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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 求婚记(三)

我一劲儿对他又捶又踢,他一边制掣我,一边好声好气迭声道:“娘子稍安勿躁,莫要动了胎气,好好好,皆是我的错,我俯首认罪,只求你看在我们两个孩子和岳父大人的面上快快收了我吧!”

他却不顾我胡乱拍下的手,牢牢揽了我的腰,似乎无限委屈道:“这当真冤枉,为夫又不是送子观音,如何能算得来我们的孩儿?”

最后,纵然万般不情愿,我还是如他所愿头戴凤冠身披霞披盖着鲜红的盖头坐进了花轿。

我一把拍开他来扶我的手,震惊非常,继而又是大怒,“中州王!你又算计我!”

一路上我握着拳,绞尽脑汁,想了半日……似乎,只能这么办了……可是,才不能让裴衍祯那厮事事遂心!

“妙儿,你已有孕近三月,自己竟未察觉吗?”

待到新人对拜之时,在一屋子熙熙嚷嚷笑意盈盈声中,我往前轻轻挪了一步,算准了脚下距离,这一拜下去,果然如愿听得“咚”地一声响,不想隔着盖头竟未听见对面传来任何异样吃痛的声音,不免疑心自己力道太小了,又悄悄挪了一步,对拜起身时,又听“咚”地一声响,虽隔着凤冠,这回我自己都被震得脑仁发震。

“什么?”我一愣,再看周遭,下人已不知何时退了个干净,只剩裴衍祯言笑晏晏地盯了我瞧。

一时,厅内顿时寂然,接着接二连三地响起一阵掩饰般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期间坐席内隐隐一声失笑,不知是谁的,声音轻轻,却在一堆咳嗽声中独独传入我耳内。

“妙儿,我倒是很想强抢民女,奈何泰山大人已经松口同意了裴某的提亲,三书六聘一样不少,礼数周全,算不得强抢。”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从我耳边不疾不徐缓缓传入,“况且,”他压低了声音,和风细雨道:“你真要当着我们未满三月的孩儿面前叫我这当爹的这般没颜面吗?”

继而,听得礼官拖了长音郑重宣布:“礼成!——”

他却笑了,气定神闲地接过丫鬟手上的凤冠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替我戴在头上,又低下头细心替我将那帽带在下颌处仔细绑好。

众人方才止了咳嗽,恭贺道喜之声不绝于耳,门外,喜庆红火的爆竹如雷声声催动。

我一下醍醐灌顶,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装饰,盯着凤冠顶上耀耀生辉的硕大南珠,咬牙切齿道:“裴衍祯,你不守信!难不成被抢过亲,抗过圣旨当堂拒婚还不圆满?今日还要来个强抢民女不成?!”

是夜,待到我平生第一次有人用秤杆挑开我的红盖头,不晓得为何,我竟莫名想流泪。

接着一顶镶珠嵌玉的帽子便被递了过来。

那人匆匆放下秤杆,急急来解我的凤冠,“妙儿,怎么了?可是这凤冠太沉,还是适才撞疼了哪里?”

我却没有那闲心欣赏,一下睡意全无,猛地低头看自己,亦是相匹配的一身火红,肩上霞帔在日头下熠熠闪闪,身后有丫鬟急急步出,“绿莺姐,你怎么忘了给小姐戴这凤冠!”

映入眼帘的还是那郎艳独绝,风姿无双。

一男子身着洒线锦绣红袍,黑丝吉字走边修遍衣摆袖口,头戴幞头乌帽插金叶,鬓若刀裁,眉似远山,目若点漆,鼻直唇薄,唇角带笑,当真是个惊才绝艳郎。

只是细看,下巴一块醒目淤青,我摘了他的幞头,又见他前额一块淤青,两块淤青皆与那凤冠最顶的那颗硕大的南珠一般大小,我虽心疼,却又几分得意地笑开,“叫你老是算计我!今日若不给你点排头吃吃,怕是这辈子不长记性。”

甫一开门,便有日头兜头兜脑撒了下来,几分晃眼,然而更晃眼的是门外玉立之人。

那人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拿了手将我的眉眼唇角细细描画,温言款款道:“为夫自然记得了,夫人也要记得允了为夫的这辈子……又哭又笑,夫人才是真正的小娃娃。”

“呸呸呸!小姐这是童言无忌!今日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绿莺着紧着连连说了一串话,又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大吉大利!”跟念咒似的,我不免斜眼瞧她,这丫头怎么癔症了?过去并未见她如此多忌讳,而且词不达意,我都多大了还“童言无忌”呢。

我嗔了他一眼,又拿手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不想竟听他倒吸一口凉气,突然灵犀一通,我捉过他的手臂,不顾他的阻拦便退下他一边袖子,一道血迹尚鲜的绢布包扎赫然入目。

待我觉着似乎好了,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却见绿莺飞快地使了个眼色,和另外一个丫头一左一右搀着我的胳膊扶着我向外走。我不免笑她,“我就是觉还没彻底醒透,又不是病入膏肓,哪个要你们来搀?”

