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通电话时佃顾虑到财前肯定很忙，主动提出去帝国重工找他，可是财前坚持专门来一趟佃制作所，可见他有明确的目的。
“谈什么？”
“我此前一直在努力推进大型火箭发射事业，但是，今后我要负责的……说白了就是其周边事业。”
财前一开口，就让佃吃了一惊。
“财前先生，你当时不是说要搞农业吗？”
“有件事我想跟你认真谈谈。”
佃一提出来，就感觉到财前眼底闪过了一道光。
佃本以为他已经成立了新的部门，今天只是过来问候一下……
“您那天讲话的时候我就很想问了，您打算怎么把农业搞成周边事业？”
财前当时这么说过，只是……一个月都没过去。
“我应该跟您说过这跟八咫鸦有关吧？而且这次来找您商量的，也跟那个有关。”
“我要开拓农业领域，我希望拯救这个国家正在面临危机的农业。”
八咫鸦是日本政府发射的准天顶卫星的名字。全部七台，发射成功后，以前接近十米的GPS信号误差能缩短到几厘米，人们都说这一改善的应用前景主要集中在IT产业。
佃上次见财前，是在上个月准天顶卫星八咫鸦最终号发射升空的现场。那之后财前便从现场引退，当时他的那番话至今仍留在佃的记忆里。
“我正在考虑的是，务农机器人。”财前说出了让佃意外的话，“插秧机、拖拉机、联合机，将这些需要人来操作的农机变为自动运行。只要用上误差只有几厘米的定位系统，就能实现跟人一样，不，甚至比人更精确的作业。”
财前道生名片上的新头衔是“宇宙航空企划推进组部长”。
财前继续道：“现在的日本，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龄化，因此农业发展受到劳动力不足的严重阻碍。务农人口近七成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再过上十年，他们恐怕就要因为体力不支而不得不停止农耕。要是没有新鲜的血液来继承，日本的农业就会荒废，甚至失去传承已久的经验。我想挽救这样的危机。”
4
财前的语气充满热情，还拿出一沓资料摆在佃面前。
就在这个阴郁的日子里，帝国重工的财前给他打来了电话。
“我策划的这种务农机器人，可以在八咫鸦的定位信息帮助下实现误差只有几厘米的自动运行，可以不分昼夜地作业。只需通过电脑下达指令，它就能自动离开库房，前往农田，自动完成农务后再返回。如此一来，务农会变得特别轻松，作业效率也会变高，因此，个人能承担更多的土地耕作任务，使家庭收入实现飞跃上升。假设是三口之家的农户，完全有可能过上比大城市辛勤打拼的白领更优越的生活。如此一来，就能够吸引年轻人从城市走向农村，增加青年劳动力，一改‘难受、辛苦、不赚钱’的农家印象，建立‘快乐、富足、有潜力’的积极形象。我希望能够通过这一举动让日本农业焕发新生。只要农业成为年轻人们职业选择的一个稳定选项，就能有效避免目前农业面临的危机。为此，我无论如何都要做出这个务农机器人，佃先生，您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佃自言自语着，却迟迟想不到该怎么办。
被这么直截了当地一问，佃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我都明白。”
毕竟一下子接收了这么多信息，还没整理就要做出判断，实在有点困难。
中小企业的经营之路从来不是顺风顺水的，不仅曲折，还存在无数岔道。走在其中的人既没有可靠的导航，也没有领路的人。
“请等一等。”他抬起右手，然后静止不动，开始在脑中反刍财前的话。
跟合作对象一刀两断非常简单，可是经营节奏被打乱的坑却不那么容易填平。
确实，拯救日本农业这个大主题跟帝国重工的风格放在一起没有任何异样感。而且财前本人参与了准天顶卫星八咫鸦的发射，着眼点也很有见地，堪称精妙。
结束会议后佃回到办公室，倒在椅子上仰天长叹。
可是，事业主旨虽然没问题，佃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帮他。这让他有点猜不透。
会议室里充满不甘和找不到出口的怒气。
于是他便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佃制作所举全员之力在幽灵传动危急之时帮了他们一把，结果却是这样——
“我们——帝国重工目前的产品中没有农机，所以我希望佃先生能提供发动机和变速器。”
“伊丹社长不是说跟我们合作活不下去吗？”唐木田燃起了斗志，“既然如此，我就证明给他看，让他知道自己错了。佃制作所可不是被人过河拆桥却只能一声不吭的软蛋。”
财前的要求十分明确。
唐木田管理的第二营业部负责发动机以外的机械产品销售，当然变速器也包含其中。他曾在外资企业担任营业部部长，手腕十分了得，不仅是公司里首屈一指的论客，还是个战略专家。
“连变速器也要吗？”
“好了，总而言之，麻烦津老弟继续收集山谷那边的信息，万一有新的项目，就试探试探有没有我们加入的空间。不管怎么说，跟幽灵传动的合作暂时泡汤了，变速器阀门目前还没有其他合作对象，唐木田先生，就拜托你继续跑了。”
佃吃了一惊。
津野正要反驳，却被佃打断了。
“上回您不是说样品接近完成了吗，我记得就是农机搭载的变速器吧？”
“那倒不会——”
财前似乎没忘记他们在火箭发射间隙聊过的话，当时他脑中可能已经有了现在这个构想吧。
“该不会又被代达罗斯抢了先，才把我们蒙在鼓里吧。我看最近山谷的态度，这也并非不可能。”唐木田尖锐地指出。
“怎么样？这对佃先生来说也是件好事吧？”
埜村摇了摇头。
“那是当然。”
“我也没听说。”
话是这么说，事情却没这么简单。
他转向负责跟山谷对接的埜村耕助。
“可是，只靠发动机和变速器可做不成农机，其他部分您打算怎么办？”
“我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动向，你呢？”
“帝国重工虽然没有农机，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有各种各样的产品，比如重型机械，甚至坦克。您可能会笑话那些东西全都又笨又重，不过只要把技术应用过来，拖拉机的大部分设计制造都能完成。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做好了调查。只不过，唯独发动机和变速器这两样东西，如果我们自己研发，时间和成本都划不来。”
津野也很困惑。他是第一营业部部长，负责佃制作所主力发动机产品。山谷订购了他们的小型发动机，所以他经常出入对方公司，要是有什么动向，津野应该能听说。
“所以您就想到了我们吗？”佃嘴上应了一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可是，跟现有的农机厂商合作不是更简单吗？”
“可是社长，您不觉得奇怪吗？”一直没说话的山崎开口道，“伊丹先生提到跟山谷有另一种形式的合作，那到底是什么啊？津哥，你听说什么没？”
