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菩萨心肠!我肯定妈妈会答应的。知道她有人照顾,我们就放心了。真是非常、非常感谢你!”
橡胶套鞋落到了地上,茶也差一点就洒了出来。梅格伸出手,脸上充满感激之情,布鲁克先生见状恨不能以身相报,更别说付出一点时间来照顾马奇太太了。
梅格激动得完全忘掉了自己。布鲁克先生低头望着她,棕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情,她这才想起将要凉了的茶水,忙把他带进客厅,一面说她这就去叫母亲。
“听到这个消息我万分难过,马奇小姐。”他说,声调亲切轻柔。心乱如麻的梅格觉得这声音十分动听。“我来请求当你妈妈的护驾。劳伦斯先生交代我在华盛顿办点事,能在那边为她效劳将是我的一大乐事。”
待劳里回来的时候,一切已安排就绪。他从马奇姑婆处带来一张便条,内附她们所希望的金额和几句她以前常常唠叨的话——她早就再三告诫她们,让马奇参军是桩荒唐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希望她们下次能够听她的劝告。马奇太太看后把纸条放到火炉里,把钱装进钱包,紧闭双唇,继续收拾行装。要是乔在场的话,乔一定能懂得她那副神情。
劳伦斯先生随贝思匆匆而来,好心的老人给病人带来了他能想到的各种慰问品,并友好地承诺在马奇太太离家期间照顾姑娘们,这使马奇太太倍感欣慰。他更主动施以援手,提供各项帮助,小至自己的晨衣,大至亲自护驾,等等。当护驾是不可能的了,因为马奇太太不愿让老人长途跋涉。不过,当她听到他这样说时脸上流露出一丝宽慰的神情,因为她忧心如焚,确实不适宜孤身上路。老人看到她的神情,浓眉一皱,擦擦双手,突然抬脚就走,嘴里说这就回来。大家忙乱之中便把他给忘了。不料当梅格一手拿着一双橡胶套鞋,一手拿着一杯茶跑出门时,却突然碰到了布鲁克先生。
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大小事情已一一办妥,梅格和母亲忙着做一些必需的针线活,贝思和艾美沏茶,罕娜乒乒乓乓地——如她所说——熨好衣服,但乔仍没回来。众人开始有点担心,大家都不知道与众不同的乔会起什么念头,劳里便出去找她。他没碰上她,乔却古里古怪地走了进来,神情若喜若悲,似笑似恨。大家正在诧异不解之间,她又把一卷钞票摆在母亲面前,哽哽咽咽地说:“这是我献给爸爸的礼物,让他舒舒服服,平安回家!”
既要写字动脑筋,又要发号施令,可怜的马奇太太头脑昏乱,梅格便请她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静小坐一会儿,让她们来干。众人分头散去,就像随风而去的树叶。那封电报犹如一纸恶符,一下子便把宁静温馨的家庭拆散。
“好孩子,这钱是怎么来的?二十五美元!乔,你不是干了什么傻事吧?”
