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口,大缨子提着水桶从院里出来,风吹起铁林的大衣下摆,远远看上去,还真有党国精英的模样。大缨子迎面看见铁林,在台阶上站着没动,铁林走过来问:“大哥在吗?”
“行,你在车里待着,车里挡风。”铁林下车往胡同里进,一边走一边回头,关宝慧坐在车里没动。拐过弯,关宝慧看不见铁林了。
大缨子看见铁林有点儿伤感地说:“你来了,进来吧。”
“谁跟谁是自己人?”关宝慧反唇相讥。
“大哥说你们要走,让我来看看。”
“都自己人。”
大缨子站在门边的台阶上,头也不回地说:“进院里说吧。”
“进去讨没趣儿啊,她哥刚扇我一耳光。”
铁林赔笑着站在低处:“不进去了,宝慧在胡同口等着呢,没准一会儿溜达进来。”
铁林的吉普车停到平渊胡同口,问关宝慧:“你进不进去?”
大缨子叹了口气,铁林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地说:“大哥说你让小耳朵绑了……”
田丹展颜笑着说:“我不知道。”
大缨子赌气:“我哥不说,你自己就不能来看看我?”
“去找沈先生吧。”田丹重新看向他,金海忍了忍,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沈世昌?”
“你这不要走了嘛。”
“什么意思?”
“我又不走了。”
金海沉默着,这是他没料到的答案。田丹的眼神飘忽,思绪似乎到了很远的地方:“没有人从城外来,但有人去先农坛。”
“不走了,不急着这一会儿了?”铁林说着往胡同外看着,似乎着急要走的样子。大缨子看着铁林有点恍惚:“铁林,我真傻,既然当年死活要把你往关宝慧那里赶,怎么还放不下呢?”
“现在没有,二十号自然有。”
铁林有点蒙,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是顺着她说了一句:“是啊。”
“有没有这局。”
“你以后别费劲了,好好对宝慧,别来这儿了。”大缨子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一样说出这话。铁林心不在焉地说:“该来看你还得来,宝慧也不是每次都跟我在一块儿。”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有在意的人了。”大缨子见他的反应,故意说道。结果铁林并不在意:“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二十号先农坛到底是真是假?”
“你都不问是谁吗?”大缨子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她感觉心都碎了。
“找沈先生要你的金条。”话还没说完,田丹就打断了他的话,金海愣着,田丹不在意他的反应,独自说道:“告诉他,我有事情需要你办。”
铁林又往胡同外面看,他看到了徐天走进来。大缨子硬起心肠,淡淡地说了句:“走吧,别跟这碍事儿了。”一句话说完,旧情也就结束了。
“一个手段通天的主儿,现在不单单是金条的事儿了,连你也把我当猴耍。”
铁林没注意大缨子的表情,他迎着徐天往外走;喊道:“天儿。”
“什么样的女人?”
徐天不搭理他,当作没看见他。铁林生气地在身后喊:“你还来劲呢!我刚去珠市口了,徐叔叫你回去。”
“你找冯青波做什么?”田丹又一次问。金海别无选择,他也想看看她的反应,谨慎地回答道:“有个女的吞了我四十六根金条,我兜了一圈找冯先生说情,可他们是一伙的。”
徐天仍不理会,他停在刀美兰院门口,冲着大缨子说:“缨子干什么呢?”
“用不着这样套话。”
大缨子头也不抬地说:“缸里没水了。”
“无论你与冯青波之间是什么事,你们现在一定不顺利,不然不会来问我二十号的消息的是真是假。”
徐天过去接过大缨子的水桶,走进院子。大缨子看了铁林一眼,也进了院子,只留下铁林没趣地往胡同外出去。
金海没吭声。
院子里,徐天将另一只水桶提出来,用扁担挑起,大缨子帮他扶着桶:“知道去哪里挑水?”
“你。”
“知道。”
“你被关这儿还能伤着谁?”
