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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 第六十六章

燕三深吸了一口气:“缨子,大哥没了,你一人住那院里也挺冷清的,找个日子我搬过去,你看合不合适?”

“可惜我哥看不到。”说着大缨子又在耸怀里的枪,燕三看向大缨子的胸,大缨子眼睛一瞪:“看啥。”

大缨子没说话,燕三看她这反应瞬间没了底气,他强撑着继续说:“也不是生搬,等开春了让刀婶和天哥做个主,咱俩有名有份……”

大缨子和燕三在平渊胡同门口,俩人抬头看着奇怪的夜空。燕三说:“哪一年的鞭炮烟花都没今年的多。”

大缨子反问:“等开春?”

旁边的两名城工部便衣神情严肃,朗声回答:“明白!”

“你要觉得时间太长等不住,过完年也行。”

“小刘你们俩和田丹在一起,剩下的跟我。”

大缨子有些犹豫地说:“家里刚出了那么多事。”

“给我两个人。”

“知道。”提到那些事,燕三心疼地轻拍着大缨子的后背安慰她。

王伟民点头:“没问题。”

“等杀了铁林。”大缨子咬着牙,又耸了耸胸。

“以这里为中心,向外辐射六百米的五个点已经布了人。”田丹看着地图,指定一个地点,“这里再增加一个点,麻烦你。”

燕三没听见大缨子说了什么,他看徐天沿着街边走回来,赶紧指给大缨子看,大缨子起身回院,“我去叫关老爷子。

田丹一回头,边上的城工便衣展开地图,打亮手电。

房间里有酒有菜,外面隐约响着枪声。刀美兰、徐天和燕三三人围桌而坐,俱不作声,大缨子挑帘走回来,刀美兰问:“……关老爷呢?”

“需要怎么做,你说。”

大缨子在桌前坐下,说:“吃了,不认人,不出来。”

田丹看着王伟民,说:“今天晚上一定要找到铁林。”

徐天看了看窗台上那架盆景,他低落地拿过四个空杯,一一倒满,嘴里说着:“这我爸的,这大哥的。”

“不知道铁林的去向,交待了其他三个潜反组的线索,四野的同志来接手了,今晚他们负责抓捕三个潜反组。”

说完,徐天将两杯酒洒到地上。刀美兰偷偷擦了擦泪说:“你回来比什么都好,以后太平了。”

田丹也抬头看照亮夜空的信号弹,说:“里面都交待了?”

“这两杯我和小朵的。”说完,徐天将两杯同时端起来。

顾舍多了一些穿军装戴狗皮帽的军人,不断地进进出出。王伟民从院里出来,看着天空说:“是最后一批撤退的国民党军队在倾泄弹药。”

燕三也端起杯子说:“过年了。”

信号弹此起彼伏,铁林看着头顶,拉着关宝慧跌跌撞撞地乱走。

刀美兰和大缨子眼睛都湿湿的,四个人端起杯子,徐天饮尽两杯。

铁林和关宝慧在黑暗里慌乱地走,关宝慧慌忙中掉了大衣,铁林大喊:“不要了,别拣了。”他们快要临近胡同口时,一辆军用吉普车开过来,几个城工便衣下来堵住两头,铁林拉住关宝慧往回走,夜空响起枪声,枪声越来越密集。

刀美兰问徐天:“田丹呢?”

徐天拐入一条空无一人的胡同,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他注视着斜前方,一动不动。是那头小骆驼站在胡同中间,盯着狭路相逢的徐天。小红袄的轨迹骆驼心知肚明,但它沉默着。良久,徐天绕过骆驼,走入胡同深处,北平的天空完全暗下来,信号弹四起。

徐天放下酒杯说:“铁林抓到了。”

田丹无言以对,她看着徐天远去,有信号弹在黄昏的天空升起。

大缨子眼睛一亮,问:“人在哪儿?”

徐天没回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低落,“小红袄,在哪儿?”

徐天依旧很低落地回答:“天亮田丹带来。”

田丹喊住徐天,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说:“徐天……就算我们以后只是朋友,我也想经常能看到你,看到你在白纸坊做警察,看到你在珠市口,如果你愿意,还像从前一样,我们一起抓小红袄。”

黑暗的北平胡同里,铁林和关宝慧走得凌乱又急切。拐个弯,远远的胡同口有手电光晃动,铁林赶忙将关宝慧拉回拐角:“都堵上了,这片儿你熟吗?”

