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做梦这事，我记得讲过数次，从去敦煌算起，我想有两三年。之后就没印象了。”
“皇上一直做这梦吗？”
“是这样啊。”
“皇上说，梦见一条绳索自阴暗天井垂落，有名胡人顺着绳索下来。他嘴里衔着短剑，落地站在沉睡的皇上面前，然后取下短剑，刺向皇上前额。”
“不过，尽管没说出口，心里或许偶尔会想起。”
“做梦？”
“是的。”
“皇上做了梦。”
“不过，由皇上下令赐毒自尽或斩首者不计其数。若包括战死沙场者……”
“噢。”
“数也数不完了？”
“皇上怎么说的？”他说，“就寝后有时会惊醒，觉得很恐怖。”
“没错。”
“噢，我和皇上独处时，倒听他提起攀绳胡人的事。”
“说得也是。”
“那，其他时候呢？”
“皇上会对那胡人耿耿于怀，或许是因为胡人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消失了吧。”
“回宫时，皇上曾提起千佛洞的画作，却没说到掷剑男子这件事。”
“攀上绳索，然后升天。”
“您没从皇上那儿，听到关于敦煌的事吗？”
“是的。”
“不，我留守在长安。”
“再提一件事，皇上不只是怕那胡人。”
“当时，高力士大人可在敦煌？”
“哦？”
“原来如此，您见到了在敦煌攀绳登天而逃的胡人哪。”
“皇上对胡人攀上绳索后何去何从，似乎也充满兴趣。”
听完不空这么一大段话，我开口说道：
那男子果真就此升天，失去踪影了吗？
【七】
那绳索上方的天空，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呢？
（不空的话完结）
仿佛怀念某事，皇上有时也会随口说出上述的话。
天宝十二载——即三年前，我从天竺归来，就在那时候，我察觉京城发生了微妙变化。
那是幻术把戏，还是绳索上方的天空，真有仙界、天界的仙人或天人居住的世界？
那次天竺之行，前后大约花了五年时间吧。
我向不空和尚说，皇上也曾叹息般地这样说过。
我在长安停留了约莫三年，就再度出远门到天竺去了。
“原来如此。”
当我远行归来，皇上四周也没因黄鹤而引起什么大事。
不空和尚点了点头。
我从天竺归来，是三年后的天宝五载。
“话又说回来，先前您提到，第二次自天竺归来时，长安气氛变得很微妙。”
于是，我不曾对任何人吐露口风，独自暗藏心底而前往天竺。
我问不空和尚。这件事让我有些在意。
如今，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我想也就不必重提二十九年前的旧事了。
“若是这个，高力士大人，您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真是不可思议的三个人。
“到底是什么事？”
当黄鹤望向他们时，他们就会装作若无其事——不看他们时，两人就会用足以穿透肌肤般的目光，紧盯着贵妃。
“是征兆。”
我会如此说，是因为那两名弟子，偶尔会趁黄鹤不注意时凝视着贵妃，而且动作小心翼翼。
“征兆？”
那就是黄鹤的两名弟子。他们似乎对黄鹤隐瞒着某种秘密——宴会时，我观察他们三人，留下这种印象。
“没错。”
然后，我察觉到了一件奇妙的事。
“您是说……”
既然相安无事地过了四年，皇上和贵妃也很幸福地度日，当时的我干嘛还要把这件事透露出去。
“如今，那个征兆已经有了结果。这样说，您大概懂了吧？”
皇上还会记得，二十九年前仅见过一面的男子的容貌吗？
“换句话说，您指的是此刻长安的事吧？”
就连我，要将黄鹤和掷剑男子联想在一起，也费了不少时间。
“正是。”不空和尚点点头。
再说，我若将此事禀告皇上，也无确凿证据。只要黄鹤表示不记得有这么回事，那一切就结束了。
“我回来时，感觉皇上变了。”
无论什么事，二十九年的岁月毕竟太长了。或许，恨意也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愈来愈淡薄吧。
“皇上变了？”
既然如此，他还会这么做吗？
“高力士大人，您为何问我？先前我已经说了，这件事您最清楚不过了。”
若是结束皇上性命，那么，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将化为乌有。
不空继续追问，我却噤口不语。
黄鹤毕竟是人。无论他对皇上有多少恨，或是因这份恨而接近皇上，如今他所享有的荣华富贵，随心所欲的生活，全拜皇上所赐。
正如不空所说，我心知肚明。
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是的。”
或者那掷剑男子根本另有其人。
我仅能如此点点头。
黄鹤已经没有那种打算了。
“我出发前往天竺之前，杨国忠大人已专擅揽权。这倒也无妨。一国政事，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人物。问题在于，该人是否昏聩愚昧？以往杨国忠凭借贵妃兄长身份入宫。那时的杨国忠，并不昏愚。”
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情，我将黄鹤之事深埋心底，未曾禀告皇上就离开了长安。
“现在呢？”
黄鹤一直没有出手，是否表示，他已经放弃这个打算？还是那只是我的错觉，事实上，黄鹤和掷剑男子根本毫不相干？
“我很难说出口。人一旦手中握有权力，便想守护它。渐渐地，就会疑心生暗鬼，无法信任别人。”
黄鹤与贵妃随侍君侧，已过去了四个年头。这段时间，我不认为黄鹤毫无下手的机会。
“杨国忠和安禄山已经开始不和，又跟哥舒翰将军交恶。处理国政的官员，彼此猜忌，整个朝廷从上到下……”
如果他想杀害皇上，应该不乏机会，他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或直接夺取其性命。
“是啊。”我仅能点点头。
究竟黄鹤有何打算？
“而且，必须匡正这股歪风，可是能做这件事的人，对此却毫不知情。”
依照当时从天际传来的话，黄鹤想必图谋加害皇上。
“不错。”
那名胡人男子——黄鹤为何随侍皇上身边？我不停地思索原因。
对此，我也仅能点头称是。
那就是关于黄鹤的事。
不空所说的那个人，指的当然就是皇上。
不久，我便自长安出发前往天竺了，旅途中却始终怀抱着某种不安。
依不空所言，昏愚的人们之中，当然也包括了我。
【六】
这件事，晁衡大人您应该十分清楚。
因为黄鹤虽然笑容满面，和善地凝视着我，那目光却丝毫不放过我内心任何细微的感情波动。
“最后，便得出这样的结果来了。”不空感慨万千地说道。
当时，我的背脊不由得寒毛直竖。
“当然，我口中所说的愚昧，也包括在下不空。没能把握机会，认真向皇上进言。我也有责任。”
究竟是什么原因，掷剑男子此刻会这样出现呢？
不空停下话，注视着我，接着说道：
此人且以随侍贵妃的道士身份，时常陪从皇上身边。
“不过，高力士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我首次察觉到了，结成这一果实的背后，原来这几年，甚至数十年之间，有人一直在皇上身边施肥滋养。”
亲手掷出的短剑，贯入妻子额头，诅咒后消逝的男子，如今笑容满面，站在我的眼前。
“黄鹤——”
正是当时掷剑的胡人。
我喃喃自语般说出这个名字。
黄鹤。
【八】
这名男子。
关于黄鹤的事告一段落后，我便闭上了嘴。
凡此种种，我都想起来了。
我能对不空说的事，都已说完了。
自天而降、蜷曲在地面上的绳索。
本来还有事想讲。老实说，我很想将那件事说出来，如此一来，我也比较能够松下一口气吧。
“皇上，从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颤抖难眠。我恨你！千万别忘了……”
然而，那件事——陈玄礼和我结盟的那件事，如同我之前已写过的理由，我无法向不空说出来。
“有生之年，我一定与你作祟！”
此外，关于皇上决定在一两天之内离开长安的事，我也不能对他说。
二十九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在我脑海里活了过来。