“胡同口的自来水停了,得去西小街水井挑水。”
“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你应该让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以免被卷到我的事情里误伤。”
徐天挑水桶出去,他说:“跟刀姨打声招呼,一会儿我过去。”
“私事。”金海惜字如金,他知道田丹的本事,不想在无意间透露信息给她。
小洋楼里,一套国民党男式少校军装摊开搭在沙发上。柳如丝看着军装,拨通了梳妆台里那支琉璃柄电话:“爸,晚上我去杜公馆。”
“你求冯青波办什么事情?”
沈世昌接起电话说:“那就好,先来家里还是自己过去?”
金海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和青波一起去。”
金海也不吭声,他看着田丹,田丹先开口:“虽然有剿总的命令,但你不保我,我也活不下来。”
沈世昌怔着,柳如丝听出了沈世昌的犹豫,说道:“想了一下午,我真的喜欢他,你自己人里算上我,我自己人里算上他。”
田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苹果,她还在闻苹果的清香。通道里传来铁门的声音,是金海来到铁栅前。
“好吧。”
那头电话挂了,半晌,吸了半天气的金海才将听筒放回去。
沈世昌挂了电话,心中烦闷。长根上前,问道:“沈先生,京师监狱狱长金海来过电话找您。”
“跟您说了沈先生不在。”
“你怎么说?”
“那……请问方不方便登门找沈先生。”
“说您不在。”
“沈先生不在。”
沈世昌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我得自己跟他说。”
金海从监狱里回来进入胡同。一墙之隔,徐天在翻金海的柜子,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份有京师监狱字样的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文件,是油印的监狱内外结构图。
“什么事?”
金海走向自家院门。听到脚步声,徐天将文件袋放回柜子。将一堆监狱结构图乱七八糟地掖入衣服。金海推门进来,徐天正提着桶往缸里倒水。徐天喊了声:“大哥。”
“沈先生在不在,您跟他说是我电话……”
“缨子呢?”
“什么事?”
“隔壁,我来找刀姨告诉小红袄的事儿,正好遇上缨子取水。”
“我是京师监狱金海,麻烦……”
监狱结构图从徐天衣服里掉出来,落在地上。金海却没看见,径直进了屋里。徐天放下水桶,慌乱地收拾图纸。院子里有风刮过,一张图纸被风吹开。
“是。”
金海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完事早点回家,徐天!”徐天应着声,追着那张被风不断吹远的图纸,又将剩下的图纸仔细放入口袋。
“沈世昌先生家吗?”金海的声音恭谨客气。
金海接着又说:“你跟徐叔说小红袄的事儿了吗?”
电话蜂音,金海清了清嗓子,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是长根:“哪位?”
“回去说。”
“京师监狱狱长,金海。”
那张图纸随风在院子里到处乱飞,徐天放弃追赶,站到厢房门口与金海说话。徐天看到金海打开了他刚翻过的柜子,他急忙道:“大哥,不管我干啥您都不会跟我急是吧?”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你谁啊?”
金海的手将那只文件袋拨到一边,从柜子里取手轴:“看你要干啥了。”说着话,金海合上柜子,徐天缓了口气说:“那我就真干了。”
“我这儿是京师监狱,接一下沈世昌先生家。”
金海心不在焉地问:“你要干啥呀?”
华子缩回身子关上门。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剿总联络处。”
“这是啥呀?”徐天伸着脖子看着说。
“知道了。”
“一幅画儿,画的两人跟山里坐着,这画值点钱。”
“说有事儿。”
“准备卖了?”
“我刚从特号上来。”
金海拿着手轴往外走,说:“送人。”
华子探进身子说:“老大,女共党田丹要见你。”
徐天转身跟着金海,那张图纸在金海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被风摁在角落一动不动。等金海走过去,才从角落飘出来,贴地飞舞。徐天挑起两只空桶,跟着金海往外走,他说:“晚上我去狱里找田丹。”
外头有人敲门,金海捂住听筒说:“进来。”
金海问:“都找着小红袄了,还去?”
