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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但这一次要去哪里?他想起了一些城市的名字——孟菲斯、威明顿、加斯托尼亚和新奥尔良。他会去某个地方。但不离开南部。旧日的焦躁和欲望又回来了。这次不一样。他不再憧憬开放的空间和自由——恰好相反。他记住那个黑人考普兰和他说的话:“别试图孤军作战。”有的时候,这是最佳选择。

他在这些纸片上忙了一个月,上班时间打草稿,在“纽约咖啡馆”的打字机上打印和制作复写纸,再亲手派发。他夜以继日地工作。但是谁会读它们呢?它们能有什么用呢?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镇太大了。而现在,他要离开了。

杰克把床移到房间另一头。原来床底下的那个位置上放着一个手提箱、一堆书和脏衣服。他急不可耐地开始收拾。那老黑人的脸在他脑海浮现,他们说过的一些话又泛起来。考普兰是疯的。他是个狂热分子,想要和他讲道理简直让人发狂。然而,那天晚上他们所感觉到的可怕的愤怒在事后回想却难以理解。考普兰是明白的。明白的人就像零星的、手无寸铁的士兵站在全副武装的大部队前。他们都做了什么?他们转身相互争吵。考普兰错了——是的——他疯了。毕竟,在某些方面他们也许能合作。如果,他们没有说那么多话。他想去找他。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也许,那才是最有益的事。也许,那就是信号,他等了如此久的那只援手。

杰克关好身后的门。他饿了,但屋里没东西吃。他渴了,桌边的水壶里只剩下几口热水。床铺没收拾,布满灰尘的绒毛堆积在地板上。纸片撒得满地都是,他最近写了很多传单,在镇上到处派发。他闷闷不乐地扫了一眼其中的一张,上印有“纺织工人组织委员会是你最好的朋友”。有些传单上面只有一句话,有些就多一点。有一张是满满一页的宣言,标题是“我们的民主和法西斯的相似性”。

一刻没耽误,脸上和手上的污垢都没洗,他绑好手提箱就出门了。屋外的空气闷热,街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天空的云在聚集。没有一丝风,城区的一家工厂冒出的烟连绵不断地直升上天空。杰克走着路,手提箱老别扭地打到膝盖上,他时不时扭头往身后看。考普兰住在小镇的另一头,他得走快点。天上的云越来越浓密,预示着傍晚之前,将有一场夏天的暴雨。

辛格死了。他一开始听到辛格自杀的消息时不是感到悲伤——而是愤怒。他面对着一堵墙。他回忆起曾对辛格袒露的那些心声,随着他死去,它们仿佛也消失了。辛格为何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他疯了。不管如何,他死了、死了、死了。他如今见不着、摸不到、不能和他说话了,他的房间,一起消磨过许多时光的地方,现已租给一个做打字员的女孩子。他不能再去那里了。他孤单一人。一堵墙、一段楼梯、一条开阔大路。

他来到考普兰的住处后,发现百叶窗帘都拉下来了。他走到后面,从废弃的厨房窗户往里张望。一阵空虚、绝望的失落感让他的手心冒汗,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走到左边的一栋房子里,屋里没有人。没别的办法,唯有到凯利家去问波西娅。

“罪人,”老头喊道,“你七点一刻准时回到这里吧。来听耶稣给你的留言,它会给你信仰。得救。”

他讨厌再接近那栋房子。他忍受不了再看见前厅里的衣帽架和那段他爬过许多次的长长的楼梯。他慢吞吞地回到小镇这一头,沿着小巷走近那房子。他从后门进,波西娅在厨房,那小男孩和她在一起。

杰克穿过马路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往他的住处走去。“再见,兄弟。”

“别,先生,布朗特先生,”波西娅说,“我知道你是辛格先生很好的朋友,你知道父亲是怎么看待他的。但我们今天早晨把父亲送到乡下了,我非常清楚,我没有任何必要告诉你他的确切所在。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实说吧,不拐弯抹角了。”

“巴比伦人!”老头尖叫道,“索多玛之子!上帝会记住的!”

“你没必要绕弯子,”杰克说,“只是,为什么呢?”

“我会给你弄来好大一群人。街区两头的人行道上,我会给你画上一些好看的、赤裸的荡妇。全是彩色的,外加箭头指路。迷人、丰满、光着屁股——”

“上次你来看过我们后,父亲病得很重,我们都以为他要死了。我们花了好长时间,他才勉强能坐起来。他现在恢复得不错。待在他去的那个地方,他会变得强壮很多。不过,不管你是否能理解,他现在很厌恶白人,很容易心浮气躁。另外,如果你不介意说出来,你究竟想从我父亲身上得到什么?”

希姆斯的手触摸着他的《圣经》内页,怀疑地等着。

“没什么,”杰克说,“你不会懂的。”

“可我没打算写标语。”

“我们黑人像任何人一样有感觉。我说过了,布朗特先生,父亲只是个生病的黑人老头,他已经有够多的烦心事了。我们得照顾他。他不想见你——我知道。”

“我看过你的标语,”希姆斯说,“‘工人们!美国是世上最富裕的国家,但我们中的三分之一人却吃不饱。我们何时团结起来,要回我们的那份’——就那些。你的标语太激进了。我不会让你用我的粉笔。”

又回到街上,他看见云层已变成愤怒的深紫色。死气沉沉的空气里有着暴风雨的气息。人行道旁树木的青翠悄悄地融入空气中,街道被奇异的绿光所笼罩。一切如此安静和凝固,杰克踌躇了片刻,鼻子闻了闻空气,看了一下周围。然后,他在腋下夹住手提箱,跑向大街的遮阳篷。不过他动作不够快。天空里响起刺耳的、轰隆隆的雷鸣声,风顿时有了寒意。大颗大颗的银色雨珠嘶嘶地落在地面上。倾盆大雨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走到“纽约咖啡馆”时,全身衣服湿漉漉、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鞋子里有吱吱的水声。

“把你漂亮的彩色粉笔给我。我保证弄一大群人来。”

布瑞农把报纸搁在一旁,胳膊肘抵着柜台往前倾。“呀,真是好奇怪。雨一下,我就有预感你要来。从骨子里知道你的到来,而且来得太晚。”他的拇指压着鼻头,直压得它发白、变扁。“还有手提箱?”