那件事让我深感不安。为了自己心安，我才和不空谈话。
攀爬绳索而去的男子。
或许，他察觉到了我欲言又止的表情。
以及缓缓升高的绳索。
“高力士大人——”不空唤道。
刺入女人额头上的短剑。
“您心里藏着的秘密，不必对我说。也不必为了那件事而感到难过。”
围观群众的惊叫。
啊——
从手中掷出的腾空短剑。
这是何等体贴的话！
大概是因更近距离地端详黄鹤，加上他说出“天竺”这句话，才让我恢复了记忆。
当时我心想，不空此人真是无所不知啊。
我在敦煌见过的那位掷剑男子。
不论是皇上打算离开长安，还是陈玄礼的企图，他都一清二楚。
西域。
尽管具体而言，他不知皇上将于何时、如何离开长安，他却已察知此事迫在眉睫。而且，虽说不知何时、何人准备叛变，他却也已经嗅到那样的空气了。
这样回答时，我突然恢复了记忆。
“我也察觉到充斥宫内的一些迹象。高力士大人，您专门找我来，而且对那几件事避而不谈，反倒令我更加明了将要发生什么事。”
“是的。我打算五天后出发。”
“不空师父——”
“听说您不久就要前往天竺。”
我不由自主地想对不空和尚一吐为快。如果能够这样，我将会多么轻松啊。
我说的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则不是。
“高力士大人，人有时不得不背负重担。你不该将那些事说出来。”
“请恕我失礼了。您像极了我的一位旧识，所以一直窥看您。您当然是别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是。”
“刚才您用那样的目光一直看着我。”
“关于黄鹤的事，现在向皇上禀告到底合不合适，这不是在下能判断的。”
“为什么呢？”
“当然也可选择向皇上禀告这条路。不过，也可按下不表，选择另一条路。到底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那并非人身所能判断的。”
“我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您……”黄鹤又问。
“是的。”
我点了点头。
仿佛看透我的内心一般，不空如此说道：
“是的。”
“皇上和黄鹤的事，如果要我给您出主意，可以这样说，无论唐国方术、密教法术，或是胡国幻术，都与人心相关。”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黄鹤向我问起。
“换句话说，所谓的‘咒’，不论是哪种法术，都和人心息息相关。”
先前我所感受到的印象，仿佛全是自己的错觉。
“进一步说，不论哪种法术，都不是超出天地法理之外的东西。”
奇妙的是，这样近距离对看，远望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危险气息，竟彻底自黄鹤肉体中消失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刚刚曾听晁衡大人提起。”我答道。
“就是说，任何法术都必须依循因果法则。”
“在下黄鹤，是随侍贵妃的道士。”
“因果法则？”
我点头致意，黄鹤又说：
“先有了某事、某一行为，才会生出某一结果。这世间所发生的事，都是基于某处的‘因’而滋生出来的。”
“正是。”
“如果因为黄鹤而发生某事时，请务必记住因果之说。”
黄鹤恭敬行礼后，向我问起。
不空向我如此说道。
“阁下是青龙寺不空师父吗？”
晁衡大人，我想起这句话，是在马嵬驿的时候。
黄鹤自席间起身，走向我这边，正是贵妃舞蹈刚结束之时。
当黄鹤在贵妃身上刺入那针时，我想起了不空和尚所说过的这些话。
被问之人当然如此作答。
若将黄鹤刺进贵妃身上的针，抽出一半的话，或许可以不为人知地阻止黄鹤的企图。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那是青龙寺的不空和尚。”
因为倘使贵妃苏醒过来，皇上很可能会改变心意。不，肯定会改变的。
或许，黄鹤向旁人如此问道。
如果皇上看到贵妃平安无事再度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会忘记打算让贵妃逃亡倭国的计划。
“那位僧人是何许人也？”
而且，黄鹤的目的，或许正是这个。不，如果贵妃真如黄鹤所说，是他的女儿的话，或许，黄鹤只是想救自己女儿一命也说不定。
我可以猜想得出，当时黄鹤和旁人说了些什么。
不过，反正结果都一样。
目光祥和。
如果让贵妃再度回到皇上身边，旧事大概又会重演吧。
黄鹤点了点头，然后望向我这边。
因此，当时我下定决心，要将刺入贵妃身上的针稍微拔出一些。
竖耳倾听之人，随即也挨近黄鹤耳畔窃语。
我到底做了何等可怕的事啊！
于是挨近旁人，附耳私语某事。
罪不在贵妃。
黄鹤察觉，我偶尔会将视线移至他身上。
若说有罪，那应该是我。作为道具之人，贵妃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我们撮合给皇上，才成为宫妃的。
不久，偶然一瞬间，我和黄鹤对上了眼。
要说谁是宫中最为罪孽深重的，那肯定是我了。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想不起来，曾在何处与此黄鹤相遇过。
不空和尚会被牵连进这一事件，是因为我向他说出了我和黄鹤之间的事。
这样的印象，深印我心。
那敦煌的掷剑男子，和黄鹤是同一人——知道这一秘密的，只有我和不空和尚两人。
而且，这匹老狼因为披了兔皮，周围兔群并未察觉他是狼。
在那之后，我回到了长安，关于黄鹤的事，我还曾几度和不空和尚商量过。
虽然谈笑风生、饮酒作乐，却毫无可乘之隙。无时无刻不在侦察对手的表情或弱点，宛如放在兔群之中的一匹狼。
我们的想法是，正如先前告诉晁衡大人的那样，决定不将黄鹤的事禀告皇上。
脸上浮现笑意，朝着猎物逼近的野兽。
因为假如黄鹤说我们认错人了，那我们也无从辩解。如果禀告皇上这事，皇上一定也会察知我对贵妃动了什么手脚。
他是一只深藏不露的野兽。
我认为，一定要等到皇上了解黄鹤其实是真正的敌人时，才能禀告他。
沉稳微笑的皮相之下，看似暗藏着令人毛发悚然的恐怖东西。
然后，挖出贵妃，拔出其扎针的时刻也终于来临了。
然而，远观黄鹤身影，我却愈来愈觉得，此人绝非我所耳闻的那种等闲之辈。
当时的我苦恼万分。
姑且不论其道行如何，他因随侍贵妃而得参与如此盛会，却未显露任何野心。他在贵妃身边，不乏与闻政事的机会，但听说也只是老老实实服侍贵妃而已……
万一贵妃醒来了——
即使贵妃来到皇上身边之后，他也继续侍候着贵妃。
或是，万一贵妃没有醒来——
据说，早在贵妃还在寿王府时，他便是随侍贵妃的道士。
那时，黄鹤会怎么办？
虽是初见，关于黄鹤的事，我却早有耳闻。
他会察觉有人弄松了扎针吗？
原来那就是黄鹤大师。
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我点了点头。
我把这些担心，都告诉了不空和尚。
原来如此。
“我站在你这一边。”不空这样对我说。
“那位是黄鹤大师。”
“我当时知道你想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你。所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万一这天到来，我会跟黄鹤对决。不管黄鹤如何施展幻术，对我都行不通。真有必要，再禀告皇上敦煌所发生的事吧。至于是谁拔的针，现在还不用说。万一皇上不能理解，我们就当场和盘托出。如此最后还被赐死的话，那我们就受死吧。”
晁衡大人回答：
不空这一番话，让我下定决心，偷偷安排他秘密前往华清宫。
我向凑巧站在一旁的晁衡大人探询。
然后，趁着不空在和皇上谈话时，白龙、丹龙带走贵妃，消失了踪影。此事，晁衡大人也已知之甚详。
“那位是何人？”
当时我对黄鹤所说的话，和写在此信里的几乎一样。
乍看之下，只是个不起眼的随处可见的老道士，我却感觉他绝非普通道士。
“那时，不空和尚来到华清宫，正是要将你利用杨玉环的企图——全数禀告皇上。”
身旁还有两位年轻道士随侍列席，他们警视四周的模样，绝非泛泛之辈。