“乔,赶快到寓所告诉金斯夫人我不能去了,顺路把这些东西买来。我把它们写下来,它们会派上用场的,我得做好护理的准备,医院的商店不一定好。贝思,去向劳伦斯先生要两瓶陈年葡萄酒。为了你父亲我可以放下面子向人乞求,他应该得到最好的东西。艾美,告诉罕娜把黑色行李箱拿下来;梅格,你来帮我找要用的东西,我脑子乱极了。”
“不是,这钱千真万确是我的。我没讨,没借,也没偷。我是自己赚来的,我想你一定不会责备我,我只是卖掉了自己的东西。”
马奇太太的警告显然被扔到了九霄云外。五分钟后,劳里驾着自己的骏马,拼了命似的从窗边狂奔而过。
乔说着摘下帽子,大家一齐惊呼起来,只见一头又浓又密的长发变得短不溜秋。
“去吧,亲爱的,不过别把车驾得太快摔坏了自己;这没有必要。”
“你的头发!你那漂亮的头发!”“噢,乔,你怎能这样?你秀美的头发!”“好女儿,你没必要这么做。”“她不像我的乔了,但我因此更深爱她。”
乔从刚刚抄好的稿子里撕下一页空白稿纸,把桌子拉到母亲面前。她很清楚必须筹借一笔钱才能应付这次遥远而悲伤的旅行,她真想不惜牺牲一切,为父亲多筹集哪怕是小小的一笔钱。
在大家的叫声中,贝思把乔剪成平头的脑袋紧紧地搂在怀里,乔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却骗不过大家;她用手拨弄了一下棕色的短发,以示自己喜欢这种发式,说:“这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别这么号啕大哭了,贝思。这正好可以治治我的虚荣心,我原来对自己的头发也太自鸣得意了点儿。现在剪掉这头乱发,还可以健脑益智,我的脑袋变得又轻便又好使。理发师说短发很快就可以卷曲起来,这样既活泼好看,又容易梳理。我高兴着呢,收起钞票,我们吃饭吧。”
“送张便条给马奇姑婆。乔,把笔和纸给我。”
“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乔。我并不是十分满意,但我不能责怪你,因为我知道你是多么愿意为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你所谓的虚荣心。不过,亲爱的,你没必要这样,我怕你有一天会后悔呢。”马奇太太说。
“还有什么要吩咐吗?马匹已经备好;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干任何事情。”看样子他已经准备好飞到天涯海角。
“不,我不会的!”乔坚定地回答。这次胡闹没有遭到严厉谴责,她心里轻松多了。
“发封电报,说我马上就来。明天一早有一趟车开出,我就搭这趟车。”
“是什么促使你这样做的?”艾美问。对于她来说,剪掉一头秀发还不如剪掉她的脑袋。
“在这里,太太。噢,让我干点什么吧!”小伙子赶忙从隔壁房间走出来叫道。他刚才觉得她们的悲哀异常神圣,即使是他友好的眼睛也不能亵渎,于是悄悄退下了。
“嗯,我十分渴望能为爸爸做点事。”乔回答。这时大家已经围在桌边;年轻人身体健康,即便遇上烦恼也能照样吃饭。“我像妈妈一样憎恨向人借钱。我知道马奇姑婆又要呱呱乱叫,她向来这样,只要你向她借上一文钱。梅格把她这季度的薪水全用来交房租,我的钱却用来买了衣服,我觉得自己很坏,决心无论如何要筹点钱,哪怕是卖掉自己脸上的鼻子。”
“劳里在哪儿?”定下神后,她决定了首先要做的几件事,随即问道。
“你不必为这事而觉得自己很坏,我的孩子。你没有冬衣,用自己辛苦赚来的钱买几件最朴素不过的衣服,这并没有错。”马奇太太说着慈爱地看了乔一眼。
可怜的姑娘们努力镇定下来。母亲坐起来,脸色苍白而平静。她强忍着悲痛,思量该怎么办。
“开始我一点也没想到要卖头发,后来我边走边盘算自己能做点什么,真想蹿进富丽堂皇的商店里不问自取。我看到理发店的橱窗里摆了几个发辫,都标了价,一个黑色发辫,还不及我的粗,标价四十美元。我突然想到我有一样东西可以换钱,于是顾不上多想便走了进去,问他们要不要头发,我的头发他们给多少钱。”
“她说得对,现在没时间流眼泪。镇静,姑娘们,让我想想。”
“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勇敢。”贝思肃然起敬。
“上帝保佑好人!我不想流眼泪浪费时间,赶紧收拾行李吧,太太。”她由衷地说道,一面用围裙擦擦脸,用粗糙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女主人的手,转身离去,用一个顶仨的劲头干起活来。
“哦,老板是个小个子男人,看他的样子似乎他活着就是为了给他的头发上油。他一开始有点吃惊,看来他不习惯女孩子闯进他的店里叫他买头发。他说他对我的头发没什么兴趣,因为颜色并不时髦,他不会出高价;这头发要经过加工才值钱,等等。天色将晚,我担心如果我不马上做成这桩买卖,那就根本做不成了,你们也知道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于是我求他把头发买下,并告诉他我为何这样着急。这样做当然很傻,但他听后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当时相当激动,话说得语无伦次。他妻子听到了,好心地说:‘买下吧,汤姆斯,成全这位小姐吧,如果我有一把值钱的头发,我也会为我们的吉米这样做的。’”
有好一会儿工夫房间里只听到一片啜泣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安慰声和轻柔的宽解声。大家呜呜咽咽,话不成语。可怜的罕娜首先恢复了常态,不知不觉地为大家树立了榜样,因为,对于她来说,工作就是解除痛苦的灵丹妙药。
“吉米是谁?”逢事喜欢让人解释的艾美问道。
大家屏气静息地听着,房间一片死寂,外面也奇怪地变得昏昏惨惨,世界好像突然变了个模样,姐妹们围着母亲,只觉得仿佛所有的幸福和她们的生活支柱都要被夺走了。马奇太太旋即恢复了神志,她把电报看了一遍,伸出手臂扶着几个女儿,用一种令她们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调说:“我这就动身,但也可能太迟了。哦,孩子们,孩子们,帮我承受这一切吧!”
