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臭味，不是某一腐烂东西摆在里面而已。臭味十分浓烈。
显而易见地，那股腐臭是自崩颓的壁间传出的。也就是说，臭味乃是自建筑物中散发出来的。
扑鼻而来的臭味，只有一点点。但可以确知，这是大量臭味极少的一部分。
是腐臭味。
猜想得出，这一点点臭味的背后，是由多少臭味造就的。
闻到的那一瞬间，恶臭让人极想别过脸去。
那臭味，不是部分空气之中，微微消融之类的臭味。
那股臭味，空海和逸势也都闻到了。
而是令人脖后会竖起寒毛的臭味。
【五】
“喂，空海——”逸势唤道。
“有股奇怪的臭味传来。”白乐天说道。
空海望向逸势，随后和白乐天对上了眼。
白乐天站在破壁之前，以手抚触即将崩坏的壁面，颦蹙回望空海等人。
“进去看看吧……”空海说。
部分墙壁已剥落，似乎也能由此穿梭入内。
穿过崩塌的墙壁，空海率先走进建筑物之中。
西侧建筑，比东侧倾圮得严重许多。
白乐天、逸势紧随其后。
说起来，空海、逸势同白乐天前往马嵬驿，也出自相同理由。
进入建筑物后，宛如埋首腐烂污物中的臭味，立即传至三人鼻尖。
为了寻觅灵感，白乐天思量要跑一趟华清宫。
与其说是空气，不如说是固体般的臭气，直接刺入鼻腔内。
白乐天始终无法完成此篇诗作。
仿佛发臭的汁液喷进眼睛一般，逸势闭上双眼，不时用拳头擦拭眼皮。
此诗是以贵妃——杨玉环和唐玄宗为题材。
屋内有些昏暗。
现在，白乐天正苦心构思名为《长恨歌》的长诗。
虽说如此，由为照明而设的窗棂、崩塌的壁洞等所透入的亮光，仍依稀可看见内部的模样。
听他这样说，空海才想到宴会的事。
眼睛适应之后，更看到了细节。
说要跑一趟华清宫的人，本来是白乐天。
脚下，部分崩落的壁面——有土块剥落下来。
此人真是讳莫如深。
前方还可看见，自地面往下挖掘的石砌浴池。
“前次没看见内部。”白乐天解释。
浴池十分宽敞。
白乐天要大家来探看，一行人才穿过水池来到此地。
上百名宫女当可一起在此入浴。
约莫六十尺见方。
不知是遭人所盗或运往他处了，将汤殿做成仙界象征的诸多饰物，或别具意义的各色物品，均已烟消云散。
为了能让宫女们同时入浴，浴池建造得十分宽敞。
应该耸立在浴池中央，以瑟瑟、沉香交叠而成的东海蓬莱仙山，也杳无踪迹。
汤屋共有数十间。
通过崩裂的墙壁，自外面射进来的微光，映照在暗淡的汤殿、瓦砾之上。
宫女沐浴的长汤，位居西侧。
往昔此处烟雾弥漫的温泉气味，都没有了。大概从泉源引来汤水的汤道，中途毁坏了吧。
看完这些之后，空海一行人才来到此处。
此处唯有浓烈的腐臭笼罩着。
看来，窃贼搬运白玉石莲花时，没能全部带走。
三人避开瓦砾，迈步向前。
九龙殿中的白玉石鱼、龙已遭人盗取，消失不见了，但芙蓉汤的白玉石莲花还剩下一半。
愈来愈接近浴池边缘，其内部便渐渐映入眼帘。
意想不到的是，芙蓉汤内仍有少量泉水流入，浴池上搭建的白玉石桥，也留下了遗迹。
浴池底部，微微隆起一堆发黑的泥土。四处还有发白的泥土。宽广的浴池，有大半似乎被运入的泥土所覆盖。
在这之前，他们已看过九龙殿、芙蓉汤的内部情景。
走在前头的空海，无言地停下脚步。
穿越飞霜殿至浮岛上的石桥，一行人走出西侧。
他定睛注视浴池之中。
趁着空当，空海和逸势由白乐天带路，去探视华清宫内部。玉莲也加入其中。
身后小心翼翼走来的逸势，与空海并肩而立。
乐师们解开乐器行李，厨师们动手准备菜色。
“发生了什么事，空……”
空海让人准备篝火放在四个地方，中央铺上波斯绒毯，四周搁着灯火架。
刚要唤出空海名字的逸势，突然噤口不语。
“在这附近点上篝火吧。”空海吩咐。
逸势站在空海一旁，全身僵硬。
宴会地点一选定，空海便要大猴招呼在外等候的赤、乐师、厨师等人，把马上的物品运来。
