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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把他的柜台玻璃砸烂了。”

“你做了什么?”

“怎么砸烂的?”

我的声音尖锐又无情。博比哆嗦了一下,怒发冲冠。“他就是个浑蛋骗子!他弄错了结婚戒指上的刻字。他拼错了亚姬的名字,却怪在我头上。他说我给他的名字本来就是错的。那浑蛋还想加收我一笔钱。”

“用拳头。”

“让我来跟你说说我知道什么,博比。那天出了一件事。你被激怒了。那天你过得很糟心。是因为珠宝店的人吗?他干了什么?”

他举起手给我看。他的整个手掌下缘已然变色,覆满了浅黄色和紫色的淤伤。

他描述的是精神状态检查。显然,以前有别的医生用这种方法评估过博比,但他的医疗记录里根本没提过这一点。每次我对他施压,他就会表现出敌意。是时候再给他添一把火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

“是知道。”

他耸了耸肩,摇了摇头。这不是事情的全部。他肯定还隐瞒了什么。在上一次的治疗中,他提到了要惩罚“她”——惩罚一个女人。那肯定是他离开珠宝店之后发生的事情。他站在大街上,怒气冲冲,脑子在沸腾。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哪里?”

“心理医生不就爱干这种事吗——问没有意义的问题?”就因为这么一个问题,他的举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突然变得又自大又好斗,边说话边拿手指戳我。“你不是总爱问别人在一些假设情境下会怎么做的问题吗?怎么不来问我?问啊!‘如果我是影院里面第一个注意到有火苗在燃烧的人,我会怎么做?’你不就爱问这种问题吗?我会去灭火吗?还是去找影院经理?还是会疏散大楼?我知道你们这种人是干什么吃饭的。别人给你一个正常的回答,你却想尽法子,逼一个理智的人看起来像个疯子。”

他迅速地眨了眨眼睛。“音像店,她刚从店里出来。”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空洞愚蠢。”

“那时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但如果它们真的打了起来,你觉得谁会赢?”

“排队打车。那时天在下雨。她抢了我的出租车。”

“老虎和狮子不会打架。它们住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

“她长什么样?”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问这个?”

“她年纪多大?”

说了这么多后,博比突然又退缩了,改变了话题。“你觉得,老虎和狮子打架,谁会赢?”他不带感情地问。

“我不知道。”

向他直截了当地提问毫无意义,他只会装傻,装听不见。我改变了策略,跟之前一样,让他慢慢积累情绪,最后彻底爆发,像从山上滚下的巨石。我还记得那一天——十一月十一日,因为那天下午他爽约了。我问他,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早餐吃了什么,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家门,我慢慢把他逼到他失控的那个点。他坐地铁去了伦敦西区哈顿花园的一家珠宝钟表店。他和亚姬准备在春天结婚。博比本来都安排好了,去珠宝店领结婚戒指。结果,他和珠宝店的人大吵了一架,气冲冲地离开了。当时天在下雨。他快迟到了。他站在霍尔本广场,想叫一辆出租车。

“你说她抢了你的出租车——你跟她说过什么吗?”

“没人。”

“我觉得没有。”

“谁让你生气了?”

“你做了什么?”

“没事。”

他哆嗦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事?”

“她当时跟别人在一起吗?”

“几周前。”

他扫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她当时跟谁在一起?”

“我感觉大脑在沸腾。”

“一个小男孩。”

“当你发脾气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那男孩多大?”

“没什么事。”他回答得太快了。他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叫嚣着,反对嘴巴说的话。

“五六岁吧。”

“你在为什么事情感到抱歉,博比?”

“当时他在哪儿?”

最后这句义正词严的话,仿佛一枚掉在桌上的铜币,令空气都为之震颤。

“那女人拽着他走路。他在尖叫。我是说,真的是在大声尖叫。她努力装作没听到。她就像在拖着一个死沉死沉的重物,拖着他往前走。那孩子一个劲地尖叫。我在想,她为什么就不能跟孩子好好说话呢?她怎么能任由自己的孩子尖叫呢?他显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或者说惊恐。周围人无动于衷。我气坏了。他们怎么能就这么站着,袖手旁观呢?”

“人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不能因为他们乞求原谅,或在临终时忏悔,就毫无来由地赦免他们。做了错事,必须受到惩罚。”

“谁把你气坏了?”

“为什么?”

“所有人。他们的漠不关心把我气坏了。那个女人对孩子的漠视把我气坏了。我也讨厌那个小男孩,然后被这样想的自己气坏了。我只想让他闭嘴,不要再尖叫了……”

“心存报复的上帝。”

“你干了什么?”

“你喜欢怎样的上帝呢,博比,是心存报复的上帝,还是宽宏大量的上帝?”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变成耳语。“我想让那个女人叫孩子不要再尖叫了。我想让她听他说话。”他闭上了嘴巴。

“我找不到他。上帝应该无处不在才对。我的意思是说,他不应该跟我玩捉迷藏。”他扫了眼昏暗的窗户上自己的身影。

“你跟她说话了吗?”

“后来呢?”

“没有。”

“以前相信。”

“后来呢?”

“你相信吗?”