“她的儿子,她说也在军队里头。这种事情使陌生人一见如故,可不是吗?那男人帮我剪发时,她一直跟我拉呱儿,分散我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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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剪下去的时候你觉得心疼吗?”梅格打了个哆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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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那男人做准备的当儿,我看了自己的头发最后一眼,仅此而已。我从不为这种小事浪费感情。不过我承认当我看到自己的宝贝头发摆在桌上,摸摸脑袋只剩下又短又粗的发根时,心里很不自在。这种滋味简直有点像掉了一只手臂一条腿。那女人看到我盯着头发,便捡起一绺长发给我保存。我现在把它交给您,妈妈,以此纪念我昔日的光彩,因为短发舒服极了,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留长发了。”
你丈夫病重。速来。
马奇太太把卷曲的栗色发绺折起来,将它和一绺灰白色的短发一起放在她的桌子里头,只说了一句:“难为你了,宝贝。”但她脸上的神色使姑娘们换了个话题。她们强打精神,谈论布鲁克先生是怎样一个好人,又说明天一定天气晴朗,爸爸回来养病的时候大家就可以共享天伦之乐了,等等。
马奇太太:
到了十点钟大家仍不愿上床睡觉,马奇太太把刚刚做完的活计搁在一边,说:“来吧,姑娘们。”贝思便走到钢琴前,弹奏父亲最喜欢的圣歌;大家勇敢地唱了起来,但又一个接一个地停下了歌唱,最后,只剩贝思一人独自纵情歌唱,因为对于她来说,音乐就是心灵最好的慰藉。
听到“电报”二字,马奇太太把它一把夺过来,看了里头两行字,便一头倒在椅子上,脸如白纸,这片小小的纸头似利箭穿心。劳里赶紧冲下楼去拿水,梅格和罕娜则扶着她,乔颤抖着声音念道——
“上床睡觉,别讲话,我们得起个大早,要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晚安,孩子们。”圣歌唱完后马奇太太这样说,因为这时大家都没有心情再唱下去了。
“一封讨厌的什么电报,太太。”她小心翼翼地把电报递过来,仿佛担心它会轰然爆炸并造成伤害。
她们静静地亲亲母亲,轻手轻脚地走上床,仿佛生病的父亲就躺在隔壁房间里。尽管挂虑父亲,贝思和艾美还是很快就睡着了,梅格却全无睡意,躺在床上思考她短短的一生所遇到的最为严肃的问题。乔也躺着不动,梅格以为她早已入睡,不料却听到一下低低的抽泣声。她一伸手,摸到一张湿漉漉的脸颊,不禁叫起来——
一阵尖锐的铃声打断了她的话,不一会儿,罕娜手持一封信走进来。
“乔,亲爱的,怎么回事?是为爸爸伤心吗?”
“不用了,谢谢你。不过,请你到邮局看看,亲爱的孩子。今天应该有信来,但邮递员却没来。孩子爸爸的信是雷打不动的,恐怕是在路上给耽搁了。”
“不,这会儿不是。”
“我能帮你捎带点什么吗,太太?”劳里在马奇太太椅边俯下身来,用充满感情的神气和声调问道。他跟她说话向来都是这样。
“那是为什么?”
