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签出一张一百万的支票,给国际希望之星基金会去救助贫困地区儿童。虽然明知道其中一大半根本抵达不了那些儿童手中。就像撒哈拉沙漠上空的雨滴,还没有落地就会被贪婪的渡鸦哄抢一空。但我还是签出支票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英颜?”
叶子悬也太骄纵了,小小心想。如果自己有如此善良慈爱的父母在身边,守着电话守着家,一个接着一个地拨打子女不肯接听的电话,苦苦等候子女回来,如此为他的前途、未来的人生操心烦恼,那么哪怕牺牲掉自己个人的自由选择也完全应该。温暖的家庭,难道不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吗?
从市宴会厅结束一场慈善募捐会午宴返回璞东寰宇国际金融中心的回程路上,谭一泓问。黑色劳斯莱斯幻影疾驰在高架上,车头上的飞天女神标志反射着初冬淡金色的阳光。小小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英颜和谭一泓并肩坐在后排。
“今晚继续借宿!明天我们去找房子!”英颜哼着歌儿手势熟练地抄起调料瓶,“客官,要不要孜然?”
“因为滨海市国际希望之星基金会主席是市府某高官的妻妹夫。而我们最近计划投资的一个项目恰巧同那位高官所负责某部门的政策条款有着密切联系。”
“哦,好,好……”小小忍声吞气地点头道。
透过后视镜,小小能看见谭一泓点了点下颌:“抛砖引玉,一百万只是小数目。渡鸦是一种贪婪成性的动物,它们总是被腐烂尸体的气味所吸引,成群结队地飞来。”
来不及听叶子悬爸爸的回应,小小耳边的手机就被人抽走了。抬头看,是黑着脸的叶子悬。他一手把提着的羽绒服扔在小小怀里,一手把电话摁断,冷冷道:“在我没有做好准备前,请你不要插手好吗?请不要打电话给他们,也不要接他们的电话。请让我自己处理家事好吗?拜托!”
“但它们所能吞食的毕竟有限。”英颜微笑着说,眸子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听说他们拿了那些钱都去投了房地产——当然,那是在国家调控政策出来之前。也有不少人往海外挪移资金,存在银行里。”
他父母意志如此坚决?那这次关于个人职业生涯选择的事情就不容易和谐谈判了。小小怀着担忧尽力用温和口吻安抚道:“叔叔,我特别理解、也非常感动你们对子悬的关切,可怜天下父母心,都希望孩子一生平安顺利,少经历波折。但叔叔,这是叶子悬自己的人生,您不觉得,选择哪份职业我们都应该尽量尊重他自己的决定吗?”
“看过《华尔街》?迈克尔·道格拉斯扮演的高登在剧中有几句堪称经典的台词——‘很久前我说过,贪婪是好事,在我蹲监狱的时间里,现在,贪婪成为合法。’年轻人,在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贪婪的人需要比现在冒更大的风险。现在,滨海市空气里到处都是贪婪的气味。英颜,你是一个贪婪的人吗?”
“这个小兔崽子!家丑不可外扬!他竟然——”叶子悬爸爸怒气冲冲的咆哮在电话里听起来都有点可怕,听筒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喀嚓”声,像是他从叶子悬妈妈手里抢过了电话,“小小!你不要听他胡说!”
“没有绝对的答案,恐怕要取决于环境。”
“他都告诉你啦?!”电话里,叶子悬妈妈的声音显然十分愕然,像是扭头对叶子悬爸爸在说话,“滕家妹妹打电话来,你儿子在她那里……说是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那你就不是一个贪婪的人了。贪婪是一种本性,人类的本性,贪婪创造出繁华的现代文明。在鹿港,想要生存下去的企业、财团都必须具备这种本性,渴望拥有更多、更快、更好、更高的一切!但要记得,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而贪婪。”
小小决定偷偷向他父母报个平安,趁叶子悬不在的时候。于是拿出自己的手机给他家拨去了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就知道是叶子悬的妈妈:“阿姨,我是小小。我看到你打给叶子悬的电话了……嗯对,您放心啊,他这几天都和我在一起……对,借宿在我家……没事没事,不麻烦。阿姨,子悬都告诉我啦,关于他的事情,我非常明白你们作为父母希望儿子有个安稳人生的心情……”
小小悄悄从后视镜里注视着这个男人的脸,当他用演讲来鼓舞员工斗志的时候,总是那么充满激情,当然,在公开场合,他会把“贪婪”替换成其他的字眼,譬如“成功”“奋斗”“发展”“绩效考评分”“年终奖”“福利待遇”“晋职”“竞技精神”“家族的兴旺发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现代社会来说,归根结底都是同一样东西——金钱。不是吗?