“夫人,便是洞房花烛夜,也莫要这般着紧替为夫宽衣解带,这般服侍,为夫如何消受得起?”裴衍祯掩了伤口不让我瞧,嘴里还不紧不慢地调笑。

我迷糊睁开眼,但见日头高悬,遂坐起身来,只是实在又困乏得紧,眼皮一搭一搭地任由着丫鬟流水般进进出出替我洗漱更衣。只是,不晓得是我自己困倦昏沉还是什么缘由,只觉着今日这梳洗时间忒长了些。

“衍祯,这八日,你去了何处?怎么受了伤?重不重?快让我瞧瞧!”我见不得他这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着急万分,只恨身上这繁荣的吉服十分碍事,恨不能把这袖子给剪了。

这日里我正是好梦时,听得绿莺在床边低声道:“小姐,时辰快到了,女婢扶你起来梳洗可好?”

“娘子莫慌、莫慌,没有什么,真的只是轻伤,不打紧。”裴衍祯本来尚且调笑,这下却又比我急了,顾不得手伤便来捉我乱扯袖口的手,一边急忙说明原委道:“我那日从大夫口中知悉你有孕,便带了人马马不停蹄赶赴扬州提亲下聘,归途中被皇帝所设的暗哨用流箭擦伤了手臂,只是小伤,并没有大碍。”

宵儿近日里课业原本安排紧凑,这几日倒似得了空闲,时时从王府过来我这里,宵儿本不好动,此番自是依旧,只是对我似乎太粘腻了些,常常连看书都要偎着我,有时,却又似满面期待什么的样子自己兀自出神想了许久,回头看着我两眼亮晶晶,甜甜地唤我一声“娘!”叫我很是受用。

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我却听得惊心动魄,他竟然抗旨出了洛阳,而且往返只用了八日,真真不要命了!我捧了他的手臂细瞧,眼中泪珠却是一串串不受控制地喧哗而泻,心中难过,口中却念叨他,“傻子!哪个要你这样拼命!不与我商量,你就独自离开洛阳,我才不会心疼,我才不会难过!我才不会后悔适才拜堂撞了你!”

果然其后几日未见他人影,倒是底下随从们不知怎么突然草木皆兵起来,一看到我四处走动便着紧得慌,恨不得个个都来扶我的样子。

裴衍祯好脾性地用那边无伤的手臂揽了我轻轻摇晃,“娘子不心疼不难过不后悔便好,不然衍祯便要心疼了。没与夫人商量便离开是我不对,以后为夫去哪里皆会向夫人逐一报备请示,未得夫人首肯绝不离开寸步。妙儿,你快莫哭了,你再这般哭下去,我的心都要碎了。”

之后,我当真睡着了,他将我抱回房内离去之时似乎说他未来几日有个什么着紧的事要办,八日之内不会过来。总之听不真切,不晓得到底是八日还是几日。半梦半醒间似乎还听得他念叨了一句:“怪不得最近如此乖张……”

难为他一个身负重伤平日里清雅如莲的谦谦君子说出这般酸倒牙的情话来,我心下难过疼痛,却又不能控制地扑哧笑了出来。

后来,他似乎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我许久,问了些我们偶或说到的日常琐碎,最多问的便是我最近饮食爱好,想来他美人计未成,又想回原来的老式花招当灶头师傅了。

裴衍祯探过身来,将我的泪痕一一吻去,“得你一笑,便是万般都值了!”

“原本是不喜,上次带宵儿去挑宣纸,路过一家糖酥店,闻着那花生的香气和着阵阵糖香,只觉馋得慌,当下便买了许多叫丫鬟们搁在我随手可拿之处方便解馋。”我随口老实应他。

我垂头轻轻吻了他的伤处,含泪笑道:“我亦如是想!”

他松松揽了我静静地看着满园盛放的牡丹,春日当好,晒得人暖融融昏昏欲睡,听得他在我耳边低声问道:“妙儿,我记得你原本不喜甜食,是哪个丫头这么不小心放了那许多糖酥在你房中?”

……

过了好一会儿,我都忘了他说过去去便回这话,在园子里眯眼晒太阳时被去了半响才回的裴衍祯抱了个满怀,我不免一惊,惹得他一迭声道歉,态度甚是审慎小心,心情亦仿佛改天换日,与这几日天差地别,简直灿若骄阳,不晓得适才去哪里进补了什么灵丹妙药。

此时,夜色正浓,露华星子交相辉映。

“岂敢!是我钟情于妙儿。”裴衍祯笑了笑,一扫适才不虞面色,推门出去前对我道:“我去去便回。”

岁月指尖逝,回首望,惟愿与你,情深共白头。

这回换我猛瞪了他一眼,“谁说我可怜……谁说我钟情于你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