我如此说。
此人一身道士装扮。
那时，皇上到底是以何种心情聆听的啊？至今一念及此事，都还是让我满怀悲痛。
对我而言，过去明明曾遇见过，却想不出他是谁——表示这一定是极为久远的往事。
“正因为你也察觉此事了，黄鹤啊，那时你不也逃走了？”
但是，人相却难发生变化。
黄鹤眼中流下泪来。
更清楚地说，人的脸型、眼珠颜色、牙齿排列，都只是一时的存在，且经常在变化之中。
“呜呜呜……”
我还会看面相及人相。可以说，人的容貌鼻眼等，不过是观察整体人相时的一扇窗而已。
他发出了低沉的啜泣声。
因为我看人，并非只看其外貌而已。
“我想到了华清宫所发生的事……”
只要碰过面、谈过话的人，我一定记得。即使见过千人万相，也从不会忘记。
黄鹤轻轻摇头。
我一直认为，记住他人容貌的能力，自己实远胜于别人。
“话说回来，真想不到今天会在这儿听到敦煌发生的事。”
不过，我曾留有强烈印象……
黄鹤任由泪流满面，始终凝视着我。
很显然地，过去，那人肯定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明知如此，当时的我却不知其人为谁，也就是说，他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到底已经过了多少年了……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呢？太过久远的往事，我全忘了。”
然而，那人给我的印象，却跟上述感觉完全不同。
“那时，没想到不空大师也在现场……”
与这样的人相遇，其实不足为奇。
“果然，你就是那时的——”
明明见过对方的脸，却想不起其为何人。也或许，对方是其他人，脸庞或表情却跟自己熟悉的人神似。
“没错。我正是亲手杀死爱妻，如今却老而不死的那名男子。”
不过，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
“你说，贵妃是你的女儿，那，当时死去的女人，难道会是贵妃的——”
明明应是初次相遇，却像在某处见过。
“怎么会呢？”黄鹤说，“杨玉环，是我和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子……”
我感觉在哪里见过他，却想不出是何处——宴会中那张脸给我如此的感觉。
【九】
宴席上，我和旧识们一一打招呼，却发现有一奇特人物置身其中。
啊——
现在我不得不说的是，关于那位掷剑的胡人男子的事。
晁衡大人。
不过，此事暂且搁下，那并非今天我所要谈论的。
万万没想到，在临死的最后关头，我竟从黄鹤那儿听到这件事。
若将那场宴会视为人间心力的流露，则可说跟密教并非绝对无缘。
黄鹤对我所说的事，也让悄悄逼近的死亡跫音一时远离了。
那样极尽人世奢华之美的世界，原本与我这样的人相距遥远。不过，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曾情不自禁心驰神荡。
“你想听吗？”黄鹤问道。
话虽如此，那场宴会却恍如一场美梦。
“你想听听至今深藏在我内心的秘密吗？”
我心想，在此宴会将可见到平时给予我诸多照顾的诸多知交，也就出席了。
黄鹤眼中汩汩流下泪水。
一般而言，我都会辞谢出席此种盛宴，然而，一旦出发去天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长安。一旦出了状况，也有可能就此客死异乡。
“不，听吧，高力士，你听吧。以临死者的身份，听听我的告白。”
当时，我即将启程前往天竺。
黄鹤任凭泪流不止，紧紧凝视着我。
高力士，因李白脱靴一事而与他失和，也是发生在那场宴会上。
“本来我打算死也不告诉任何人。可是，不告诉任何人而死，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
阿倍仲麻吕大人应该也在席上。
当我听到这番话，啊，原来跟我想的一样。
当时，李白即兴作诗，皇上谱曲，李龟年歌唱，杨贵妃起舞。
啊，一样。
真是让人毕生难忘。
这个黄鹤也一样。
高力士、李白也在座。
跟我一样，始终禁锢、隐藏在内心的事，就像我写信给晁衡大人的一样，黄鹤也想娓娓说出。
杨贵妃总是陪伴在皇上身边。
即使述说的对象是我……
那是何等盛大的一场宴会啊。
那心情我感同身受。
为何我至今记忆犹新，说起来，都是因为天宝二年春天的那场宴会。
听到黄鹤这句话，我对眼前这位胡人，甚至滋生了一股爱怜。
原因是，距离上次碰面——也就是千佛洞惨剧之后，近三十载岁月已悠悠过去了。正确地说，是整整二十九年。
“这是你对我说出这一番话的回礼。不，就当成是你听我说话的回礼，听我的告白……”
再次与掷剑男子相遇时，我并没有马上认出他来。
“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说道，“黄鹤，我都明白了。我就听你说吧。趁我还有一口气时说出来吧。”
【五】
于是，黄鹤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除了浮云，空无一物的晴空，远远传来低沉的痛哭声。随后，哭声也停了下来。地面只剩胡人妻子的尸体，以仰卧的姿势，睁大眼睛望着天空。
【十】
待绳索全部落地后，仔细一看，那绝非可以升天的长度，只是原来长短而已。
（胡人幻术师黄鹤的话）
不过，仿佛以此挥剑为暗号，绳索又滑溜溜地从天上掉落下来。
我曾数度想夺取玄宗的性命。
这个声音传来时，“呀！”一名士兵朝绳索砍去，绳索却没断，只是弯曲了。
我也不止一回潜入宫中，却都没机会杀死玄宗。
“皇上，从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颤抖难眠。我恨你！千万别忘了……”
虽然身怀法术，但宫中戒备森严，即使潜入，也很难接近玄宗身边。如果我怀着必死的决心，或许还可杀死他，但假如杀不成玄宗，却白白送上自己这条命，我一定死不瞑目。
然而，千真万确地，绳索迎向半空，宛如木棍般竖立着，声音自上流泻而下：
就这样，我闷闷不乐地在长安待了一年半，然后——啊，高力士，你嘲笑我吧，我竟然渐渐涌现出爱惜自己性命的心情来了。
士兵们似乎认为，胡人其实并未升天，而是躲在某处，正想对皇帝不利。
有时我暗想，即使杀不了玄宗，也应断然进行，但一想到刺杀失败，我或许会丢掉性命，那个决心便又变得迟钝起来。
听到那声音，士兵们拔剑在手，团团护卫住皇上。
人真是不可思议哪。
“有生之年，我一定与你作祟！”
自己的想法——就连这种自己内心的想法，也无法随心所欲。
令人凝血般骇人的声音，自天际传来：
既憎恨玄宗，又怜惜自己性命，我沉溺于美酒之中，也开始对留在长安引以为“苦”。
“皇上，我恨你！”
大概在长安待了一年半，或将近两年吧。
确实是那胡人的声音。
然后，我告别了长安。
“啊，若是我自己一人，随时都可逃走，只因爱妻被你们当作人质，才无法……”
浪迹四方期间，我在蜀国与那女子相遇。
激动的哭喊声，突然自天而降：
我与那女子初次相遇，是在蜀国市集。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看热闹的众人和我，均已中了胡人幻术师的幻术。
第一次相见，我震惊不已。
士兵和贵人们终于回过神来，首度察觉发生了什么怪事。
因为她和命丧九泉——不，我亲手杀死的妻子一模一样。
男子身影变成豆粒般渺小，不久，便穿入飘浮天空的云端，和绳索一起消失了。
我还记得一切。
然而，绳索仍继续向上伸展，男子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她身上所穿的白衣，脚上鞋履的颜色，头上高高竖起的发髻，秀美的容颜，连她在市集所购买的东西，也还记得。
男子的身体，很快上升到手够不着的高度，未几又升至屋顶高度，最后攀到比千佛洞崖壁更高之处。
玉梳。
他以双手握住绳索，并以脚缠夹，开始攀爬。
我看见她手指握着玉梳的模样，也看见她用新买的玉梳贴在发梢的模样。
男子起身，任由泪流满面，伸手抓住绳索。