“不。”财前摇摇头，“我的目的是打造一项能肩负帝国重工未来的新事业。现有的农机厂商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把东西完全交给他们就没有意义了。”
“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对方说不需要我们了，对吧？”津野说着，怒目圆睁，“那正好。”
“原来如此。”
“前一份工作留下的怨恨吗？”第二营业部部长唐木田笃难以释然，“那他准备记到什么时候？”
佃点点头，可他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而且那事关这项事业的根基。
佃把岛津说给他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其实他自己也很难接受。据说伊丹之所以跟代达罗斯意气相投，是为了向的场俊一复仇。的场是有望成为帝国重工下任社长的优秀董事，以前让伊丹吃过不少苦头。
“可是，您刚才说要做务农机器人。综合以往的经验，应该能做出比较像样的东西来，但无人技术，也就是自动运行这个方面，您又打算怎么办呢？”佃问道，“如果要用电脑程序来操控农机，肯定需要极高的技术实力。我觉得这跟设计一款新型拖拉机完全是不同次元的问题，莫非帝国重工有这个技术？”
“好像是因为忘不掉过去。”
帝国重工底下有众多研发部门，财前这个项目说不定用到了他们新研发的核心技术，佃心里是这样想的，却看到财前摇了摇头。
立花微微举起了手。“伊丹社长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啊。”
“很遗憾，我们没有相关技术。”
“那个，我能问个问题吗？”
“没有？”
担任阀门研发组组长的轻部双手托住后脑勺，忧郁地盯着天花板。
这个让人无语的回答令佃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如果没有这项核心技术，他的项目岂不是白日做梦？
“结果那场竞标一点意义都没有吗，真是太让人丧气了。”
“佃先生，您知道野木博文吗？”
“怎么可能？！”第一营业部部长津野熏恶狠狠地说，“而且就算我们跟山谷有来往，听说了这件事，这种重要事项也应该由幽灵传动正式知会才对吧。”
此时财前突然报出一个名字。
“刚才我联系了幽灵传动的柏田先生，他以为我们早就知道山谷那个单子已经黄了。”营业部的江原汇报道。
“野木？”
里面坐着佃、山崎，还有轻部等变速器研发小组成员，以及营业部相关人员。
好像在哪儿听过？佃的记忆开始迅速回放。
凝重的沉默笼罩会议室。
“野木，你是说那个野木吗？我大学时的同学……”
说完他就匆匆离席，单方面结束了谈话。
大学毕业后两人一同考入研究生院，后来佃加入了宇宙科学研发机构，野木依旧留在大学研究室。
伊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完，厌烦地长叹一声，继续道：“您怎么想都无所谓，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谈完了吗？”
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关系还不错，不过现在想来，两人差不多十年以上——至少在佃继承家业成为佃制作所社长之后，就没有联络过了。佃完全不知道野木留在实验室之后的情况。
“那真是对不住了。”
“野木先生——不，野木博文教授目前在北海道农业大学，是车辆机器人研究领域的头号人物。”
“伊丹先生，您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佃感到脑中有根弦绷断了，“我活了这么多个年头，还是头一回遭到这样的背叛。这让我痛恨自己竟然相信过你。”
“车辆机器人……”
“嗯，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农业车辆自动化，也就是刚才我说的务农机器人的核心技术。”
“您的意思是跟我们合作就生存不下去吗？”佃直视着伊丹，这样问道。
“野木在搞这个吗？”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就不否认了。正是如此，我们跟代达罗斯展开了资本合作。今后，本公司跟代达罗斯会在业务层面进一步加深合作。如果您期待与本公司有业务合作，那么实在很抱歉，我们也要生存下去。”
他想起这位瘦瘦高高的大学朋友，突然十分怀念。万万没想到会在如此意外的场合得知老朋友的消息，还是这么好的消息，这让佃感慨不已。
佃刻意模糊焦点，伊丹则用力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那野木说他愿意加入吗？”
“这种事，从各种地方都会传出去。”
佃本以为会听到肯定的回答，没想到财前的表情突然阴郁起来。
“肯定是岛津那个人说出去的吧。”
“其实……前几天我去见过他，他还没给答复。”
伊丹默默地注视着佃，突然笑了一声。
“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碰巧听说。”佃回答，“您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代达罗斯可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您刚才提到了商业模式，可是生意都是人做的，作为一个人，我很难相信自己会遭到这样的背叛。”
佃感到很意外。
“你听谁说的？”
大学研究室的研究经费通常都很紧张，如果能跟大名鼎鼎的帝国重工合作，应该就能保证经费源源不断。有这种好事，就算当场答应也毫不奇怪。
伊丹看着佃的眼睛里彻底没了感情。
“他没有详细说，但我感觉野木教授不太愿意跟我们这种民营企业合作。”
“请等一等，伊丹先生……”佃开口把他叫住了，“我听说贵公司要跟代达罗斯展开资本合作，这是真的吗？”
“不太愿意？”佃有点理解不了。
伊丹说完就站起身，准备结束谈话。
“他没有明说，所以我也不确定。只不过，听了我的项目计划后，他确实没什么好脸色。”
“十分抱歉，目前确实没有。”
“他说原因了吗？”
“您的意思是，贵公司的商业模式里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吗？”
“具体的什么都没说，只回答说他会想想的，但让我别太期待。可能是我说话的方式不好吧。”
“可是，请您不要过于发散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商业模式。”
“竟然这样……”
伊丹双手撑在膝上，坐着向他行了一礼。
佃感到疑惑不解。佃所了解的野木是个爽快又直率的人，绝非那种小气男人。还是说他有身为学者的苦衷？
“那件事非常感谢。”
“要是得不到野木的支持，这项事业就做不起来，是这样吧？”