小小咬着鸡翅来掩饰不满的神情——凭什么要他用这么“自己人”的口吻来说事啊?还说得这么毋庸置疑的。此时叶子悬遗留在小板凳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小小瞅了一眼来电号码,是叶子悬家,一定是他父母。长时间无人接听,铃声被切断了,屏幕上显示出18通同样号码的未接来电。叶子悬这家伙说什么给双方思考的余地,可他也不能——他是不是故意玩失踪了呀?!那也太不懂事啦。
“我女儿能认字识数起,我就开始教给她各种关于资本运作的概念。金融是一场游戏,我会尽可能多地为她创造筹码,告诉她赢得游戏的诀窍,希望她能玩得开心。但金钱不是唯一的资本,不是唯一的财富。最宝贵、最关键的财富在于父母的教诲……”他察觉到小小在后视镜里凝视他了,像是不想过于冷落她似的随口问道,“滕小姐,你觉得你父亲给你最有效用的教诲是什么?”
“因为人生是很奇妙的呀,我一贯拒绝平庸和重复,永远对下一颗巧克力的味道充满了探知欲。”英颜拿起一串烤好了的鸡翅膀递给小小,“嗨,妹子,来一串鸡翅膀味的巧克力吧!对了,说起来,你那位死党老兄打算借宿到什么时候?现在你升职了,下个月领取的薪水可比现在要提高一倍。是不是该换个住处了?不然就算我们可以用尖叫和跺脚来抵挡蟑螂和老鼠的进攻,你挂在柜子上的那堆娇贵名牌货可是呆若木鸡,只有乖乖挨咬的份儿。说定了,明天我帮你一起找房子。”
他们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碰撞了一下。小小快速垂下眼帘以掩饰此刻的心情。她想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是赤裸裸的。这个男人抛弃了她和母亲,为了野心、为了贪婪,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一路攀爬,现在他如愿以偿地功成名就,成为了时代的楷模,可以面对公众高调谈论所谓“男人对于家庭的责任感、推动国家经济发展的使命感”,可以挥金如土地宠爱女儿,她一出生就口含金汤匙,过着皇室公主一样完美梦幻的生活,承欢母亲膝下,娇憨地听着父亲的教诲,准备成年后继承庞大家业……现在这个男人问她,她父亲给过她什么最有效用的教诲?哪一个父亲?她有过父亲吗?
“你为什么今晚又来我家?难道你今晚还想借宿?我真的搞不懂你们了,自己家里都是好好的精装修公寓房子不住,席梦思记忆棉的床垫不睡,偏偏跑到这被轰炸过一样的废墟来借宿?”小小半是抱怨半是试探道。英颜为什么对自己格外关注?已经远远超越了公司前辈对职场菜鸟照顾的合理界限。
“金钱是个永远不睡眠的贱人,她充满了嫉妒心,稍不留神,当你早上醒来时,她就从你身边消失了。”小小缓缓引用了电影里的台词,那些句子仿佛泉水一样从嘴里流淌出来,毫不费劲,“显然,家父也是《华尔街》的big fan。”小小低着头,避开后视镜里的对视,所以她没有看见谭一泓眼中有赞赏的微光一掠而过,也没有看见英颜深深注视她的含义不明的目光。
——但他却对你很信任。他明明说你是个骗子,但却又值得去信赖。
贪婪是好东西,自私、嫉妒、愤怒、仇恨……都是好东西。上帝曾经告诫过的七宗罪,那些人心深处最黑暗最原始的力量,才是商业世纪、现代文明的supper mother。
“你不会是瞎子吧?你觉得像廖部长此类的人物,会是符合总裁心思的近身员工吗?你以为总裁是什么万能的神吗?总裁真的能够一手掌控把握一切吗?很多时候都取决于他的群臣让他了解他的帝国多少。但几乎所有部属都擅长报喜不报忧,或是伪造业绩,或是私立门户。他是孤家寡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恐怕只有他自己。”
邵麟纳小姐宣布结束自己的环球游学计划,常驻在滨海,共同参与邵氏集团的经营管理事务。此前她始终在外围打转,挂名邵氏集团名下数个海外分支机构的董事或总裁,学习各类不同基层业务运作,并未真正深入核心。她在海外游学期间,确实结交积累了广泛的人脉,也形成了个人独特的商业视角。她的思维模式更多偏向欧美人的习惯,因此在滨海显得水土不服,特别在邵氏集团滨海总部,各业务部门虽然和她一样嗜金冷血、充满如狼似虎的干劲,但在方式方法上存在冲突。各职能部门历来讲求以老板思想为中心,说白了多少都热衷于讨老板欢心,但要跟上第三代继承人的理念和思路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主持大局的仍然是谭一泓。邵麟纳从不害怕和父亲在公开场合叫板,这就让部属们非常犯难,无论支持哪一边恐怕都不是明智之举。
“安插在他身边的那些人?”