“我是京师监狱金海,接华北剿总联络处。”
“最后一回。”
金海办公室里,桌椅还是有一些变化,电话薄摊在桌上,电话听筒贴在金海耳边,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别见了。”
小耳朵示意汉子们让路,徐天不忘拿起那只牛皮纸照片袋,晃晃悠悠往外走,出去的时候还看了一眼重新修过的门。外头起风了,白褂子露在棉袄里面,徐天缩着脖子在寒风里走。
“找着了也得说一声,人家八杆打不着还帮我。”
“能走了吧?”
金海没理会,拉开院门出去。徐天挑着桶跟金海从院里出来,金海转头对着徐天说:“之前去找田丹也没见你非要跟我说。”
“徐天你别忽悠我,我信你最后一回了。”
徐天一顿,随即不自然地咧了咧嘴笑:“昨天去不是八青跑出来了吗,给你说过再有人跑出来您可别怨我。”
“哪么回事啊,别瞎琢磨。”
金海回头看着徐天,徐天伸手拉上院门,话里有话地问:“行吗,大哥?”
“原来这么回事。”
“别担了。”
“一个女的。”
“还有一趟,水就满了。”
小耳朵阴着脸说:“好好说话。”
“叫大缨子早点回来,把门栓好,小耳朵那边不一定完事儿了。”
“那算了,别劫了。”
“完事儿了,肯定能完。”徐天这次很笃定。
“我也动手劫,得知道。”
金海看见徐天棉袄里面的白褂子,皱了皱眉头问:“白不刺咧的里面穿的什么?”
“这你就别问了。”徐天穿好衣服要走。
“新褂子,下午洗了个澡。”
“我问你要劫谁?”
“还有这闲情?”
汉子送上徐天的脏外套,徐天穿上,说:“走了,晚上在陶然亭南门等我。”
“自己给自己顺顺气儿,小红袄总算是找着了。”
“没错,捎带上连虎儿。”说完,徐天擦擦手,嘴里还嚼着吃的,“棉袄棉裤呢?拿来。”
金海夹着手轴往外走,徐天在他身后远远地问:“您去干什么?”
徐天使劲吃,装作没听见,小耳朵不吃了,说:“刚在坑里,你说正好也要劫个人。”
“没你事儿。”
“你要劫谁?”
徐天看金海走远,放下桶,直奔院子去抓那张图纸。
“跟你没关系。”
柳如丝从楼梯上走下来,胳膊搭着那套军装,径直走到屋角,打开厢式收音机。短波杂乱,人声过渡到歌声又过渡到人声,柳如丝仔细把旋钮调到刚才歌声的地方,是周璇的《花好月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圆美满,今朝最……”
“谁出来了?”
萍萍诧异柳如丝的闲散,柳如丝懒懒地问了句:“人在屋里吗?”
“谁的都一样,狱里也不是没往外出人,一个两个的没大事。”
萍萍点了点头,柳如丝抬了抬下巴:“叫他出来。”
“可劫出来的人是我的。”
萍萍去冯青波房间前敲了敲门,冯青波从屋内出来,萍萍消失在后面。柳如丝头也不抬地说:“我仔细想了想,实际上这几天都是喜事儿,不用藏头遮脸做共产党了,该抓的人关在狱里,死活都咱们说了算,把这身儿衣服穿上吧。”
“我劫的,你在外头帮个手,怎么说也是我说,你又说不着。”
冯青波问:“为什么?”
“金海那么死性的人,劫完后你怎么跟他说?”
“就算不离开北平,也不能每天都待在屋里吧。共产党想杀的人多了,北平这一片小六十万人都穿这身儿衣服,能咋的?”
“怎么突然跟我成一伙儿了,我有点不信。”小耳朵手里还拿着一根羊骨头,徐天看了看他,吃的恣意:“不和你一伙咋弄?要么埋我,要么放狗,要么让人到我家门口堵着。”
收音机波段飘忽,周璇的歌声没了,变成一个既正经又娇媚的女声:“国军大部已于江淮集结完毕,汇合华北集团军北上收复失地指日可待,广大军民同胞们……”
徐天坐到那堆食物跟前,开始吃东西:“和他说不明白,只有劫了。”
收音机里的话,柳如丝和冯青波都是不信的,但两人的区别在于冯青波愿意把假话当真。柳如丝调整旋钮,周璇的声音又重新回来:“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暖风儿向着好花吹……”
“你大哥的狱,你也劫?”