“伊丹先生，我是觉得我们能长期合作下去，才会在上次的诉讼上帮你忙的啊。”
佃这么一问，财前马上严肃起来。
伊丹把佃制作所当成区区一家外包商舍弃了。
“佃先生，如果您愿意帮忙，请您务必跟我一起劝说野木教授吧。”他恳求道，“我觉得要是佃先生出面，教授应该会点头。”
“那是贵公司的事情。”伊丹冷冷地回答，“而且这事还没定下来，难道我还要向你做过程汇报吗？负责人没联系你，但那也不是他的义务，别的外包厂商可没有这么多要求。”
“你跟野木提过我会加入这个项目吗……”
佃强忍着内心熊熊燃起的怒火。
“还没提过。”
“伊丹先生，您知道我们有多期待跟贵公司合作吗？既然那单生意要黄，您怎么不早点通知我们呢？”
佃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
这句话呛得佃无言以对。
看来事情并不简单。对佃制作所来说，财前的提议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我知道了。”佃心意已决，“去吧。请您告诉野木我也要去，这样他至少会告诉我们哪家店的饭菜好吃。”
“请等一等。贵公司在上次投标中不是选择了我们公司的阀门吗？”
“那么，佃先生您这是……”
“什么竞争对手？”伊丹嗤笑一声，“大森阀门不能算贵公司的竞争对手吧。人家可是稳如泰山的大企业。”
“我还要问问大家的意见，但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届时我们将全力以赴与您合作。”
佃闻言面色大变，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脱口而出：“不能这样吧，伊丹先生，我们给贵公司帮了不少忙啊，不是吗？还有诉讼那件事。你现在突然说我们好不容易研发的阀门用不上，因为新型变速器的阀门订单要发给我们的竞争对手，这也太过分了吧。”
佃握住了财前的右手，马上确认日程，报出几个可以去北海道的日子。
“那可不行。”伊丹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已经决定发给大森阀门了。”
5
“既然如此，能使用我们的阀门吗？虽然不知道那个新型农机是什么，可我们毕竟是通过竞标获得了认可的。”
四月下旬的北海道空气清冽，还残留着一丝冬日的气息。
伊丹的回答让佃心里泛起了涟漪。
从札幌站坐上出租车，只需几分钟就来到了北海道农业大学。这是一座占地面积广阔，有旧帝国大学血脉的学府。
“嗯，是这么回事。”
校园里一片绿色，一座座教学楼点缀其中，另外还有咖啡店、餐厅和广场，还流淌着一条小河。地方很大，学生们基本都靠自行车穿行于校园，佃和财前乘坐的出租车直接开进了里面。
“那是要将这次研发的变速器应用上去吗？”
“麻烦您在这条路尽头的教学楼前停一下。”
佃有点搞不明白了。
出租车按照财前的指示，停在了一座颇有历史厚重感的红砖建筑前。
“不，是新型农机。”
佃下了车，抬头看向这座研究生院大楼，野木博文的研究室就在里面。
“假设不是山谷的新产品，莫非是现有拖拉机产品的变速器订单吗？”
野木的研究室在三楼，屋里有几个学生，当中好像还有外国留学生。门窗都敞开着，墙边书架上放满了书籍，感觉墨香与干燥的北方空气混杂在一起。
伊丹开始含糊其词。
“老师去试验田了，还没回来，请稍等片刻。”
“这个目前还要保密，不能详细说明。”
一个亚裔研究生用生涩的日语做了解释。两人道过谢，被领到里屋等候。
“另外的形式是指……”山崎问道。
大约过了五分钟，一个身穿长裤和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
伊丹说出了意外的话语。
“真抱歉，让你们久等了。”野木笑容满面地伸出了右手。
“不，我们改以其他形式加入。”
“哟，好久不见。”
“不过，这对贵公司来说也是不小的打击吧？且不论变速器的研发费用，这么一来，进军农机行业的打算也落空了。不能再想想办法吗？”佃问道。
“佃，一直没联系真是不好意思。欢迎你。”
伊丹的语气很平淡。
“我也是，没联系真是对不起。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现在继承了家里的公司。”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难得您来参加竞标，只是恐怕没戏了。”
“我听说了。但我觉得你离开研究所实在太可惜了，不过好像公司很不错啊。”
佃惊得无语了。
野木提起一位两人共同的朋友，说是从他那里得知佃的消息的。
“这事我没听说啊……”
“没什么，路还很长呢。”佃说着，把话题引向今天的主题，“先别管我了，野木，听说你很厉害呀。听财前先生提起你之后，我又上网查了查。你的研究项目真不错，难怪财前先生会看上。”
“哦，负责人还没跟您联系吗？”伊丹露出惊讶的表情，“其实山谷那边的经营计划有变，听说整个变速器的研发都要搁置。”
“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特别高兴。”
就算赢了竞标，要是幽灵传动的变速器不被山谷采用，就轮不到佃出场。
野木客气了一句，转向财前道了歉。“不好意思，由于我态度不够干脆，麻烦您跑了第二趟。”
山谷是跟佃制作所交往甚密的大型农机厂商，幽灵传动打算给山谷的新款机型提供变速器。此前佃煞费一番苦心通过投标拿到的订单，就是那台变速器的阀门。
“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脸皮太厚了。”财前低头道。
“最近都没怎么问候您，我就想来打听打听，山谷那边的新变速器谈得怎么样了？”佃开口道。
“你应该听说了，我们公司想为务农机器人提供发动机和变速器。”佃接过财前的话说，“上回听了这件事后，我就对农业做了一些了解，意识到这项事业会对日本的将来产生多大的影响。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野木教授你的……你的研究是多么有意义。如果这项事业能够走上正轨，必定能为农业的未来做贡献。教授你愿意跟我们合作吗？”佃故意用头衔称呼野木。
这人还是一脸凉薄，乍一看很难接近。他在佃和山崎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呃……这个嘛……”
“久等了。”他们在会客室等了几分钟，伊丹走了进来。
野木含糊地应了一声，侧过脸去。
“他们已经找到人代替岛姐了吗？”小声咕哝的人不是佃，而是山崎，“是不是先找到了代替的人，才把岛姐赶走的呀？”
见此态度，佃与财前对视一眼，然后问道：“有什么难处吗？你尽管说，或许我们能解决。”