比逸势稍晚来到空海身旁的白乐天，似乎也察觉到了。
飞霜殿前，如火如荼地准备宴会。
占据数十间汤屋地板的一大半，埋藏在浴池底部的东西并非泥土。
空海、逸势和玉莲三人，鱼贯地走在白乐天身后。
那是狗的尸骸。
【四】
究竟有多少狗尸，被丢弃在此呢？
空海喃喃自语。
并非一两百只。
“就这样决定了。”
而是超过一千、两千只——
石阶之间冒出的野草，随着微风摇曳，成千上万的牡丹花，沉甸甸地摇摆着。
不计其数的狗尸，埋藏在浴池底部。
仅此而已。
那数量，约有数千只——
胡人玉莲、胡人大猴、汉人子英。
而且，十分诡异的是，每只狗都没有头。
默默无闻的诗人白乐天。
虽说狗头也在浴池之中，却都已从狗身上割下。
以及橘逸势。
狗尸早已腐烂，散发出阵阵尸臭。
唯有来自倭国的留学生沙门空海。
仔细一看，还有牛、马、羊尸，也混杂倒卧在狗尸之中。
如今，此地其人已杳。
狗、牛、马尸的部分躯体，不知是被啃掉还是腐烂后肉块剥落，甚至还能见到发白的肋骨或内脏。
穿戴与身体等重饰物的仕女们，曾在此来回走动吗？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狗尸之间还可看见不可胜数的蛇尸。
杨玉环脚履胡人长靴，也曾踩踏过此石阶吗？
不，不只尸骸，还有活着的蛇，在狗、牛、马尸的肋骨之间钻动，在腐肉里蜿蜒起落。
此处，到底举行过何等华丽的宴会？
逸势两排牙齿在嘴里上下颤动，微微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五十年之前——
不祥的光景。
玉莲在空海身后自言自语。
有人在此地作法下咒。
“好漂亮……”
到底是何种咒术呢？
飞霜殿即耸立在此牡丹花海之中。
“是蛊毒……”
即使是浓郁的红，也分别有看似血色的红和太阳西沉般的红。
空海喃喃自语。
既有浓郁的红，也有轻淡的红。
“若非蛊毒，就是类似的咒术，看来，有人在此地下咒。”
说是白色，也不单单是白色。
原来不仅长安城内，此地也同时进行着某种咒术。
说是红色，不单单是红色。
白乐天的双眸，像是凝结了沉重光芒，闪闪发亮。眼球浮出鲜红血管。
而且，所有牡丹宛如果实般开放，不胜负荷地将花茎折弯。
“原来臭味是这个……”
各式各样的牡丹品种，均栽植在此处。
白乐天喃喃自语。
玉花、紫水、瑞丽、千香花。
“原来是这个。”
其他缤纷多彩的牡丹，也在此缭乱漫开。
他再度说出相同的话。
姹紫、嫣红。
白乐天瞪着层叠堆积如山的狗尸。
开着白花的牡丹，数量相差无几。
“原来我们所牵扯的事件，就是这个……”
绽放大朵红花的牡丹，放眼望去，少说也有上百株吧。
“不错。”空海点头。
没想到数量如此惊人。
“我本来不知道你到底跟什么事件有关。当然，现在也还不知道。不过，原来是这个。”
有如怀抱飞霜殿一般，丛生的牡丹盛开着花朵。
“你……不，原来我们所牵扯的事件，竟然如此可怕。”
四处开满了牡丹花。
“是的。”
“太漂亮了……”
空海再度点头。
随后登上石阶上的逸势，也低声赞叹道：
白乐天深深吸进一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几度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白乐天站在空海身旁，纹丝不动。
“空海，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
逸势探头望着浴池问道。
最先叫出声的人，是空海。
即使想别过脸，也无处可别了。
登上飞霜殿那一刻，“噢。”
“你早就知道了吧？”逸势说，“你早就知道，此地进行着这种事吧？”
白乐天走在空海身旁，逸势、大猴、玉莲、子英尾随其后。
