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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边形的小屋 第四章

“大概情况已经清楚了吧?”

我们同时看向玻璃容器,里面没有大额的纸币。淡蓝色的玻璃把装在里面的钱也染成了相同的颜色。玻璃容器后面就是倾诉小屋。在老旧乏味的房间里,只有它的存在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小谦问我。

“这个嘛,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做买卖吧。因为你看啊,这样就可以赚到钱呢。”

“嗯,差不多吧。”

“那这里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含糊其词地点点头。其实,我比刚走进这间屋子时更糊涂了。

“不是宗教。我们既没有散布特定的教义,也不做祷告。关键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嘛,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员工宿舍事务所而已。”

“怎么样?进去看看?”

“原来如此,那……就是类似宗教之类的?”

“你一直这样催她,也太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了。不是自发自愿,就算进去了也会觉得很无聊啊。”

“不,不是。客人在小房间说了些什么,我们一个字都不知道,当然也就给不出什么建议。再说,从里面出来的人几乎不跟我们有任何交流就直接回去的。就像刚才那位女士一样,你也看到了。我想,一定是因为在小屋里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

美登利小姐面带微笑地说。小谦把两手烘在暖炉上,等着我的回答。

“也就是心理辅导喽?”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房间。他是个穿着修身西装的男人,夹着一只皮质公文包,看上去五十岁左右。我猜测他一定是来倾诉的客人,立刻站起身。

“不是哦,我们只是协助的事务员而已。刚才也说了,小屋里只能容纳一个人,声音也不会传到外面来。当然,也不会有窃听器之类的工具。想要说给谁听,是那个人的自由。有的人选择说给自己听,也有人虚构出一个人物来倾听自己的事情。”

“耽误你们的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要是磨磨蹭蹭的,会影响到其他客人,所以今天就先告辞了。当然,我不是不喜欢倾诉小屋,相反,我很感兴趣。只是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解消化。冒冒失失地突然上门,两位还这么热情地招待我,真是感谢。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一定!”

“是讲给美登利小姐和你听吗?”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抱起围巾和大衣就要出门。

“喜欢的事和讨厌的事,藏在心里的事和不得不说的事,迷茫的事和开心的事,过去的事和未来的事,真实和谎言,不管说什么都可以。把当下想说的事情说出来就行。”

“我送送你吧?回去的路认识吗?”

小谦直爽地说道,没有多余的措辞修饰。

小谦在身后问道。

“说话啊。”

“不,不用了。”

“那个六边形柱子就是倾诉小屋,是吧?那……要在里面做些什么呢?”

我连忙说。

小谦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我身边。

美登利小姐欲言又止,默默地把毛线球从右手换到左手。

“简单地说,倾诉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可以供一个人坐的长凳和一盏电灯,就是这样。”

转身关门时,我看到那个男人正弯着腰往倾诉小屋里钻。

美登利小姐独自点点头,并没有要征求别人意见的意思。

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里发生的一切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早晨醒来的瞬间,工作的空隙,站在电车站台上发呆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回想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就算是面对再麻烦的工作,再怎么歇斯底里的前辈和同事,再怎么痛的背部的病灶,只要一想到倾诉小屋,它们都失去了真实感觉。

“来这里的原因完全不重要,能在这样寒冷阴暗的天气里走到这个地方,这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当我在学校的电梯里和美知男狭路相逢时,并没有乱了阵脚。

我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跟踪美登利小姐才走到这里的。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偶遇的好运气呢。”

“抱歉。我并不是有事才来的,走着走着迷了路,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

美知男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但我默不作声。他说得没错,我是大学职员,他是同一所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两个人在如胶似漆的时候从未在工作时间见过面。到了现在根本没有任何见面的必要时,却这么偶然地遇上了。

那个叫小谦的青年惊讶地说道,但语气中没有责备的意思。

“几楼?”

“你真的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来的呀!”