这天,为了是否斥资6亿元投资西北部地区光伏太阳能清洁能源工程的案子,在可行性研讨会上,邵麟纳小姐又同谭一泓意见相左,起了冲撞。会议结束后谭一泓回到办公室就召小小进来替他测量血压,并让她提醒科联院的那帮极客记得以后书面汇报时必须严格按照公司统一发文格式来提交。他由于眼压过高,字号小于小三号、行距小于26磅的文案都会看得很模糊,而科联院的那些书虫、环保分子们似乎为了保护森林资源而不惜同他过不去,他们最提倡无纸办公,但凡需要打印,没有一次不是密密麻麻铺满双面的。
“他很少信赖那些安插在他身边的人。”英颜站起身往肉串上撒盐。今晚的室外BBQ晚餐是他出的主意,食材、烧烤用具、无烟木炭、助燃剂都是他去超市一手包办的,格外有成就感,“上次送药丸,你成功搏出位,一举取得了他的信任。况且他的身体并没有差到随时需要喊救命的地步。医生教你测量血压、人工呼吸、肾上腺素注射了?哈哈……以后我肩上的担子会逐渐移到你身上去了哦。”
“高压147,低压89,脉搏每分钟90跳,诊到两次早搏。”小小边卷起听筒和压力包边如实报告。电子血压计便于操作,但数值不精确,谭一泓还是选择最传统老式的水银血压计,“我帮您沏壶普洱茶?您是A型血,A型血的人天生血液黏稠度较高,容易引起心血管疾病,您还必须注意控制胆固醇摄入量,普洱、山楂一类有助于降低血脂含量。”现在面对谭一泓,她已经习以为常,对话如同卫视台女主持播报每晚新闻一样流利自如,“还有您的眼睛,我和医生讨论了您的一些症状,他建议您近期去医院做一次系统检查,不排除有早期白内障的可能。”
“我真的不明白,总裁今天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我去找一个医生,在他的私人诊所里接受具有针对性的药物注射和急救培训。如果他的健康状况堪忧,为什么不请一个排的‘保健梦之队’时刻护驾呢?他足够有钱能请到第一流的医生和护士来做护卫,不是吗?”夜幕下,围坐在一堆用碎砖瓦临时搭建的烧烤火炉边,叶子悬回小屋去取厚实点的羽绒服了,小小边转动着铁架上的牛羊肉串,边同英颜聊工作,“内勤常务助理,其实就是他的私人保健护士吗?”
“谢谢。”谭一泓说,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柔软,因而带来温情的错觉,“你很用心。”
男人哈哈大笑了一声,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他是个骗子。但值得信赖。”
有什么东西在心脏深处蠕动了一下,小小放缓了收拾诊疗包的速度,轻声问:“您容许她公开发表不同意见?您不担心她挑战您的权威?”