“是——”空海点头，“逸势，你说得没错。”
接着脚踩石阶，拾级而上。
空海额头上，浮现一颗颗细小的汗珠。
左边是水池，空海绕到水池右边。
“我事先早就知道这事了。”空海喃喃低语。
空海率先往前跨步。
“不过——”空海微微摇头，“却没想到事情这样严重……”
“那，我们去看一下。”
语毕，空海紧咬着嘴唇。
“若是追思贵妃的宴会……”白乐天站在池边，放眼四望，说，“就在飞霜殿好了……”
“逸势啊——”
空海向白乐天问道。
“什么？”
“地点要选在哪儿？”
“或许，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
白乐天伸手指点解释着眼前的建筑。
“不该做的事？”
“那是九龙殿，那是芙蓉汤——”
“就是邀玉莲姐他们来这儿的事。”
飞霜殿搭建在较高处，自水池登上石阶，便可走到飞霜殿前庭。
“我还好。本来就打算和乐天先生一起到这儿来的。可是，玉莲姐、乐师、厨师这些人却不是。他们是因为我的邀请才来的……”
“第二次了。”
“或许，这儿比我所想象的更危险。”
“白先生，该不是第一回来此吧。”
“空海——”逸势唤道。
“没错。”
空海紧闭嘴唇。
空海立在池畔问道，白乐天颔首回答说：
此时，“空海先生。”白乐天唤道，“请你告诉我们吧。”
“从这儿望过去，那边就是玄宗寝宿的飞霜殿吧？”
白乐天望着空海。
玉莲喃喃自语般说着。
“既然我们都看到这样的东西了。你得告诉我们，我们究竟牵扯进何事了？”
“从前，大概很热闹吧。”
“以前你说过你和皇上周遭正在发生的怪事。”
此处有一水池，中央有个浮岛，其上搭建了一座桥。
“是的。”空海点点头。
乐师和厨师也留待门外。
“那时，你说了。总有一天，时机到了，就会说出来。”
搭载的物品连同三匹马，一起搁在津阳门外。
“没错。”
整座华清宫隐然可见，历经数十年，已逐渐归于自然之中。
“如今正是时候。”
梁柱、殿壁上，攀爬着杂草、葛藤。
“现在我们眼中所见的情景，便是与皇上有关的事件吧？”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入。
“是。”
总之，单单穿过津阳门的内城里，便有宫殿、汤殿、楼阁、城门等三十余座。
“连杨玉环的事、我们在马嵬驿遇见的怪事，以及这回到华清宫，统统都有关联吧？”
逸势的声音，似乎兴奋难抑。
“是。”
“没想到，华清宫这样华丽。”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梁柱上的朱红颜色，也还残留着。
“现在就是你必须说出详情的时候了。”
青瓦和青瓦之间，虽然长有不少杂草，但应该还不至于到会漏雨的程度。
“而且，我也必须听听你怎么说。”
一眼便看到青瓦屋檐。
“虽然不清楚你打算做什么，但今晚你预计进行的事，我会帮忙。即使听过你的说明，我也不会阻止你今晚要做的事。不管你说出什么，我都不打算从这儿逃走。所以，请你告诉我吧。”
右手边，有高耸入云的宫殿。
白乐天说话的声音愈来愈高亢，随着声调变高，他的心情也随之亢奋起来。
空海一行悠然漫步，穿越此门。
“你得把详情说出来，因为，这或许攸关我的性命。一看到这些，我就明白了。不，不单是我这条命。也或许关系到今天在场所有人的性命……”
前面又是一个门。
白乐天说。
逸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般说道。
“是的。”
“事前没想到竟是如此美景——”
仿佛下定了决心，空海点了点头。
“景色真迷人哪。”空海说。
“乐天先生，诚如您所说。你有权利知道我所知道的事。”
说是风情，的确是风情。
空海转向白乐天，与他正面对望。