她的唇形、鼻形，几乎令我以为是亡妻。酷似得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亡妻又在人间复活了。
“那，此刻我就升天吧。”
那女子应有胡人血统吧，她的眼眸颜色虽然和亡妻相异，瞳仁却也带点儿碧绿。
最后，上升的绳索彼端终于消失在天际。
我跟踪了那位女子。
伸展出去的绳索，早超出原来的长度，残留在地面的，却看不出有任何减少。
因而打听出女子的来历。
绳索继续往天际上升。
原来女子已有丈夫。
围观人群不知将会发生何事，不由得发出惊呼。
其夫名为杨玄琰，官拜蜀国司户。
“哇！”
晚上，我偷偷潜入女子房间，以幻术诱惑她，得到她的肉体。
他继续念着，绳索滑溜地往上升去。
本来打算得逞一次便够了，我却欲罢不能，一次成了两次，两次成了三次，屡次前往。
男子低声念咒，绳端瞬间像蛇头一般，从盘绕的绳圈中扬抬起来。
每逢夜晚，我便潜进房里，与她过夜。
男子边说边将绳索卷成一圈，放在落地的两膝之前。
不久，孩子生下来了。
“刚刚各位所看到的是射梨的技艺。一不留神，杀了爱妻，这都是我的错。”男子哭着说道，“既然如此，就让我升天，请求天帝赐还妻子性命，重回人间吧。”
是个女婴。
男人放下尸体，让她仰卧地面，拾起眼前的绳索，再度凝视玄宗。
取名玉环。
此前用来将女人绑缚在树干的绳索，掉落在男子身旁。
这个杨玉环，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杨贵妃。
男子露出悲哀的微笑在哭泣着。
成为母亲的女子，和做丈夫的杨玄琰，都没想到孩子是别人的骨肉。他们一直深信，女婴是自己的亲骨肉。
满布哀痛的脸，似乎微微一笑。
因为身为母亲的女子，对与我亲热之事甚至毫无印象。
男子转动望向皇上的脸，仰视天空。
有几度我佯装杨玄琰的模样与她交欢，就算她还记得，也会以为是自己的丈夫。
“如今，又杀了我的妻子……”
为什么我会知道，那出生的女婴是自己的骨肉呢？
声音宛如泥水煮沸一般。
全因那双眼眸。
男子喃喃自语。
她眼眸颜色与我的极为神似。
“我们高昌国，昔日为唐所灭……”
而且，当时杨玄琰另有女人，很少跟自己的妻子行房。
那声音极其骇人，让旁听者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气。
所以，或许丈夫杨玄琰也曾隐约揣想，杨玉环不是自己的女儿吧。
“不过是几颗瓜而已，竟然这样……”
不，他一定这样想过的。
怀抱着女人，男子抬头望向皇帝。
总之，杨玄琰的妻子最后为我生下了两个孩子。
先是啜泣，继而转为野兽般放声痛哭。
第二个是男孩。
“啊，这、这到底……”
生下那男孩，大约过了两年吧。
男子喃喃低语。
便发生了那件事。
“啊，这……”
哪件事？
不久，他蹒跚步向女人，屈膝抱起尸体。
高力士，别急。
男子并没有走近女人身边，始终呆立原处。
夜很长，且让我向你娓娓道来。
女子瞪大眼睛而死。
大约在玉环四岁的时候吧。
原来，短剑贯穿梨身，已刺入女子额头。
某天晚上，我在没下好咒的情况下，和杨玄琰之妻交欢了。
士兵们慌忙趋前，解开女人额头的布条，梨子却未掉落下来。
或许因为生了两个孩子，我也就疏忽了。
短剑射入梨身之际，女人头部颓然前倾，梨子与额头之间汩汩涌现红色液体，而后自女人鼻端滴落地面。
就在缠绵之际，女子回过神来，惊觉我不是她丈夫，大叫出声。
看热闹的众人，在下一秒时，爆发出了吼叫声。
我逃跑了。
因为男子掷剑速度，比先前稍微快了一些。
不，是正想逃。
此刻，我不由得吞下呼叫声。
我不知杀了多少人，但强行凌辱不肯就范的女人，实非我的作风。
锐不可当的气势中，短剑自男子手上掷出。
当然我有时会下咒，迷奸自己喜欢的女人。
“嗬！”
那就不用说明了吧。
男子双眼上吊，额头汗珠掉落，宛如鬼相。
让喜欢的女人看上自己，某种意义上也像是下咒。在此意义上，恋爱的法术，和我的法术道理一样。
不久，男子觉悟般吐了一大口气，一边深呼吸一边握住短剑，全神以待。
这点，高力士你也该明白吧。
这种不安与紧张似乎也转移到旁观的一方，我的手心因为渗出汗水而濡湿了。
然而，就在我打算逃之夭夭时，杨玄琰提剑来到房里。
男子的迷茫不安，仿佛也依附到了女人身上。不久，女人表情明显起了动摇。
昏暗灯火中，杨玄琰看见了我。和我对望了一会儿。
女人出声鼓励，男子却显得迷茫。
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
“放心，一定行！”
只要想逃，随时可闪走，我却和杨玄琰对视了片刻。
由男子的模样可知，在掷剑穿梨的把戏中，女人的协助非常重要。或者说，我感觉女人比男子显得镇定。
“原来是你！”杨玄琰问。
他不停地舔舐干燥的嘴唇，摆出掷剑架势又放下，晃动肩膀调整呼吸。
我没能马上听懂他话中含意。
男子的面孔顿时失去血色，表情整个凝重了起来。
听了下文，我才明白杨玄琰想说什么。
一看就知道，前所未有的紧张，此刻正布满胡人幻术师的全身。
“原来你就是玉环的父亲？”
一切准备就绪，男子站到女人面前。
杨玄琰又问。
再用布条将梨子紧系于其前额，避免掉落。
大概一开始他就觉得事有蹊跷吧。否则，不会在那种场合说出那样的话。
士兵先将女人绑在树干上，固定住她的头部。
当时，杨玄琰脸上浮现的痛苦表情，我至今难忘。
所以……
他不停地摇头，似乎很痛苦，倏地拔出剑来。
然而，欢呼声中，似乎又掺杂着期待目睹令人不安和恐怖的东西，此或是众人多少也能理解到，皇帝提议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可是，他的剑并非冲我而来。
不用说，男子点头同意后，围观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杨玄琰挥剑的对象是自己的妻子。
那就是“做”。
还来不及叫出声时，玉环的母亲便已人头落地。
即使再问，答案也只有一个。
如果是向我砍来，我会躲开，接着便可能对杨玄琰下手，那么，玉环的母亲或可免于一死。然而，事情并非如此。那把剑砍向玉环的母亲。
“如何？”
望着玉环母亲落地的人头，杨玄琰满脸难以形容的哀戚。
然而，问题不在能否射中，而在于他投掷出手时的力道。
那神情，我终生难忘。
当然，单以短剑射梨，对胡人男子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
因为我也曾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尽管彼此情况不同。
如前所述，此把戏是由两方组成的，一是男人的本领，另一则是女人面迎短剑时的调整动作。彻底阻绝其一之后，两人还能顺利完成吗？
随后，杨玄琰朝我砍杀。
让女人后脑勺紧贴树干，并且固定不动，是为了不让她施展此微妙动作。
这男人本领非同小可，剑法十分熟练。
换句话说，皇上和我一样，也发现胡人掷剑射梨的微妙招数了。
不过，若论射飞剑，我当然也有两手。连杀妻的事，我都干过呢。
贵人此时所说的，无疑正是皇上本人的想法。
我闪身躲避，随之掷射出短剑。
皇上迎着他的目光，满足般地点了点头。
短剑直接刺中杨玄琰的咽喉。
语毕，贵人望向皇上。
即便如此，杨玄琰还三度向我挥砍。
“懂了吗？你只有一次机会。射中了，就可以赦免；射不中，两人当场处死。”
当他打算第四度挥剑砍来时，终于吐血倒地而亡。
贵人一边说明，一边望着胡人男子。
真是骇人的男人。
“就用这方式，像刚才一样，用短剑射给大家看吧。”
我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好一会儿。
贵人这样说着。
然而，说是好一会儿，其实时间极短暂。
“让女人站在那柳树前，背部和后脑勺，必须紧紧贴在柳树上，还得用布绑紧，头部不许离开树干。额头的梨，也同样用布绑紧，不能让它离开前额……”
这期间，屋内骚动了起来，由于感觉有人即将赶到，我便跳窗逃走了。
首先，他伸手指向附近一棵大柳树：
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因由，我抱着第二个孩子——我和女子所生的男孩逃跑了。
贵人接着说明与刚才不一样的射梨方式。