“怎么弄?”

“它看着像手提箱,”杰克说,“它摸着也像一个手提箱。假如你相信手提箱的事实,我想这是一个手提箱,好吧。”

“我今晚可以帮你聚拢一些人。”杰克说。

“你别这个样子站在那里。上楼吧,给我脱下你那身衣服。路易斯会用热熨斗烫干它们。”

“有地方给亵慢的人。而且,我收到了信号,很快救世主想让我帮他造一所房子。就在十八大道和第六街交叉的拐角处。一所大得足以容纳五百人的礼拜堂。到时,你们这些亵慢的人会看到的。主在我面前准备好桌子,当着我敌人的面。他在我头顶上涂油。我的杯子斟满了——”

杰克在后面的一张雅座上坐下来,头枕在手上休息。“不了,谢谢。我只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喘口气。”

杰克舔了舔胡子。“你每天晚上都有一大群听众,我都没法挨近来听。”

“但你的嘴唇都变紫了,你看上去整个人都累垮了。”

“耶稣今晚七点一刻有话对你说。你要准时来到听他的圣言。”

“我没事。我只想吃点东西。”

“主记不记得我上周给你的美元呢?”

“晚餐还要半个小时才好。”布瑞农耐心地说。

“罪人!主会记得你所有的罪行。就在今晚,主有话要对你说。”

“随便什么剩菜也可以。直接放在碟子里。你不用麻烦去加热它们。”

“回家大便,”杰克说,“我要大便。救世主有何异议?”

内心的空虚感灼痛了他。他既不想向后看,也不想向前看。他竖起两根短小粗壮的手指在桌面上漫步。离他第一次在这张桌子前坐下,已过去一年多了。现在和那时比有多少进步?没有。交了个朋友,又失去了,除此以外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把一切掏给辛格,然而这个男人自杀了。剩下他孤立无援。现在他得下决心自己走出来,重新再开始。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恐慌。他累了。他的头靠在墙壁上,脚搁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过来,你等惆怅痛苦的人。跪在他神圣的脚下,放下你的罪与困顿。他为了救你而死。你为何要走,布朗特兄弟?”

“晚餐来了,”布瑞农说,“这个应该有点用。”

街道空无一人。杰克想穿过大街到对面人行道上,但希姆斯抓住他的胳膊。

他放下一杯热饮和一碟鸡肉派。饮料有股香甜、浓重的味道。杰克吸了一口热气,闭上眼睛。“里面是什么?”

他为了救你而死请听他关于爱和仁慈的故事每晚7:15

“用柠檬皮搓一块方糖,滚热的水加上朗姆酒。这饮料很好。”

在下一条街的拐角处,他碰到了希姆斯。这个怪老头正坐在箱子上,膝盖上放着他的《圣经》。他身后是高高的木板围墙,上面用紫色的粉笔写着:

“我该付你多少钱?”

一堵墙,一段楼梯,面前的一条路。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他身上犹如千斤重。他开始原路返回。这回,他走得很慢,用带油污的衬衫袖子擦那湿漉漉的脸。他停止不了嘴唇的哆嗦,便咬着它们,直到咬出了血为止。

“我现在不知道,不过你走前我会算出来的。”

前面只剩下四条街,之后他就安全了。恐惧让他的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他握紧拳头,头低垂着。突然,他脚步放慢并停了下来。他独自待在主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一边是房子的墙壁,他萎靡不振地靠着它,喘气,额头上紧绷的血管如火在烧。混乱中,他穿过小镇一路狂奔到他朋友的住处。然而辛格死了。他哭了起来。他高声地呜咽,鼻水流淌,打湿了胡子。

杰克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甜酒,吞下之前,在嘴里含着漱了一下口。“你永远拿不到钱的,”他说,“我没有钱给你——而且,即使我有,我大概也不给。”

突然间,就结束了。他跌了一跤,向后跌倒。他摔得不省人事,过了一分钟甚至更久后才睁开眼睛。有几个酒鬼还在打,但两名警察正快速地驱散他们。他看见了绊倒他的东西。他半躺半侧身在一个黑人男孩的身上。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他死了。他脖子的一侧有道伤口,但匆忙中看不清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认得这张脸,却想不起来是谁。男孩的嘴巴张开着,眼睛也惊讶地大睁。地上丢着废纸、碎瓶子和被踩踏的汉堡包。一个旋转木马的头被砸断了,一个摊位也被毁了。他坐了起来。他看见了警察,出于惊恐他开始狂奔。现在他们应该追不上他了。

“嗨,我有催过你吗?我有给过你账单,让你付过账吗?”

但他被困住了。不知道自己何时卷入混战的。他用拳头去击打,感觉到潮湿的嘴巴那柔软的组织。他打架时,闭着眼睛,低着头。喉咙里发出疯狂的声音。他使出浑身解数去打,像公牛一样头往前冲。他脑子里冒出不知所云的话,自己大笑。他没看见到底打了谁,也不知道谁打了他。但他知道打架的阵列变了,现在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而打。

“没有,”杰克说,“你一直讲道理。现在想起来,你是个相当正派的人——从我的角度来看,是的。”

他开始大叫这些词语:秩序!救命!警察!但是,这就像对着决堤的水坝在叫。他耳朵里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可怕是因为它是人发出的声音,却没有内容。那声音不断增大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他的脑袋被打了。他看不清身边发生的一切,只看到眼睛、嘴巴和拳头——疯狂的眼睛和半睁的眼睛,湿答答、松开的嘴巴和紧紧握住的拳头,黑色的,白色的。他从一只手里夺过小刀,抓住一个高举的拳头。灰尘和阳光让他看不见,脑子里有个念头要离开这里,找到一个电话好求助。

