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伊芙说,“她要把鸡块吃下去。她喜欢吃鸡块,只是在挑剔。快吃!”
一阵冗长的静默后,丹尼说:“我给你做热狗。”
又是一阵安静,然后是小孩噎住的声音。
焦虑、期盼、激动、厌恶,这些情绪都有明确的味道,当时从餐厅传出来的就是这些味道。
丹尼快笑出来了。“我给她做热狗好了。”他又说一次。
“我不喜欢鸡块!”卓伊尖叫。刹那间,这个世界一片漆黑。
“她要吃完该死的鸡块!”伊芙大叫。
“你吃完鸡块才能下餐桌。”
“她不喜欢鸡块,我给她做热狗。”丹尼坚决地回答。
“我不喜欢鸡块。”
“不行!她喜欢鸡块,她现在这样是因为你在。我不会因为每次她不喜欢吃什么,就重新做一次晚餐。鸡块是他妈的她说要吃的,现在她就得给我吃下去!”
“你没吃多少,怎么会饱?”
愤怒也是一种非常明显的味道。
“我饱了。”卓伊说。
卓伊开始哭泣。我走近门口,探头看——伊芙站在餐桌一头,面色涨红,满脸痛苦;卓伊边哭边吃鸡块;丹尼起身,让自己看起来有点地位。做男主人的人,气势很重要,对抗时通常光靠摆架势就可以让对方退缩。
“把鸡块吃下去。”伊芙这次很坚决地说。
“你反应过度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去躺下休息一会儿,让我收拾?”
我听到椅子往后退时刮过地板的声音,以及餐盘叠起来、餐具被匆匆收起来的声音。
“你老是护着她!”伊芙咆哮。
我无法判断他们的身体语言,因为我看不到他们,但是狗可以感知某些事情,例如紧张、恐惧、焦虑,这些情绪都是人体释放出化学物质导致的,换句话说,这些完全是生理反应,不由自主。人们老以为自己已经进化得可以超越本能,但事实上,他们受到刺激时还是会做出反击或逃跑的反应。当他们的身体有反应,我就能闻出他们脑垂体腺分泌的化学物质。比方说,肾上腺素有种特别的味道,这与其说是由嗅觉感知的,不如说是由味觉。我知道人类无法理解这种概念,但是或许这样描述最准确:以我的舌头尝起来,肾上腺素是碱性的。从我所在的厨房地板的位置,我可以尝到伊芙的肾上腺素。她选择坚强面对丹尼出远门赛车的事,但是对他临时去索诺马练习一事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既生气又害怕。
“我只是让她吃她想吃的。”
“我不会去太久,三四天吧——这色拉真好吃,色拉酱是你自己调的吗?”
“好,”伊芙不满地说,“那我弄热狗给她吃。”
“下周你本来该放假。”她终于说话了。
伊芙迅速冲进厨房,差点踩到我。她甩开冰箱门,抓出一包热狗,打开水龙头,用水冲洗。她从刀架上抓了把刀,刺进热狗的包装袋。这原本只是一件吵过就忘的事情,却变成了记忆里永远抹不去的黑夜。刀子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想在争吵中插上一脚,刀刃划过又湿又冰的热狗包装袋,深深切入伊芙左手的虎口,然后当啷一声掉进水槽。伊芙哭叫着按住手,血滴溅起。丹尼马上拿着抹布进来了。
伊芙不出声。
“让我看看。”他说着,拿下她手上染血的布。她抓着自己的手腕,仿佛那已经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某种攻击她的外星生物。
“他们要我下周去英飞凌科技公司与保时捷的人合作,并和维修站人员多加演练,避免失误。赞助商对我们越来越不满意了。”
“我送你去医院。”他说。
“你什么时候练习?”
“不要!”她大吼,“不要去医院!”
“练习,”丹尼说,“练习,练习,练习。”
“你得缝几针。”他看着还在流血的伤口说。
我听到丹尼咀嚼莴苣的声音,也听到卓伊正在喝饮料。
她没有马上回答,但是眼中充满泪水——那不是痛,是恐惧。她好怕医生和医院,她怕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那你要怎么办?”伊芙问,“你出门那么多天,这样不是在浪费时间吗?如果你跑都跑不完,那比赛还有什么意思——卓伊,你只吃了两口,快吃!”