此后的事，高力士啊，你也都知道了。
“皇上说，现在你再射一次梨给他看……至于射梨的方式，皇上吩咐，要与方才不同。”
杨玉环以下，杨玄琰的子女，均由叔父杨玄璬收养，当作自己的孩子抚育成人。
皇上到底又说了什么，围聚的众人，为了听清楚下文，都竖起了耳朵。
当然，谁也不知道，杨玄琰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光是一般的把戏，无法赦罪。因此，皇上又说……”
窃贼潜入房里，意图凌辱妻子时，杨玄琰赶到房内，想斩杀窃贼，却反遭其所杀——事情变成这样了。
贵人如此说道。
即使如此，由于怕传出去有碍名声，据说对外宣称，两人分别病殁了。
“皇上说，你们的技艺真是了不起，不过，这应该只是平常所表演的。”
杨玄璬之妻生有四名子女。
仿佛等待此刻来临，一直与玄宗交谈的贵人向前跨出一大步。
是一男三女。
谈话终了，如同先前，玄宗又倚靠在椅子上。
对玉环来说，他们等于是堂兄姐。
当观众欢呼声安静下来时，映入我眼中的，是皇上和身旁贵人在交谈着某事。
兄长名为杨铦。
欢呼夹杂着两种情绪，一是所期待的意外并未发生；二是因为没发生，反倒松了一口气。真正的欢呼声响起，是原本最后的那一次。
三位姐姐后来被称作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
短剑射穿第四颗梨子时，聚集的人潮早已沸腾，刚开始是叹息般的低声欢呼。
玉环则排行第五，被抚养成人。
不同的是，接下来的那一次。
总之，这是玉环投靠叔父杨玄璬的真相。
这些都和上回一样。
我也不是一直紧跟着玉环。
再来，举在前额。
毕竟我也得谋生。
再来，衔在嘴里。
话虽如此，有时我会去杨玄璬那儿，见上玉环一面。
再来，顶在头上。
说是见她，当然不是上前自报姓名，而是从远处悄悄注视着她。
首先，拿在手上。
后来，我远走他乡，多年没能再回到蜀地。
如同初见时一般，男子逐次掷剑射穿备妥的梨子。
我去过长安数次，也到过洛阳。
【四】
接着，我回到蜀地——不，说回到蜀地，感觉怪怪的。对我来说，长安、洛阳、蜀地都一样，一如他乡。我并不曾在任何土地上生根。因这世间已没有让我落地生根的地方了。
就这样，那件事便发生了。
只是女儿玉环凑巧在蜀地，所以我才随口用“回到”这种说法吧。
皇上默默地朝男子点了点头。
这事不重要。
不久……
总之，我十分期待回蜀地见玉环一面。
掷剑男子望着皇上，似乎在询问：贵人所言当真？
然而，待我回来之后，每次见到玉环时，她总令我惊讶不已。
“如何？让大家见识你掷剑的功夫吧。”士兵说道。
高力士，想必你也清楚，那就是杨玉环的绝世美貌。而且，每一回见、每一回再看，玉环便增添几分美艳。
“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被砍头。不过，这次是为了庆贺千佛洞画作完成，皇上才驾临此地。皇上说，不想平白无故流血，加上你的妻子也有病在身。虽说如此，却也不能平白放走犯下滔天大罪的你。”
我还担心杨玄璬那家伙，不知何时会对玉环下手呢。
掷剑男子不作声，只是睁大眼睛注视皇上。
当事人应不知情，但杨玄璬终究不是玉环叔父，玉环也非杨玄璬侄女。
“皇上有旨，要看你的表现来定罪或赦免。”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能在这里表演吗？”
我心中暗自思量一件事。
“是。”
如果玄宗见到这样美艳的玉环，大概会想一亲芳泽吧。
“你能表演掷剑，射中搁在那女人头上的梨子？”
玉环越来越美丽，我内心的念头也越发强烈。
“听说你不光是精于幻术，掷剑也很拿手。”
有时，我会认为，这事不可能办到，但下一回时，却又认为并非不可能。经过内心多次如此的对话，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贵人称那掷剑男子是胡人。
于是，我改变眼眸的颜色，以道士身份亲近杨玄璬。
“你这胡人哪。”
刚巧杨玄璬也信奉道教，对我而言正中下怀。
贵人中有一人，从旁插嘴。
至于详情，且按下不表。
这回，士兵也沉默了。
因你和我，再都活不久了。
“不。即使是妖术或幻术，没瓜子就办不了事。”
总之，我设法不但让自己可以自由出入杨玄璬宅邸，也让玉环进宫去了。
“就算是瓜子，总归都是妖术。没有瓜子，不也应该办得到吗？”
我野心勃勃，想让亲生骨肉玉环生下皇子，继承我的血脉，也成为大唐皇帝。
“要有瓜子。没有瓜子，便办不到。”
不过，再怎么说，我还是不想将女儿送给玄宗本人。
“什么？”
所以我将目标放在武惠妃之子寿王身上。依我的看法，总有一天，寿王会成为下一位皇帝。
“办不到。”
然后，玉环会为寿王生子。
“听说，你在地上播种，马上就能长出瓜来。在这儿，也可以办得到吗？”
如此，我的外孙，将会成为下一位大唐皇帝。世上还有这样的复仇吗？
“听说，你施展了不可思议的幻术。”
所以，我隐身背后操控，向次相李林甫、黄门侍郎陈希烈等人鼓吹，让玉环成为寿王的婢女。
“托你的福，皇上吃不到瓜了。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就这样，开元二十三年玉环奉召，成为寿王婢女，我也以道士身份，随玉环入住长安。
“是我拿了。”
然而，要让寿王成为继位天子，有些人还很碍眼。
“偷就说偷，到底怎么回事？！”
高力士，你也十分清楚。那些人就是赵丽妃与其子，也就皇太子李瑛。李瑛的背后，则是科举出身的张九龄。张九龄希望李瑛继位成为天子。
“可是，我……”
然而，这些人由于谋反而失势了。
男子说到这里，身穿华丽甲胄的男人想要确认般地说：“是你偷的吧？”
李瑛被杀，张九龄被流放荆州。
“我只拿了一个，其余的全给了大家。”
唉，高力士，你觉得怎样？
“因为我妻子生病，想吃瓜。”掷剑男子回道。
就像我亲手杀了妻子一样，玄宗那家伙也亲自下令，杀了亲生儿子李瑛。
“所以，果然就是你偷了贡瓜？”
什么？高力士。
士兵当中，有个全副武装、雄壮威武的人询问掷剑男人：
我为什么流泪？
皇帝身后及两旁簇拥着许多贵人，他们和皇上一起注视着那对男女。
怎么可能。
两人面前，皇上坐在粘贴金箔的华椅之上。
我根本没哭。
是掷剑男子和他的妻子。
我是在笑啊。
士兵包围着一名青年及一名女子。这两人我似曾相识。
毕竟，那一切都是我指使的。是我煽动他们暗藏的谋逆之心，同时让皇上疑心生暗鬼。
在那儿，我目睹了一幕场景。
事情一如我所期望的。
终于，我钻进了人墙最里面。
既然如此，我何必落泪呢？
尽管遭人恶意踢打，或大声斥责，我依然不减好奇。
没人可阻挠我了。
仗着还是孩子，我撇下母亲，径自钻进人堆之中。
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寿王将顺理成章当上皇位继承人。
然而，眼前只见人墙围立，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却没想到——你竟坏了我的好事。
只有那些我从未见过、在京城宫廷走动的贵人，才会这样打扮。
高力士，你别怕。
前来参拜的信众或居住在此的僧人们，虽然也现身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群披戴甲胄、威风凛凛的士兵，以及穿着锦衣华服的人们。
我并不是说，因此要对你怎样。
我只是惊奇地眺望着石窟美景，渡河走到千佛洞前方广场时，此处已挤满了人。
如果我对你怎样了，今天就再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从河这边望过去，千佛洞景观尽入眼帘。岩崖凿有众多洞穴，洞穴之间贯穿着通路，还架有梯子，只要想看，任何石窟都进得去。由于数量过多，哪个石窟内有什么画，当时的我自然无从得知。
当时，就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千佛洞前，有一道河流穿过。
哎，当时你大概也很仓皇失措吧。
大约是清晨出门，中午时抵达的吧。
因为棘手的张九龄虽已除掉了，其后却有个李林甫在扩张势力。
因皇上已看过，我们才终于有机会目睹那些新画。