布瑞农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他想起了一件事。他一边将盐瓶子滑来滑去,一边在抚摸他的头发。他闻起来有香水味,他的条纹蓝衬衫时髦又洁净。衣袖卷了起来,用一条老式的蓝色吊袖带固定着。

然后,太阳底下,他看见小刀的寒光一闪。他用肩顶开人群,跳到持刀黑人的后背上。那个人和他同时倒了下来,一块儿摔在地上。黑人的体味混杂着厚厚的灰尘,飘进肺里。有人踩他的腿,他的头也被踢了。等到他重新站起来时,斗殴已演变成全体性的了。黑人在和白人打,白人在和黑人打。每分每秒他都看得很清楚。那挑事的白人男孩看着像首领之类的。他是一伙经常来游乐场的混混们的头儿。他们在十六岁上下,穿着白色的帆布裤和时髦的人造丝的马球衫。黑人在拼力反击。有的人用上了剃刀。

终于,他迟疑地清了清喉咙,开口说:“你进来之前,我正在翻看下午的报纸,今天,你那地方似乎有很大的麻烦。”

他看见两个“战士”正向对方逼近。但他知道这还没开始。他老早就感觉到有一场大战要来。可笑的是他还有时间想这些。他站在那里观察了五六秒,然后挤进人群里。在那短短的时间里,他想到了很多事。他想到了辛格。他想到了沉闷的夏日午后和那些漆黑的、酷热的夜晚,以及所有被他驱散的斗殴、被他制止的口角。

“对的,报纸上说什么了?”

没有人能阻止它。整个夏天,他像扑灭突然的火势般扑灭了它们。除了这次。这场斗殴无人能阻止。它突然着火,凭空发作。他一直在摆弄秋千的机械,中间停了一下,倒了杯水。他穿过游乐场时,看见一个白人男孩和一个黑人男孩正在绕着对方走。他们都喝醉了。那天下午,人群里有一半都喝醉了,因为那天是周六,而那周工厂都是日夜不停地运转。高温和日头让人恶心,空气里有浓郁的臭味。

“等一下,我去拿。”布瑞农从柜台上拿来报纸,靠在雅座的隔板上,“它在头版说,位置在某某处的‘阳光南部游乐场’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骚乱。两个黑人被刀割伤,伤势致命。另有三人受了轻伤,已经送去市立医院治疗。死者是吉米·麦斯和兰斯·戴维斯。伤者是约翰·哈姆林,白人,来自中央工业城;威瑞斯·威尔森,黑人,等等。原文:‘逮捕了一些人。据说骚扰的原因是工人煽动,在骚乱的现场和周围发现颠覆性质的传单。马上会展开更多的逮捕行动。’”布瑞农的牙齿咬得咔嗒作响:“报纸的排版一天比一天糟。‘颠覆’的第二个音节印成了u,‘逮捕’则印少了一个r。[2]

杰克慢了下来,紧张不安地扭头往身后看。小巷空荡荡的。他吐了,用衬衫袖子擦着嘴和额头。过后,他休息了片刻,感觉好了些。他跑了大概八条街,算上捷径,还是跑了半英里路。他脑袋里的晕眩消失了,种种疯狂的感觉中,他总算能想起些事。他又开始跑了,这次是平稳的慢跑。

“他们真聪明,好吧,”杰克冷笑着说,“‘原因是工人煽动。’真是非同凡响。”

天啊!这就是结局。一场斗殴。一场暴乱。和每个人战斗。被破瓶子割到流血的头和眼睛。天啊!噪音之外还有旋转木马那呼哧呼哧的音乐声。掉在地上的汉堡、棉花糖和尖叫的孩子们。这里面全有他。和灰尘、阳光盲目地战斗。关节处深深的牙印。还有笑声。天啊!还有那感觉,他的身体就像释放了一阵狂野的、强烈的节奏,永不止息。然后,死死地盯了一眼那死人的黑色面孔,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杀了人。但是等一下。天啊!没人能阻止它。

“无论怎么说,整件事非常不幸。”

杰克笨拙而剧烈地奔跑。他跑过韦弗斯巷,切入一条小巷,翻过篱笆,加速往前。他的胃感到恶心,呕吐的气息涌上喉咙。一只狂吠的狗在后面追逐,直到他有足够时间停下来,拿一块砖头吓唬它。他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老大,手捂着张大的嘴。

杰克抬起手捂着嘴巴,低头看着他的空碟子。

下午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2

“我要走了。今天下午我就离开这里。”

“驾,李·杰克逊!驾,宝贝!抬起你的脚,别在这儿磨蹭。我们有老长的路要走呢。”

布瑞农在掌心里磨他的指甲。“噢,当然没这个必要——不过,也许是个好事。干嘛这么轻率呢?没必要在下午这个点走吧。”

他感觉到内心的火焰,无法平静。他想坐起来,大声说话——然而,他使劲想起来,却毫无力气。心里的话越来越响,无法沉默。但那老人已经不再听了,没有人听他说话。

“我愿意。”

“那是对的。”

“我不觉得你应该重新开始。你为什么不同时听听我对此的意见呢?我个人——我是个保守主义者,自然觉得你的想法太偏激。然而,我也想知道事情的方方面面。起码,我想看到你好起来。其实,你为什么不去能遇到几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的地方,然后安顿下来呢?”