左右并列的汤殿均十分古老，也都滋长着柔软野草。
“如您所说，这是关系皇上生死之事，也是大唐王朝的秘密。此事说来话长，绝非三言两语所能交代，我只挑重点告诉你。”
这儿的景致，予人的印象并非荒凉颓废。
“拜托你了。”
春草还不甚繁茂，高度也未及膝。
“不过，要说这事，这儿并非合适地点。让我们先到长汤外面吧。”
此处一丛繁缕。
【六】
彼处一丛野甘草。
“关于这件事，老实说，除了你、乐天先生，还有一个人我也必须跟她说。”
野草不似夏日般葱郁冲鼻，而是春天的柔软新绿。
走到长汤外面，空海说道。
石阶间杂草蔓生，随风静静摇摆。
“哪一位？”白乐天追问。
跨步进去，是一段石阶。
“胡玉楼的玉莲姐。”
空海一行人自此进入华清宫。
空海回话时，逸势突然插话说道：
正面的津阳门，覆满了新生滋长的野草。
“喂，空海，这样行吗？”
【三】
逸势所说的“行吗”指的是大唐王朝的秘密，就这样告诉别人，是否妥当之意。
明月如昔，兀自来去。再也无人，凭倚白玉栏杆，眺望明月了。
逸势的脸上仿佛写着——这不是秘密吗？
野草蔓生，遮掩石阶。天子御驾铃声，不复听闻。云树深深缠绕，青碧御殿森寒，一切沉寂无声。
“没关系。”空海毫不犹豫地说。
更无人倚玉阑干。
“就算今天在此向玉莲姐说出一切，也不会让事情产生任何变化。”
明月自来还自去，
空海爽快地回答道。
云树深深碧殿寒。
“可，可是，空海，你说得虽然有理——”
草遮回蹬绝鸣銮，
逸势脸上流露出自己察觉不到的不满神色。
晚唐诗人崔橹曾参访此地，作诗凭吊：
既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身份，却又牵扯上大唐王朝的秘密——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逸势引以为豪之处。
比空海入唐还晚的后世，也就是黄巢之乱以后，便荒芜得无影无踪了。
来到长安之后，逸势开始变得畏缩，而让他支撑下去的那股意识，正是他自身正卷入旁人所不知道的重大秘密中。
代宗李豫时期，一手掌握权势的宦官鱼朝恩，为代宗亡母建造章敬寺时，曾拆卸华清宫“观风楼”，当建材使用。
正因为是秘密，才令逸势如此在意。
更甚者，还有瑟瑟(1)、沉香交叠堆成的东海蓬莱仙山，耸立浴池之中，此汤殿本身，就寓有神仙世界的象征。然则，安史之乱以后，华清宫便逐渐衰颓了。
如今却要随意将此秘密公开——
《明星杂录》记载，以白银颜料涂漆的白香木小舟，在浴池中载浮载沉，就连桨橹也缀饰着珠玉。
“我无所谓。因为我是打定主意才来到这儿的。”
长汤汤屋数十间，遍布美丽花纹的文石。
逸势焦虑地解释着。
在华清宫西侧，还有为宫女沐浴所建的十六个“长汤”。
逸势的内心深处，潜藏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念头。
传闻，“端正楼”是贵妃梳妆所在，特别为贵妃所建的“七圣殿”四周，则遍植贵妃所钟爱的石榴树。
空海望向逸势，微微一笑。
贵妃汤殿玉莲开。
逸势垂下眼皮。
唐代诗人王建所写《华清宫感旧》一诗便如此描述：
“喂，逸势。”空海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杨玉环专用的芙蓉汤，也配置了这样的白玉石莲花。
空海拍了一下逸势的肩头。
《明星杂录》记载，每逢玄宗入浴，便出现花朵绽放、雁鸟展翅、龙鱼鳞光闪现的异象。
“玉莲姐不是多嘴的人。况且此事关乎她的性命。既然邀她来到这儿，如果要她回去，至少也得给玉莲姐一个交代。”
浴池之间，搭设美丽的白玉石桥，汤池水畔则有盛开的白玉石雕莲花。
“要让玉莲回去吗？”