冯青波接过军装放到沙发上,柳如丝说:“晚上杜公馆有酒会,跟我一块儿去透透气。”
“别呀,这澡白洗了……这不说明白了吗,我帮你劫人,连虎,大名叫连联。”
冯青波冷冷地站在原地,说:“我不喜欢那种场合。”
“一会儿说不明白,还埋回去。”
“我爸不喜欢你,你不喜欢我爸,我是我爸的闺女,夹在中间你痛不痛快?表面上可以和平相处,他要你走,你要留着处理田丹,多大一事儿啊?自己人好好说两句话,问题就能解决。”柳如丝第无数次地劝他,她在这件事情上显出不同以往的耐心。
徐天掀开白布出来,白褂子肥大不合身:“埋我两回,跟你这儿洗洗不应该啊?”
“可以不穿军装吗?”
“你穿上了吗!磨磨唧唧的。”
“你还有没有别的衣服?”
“那得给个手信,别你兄弟不搭理我。”
“有。”
“不好说话。”
“换去。”柳如丝说完,冯青波消失在屋里,柳如丝冲着空气喊了声:“萍萍!”
“晚上我进去先认人,他好说话吗?”
萍萍从后面转出来,柳如丝将唱机的声音开大了点,眼睛瞟着冯青波开着的屋门。“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周璇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到冯青波的房间里。周璇唱的《花好月圆》都是吉祥话,可是永远应景不到自己身上。
“连虎,大名连联。”
柳如丝看着萍萍:“下午在这里洗澡的铁林,家住哪里知道吗?”
隔着白布圈子,徐天与小耳朵对话:“你兄弟叫什么?”
“能查到。”
小耳朵抓起那套白褂子扔进去:“怎么劫!”
“明天一早约他到胭脂胡同顾小宝那里。“柳如丝着重补了一句,“单约。”
斗狗场的二楼,小耳朵和一些汉子在吃东西,一套白褂子搭在凳子上,一扇白布围成半圆,里面热气蒸腾。白布围成的圈子里,徐天在一个大木桶里搓泥,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喊着:“再来点热水!”
“知道了。”说完,萍萍退下去。
铁林发动了车子。
冯青波从屋里出来,换了身几乎相同的长衫。
“澡堂子里能有女的吗?”铁林崩溃了。关宝慧嗔怒着说:“德性……”
“换了吗?”
“澡堂子里有女的吧。”关宝慧狐疑地问。
“换了。”冯青波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柳如丝扫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说:“就这样吧。”
铁林也跟着咧嘴乐,煞有其事地说:“洗澡的时候药劲儿往上蹿了蹿。”
天色渐晚,徐天拍刀美兰的院门。大缨子开门出去,正好徐天进来。大缨子催促徐天:“赶紧的,都不说话等着你呢!”
“真的?”关宝慧从横眉冷对变成了眉开眼笑。
徐天不明白:“等我?”
“涂大夫新方子管用。”
“我说你一会儿过来,等你的这段时间,都没话说了。”
“成天就剩一惊一乍了,还能有啥好事。”
徐天往屋子进去,发现八青翘着脚刚扒完一碗面条,又去将桌上盆里的面捞到一只空碗里,刀美兰厉声阻止:“别动那副碗筷。”
“能不能别一天到晚一惊一乍的,跟你说个好事。”
八青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说:“小朵都死了,吃饭还摆副碗筷,瘆不瘆人。”
“真的?”
“别动!”
铁林眨了眨眼睛,一个磕巴都没打,说:“对啊,烧完到澡堂子去去晦气。”
“我把她那份吃了,以后她也别吃了,瘆了巴叽的……”说着,八青就去拿那副碗筷,刀美兰过去阻止他。八青这才发现徐天站在门口:“天哥……大兄弟来了。”
“你在哪儿洗的澡?”关宝慧一瞪眼,铁林怔着,关宝慧拍了一下他胳膊说,“不是去烧死人了吗?”