“信仰给予我们的公正。给予我们黑人的公正。”

杰克烦躁地将碟子推开。“我不知道要去哪里。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累。”

“你说你信仰什么?你的声音沙哑,我听不清楚。”

布瑞农耸耸肩,回到柜台。

“哼!”考普兰医生愤愤不平地说,“我信仰当下的公正。”

他累得够呛。热朗姆酒和沉沉的雨声让他犯困了。安然地坐在雅座里,刚吃完一顿好的,这感觉很好。只要他想,他可以靠着打个盹——小睡一会儿。他的脑袋已经昏沉发涨,闭上眼睛会更舒服点。但是,他只能睡一小会儿,很快他就得离开这里。

“是的,有你真高兴。我认为,亲人就该住到一块儿去——血亲和姻亲。我们大家该一起努力,互相帮助,有一天我们会在来世得到回报的。”

“这雨还会下多久?”

“我会尽力的。”

布瑞农的声音有着催眠的效果。“很难说——热带暴雨。也许突然就停了——或者——会变小,一个晚上都不停。”

“是的,本尼迪克特·马迪,我真高兴你又和我们在一起了。我一直等着问你,我右脚感觉不太对是怎么回事。那感觉怪怪的,仿佛我的右脚睡着了。我服了‘六六六’[1],抹了些油。希望你帮我找到好的治疗方法。”

杰克的脑袋趴在胳膊上。雨声就像大海涨潮的声音。他听见钟的嘀嗒声和远处碗碟碰撞的响声。渐渐地,他的手松弛了。它们在桌上摊开着,掌心向上。

他的后背随着马车的行进而颠簸。他看着头上的树枝,没有树阴时,他用手帕遮着脸,不让太阳晒到眼睛。这不可能是结束。四十年来,他的使命就是他的生命,而他的生命就是他的使命。一切都还没做,一切都没实现。

布瑞农便去摇晃他的肩膀,看着他的脸。他脑中有一个噩梦。“醒醒,”布瑞农说,“你做噩梦了。看这里,你的嘴巴张开着,你在呻吟,脚在地上蹭。我从没见过类似的情景。”

“汉密尔顿真是有学问。我觉得他有点像你。他帮我算账,他读报纸。惠特曼,我觉得他也会成为一个学者。他现在能读《圣经》给我听了。还会做算术。这孩子还这么小。我向来对学者怀有深深的敬意。”

脑中的梦依然沉甸甸的。他感觉到了醒来时熟悉的恐惧。他推开布瑞农,站了起来。“你不用和我说我做了噩梦。我记得怎么回事。同样的梦我做过差不多十五次了。”

马车的轮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们在路上。“我很快就会回来,”考普兰医生说,“顶多一两个月后我就回来。”

他现在真的想起来了。每隔一段时间,清醒的脑袋怎么也想不起这梦。他走在一大群人中间——就像游乐场那样。但是周围的人也有着某种东方特征。梦里有可怕的艳阳,人们都半裸着。他们沉默,动作迟缓,他们的脸上有饥饿的神情。没有声音,只有太阳和沉默的群众。他在他们中间走着,抱着一个合上的巨大篮子。他要把篮子带到某处,却找不到那个地方把它放下。梦里有种不寻常的恐怖感,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哪里才能扔下他抱了很久的负担。

“你来了我真高兴,”外公说。“你知道,我一直对学者怀有深深的敬意。深深的敬意。一个人如果是学者,我能够忽略和忘记他的很多事。我很高兴,我们家又有你这样的学者了。”

“那是什么呢?”布瑞农问,“魔鬼在追你吗?”

考普兰医生爬进马车后面。他很疲惫,浑身骨头都像是铅做的。他的脑袋在颤抖,突然一阵恶心,只好平躺在粗糙的板上。

杰克站起来,走到柜台后的镜子前。他的脸脏兮兮的,都是汗,眼底下有深深的黑眼圈。他在水龙头下弄湿手帕,然后擦了一把脸。接着,他掏出一把小梳子,仔细地梳理胡子。

“好吧,本尼迪克特·马迪,我看你就和我一道坐马车回家吧。”老人说。

“这梦什么都没有。你得睡上一觉才能搞明白它为什么是这么个噩梦。”

外公前一天就驾车到了小镇。他们带了满车的农作物。桃子、卷心菜和萝卜,让汉密尔顿在镇上卖。除了一袋桃子,其余都卖掉了。

时钟指向五点半。雨差不多停了。杰克拎起手提箱,走到前门。“再会。我也许会给你寄明信片。”

“让汉密尔顿过来和我们坐一起。他肯定更愿意坐汽车。”

“等等,”布瑞农说,“你现在不能走。还在下着小雨呢。”

“没关系,我坐过很多次马车。”

“只是雨篷滴下来的雨水。我最好在天黑前离开小镇。”

“但你不习惯坐马车啊,”卡尔·马克思说,“一路会很颠的,得走上整整一天呢。”

“但是等一下。你有钱吗?够用一周吗?”

“不,太挤了。我宁愿坐马车。”

“我不需要钱。我早就破产了。”

“父亲,你不如坐海伯尔大腿吧。总比和我们,还有家具挤在一起要舒服点。”

布瑞农准备了一个信封,里面放了二十美元。杰克看了眼钱的正反面,就将它们塞进口袋里。“上帝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再也闻不到它们了。谢谢。我不会忘记的。”

他们终于准备出发了。海伯尔用曲柄发动汽车。卡尔·马克思坐在方向盘前,波西娅、海伯尔和威利一块儿挤在后座上。

“好运。给我写信。”

“我们出发吧。我着急在晚饭前赶回家。”汉密尔顿说。

“再见。”

“卡尔·马克思,”考普兰医生说,“仔细看。检查一下房子,确定没有落下什么东西。把我放在地上的杯子和摇椅拿过来。”

“再见。”