九龙殿宽敞的浴池中，鱼、龙、凫、雁等白玉石像罗列其间。制作石像所用的白玉石材，均是安禄山千里迢迢自范阳（今北京）运来奉承天子之物。
“是的，我想，就这么办吧。”
不论玄宗专用御汤九龙殿，或贵妃芙蓉汤，都是石砌而成。
“乐师、厨师也一道回去吗？”
东侧是玄宗和贵妃的寝宫“飞霜殿”，玄宗御汤“九龙殿”和贵妃专用御汤——妃子汤，又名芙蓉汤，则相隔在两端。
“没错。”
两门之间，建有富丽堂皇的前、后殿。
“那——”
南边是昭阳门。
“也就是说，只有我们留下来。”空海说。
北边是正门，津阳门。
【七】
以四周环绕的城垣来看，也可说是具体而微的长安城。
“有件事，我想对你说。”空海这样对玉莲开口。
华清池的建筑，极为豪奢。
“什么事？你想对我说什么呢？”玉莲一边喘气一边说。因她一直在厨师、乐师之间忙得团团转。
骊山附近的各个村落，也群聚着商人和官员。冬季里，长安城的热闹，整个迁移至此。
而且，空海呼唤玉莲，她似乎十分高兴。
长安政治，几乎原封不动全部搬至华清宫。
“说出来之前，请你先看一下。”
众多官宦与其相关人员也都随行移住，整个冬天都在此执行政务。
“要我看什么？”
这期间，此地就是大唐帝国的政治中心。
因空海的语调一反常态，听得出很认真，玉莲也一脸郑重其事。
每年十月至翌年春天，玄宗在此过冬。
“我要怎么做？”
四周环绕着高大城垣，数栋楼阁、宫殿坐落其内外。
“请跟我来。”
此处宫殿，不止一栋建筑物。
空海带着玉莲往长汤方向走去。
可以说，华清宫是为杨玉环和唐玄宗精心打造的宫殿。
白乐天和逸势已等在那儿了。
每逢花季，整片斜坡都绽放着牡丹，看似刺绣，因而取名为“西绣岭”。
【八】
为了栽植变种牡丹，玄宗诏令天下第一园艺师朱单父，来此效劳。
走出长汤之后，玉莲脸色惨白。
当时，栽植最多的正是牡丹，为数大约一万株。
本来就白皙的肌肤，看来血色全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温泉宫南侧耸立着骊山西绣岭，玄宗在其北坡和宫殿庭院遍植花木。
玉莲手抚胸口，似乎强忍恶心好一会儿。
而所谓牡丹，也就是杨玉环。
自是理所当然。
华清宫的“华”，意即“花”，指的是“牡丹”。
连身为男子的空海等人，也想别过脸去，玉莲突然见到，自是如此反应。
温泉宫改名为“华清宫”，则始自唐玄宗天宝六载（747年）。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杨玉环和唐玄宗在此邂逅，此后又经过了七年，才改名华清宫。
而且，臭味也实在太浓烈了。
此处的“汤泉宫”，是贞观十八年（644年），唐太宗李世民命阎立德所建造的。
即使为了想让玉莲看到那一幕，要空海他们再度进入那儿，也得有相当觉悟。
据说，远在秦汉时代即为世人所知晓，现在的温泉涌量每小时还有一百二十五升。温度则高达四十三摄氏度。内含石灰、碳酸锰、硫酸钠等九种有机物质，传闻对关节炎、皮肤病格外有疗效。
“空海先生……”
骊山西绣岭下涌出的温泉，历史久远。
玉莲抬头，望向空海。
【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空海这样说道。
“我打算向你说的事，跟这个有关。”
“一场欢宴……”
“我懂了。我可以听你说明，但这地方您就饶了我吧。就是给我一年薪俸，我也绝不再回到里面。”
往上走着走着，随风飘来一股空海、逸势十分熟稔的温泉味道。
“当然。”
“不知道，到底会是谁呢？”空海喃喃自语。
空海用眼神示意前方的水池，说：
“宾客？你到底在说谁？”
“那儿有座可看见水池的楼阁。我们一道上那儿去吧。”
“而且，只想听听与会宾客们说话而已。”
如空海所说，水池旁边立着一座小楼阁。
“没错。”