小小低头告辞,又忍不住转头问道:“他举荐的?我以为是您……”
谭一泓转过脸来,眼神恢复了凌厉,小小感觉像是有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自己,持枪者在思忖要不要扣下扳机。的确,这种父女之间的角力,一个小小的杂务助理有什么发表质疑的资格?她竟然无礼到去当面置评总裁家事,真是荒唐得可以。她可不是千金大小姐或第三代继承人,以前听说过有职员因为说错话而被炒鱿鱼滚蛋的。小小紧紧闭上嘴,快速整理好东西,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朝门外走去。
“哦……那么,你是为了荣誉而战?”男人显然有点感兴趣,但他很快地看了看手表,“今天就到这里。拿着这张名片,去找这个人。这是你的第一项工作内容。”小小走上前,双手接过那张名片,看头衔是位高级私人诊所的医生。男人轻轻在办公桌旁侧的一组键盘上按了一下,他身后的穿衣镜立即收缩回墙壁里去了。仿佛是自言自语般,男人轻声说:“你和其他人是有些不一样,以你这样的年龄和工作阅历……英颜举荐得没错,他说你是可以起用的人。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你过来。”他说。
“为了有一天,让那些曾经抛弃我的人感到彻骨痛悔。”小小直视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
小小看他不易察觉地眯了眯眼,伸出左胳膊卷起衬衫袖口,露出上臂内侧一排浅浅的新月形的疤痕,像是多年前被咬后留下的,但应该是动物,因为那个齿痕的跨度远比人类的要宽,也更狭长。
男人炯炯有神的黑色眸子凝视了小小短短一秒钟。她不能够迟疑,更不能够说谎。假如她说谎,他一定会看穿。
“十四年前,我在高原地带监督能源项目时,养过一条藏獒。那条小藏獒原先的主人出车祸而死,他一手带大的母藏獒凶猛刚毅,任何其他人都难以近身,因攻击性太强不得不枪杀。剩下一条三四个月大的幼犬,因为已经被原主人喂养过,所有人都说,我不可能驯服。但我太喜欢那条狗,因为是难得的狮型纯种,毛色是极品的铁包金,颈毛丰厚浓密,体格魁梧、聪明优雅、敏捷无比,同时也充满了野性。我告诉那些人:我认定了它是我的。花了很多心血去相处,前三个月时间每天亲手喂食6次,隔着铁笼或是拴着铁链轻轻梳理它的毛发。等它认得我的面孔、气味和声音后,开始让它在院子里自由活动。每次给它练习扑杀猎物,我都会做好充分防护。但一次,意外还是发生了。它撕咬掉我手臂上的护套,把我直接扑倒在地上。你知道藏獒吗?它捕杀猎物的动作同老虎狮子那些猛兽完全一样——撕咬咽喉、割断颈动脉。我弯曲手臂挡在它的利齿和我的喉咙之前,当时院子里还有两个朋友,都吓坏了,狂喊着抄起旁边的猎枪瞄准了藏獒。因为那头猛兽已经一口咬在了我的手臂上。有人因为太惊慌,已经开了枪,但没有打中,子弹射进了土地里。当时我可能是脑子最清楚的一个人,我告诉他们别开枪。”
镜子里,男人的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仿佛在微笑。他转过身来:“你选择在邵氏工作,为了什么?”
“别开枪?!”虽然明知道最后一定是有惊无险,但小小还是忍不住惊呼着问。
小小深呼吸一口气道:“作为您的内勤常务助理,我必须清楚分辨哪些话是说给公众听的,哪些事是属于实际操作层面上的,这些事情对公众来说,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忍痛抚摸它的脊背,同它说话,它重新认出是我,慢慢松了口,从此以后,它再也没有失控过。”谭一泓放下衬衫袖口,用阿曼尼的黑宝石袖钉扣上,淡淡微笑道,“孩子也是一样。她想知道自己的爪牙究竟有多锋利,也想要知道我到底爱她多少。我现在做的,就是把手臂塞到她的爪牙之下。当然,你不必暗暗取笑我是‘舍身饲虎’,我不是佛祖,没那定力。我的咽喉,始终都会保护得死死的。”
“你是要把财经杂志刊登的关于我的采访报道全部都背给我听么?”男人毫不留情地打断她道。
当天夜里,小小就做起梦来。
“今天11月11日,您46岁生日。您注重效率和执行力、不为懒人和无能者提供温床。您强调‘永远不要为赚钱而工作,同时,事业不是唯一,懂得经营维护家庭的男人才算成功’……”