他们把车停在屋后的客用停车场，走进正门，两边是展示变速器的柜子，里面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员工们正在工作。一个年轻人发现佃一行走了进来，把他们领到了会客室，这里跟办公室只有一道玻璃门相隔。佃定睛一看，不久前还属于岛津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男子，正盯着电脑屏幕。
“不，难处倒是没有，只是我个人的心情问题。”
不一会儿，已经能透过前窗看到幽灵传动个性十足的建筑了。伊丹把父亲留下来的老房子改造了一番，做成复古而摩登的幽灵传动总部，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印象。
佃不明白心情问题究竟是什么。
要是他能发怒，反倒会轻松不少。可正因为怒不起来，心情才会这么烦躁，一腔激情无处发泄。
“你是觉得产学结合的模式有问题吗？”
如果换成别的合作对象，以佃的性子，肯定会怒火中烧。可是此时他做不到，因为他心里始终有个念想，想去相信跟他一样在小城镇长大的伊丹。
佃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说到底，佃对伊丹大这个人，还有幽灵传动这家公司，投入了太多感情。
“嗯，差不多吧。”野木回答道。
直到此时佃好像才明白心中那种疙疙瘩瘩的感觉是什么。
事实上，产学结合时发生矛盾并不稀奇，可这回的合作对象是帝国重工，如果连帝国重工都无法信任，那可以说其他任何公司都不值得信任了。
他并不认为真有这种可能，但希望事情会变成这样。
“既然你们都来了，要不要参观参观我的研究？”野木突然说，“其实刚准备好。”
“总之先看对方怎么说吧，反正迟早都要提这件事。”佃回答，“搞不好他能给出我们可以接受的理由。”
看来这就是他迟到的原因。
山崎好像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那就是伊丹跟代达罗斯的资本合作。
“请务必让我们看看，我特别期待。”
“对方开口之前，我们最好别提岛姐说的事情吧。如果我们泄露了信息来源，可能会给岛姐添麻烦。”
野木把他们领到了离教学楼五分钟路程的试验田。
山崎开车，佃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沉默，忙着思索等会儿要怎么跟伊丹谈话。
一片没有种植任何东西的农田躺在春日晴空下。三个人站在田地旁边的土路上。
到大田区下丸子的幽灵传动，开车只要二十分钟，然而这次路途显得格外漫长。
风很大。地里干燥的泥土被风吹起来，打在三个人的身上和脸上。
佃结束通话，凝视着社长室窗外的大田区住宅楼，阴郁地叹了口气。
野木拿出手机打了通电话，指示道：“麻烦你了。”然后看向另外二人，开口道，“你们看那里不是有座建筑吗，那是机库，请两位仔细看。”
“那我就五点拜访，打扰您了。”
野木指向农场一角的房子，与此同时，一阵微弱的发动机声乘风而来。房子入口敞开着，不过从他们站的地方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疏远感又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出现了一台红色拖拉机，佃忍不住发出惊叹——因为驾驶席上没有人，是完全自动运行的。
此人生长在小城镇，看着经营城镇工厂的父亲的背影长大。佃所熟悉的伊丹，应该是个大大咧咧却不缺乏人情味的人。
拖拉机离开机库，开始以时速二十千米左右的速度沿农田土路行驶。
“那就五点吧。不过我没什么时间，请您安排三十分钟左右。”
“我设计的程序是机器从机库出来，顺着前方的道路直行，再沿农田外围的道路行驶。”野木说明道。
“您几点方便呢？我配合您的时间。”他问。
拖拉机直行数十米后右拐进了外围道路。佃看着这光景，问道：“是用电脑发出指令吗？”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吗？佃突然想道。
“是的，由刚才研究室里的那几个学生负责操控电脑。这次为了配合两位的参观，我们改变了开始时间。这个时间是能进行预设的，一到预设时刻，拖拉机就会自动启动，从机库前往农田开始作业。”
已经辜负了那样的诚意，那么于情于理都应该由伊丹主动打这声招呼。
“那想必晚上也行？”佃问。
去年，幽灵传动被起诉侵犯专利权，一度面临存亡危机，正是佃把他们给救了回来。
“行啊，下雨天也行。”
伊丹的回答听起来有点厌烦，让佃有种抹不去的异样感。
沿农田外围行驶的拖拉机进入了三人所在的小道。从车体颜色就能看出，这台拖拉机是在山谷生产的新型拖拉机的基础上改装的，就算不打开车盖，佃也知道上面搭载的发动机是什么样。
“今天傍晚应该可以……”
“是我们的。”
在背叛的事实之上还要保持亲密合作伙伴的姿态，想想就不舒服。
但佃的话无人理解，野木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亮，佃提高音量说道：“这台拖拉机的发动机，是我们生产的。”
电话那头传来思索的沉默。这是自然，一见面就可能谈到跟代达罗斯搞资本合作的事情，伊丹应该料到佃知道这件事了。
野木瞪大了眼睛。
“您别这么说，请问今明两天有空吗？如果您人在公司，我想跟您见一面。”
“产品图册上估计没有说明。发动机是我们提供给山谷的。”
对方似乎不太情愿。
就是佃制作所研发的“斯特拉”。
“不劳您费心了。”
“没想到竟在这种地方连上了啊。”
佃开口说完，伊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野木感叹道，其中或许还多了一丝可称作感动的语气。
“好久没见您了，想过去问候一下。”
三十多年前，佃和野木是同上一堂课的好友；如今一方放弃了研究者的道路继承家业，一方在农业领域继续研究，来到遥远的北海道，成了大学教授。两人乍一看毫无关联，也很久没有互通音信，没想到竟因为一台拖拉机联系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晨，佃航平给幽灵传动的伊丹打了通电话。
“人生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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佃觉得这也是种缘分。他时常想，世上有许多只能称为奇遇的相遇，那些偶然中可能存在着尚未被科学证明的因果关系。
可能是五反田方向开来的电车到站了，大批人群从检票口涌了出来。佃逆着人潮而立，低声自语道。
此时，无人驾驶拖拉机的运行进入了关键时刻。
“先跟伊丹先生谈谈吧……”
拖拉机从三人面前经过，来到农田角落，变换了一下方向，下到地里。接着，后方挂接的机器开始旋转，铁爪达到了预设的深度。
无论多么不安，无论情况多么不利，他都必须找出一丝生机，必须保护公司和员工们。经营者要做的不是哀叹和后悔，而是有远见地展开行动。
“请注意精确度。”野木对凝视着拖拉机的佃说，“多亏了八咫鸦提升了定位的精确度，现在误差已经能缩小到三厘米以内。你瞧，机身是不是几乎没有晃动，一直很稳定？就算在种植了作物的旱田和水田里，也不用担心机器会骑上田埂或压倒秧苗。”
