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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而我,一开始,只是一个混入队伍中,跟着大妈们摇头晃脑的怪异男青年。现在,我变成了更加怪异的男青年:站到了队伍正前方,一边领操,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左转!小跳!蝙蝠步转半圈!

大妈们真的很努力,为了记住队形变化,各自带来了小本。有的画圈,有的画叉,神秘的图形布满纸面,外人根本看不懂这是什么战略蓝图。

怎么走到了这一步,我心里也说不清楚。

我想帮大妈们重新换一首曲子,但大妈们担心又添了新动作,又换了新曲子,改变太大,记起来困难。我从网上找了无数个版本的《潇洒走一回》,最后选了一首大气磅礴版本的。

为了感谢我的奉献,十月初的一天,柳大妈给了我一个贴心大奖。

大妈们虽然嘴里都在抱怨:这什么玩意儿,喳喳哄哄的,不体面,但还是开始努力地模仿起了我。

“小张,来,我跟你说个事。”

我开始对着电脑,练起了视频里教的动作,练得勉强能看后,下楼教大妈们。

我狗一样摇着尾巴蹭到了丈母娘面前。

我想帮她们登上舞台,哪怕观众席上一个人都没有。

“你和有恩,最近有什么进展没有?”

就是因为太明白那种感受,所以,我一定要帮大妈们赢得这个比赛。

我摇摇头,“没有,给她发微信,也都没怎么回。回了也是骂我的。”

虽然和广场舞大妈们经历的人生毫不相同,但处境却很相像。她们已经不再需要升职加薪、恋爱顺利,子女也都成了家,渐渐被放弃了。而我却是什么都想得到,但不被任何人需要。所以,人潮里,我们一头一尾地迎面相遇了。

柳大妈神秘地笑了笑。

都说人生好像舞台,敢踏上去就能赚几声喝彩。可现实就像小王子说的一样,你得先确定这舞台上有没有未来。这些年下来,我早就不信这种心灵鸡汤了,舞台我没资格上,可观众席的票,却始终没抢着。每天就随着人流走,到处都是熙熙攘攘,各路神仙粉墨登场,忠实观众凭票入场。而我,只能趴在墙头,远远地看着热闹。

“有恩后天回来。后天她过生日,你知不知道啊?”

在这座城市里,不管是工作、生活,还是所谓的梦想、未来。我都等待着被选择,而不是必不可缺的那唯一的。我没有在任何人心里占地为王,也不是任何事的成败关键。

“我还真不知道。”

我宅瘫在床上的那些日子里,有时候,也会问问自己,我这到底是在干吗呢?明明还年轻,应该为了什么去奋力搏一搏,可自己和这个世界却像水油分离一样,清清楚楚地被隔离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没什么可较真儿的,物竞天择,我只是被放弃了。

“你约约她嘛。”

我看看四周,突然觉得,大妈们的不被需要,其实我是最理解的。

“……这么重要的日子,她能愿意和我出来吗?”

我看着窗外的街道,车水马龙,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不管是挤在公交车里的人,还是窗外拼命按喇叭的私家车主,大家一定都有一个地方赶着要去。可能是回家,可能是赶饭局,但总是有人在等着他们,总归有一个目的地。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嘛?”

但我知道,这话说出来,也只会被他笑话。小王子不愿意在大妈们的身上耽误时间,他不需要她们。

“带她去香山吧。”孙大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香山红叶正是漂亮的时候呢,我家老杨当年就是在那儿把我拿下的。”孙大妈开始支招儿。

刚刚小王子对我口若悬河时,我其实心里很想反驳他,那些大妈也是女的,发光发亮这件事,一定得分年龄吗?

其他大妈也凑了过来,集体开始七嘴八舌。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心里觉得很挫败。

“去什么香山啊,都是人!看红叶还是看后脑勺啊?”

小王子拍拍我胸脯,“Sorry咯,没有帮到你。以后有年轻客人,记得还来找我好吗?小王子Jack帮你做人生赢家哟。”

“去怀柔,怀柔有野长城,人少。”

我沉默了,“行吧,打扰您了。”

“人年轻人约个会,干吗非得往荒山野岭了去?逛商场,逛商场好,姑娘要什么你就给买什么。”

小王子重新戴上了假发,妖娆地一甩头,“你真的来错地方了,亲爱的。”他指指身后几个女孩儿,“你看那些女孩儿,她们花这么多钱,每天只吃水果瘦身,下了班来学跳舞,是为什么?是为了年会的时候闪耀全场,你知道吗?然后她们就有可能升职加薪,恋爱成功,哇,无限的未来。可是大妈们跳舞,讲真心话,还那么拼干吗?就随便跳跳就好啦。”

柳大妈不耐烦地看看操闲心的其他大妈,拍了拍我的手,“她每年过生日啊,都是和以前的朋友一起,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讨厌死了。你今年约约她,让她正常地过个生日。也别买什么贵东西,她该有的都有,不要别人送。你好好花花心思,这不要我教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想,一定会努力的。”

小王子耸了耸肩,“拜托,我在网上那么写,是因为现在广场舞很火嘛。那是我们的slogan,一种营销策略来的。我是希望让大家觉得我们很nice,很有趣,来和我学跳舞,比学广场舞还简单。但归根结底,我是要赚年轻人的钱。我怎么可能真的会去教老太太?她们身上没钱赚的。我跟你讲,我的教室里,只接收两种女人:一种是倾家荡产要减肥的,一种是刚刚分手离异想不开的。她们真的是视钱财如粪土。亲爱的,我也很想帮你,可是我真的好忙,好疲惫,你不能要我做义工,对不对?”