一旦寿王登基，与武惠妃勾结的李林甫，力量便会强大起来。
那时，我和母亲同行，出门走访千佛洞，去看新画作。
谁知就在此时，武惠妃竟然死了。
四天之后，我再次见到那名掷剑男子。
死讯突如其来。
且说——
高力士，如何？
【三】
关于此事，我虽然没仔细调查，但应该是你干的吧？是你杀了武惠妃吧？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趁隙钻进人心，做出如此的事。
算了。
这一举动，看热闹的观众却以为，瓜是从藤蔓上切下再送出来的呢。
你不用回答也行。
开始送瓜时，男子也不过就是伸手拿取车上的瓜，再一次一个递交出去而已。
我就认定是你干的好事。
于是，我闭上了双眼，几度调匀呼吸、心澄气静后睁眼再看，瓜果藤蔓并未茂密成长，不过是男子脚下湿土上，刚刚掉落的一把状似某处摘来的绿色杂草罢了。
好吧。
当时，我猜想，那掷剑男子是透过言语，对看热闹的众人下了某种咒吧。
总之，武惠妃死后，你决意扶植忠王李玙为皇太子，而不是寿王。若非你向玄宗献计，另立李玙为新任储君，则皇太子便非寿王莫属了。
当他说，冒芽了——就看似真在冒芽；当他说，攀藤吧——就看似真在攀藤；当他说，开花了——就真的看似开花了。
当时，我也陷入迷惘之中。
那就是，每当观众看到冒新芽或攀藤时，掷剑男子必定抢先说出此事。
我只有两条路可走。
然后，我便察觉到了。
一是杀了李玙。
我不禁暗想，怪哉，怎会发生这种事？
另一条则是杀了你，高力士。
当时看来，花真的开了。
然而，我并没选择这两条路。
“看，开花了。”
两者皆非，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让我感觉奇怪的是，当男子说：
那就是和高力士你携手合作。
老实说，中途开始，那掷剑男子到底做了什么，我全看得一清二楚。
当初为何做此决定，至今我还是不得其解。
那男人说得一点没错。
高力士啊，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就是刚才跟我们要瓜的男子。他施展幻术，把我们的瓜全送给看热闹的人了。”
我如此憎恨玄宗，结果，却打算奉上亲生女儿玉环。让她投入那男人怀抱，彼此岁数还相差一大截。
“那个男的？”
我真是疯了。
“是那家伙。”
野心、奢望令人疯狂。
吵嚷不休中，有一人突然回过神来，叫道：
一旦得知将到手的大位快飞了，任何人都会更加想拥有它。
“那可是献给皇上的贡瓜啊。”
不知不觉中，我竟忘了复仇，而费尽苦心在让我的外孙成为皇帝一事上。但也可以说，那正是复仇。
“怎么全不见了？”
寿王当不成皇帝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认为，即使暗杀掉李玙，皇上也绝不会让感情已冰冷的寿王成为皇太子。
仔细一看，方才满载的瓜果，竟然一个不剩，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要把女儿送给李玙，那又谈何容易。
最先叫出声的男人，伸手指向货车。
虽说是皇太子，但单凭那样的势力，也不可能从寿王身边夺走玉环。
“看，瓜都不见了。”
既然如此，索性……当时我心里如此想。
树荫下纳凉的男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
啊，高力士呀，为何当时我脑海突然浮现那样可怕的念头？如果当时没有那样的念头，今天我也不会如此与你相对而坐了。
“你说什么？！”
玉环也不会在马嵬驿遭遇那般下场吧。
“什么？！”
可是，如今再怎样悔恨，也不能重新来过。
运瓜男人之一大声喊叫。
这个我十分明白。
“瓜不见了！”
虽说明白，但还是会如此想。
我没上前拿瓜，自始至终旁观着，包括随后所引起的骚动。
至今为止的人生，我不知想过了多少回。
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啊，如今说这些也都没用了。
“那，告辞了。”
总之，不知何时起，我的复仇之心已被野心所取代。
掷剑男子再度行了个礼，说：
我认为，只要能实现我的野心，就算把玉环嫁给皇上也无妨。
目瞪口呆的男人们，竟无一人回话。
我决心这样做！
他恭敬地朝运瓜男人们行礼致意道。
那以后，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应该都很清楚吧。
“感激不尽！”
然后，事情就演变成如你所知的那般了。
递出最后一颗瓜后，男人拾起脚下的那颗瓜。
只是，我也有意想不到的失算。
男子手持短剑，不停地从藤蔓上切下瓜来，递给围拢的看热闹群众。
那就是，我的女儿玉环并未能替皇上生下孩子。
“大家别慌张，数量绝对够吃。”
原因出在玉环无法生育。
围观人潮，马上涌向男人处。
当我逐渐知道玉环不能生育这件事之后，我比以往更加憎恨皇上了。
“不，不用钱。我请大家吃瓜。”
皇上每晚恣意搂抱玉环，可是，总有一天他会先一步撒手人寰。
“一人一个，是要卖吗？”
玉环才过四十岁，皇上可能就已经死了。
“不嫌弃的话，一人一个，如何？”
那时，还有什么足以救赎玉环的呢？
语毕，男人环视看热闹的群众，又说：
任何救赎都没有！
“我的份，这样就够了——”
到了那时候，要说有什么可以让她获得救赎的，就是流着皇室血脉的皇子。只要生下皇子，或许还有扭转的余地。没生下皇子的话，皇上一旦驾崩，玉环大概马上会遭继位的皇帝赐死吧。
男子拔出腰间短剑，砍下一颗瓜。
高力士，这道理你应该也十分清楚。
“接下来——”
所以，那时浮现在我脑海的，就是大唐王朝的毁灭。
看热闹的人不禁发出了惊叹。
既然不能得手，就让此王朝本身消失于人间吧。
“真是漂亮的瓜啊。”
我暗中思量，如同大唐毁灭我们高昌国一样，我也要摧毁大唐。
“哇。”
光杀死皇上不足以成事。
繁叶中间竟然垂挂着累累新瓜。
即使皇上死了，也会有其他皇子继位。
“看吧，结出瓜来了。”
于是我开始撒下种子。
随着男子的声音，果实愈变愈大。
在你高力士心中，撒下种子。
“变大，变大。”
然后，在杨国忠心中。
男子一出声，方才开花处，马上膨胀出果实。
然后，在安禄山心中。
“结瓜，结瓜，结出瓜来。”
在宫里形形色色的人心中，撒下种子、点上火苗，栽培化育。
然后，花朵凋落——
高力士，你懂吗？
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里，赞叹声此起彼落。
即使撒下种子、点上火苗，我再如何使力，也不能在无机可乘的地方煽风点火。
“嗯？”
方才也说过，我所做的，只是在每个人内心中本已暗藏的东西上点火、培育而已。
“怎么会……”
呵呵。
如男人所言，瓜叶之间开出花朵来。
结果变成怎样了？
“看，开花了。”
咯咯咯。
新芽随着男人的声音愈长愈高，还沿地面攀爬，叶子也繁茂起来。
你变成怎样了？
“看吧，长高了。”
哈哈哈哈。
男人朝芽苗下令，那新芽果真愈长愈高了。
当今皇上变成怎样了？
“长高，长高……”
这些你再清楚不过了。
“冒芽了。”
【十一】
“真的哩。”
唉，晁衡大人，黄鹤的可怕告白就这样结束了。
一边吃瓜一边观看掷剑男子行动的男人们，也叫出声来。
语毕，黄鹤用濒死般的目光，一直凝视着我。
围观看热闹的人们，如此这般起哄着。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是新芽。”
在房里，我和黄鹤默默对望。
“长出来啰。”
如今，我已不再憎恨他了。
“哇。”
也对自己的性命毫无眷恋，只有一股深沉的哀伤浸渍着我。
连看热闹的人也都知道。
人，是多么愚蠢、多么可怜的生物啊。悲哀这东西，竟一视同仁地同时侵袭着黄鹤和我。
的确是新芽。
再也不能说，谁对或谁错了。任何人都错，任何人也都对。所谓人，就是这么回事吧。
“看，出来啰，长出新芽啰。”
想不到悠悠岁月如斯逝去。
濡湿变黑的泥土之中，一个小小的、青翠的东西探出头来了。
手握权柄的皇上，会比天下人都幸福吗？时时刻刻穿戴华服丽饰，被众多婢女、宦官服侍的贵妃，她生前真的很幸福吗？
冷不防——
幸或不幸，无法用身份高下或权力有无去揣度。