包括宇都宫市的工厂，佃手下有近三百名员工。他们和他们家人的幸福，全都压在佃航平的肩上。
“精确度跟八咫鸦升空之前有多大差别？”佃问了一句。
因为他们必须生存下去。
“差别太大了。”野木毫不犹豫地说，“在仅靠GPS，没有外部修正信号的情况下，机器有时会偏移到十米开外。与那时相比，现在这简直是美梦成真啊。”
也难怪山崎会忍不住感叹，可尽管如此，他们也不能就这样束手无策，任由情况发展。
误差从十米缩减为几厘米，这正是准天顶卫星八咫鸦带来的定位精确度提升。
“这种时候要是主公在就好了。”
“实用性方面怎么样？”
不仅失去了重要的伙伴，还被进入变速器领域的第一个落脚点、至关重要的合作对象——幽灵传动，不，是被社长伊丹玩弄了。
“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不过我认为基本可以进入实用化阶段了。”
本来佃还计划在赢得竞标后为幽灵传动的变速器提供阀门，现在这个情况，恐怕很困难。
拖拉机在地里开了五个来回，完成预设动作后又一次驶上农道，回到了机库。
幽灵传动选择与代达罗斯合作，换个角度来理解，就是否定了与佃制作所之间的关系。
持续的发动机轰鸣声消失了，耳边再次响起风声。
佃叹着气，心里也很不安。
“野木，告诉我吧，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佃问道，“既然已经接近实用化了，不是应该继续前进吗？这项技术很了不起，莫非不光我们，还有其他厂商来找你，所以你才会迟疑？”
“很有可能。”
“不，不是这回事。”
代达罗斯近年来快速崭露头角，在小型发动机行业获得了一定地位，目前是佃制作所最大的竞争对手。
野木抬头看向晴朗的天空，露出略显寂寥的表情，又说了一句“真抱歉”。
“而且，伊丹先生跟代达罗斯合作，总给人一种不好的预感。”山崎右手挠着下巴，狐疑地眯起眼睛，“那可是代达罗斯啊，肯定要搞事情。”
佃完全无法想象是什么让野木迟迟无法做出决断。眼前这个心怀某种纠结之情的野木，与当时那个总喜欢开怀大笑、痛饮畅谈，有时会跟他认真辩论到深夜的野木感觉完全不是一个人。这三十多年，野木肯定也受了不少苦。
另外，今年三月，佃制作所的财务主管，佃最信赖的军师，人称“主公”的殿村直弘，为了继承家里的土地而离开了佃制作所。
佃正忙着思索该如何说服野木，他却先开口了。
上个月底，在帝国重工管理大型火箭发射项目的财前正式离开现场，调动到了新部门。这相当于佃制作所失去了大型火箭发射部门里的强力后盾。
“两位今天就要回去吗？”
“竟然跟那个代达罗斯搞资本合作，伊丹先生究竟在想什么？还把岛姐给赶出来了。”山崎气哼哼地咂舌，然后长叹一声，“财前部长走了，主公走了，现在连岛姐也……怎么说呢，真是太让人泄气了。”
“不，今天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再回去。”
“是啊。”佃赞同道。
“既然如此，今晚我们一起吃个饭吧。财前先生也一块儿如何？”
“凡事总有不顺啊。”离开日料店，送岛津走进车站检票口后，山崎叹了口气说道。
“不会打扰二位吗？”财前客气道。
岛津低下头。考虑到她的心情，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这样回答：“嗯，我知道了。我们公司任何时候都欢迎你。”
“没关系，生意归生意，两位是真心对我的研究感兴趣，这让我感到非常高兴。另外我也想知道佃的近况。”野木说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沙耶还好吧？”
“佃先生，对不起，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沙耶是佃的前妻，目前在筑波市的政府机构从事研究工作。他们原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研究爱侣，后来因为佃离开了宇宙科学研发机构去继承家业，也就分开了。
或许连岛津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离婚了。”佃叹了口气，“你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似运行顺畅的齿轮间究竟为何出了问题？佃并不知道详情。
“是吗，抱歉抱歉。”
可是，就在公司总算成长起来的时候，两名合伙人的关系却破裂了。
野木挠了挠头，露出苦笑。尽管这个话题戳中了佃的痛处，但佃也感觉因此跟野木的关系向学生时代靠近了不少。
这家公司作为新成立的变速器厂商，在崭新的理念下起步，一开始经历过苦战，不过五年前拿下了爱知汽车的紧凑型家用车量产订单，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轨。
6
岛津设计出了新型变速器，伊丹则策划出一套经营模式。他们不做自主生产，连一颗螺丝都要外包出去，是一家没有自家工厂的创业公司。
晚上，野木把他们带到札幌闹市区的一家日料店。
七年前，岛津受到帝国重工的同事伊丹大的邀请，一起创立了变速器专业厂商幽灵传动。在帝国重工这个组织里，他们都是被排挤到角落的人。对他们来说，这次创业无疑是赌上了人生的冒险。
“今天看到了好东西，真是谢谢你。”这句话佃今天不知说了多少次，“研究开发分很多种，其中基础研究是非常重要的，但很难想象如何将其实用化，并为世界做贡献。可是野木……你的研究很棒，可以正面解决日本的农业问题，获得成果。很少有技术能让普通人感叹‘只要有了它就能得救’，你这个是真真正正的突破啊。”
“我有点累了。”她微微低下头，小声说道，“以前那么拼命，结果落下了什么呢？我的心情一直调整不过来。”
所谓突破，就是克服长久存在的障碍，进入更高层次的技术。
岛津脸上露出喜色，但很快便消失了。
“火箭发动机的阀门系统不也一样吗？”野木说，“正因为有了那个阀门，八咫鸦才得以发射升空，从而保障了那台拖拉机的运行。”
“既然如此，不如跟我们一起干吧？”佃再次提出这个建议，“刚才你也看到了，今后我们准备正式进入变速器领域，要是岛姐能帮我们一把，那就是雪中送炭啊。公司里的那帮人肯定会特别高兴。你能考虑考虑吗？”
“不不不，哪有那么厉害。再说了，把卫星送上天的火箭是财前先生发射上去的，他是主持整个项目的总指挥。”
“目前还没有。”岛津露出自嘲的笑容，摇了摇头，“我也想过要不要回大学，不过好像有点难。”
“真的吗？”
推杯换盏间，佃热络地问了一句。
野木好像头一次听说这件事。
“岛姐，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有地方去吗？”
“其实，八咫鸦七号机是我最后的工作，能发射成功实在是太好了。今天看到您的演示，我心里特别感慨。”