还是那个面目模糊不清的男人,她既爱他,又恨他。她渴望他来爱自己,却又无限怀疑他的真实用心。然后她重重地咬在男人的肩膀上,梦中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抬起头来,却还是看不清他是谁。聂家梵、段冲、谭一泓……这几个男人的脸彼此重叠在一起,满怀轻蔑地看了看她,随后用力把她推倒在地上,转身离去。天空是黑的,蓝莹莹厚重的云团恐吓人似的在天幕下翻滚。金色的麦田海浪一样起伏,随着男人远去的步履发出清脆断裂的声音。然后小小回过神,看见荒野中央的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模样,被母亲有气无力地搂着,手里面紧紧握着个破旧的塑料娃娃。小小还记得那个洋娃娃,是童年时代唯一的玩具,有一头浓密的金发和蓝色的眼睛,后来在一次暴雨中失落在家附近暴涨的小河中,无论多么珍爱,也从此失去踪迹。
小小站住脚步,停留在十米以外的地方。通过镜面折射,她可以远远望见男人的脸,一半被早晨金色的阳光沐浴着,如同战神一般辉煌威武,另一半则沉浸在室内的阴影之中,黑暗沉郁。
想知道自己的爪牙究竟有多锋利,也想要知道我到底爱她多少……
办公室一隅竟然有一面全身穿衣镜,男人正站在镜子前替自己打领带,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有人会这样透彻骨髓地来爱我吗?
“五分钟后我有一个会议,你有30秒钟时间陈述一下对目前工作的认识。”
我是连生身父亲都不爱、都会狠心抛弃的女孩。
总裁办公室果然气派非凡,来不及打量室内装饰摆设,小小的视线先被转角落地窗外一览无遗的城市景色所吸引。这是整幢寰宇国际金融中心视野最好的VIEW,俯瞰着璞江两岸最繁华的城中地带。站在窗边,就仿佛站在云端,从神的高度俯视人间,看形色苍生庸碌奔忙,尽可以遗世独立地轻嘲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醒来后,小小发现泪水已经把枕巾打湿了。开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睁眼看屋子里穷陋的一切。隐隐想起年长十一岁的聂家梵,突然有些骇然地联想到,莫非自己曾经对他的暗恋,竟有几分是源自对父爱的渴慕?滕正龄总是那么冷冰冰、不怒而威,并且常常夜不归宿,和母亲爆发争吵,从来都不能够亲近。多么渴望被父亲宠爱、对他任性放肆,实在是比穷人做梦成为亿万富翁更离奇、更惹人耻笑的幻想吧。
“——Fighting噢——闺蜜——”擦身而过时,英颜小声对她说。现在他已经轻松自如地把“地铁女爵”替换成了“闺蜜”,小小好不容易才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心情,径直朝前走去。
问沈樱借来的名牌衣服挂在简易无纺布橱柜里,奢华的手包堆放在破损的樟木箱盖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蔬菜味,因为冰箱坏了,只有把剩菜搁在八仙桌上,拿一个绿色菜罩笼着。这些都是比贫穷更凄凉的景象,因为屋子里只有她孤独一个人,那寂静叫人发疯。至少想念弟弟多多,他在住宿学校里,小小每个月都要给他600元的生活费,偶尔去看他,多多抱怨过滕正龄对他手紧得很。
小小尽量不去看英颜的脸,免得记忆上脑,自己对于前辈的尊重全盘幻灭。
在英颜的抵死坚持下,已经帮小小找到了新住处,但房东还有些东西需要整理搬走,因而说定了到月底能入住。叶子悬像是振作了些,期间林城一也跑来开解他,两个大男孩去咖啡馆里谈了很久,末了叶子悬对小小说决定回家,并坚持自己去同父母谈。小小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也发觉近来叶子悬的脾气暴躁得很,并不容易安抚,也许尊重他的意见和行动最好。临走告别的时候,小小摸了摸叶子悬额前羽毛一样茸茸的头发,柔声说:“有什么状况就再回我这边来,你是我的家人,任何时候,我都敞开门接纳你。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支持你,那个人就一定会是我。”
当小小接到廖公公不情不愿的“圣旨传召”,前往从未踏入过的、据说庞大奢华得如同宫殿一样的总裁办公室接受“觐见”,刚好撞上英颜结束了同谭总裁的谈话走出来。看他一身高端定制的名牌西装、纹丝不乱的头发、训练有素的职业仪态,尤其是恰到好处的笑容,真是多一分是装嫩卖萌,少一分就有装酷嫌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能想象得到昨天晚上他竟然会赖在小小逼仄破烂的危房小屋里蹭火锅消夜,死都要做陌生人死党,还不惜和陌生男孩同睡一张狭窄的沙发床来留宿?