田丹松开手,徐天拿过手枪转身说:“我在珠市口等你。”

关宝慧战战兢兢地说:“我怎么会熟?”

“拿来,现在我还是警察。”

“你不是北平长大的吗?”铁林着急地问。

田丹看着徐天手腕上的红绳小金铃。

“胡同口什么人?”

徐天选择继续信任田丹,他点了点头,一边去夺田丹手里的枪,一边说:“那就明天,枪给我。”

铁林没说话,拉着关宝慧往胡同深处拐。胡同口,城工部的便衣用手电光照着手里铁林的画像,在对照经过的市民。

“能。”说这话的时候,田丹也是心虚的。拖到明天又如何,难道真把铁林交给徐天去杀了吗?

过年的夜晚街上还有不少人,田丹在错综的胡同里走着,两名城工便衣在她的身后跟随。走了一段,田丹停在一处岔口判断了几秒,旋即选择了一个方向走。

徐天目光炯炯地看着田丹,说“我能信你吗?”

夜空奇诡,铁林和关宝慧从胡同里冒出来,慌不择路地沿街边往前走。拐过街角铁林看见王伟民和四五个城工便衣站在不宽的街口,铁林拉着关宝慧低头再次转入临近的胡同。

“他是潜反敌特,要审问。”

田丹退回岔口,重新判断路径,她往刚才没有选择的方向走去,两名城工便衣紧紧跟随。此时关宝慧跌跌撞撞地被铁林拉着,箱子散开,东西掉了一地,铁林回身蹲下往箱子里扒拉东西。关宝慧绝望地站在旁边黏着他问:“外头堵着的都是徐天的人?”

徐天抬头问:“现在不行?”

铁林边扒拉东西边说:“田丹的人,共产党……就这么一会儿全堵上了,她比老北平的人还熟这片儿。”地上的东西是关宝慧最心爱的,重要的是,如果不扒拉东西,现在还能做什么呢?铁林不敢让自己停下,停下就会陷入绝望。

田丹疲惫地做出了让步,“明天让你见。”

关宝慧蹲下身,轻抚着铁林的后背,说:“铁林,算了……”

徐天哑口无言,低着头说:“听你的,但起码让我见见铁林。”

铁林继续扒拉:“怎么算?”

田丹几乎哽咽着说:“对,你刺了我三刀,你把我救活了,你没了我怎么办?”

关宝慧哭着说:“反正没地儿跑了。”

一直以来,他认识的田丹都是冷静的、强大的,徐天从未想过田丹也会无助,而且,这种无助还跟自己有关。

铁林咬着牙,他此时的狠厉显得多余而窘迫:“跑不出去就是个死。”

徐天呢喃着重复着田丹的话:“你怎么办?”

“跟他们说说,没准儿也不至于……”

徐天直视着田丹的眼睛,田丹心里的那些话也被徐天的怒火一点点勾出来:“那又怎么样!道理你都懂,但还是要像铁林一样杀人?你也会死的!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没了我怎么办?”

铁林冲着关宝慧低吼:“怎么说?你是真傻。”铁林胡乱地盖起箱子站起来拉着她继续走,“走啊,不信还能都堵上。”

徐天突然大吼:“我爸和大哥被他杀了!”他的嘴唇干裂着,露着血丝,眼睛里像个被剥夺一切的孩子,又像头受惊的小鹿,悲痛和无助交替着。

田丹在胡同里行走,看到胡同口守着的城工便衣时,脚下突然一绊,她停下来拾起地上的女式大衣,没有往胡同口去,返身折回。

田丹一字一顿,失望地盯着徐天:“你不明白。”

铁林拉着关宝慧突然停下来,说:“这么着吧,宝慧,看着我。”

徐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意思。”

关宝慧慌张地看着铁林:“怎么着?”

田丹努力解释,也努力安抚徐天,说道:“以前对,现在不对了。我们做的事都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有秩序、有规矩的世界,如果再像以前那样,所有的牺牲岂不是白费?”