汽车装满了。一箱箱书绑在脚踏板上。后座塞了两把椅子和档案柜。他的办公桌固定在车顶上,桌腿朝天。尽管汽车满载,马车却几乎是空的。骡子耐心地站着等,一块砖头拴在缰绳上。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在街道尽头回望,只见布瑞农在人行道上目送他。他一直走到铁轨。轨道两边有一排排破败的两室公寓。狭窄的后院里有臭气冲天的厕所,几条绳子上晾晒着被烟熏黑的破烂衣服。两英里内,看不到一处舒适、宽敞或干净的地方。连土地本身都肮脏不堪,荒废已久。偶尔有几处曾种过蔬菜的迹象,但也只剩下枯萎的甘蓝叶。还见到几棵不结果的、发黑的无花果树。小孩子在这样污秽的地方群聚着,年纪较小的孩子一丝不挂。贫困的景象如此残酷和绝望,杰克咆哮着,握紧了拳头。

波西娅紧张地润了润嘴唇说:“只要身体好了,他随时可以回来。巴迪会乐意开车送他回小镇的。巴迪就喜欢开车。”

他走到小镇的边缘,拐上一条高速公路。汽车从他身旁经过。他的肩膀太宽,手臂太长。他是如此强壮和丑陋,没人愿意搭载他。也许,不用多久就会有辆货车停下来。傍晚的斜阳又出来了。高温让潮湿的马路冒着热气。杰克稳步走着。小镇才落在身后,他的体内涌起新的活力。但这是逃跑还是突击?不管怎么说,他在前进。一切再次开始。眼前的路通向北方,略略偏西。但他不会走太远。他不会离开南方。这是清晰明白的事。他的内心有希望,也许很快他的旅程就会形成大致的轮廓。

“我没有家。我为什么要想家?”

3

“嗯,本尼迪克特·马迪,”老人说,“我猜你刚开始几天会有点想家。但不会太久。”

黄昏

他最后一次走过这栋空屋子。百叶窗关上了,黑暗的房间里有一股灰尘的气味。他靠着门厅的墙壁休息,然后就走了出去。早晨明媚温暖。许多朋友在前一天晚上和今天清晨来道别——现在只有家人聚在前廊。马车和汽车在外面的街道上停着。

那有什么用呢?这是她想知道的答案。到底有什么用?她的一切计划,还有音乐。这一切所得出的结果无非是这个牢笼——去商店,回家睡觉,再返回商店。辛格先生原先工作的店铺前的那只钟指向了七点。她要下班了。每次要加班,经理都让她留下来。因为和别的女孩子相比,她能站更久,工作更卖力。

“这是你的外套,”波西娅说,“不过外面很热,你不需要穿它。”

暴雨过后,天空呈现着苍白、宁静的蓝。夜幕要降临了。灯火已通明。街上响着汽车的喇叭声,报童高喊着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她不想回家。她如果现在回家,只会躺到床上去,号啕大哭。她累坏了就这样。假若她去“纽约咖啡馆”吃点冰激凌,也许感觉就好了。然后抽烟,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

他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地板似乎离他的脸很远,长期卧床让他的双腿无力。有一刻,他感到自己要摔倒了。他晕乎乎地穿过空荡荡的房间,靠着门框站着。他咳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方纸片,捂着嘴巴。

咖啡馆前面坐满了人,她只好去了最后面的雅座。她的腰背和脸部都太累了。他们的口号是“保持效率和微笑”。走出商店之后,她得皱很久的眉头才能让脸部恢复自然。她连耳朵都累。她摘下晃来晃去的绿耳坠,揉捏着耳垂。她是在一周以前买的耳坠——还有一只银手镯。起初,她在厨具部工作,现在,他们把她调去了珠宝首饰部。

“女儿,”他说,“把我的手表和外套给我,我要走了。”

“晚上好,米可。”布瑞农先生说。他用餐巾擦拭着水杯的底部,又放回到桌上。

因为他需要自律。过去的一个月里,那种黑暗的、可怕的感觉又回来和他的灵魂搏斗了。仇恨,让他很多天来真的低落徘徊在死亡之谷里。和布朗特先生——那个午夜的来访者争吵后,他的心里生出杀戮之气的黑暗。然而,他现在没法清楚地想起当初争吵的具体原因。然后,他看见威利的断腿时,另一种愤怒又升起了。爱与恨的交战——对同胞的爱和对压迫者的恨——让他筋疲力尽,心力交瘁。

“我想要巧克力圣代和五分钱一杯的生啤酒。”

但是,那个白人的死的确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道悲痛的阴影。他只和他一个白人这样交谈过,他信任他。他神秘的自杀留给他的是困惑和无助。这悲痛无始无终。无法理解。他的思绪总要回到这个白人身上,这个白人既不冷漠也不傲慢,他是正直的。当死去的人们仍活在生者的心中时,又怎么能算真的死了?然而,这一切他不能再想了。他必须将它们抛诸脑后。

“一起吃吗?”他放下菜单,用戴着女式金戒指的小指点着菜单,“看——这儿有很好的烤鸡和炖小牛肉。你何不和我一起吃晚饭?”

“别说了!”考普兰医生粗暴地说,“你话太多了。”

“不,谢谢了。我只想要圣代和啤酒。两个都要够冷。”

“我真希望,”波西娅说,“我真希望我死的时候,会有很多人为我悲伤,就像为辛格先生悲伤一样。我真想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他那样的葬礼,有很多人去——”

米可拨开额头前的头发。她的嘴巴张着,脸颊因此陷了下去。有两件事,她永远不能相信。辛格先生自杀了,已经死了。还有她已经长大了,不得不去伍尔沃斯工作。

他沉默不言。他想安安静静地坐着,在椅子里轻摇,直到秩序感重新回到身上。他的脑袋颤抖,他的后背疼痛。

是她发现他的。他们以为那响声是汽车的回火声,到第二天才知道怎么回事。她进屋听收音机。他的脖子上都是血,她爸爸进来后,将她推出了房间。她跑了出去。震惊让她无法平静。她跑到暗处,用拳头捶打自己。到了隔夜,他已经躺在起居室的棺木里。入殓师在他脸上抹胭脂,涂口红,好让他看上去自然些。但他的样子并不自然。他死透了。鲜花的香气,还混合着其他的气味,让她无法在房间里待下去。那段日子里,她倒是坚持工作。她包好物品,递给柜台前的顾客,将钱扔入钱箱里。她该走路的时候走路,该坐下吃饭的时候吃饭。只有最初的夜晚,她在床上躺着睡不着。而现在,她照睡无误。

