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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会每天来看你,”丹尼说,“我们一起过周末,有时候你也可以回家陪我。但是妈咪真的很需要你。”

“哦。”

卓伊闷闷不乐地点头。

“这,”丹尼一边想一边说,“可能不行,暂时不行。我想外公外婆会开车载你上学放学。等妈咪好了,你们就一起回家,到时你可以再搭校车。”

“外公和外婆也很想要我。”她说。

“哦,”卓伊说,“那我还可以搭校车上学吗?”

丹尼显然很不开心,但是他隐藏起了自己的情绪,我想那是小孩子不会懂的。不过卓伊非常聪明,和她爸爸一样。即使才五岁,她还是懂。

“嗯,”丹尼说,“我想这样可能最好。妈咪很想念你,她想多和你相处一些时间。只是先住一阵子,等到她觉得好一点,你就可以回家了。”

“没关系,爹地。”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把我永远丢在这里。”

“那你觉得呢?”她问。

他对她笑,用他的手握住她的小手,亲吻她的前额。

她的小脑袋在考虑。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那样做。”他说。

“妈咪想让你和她一起住在外公外婆家,”他说,“你觉得呢?”

就这么决定了,即使两人都不情愿,卓伊还是得留下来住。

晚餐后,他带卓伊到后院,他们坐在了阳台的台阶上。

他们俩的表现让我很惊讶:做人真是好难啊,一直要忍受天不从人愿这种事,还要担心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而不是做对自己最有利、最方便的事情。说真的,在那一刻,我真的严重质疑自己有没有能力进行那么难的沟通。我怀疑自己能不能如愿变成人。

“我要跟卓伊谈谈,看她要怎么样。”丹尼很坚决。

夜色渐深,我发现丹尼坐在伊芙床边的填充椅子上,紧张地用手敲着大腿。

“你不会认真地去问一个小女孩的想法吧?”马克斯韦尔轻蔑地说,“天啊,她才五岁!她不能……”

“这太疯狂了,”丹尼说,“我也要留下来,我可以睡沙发。”

特茜和马克斯韦尔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不,丹尼,”伊芙说,“你会很不舒服。”

“但是我得问卓伊,看她要怎么办。”

“我这辈子睡过好几次沙发,没关系。”

“我们就知道你能懂。”特茜打岔。

“丹尼,求求你……”

“我懂你们说的……”丹尼说。

她的声音里别有用意,眼神里有乞求的意味,所以他不坚持了。

我看得出来丹尼被困住了。他同意让伊芙与马克斯韦尔和特茜一块儿住,现在他们连卓伊也要抢。如果他反对,他就是拆散她们母女的罪人;如果他同意他们的提议,他就会被推到边缘,变成自己家庭的局外人。

“请你回去吧。”她说。

“你是那么体贴的人。”特茜加进来说。

他搔搔颈背,然后低下头。

“卓伊还小。”马克斯韦尔继续说,“时间很宝贵,她只剩这些时间可以和伊芙相处。我无法相信,我一秒钟也不敢相信,你竟然还反对。”

“卓伊在这儿,”他说,“你的家人在这儿。你和我说,要恩佐今晚留下来陪你,却要我回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的孩子。”她低声说。

她深深叹了口气。她很累,好像没有对丹尼解释的力气。但她还是试着解释。

特茜从他的拥抱中抽出身来,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同时擤着鼻子。

“卓伊不会记得,”她说,“我不在乎我父母怎么想。而恩佐……恩佐会明白。但是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我求你,丹尼。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医生说了六到八个月,说得很明确。”

“什么样子?”

特茜的锅突然掉到了火炉上,发出很大的撞击声,然后她开始哭。马克斯韦尔用双臂绕着她,抱住她。他转过来看着丹尼。

“你看看我,”她说,“我剃了光头,看起来很老。闻闻我吐出来的气,好像我身体里面烂掉了似的。我很丑……”

“直到什么?”丹尼问。我听得出来他有点不耐烦。“你们怎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们怎么可以预先给她判刑?”

“我不管你看起来怎样。”他说,“我看到的是你,我能看到你真正的样子。”

人类的很多话不是直说出来的,而是由眼神、手势和非语言的声音取代。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沟通方式有多么复杂。特茜像机器人似的重复“直到”这个词,这个行为本身暴露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意我的样子。”伊芙试着挤出招牌式微笑,“我看着你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在你眼中映出的模样。我不想在你面前是这副丑样子。”

“直到……”特茜附和,她站在炉子旁背对我们。

丹尼转过头,仿佛要挪开自己的眼睛,好把镜子拿走一样。他透过窗户望向后院,院子的露台上点着灯,树上还挂着更多的灯,照亮我们的世界。灯光的后头则是未知的世界,是所有让我们感到陌生的事物。

“我们真的觉得卓伊应该和我们住一起,”马克斯韦尔说,“直到……”