店主在八重洲的和食老店学艺出师后，跟妻子一道开了这家小店。这里东西好吃，老板娘又特别勤快，像今天这样招待重要客人的场合最适合到这里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请您接受我诚挚的谢意。”如此郑重的态度也真像野木的性格。
消息灵通的营业部“少主”江原春树大约半个月前听说“附近开了家很小的和食店，据说评价很不错”，之后他们过来吃了一次，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野木啊，你也别憋着了。”佃趁此机会切入正题，“告诉我吧，为什么不想实用化？发生什么事了？”
一行人来到公司附近新开张的日料店“志乃田”，坐在和式席位上。
野木闭上嘴，目光转向对面的墙壁。
“果然还是制造现场让人开心啊。”岛津叹着气感慨道，这句话似乎并非对谁说的，而只是自言自语。
这个动作不知保持了多久，他才沉重地叹息一声，咽了口唾沫。
2
“其实，五年前，有家公司向我提出共同研究的建议，我同意了，也是所谓的产学结合。”
山崎的眉毛扭成八字，转头看着佃，说：“社长，您能帮帮她吗？现在这个样子的岛姐实在是太可怜了。”
佃看向财前，从表情就能猜到他也不知道这件事。
“对我们来说，离开了制造一线，就相当于整个人的存在都被否定了啊。”
“对方说可以为我的研究提供帮助，还计划将来与我一起开拓实用化道路。为此他们专门设立了一家公司，把研究员安排到了我的研究室，作为校外共同研发者。当初的约定是我接受他们进入研究室，那家新成立的公司给我提供研发所需要的器材。可是那边派来的研究员另有内情。”
“想在公司和组织内部混得如鱼得水很难啊。”佃小声感慨着，旁边的山崎点了点头。山崎也对岛津心怀同情。
“内情？”
个人的方便、面子和利益，无论其中掺杂着怎样的隐情和纠葛，这样的结局也实在太无情了。
见野木的表情突然凶险起来，佃忍不住问了一句。
帝国重工如此，幽灵传动亦如此。岛津此前置身的组织到最后都只把她视作一个齿轮，把她当成即用即弃的消耗品。
“那时自动巡航控制技术还没完成，计划是在五年后——也就是今年，开始实用化。合同约定实用化的资金由对方提供，成功后经验也归对方，我们则获取利润的百分之十作为专利费用。可是不到一年，他们就单方面解除了合同，理由是我们没有履行合同规定的义务。”
可是——站在他们背后听着热闹讨论的佃心中却十分愤慨。这个人如此热爱技术，为制造业奉献了人生，怎会有人夺走她发挥才能的空间。
“什么义务？”
此时她提出的问题不包含算计，也丝毫没有自负，对听得着迷的立花这些年轻技术员来说，一言一语都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说是没向他们派去的研究员开示必要的研发资源。可是这一项当初并没有写在合同上，只写了让我接收他们，作为共同研发者。对方的主张是，我不提供研发资源，就不算共同研发，是我的责任。他们叫我偿还投入的两千万日元，最后这事闹上了法庭。”
岛津裕在帝国重工工作时是被称作天才的技术员。
“后来呢？”
岛津马上提出了几个技术问题，立即与变速器研发小组展开了活跃的意见交换。
佃问了一句，野木露出苦涩的表情。
“是吗，既然如此……”
“官司是打赢了。因为支撑通信技术核心部分的研发资源是属于我个人的，而共同研发是为了实用化，所以法院裁决我没有义务开示相关信息。”
立花和亚纪等人已经围到了佃身边，都表情严肃地等着岛津的评价。
“这不是很好嘛。”
“我就是想请岛姐看看，要是你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好吗？大家都特别需要变速器方面的知识，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做出更好的东西来。”
然而，野木的脸色却越来越黯淡。
佃笑着摇了摇头。
“可事情还没完。其实在打官司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
“没关系。我觉得这个很好。”岛津盯着变速器，一脸认真地回答完又猛地抬起了头，“啊，不过这东西应该是佃制作所的内部机密吧？”
野木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继续道：“我发现那家公司正在搞一个农机自动巡航控制系统，说是自主研发的。我听了觉得奇怪，就去调查了这个所谓的自主研发的系统，发现跟我研发的系统简直太像了。不，是几乎一模一样，就像直接复制过去的似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我们稍微参考了岛姐在幽灵传动设计的产品，还不错吧？当然，知识产权方面都确认过了。”轻部说道。
“他们窃取了你的技术，对吧？”财前说道。
岛津似乎很感兴趣，把变速器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是农机上用的变速器。
野木默默点了一下头。
“我们试着做了一个，毕竟光顾着搓手做不成任何事情。”佃说。
“恐怕一开始，他们要求派研究员到我的研究室来，就是为了窃取我研发的程序。”
“这个变速器……”岛津仔细看了一眼，惊讶地抬起头来，“是佃先生自己研发的吗？”
“那么在这个意义上，那帮人已经达到了预期目标……”财前喃喃自语，然后看向野木，“他们可能还想以违反合同为由，顺势把初期投资的钱也收回来。不过就算败诉了，只要拿到研发资源，接下来就能自己想办法搞出来。”
那东西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出银色的光辉，是个正在组装的变速器。
财前可能心里有点想法，说完便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向野木，问道：“不好意思，那家公司叫什么？方便告诉我吗？”
一行人在办公区一角停了下来，岛津马上被摆在工作台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叫纪新。佃，他们跟你一样在大田区。现在搬没搬我不知道，反正当时公司所在地离大森车站很近，而且那座大楼里集中了很多家创业公司。你知道吗？”
“这是……”
“没听说过。”
佃在前面带头，走向办公区深处。
佃摇摇头。
“来，这边请。”
“老师，其实我知道这个纪新公司。”
“那东西？”
财前说出了让人意外的话。
佃换了个话题，含泪的岛津转过头来。
“我想进入这项事业的时候调查过几家搞自动运行研究的公司，其中就有纪新。正如您所说，他们的卖点是农机自动驾驶技术，在八咫鸦最终号发射升空之后，获得了一定的关注。”
“好了，你们冷静点。”佃出来打起了圆场，“一个个的都不把我这个社长放在眼里了吗？先别说这个，快把那东西拿给岛姐看看吧。”
“财前先生，你没考虑过跟纪新合作吗？”佃问了一句。
面对这过于直白的请求，岛津似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考虑是考虑过，不过在初期阶段就把他们排除了。”财前回答。