“你跟我也没过过啥好日子……”铁林语气平静。关宝慧似乎知道铁林要说什么,语气里全是哀求:“原来日子挺好的。”

“干得不对吗?”徐天的问题,其实是对田丹的反抗。他觉得田丹变了,曾经自己是头奔跑中的猎豹,奔跑就是他的使命,停下来?田丹竟然让自己停下来,停下之后,还能面对自己的良心吗?

“你没说好。”

田丹把憋着的火全部撒出来,冲徐天喊道:“你以为还是像从前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信号弹照亮夜空,关宝慧看到铁林的眼里全是泪水,关宝慧直后悔,哀哀地痛哭:“我就是说说……”

最后一线阳光将要沉没,田丹在胡同口停下来,徐天跟上来追问:“带哪儿去了?”

铁林把泪憋了回去,他想了想,认真地看着关宝慧交待:“今晚我们要能从这胡同里出去,再想办法出北平,以后就能好。要是出不去我也不连累你,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分开飞,胭脂胡同那帮人肯定折了,他们知道咱俩是一块儿走的,你一个人出这口,过前头那条街,钻双槐树胡同,在水井旁边等我。”

田丹不忍,让几名便衣放开徐天,对徐天说:“我告诉你。”说完,头也不回地向胡同外走。

“等不着呢?”

徐天在控制下挣扎着,血冲脑门:“带哪儿去了?”

“我喊你。”铁林笑了笑。关宝慧想起从前的那个铁林,哭得更厉害了,她拉着铁林不松手:“等不着呢?”

田丹的语气缓和很多:“带走了。”

铁林笑了:“我喊你,你答应一声,怎么会等不着。”说完,铁林笑得更温柔,关宝慧哭得更悲痛。

一个便衣拿着田丹刚画的几张纸,从边上掠过奔出胡同。徐天站起身,但仍然被控制着,他也不看田丹,拍了拍身上的土,问:“铁林呢?”

铁林擦了擦关宝慧的泪,说:“他们堵了五六个点,只要田丹、徐天不在这口子,别人也不认识我。”

没有离开的围观人群外,徐天一脸烦躁,准备往里硬闯。便衣拦住徐天:“站住!”徐天一把推开便衣,不一会儿,冲突升级,几个便衣抽出枪过来,徐天被几个人摁住,手枪从他的兜里掉出来,一只手过来从脚缝里拣起手枪,徐天抬头发现是田丹。田丹将手枪藏入袖子,吃力地蹲下来,看着怒气冲冲的徐天,心疼夹杂着无奈,变成了另一股火气:“疯了吗!你会被打死的!”

关宝慧急得跺脚:“早知道这样,当初折腾啥呀?”

此时一个便衣跑过来跟田丹说外面有人找她。田丹正低头画着第二张图,问是谁,便衣说:“叫徐天。”田丹头也不抬地继续画,沉着地回应说:“不要让他进来,挡住他。”

铁林替关宝慧整了整衣领,说:“不折腾能出息吗?要出头这些都应该的,去吧,箱子搁这不要了。”

顾舍的天井里,便衣拿手电打着光,田丹咬着嘴唇焦急地坐在台阶上迅速画像,铁林的形象在笔下渐渐形成。王伟民在院子里跟其他便衣下达命令:“立即审问其他敌特的位置,通知别的组……”

关宝慧仍止不住地哭,铁林突然大吼一声:“烦不烦啊?”

便衣军人们点着头,田丹急迫地说:“快点过去,目标叫铁林,带着妻子,人像画出来随后送给你们。”田丹说完,便衣们奔出胡同。徐天这时候逆着往外奔的便衣向里走,被控制人群的便衣挡住。徐天的手在兜里握着枪,说:“我找田丹。”

关宝慧看着铁林委屈地说:“从前日子挺好的。”

天色已暗,便衣打开手电照在地图上,田丹指着地图的几个点说:“这里,这里,还有这三个点,每个点派三个人,看清了吗?”