“求求你,”她低声对丹尼说,“求求你,不要去医院。”
“这不是人的问题,”丹尼试图解释,“是整个队伍的素质问题。”
他无奈地摇着头。“我看能不能先处理一下伤口。”
“快吃,宝贝,”伊芙说,“不要玩。”
卓伊站在我旁边,睁大眼睛,手上拿着鸡块看着这一切。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厨房,厨房就在餐厅旁边。我从来不在他们用餐时不礼貌地现身,没有人喜欢吃饭时有一只狗在桌底下等着吃剩菜,所以我看不到他们,但听得到他们说话。丹尼拿起木碗给自己又盛了点色拉,卓伊在盘子上拨弄鸡块。
“卓伊宝贝,”丹尼说,“你可以帮我从柜子里拿创可贴吗?我们帮妈咪包扎伤口好吗?”
“你不能换新的维修人员吗?”伊芙问。
卓伊站在原地没动。她怎么动得了?她知道妈妈的痛苦是她导致的。伊芙流的是她的血。
“我喜欢我的队员。”丹尼回家休息时,吃晚餐的时候说,“他们是好人,但做维修不太行。他们犯了太多错误,毁了我们的赛季。如果给我机会赛完,我会好好表现的。”
“卓伊,快一点,”丹尼一边说,一边抱起伊芙,“蓝白色的盒子,红色字母,B开头的。”
丹尼沮丧得不得了。
卓伊去找盒子了。丹尼抱伊芙去了浴室,把门关上。我听到伊芙痛得大哭。
第二场赛事与第一场相隔只有几周,伊芙、卓伊和我还是一如往常。丹尼的比赛结果和第一次差不多,漏油问题导致他被罚暂停,害得他落后一圈,落到第三十一名。
等卓伊拿到胶带盒,她不知道爸妈去哪里了,所以我引她到浴室门口,然后吠叫。丹尼把门打开一点点,取了胶带。
那是系列赛的第一场赛事,丹尼跑得不顺,不过伊芙、卓伊和我还好。我们看电视转播,丹尼在资格赛中排进了前三名,但是比赛没多久,他就因为轮胎破了,必须进站换胎。队员们换新胎时遇到了困难,结果等丹尼返回赛场时,他已经落后一圈,追不回来,落到了第二十四名。
“谢谢卓伊,现在我来照顾妈咪,你去玩儿吧,或者去看电视。”
“是我坚持要他去的。”她对我说,“我想这样对我也好,会让我更坚强。”
他关上门。
丹尼走了。伊芙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着我,我看得出来她也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情。
卓伊忧心地看了我一会儿。我想帮助她,于是走向客厅,又回头看看,她还在犹豫,所以我走到了她面前。我轻轻推她,试着再次引导她,这次她跟着我走了。我坐在电视机前面等她开电视,她开了电视,我们开始一起看《小孩大联盟》影片。然后丹尼和伊芙出现了。
“我保证。”他满怀希望地说。
他们看到我们在一起看电视,似乎松了口气。他们在卓伊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陪我们看起来。等节目结束,伊芙按下遥控器上的静音键。
而我,却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伊芙不是担心丹尼回不来,她担心的是她自己。她知道自己不对劲,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怕丹尼不在时,她的病情会急剧加重。我也很害怕,斑马事件我还记忆犹新。这一点我无法向丹尼解释,但是决定他不在家时,我要担负起责任。
“刀伤不太严重,”她对卓伊说,“如果你还饿的话,我给你做热狗。”
他马上看了我一眼,好像我能解释她的话似的。伊芙的意思是要他活着回来吗?还是请他不要丢下她?抑或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他不知道。
卓伊摇头。
“不管我平安与否。”她说,“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
然后伊芙开始哭。我看得出来,她的情绪已然崩溃。
她摇头,脑袋还埋在他身上。
“真的很对不起。”她哭着说。
他安慰她:“我保证平安回来。”
丹尼搂着她的肩膀,抱住她。
“你一定要回来。”她重复说。
“我也不想这样。”她啜泣着,“那不是我,我很抱歉。我不想那么凶的,那不是我!”