叶子悬的眼眶突然红了,突如其来伸开臂膀紧紧拥抱住小小,轻声说:“我知道。”
世界万物变化太快,神仙也挡不住崩坏。
此前叶子悬从来没有这样拥抱过她,如此西式的礼节对东方人来说有些突兀,更不用说当着别人的面,因而小小也十分愣怔,但他今天确实是情之所至吧。林城一只是垂怜似的用温柔目光看着这对青梅竹马的死党。但站在一边的英颜脸上笑容消失了,怒气冲冲似的不耐烦地把视线投向别处,大声咳嗽着。
英颜站起身来,四处打量了一下,最后摸着坐卧两用沙发笑吟吟地道:“你就借宿在这张沙发上啊?今天上班好累啊,晚宴后又加火锅夜宵,吃太饱,走不动路了——报告班长!我也要借宿。”
英颜真是个怪人。前台女孩们的猜测到底是空穴来风还是据实推断?英颜到底喜不喜欢女生?假如他喜欢女生,心里的那个女孩又会是谁?喜欢又怎么样?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最终也会弃离绝决。小小并不想弄明白这一点。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本身就是迷雾般的存在,你远看它庞大温柔,厚实地笼罩四野,但身处其中才会发现,你永远看不穿它的核心在哪里,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叶子悬再也忍不住了,举着菜刀一个踏步冲过来,凶狠狠地道:“我最近就住在这里,和小小是室友。本来我是离家出走来投奔借宿的,现在觉得作为死党非常有必要在这里蹲点。这里墙薄门陋、周围没什么像样的邻居,小小一个女孩单住安全堪忧,说不定还有些奇怪的公司前辈图谋不轨。”
更不用说会有更加复杂的情况出现。
小小张大了嘴,瞠目结舌地盯视着英颜漆黑闪亮、深不见底的眸子,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白痴儿童,还是心怀鬼胎。叶子悬只是好朋友,和父母闹了矛盾想借住几天,完全不是英颜怀疑的那样。但这些复杂的情况又何必去向他澄清解释?但假如不解释清楚,岂不就坐实了自己“四处招惹男孩的失足少女”的罪名?他会不会在公司里乱说一气,掀起滚滚腥风血雨?
三天后的礼拜五,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新的前台女孩已走。小小想查看一下她电脑里是否把第二天总裁的行程单正确录入,开机后发现局域网上不了,估计又是办公桌下的电脑网线接触发生问题,于是她熟门熟路地钻到桌下去检查修理。此时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有两个人边聊着工作边朝休息区走来。那个男性声音是英颜的,但听起来格外平和谨慎。女性是邵麟纳,她声音虽然维持平时一贯的冷调子,但每句话的尾音都格外用心地宛转上扬,听起来圆润柔媚。
英颜抬头看了看小小,又探出脑袋看了看厨房门口正在用抹布擦拭菜刀的叶子悬,天真烂漫地笑道:“他什么时候走啦?我和他一起走好啦。”
“谢谢你哦,英颜,你给了我很多富有建设性的idea,受益匪浅,真不好意思,今天拖延你到这么晚。”
吃毕了火锅晚餐,时间已经将近九点半,叶子悬帮着小小收拾碗筷,英颜完全没有告辞的意思,赖在沙发上玩自己的爱疯手机。小小实在按捺不住,走出去推了推英颜的肩:“你什么时候走?太晚的话会没有地铁的哦,地铁男爵。”
“哪里,应尽职责而已,总助见笑。”
小小气到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英颜这段话讲得跟外星语一样,就算她想吐槽都不知道该从哪个点入手。如果不是公司前辈,最简单的处理方法,就是一脚把他从窗口踢出去。
邵麟纳目前的职务是总裁助理,级别上相当于部门负责人,虽然没有实际行政权,但她的影响力绝对远超于此,就算副总们私底下觉得她太年轻、太过西化,但在面子上也都小心翼翼注意同她保持协调度。
好了,现在这间屋子里,英颜是绝对的老大了,小小同叶子悬完全被他给打败了。英颜成功地以死不要脸的攻势顺利加入了吃着火锅唱着歌儿的局。但小小觉得他压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趁叶子悬去洗手间的空隙,英颜猛然拽住小小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问:“你对我说实话,这个男孩子和你之间没什么吧?小小,你不会是那种到处招惹男孩的失足少女吧?上次在车站,那个追债一样想迫切找到你的男孩,名叫路芒的,我稍微做了点调查,家世背景都很不错,看得出对你也是挺用心的,你可别三心二意啊!”
