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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门东站

“再说吧。”

“再说吧。”

李天然轻轻一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没有……”马大夫摇摇头,“我来往的圈子里,没人提过。”

“也不见得。”

“这几年听见什么没有?”

“怎么讲?”

“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马大夫望着黑下来的天空,“过了中秋,可就不能这么院里坐了……”

“怎么讲?……”马大夫欠身添了点儿酒,加了点儿苏打水,“你们今天……”

二人静静喝着酒。一阵轻风,一阵蝉鸣。

一个老妈子端了盏有罩的蜡烛灯过来,摆在桌上,“什么时候吃,您说一声儿。”

“Yeah……”

“刘妈……”马大夫用头一指,“这位是李先生,丽莎和我的老朋友,会在咱们这儿住上一阵。”

“再说吧。”马大夫抿了一口。

“少爷。”刘妈笑着招呼,搓着手,转身离开。

李天然微微苦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呆呆看着手中摇来摇去的酒杯,冰块在叮叮地响。

马大夫等她出了内院,“你们今天这班车,为什么误点?”

“有什么打算?”

“哦……”李天然明白了,“你是说日本人?”

李天然微微耸肩。

“日本皇军。”

“高兴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

“回来了。”

马大夫脸上显出浅浅一丝微笑,“日本人一来,你那个未了的事,怎么去了?”

“回来了。”

李天然闷坐在藤椅上,没有言语。马大夫也只轻轻吐了一句,“再说吧……”

马大夫加冰倒酒,递给了天然。二人无语碰杯,各喝了一口,而且几乎同时深深吐出一口气。

李天然还是没什么反应。马大夫举起了酒杯,“不管怎么样,Mag-gie的事,Elizabeth和我……我们谢谢你……还有,我们实在抱歉你吃的这些苦。”

“冰。”

天然抬头,“您怎么说这种话?那我这条命又是谁给的?”几声蛐蛐儿叫。天一下子全黑了。

“冰?苏打?”

刘妈又进了院子,“八点多了,开吧?”

李天然说好。

马大夫看了看天然,“开吧。”

“Dewar's?”

他们进了东屋,坐上了桌,才都觉得饿了。

马大夫已经坐在院子西北角石榴树下一张藤椅上了。旁边一张铺着白色台布的小圆桌,上面有个银盘,里面放着酒瓶酒杯,苏打水和一小桶冰块。马大夫也换了身衣服,改穿一件中式黑短褂。李天然下了正屋台阶,抬头看了看上空的最后黄昏,坐了下来。

巴掌大的猪油葱饼。李天然吃得又香又过瘾。爆羊肉,西红柿炒蛋,凉拌黄瓜,香椿豆腐。家常菜,五年没吃了。

他不算壮。因为偏高反而显得瘦长。可是很结实,全身绷得紧紧的。他很快穿上了条藏青帆布裤,上面套了件灰棉运动衣,胸前印着黑色Pacific College,光脚穿了双白网球鞋。出房门之前,又顺手从西装上衣口袋拿了包烟。

还没下桌,马大夫叫刘妈去找她先生老刘进屋,给天然见见。老刘出房之前问早上想吃什么,还没等李天然开口,马大夫就说,“烧饼果子——”

是个白色西式洗手间。李天然放水洗了个快澡。出来发现他的背包皮箱已经给放在床脚。他围着大浴巾开箱找衣服。

“和咖啡。”李插嘴。全笑了。

“厕所在里面,你先洗洗,我在院子等你……”马大夫顿了一下,面带笑容,伸出来右手一握,“欢迎你回家,李天然。”

他们又回院里坐。刘妈给他们换了根蜡,又摆了两盘蚊香,添了冰块。马大夫说没事了,叫他们休息。李天然乘这个机会起身回屋,取来丽莎给马大夫的一架新Leica,女儿送爸爸的一本皮封日记,还有他选的一支黑色镶银的钢笔。

他跟着马大夫绕过中间那套皮沙发,再沿着墙边摆的茶几凳子,进了西边内室睡房。

“都是你们商量好的吧?”马大夫高兴地左看右看一个个礼物。

一出车房就是前院。马大夫领着天然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灰砖地,中间一个大鱼缸,四个角落各摆着两盆一人多高的石榴树和两盆半个人高的夹竹桃。他们没走游廊,直接穿二院上了北屋。