“我是小辈,别瞎叫,到里面去,我跟刀姨说话。”
“不会……又吃闲醋!昨儿在这里喝酒,大哥说要走了,让我去看看大缨子,以后说不定见不着了。这不我特意拉你一块儿,不然我要自己去一会儿又不说清。”
随即,八青抱起桌上的面盆去了里面灶间。
“你不会从大缨子那儿刚回来吧。”
徐天打开窗台下面的话匣子,一阵杂乱之后,是周璇的歌声。刀美兰抬起头看着徐天,毫无主张。徐天也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说道:“好事,八青回来了,小红袄也知道是谁了。”
“大哥明天走,我过去看看大缨子。”
“你饿吗?”
关宝慧坐直身子,一副冷眉冷眼的样子。
“不饿。”
“吓死我了,他刚才问我盆景的事……”
两人都在周璇的歌声里沉默着,徐天将空的牛皮纸照片袋搁在桌子上。刀美兰一张张看着徐天从周老板那带回来的照片,每张照片都是小朵。
徐天家门前,铁林和关宝慧进入吉普车。车又不太好启动,铁林反复打火,关宝慧鼻子凑近铁林脖子闻。
刀美兰一张张翻着,她的心在滴血:“上次还让她给我拍照片……”
“不知道啊,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底片拿出来放在大北照相馆洗了。”
徐允诺愣在原地,铁林趁机跑到里院去喊关宝慧。片刻后,铁林和关宝慧从后院出来,徐允诺回过神来问铁林:“天儿现在人在哪儿?”
作为母亲的刀美兰哭了,一颗心快要疼死了:“他为什么杀小朵?”
“报应,这种人就不该活着。”
“前头三个人也是他杀的,他就是变态,有病。”
“徐天干的?”
“天儿,人找着了为什么还憋屈呢?”刀美兰几乎快哭晕过去了,徐天低落地说“没死咱们手里。”
“死了。”铁林遗憾地说。
刀美兰一双泪眼看着徐天说:“你真能下得去手杀人?”
徐允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刀美兰这回踏实了,小红袄关警署了?”
“如果小红袄还活着,就知道能不能。”
“找着了就是好事!您说说他,别让他再去狱里找那个女共党了。”
“以后怎么办?”
“怎么找着的?”
“这里能再住个人吗?”徐天试探地问刀美兰。
铁林一拍大腿,沉痛地说:“找着了,宝元馆拍照片的周师傅,您说多吓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什么人?”
“回了,他没说呀!”
“田丹。”
“昨晚上到现在徐天没回家?”
刀美兰半晌没说话,徐天知道刀美兰的为难,接着说:“没她,周老板死了咱也不知道是小红袄,现在虽说憋屈,但好歹明白是咋回事,她是来帮我们的,不只帮我找凶手,还保北平不打仗不死人,太太平平地改朝换代和平解放。”
徐允诺缓了半天也没明白。
“她不是在牢里吗?”
铁林心里一慌,赶紧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扯开话题:“小红袄找着了。”
“在。”
“我那盆景你弄的吧?”
“金海也愿意放她?”
“啊?”
“到时候不愿意也得愿意。”
“哎,铁林。”徐允诺叫住铁林,声音里带着不悦。
刀美兰不明白,徐天接着说:“愿意,但您别问他。”
洗了个澡喝了点酒,神清气爽的铁林回到珠市口,碰上徐允诺在院子里,铁林热络地跟徐允诺打招呼:“徐叔,我来接宝慧。”
“这么小的屋子。”刀美兰环顾四周,她觉得有些不体面,徐天赶忙说:“她也住不了几天,城里人都往外跑,眼看着共产党解放军就来……”
小耳朵啐了他一口说:“劈谁全家啊?”
