结队，今天走访西明寺，明天赶赴大兴寺，足迹踏遍牡丹盛开的庭园。
空海和逸势一起回头看，见到韩愈站在眼前。
从空海挂单的西明寺到各处赏花胜地，正是牡丹花盛开之际。
“噢，是韩愈大人。”空海说。
这时节，城里人心浮动。
“请随我来。”
长安洋溢着一片春天的气息。
韩愈深深一鞠躬。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