美知男问我。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十六楼。”

美登利小姐把织到一半的毛线球摊在手心。我不禁想起她泳帽顶上的那颗毛线球。

如果此刻我们仍在热恋之中,他一定会给我一个假惺惺的拥抱吧。然后在电梯停下时,慌忙把身体移开,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接着他走向病房,用触摸过我的手往患者的鼻子里插管,往肛门里注射液体,或是把肺部的积水抽掉。对,就是那样。

“什么怎么样啊,小谦,没看见这位小姐显然还没搞明白情况嘛。”

“那我先走了。”

年轻男子问道。

美知男冲我挥一挥手。从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听诊器不住地摇晃。

“好了,现在空了,怎么样?轮到你了哦。”

接受牵引治疗的二十分钟成为我细细回忆那个夜晚的宝贵时间。越是身体被束缚、失去自由,人的记忆就越能集中到某一点上。从美登利小姐在超市里的样子,到产业道路、公园、通往树林的道路、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的气氛、小谦的声音和样貌、织到一半的毛线球,还有倾诉小屋的形状,所有的一切在记忆中都连接在了一起。它们组成完整的记忆,缺一不可。

美登利小姐和年轻男子相继说道。老太太一边穿大衣,一边不住地鞠躬致谢。临出门时,她跟我四目相交,但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径直出去了。或许已经忘记在更衣室里见过我了吧。

滑轮车依旧一边发出缺乏润滑的刺耳声音,一边牵扯着我的脊椎。一闭上眼睛,六边形柱体的深褐色表面就浮现在眼前。油漆渗透到木纹表面的每一个角落,光滑得没有一枚指纹。仔细观察后,发现转角的地方分别装有三块合页。合页看起来很结实,用螺丝紧紧地固定住。我侧耳倾听,想要听听里面有没有说话声。可是,传到耳朵里的只有滑轮车嘎吱作响的声音。

“路上小心。”

“小姐……”

“欢迎下次再来。”

我睁开眼,发现护士小姐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正与我四目相对。白大褂的身后是一片冬日的阳光。

在更衣室里的嚣张气焰完全消失不见,老太太恭敬地一鞠躬,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纸币和几枚硬币,放进桌上的玻璃容器里。声音不大,但很干净。

“治疗已经结束了哦。”

“非常感谢。”

护士拆除绑在我身上的皮带和金属件。

这时只听咔嗒一声,老太太的身影出现在六边形柱体后面。

“再去那边打一针就可以回去了。”

美登利小姐回头看向后面。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在房间一角有一个衣柜模样的东西。它是个木质的六边形柱体,大约有两米高,面板被漆成深褐色,干净锃亮,散发着颇具质感的光泽。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门,也没见着任何装饰和图案。简洁明了,看起来坚固又厚重。是衣柜吗?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它散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气息。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和肩膀,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自由。

“没事,来这里的人一开始的时候都是稀里糊涂的。要把那个东西的功效介绍清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事实证明,小谦的担心是对的。后来我在树林中迷失方向,一直找不到回运动公园的路。树林里全是相同的高大树木,完全没有鸟巢、指路牌或是休息处之类可以当作记号的东西,冷冷清清。

倾诉小屋……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完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按住太阳穴,试图整理这一系列过程,但是完全无济于事。

星期五的晚上,我还没想好到底要在六边形柱体里说什么,但打定主意要去再度拜访美登利小姐和小谦。当然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找到那个地方。走到运动公园为止的路线完全没有问题,都是平时已经熟悉的环境。可是一踏进那片树林,就感觉光线暗下来,空气也变得凛冽,我的记忆被扰乱了。美登利小姐她们竟然能那么轻车熟路地穿过这片树林,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怀疑是不是有隐蔽的记号,于是仔细检查了覆盖在落叶下面的泥地和树枝的分叉,但是徒劳无获。

“你不是来倾诉小屋的吗?”年轻男子用惊讶的语调问道,“我还以为你是客人呢。”