“好吧。但我们马上得走了。”

米可的身子在椅子里偏斜了一下,这样就可以把腿叠起来。她的长袜脱丝了。她走路去上班时已经脱了,她在上面吐了口唾沫。后来,脱丝越来越严重,她在底部粘了一小块香口胶。连这个都没用。现在她得回家缝袜子。她不知道该拿袜子怎么办。她老是很快就穿坏它们。除非她像一般女孩那样,愿意穿棉袜子。

“我不知道。别管我了,女儿。就让我待在这里安静一会儿吧。”

她不该来这里。她的鞋底完全破了。她本该省下那两毛钱,给鞋换新的前掌。她要是一直穿着有洞的鞋,会怎样呢?脚底会长水疱。那她得用烧过的针去挑水疱。她得待家里上不了班,然后被炒。接下来,会怎样呢?

“失败了是什么意思?”

“给你,”布瑞农先生说,“我还真没听过这样的组合。”

“我只是觉得自己失败了。”他说。

他把圣代和啤酒放在桌子上。她假装在清理指甲,要是去看他,他就会开始说话了。他对她的恶意不再有了,肯定是忘记了那盒香口胶的事。他现在老想和她说话。而她只想安静地一个人待着。圣代不错,上面盖满了巧克力、坚果和草莓。啤酒让她放松。吃过冰激凌后,啤酒有着让人愉快的苦味,让她陶醉。音乐以外,啤酒是最好的。

“你怎么就一心要让自己难过呢?”

但是,现在她的脑子里没有音乐了。这事有意思。她仿佛被关在里屋的外面了。有时候,一小段快曲会冒出来,又溜掉——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进入里屋和音乐待在一起。她也许太紧张了。也许是店里将她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拿走了。伍尔沃斯和学校可不一样。她原来从学校回到家里感觉良好,随时可以开始音乐创作。现在,她总是太累了。回到家里,就是吃饭、睡觉,接着吃早餐,再到店里上班。她两个月前在日记本上开始写的一首歌到现在还没完成。她想待在里屋,却不知道怎么进入。里屋仿佛被锁在了离她很遥远的地方。这是她无法理解的一件事。

“我也希望是。”

米可用拇指推了推磕掉的门牙。她拥有了辛格先生的收音机。分期付款还没付清,现在她得负责了。能有一样曾属于他的东西,这很好。也许,总有一天她能留出余钱去买一架二手钢琴。譬如每周两美元。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碰她的私人钢琴——顶多是教乔治弹几首小曲子。她会把它放在后屋,每天晚上去弹奏。周日要弹一整天。但是,假设有哪周她交不起钱,他们会来拿走它,就像拿走那辆红色的小单车一样吗?假设她不让他们这样做。假设她把钢琴藏在地下室。或者干脆到前门堵着他们,干一架,她会把两个男人都打趴下,他们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大厅地板上不省人事。

“你当然要对不起,”她说,“当然,我们都对不起。我们争吵不起。而且,只要你在农场安顿下来,你会喜欢的。他们有我见过最漂亮的蔬菜园地。我想到它就要流口水。有很多鸡、两头母的种猪和十八棵桃树。你一定会爱死那里的。我真希望是我自己有机会去那里。”

米可皱起眉头,拳头使劲地搓着额头。事情都是这样。她仿佛一直在生气。不是小孩子那种生气,来得快,消得快——而是另一种表现。只是,根本没有什么事可生气。除了工作。可是店里并没强求她干这个活。因此,没有什么事情可生气。她仿佛被骗了。只是,没有任何人骗她。因此,也没有人可发泄。但是,她仍然有那种感觉。被骗了。

“对不起。原谅我,女儿。”

不过,也许钢琴的事会实现的,一切都好。也许她很快会获得一个机会。否则,一切都有什么用呢——她对音乐的感觉,她在里屋做的那些计划?任何事要有意义,就得有点用。它也是,它也是,它也是,它也是。它是有用的。

“我在帮你穿鞋子和袜子,你这样对我说话真是好啊。”

很好!

“啐,你像只蚊子飞到我跟前来。我懒得理你。”

没问题!

“你不就是在抬杠嘛。”

有用。

“我一直能应付,现在也能。”

4

“你觉得谁能付这里的房费?你觉得我们能如何养活你?你觉得谁能在这儿照顾你?”

夜晚

“不,我好不了,”考普兰医生说,“但我在这里能恢复。我知道的。”

一切都宁静了。比夫在擦干脸和手时,一阵微风吹得桌上的日本小宝塔的玻璃吊铃叮当作响。他刚打了个盹,醒来后抽了支晚上才抽的雪茄。他想起布朗特,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走远了。浴室的架子上放了一瓶“佛罗里达水”,他用瓶塞点了点太阳穴。他吹口哨,吹一首老歌,走下狭窄的楼梯时,曲子那断断续续的回声在身后响着。

波西娅帮他脱掉拖鞋,打开一卷干净的黑棉袜。“父亲,我们别再争吵这些了。我们都做了我们心里最好的事。让你搬出去和外公、汉密尔顿和巴迪一块儿住,绝对是最好的安排。他们会好好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

路易斯应当在柜台后值守。但他偷懒了,咖啡馆里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对着空荡荡的街道敞开着。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三分。收音机开着,里面正讨论希特勒炮制的但泽危机。他走到后面的厨房,发现路易斯在椅子上睡觉。这男孩把他的鞋脱了,裤子的扣也松开了。他的头垂到胸前。从衬衫上长长的湿印可知他已睡了好久。他的胳膊直直地垂吊在身子两边,奇怪的是他竟没脸朝地栽下来。他正在酣睡,叫醒他也没用。今晚会很安静。