铁林又涌上一阵泪,他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是到尽头了。铁林深吸了一口气,又嘱咐关宝慧:“水井边等着别瞎跑啊,别让我大晚上的找不着你。”

田丹此时从外面跑回来,跟便衣军人要地图,立即展开手中的地图,田丹俯身看着,迅速计算:“还没走远,在附近,他会往哪个方向……”

田丹在胡同里穿行,打量着胡同的走向。手电光照到地上的女用香皂、粉饼……都是刚才关宝慧箱子散开掉出来,没来得及收尽的东西。

部分市民散开,王伟民又跟手下便衣军人说:“人控制在院子里,等别的组过来接走!”

诡异的信号弹流弹照在夜空里,街上往来着走街串巷的市民,四个城工部便衣在胡同口,用手电照着铁林的画像,打量进出胡同的人。

市民边说边散:“难怪这两天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原来都是特务……”

有市民在街对面惊叫,便衣招呼市民别乱跑。关宝慧从胡同里走出来,看到了铁林的画像,她控制着自己保持镇静,经过便衣的身边汇入市民。铁林脱掉外衣扔了,往胡同口走。关宝慧在对面的街角回望胡同口,一脸仓皇。田丹和两个城工便衣打着手电,疾步在胡同里寻找。关宝慧身侧堆着高高的铺板,她远远地望着胡同口,胡同口有人出来,但不是铁林。便衣仍然在用画像比对每一个人,关宝慧回身使劲地推那一堆东西发泄,那堆东西一动不动,关宝慧绝望、疯狂地推着。那堆推不动的东西,仿佛是铁林的命一样。

田丹往院子外走去,她躲避着胡同里看热闹的人,急匆匆地往外走,但人越来越多,便衣们吃力地维持秩序,安抚群众。王伟民也出来帮忙,跟围观的市民说:“共产党华北城工部抓捕国民党特务,都回家吧,不要看了。”

铁林已经快到胡同口了,便衣身后传来巨响。铺板从远处街角翻滚出来,市民惊呼,几个便衣往那个方向跑去,铁林趁机闪出胡同,折向人多的地方。拿着画像的便衣只离开了几步便回身,但正好错过了铁林。胡同里又有别的人跑出来,便衣打手电比对画像,依旧一无所获。

王伟民向最近的一个便衣示意把顾小宝抓起来,顾小宝还“哎哎”地嚷嚷着。

关宝慧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铁林低着头,穿过街道,没进胡同。田丹奔过来,手电照到墙边铁林遗落的箱子,她往胡同口跑去,看着几个在对街维持秩序的便衣,问:“你离开过这里吗?”

顾小宝又看眼王伟民,故意委屈地说:“我和铁林原来认识,这些人跟我没关系,这房是我的。”

便衣摇头,田丹追问:“一步也没离开?”

“就刚刚。”顾小宝造作地回答,她眼神飘忽地看向站在身旁的王伟民,王伟民铁青着脸质问顾小宝:“你是什么人?”

便衣有些迟疑:“就刚才……一会儿。”

“我问你他们走多长时间了?”

田丹心头掠过一阵不祥,她向对街跑过去,走到那堆翻倒的东西边,她皱着眉头看,又抬头四处张望。王伟民开着吉普车过来,四个便衣跟着他下车:“六个点都布人了,按你指的区域又增加了两个点。”

“刚走。”

田丹还怔着,王伟民继续说:“要不要往胡同里搜?别的组也能调,人手足够。”

“走多久了?”

“好。”田丹的心越来越凉,她预感到铁林已经逃了。

“走了,跟他媳妇。”顾小宝惊慌地说。

王伟民向那些便衣跑去,田丹进入车里,车门开着,她看着王伟民在张罗,便衣们往胡同里去。王伟民回到车边,她眼泪掉下来,自己抹了一把,带着哭腔说:“谢谢你。”

顾小宝被带到田丹跟前,她扭着身子挣扎,田丹冷着脸问:“看到铁林了吗?”

“天亮部队全部进城前肃清敌特,应该的。”

便衣上去领顾小宝,王伟民此时从大房出来,朝她摇了摇头,说:“没有铁林。”

“可能已经逃脱了……”田丹特别着急,又抹了一把眼泪。

田丹向二层看上去,指着顾小宝对便衣说:“带她下来。”

王伟民对田丹的反应有些诧异:“田丹,你认识铁林?”