“我回去收拾卓伊的衣物,明早再过来。”他最后说,没有转过头来。

我走进厨房,丹尼再次与马克斯韦尔和特茜开起会来。

“谢谢你,丹尼,”伊芙松了口气,“你可以带走恩佐,我不想让你觉得被抛弃了。”

那天下午冗长不堪,好不容易等到晚餐时刻,马克斯韦尔、特茜和丹尼给自己倒了鸡尾酒,大伙的心情马上变好了。特茜在厨房做菜,那里飘出了大蒜味和油烟味,有人拿出珍藏的伊芙童年旧照,大家边看边笑。伊芙拿下帽子,大家看到她剃了光头的模样和恐怖的疤痕,都吃惊不已。护士帮她洗了澡,等她穿着自己的衣服而不是医院的病服从浴室出来时,看起来几乎很正常了,尽管她的眼神笼罩着阴影,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她试着念故事书给卓伊听,但是无法集中注意力,所以换卓伊尽力读给她听。卓伊其实表现得相当好。

“不,”他说,“恩佐应该留下,他想念你。”

“我也不想看到自己这样。”她说。

他亲吻伊芙,道晚安,送卓伊上床睡觉,然后把我留下来陪伊芙。我不知她为何要我留下,但理解她为何要丹尼走。等他晚上睡着了,伊芙希望他梦到的是她以前的样子,而不是现在的样子。她不希望丹尼对她的印象被她现在的模样破坏。不过她不明白,丹尼的目光能够超越眼前的世界,他关注的是下一个转弯。要是她也有同样的能力,也许事情就会有转机。

那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我当时的感觉很复杂。现在,就算我经历过那一切,可以回过头去看,我还是无法清楚地解释。我能做的就是走到她床边,像块地毯一样躺在她面前。

屋子变得安静而漆黑。卓伊上床睡觉了,马克斯韦尔和特茜在他们房内,门缝下闪着电视的光。伊芙躺在设于客厅的床上,护士坐在阴暗角落玩猜字谜。我躺在伊芙床边。

“我想他不认得生病的我了。”伊芙说。

后来伊芙入睡了,护士用脚轻推我。我抬起头,她用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要我乖乖跟着她,我照做了。她带我走过厨房,经过洗衣室来到房子后方,然后打开了通往车库的门。

她把手垂在床边,我用鼻子碰她的手。我不喜欢这一切——这些新家具,伊芙看起来虚弱又悲伤,人们像围着圣诞树一样站在她周围,但又没有礼物可收。这一切都不对劲。尽管大家都看着我,我却闪到了卓伊身后,透过窗户望着后院,院子里洒满阳光。

“你进去吧,”她说,“我们不希望你晚上吵到史威夫特太太。”

“没关系,恩佐。”她说。

我看着她,不明白。吵到伊芙?我怎么会去吵她?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丹尼替我说。

她把我的迟疑当作反抗,所以抓着我的颈圈猛拉一下,把我推进阴暗的车库,然后关上了门。我听见她趿拉着拖鞋走远,回到了屋内。

我摇着尾巴小心地靠近她。伊芙入院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我对眼前的景象没有心理准备。我觉得医院似乎让她病得更重了。

我不害怕,我只是知道车库里面有多暗。

然后她直接看向我。“恩佐,”她说,“过来。”

这里面不至于太冷,也并非很不舒服——如果你不介意躺在水泥地上,待在充满汽油味、像沥青一样漆黑的空间里。我确定里面没有老鼠,因为马克斯韦尔喜欢用干净的车库安置他的名车。但是我以前从没睡过车库。

旁观者尴尬地笑了。

时间咔嗒咔嗒过去。我说的“咔嗒”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听着一个老式电子钟咔嗒作响。马克斯韦尔把钟放在一个他从来不用的工作台上。那是一个老钟,小塑料片制成的数字板绕着一个轴心转,有一个小灯在发亮,那也是室内唯一的光源。每分钟会咔嗒两次,第一声咔嗒是半个塑料号码露出来,第二声咔嗒是另外半个塑料号码翻出来,显出新的数字。咔嗒,咔嗒,一分钟就过去了。咔嗒,咔嗒,又一分钟。我就是这样在监狱里算着咔嗒声度过我的时间。我还做着白日梦,回想看过的电影。

“我好像一棵圣诞树。”她说,“摆在客厅里,大家围着我,好像在期待什么。我没有礼物给你们。”

我最喜欢的两个演员,是史蒂夫·麦昆和阿尔·帕西诺。《夕阳之恋》是一部该红却没红的电影,由阿尔·帕西诺主演。我第三喜欢的演员是保罗·纽曼,因为他在《飞车龙虎斗》一片中展示了绝佳的驾车技巧,他本人也是很棒的赛车手,拥有一支冠军车队。最后一个理由,则是他会从哥伦比亚买有机棕榈果油,有助于保护婆罗洲与苏门答腊的大片雨林。乔治·克鲁尼是我第四喜欢的演员,因为他在《急诊室的春天》里,用绝顶聪明的方法帮孩子治病,而且他的眼睛长得和我的有点像。达斯汀·霍夫曼则是我第五喜欢的演员,主要原因是他在《毕业生》那部片里替罗密欧的商标做了很棒的宣传。不过史蒂夫·麦昆还是我的最爱,不只是因为他拍了《热血男儿》和《警网铁金刚》这两部史上最伟大的赛车电影,还因为《恶魔岛》这部影片。身为一只狗,我知道被绝望地关在监狱里是什么滋味——每天等着滑动的牢门打开,等着钢碗从门缝里推进来,里面装着没营养的烂糊。