他们走到落地窗边了,从88层高空俯瞰脚下的街道楼宇和消失在建筑群深处的地平线,暮色低垂,格外有种壮阔感,楼面里静悄悄的,前台处看过去也空无一人,邵麟纳显然以为这里只有她和英颜两个人。
英颜含羞微笑了一下,情真意切地道:“我姓英名颜,英雄的英,红颜的颜。只要你是小小的死党,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我合得来的——因为我是小小的闺蜜。”
“你有女朋友了吗?”
叶子悬显然不买这位“公司前辈”的账,拧着脖子皱紧了眉峰,摆出一副日本流氓的嘴脸鄙夷道:“我和小小认识整整15年,小学、初中都同班同桌念。要说情谊累积到‘死党’这个分儿上,就算不论经年累月,至少也该两相情愿吧!请问先生姓甚名谁?你算哪位?!”
站在邵麟纳身边的英颜和躬身在办公桌底下的小小显然都大吃一惊。小小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没想到自己变成了偷听别人谈话的檐下鬼,实非情愿,但现在是绝对不能现身的了。英颜脸上是什么神情不得而知,只听他沉吟了几秒钟,像是讪笑道:“没有。”
小小简直听不下去了,一个踉跄差点需要扶墙,听到“喜讯”后的欢欣鼓舞感已经被英颜的古怪行动打消得荡然无存了。他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那以后工作以外的时间里,你可以陪我吃吃饭、看看电影、逛逛街吗?我对滨海市了解太少了。”
“你们在吃火锅啊!好香啊,我很久没有吃火锅了,真是来得早不如赶得巧。”英颜就自说自话大模大样地坐下了,侧过脸含笑看着叶子悬,眼中盈盈万种风情,“刚好一起庆祝一下小小即将升职。小叶啊,你是小小的死党,那以后也就是我的死党了。”
任何情商正常的人都听得出来,这根本就是邵氏集团千金大小姐、第三代继承人发出的约会邀请。不卑不亢,清晰明了,却又保留回旋余地。她富可敌国,且美貌智慧,在海外有过漫天飞的绯闻恋情,对象不是新生偶像明星、石油大亨之子就是皇室贵族后裔,因为那是她经常出入的社交圈。但邵麟纳却从来没有公开表露过心意。这次归国,不知道多少成功企业家、政要高官和显赫豪门的子弟都垂涎于她,但谭一泓早就放出话来,这个女儿自小主意比天还大,父母是做不了她的主的。现在她竟然主动向公司一名下属发出约会邀请,即便是不当真的恋爱游戏,即便很快被她无情抛弃,那也是无上的荣幸。
饶是共事近三个月,小小都觉得英颜这个人诡异到匪夷所思,举止言谈令人发指,更不用说第一次见面的叶子悬了。叶子悬脸上的表情仿佛手上粘了条黏了吧唧的蛞蝓,挣也挣不脱,甩也甩不掉。
小小咬着手指,猜测英颜脸上震惊又欣喜的表情,却倾听到一个漫长到尴尬的沉默。
英颜的变脸术可谓登峰造极,瞬时就换上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张开另外四指化挑衅为握手礼,不分由说一把拉住了叶子悬的手,热情四射地道:“小叶是吧?你好,你好。十多年的好朋友,那么说起来就是小小的青梅竹马了啊,缘分哪缘分——”
“……Celina,你可真叫我为难……”英颜说,语气里有深深的叹息。
小小完全想不通英颜为什么要摆出这副架势,此刻势成水火,也无暇去想,先跳到两人中间阻拦解释:“英颜,这是叶子悬。叶子悬,这是英颜。叶子悬是和我打小一起长大的发小、邻居、同学、好朋友、铁杆死党,十多年来一直像亲人一样对待我。英颜是我现在公司里的同事,总裁工作部秘书处处长,各方面都对我照顾有加的前辈。”
啊,他竟然抛开她的职务头衔,直呼她的英文名字,是表示亲昵?但又推说为难?那他是担心一旦游戏结束,职业前途也将彻底完结吗?小小替英颜费心思量。这倒也确实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局。但相信更多人会不惜放手一搏,假如能就此攀进邵家,从此黄袍加身,几百辈子都不用再苦苦奋斗了。当年的谭一泓不就是成功案例?