虽然青瓦屋檐长出杂草了，朱红梁柱也已褪色，但四人要在此交谈，空间倒颇宽敞。
“办一场宴会？”
“乐天先生也一起过去听我说明吧。”
“我只是想办一场宴会。”
“好，就在那儿听。”
“其他意思？”
白乐天也点了点头。
“我没有其他意思。”
“我无法细说，但会将必要的事全部说出来。”
“或许会发生什么事，或许不会发生什么事……”
【九】
“你自己都没搞清楚？”
空海说到做到，和盘托出。
空海微笑回应。
他巧妙地避开王叔文的可疑之处，细说五十年前安史之乱的因缘，也谈及阿倍仲麻吕——晁衡的信笺，及高力士的手书。
“老实说，这件事我也还没搞清楚。”
而且，如今永贞皇帝中咒的事，也毫不隐讳地说了出来。
“逸势，对不起——”空海说。
偶尔，白乐天和玉莲也会短暂追问，但几乎都是空海一人独白，他们默默倾听。
“要是你知道什么事，就透露一点点嘛。”
“以上便是我今天所能说的。”
空海一边跨上坡路，一边答道。
空海语毕，好一阵子，白乐天和玉莲都没开口。
“不知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大理石砌成的座椅，安置在壁边。
逸势用日语向空海问道。
背倚壁面，安坐于此，四人便可近距离对望。
“空海，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高度及腰的墙壁，其上仅以六根柱子支撑屋宇。
终于，一行人来到通往骊山的坡道前。
自此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整片池水。
大猴如此理解。
池面吹来阵阵微风，轻抚楼中四人的面颊。
“空海先生对此事大概自有考虑吧，我就无所谓了。就算空海先生没任何考虑也行，我一点也没关系。”
“原来如此。”
同样，大猴也如此想。
最先开口的是白乐天。
光凭这些，玉莲似已心满意足。
白乐天喟然长叹：
在华清池举办宴会。
“空海，真是为难你了，竟然全部说给我们听。”
和空海一同出游。
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地点头。
“不明白也无所谓。只要对空海先生有帮助，宴会又办得宾主尽欢，这样就够了。”
待白乐天短暂沉默后，玉莲开口：
“不，我也不太明白。”
“空海先生，也就是说，向皇上施咒的那个督鲁治咒师，有可能也在此地？”
被追问的空海，也仅回应：
“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对此，逸势和玉莲似乎也不明白。
“那，空海先生，为何今天要告诉我这件大事？”
然而，此行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是因为——”
空海这样对厨师们说道。
玉莲打断空海的话，又说：
“就使出你们的本领，料理好吃菜色让大家品尝就成了。”
“我懂了。您是想劝我回去？”
乐师们负责奏乐。至于厨师——
“正是。”空海点了点头。
“玉莲姐负责起舞……”
“空海先生、逸势先生及乐天先生，都打算留在这儿，是吧？”
空海对玉莲等人如此说道。
“是的。”空海再度点头。
“到了华清池，只要做你们平常做的事就可以了。”
“空海先生认为，这儿处境十分危险？”
原来，乐师和厨师都是看在胡玉楼玉莲的面子上，才一道随行的。
“是的。”
“当然帮得上忙。至此，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
“可是，既然您带我们来到这儿，表示起初您也没料到这儿是那样危险的地方，是这样的吧？”
不，规划此行的空海，恐怕也同样不明白。
“正是。”空海又点了点头。