“铁林。”特务看着田丹回答。田丹毫不犹豫地示意押着特务的便衣往顾舍去。片刻,几十名城工部便衣从两头接近顾舍大门,田丹命令受伤的特务叫开门。王伟民制服了开门的特务,便衣鱼贯突入,里面响起短促的枪声。田丹站在天井里,她抬头扫视四周,一层大房里零星地传来枪声,便衣在一层、二层以及院子的各个角落搜索。王伟民的声音在大房里响起:“都别动!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这一问,使她情绪彻底崩溃了,田丹用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簌簌而落,她断断续续地说:“有两个人为我死了,是铁林杀的,他们被埋在广安门外小阳坡,这几天我去了三次,每次都不敢看石碑上的名字……”

田丹听了心里一惊,问道“名字?”

王伟民无措地看着她宣泄情绪,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都是徐天的亲人?”

特务被她一瞪,心虚地说:“铁长官。”

田丹点着头。

田丹目光凌厉地问:“这组组长是谁?”

“他恨你?”

特务知道大势已去,交代还有两组十八个人在顾舍。

田丹哭得更厉害:“不。”

“多少人?还有几组?”

王伟民犹豫着问:“你爱他?”

“胭脂胡同顾舍。”

田丹哭得出不了声,只能摇头。田丹说不清对徐天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如果徐天有颜色的话,大部分时刻都是彩色的、明亮的,像这乱世里的信号弹。可此时的徐天因为自己已经失去了颜色,是黑的,是属于夜空的黑色,属于大地的黑色,属于恨的黑色。

“你们的人在什么地方?”

王伟民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像自己女儿一样大的姑娘,他一直耐心等着她平复情绪。

城工部便衣踢开受伤特务身边的枪,田丹走到特务跟前问:“想活命吗?”特务慌乱地点头。

田丹的哭声渐弱,她重新振作自己,说:“铁林潜反小组窝点的那个女房主在哪里?”

一个特务开枪,另一个特务也开枪。街人混乱,其中一个特务挟持了街人做遮挡。城工部便衣训练有素,击毙挟持的特务,另一个特务也被击倒在地。枪战短促收场,王伟民的小组闻枪声赶到,他见周围还站着些惊恐的群众,朗声安抚道:“不要怕,共产党华北城工部抓捕国民党特务,没事了!”街人欣慰地松了口气,各自散开做自己的事。

王伟民说:“被四野的同志带走了,应该押在宣武门临时营地。”

关宝慧一脸崩溃,抬头看见顾小宝在二层角落伸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带我去。”

“没拿委任状。”铁林小声说。

王伟民开动吉普,田丹不好意思地朝王伟民笑了笑。

“还带这么多东西?”铁林压低了声音,然后将大门拉开一条缝,又停下来,返身往楼梯走去。关宝慧紧张地看铁林问:“你干啥?”

此时的徐天正在自己屋里看着和贾小朵的合影,刀美兰推门进来,徐天回过神。

铁林从顾舍的楼梯下来,两个特务立在大门口。铁林神色如常地对他们说:“你们俩进去吧,甭跟这儿站着了。”两个特务听后进入一层大房,铁林去将一层大房的门掩上,抬头看着二层。关宝慧拎着一堆东西慌张又小心地从楼梯下来。

刀美兰看了眼合影,赶忙低下头,说:“缨子说晚上不走了,在后院陪关老爷。”

徐天检查着兜里的旧枪,也匆匆往胭脂胡同赶去。

徐天偷偷擦了擦泪说:“那让燕三送您回去。”

胡同里的两个特务开始分头走,他们扔了买的东西,手伸入大衣。田丹见状喊下令抓捕,城工部便衣分两组向特务逼去。

“你睡吗?”