我只是一步一步地往树林深处走。虽然独自一人,但不感到恐惧。虽然中午没吃饭,但也不觉得饿。虽然空气凛冽,但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寒冷。四周没有其他人。如果还有别人走在这片树林里,那一定也是去倾诉小屋的人——不知为何,我毫无根据地就是这么相信的。

我小心翼翼地问。闻言,美登利小姐和那个年轻男子面面相觑。

我在树林里绕来绕去,花的时间足有上次尾随时的三倍之多,每次抬头望天都发现月亮挂在同一个位置。脚边全是落叶,令我不禁担心自己的丝袜有没有被刮破。虽然不觉得冷,但手指、指尖和嘴唇都开始发麻。不管我往哪个方向走,出现在眼前的都只是一根又一根的光滑的树干。

“进去……是要进到哪里去呢?”

看来是找不到了,我心想。

“是的,就是她。”

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黑暗的彼端出现了那片照亮建筑群的灯光。

“那位……是说跟你一起游泳的那位老太太吗?”

走进六边形柱体所在的那个房间,发现里面的情况跟上次有所不同。美登利小姐和小谦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陌生人围坐在暖炉四周。椅子的朝向没有规律,应该是他们按各自的喜好随意摆放的,不过隐约遵守着某种顺序。一数,一共有九个人。

美登利小姐说道。

每个人的年龄、性别和打扮都各不相同。既有老爷爷,也有少女,既有穿滑雪外套的人,也有穿毛领长大衣的人。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沉默不语。没有人看书,没有人写字,也没有人打瞌睡。在我进屋的一瞬,他们的表情一震,但随即又转了回去,盯着空中的某一点。我在一个身穿建筑工地工作服的大叔旁边坐下。

“不过,那位每次进去都要花很长时间,所以可能还要稍微再等一会儿。”

“大家都是等着要进倾诉小屋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又开始不安起来。不过,他和美登利小姐的态度温和有礼,没让我感到不快。

为了不扰乱这静谧的气氛,我尽力压低嗓门。可是,它还是迸到天花板,在房间中扩散开来。大叔不耐烦地点点头。

“空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也有这样拥挤的时候。不过,大家都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呢?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发过广告传单,就像废墟一样的地方,竟然吸引了这么些人。这种生意在世上普遍存在吗?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眼前的这些人似乎都是这里的常客。看来,倾诉小屋果然是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暗自发挥着某种特定的功用啊。

年轻男子说。

倾诉小屋的位置没有改变,依旧是在移动式黑板和讲台对面的墙边。大家坐在椅子上,确保自己可以从某个角度看到六边形柱体。暖炉持续燃烧,偶尔有水珠从壶口滴落,伴随着吱吱的声响蒸发成水汽。

“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应该马上就空了。”

“您这是第几次来?”

看到我进屋,她没有显露出惊讶的表情,收起两根毛线针放在膝盖上,冲我点头打招呼。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看到老太太的身影。我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冲她点点头。

我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再一次向身边的大叔发问。他“啪”地张开左手,又迅速缩了回去。似乎是第五次的意思。

“欢迎光临。”

“这个地方已经存在很久了吗?”

就是我刚才从外面窥见的那个房间。房间很宽敞,室内温度更高一些。几把椅子随意摆放着,美登利小姐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正在织毛线。

大叔面无表情地侧了侧头。

他在大厅后面的一扇门前停住脚步,像是接待贵客一般,姿势优雅地转开门把手。

“美登利小姐和小谦在哪里?”