不仅玉莲，逸势、白乐天、大猴，及子英、赤等人，也都不明就里。
时至今日，督鲁治咒师的确杀害了好几条人命。
玉莲似乎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混在此行人中。
然而，那是对他的敌人痛下毒手。
“我真的帮得上忙吗？”
或是，惩罚背叛他的人。
玉莲边走边向空海说道。
对于不相干的旁人，他倒还没动过手。
“好久没出远门了。”
更清楚地说，如果督鲁治咒师有心杀害空海一行人，机会应该多的是。
由于空海曾帮玉莲驱除附身邪物，所以玉莲和胡玉楼对他风评颇佳。
然而，他却没有动作。
空海和胡玉楼商讨后，她才一同前来骊山。
而且，要到此地一事，空海于多日之前就已公开说了。
玉莲是胡玉楼的歌妓。
督鲁治咒师早该有所察觉。
相较于白乐天，玉莲看似雀跃不已。
如果他不想让空海一行人前来，应该会在半途阻挠，或者将下咒场所移往他处。
虽说是校书郎，却是个闲差，对自负的文人而言，该不是个满意的官职吧。
反之，如果空海于事前知道督鲁治等人藏身华清宫，也应该采取行动，立即派人围剿，不让他们有机会逃走。
此时，白乐天官拜秘书省校书郎。
特意告知华清宫之行，在某种意义上，空海变成了督鲁治咒师的同盟。而且，此举无非意在表明：我们就要去华清宫了，你们快逃吧。
由其神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至少，空海非敌人的印象，应该已传达给对方了。
此刻，白乐天默默眺望着愈来愈近的骊山。
前往华清宫，或许那儿连个人影也没有。就算督鲁治咒师在，也不会突然实行危险的举措。
一行人中，仅白乐天曾来过此地一回。
这是空海事先的看法。
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来到骊山和华清池。
如果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当是一场欢乐的夜宴。如果督鲁治咒师他们没逃离，还留在此地的话，也并非意味此行就有危险——空海是这样想的。
今早自夜宿地再出发，此刻，骊山已近在眼前。
此外——
抵达灞水，便打尖夜宿。
空海内心也怀有一种微妙的自信。
长安至骊山途中，会经过浐水和灞水两条河流。
那份自信就是——自己为他们所喜爱。
空海决定，两天一夜走完此行程。
总觉得，自己为丹翁和白龙——督鲁治咒师所喜爱。
“不必急。”
空海一直这么认为。
当时的六十八里路程，换算成现代的尺度，大约三十公里。如果步行，朝发长安，夕至骊山，需要花费一整天工夫。
然而，在亲眼见到长汤的那一刻，空海突然感觉——或许一行人踏入远超过自己想象的危险场所了。
骊山，位于长安东北六十八里处。
或许是自己把事情看得太轻松了？
十五人加上三头载货的马匹，一起前往骊山。
“这就是我事前的看法。”
空海、橘逸势、白乐天、子英、赤、大猴、玉莲、五位乐师和三位厨师。
空海对玉莲说明自己事前的心态。
一行十五人。
“可是，空海先生三人，还打算留在这儿吧？”玉莲追问。
昨天早上，告别了长安。
“是的。”
远眺去路，骊山已隐约可见。
“那，我也要留下来。”
浮云悠悠，飘荡在晴空之中。
“如果处境确实很危险的话，我们可以考虑离去。但既然空海先生打算留下来，我也就奉陪到底了。”
不久之前还冻得僵硬的大地，如今已被新萌的野草所覆盖。
玉莲脸上神色，又恢复了原状。
春天的原野，春草滋生。
“我深信空海先生早先的判断。再说，任何人都知道，胡玉楼玉莲姐从来不曾在宴会中途逃跑的。”
【一】
(1) 译注，瑟瑟，美玉名，据传产于西域于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