“出租车的车门开着,她把他推了进去。那孩子拼命蹬腿。等孩子上了车,她也挤了进去,转身准备关门。她的脸就像一副面具……你知道吧,毫无表情。她把胳膊往后一甩,砰!她一肘子砸到了他的右脸上。他向后瘫倒……”

他紧张地笑了下,摇了摇头。“你相信上帝吗?”他问。

博比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似乎要继续讲下去。他闭上了嘴。沉默弥漫开来。我没有打扰他,任由沉默钻进他的大脑——钻进他思绪的犄角旮旯。

“所以你是在读我的心思吗?”

“我把她从出租车里拽了出来。我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往车窗上撞。她摔倒了,想滚到一旁避开我,但我死命踹她。”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是你也准备这么问我。”

“你觉得,你当时是在惩罚她吗?”

“不是。”

“当然了。”

“问我想喝茶还是咖啡?”

“这是她罪有应得的吗?”

“博比,你知道我刚刚在问你什么吗?”

“当然了!”

我停顿了下,看看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面如白蜡。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操场角落里的身影,他肥胖不堪,高得出奇,被人唤作“果冻屁股”“猪油桶”;对这个孩子来说,世界不过是一个空旷的无人之境。这个孩子希望所有人都看不到他,却又偏偏被上天诅咒,走到哪儿都那么显眼。

“不用了,谢谢,我刚刚喝过了。”

“今天,我看到了一只死鸟。”博比心神恍惚地说,“它的脖子断了。有可能是被车撞死的。”

“最近如何?”

“有可能。”

我示意他坐下。他坐下时,臀部的肉填满了整张椅子。他攥着自己的外套袖口,看起来心不在焉,忧心忡忡。

“我把它从路上拿走。它的尸体还是暖的。你想过死亡吗?”

“不是。”

“我觉得,死亡这件事每个人都想过。”

“我一点也不会想和你的秘书结婚。”他说,感觉有点不妥,又问了句,“她该不会是你的妻子吧?”

“有些人罪该万死。”

我本应中午就回家,再取消掉下午的预约。但我没有那么做,而是在办公室里等博比·莫兰来就诊。他又迟到了。米娜把他带进来时,对他态度敷衍,冷冰冰的。已经六点了,她想早点回家。

“那你觉得哪些人该死,应该由谁来决定?”

凯瑟琳·玛丽·麦克布赖德就是我的白熊。我无法把她从脑海中赶走。

他苦笑一声。“反正不是你这种人。”

韦格纳提出,人脑中有两个互相对抗的思考过程。一个让我们竭力去想白熊以外的所有东西,而另一个则会让我们竭力不去想的东西缓缓渗入脑海。

这次治疗时间比预期长,米娜早已回家,跟猫玩去了。旁边的办公室大多已房门紧锁,浸在黑暗中。清洁工们穿过走廊,清空垃圾箱,手推车蹭过壁脚板,把板上的油漆蹭了下来。

一九八七年,美国心理学家丹尼尔·韦格纳做了一个著名的有关思想抑制的实验。这个测试可能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韦格纳召集了一群人,叫他们不要去想一只白熊。如果测试者脑海里出现了白熊,就要响铃。不管多么努力,没有一个人能抑制住这个想法超过几分钟。

博比也已离开。但当我凝视着昏暗的窗子时,我仍能想象出他那张汗津津的脸,上面还沾着几滴那个可怜女人的血。

现在,我理解鲁伊斯了——理解的不是他说的话,而是他当时的神情。她不是死于某人的一时冲动,也不是有人出于贪婪或者妒忌,在厨房中将她杀害。凯瑟琳·麦克布赖德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她往自己身上割的每一刀,都像斗牛士助手插进牛颈的倒钩,让她精疲力竭地死去。

我真应该预料到这种情况。他是我的病人,我的责任。我知道,我不可能抓住他的手,逼他来见我,但即便知道这一点,我也丝毫不觉得宽慰。说到被店员敲竹杠的那一段时,博比都快哭出来了,比起被他袭击的女人,他还是更为自己的遭遇感到难过。

今天中午,我喝了两杯伏特加——我第一次喝这么多。我感觉自己醉了,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凯瑟琳·麦克布赖德的样子,赶也赶不走。我看到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裸露的尸体,毫无尊严的尸体:没穿内裤,甚至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我想保护她。我不想让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对我的一些病人,我总是想关心,却关心不起来。他们花九十英镑来我这儿,却只是盯着自己的肚脐眼,或者抱怨一些跟我说没用,要跟爱人说的事情。博比跟他们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木讷得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但他的自信和才智却又能令我暗暗吃惊。他会对不该发笑的事情发笑,会毫无征兆地情绪爆发,他蓝玻璃般的眸子既暗淡又冷冰冰的。

就连乔克告诉我,我得了帕金森的那天,我都没有喝酒,而是出去睡了个女人。宿醉没有持续很久。那晚之后,我还时常感到内疚。

有时,我觉得他在等待着什么——仿佛崇山将移,或九星将连成一线。一旦事情就位,他就会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买了新车,你就要戒酒,买了新房,你就喝不起酒,但为初生的宝宝干杯时,情况就不太一样了。那天我喝了很多,出租车刚开到大理石拱门附近,我便在车里大吐特吐起来。

我等不到那一刻。我现在就要知道他在想什么。

自从查莉出生,我就再也没喝醉过。乔克自作主张,帮忙把我的那份也喝了,毕竟,一个聪明理智、有责任心的父亲,绝不能喝得烂醉如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