“八青在。”
天际滚过隆隆的炮声,徐天尴尬地往天上看了看,说:“这是解放军的炮。”
“八青住我家去。”
“这会儿骗你天上打雷劈全家。”
徐天看出了刀美兰的犹豫和纠结,自己笑了笑,为她开解道:“您瞧,您还当真了。”
“你说真的?”
“啊?”
小耳朵沉吟着,徐天看他的神情,开始撺掇他:“咱们的梁子也就能这么解,人劫出来就是你的。”
“跟您说着玩儿的……她帮咱断完小红袄就跟咱们没关系了,过几天没准在牢里就把她处决了。”
“我大哥认死理说不通,但京师监狱我随便进,都是兄弟。”
“啊!”刀美兰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姑娘要死了,又想起小朵,不免有些同情。
小耳朵不做声,他在想徐天说的是真是假。
“解放军入城之前,牢里的共产党肯定都枪毙。”徐天把事情说得尽量轻松些,刀美兰不出意料地反应道:“还有没有天理。”
“劫狱……正好我也想劫个人。”
“管他什么天理,现在北平还是党国的。”
“行啥行!”
刀美兰之前的犹豫纠结变成了愁苦担忧,田丹应该就跟小朵差不多大,刚才徐天还把她说得那样好,刀美兰愈发不忍心,徐天突然问:“小朵有没有丢东西?田丹说凶手恋物,会拿被害人的东西。”
“行啊。”徐天吐出一口土渣子。
“东西领回来,没找着脚脖子上的金铃。”刀美兰仔细回忆着,肯定地说。
“以为我愿意埋啊!我现在恨不得去劫狱!
“红线串着的?”
“我大哥肯定也得埋了他。”
刀美兰点点头,徐天站起来:“照片放您这里?”
“不埋也出不来。”小耳朵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刀美兰看着照片,有些别扭,眼睛又蕴上水雾,徐天按了按那个牛皮纸袋,像是跟小朵告别,他舒了一口气:“拍的都是小朵,我那有跟她一块儿拍的照片。”
斗狗场后院,徐天被埋在土里仍然犟嘴:“小耳朵,把我埋了你兄弟更出不来。”
“我走了?”
“要没这回事,你就活不成了。”
“口袋我拿走。”
田丹观察着金海的表情,垂下眼睫问:“冯青波对你说的?”
徐天说着抽出照片,从衣服里掏出那些乱七八糟的监狱结构图纸,展平往照片袋里装。
“二十号先农坛,没这回事吧?”金海想了一下,脸上的肌肉轻微颤抖着。
刀美兰问:“什么东西?”
田丹看着金海。
“画儿。”
“不行。”
“田丹什么时候放出来?”
“我要给沈先生打个电话。”
“也许明天。”
“想什么呢?吃不吃。”金海站在栅栏外观察着田丹。
刀美兰把徐天的话听进去了,她担忧地问:“她出来没有共产党接着吗?需要咱们招待?”
渐渐地,最后一道光线从田丹脸上消失,消失在墙上的小窗外。
“不知道。”
徐天的思绪很乱,脑海里一瞬间划过许多人的脸。
“要真是一时半会儿接不上,在这儿住几天也行。”刀美兰用了好大的力气下定决心。徐天笑着说:“我问问她。”
“你这会儿脑子里想谁,我就带给谁。”
北风呼啸,车在寂静的街上开着,萍萍和保镖坐在前座,冯青波和柳如丝坐在小汽车后座。柳如丝一手拿着口红一手拿着小镜子,在一晃一晃的灯光中涂着口红。
“带给谁?”
