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他继续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想谈谈。真的，你看——”他掀开了木盒，拆了折页的盒盖被整个端了下来，里面空空如也。
我对这种沉默渐渐失去了耐心：“那你看吧，看到愿意签为止。”
“你看，没有了，全都过去了，和过去一起，全都被埋葬了，是真的埋起来了，和她一起埋在了地底下，埋得特别深，再也不会成为你和我之间的障碍了。”
他低头不语，一向侃侃而谈的他此刻却悄无声息。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太可笑了不是吗？他的意思是高珊已经死了，那我们之间就应该像没事人一样恩爱下去。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所有的伤害、所有的背叛就全当没有发生过吗？那一巴掌，曾打得我们恩断义绝，当往事如风，洛然居然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厚着脸皮要求我的宽恕？
“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无赖，请你，坐，回，去。”我从就近的门厅抽屉里拿来一支笔，“如果没异议，请你签名。”
或者，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宽恕，在他自负的世界里，我就应该识趣地把砸入骨髓的痛楚一抹而去，恢复以前好妻子、好母亲的模样。
“梅兰……”
我那内心满满的伤痕，岂是一个空盒子就能医治好的？
我用力掰开他的双手：“麻烦你坐回去。”
“我什么都不想听，对你、对她、对这个盒子……不关我的事，我只想让你签字。”
我感觉到他的气息，那熟悉却久违的温暖，多想让时间就此停滞，那么，所有我不愿看到和不想想的就可以永远逃避了。
“梅兰，对不起，我知道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愿意原谅我，但我还是想尽力一试，为了我、我们还有子俊和子玲……他们都还小，太小了，我愿意用余生所有的一切来交换家庭的完整，我请求你，真的我求你梅兰，别轻易放弃这个家……”
我们僵持着，柔软的皮质座椅让我感觉如芒针在背，我把那页A4纸又向前推了推，洛然两手撑住桌面，坐下以后又站起来，紧接着又坐下，他盯着协议良久，然后再次站起绕到我身后，他抱住我，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后脑勺：“别离开我，梅兰，别，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但我不愿意分开……”
“你太可笑了洛然，太可笑了，当初口口声声逼我放弃这个家的是你，你步步紧逼，如果不是我的执念，这个家早就没有了！”
“梅兰……”许久许久，洛然喉头一动，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却沉默了。
“我感谢你当时的执念，那么，请你现在继续固执下去吧！”
我迎接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的执念就是要离开你！”
洛然只扫了一眼抬头的四个字，手指并没有从硕大的木盒上移开，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看软了、看化了。
“亲爱的，麻烦你再好好想一想，清醒地想一想！”
我返回卧室，从抽屉里拿出离婚协议书，轻轻放在洛然面前。
“我早就清醒了，我终于清醒地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我不愿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也不愿意自己所爱的人看着我的时候脑子在想的却是别人！”
我咬了咬牙，一个承载了我无数痛苦的盒子，他还要拿来做什么？难道想再次刺痛我的心吗？
“梅兰！”
沉重的木盒闪烁着优雅的光泽，洛然把它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他等着我过去。
“洛然，你一直行事果断、思绪清晰，你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当高珊出现，你清楚地选择了她而不是我们这个七年患难与共的家，不是我，也不是子俊和子玲！你亲手把这个家撕开，撕得支离破碎，现在却妄想用一个空了的破盒子把它重新拼起来吗？用什么拼？用什么？早就碎成一片一片的了，你拿什么再把我们的家拼得完好如初？”
“梅兰，”他再次叫道，“你等一下。”然后闪身进了储藏室，片刻之后，怀里抱着那个曾经一直压在我心头的木盒。
“用我的责任和对你、对孩子的爱！”
他终于开口了，我想起床头柜里躺了多日的离婚协议书，内心冰寒刺骨。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爱过我吗？你爱的不过是一个像极了年轻时的高珊的影子！当真正的高珊再次出现时，你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即使她病入膏肓，即使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但你爱她，她是你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只要有她在，什么老婆什么孩子什么家，对你都成了累赘！哦，不不不，至少你当时提出离婚的时候还想要女儿，难道我梅兰只是一个给你留下了女儿的人吗？你可以净身出户，你可以为了她露出你内心最丑陋的一面，你可以为了二十年前的婚约把我伤害得体无完肤！现在她死了，你转回头给我一个笑脸告诉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能吗？可能吗？！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是有多傻？你还好意思提什么责任？你在病房里形影不离陪着她的时候有想过这两个字吗？怕是你当初想到的只有对她的责任吧？从来从来，在你内心最深处，这个高珊的位置永远都凌驾于家庭之上！我特别特别想问问你洛然，如果，如果她没死，如果她的病好了，那你，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吗？会吗？”
正待挪步回卧室，洛然轻轻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梅兰。”
“可我那时就知道她会走的！你看到的，你也知道她活不了多久的！”
他越来越消瘦了，我转过头去继续盯着窗外，心想这种鬼天气他回来干吗，他一回来我又应该去哪儿呢？