“来,进来吧。”

这时,一个坐在大叔对面、学生模样的男子转过头,“嘘”了一声,毫不掩饰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我慌忙捂住嘴。

虽然看不见正脸,但男子的背影看着十分健壮。骨架坚实,肩膀宽阔,就算隔着毛衣也能知道他的肩胛骨正有力地活动着。那是一个健康有力的后背。他热情地把我往里面请。

或许在等候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因为进小屋之后就可以尽情说,说个痛快。如果在进去前说了些不必要的话,会影响小屋的效果吧。除此之外,这里一定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规定。

“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里面十分温暖。一进门,右手边是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台。桌台的那头摆着柜子、打字机、组装沙发,看起来都是旧旧的,蒙着一层灰。它们似乎在告诉我这里已经不再是事务所了。墙上的壁纸剥落了,天花板上都是污渍,地板也是坑坑洼洼的,我的鞋跟不时被钩住。桌台的旁边是洗手间,左手边是空荡的大厅,正面是昏暗的楼梯。

一名年轻女性从倾诉小屋里走出来。长发遮住了脸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同那个老太太一样,她默默地把钱放进玻璃容器里,没有看我们一眼,也没有打招呼,就径直消失在门外。坐在最靠近六边形柱体的驼背老奶奶起身走进了小屋。整个过程都没人说话,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一切就像仪式一般,庄严有序地进行着。

尽管我在心里预先想好了一大套说辞,但眼前的情况太过突然,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再加上他脚步很快,结果我只能“嗯”“啊”,应些毫无意义的词。

有的人三分钟后就马上出来了,有的人在里面待了将近三十分钟,每个人占用的时间长短不一。眼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进去,我越来越担心。进到里面去,真的没有问题吗?会不会有人躲在里面,做一些伤害我的事,或者讹我一大笔钱,又或者把我拉入某个可疑的团体?要是这样就麻烦了。而且就算情况真的像小谦说的那样,那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不能先进去只是看看,什么都不做?这样的行为是不是被规则禁止的?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这里的客人。虽然跟美登利小姐认识,但今晚没有和她事先约定要见面,而且我们的关系也没有熟到可以登门拜访的程度。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可疑分子,不是小偷,不是骗子,也不是偷窥狂……请相信我,我只是单纯出于好奇……

最后,工作服大叔也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把暖炉的火关小,又伸了个懒腰,把手帕重新叠好,用各种小动作来拖延时间。可是,情况没有任何改变。美登利小姐和小谦都没有露面。只有倾诉小屋静静地伫立在房间的一角。

我慌了神,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来这里的理由。但是他没有要问的意思,只是把我往里面带。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六边形柱体。上上下下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一遍后,靠近了墙角。小屋的门比想象中的更小,装着一个铜球门把手。把手微微发出乌黑的油光,似乎被很多人触摸过。我蜷起身子走了进去。

“来,进来吧。”

小屋里的空间真的只能容纳一个人,光线有些昏暗,凉飕飕的。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里面的黑暗。把手搭在墙壁上,似乎可以感受到从手掌传来的静谧。

我终于鼓足勇气,徐徐回头,发现是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身后。

从顶棚垂下一盏灯,幽幽地跳动着蓝色的火焰。明明没有风,火焰却微微摇晃。正面的墙上嵌着一块横板,似乎是长凳。确实,除了灯和长凳之外,这里既没有时钟,也没有坐垫,更没有烟灰缸。多余的东西一概没有。但是,里面的环境不会让人感到无聊,浓厚的空气充满每一个角落。

“一直站在这里会感冒的哦,里面有暖炉,还可以喝点热的东西。”

我怀疑小屋里是不是偷装了窃听器这样的工具,于是蹲在地上把地板和长凳底下都细细检查了一遍,又在墙上敲了敲,拆下酒精灯的灯罩。结果,每一处都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

声音撞到水泥墙上,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只手刚好停留在我背部疼痛的病灶位置,没有拿开。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膝盖发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窗框,却被上面的铁锈刺痛了手。

我放下戒备,坐到长凳上。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长凳的中间位置似乎微微下陷。虽然只是光光的一块木板,坐上去的感觉倒还算舒服。酒精灯就垂挂在视线略微偏上的地方。我不确定该用多大的声音说话,清了清嗓子,“啊”了几声。声音无处可逃,渐渐消融在六边形柱体包围起来的静谧空气之中。

“别客气,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