“还能去哪儿啊,你说说。”铁林的心思终于松动了,他愁苦地看着关宝慧。关宝慧站起来拉着他的手,哀求道:“只要你这狗屁少将不当了,不要再做缺德事,跟你去哪儿都行。”

“睡不着,等田丹。”

“跟下面那帮人在一起,早晚的事,你是自己害自己。”关宝慧哭着喊道。

刀美兰坐在椅子上说:“我陪你等。”

“关宝慧你哪儿头的?你要害死我!”铁林心如火焚,开始在屋中踱步。

徐天有些悔恨地说:“就晚到一步,让田丹先找着铁林了。”

“喊啥?再把祥子拉进来弄死吗?还要造多少孽!”关宝慧说着,又心急地要哭起来。

刀美兰温和地说:“你要先找着,今儿这团圆饭就又吃不成了。”

关宝慧慢慢地点头,铁林仍强装镇定:“几个臭拉车的,我不怕他,让他来,看谁弄死谁,那你刚才怎么不喊我!”

团圆?徐天眼睛又红了:“爸那屋空了,平渊胡同没大哥,我吃什么团圆饭过日子?”

铁林脑子迅速转动:“他听见我说话了?”

刀美兰起身走到徐天身边,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徐天的激动让她心疼,“天儿,小朵刚没的时候我也心凉了,后来是你和金海,你们俩在意小朵和我,有人在意就要好好活。”

“就刚才在门口,你叫我回来的时候。”

“小红袄没抓到,大哥和爸的仇不报,我没脸好好活。”

“什么时候?”铁林更紧张了。

“在意你的人,也在意你身边的人,不是你一个人难受。你要不活了,对不住去的人,也对不住在意你的人,是不是这理儿?”

“车行的,肯定是徐天让他们找你呢。”

徐天从兜里掏出那副盘扣,手指摩挲着,刀美兰问:“这是什么?”

“祥子?”铁林皱起眉头,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从小红袄衣服上扯下来的。”

关宝慧见铁林还执迷不悟,终于说出口:“刚才我看见祥子了。”

“允诺、金海和小朵都在意你,还有我和缨子、燕三也都在意你,还有田丹,她比谁都在意你,别说你看不出来。”

“派呀,同舟共济,刚才说的。”

田丹对他的在意,徐天心知肚明,但他的心里全是恨,已经放不下爱了。徐天回避着这份爱,也回避着刀美兰的问题:“屋里憋屈,我到门口等她。”

“他们给你派飞机吗?”关宝慧看着铁林的眼睛问。

刀美兰追着问:“田丹要是不把铁林带过来呢?”

铁林心里怎能不明白,只是苦苦支撑着颜面不肯承认:“你懂啥?”

徐天扔下一句话:“她说来就会来。”

铁林怔着,关宝慧着急地说:“你没出息,都是假的,少将就是一张纸而已,国民党让你去找死呢!”

这条胡同没什么人居住,四下黑乎乎的,间或升起的照明弹将胡同映亮。铁林在水井边低声喊:“宝慧,宝慧……关宝慧!”

“别管下面那帮人了,就咱俩走。”

关宝慧在树后捂着自己的嘴不出声,她克制着跑出去的冲动。她得和铁林分开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铁林了,也是最后一次听铁林唤自己的名字。关宝慧忍着,忍着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忍着这份情背后的悲痛。

“都跟你说了,怎么走?”

铁林索性大喊起来:“关宝慧!”他边喊边往胡同深处跑,关宝慧从暗处转出来,犹豫着往铁林相反的方向走。她已经没希望了,铁林也没希望了,自己就这么走了吗?她走了之后,铁林还能活多久?活多久就陪他多久吧。想了想,关宝慧又转回来。

关宝慧焦虑地看向铁林,哀求着:“铁林,咱们走吧。”

铁林的声音越来越远,关宝慧松开嘴哭出声音。铁林跑回来,欣喜又埋怨地说:“你怎么才到,转哪儿去了?”

走在胡同里的两个特务察觉到被人跟踪,他们从街面上的橱窗玻璃,分辨后面跟上来的城工部便衣。铁林推开卧室的门,见关宝慧愁眉苦脸地还坐在床沿上,他坐到关宝慧身边柔声安慰:“还生气呢?”

关宝慧只是哭,铁林拉着关宝慧的手又跑起来,关宝慧跌跌撞撞地在黑暗里问他带自己去哪儿。

徐天没回头,混入街市当中。

“柳如丝那儿。”

“等你啊。”刀美兰不放心地喊。

解放军的临时军营建立在宣武门一所废弃的学校,一间教室里,几名解放军看守着十几个妇女。妇女们烦乱地走动着,柳如丝和七姨太安安静静地也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七姨太怔愣愣的,柳如丝坐在她身边。

徐天转头朝祥子挥了挥手:“拉到珠市口都回家吧,大过年的别跟着我了,刀姨多做几个菜,我带瓶酒回来。”

七姨太问:“你属什么?”