“那你还要用我们的一整个家庭去陪葬？你简直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电子锁响了一声，原以为是保姆买东西回来，却不想是满面愁容的洛然。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救过我，我欠她太多了，我只想给她一个婚礼，所以……只能先委屈你……”
不遮不挡。
“委屈我？先跟我离婚再给她一个婚礼，再回过头来找我复婚吗？这是你的如意算盘吗洛然？你哪来的自信我和孩子会回到你身边？你当时承诺把所有的财产都给我，你已经孤注一掷了，你眼里只有她，根本就没想过任何后路！不过是因为我执意不肯离婚这个家才撑到现在！你不觉得说这些太假了吗？”
多想还是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能把所有欲望都写在脸上。
“梅兰，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我当时实在是……你也太强势了些，话赶话就……我只求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
时间不曾饶过任何人。
“我强势？强势的是你！你说去深圳出差，实际上一直在病房陪她！等你回来了，一句解释都没有就拿出了离婚协议！所有的一切在回家之前你就已经想好了！”
偌大的房子安静下来，望着窗外飘落如雾般零散的飞雪，我忽然感觉空前的孤独。
“我没办法解释，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同意的，我宁愿那时候你恨我，你越是恨我就越是会……”
我嗤之以鼻，一个向来都很健谈的男人，居然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越是会同意离婚是吗？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高珊！”
那晚洛然很晚才回家，他进门看了我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梅兰，我……”他摇摇头，被我的抢白呛得语无伦次，“是我不对，是我……你从来都没做错过任何事，那，就请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给我一个机会吧！好吗？好吗亲爱的？好吗？”这个自负的男人终于在我面前低下了高傲的头，在经历了那场铺天盖地的风雨之后，我却根本无法接受他的道歉。
我没有去，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怎么都不会卑微到这一步。
“对你来说也许可以重新来过，但对于我，一切都结束了。”我面无表情地拢了拢头发，“签不签，在你，如果你不肯，就只有诉讼了。”
不同的是，卡片上只有时间和某个餐厅的地址，这无疑是洛然的笔迹。
“亲爱的，别……求你，七年了，想想我的好，想想那些快乐的日子……我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下，如果你是我你当时会怎么做？高珊……她……她一辈子都过得很痛苦，面对一个将死的人，我实在不忍心……”
一束粉红相间的玫瑰，一如每年我的生日。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也别叫我‘亲爱的’！你跟她恩深情重，儿子一直缠着你让你教他画画你说不会，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居然画得那么好，在你心里，她是你一辈子都不敢碰也不会忘的感情！对于一个妻子而言，哪怕自己的老公在夜总会找小姐都比精神出轨更能让人接受！洛然，我接受不了，但凡有心的人都接受不了！你懂吗？”我吼叫着捂上了耳朵。
除了上星期我生日那天收到了花店送来的一捧巨大的鲜花。
“我知道，我懂，可是，你能好好听我说吗？梅兰！请求你，给我一次辩解的机会。”
儿子和女儿都去了对应的学校和幼儿园，两个保姆一个休息一个去了超市，洛然像往常一样去了公司，自从他面带瘀青地再次出现，两个月来，我们彼此都在刻意地躲避着对方。
“好，我倒要听你还能辩解什么！”我把手放下，心绪起伏。
这应该算是2017年的第一场雪。
“没错，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惊呆了，我感谢老天爷把一个和她那么相像的人送到我面前，正是这个原因我才接近你。可是，越了解你我越知道，你就是你，你独立、倔强、坚强……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而是独一无二的梅兰！娶你是因为我爱上了你，爱上了梅兰，没有任何其他原因！结婚这些年来，我尘封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从来没想过会有重逢的一天，这木盒如果不是……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打开了。咱们的家，因为有你才幸福，我一直都很满足，我有时候想，也许天底下除了你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让我如此幸运……我……”洛然垂下头，平复了一下情绪，“当她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已经认不出来了，我带着她看病、住院，尽可能让她在最后的时光里过得舒服一点，她这一辈子太多苦难，虽然不全是因我而起，但我也是原因之一，我觉得对不起她。我是提出了离婚，当时的确太冲动了，头脑一热，就想末了了，做个好人，做个不忘恩负义的人，帮她完成临终前的愿望吧……你从医院里冲出去的那一刻我特别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与其让大家都痛苦索性一条路走到黑……我们的日子还长，我还有几十年去弥补和你的感情，哪怕从头再来、重新追求你也还有时间的……可她，她能活的日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对吗？你和孩子回烟台以后没几天她就走了，我带着她的骨灰回到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被她前夫，不只是她前夫，是被好多好多人围着打了一顿……我在宾馆里躺了好几天，然后把木盒里的东西全埋在了一个山坡下……做完这一切我突然觉得解脱了，无论如何，对她、对过去我已经问心无愧……回北京的路上我满脑子全是你，还有子俊和子玲，我想在你的怀里，想我们一家四口拉着手在夕阳下散步。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最爱的人是你，是这个家，是有你的家……”巨大的泪珠从他眼中夺眶而出，滚落在敞开的木盒里，“梅兰，我爱你，从来都没有变过……”
不过才10月底，但窗外已经缠缠绵绵地飘起了细小的雨夹雪。
几个月来内心承受的委屈此刻如洪水般淹没了我，我用力捂住嘴巴，但依然无法控制地哭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