“我当然会回来。”
小心啊,我心想,原来斑马无处不在。
“你一定要回来。”她的声音被他的胸肌挡住了。
卓伊紧紧抱住妈妈,两个人哭成一团,丹尼也加入了她们。他像救火直升机一样盘旋在两人之上,对着熊熊烈火倒出他的眼泪。
他抱抱卓伊,轻轻吻了伊芙。但是他刚想转身,她就埋进他的胸膛,紧紧抱住了他。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下,哭得满脸通红。
我离开了现场,但是请相信,我这么做并不是觉得他们需要隐私,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解决了问题,一切都没事了。
“这下你要乖哦。”他假装责备我,“看好家里两个女孩。”
况且,我也饿了。
我热切地摇尾巴,他对我笑着,眼中闪着光芒。他知道我听得懂他说的每一件事。
我走进餐厅,看看地上有没有食物残屑,结果没有多少。但是我在厨房里发现了好东西——一块鸡块。
但在内心,我是个赛车手,赛车手绝不会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影响正在发生的事情。丹尼参加房车巡回赛,去塞布尔参加ESPN体育台二台将转播的比赛,这是一件何等美好的事。他终于做了早就该做的事情,没有等待或担忧任何人,他是为自己着想。赛车手一定要自私,这是冷酷的事实。即使是家人,也要排在比赛后面。
卓伊应该是在伊芙切伤自己后掉了鸡块。这鸡块给我吃刚好,可以暂时充饥,他们要等相拥结束后才能记起来喂我。
我顿时兴高采烈,又觉得犹如晴天霹雳。参加一场赛车,他每周最少要有三个晚上不在家,有时候是四晚——当赛事是在美国之外进行时。而未来八个月里有十一场比赛,所以他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我担心留在家里的人的情绪。
我闻一闻鸡块,一阵恶心的味道让我却步——老天,这鸡块是坏的!我再闻一闻,鸡块是腐臭的,充满了病菌!这鸡块要么在冰箱里放得太久了,要么是从冰箱取出来太久了,或者两者都有可能。这是我的结论,因为我看过人们对食物的粗心大意。这鸡块——甚至可能是盘中所有的鸡块——绝对已经变味了。
房车赛?他不是说过不会参加房车赛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真替卓伊感到难过,她大可以说鸡块味道不对,这样整件事情都可以避免。不过我想伊芙还是会设法伤害自己的。他们需要这样,需要相拥的这一刻,这对他们一家人很重要,我知道。
“塞布尔,”他对我说,因为他偶尔会看出我的心思,“我拿到了房车赛资格,我没告诉你吗?”
赛车时,你的眼睛往哪里看,车子就往哪里去。车子打滑时,赛车手如果一直盯着墙看,就会撞上那道墙。看着跑道、等待轮胎抓地的赛车手,就会重新掌控他的车。
那次的离别很奇怪。卓伊兴奋又紧张,伊芙很冷静,我则莫名其妙。丹尼要去哪里?我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抬起头来,企图利用我能做出的各种表情搜集信息。
你的眼睛往哪里看,车子就往哪里去。这也是“你的心,决定你看见的”的另一种说法。
还有他的节食计划:不碰酒精、糖类和油炸食物。他的运动计划:一周跑好几天,在西雅图的麦加艾佛斯泳池游泳,到大块头邻居家的车库练举重,那位邻居是坐牢的时候开始练举重的。丹尼正在作准备——他精瘦结实,准备闯荡赛车界。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些迹象,不过我大概是被蒙在鼓里了。因为三月那一天,他拿着背包、转轮行李箱和特殊设计的头盔下楼时,伊芙和卓伊好像都知道他要出门。他告诉了“她们”,却没告诉“我”。
我知道这话是真的,赛车是不会骗人的。
线索都摆在眼前,只是我没有正确解读。整个冬季,丹尼一直不停地玩电子赛车游戏,那不像他的作风,他从不迷恋赛车游戏。但是那个冬季,每晚伊芙上床睡觉后,他就开始玩,而且只玩美国赛场的游戏——圣彼得堡和拉古纳赛卡,亚特兰大和俄亥俄州。从他玩的赛道我就应该知道,他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在研究赛道,在研究拐弯点和刹车点。我听丹尼讲过这些游戏的背景数据有多么准确,车手们如何通过这些游戏摸熟新赛道。但我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