“啐,你就瞎说吧。你就只会像只蚊子一样飞到我跟前。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要被你纠缠做出错误的事。”

比夫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走到一个架子前,上面放着一篮茶橄榄和两水罐满满的百日菊。他把花拿到餐厅前面,挪走橱窗里玻璃纸包着的碟子,碟子上是昨天晚上的特价菜。他厌倦了这些食物。放着夏天鲜花的橱窗——那蛮好。他闭着眼睛想象如何去摆放它们。在底部散布一层的茶橄榄,凉爽、翠绿。红色的陶盆里盛满灿烂的百日菊。就这样。他开始仔细地布置橱窗。其中有一株变异的花,一朵有六瓣古铜色和两瓣红色花瓣的百日菊。他细看这稀奇之花,把它放在一边,打算保存起来。橱窗布置完了,他站在街上,观赏着自己的手艺。花茎笨拙地弯曲,角度弯得刚好,显得舒缓又随意。美中不足是电灯的光,不过,太阳出来时,这个布置会达到最佳的效果。艺术感十足。

“听你继续胡闹吧!”波西娅生气地说,“一天到晚发牢骚,我快累死了。你又发火又抱怨的,我真替你感到害臊。”

星光闪烁的漆黑夜空仿佛降临大地。他沿着人行道漫步,中间停下来一回,把一块橘子皮一脚踢到了水沟里。隔壁街区那远远的尽头有两个男人,从远处看身影小小的,正手挽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不到别的人了。他的店是大街上唯一一家还敞开着门、屋里亮着灯的。

“你很清楚我不想离开。你趁我身体不好做不了决定的时候,强迫我同意。我希望留在我一直待着的地方,你知道的。”

为什么?小镇其他的咖啡馆都关门了,他为什么还要通宵营业呢?他经常被人问到这个问题,却从来说不清楚。不是为钱。有时候,会有一伙人进来买啤酒和炒蛋,花个五元十元的。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大多数时候人是零星地来,叫一点东西,待得很久。有些夜晚,十二点到五点之间,没有一个顾客进来。没有钱挣——显而易见。

“我又对你怎么了?”

但他绝不会在夜里关门——只要他还经营这个店。夜晚正是时候。有些人在白天他不可能见到。有几个每周固定来几次。另有一些人,只来过一次,喝一杯可口可乐,就永远消失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痛苦地问。

比夫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前,走得更慢了。街灯的弧光里,他黑色的影子有了弧度。夜晚的平和寂静占据了他。这是休息和沉思的时刻。也许,这是他待在楼下没去睡觉的理由。飞快地扫了最后一眼那空荡荡的大街,他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大厅的门开了,波西娅进来。“我估计,得当你是个孩子一样给你穿衣服,”她说,“这是你的鞋子和袜子。让我脱掉你的拖鞋,换上它们吧。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收音机还在说危机的事。天花板上的吊扇发出舒缓的呼呼声。厨房里传来路易斯的鼾声。他突然想到了可怜的威利,决定近日给他送去一夸脱威士忌。他开始玩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游戏中间有张女人的照片,让人猜她的身份。他认得她,在最开始的空格里填上她的名字——“蒙娜丽莎”。第一个竖排是乞丐的同义词,字母M打头,由九个字母组成。托钵僧[3]。第二个横排的词有“远远地挪开”的含义,以E打头的六个字母单词。消逝[4]?他大声地念着可能的字母组合。带走[5]。但他没有兴致了。世上谜语有的是,不差这一种。他折了报纸,把它放到一边。他晚点再来玩吧。

曾有过无数次如此满足的时光。可是它们又有什么意义呢?回首岁月,他想不出哪个工作具有永恒的价值。

他细看着那株他打算保存的百日菊。他把它放在掌心里,对着灯光看,这花终归不是什么稀奇品种。不值得保存。他把柔软鲜艳的花瓣拔下来,最后一瓣的结果是爱。不过是谁呢?他现在爱着谁呢?没有一个人。随便哪个体面的人——从街上走进来,坐上一小时,喝点饮料。不过没有人。他曾认出他的爱,他们都结束了。艾莉斯、玛德琳和基普。结束了。让他更好或是更坏。哪一个?取决于你怎么看吧。

终其一生,他都强烈地知道自己的使命。他知道自己工作的目的,深信不疑,因为眼前的每一天都如此明晰。他会拎着包走访家家户户,一切的事情,他都耐心地讲解。到了夜晚,他为这一天没有虚度而愉快。即使黛西、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波西娅不在身旁,他也能一个人坐在火炉边,享受这愉悦。他会喝上一罐青萝卜汁,吃一块玉米面包。他心里有深深的满足,为充实的一天。

还有米可。几个月来一直如此奇怪地占据他心的人。这爱也结束了吗?是的。它结束了。傍晚的时候,米可进来要一杯冷饮或是圣代。她长大了。她的粗鲁和孩子气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某种女人味的、精致的东西,难以言喻。耳坠、晃动的手镯,她翘腿的新姿势和把裙边拽到膝盖下的动作。他看着她,只感到某种温柔。曾经的情感已不见了。这爱情很奇特地像花般盛开了一年。他问过自己上百遍,没有答案。如今,像夏天的花朵在九月凋零,它结束了。一个都没有了。

还有马迪·本和班尼·迈。班尼狄恩·马迪尼和马迪·考普兰。那些用他名字命名的人。那些他劝勉过的人。但是,成千上万的人里哪有一个能让自己安心托以使命?