掷剑男子低声喃喃念道。
我们为了多少私心任性的事，而庸碌地活了过来呢？又把多少人逼入绝境了呢？
“冒出芽来，冒出芽来……”
啊，一切都是一样的。
袋内的水溢涌出来，浇灌在覆盖瓜子的泥土上。
此刻在我眼前的黄鹤，也是一样的。
掷剑男子取下腰间垂挂的皮水袋，打开袋口，倾斜着。
黄鹤也为了无尽的憎恨哀伤，而虚度了一生。
受到他们的目光吸引，有一两个行人停步，随后围观的人愈来愈多。
为了愈合哀伤，结果所做出的行为，竟只带来了更大的哀伤。
男人们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到底掷剑男子想干什么？
我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满布皱纹、干瘪如猴的老人，涌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爱怜。
掷剑男子将捡取的瓜子放入洞里，再覆盖泥土。
仔细端详，说完这番话的黄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上许多。
掷剑男子拾起一两粒落在地面上的瓜子，接着，伸手取来附近的半截棍棒，在地面刨挖出了一个小洞。
站在我眼前的，不过是个寒酸的老人。
“不，我不用太多。一两粒就……”
“玉环……”黄鹤喃喃说道，“你在石棺中醒来时，是何等难受、何等害怕啊！此时，我全明白了。把你挖掘出来时，攻击我们的妖物们，都是你的恐惧情绪，因我所下的咒变幻而来的。”
“噢。瓜子的话，你爱捡多少尽管捡──”
我拼命睁开因眼翳而模糊的双眼。
“那，吐出的瓜子，可以给我吗？”
“黄鹤啊……”
掷男子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
我呼唤着。
语毕，男人从嘴中吐出瓜子。
“黄鹤啊……”
“一开始就说好了，我们是特准吃瓜的。告诉你，现在没多余的了。”
啊，黄鹤啊，黄鹤啊。
经此一问，男人们忽然露出畏怯的神情。
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然后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那你们正在吃的这个呢？”
我只是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行。这是皇上爱吃的瓜，种瓜人特意赶在这时候让它结果。不仅大费周章，事先还都数好了数量。”
“黄鹤啊……”
“好歹施舍我一个吧。”
黄鹤用他浑浊的双眼凝望着我。
“生病怪可怜的，不过你妻子病倒，可不是我们害的哪。”
我的眼睛涌出温热的东西。
“今天早上，她说想吃瓜，我才来市场寻觅。只是季节没到，店家都没的卖。就要放弃时，看到了各位。”
泪流满面。
当时我暗忖，他说的妻子，应该就是衔梨的女人吧。
“黄鹤啊……”
“我妻子染病，一直卧病在床。这段日子，积蓄也花光了，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一边哭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男人们的回答很冷淡。
“我的兄弟啊……”
“你死心吧。”
“我真的爱你呀……”
“这可是献给皇上的贡瓜呢。”
我如此喃喃自语。
“这一点钱，不能卖。”
一瞬间，黄鹤用惊讶的目光望向我。
“不够。”
灯台烛火，在黄鹤皱纹深刻的脸上通红地摇曳。他的眼睛映照出火红微光。
掷剑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点钱，拿给男人们看。
“高力士啊……”
“钱的话……”
黄鹤嗫嚅道。
“没钱可不行。”男人们说道。
那声音温柔得出人意表。
掷剑男子不时弯腰行礼，哀求吃瓜的男人们。
“你竟说我是你的兄弟？你竟说你爱我？”
“拜托！能不能分我一颗瓜？”
我看见黄鹤唇边闪现淡然的笑意。
说来，是掷剑男子面容憔悴、消瘦的缘故。
黄鹤任由眼中垂下泪珠，直看着我。
我有些担心，便停下了脚步。
“高力士啊……”
正是向姑娘掷出短剑的那名男子。不过，男子单独一人，身旁不见姑娘的身影。
“高力士啊，高力士啊，我失去杀你的气力了……”
吃食瓜果的男子面前，有一人正对着他们说话。那人面貌似曾相识。
“即使不杀你，你这条命也不长了……”
虽说距离成熟季节尚早，但那些瓜果却个个硕大香甜，香味几乎都可飘传到我鼻尖。
“应该是吧。”
切剖瓜果，正在大快朵颐之中。
“恐怕无法撑到长安了……”
共有四名男子。
“我知道。”
先前提过的那棵大槐树下，满载瓜果的牛车上的男子们，正在纳凉、躲避日照。
“就此打住吧。”
那是我出门到街尾市场，购买醍醐（酸奶）的归途。
“也是。”
且说，再见到那名男子和姑娘，是玄宗仍在敦煌的时候。
“你就在此一死吧。”
净土的阿弥陀如来——皇上也曾将一己身影与此佛做过比较，此事现在想来，当也毋庸置疑了。
“嗯。”
大势至菩萨头垂长带，顶戴宝冠，穿僧祇支(1)，裹长裾，双臂及膝披挂天衣。胸前垂缀璎珞，相貌端正而丰满。在千佛洞无以数计的佛画之中，这些画可说是屈指可数的佳作。
我坦然地点了点头，同意黄鹤的说法。
以智慧光普照一切，令离三涂，得无上力，是故号此菩萨名大势至。
“人，总有一天会死在旅途中，这是命。”
经典中如此记载：
“高力士，你放心吧。”
此外，也有绘制得比人身更高大的大势至菩萨身姿。
“放心？”
净土上的宫殿，典雅得无可比拟，是一座诸神围绕的净土园，四周有观音菩萨、大势至菩萨、飞天、舞乐天、迦陵频伽等。
“我也快死了。你先走，等我来——”
《观无量寿经》画作正中央，端坐的正是阿弥陀如来。
“等你来？”
这些描绘，大概也正反映了想将此帝国据为己有的玄宗的内心想法吧。
“我有一件事还没办好。”
远方是诸峰相连的山峦、缭乱盛开的花朵、城壁围绕的都城。
“还有一件事？”
那梦幻般美丽的都城，已近在眼前——商旅队伍于是重拾起继续前进的力量。
“我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善后。”
长途跋涉于沙漠之中，一心寻找宝物的商旅队伍，在疲累已极之际，向导一时权宜，给予他们希望和力量的鼓励，正是以这些画作为话题。
“什么事？”
这些画作取材自《法华经》《观无量寿经》等佛典，其中《法华经·化城喻品》的画作，将色彩鲜艳的碧绿颜料，巧妙运用在壁面上。
“你最好不要知道。”
正如预期，后来我也真的见到了那些画作，果然名不虚传，实在了不起。
一缕幽魂般，黄鹤缓缓起身。
皇上一到，我便也可以看到画了。
他弯腰驼背地向窗口走去。
据说，此画作精妙绝伦，深获好评，我也童心大发，极想一睹为快。但在皇上御览前，朝廷是不会让我们看到真迹的。
“你去哪儿？”
为了一睹画作风采，皇上决定亲自到敦煌一趟。
我在他身后追问。
皇上登基之时，曾下令画师在千佛洞某石窟作画，如今已大功告成。
“去我的葬身之地……”
此年乃开元二年（七一四年）——年轻的皇上以二十九岁之龄成为大唐皇帝，此时正届满周年。
黄鹤嗫嚅说道。
【二】
“葬身之地？”
年轻的大唐天子——玄宗即将驾临此地。
“是呀，说到葬身之地，早注定在那里了。葬身之地……”
日后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原来两人仍然停留在敦煌。只是，更令我担心的事发生了。
黄鹤手倚窗台。
我以为他们已移往他处了。因为就算再有人气，在同一地方长期玩弄同一套把戏，早晚也会让人看腻的。
“高力士……”他背对着我，呼唤道。
此后，我又见过这对胡人男女好几次，却从某时起，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什么事？”
若非男子技艺不凡，哪里能够完成这样漂亮的表演呢？
经我追问，黄鹤沉默了片刻：“真是高兴……”
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而以额头之梨承受短剑的那一刹那，她的头部连同上半身也向后晃了一下，以减缓短剑刺入的冲击。