叶子悬俊俏的脸上也升腾起杀气,放下生菜叶和粉条拍案而起道:“关你什么事?你又是谁?!”
“因为我是邵安琪和谭一泓的女儿?因为我的外祖父是邵开来?”邵麟纳笑着问,音色撩人,“你想太多了。我保证绝不让私人感情影响工作。我对你有好感,可以先从friends做起吗?”
屋子里,叶子悬刚从简易厨房里走出来,左手端着一盆生菜叶,右手拿着一盘绿豆粉条。两个男孩狭路相逢,彼此大眼瞪小眼愣在当场。小小从旁边窥伺,只见英颜脸上的表情活像武大郎撞见了西门庆——亲夫见淫夫,既妒忌又恐怖,穷凶极恶伸出胳膊,老实不客气地指着叶子悬喝问道:“喂,你是谁?!”
万籁俱寂,空气时间仿佛都凝固了。
小小气力没他大,抵挡不住,一个疏忽就被英颜挤进门来。
想必英颜正同邵麟纳两人深深对视,想从彼此的眼眸深处探寻出这段情感生长的可能性。但这段凝视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小小心想着,暗暗替英颜着急,你赶紧说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都好!时间拖得越久,女孩子越觉得你拿腔拿调,不像个男人。无论会不会发展成恋人,先做朋友都是上上策,不是吗?开玩笑啊?同邵氏集团未来的继承人做朋友,这可是万众渴慕却不可求的机遇!
“我特地跑来报告喜讯,你连门都不让我进吗?真是太叫人伤心了——”英颜边发牢骚,边用力推门。
“Celina,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BOSS,我会尽全力做好本职,支持你的工作。我也非常愿意和你成为朋友。但我不想未来我们之间会存在任何误解,你那么美,那么尊贵,亲爱的,你绝对值得起更好的男人。”
所以当小小前往人力资源部办理相关手续时,心无旁骛,步伐格外矫健有力。至少有那么片刻的时间,彻底把前一晚叫人难以形容的插曲故事抛诸脑后。
这个笨蛋虽然话讲得客气,自己倒退一万步来衬托邵麟纳,但这种强硬到斩断她所有柔情的语气,难道不会严重伤害到她的自尊吗?他想自毁前途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他以为喊人家“亲爱的”就能缓和局面吗?他以为这是淘宝购物商家发错货物时随便发个暧昧或卖萌的表情安慰买家吗?
这些都不是关键。对小小来说,最关键的是,她就要成为谭一泓的助理,成为那个很有可能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的助理了!因为那天悄悄递送药丸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了吗?他注意到她了,皇帝钦点她成为内勤常务助理,这个职位到底具体负责些什么呢?没人知道。Whatever——反正她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小小无声地摇头,猛然惊恐地发现由于蹲地时间过久,左腿开始不争气地抽筋了。她咬紧嘴唇试图默不做声地换个姿势,向后伸展一下痉挛发麻的小腿,结果却一头顶撞上了桌板,发出砰然一声响。
签署隶属于集团公司主体机构的正式职员合同?薪水比做前台时要翻上一倍?用工更有保障?
“谁在那里?!”邵麟纳厉声喝问。
邵氏集团总裁的内勤常务助理?
小小暗暗叫苦,僵持着不敢现身。过了良久良久,良久到邵麟纳和英颜已经防备着举步朝前台桌包抄过来,小小只得硬着头皮慢慢站起身来,手里举着电脑网线,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电脑网络线有点问题……我……我在专心致志地修理。啊!你们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