“我们三个马上就准备好。”艾美叫道,一面跑去洗手。
“我——我的头发!”可怜的乔冲口说道。她用枕头死死堵住嘴巴,试图掩住激动的啜泣声,但却徒费工夫。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没空。”梅格赶快拿出篮子,因为她和母亲商定,最好,至少对她来说,不要经常和这位年轻绅士驾车外出。
梅格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她亲亲这位伤心的女英雄,一边十分温柔地抚摸着她。
“我们当然来。”
“我并不后悔,”乔哽咽了一下后声明,“如果可能,我明天还会这样做。这只是我的私心在作怪。不要告诉别人,现在好了。我以为你睡着了,所以悄悄为我的一把美发洒几滴眼泪。你怎么也没睡?”
两人双双走进来,马奇太太习惯地问道:“爸爸有信来吗,姑娘们?”劳里则邀她们:“你们有谁愿意出去驾车兜风吗?我做数学做得头昏脑涨,想出去兜一圈清醒一下。天气沉闷,不过空气还不坏,我准备送布鲁克回家,所以即使车子外头乏味,里头也是热闹的。来吧,乔,你和贝思都来,好吗?”
“睡不着,我心里很乱。”梅格说。
梅格叹了一声,又把头转向寒霜满布的园子。乔咕哝着,垂头丧气地把双肘支在桌子上,艾美却激动地继续争吵,这时坐在对面窗边的贝思微笑着说:“两桩喜事马上就要临门了:妈咪正从街上走过来;劳里大步穿过园子,好像有好消息要宣布。”
“想想愉快的事情,就能很快睡着了。”
“不能等了,再说我对你们的笔墨和泥土也没什么信心,虽然我很感激你们的美意。”
“我试过了,但反而更清醒。”
“我和乔要为你们大家赚钱;等上十年吧,我们赚不到钱才怪呢。”艾美说。她坐在一角做泥饼——罕娜这样称呼她那些小鸟、水果、脸谱等陶土制的小模型。
“你在想什么?”
“这种事情,今天是不会再有的了。男人得工作,女人得嫁人,这样才能有钱。这个世界好不公平。”梅格苦涩地说。
“英俊的脸孔——特别是眼睛。”梅格答道,黑暗中自个儿微笑起来。
“哎呀,我们真是牢骚满腹!”乔叫道,“我倒不怎么奇怪,可怜的人儿,因为你看到别的姑娘们风光快乐,自己却长年累月辛辛苦苦地干啊干啊。噢,但愿我能为你安排命运,就像我为自己笔下的女主人公所做的那样!你天生丽质,更兼心地善良,我要安排某个有钱的亲戚出人意料地给你留下一笔财产;于是你成了女继承人,出人头地,对曾经小看你的人不屑一顾,漂洋过海,最后成了高雅的贵妇人衣锦还乡。”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也许吧,但这个家从来都没有什么喜事,”心情欠佳的梅格说,“我们日复一日辛苦操劳,但却没有丝毫变化,生活还是枯燥乏味,这不等于活受罪嘛。”
“棕色——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蓝色也很漂亮。”
“如果这会儿有喜事临门,我们就会觉得这是个好月份了。”贝思说。她对所有事情都持乐观态度,即使对十一月。
乔笑了,梅格严厉地命令她不许再说,接着又笑着答应替她把头发弄卷,随后便酣然入梦,走进她的空中楼阁去了。
“怪不得我在这个月出生。”乔郁郁不乐地说,全没注意到自己鼻子上沾了墨渍。
时钟敲响十二点,更深夜静,一个人影在床间悄悄移动,把这边的被角掖好,那边的枕头摆正,又停下来深情地久久凝视着每张熟睡的面孔,轻轻吻吻她们,然后带着无限的爱意热诚祈祷。当她拉起窗帘,望着沉沉夜色时,月亮穿云破雾,倏忽而出,向她洒下一片祥和的光辉,似乎在静夜中悄悄低语:“别着急,善良的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一年之中就数十一月最讨厌了。”这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梅格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花木萧条的园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