伊芙头上戴着绒线帽,双颊凹陷,肤色灰黄。她抬头环顾四周。

经过几小时的噩梦后,车库门开了,伊芙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厨房的灯照出她的身影。

“她回来了!”丹尼在后门喊,卓伊和我冲进去看,这次他们准我进了屋。伊芙的妈妈先进门,后面跟着一个身穿蓝色休闲裤和黄色衬衫的男人,衬衫上有标志。他用轮椅推着一个眼神呆滞、穿着拖鞋的白色模特儿。马克斯韦尔和丹尼扶起那具身躯,抱到床上,护士帮忙盖好被子,卓伊说着“嗨,妈咪”,这一切都发生后,我才意识到那陌生身影不是假人——那不是用来练习的假人,那是伊芙。

“恩佐?”她叫道。

她非常兴奋,穿着一件她很喜欢的薄棉外衣,很漂亮。我也被她的兴奋感染了。我最喜欢庆祝了,尤其是“欢迎回家”之类的。卓伊跟我玩了起来,她掷球给我,我表演特技给她看,我们一起在草地上打滚。那真是美好的一天,全家人又聚在一起,感觉相当特别。

我没出声,但是我从黑暗中现身,再次看到她使我心安。

“妈咪要回来了!”卓伊告诉我。

“跟我来。”

几天后,一个周六,卓伊、丹尼和我一起去了马克斯韦尔和特茜家。客厅里架了一张床,一张可以升降与倾斜的大病床,按遥控器就可以进行很多操作,还有很宽的放脚台,上面挂着笔记板。附赠一个护士,一位年纪大的女士,讲话的声音像是在唱歌,而且她不喜欢狗,尽管我对她没什么偏见,这位护士立即对我感到不耐烦。不幸的是,马克斯韦尔站在她那边,丹尼又在忙,所以我被赶去了后院,所幸卓伊来救我了。

她带我回到客厅,从沙发上拿出一个靠垫,放在她的床旁边。她要我躺在上面,我照做。然后她爬回床上,把被子拉到脖子上。

“这样会方便一点,对……”他没说完,“这样会方便一点。”

“我要你陪我,”她说,“不要再跑了。”

“可以吧。”卓伊说,“为什么呢?”

但是我没有跑啊!我是被绑架了!

“妈咪要跟外公外婆一起住一阵子,”丹尼说,“直到她身体好一点。这样你可以接受吗?”

我可以感觉到她很困乏。

我们通过I-90浮桥,卓伊小时候总是叫它“九〇大桥”。

“我需要你陪我,”她说,“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快了。”丹尼说。

没关系,我说,我在这里。

“妈咪什么时候回家?”卓伊问。

她翻到床边,低头看我,眼神呆滞。

丹尼不是很信服地点点头。他上了车,然后我们开车离去。

“陪我度过今晚。”她说,“我只求你陪我,保护我。不要让它发生在今晚。恩佐,求求你。你是唯一可以帮忙的。”

“对,这样最好。”

我会的,我说。

“所以这样最好。”

“你是唯一一个。别担心那位护士,我叫她回家了。”

“而你要工作。”

我看看角落,蜷缩在那里的老女人不见了。

“我们也没地方要去……”

“我不需要她,”她说,“只有你可以保护我。求求你。别让它发生在今天晚上。”

“我们一直都在。”

那天晚上我一点也没睡。我在站岗,等着恶魔现身。恶魔要来抓伊芙,但是他得先对付我才行。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注意每个声音、每个声响,还有空气密度的变化。我不断变换身体重心,静静地展现我要与恶魔战斗的决心——如果他执意要带走伊芙的话。

“所以一定要有人帮忙。”

当晚,恶魔没有靠近。第二天早上,其他人醒来照料伊芙时,我才卸下守卫的职责去睡觉。

“他们会轮班,但是当班的人还是会休息。”

“真是一只懒狗啊。”我听见马克斯韦尔走过我身边时嘀咕。

“他们会轮班……”

然后,我感觉伊芙的手在我的脖子上轻抚。

“当然,一定得有护士照顾,日夜都要有人在。”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

他们说得都对,但我心里就是觉得不对劲。那天傍晚丹尼带我去医院看伊芙,但是我不能进去。探过病后,卓伊和我在车上等着,马克斯韦尔、特茜和丹尼则在人行道上开会。卓伊沉醉在一本“迷宫书”里,她很爱玩迷宫游戏,我的注意力在他们的对话上。几乎都是马克斯韦尔和特茜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