车停在一栋带花园的西式洋楼前,守卫都是美式装备的正规军队,小汽车鱼贯而来。
“有啥话要带的。”
冯青波和柳如丝下车,往楼里进去。
斗狗场后院,最后一道光线沿着房脊落下。徐天的脸陷到阴影里,泥土已经埋到脖子。
金海夹着手轴在沈世昌家门口站着,旁边站着两个持枪军人。不一会儿,长根从里面出来,说道:“沈先生不在。”
田丹走过来,用一双受伤的手捧起苹果,她嗅着熟悉的果香,笑容平和地说:“……真好。”
金海赔着笑说:“劳烦您通报一声,我叫金海。”
“徐天以后不用来找你了。”
“不在。”说完后长根转身就要关门。
田丹没说话。
“您除了不在还能说点别的吗?”金海仍然微笑着,言语平和,但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长根看着金海,他的不屑是对这份愤怒的回应。也正是这份不屑彻底激怒了金海,金海收起笑容:“咱们都是吃官饭的,您不跟这里护院,不还得在北平地头过日子。”
“他那里有以前偷拍贾小朵的照片。”
“他去杜公馆了。”
“是吗?”
“哪个杜公馆?”
“是宝元馆拍照片的。”
长根继续不屑地说:“杜长官公馆。”
田丹转头看着金海。
“谢了。”
金海说:“小红袄找到了。”
徐天回到珠市口,去徐允诺门口听了听声儿,然后蹑手蹑脚往去自己的屋子走。
田丹没搭理他。
房间里,灯光照在小朵和徐天的合影上,徐天把脏外套脱了,开始脱那套白褂子。他隔着窗户,看到徐允诺从自己屋里出来,往他这边走。徐天精赤着身子,开始从柜子里拿干净衣服。
“没派他替你再做别的吧?”
徐允诺隔着门喊了一声:“天儿。”
“帮他找凶手。”
徐天停下动作回答:“爸。”
“昨天晚上跟徐天说什么了?”
“回来了?”
田丹将头转回到光线里:“谢谢。”
“嗯,回来了,我已经躺下了。”
监舍内,田丹靠在墙角,仰着头看快要斜没的太阳。一个餐盘送到田丹的监舍前。田丹回过头,金海端着餐盘说:“按你说的,有苹果。”
“还得跟你说两句呢。”
华子为自己刚才的多事感到懊悔,他默默地打开向里的门禁。
徐天一边说话一边穿内衣褂,敷衍道:“明儿说,困。”
“一会儿随便找张纸过来我签。”
“昨晚上没在你大哥那儿吧?”
“没单子送过来签字。”华子眨巴着眼睛问。
“去狱里了,没睡。”
金海指着向里的门禁:“转了。”
“就知道,以后别去找那女共党了。”
“转哪儿了?”
“知道,我真要睡了。”
“昨天转监了。”金海神色如常。
徐天穿了内衣褂子裤子,隔着窗户看见徐允诺回到了自己屋,徐天的手下意识地地抚在自己的胸腹之处,然后低下头,用手指找胸膛上位置。手在游走,脑子里反复闪烁着关于田丹的各种事情。
华子犹犹豫豫地凑近金海,说:“老大,八青不在小号里。”
田丹的手隔着衣服在徐天胸膛……田怀中尸体的刀口位置……冯青波的左手指下意识在沙发上敲……冯青波的左手指在红色暖水袋上敲……手在田丹衣襟里游走,徐天仰着头,喉结滚动……
“包拿上去。”
徐天的手迅速弹离胸腹,他转身看着照片里微笑的小朵。半晌,他匆匆穿上干净的棉衣棉裤,将换下来的脏外套团起来塞入被子,弄成人形,将装着监狱结构图纸的照片袋拿上,然后轻轻开门出去。
“都换了,跟原来一样。”
徐允诺又从自己屋出来,去徐天屋子,他发现屋门和刚才不一样,露着半条缝。徐允诺推门进来,借着外头的光看到了炕上睡着的人形。徐允诺准备抽身走了,但又折回去掀开被子,里面露出脏兮兮的棉衣棉裤。
监狱通道内,狱警在挨个监号放饭,幽深的走廊里回荡着狱警的喝斥声。金海走进来,将公文包递给华子,问道:“办公室收拾好了?”
深夜的街头,徐天穿着干净的衣服,挽着袖子沿街走着。风刮在脸上生疼,但徐天丝毫没觉得冷,他要去做一件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为自己,为小朵,也为了北平。想到这里,他觉得身体里久违的干劲又回来了,他甚至在街上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