“我想跟岛姐一块儿工作。拜托了。”
“请问理由是什么？”
佃听到这句话便沉默下来。是亚纪，她也极为严肃地看着岛津。
野木似乎有点好奇。
“拜托你了。”
“因为我看不到他们的技术基础。公司里确实有几个研究员，但没有拥有自动巡航控制系统核心技术的领导者。其实我之前就怀疑过他们到底是怎么研发的，现在听您这么一说，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佃正要说他，却被打断了。
“纪新公司的社长是个怎样的人呢，你见过吧？”佃问野木。
“喂，立花，你怎么突然——”
“社长名叫户川让，高中毕业后一边打零工一边自学通信技术，后来成立了公司。”
立花提出了连佃都大吃一惊的建议。
“他的资金从何而来？”
“既然如此，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干吧。拜托你了。”
虽说是创业公司，也需要资金。假设是拥有技术实力和经验的个人创业，那多数是投资公司或个人给他出资。
岛津露出寂寥的笑容。
“据说一开始是炒股赚了一笔钱，就拿来创立公司了。后来又有风投公司给他出资。我感觉他们的资金流好像还不错。”
“还没决定，毕竟工作刚辞掉。”
“其实，纪新自创立以来，一直是赤字。”
“岛姐，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此时立花一脸认真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财前连这个都调查过了。
这帮家伙都是好人哪，佃不禁在心里感慨。
“好几家风投公司和个人入资，投资总额近三亿日元，但尚未有回收的可能。当然，该公司鼓吹的是以技术为卖点，将来可创造巨大收益。”
几名员工点了点头，不用说，在场所有人都同意佃的说法。令人惊讶的是，连性格倔强的轻部也双眼湿润，注视着岛津。
“实际情况却水深火热吗？”野木一脸苦涩地说。
“岛姐。”佃掏出手帕，叫了岛津一声，“你专门过来说这种很难说出口的话，我觉得真不愧是岛姐的性格。这次的事情我也很遗憾，不过也不稀奇嘛，生气也于事无补。”
“只要查查，应该能找到偷窃技术的证据，要不起诉他们吧。”佃提议道。
“不，没这回事。”岛津慌忙摆手，“事情会这样都是因为我能力不足。你们这么担心幽灵传动，帮了那么多忙，结果竟变成这个样子。”
“算了。”野木摇摇头，“我知道那个叫户川的社长还有被派到这里来的所谓研究员都是些什么货色。确实，只要深挖下去，说不定能找到他们搞小动作的痕迹，可是我并不想因为这个再跟他们打官司。反正说到底都是钱的问题，我已经烦透了。”
“这根本不是岛姐的错啊。”亚纪的一句话让岛津抬起头来，“岛姐不是为了我们苦战了一番吗？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在公司待不下去的，应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
野木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之前那个官司，浪费了我不知多少时间，还要为此心烦。本来可以投入研究的时间，却不得不分出来应付这种事，简直太痛苦了。归根结底，只要跟钱扯上关系，都会变成这样。话说得越大，彼此发生利害冲突的场合就会越多，这是无法避免的。可我对赚钱没什么兴趣啊，就只喜欢研究，也希望能一直专注研究，仅此而已。”
倒不是被气得没话说，而是对这毫无道理的事态发展充满疑问和困惑。
“可是你这样救不了农业啊。”佃说出了有些无情的话，“你可能无所谓，可是这样一来，你做研究就是自我满足。这样真的好吗？你研究农机自动巡航系统的初衷又是什么呢？”
没有回应。
“那当然是为了解决日本农业面临的难题……”
佃解释完之后，岛津深深低下头道歉。
“这不就对了！”佃严肃地看着野木，“跟我们一起干吧。那个纪新的户川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真的要因为那种人牺牲整个农业吗？这有点不对吧！”
“各位，真的很对不起。”
野木一直四处游走的视线此时悄然落在了白木餐桌上。佃继续道：“我们吃点苦、受点累，那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我们的使命，还有对社会的贡献。让人们高兴，听到他们说谢谢，你帮到我了，这才是无上的幸福。此时此刻，日本农户的高龄化问题正在不断深化，为何不去帮帮那些一辈子务农，并对未来心怀不安的农户呢？当然，我们说不定派不上什么用场。尽管如此，需要帮助的人就在那里，有很多人在苦苦等待我们的技术啊。”
佃讲述的时候，轻部抱着手臂，表情渐渐僵硬，最后鼓着脸颊看向天花板。老实死板的立花只是一脸认真地注视着岛津。亚纪听得愕然，拧起眉毛同情地轮流看着佃和岛津。其他员工也都十分惊讶，现场被沉重的静默笼罩。
“野木老师。”财前双手撑在桌上，低下了头，“请您考虑考虑。”
对佃制作所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野木，拜托了。”
岛津今天来佃制作所，就是为了告知幽灵传动的方针变更和自己离职的消息。
佃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可是，幽灵传动的社长伊丹大不知为何决定与佃制作所的竞争对手代达罗斯进行资本合作。又因为经营方针对立，把合伙人岛津裕赶出了公司。
两人维持鞠躬的姿势好一会儿，似乎不打算再抬起头了。
因此，新型变速器厂商幽灵传动就成了他们重要的合作伙伴，以及带领他们进入该领域的中间人。
“知道了，我知道了。”野木只好这样回答，“真是的，佃你这小子，真让人招架不住。还有财前先生也是。”
出于各种无奈的情况，两年前，佃决定踏入变速器领域——
野木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咕哝道：“不过多亏了你们，我想起了可能已经遗忘了的东西。为什么做研究——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呢？怎么就丢掉了这么宝贵的初心呢？”
“是这样的……”佃说到这里顿了顿，问岛津，“我来说明可以吗？”得到许可后，他说起了前因后果。
野木有些发愣。
岛津虽然露出了笑容，目光却有些闪烁。她朝佃看了一眼，仿佛在求助。
“野木，你就别想这些了，跟我们一起干吧。”
“嗯，是啊。”
这次，野木没再反驳佃的提议。
变速器研发小组的轻部真树男、立花洋介和加纳亚纪等人发现岛津来访，也都走了过来。这都是些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酒又送了上来，此时北国大地的夜更深沉了。
“你怎么来了，一个人吗？”
7