我看见黄鹤的肩膀微微颤抖。
如此一来，更加可以让观众以为梨是笔直承受沿弧线落下的短剑。
“黄鹤……”
以梨子承受凌空飞来的短剑时，姑娘稍微动了手脚。比方说，口中所衔的梨子在承受沿弧线落下的短剑的瞬间，姑娘略微把脸向上仰了一下。
正当我呼唤他时。
大家似乎并未察觉，我却看出来了。
“后会有期。”
不过，我也看出了一件事。
刚听他说了这么一句，便看见他穿窗离去了。
不用说，比起方才，欢呼声更多，掷出的赏钱也更多了。
“黄鹤。”
剑锋利落而漂亮地刺进梨身。
我仓皇起身，步履蹒跚地赶至窗边。
姑娘拿开额头被短剑刺中的梨子示众，众人顿时爆发出了叫好声。
我在心中呐喊——别走！
不久，姑娘唇边浮现一抹微笑。
黄鹤，别走！
她屏住气息，表情木然。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有几秒钟的时间，姑娘纹丝不动。
我身边再也没有任何人了。
他们所唯一担心或者说内心某处所期待的是，剑锋到底会不会穿梨而出呢？
贵妃、皇上都……
由于已见识过男子不凡的胆量，短剑能否射中梨子，旁观者早已不再关心。
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黑暗的夜色中，一轮西斜明月，微弱地映照在庭院草地之上。
短剑再次漂亮地刺入梨身。
看不到任何人影。
一声轻微的呼气声。
很长一阵子，我定睛凝视黑暗中的夜色，宛如探看自己内心深处。
“咻——”
真是高兴——黄鹤临走前，留下了这句话。
仅在掷出短剑时，稍微噘起嘴唇发出：
晁衡大人。
这回，男子已不像方才刻意快速挥动手臂。
黄鹤所说的高兴，究竟是什么呢？
仿佛等待中的这一刻到来了，男子挥手掷出短剑。
是两人今晚的长谈？
旁观者叫嚷的骚动一下子沉寂了下来，转趋沉静。
不。
因为就算不深，剑锋也已穿梨而过，此时，在梨后端的已非嘴洞，剑锋恐会刺入姑娘额头，视状况，非但有皮肉之伤，也可能就此命丧九泉。
我知道答案。
这么一来，即使男子如方才般施力得当射中梨子，却也无法避免伤及女子。
黄鹤所说的，是我们彼此共度的这段时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十分明白。
姑娘将梨子端举，紧贴着自己的额头。
那过往的日子。
观众将视线移至两人身上，等着看他们还要使出什么把戏。却没料到姑娘接着要做的事，更令众人瞠目结舌。
绚烂不已的岁月。
男子凌空握住剑刃，随后举起手来，再度摆出架势。
黑暗中，依稀可见那场宴会的盛况。
姑娘拔出梨中剑，回掷给男子。
李白作诗，皇上谱曲，李龟年歌唱，贵妃起舞的那场宴会。
不仅如此，女子从口中取下那只梨示众，短剑剑锋仅略略突出梨身，丝毫没伤到姑娘的嘴。
晁衡大人，你也参加了那场宴会。
我也看得目瞪口呆。
连当时的乐音，似乎都还回响在我耳际。
此刻，观众一片惊呼，或拍手叫好，或掷出赏钱，引起莫大的骚动。
那段梦幻般的过往。
与其说是直朝前方，还不如说短剑宛如画出弧线般飙飞，然后由斜上方插入女子所衔住的梨子。
安禄山之乱时，远走蜀地避难的事。
短剑飞掷出去时，速度之快，风啸可闻。然而，短剑却不像挥动的手一样急起直落。
在马嵬驿途中所发生的事。
男子掷出短剑时，现场观众一片哀叫，至今犹在耳侧。
华清池的前尘往事。
令人害怕的是，就算男子身手利落地射中梨，短剑大概也会穿透梨身而刺入姑娘的咽喉深处。
如今，一切都已成为一场空梦。
由于方才已见识过男子的本事，所以即使稍有偏失，也不至于暴掷到女子的颜面吧。
晁衡大人。
左右也就罢了，万一短剑稍微偏上或偏下，肯定刺穿姑娘的脸或脖颈。
人，是何等愚昧的生物啊。
到底怎么一回事？
出于此愚昧的因由，人又是何等令人爱怜的生物啊。
男子手握短剑，摆好架势。总之，他打算朝姑娘衔着的那颗梨，掷出短剑。
“黄鹤……”
口中衔梨的姑娘面对观众，前方站着手持短剑的男子。
我也对着黑暗喃喃自语。
谁都没想到，她竟然将梨衔在嘴里。
“真是高兴啊……”
然而，姑娘并没有把梨顶在头上。
此话随风消融于黑暗之中，随即消逝在夜的彼方，一如往昔的日子。
继续掷出短剑，射中姑娘头顶上的梨——这是再精彩不过的场面了。
晁衡大人——
此时，在场之人内心无不暗想，会把梨放在头上吧。
这是我最后想对您说的话。
两把短剑如此这般夹住脸颊两侧时，女子挪动右手，从怀中掏出一只梨来。
两三天内，我将走上黄泉之路。
这对男女则不然。两人脸上所浮现的，是无法形容的笑容，是对自己此刻所作所为乐不可支的那种笑容。
而您也无法回到倭国，成为必须在唐国终结一生的人了。
从事这类表演时，艺人多半面带微笑，却徒具形式，几乎都非常生硬。
我则是思念着遥远的长安，却在这偏僻的朗州，不得不结束罪恶一生的人。
准头若有差错，必将刺中姑娘头部。
如今我所担心的是，在华清池失去踪影的贵妃。
随后掷出的一把，则插在女子右脸颊旁。两次掷射，几乎就是紧逼脸颊。
她还在人世吗？
那把短剑，离开男子的手，惊险地插在女子左脸颊旁。
她和白龙、丹龙，还在大唐某处一起生活着吗？
霎时间，围观群众一阵惊呼哀叫。
黄鹤临走所留下的话，是否与此有关呢？
男子脸带微笑，以漂亮的技法，掷射出了短剑。
人毕竟无法在得知所有自己所在意的事件的答案之后，才踏上黄泉之路。
然后，男子自怀中拔出三把短剑。
一如黄鹤所言，不论何时撒手，终归都是在某事的旅途中死去的吧。
一开始，男子先说了一段开场白，姑娘配合动作，背贴槐树而立。
人都是怀抱着种种担心、遗憾，而突然于某日、在某事的旅途中结束生命的吧。
为何我对此记忆犹新？说来有因，两人所表演的技艺真是太厉害了。
何况你是远自倭国而来，羁旅于此的异国之人。
无一不是胡人的特征。两人身穿胡服，脚履长靴。
你该会多么怀念故国山河啊。
鼻梁的高度。
说来，我是来自遥远的岭南之人。
皮肤的颜色。
幼时即被去势，为岭南讨击使李千里所买下，献给则天武后。
眼眸的颜色。
此后，我成为宦官高延福的养子，改姓高。
我一眼便看出，他们是胡人。
能够出人头地，至今我仍不敢想象，而深入牵连大唐王国的秘密，更是当时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两人背对一棵槐树，站在众人面前。
灯火已愈来愈微弱。
市街某处人山人海，我颇纳闷，好奇之余，穿入人群，钻至前头，便瞅见他们两人。
一如烛残灯枯，我这条命也快要走到尽头。该是搁笔终卷的时刻了。
我独自逛市街时，遇见了他们两人。
晁衡大人，此信交付到您手中时，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一位是看似三十岁不到的男子，另一位则是二十来岁的姑娘。
我想，或许您也可能收不到这封信，祈愿敬祷，此信能顺利交到您手中。
这些卖艺人之中，有两名胡人。
此致 晁衡大人
胡唐杂处、人群聚集的敦煌市街，正是这些艺人的赚钱场所。
宝应元年三月 高力士 谨志于朗州
吐火的、吞剑的、表演幻术的、跳舞的、耍猴戏讨赏的、弹唱五弦月琴的……
【十二】
敦煌市街，不仅充斥各种商品，许多艺人也聚集在此，靠街头卖艺为生。
关于高力士之死，《旧唐书》曾如是记载：
我乃天竺人氏，相比于胡人买卖，唐人、唐朝风土民情的珍奇，更能吸引我的目光。有关细节，在此无须赘述。
宝应元年三月，会赦归，至朗州，遇流人言京国事，始知上皇厌代。力士北望号恸，呕血而卒。
走至市街，胡国地毯、壶罐、衣裳等物品，一应俱全。
所谓“厌代”，是指天子驾崩。
如您所知，敦煌地处大唐、胡国交界，这里的胡人比在长安的还多。
高力士享年七十九岁。
我和母亲曾在敦煌停留三月有余，第一次与黄鹤相遇，便是在彼时彼地。
流放巫州期间，曾残留以下诗作：
穿越诸多大漠国度，几经涉水过海，来到唐土时，我已十岁了。
两京作芹卖，
幼年时，我便随同母亲来到大唐。
五溪无人采。
我生在天竺北地，父亲出身婆罗门，母亲为康居人。
夷夏虽不同，
（不空三藏的话）
气味终不改。
【一】
(1) 译注：僧祇支，僧尼五衣之一。佛上身内衣，从左肩穿至腰下，一种覆肩掩腋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