“全是Maggie的主意。她觉得你应该把这些年来在北平的事情都记下来。”

才一进,马大夫就说,“到了,十六号……”同时按了下喇叭。左边一道灰墙上一扇黑车房门开了。马大夫倒了进去,“我们那年从美国回来买的,还不错,两进。Elizabeth教书的美国学校,就在前面几步路。”

“其实我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没有用这么漂亮的相机,这么漂亮的日记本,这么漂亮的自来水笔。”

说是入秋了,宝石蓝的九月天,还是蛮暖和的,也没刮风。路上行人大部分都还穿单。七点多了,天还亮着,可是崇文门大街上的铺子多半都上了灯。天然摇下车窗,点了支烟,看见刚过东总布胡同没多久,马大夫就又右转进了干面胡同。

各屋都黑黑的,只有院里那盏烛灯发出一团半黄不亮的光。天上也黑黑的,没月亮,就几颗星星。没有风,空气很爽,有点儿凉。秋蝉和蟋蟀好像都睡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外面胡同里偶尔传过来凄凄一声“羊头肉”,刺破这安静的夜。“这是北平最好的时候……”马大夫自言自语着,“我够了,你要喝,自己来……”他顿了顿,“Maggie回去上班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马大夫专心开着车,习惯性地让路,偶尔猛然斜穿过来一辆洋车,他也不生气。天然坐在他右手,闲望着前面和两旁闪过去的一排排灰灰矮矮的平房。黑福特刚过了东交民巷,就拐东上了长安大街。

“我离开之前她刚回去。”

马大夫发动了车。天然摸了摸面前的仪表板,“还是那部?”马大夫点着头,慢慢开下小土坡,又等着一连好几辆洋车过去,才开过那座带点儿日本味儿的欧式东站的广场,上了东河沿。走了没一会儿又上了正阳门大街,再顺着电车轨道,挤在一辆辆汽车、自行车、洋车,还有几辆手推车和骡车中间,穿过了前门东门洞。

“她到底在做什么?”

天然轻轻微笑。

“给个电影制片做助手。”

天然慢慢取下了太阳眼镜。马大夫仔细观察了半天,又伸手推了推他的下巴,察看右脸,点了点头,“不错,连我……不说都看不出来,”他顿了一下,“还满意吧?”

“管倒咖啡?”

马大夫没发动,静了几秒钟,偏过头来,“摘下墨镜,天然,让我先看看你的脸。”

“管倒咖啡,”李天然笑了,“还管所有杂七杂八的事。”

没多远,可还是走了快十分钟,才走到城墙根一条土马路后头斜坡上停着的那辆黑福特。两个人把行李放在后座,上了前座。车站塔楼大钟刚过七点。

“她喜欢吗?”

他们左让右让,穿过了比站内还更挤更吵更乱的人群,洋车,板车,堆的行李,汽车卡车。

“好像挺喜欢。”

“还是我给你背一件吧。”

“没事了吧?”

两个人随着人潮往外走。人出去得很慢,车站查票口只开了两个。轮到他们的时候,马大夫把车票和月台票一起交了,然后一指广场右前方,“车在街对面。”他们躲过了一个个扛行李的,又给挤上来的好几个拉洋车的挡住了。

“应该没事了。”李天然点了支烟,“她没再提。”

“那给我你的票。”

“Lisa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来。”

“没说……我看要过了圣诞节,也许过了冬。”

马大夫伸手去接背包,“来。”

“唉!也许再等等……”

这一下子就招来后头一声声“借光……”“劳驾……”“让让……”。

“再等等?”

他也看见了马大夫,又走了几步,放下箱子,在嘈杂、拥挤、流动的人潮之中站住,伸出了手臂,紧紧搂着赶上来的马大夫。

马大夫舒了口气,“你这几年在美国没听说?这儿可不安静。沈阳事变到现在,华北就没安静过……像你今天火车误点的事,经常发生,尤其是长城战事之后……就上个月,日本坦克车已经在长安街上游行了,还有飞机!……你没听说?就上个礼拜,二十九军撤出了丰台……”他叹了口气,“天然,慢慢儿跟你说吧,别刚回来就拿国家大事烦你。”

他从那团白茫茫中冒了出来。个子差不多和马凯医生一样高。头发乌黑,脸孔线条分明,厚厚的嘴唇,稍微冲淡了点儿有些冷酷的表情。米色西装,没打领带,左肩挂着帆布背包,右手提着一只深色皮箱。

李天然闷闷喝着酒,“会打吗?”