二人一走上三楼，就被眼尖的技术研发部部长山崎光彦发现了。他顶着标志性的爆炸头，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
就在佃和财前在北海道试验田里参观时，帝国重工宇宙航空部本部长水原重治被叫到了的场俊一的办公室。
“这不是岛姐吗？”
水原随秘书走进办公室内，在办公桌旁站定，他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份文件。
佃走在前面，中途突然停下来，露出调皮的笑容说道：“其实还有个挺有意思的东西想要给你看。”
是企划书——《关于务农机器人的提案》。
“快请，快请。”
这是几个月前财前道生发起的提案，当时他已经确定要调动到新部门了。财前将这份文件交给水原裁决，当然，水原没有权限直接批准。这份企划书主要是在开展新业务前进行前期调研，里面罗列了技术问题、业界动向和市场情况，如果最终得到理想的答复，会再制作正式的事业计划书，交给董事会审核。
“那就请让我跟大家打声招呼吧。”
在精通公司内部政治的水原看来，这项计划应该可以获批。
岛津似乎想通了，抬起头来。
因为这个项目无论是着眼点、事业目的、未来发展潜力，还是各种细节，都无可挑剔。不愧是财前，对打动帝国重工这个巨大组织的“逻辑”可谓了如指掌。
岛津低下头，佃对她说：“岛姐，生意都是人做的，这世上既有无法理解的事情，也有不遂人意的事情。可是啊，我们都只能去接受那些，不是吗？这次不全是岛姐的错，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公司里的其他人肯定也这样想。快走吧。”
可是现在，的场好像也看上了这份企划书，水原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的场的管辖范围包括所有事业部门，宇宙航空部自然也在其中，由本部长裁决的项目，他只要想看就能看到。不过，他每天要处理大量的文件，竟能发现这个吸引人的企划，只能说他的嗅觉确实了得。还是说他只是看到企划书作者是旧知财前，才产生了兴趣？
“不，可是……”
“对这个企划的调研有进展吗？”
“你就别在意这个了。”
的场拿起专门打印出来的企划书翻看，同时瞥了一眼水原。
幽灵传动是一家变速器厂，也是佃制作所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事情本应如此。
“大部分成型了。等确定可以作为新业务开展，会向董事会提交正式的项目计划书以供审核。”
“这……”岛津表情一变，抬手拦住了佃，“我没有资格靠近佃制作所的研发区域，现在我已经不是幽灵传动的员工了，而且——我还背叛了你们。”
“你觉得这个企划怎么样？”
“岛姐。”她转身要走时被佃叫住了，“难得来一趟，不如去见见公司的其他人吧。”
“我认为没什么问题。”
“那再见啦。”
水原第一次看到这份企划时，被拯救日本农业的雄心壮志和联系到准天顶卫星八咫鸦、从而提升定位精度的想法激发出了某种可谓激昂的心情。老实说，他甚至有点羡慕财前能做出这种方案并亲自指挥。
不一会儿，岛津又出现在社长室，接过佃递过去的挎包，低下了头。
尽管如此，水原回答时还是比较收敛，因为他尚且无法解读的场的反应——他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如果是后者，就必须留出可以立即纠正立场的余地。
“不好意思，我忘东西了。”
“是啊。”
这么说虽然有些失礼，不过她确实不像个号称“天才”的工程师。
的场把企划书往桌上一放，交叠双腿，身子一歪，思考了一会儿后视线又转回到水原身上。
她应该是想起自己忘东西了，一脸慌张地快步走来，脸上生动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笑。
“这个企划先放我这儿吧。”
岛津的身影又出现了。
这句话让水原很意外。
春日柔和的夕阳洒落在住宅区上。
“放在您这里的意思是……”
他站在窗边，凝视着她刚才消失的方向。
“要是有机会开展这项业务，马上把计划书交给我，由我来向董事会说明，这个项目将由我来指挥。”
自从那件事之后，佃制作所的员工们就开始亲切地管岛津叫“岛姐”，佃也学着他们这样称呼起来。
水原很困惑。
佃忍不住笑了笑，然后站起来，再次俯视窗外的道路。
“这个企划是新成立的企划推进组的财前在做……”
真是岛姐的风格。
“现场可以交给财前，但这个项目由我直接统辖，战略方面也由我定。”
应该是她忘拿了。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水原只好回答一句“明白了”，然后行礼退出办公室。可是门一关上，水原就托着下巴站定不动了。
他发现会客沙发旁放着一个小小的挎包，那是岛津时常随身携带的包，上面有个挺可爱的图案。
的场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
佃咂了一下舌，右手撑住额头皱起了眉。接着他长叹一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随后认命地垂下目光，却瞥到了一个东西。
理由很明显。
“我真没用。”
他就是想抢功。
之前是不是该再认真一点听她讲话呢？是不是该多鼓励她几句呢？
这个项目的潜力很大，他想将功劳抢过来，以提升自己的声望。
没有任何借口，带着深深的伤痛，前路迷茫——一想到对方的心情，佃就感到胸闷。
而且他恐怕还策划好了“紧急避难计划”，如果项目前景出现问题，他会毫不犹豫地从指挥位置抽身，届时被连累的有可能是水原。
如今，又有一个重要的人离开了佃。
动用一切权谋术数，机关算尽，绝不放过任何可利用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将他人踏在脚下，这就是的场俊一。顶着一张所谓“帝国绅士”的脸，心里却全是厚黑。他会为了结果不择手段，是个极其卑劣的人。可是，水原手下的宇宙航空部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个卑劣之人手中。
财务主管殿村直弘因个人原因离职，佃在帝国重工的知己财前道生也刚刚调职。
水原迈开步子，走向同一楼层的秘书室。
这里是位于大田区上池台高地的佃制作所社长室。
他找到秘书室室长——他的旧知内藤，然后静悄悄地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她的身影就融入建筑物的影子里看不见了。佃航平这才安静地从窗边走开，拉出办公桌旁的椅子，缓缓坐了下来。
“我想私下拜托你件事。”
岛津裕走在通往车站的平缓坡道上，背影渐渐变小。
他压低声音，凑到对方耳边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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