徐天不悦地瞪了燕三一眼,说:“让你陪了吗?”说完,徐天独自沿街往前走。祥子担心地看着徐天的背影喊:“少爷……”

柳如丝没吭声。

燕三赶忙说:“我陪您一块儿。”

七姨太自言自语:“我属马,和属狗的八字和,刚碰到老沈的时候真的是和,这十年也没有不和过。”

徐天朝她笑了笑,说:“想自己走走,好多天没在街上逛了。”

柳如丝扭头看了七姨太一眼,七姨太看着窗户外的月亮,继续说:“我们一共见过几次数得出来的,四年前你才来北平的时候看上去还有乡下丫头的样子。”

“家里都有。”刀美兰担心地看着徐天。

七姨太收回目光,转向柳如丝说:“我姓苏,叫苏巧因。”

徐天突然跟刀美兰说:“刀姨,我去买点吃的喝的。”说完徐天跳下人力车,拉着他的张子吓了一跳,祥子也把车停下来。

柳如丝叹了口气,眼前的七姨太是她没见过的,或者说,她眼里从没有过这个人,她说道:“明明是一个南方人却在北平待着,为什么不回上海?”

四辆人力车拉着燕三、大缨子、刀美兰和徐天在街上跑。

“天天说回上海,我是想家。老沈知道我回不去,家里都是教书的,不同意女儿做人家七姨太,我自己跟家里断绝关系跑出来十年了……其实也不是七姨太,他就我一个。”七姨太絮絮地说着,回忆过去,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

田丹从胡同里出来,她盯着对街的两个人,是那两个出门采买的特务。他们的大衣凸着,手里拎着刚买的东西,她身后的城工部便衣正要上前,田丹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于是两个便衣悄悄跟上去。

“跟个老头儿,图什么?”

城工部便衣在各个胡同里穿行,胡同里全然是过年的气氛,门上都有年画,有人还在互相拱手拜年。小孩子们仰头看看天上的信号弹,低头继续放自己的鞭炮。燕三、大缨子、刀美兰分别上了人力车,徐天也上了一辆。

“他也是读书人,他对我好。女人图安全感,他看着脾气大,实际上是过日子的人。他平时除了开开会,就是养花草,他会穿衣服,吃的口味也随我,我叫他把烟戒掉,后来他自己把酒也戒了,他说我比他年轻,要和我一起活长一点。”七姨太说起过往,听得柳如丝直发愣,这是她第一次了解到沈世昌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祥子忐忑地看着徐天,徐天朝他挥了挥手,说:“我自己跟田丹说去,放心吧。”

七姨太看着柳如丝问:“你和冯青波好,图他什么?”

徐天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突然沉进肺里,引得徐天一阵咳嗽。夕阳将沉,有两颗信号弹在某处城墙升起,仿佛烟花一样,照亮小半个天空。徐天缓过来,涨红了脸,说:“没你们的事儿,都回家歇着吧。”

柳如丝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图什么呢?是爱情?是陪伴?图到最后什么都没落下,死到临头连点美好的回忆都没剩下,柳如丝苦笑着说:“图个刺激。”

“多少人还是没看着,但听到里面有铁林的声音了。”

两个年轻的解放军看守走进来,操着河南话说:“都站好,排成一队向外走。”

“多少人?”

军营门口车辆进出,有戴狗皮帽子的四野哨兵把守。女人们不情愿地站成一列,被押上一辆军用卡车,柳如丝被拉上卡车,看到顾小宝已经坐在了车斗角落里。

小阳坡上,燕三和大缨子在收拾简易帐篷,刀美兰心事重重地叠着几件大衣。徐天站在坡上,看着祥子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坡下跑上来,脸上还带着汗。徐天似乎已在祥子的急迫中看到了结果,立刻迎上去:“说。”祥子看了刀美兰那边一眼,徐天着急地催促着。祥子低声说:“都在胭脂胡同清吟小班,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