他慢慢反着人潮往前走了几步。火车头嘶的一声喷出一团茫茫蒸气,暂时罩住了他的视线,而就在那团乳白气雾几乎立刻开始消散的刹那,马大夫看见了他。

“这要看蒋委员长了……”马大夫靠在藤椅上仰着头,似乎在夜空寻找某个星星,“当然,也不光是他了……去睡吧,这儿我来收拾。”

他移动了几次,让路给提着扛着包袱箱子,背着网篮铺盖的出站。月台上更吵更乱。刚下车的全在跟来接的人抱怨,有的开口大骂,都他妈的是关外的车误点,在天津就等了一个多钟头才上,到了廊坊又等……

李天然还是帮着把桌子椅子放在回廊下头,又把酒杯酒瓶盘子收到东屋。马大夫举着烛灯进了正屋,想起了什么,扭头说,“对了,你现在回来住,总不能老是美国打扮……瞧瞧你,明天问问刘妈,找个裁缝去做几件大褂儿。”

火车还没喘完最后一口气,已经有不少人在从车窗往外面丢大包小包,月台上一下子大乱。喊叫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马大夫还是一动不动,喷着烟斗,从他面前一片波动的人头上遥望过去,注意看着一个个下车的乘客。

马大夫开了灯,吹熄了蜡,又想起了什么,“哦,身上的钱够吗?我是说,有法币吗?去年改用法币了。”

马凯医生点上了一斗烟,才吸了两口,一声笛响,一阵隆隆之声,一片欢叫。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表,天津上午十点开出来的这班北宁特快,终于在下午六点半进了北平前门东站。

“我天津下船换了点儿。”

马大夫就是这一种,尽管他离退休还有一阵。他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医学院刚实习完毕,就和新婚夫人依丽莎白来到北京,刚好赶上中华民国成立。后来凡是有生人问他来北京多久了,他就微微一笑,“民国几年,我就来了几年。”

“好,不够用,先跟老刘拿……我明儿一早就去医院,你睡你的……Good Night。”

马凯医生是北平特有的那一类外国人。上海天津都少见。这些人主要是欧洲人和美国人。他们不光是那些来这儿教书,传教,行医和开办洋行的,还有姘了中国女人的,来冒险发财的,开面包房西菜馆子的,更别提那批流亡定居的白俄。反正,不管这些人在这儿干什么,先都是因为工作而来,住上了一年半载,再两年三年,然后一转眼七年八年,再转眼就根本不想回国了,也回不去了。有的是因为这儿的日子太舒服了,太好过了。有的是因为已经给揉成了一个北京人。别说回国,叫他去南京他都住不惯,干脆在这儿退休养老。

“Good Night.”

他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只是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向他点头微笑,打个招呼,“来接人啊,马大夫?”马凯医生也就用他那几乎道地,可是仍然带点儿外国味儿的北京话回应,“是啊。”

李天然进了他西室睡房,洗洗弄弄,脱衣上床,可是半天也睡不着。他下了床,套上长裤和球鞋,也没开灯,光着膀子,轻轻摸黑出了正屋,下了院子。

在这座火车棚下头黑压压一片人海后面一个角落,笔直地立着一身白西装的史都华·马凯医生。他个子很突出,比周围的人高出至少一个头。浅黄的头发,刚要开始发灰,精神挺好。

他站在那儿,运了几口气,摆了架势,把师父从他刚会跑就开始教他的六六三十六路太行拳,从头到尾打了一遍。

前门外东火车站里面等着去天津,等着接亲戚朋友的人群,灰灰黑黑一片,也早都认了。一号月台给挤得满满的,不怎么吵,都相当耐心地站着,靠着,蹲着,聊天抽烟。不时有人绕过地上堆着的大包小包行李,来回走动。不时有人看看表。不时有人朝着前方铁轨尽头张望。

这才觉得身体舒散了,心情平静了。

本来应该下午三点到站的班车,现在都快六点了,还没一点儿影子。

这才又轻轻摸黑上床,也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