比夫的食指轻轻敲着鼻子。一个外国人的声音正在电台里讲话。他搞不清楚那声音是德语、法语还是西班牙语。听起来像世界末日了。他听得惶恐不安。他把收音机关了后,寂静是如此深邃和持续。他感觉到外面的夜晚。孤独紧紧抓着他,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现在给露西娅打电话和贝彼说话实在太晚了。也别指望有顾客此时进来。他走到门口,打量了一眼街道。空荡荡,一片漆黑。

他最初是和她——他的爱人一起搬进这房子的。黛西穿着她的婚纱,头上蒙了蕾丝白纱。她的肤色很美,是深蜜色,她的笑容很甜。夜晚的时候,他得把自己关在明亮的房间里阅读。他试图思考,严格要求自己去研读。然而,只要挨近黛西,他体内就涌起强烈的欲望,阅读也不能使它消退。有时,他只好屈服于那些欲望,随后,再咬牙通宵读书思索。后来,就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波西娅。都失去了。一个不剩。

“路易斯!”他喊道,“你醒了吗,路易斯?”

他们的声音小了。脚步声回响在空落的大厅,他再也听不见他们了。地板上,他的身边有一只杯子和一个杯托。他从炉子上的壶里倒了咖啡到杯子里。他一边轻摇,一边喝着咖啡,手在蒸汽里取暖。这绝不可能是真正的结束。他的心里响起另一些沉默的呐喊声。耶稣的声音。约翰·布朗特的声音。伟大的斯宾诺莎和卡尔·马克思的声音。那些斗争过的人们的呐喊声,那些允诺要完成使命的人们的呐喊声。同胞悲伤的声音。还有死者的声音。哑巴辛格,一个正直的、富于同情心的白人的声音。弱者和强者的声音。同胞们此起彼伏的声音,它们在强度与力量方面增长着。真正的强大使命的声音。他的回答在嘴唇上颤抖——那些话当然是人类悲伤的根源——因此他几乎是在疾呼:“全能的主!宇宙的万能!我做了我不该去做的事,却没有做我应该做的。因此,这绝不可能是真正的结束。”

没有回应。他的胳膊肘支在柜台上,两手撑着脑袋。他满是黑胡茬的下巴来回地晃动,皱着的额头慢慢地低下去。

“我们应在露水蒸发前出发,”老人说,“照现在的样子,到了夜晚我们还在路上。”

这个难解之谜。这个疑问在他心里生了根,让他不得安宁。辛格的谜团,还有其他。从开始到现在,过去一年多了。离布朗特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第一次长醉和第一次见到那哑巴,过去一年多了。从此,米可开始跟着他进进出出。现在,辛格已经死了下葬一个月了。这个谜还在他心里,让他不得宁静。这一切有着某种反常的气息——像个可怕的玩笑。每当回想到它,他就感到不安和莫名的恐惧。

“巴迪和我包好了瓷盘和——”

他安排了葬礼。他们把他的一切都交给他。辛格的后事乱七八糟。他的一切物品都分期付款,还没还清,他的人寿保险的受益人已死亡。剩下的钱只够埋葬他。葬礼在中午举行。他们站成一圈,围着空阔潮湿的墓地,酷烈的日头如火烧着他们。花朵缩了起来,被阳光晒成褐色。米可哭得太厉害,几乎要窒息,她父亲赶紧拍她的后背。布朗特满脸怒容地瞪着墓地,拳头抵住嘴巴。镇上的黑人医生,和可怜的威利有亲属关系的那个人,站在人群边缘,默默地悲吟。还有一些陌生人,谁也没见过,或者听说过。上帝才知道他们从哪来,为什么要来。

“我尽我所能了。他决心坐在那儿一直到他乐意离开为止。”

屋里的寂静像夜晚一样深邃。比夫呆呆地站着,陷入了沉思。然后,他突然感受到一股悸动。他的心要跳出来了,他的背靠在柜台上以支撑身体。在一道迅疾而启迪的光里,他隐约看见人性的挣扎与勇气。看见无尽的时间里,人性永恒地流淌。看见那劳动的人和那些——简而言之——爱着的人。他的灵魂拓展了。不过,只是一瞬间。因为,他同时感觉到警告、恐惧的箭。他悬在两个世界之间。他意识到他正透过面前的玻璃柜台看着自己的脸。太阳穴上的汗珠闪闪亮,他的脸是扭曲的。一只眼睁得比另一只要大。狭长的左眼在追忆过去,睁大的右眼害怕地凝视着黑暗、错误和毁灭的未来。他悬在光明与黑暗之中。在苦涩的讽刺与信仰之间。他猛地转过头去。

在关闭的门外,他听见他们的声音。

“路易斯!”他喊道,“路易斯!路易斯!”

考普兰医生坐在椅子里固执地摇晃,他的灰围巾紧紧地裹着肩膀。尽管早晨温暖又清新,炉子里仍烧着小小的柴火。厨房里家具都没有了,只剩下他坐着的椅子。其他房间也空了。大多数家具搬到了波西娅家里,其余的绑在了外面的汽车上。一切都准备好了,除了他的心。此刻他如何能离开,他的心里既没开始也没结束,既无真相也无使命。他举起手按着颤抖的脑袋,继续在吱呀作响的椅子里慢悠悠地摇晃。

仍然没有回应。可是,圣母玛利亚,他还是一个明智的人吗?这恐惧怎能这样勒得他紧紧的,他连它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他要像个惶恐不安的笨蛋一样呆站着,还是振作起来、恢复理性?总而言之,他是否还是一个明智的人?比夫在水龙头下弄湿他的手帕,轻拍他憔悴而紧张的脸。不知怎的,他想起雨篷还没升上去。朝门口走去时,他的脚步稳了。最后,终于回到屋里,他恢复了冷静,开始等待晨曦。

“父亲,我们不想催你,但我们该走了。”

[1]六六六,一种治疗感冒的口服液。

“我不要匆匆忙忙的,”考普兰医生说,“随便我吧。拜托你们让我安静地坐一会儿。”

[2]此处“颠覆”英文为subversive,“逮捕”英文为arrest。

上午

[3]托钵僧英文为mendicant。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一日

[4]消逝英文为elap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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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带走英文为elo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