我一路小跑地回了家,盘腿坐床上开始思考,一动不动如老僧坐定。女神生日!诞辰啊!应该放假三天,举国同庆。

我咬咬牙,说出了个数,“……那个,别按人头收费了,就一节课300,行吗?我真的是看你们网页上介绍自己是广场舞天团,觉得您肯定能帮上忙。但要是太贵,她们确实负担不起。兄弟,帮帮忙。”

我心里“嘣嚓嚓,嘣嚓嚓”地响起了军鼓声。

“亲爱的,你可以给到我多少?”

第二天,我给女神发了微信,表达了我对她生日的祝福和强烈的想和她共度生日的愿望。

我默默心算了一下,觉得这个开销大妈们应该承担不了。“那个,我们吧,都是些大妈,跳舞就是爱好。您看是不是能便宜点儿?”

郑有恩照例没有搭理我。

小王子指指身后几个女孩儿,“我只做私教的,她们几个人凑了一个小班。我按人收费,一小时350块。”

但我还是开始准备生日礼物了,就算女神没时间召见我,礼物还是得送,我可以拜托柳大妈拿给她。至于礼物送什么,我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以我的能力,就算倾家荡产送个贵的,可能在她眼里,也不算什么好东西。

“冒昧问一下,那您有多贵啊?我就先问一下……”

钱该花得花,但礼物我决定走心一点儿。上个月,酒店西餐厅来了一个美国的甜品师,做的蛋糕好看又好吃。他来了以后,西餐厅下午茶的预约天天爆满,女顾客捧着他做的蛋糕嗷嗷乱喊,咔咔拍照。我让陈精典做翻译,吭哧吭哧地求他屈尊帮我做个生日蛋糕。幸好这美国哥们儿挺浪漫,知道我是为了追女孩儿后,居然就答应了下来。

“我跟你讲,我很贵的,我们整个team都很贵的。你们有预算吗?”

转眼到了郑有恩生日当天,一直到下午,她也没给我回信。蛋糕已经做好了,放在员工食堂的冰箱里。我没精打采地坐在休息室里盯着手机。这天是我们那个“闪光一刻”计划的英语培训日,王爷、陈精典和王牛郎都在,等着下了白班去培训口语。

我尴尬地看着脚踩高跟鞋,穿高衩泳衣,手捧假发轻轻抚摸的Jack小王子。居然被这样的一位爷评价为变态。

我又试着给有恩发了一个微信:“给你做了一个蛋糕,你要是忙,我晚上给柳阿姨送过去。”

Jack一脸假笑地看着我,“你和大妈们一起跳广场舞?哇哦!你好好笑,好变态哦。”

一片死气沉沉中,手机突然响了。

“呃……也不是,就是和她们一起跳过一阵。这群大妈人都挺好的,有这么个比赛,我想帮帮她们。”

我噌地蹿起来,打开手机。

“你是她们谁的儿子吗?好孝顺哦你。”

“晚上我和朋友聚会吃饭,你想来就来呗。”

“啊,对,咱有这业务吗?”

整个世界都被点燃了,一片金光灿烂,但这时,我突然残存了一丝警惕。

“你让我去教大妈啊?”

又是朋友聚会。

Jack一边听,一边抬手把假发摘了下来,露出油光锃亮的短发。

我想起了上次被她当成泰迪狗一样牵着遛弯儿的回忆。

“我今天打过电话,是这么个事儿。我看您的舞蹈教室跟广场舞有关系,正好,我们有一些跳广场舞的大妈,想参加比赛,希望能短时间内提高一下。您看这事儿您能帮忙吗?”

“这次我得穿成什么样儿啊?”

我理解地点了点头,为人师表,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个好人。

有恩很快地回了过来,“随便。今天全是我们以前的模特朋友。”

Jack摸了摸自己的假发,开口解释,“哦,那些女孩儿都是小白领,年底有年会的嘛,想突击训练,学一些舞蹈。哇哦,现在的女孩儿真的都好中性,我不穿成这样,她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发掘女性的身材美。腰不会扭,头不会晃,真是够了。”

我盯着“模特”两个字发呆,眼前好像已经出现了层层叠叠的一百多条大长腿。

我恍惚地盯着他,眼神都不知道该怎么定位了。

正发呆的时候,手机突然从我手里消失了,我回过神儿,发现手机已经被捧在了王爷手里。

“嗨,我是Jack。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老师站到我面前,操着一口台湾普通话,向我打招呼。

王爷飞快地帮我回着信息。

我贴着墙,紧张地慢慢后退。

我上前一个飞踢,但王爷躲开了。手机重新回到我手里时,对话框里已经多了一行字。

男老师顶着卷发,露着大腿,一步步妖娆地走向了我。

“我能带朋友一起来吗?求你了。”

起身想跑时,舞曲终于停了。老师面向大家拍拍手,“OK,大家休息十分钟。”

手机安静了几秒,然后女神回了两个字:行啊。

我完全混乱了,腋毛和大长发,喉结和高跟鞋,随着舞曲在我面前轮番旋转。

我气急败坏地放下手机,准备抄起椅子往死里劈王爷,但他一个转身,扑通跪地上了。

这他妈是个男的呀!

“爷爷,带孙子去见见世面吧。我还没见过活的模特呢。”

我沿着腋毛往上看,开始仔细端详老师的脸,宽脸,大浓眉,刚刮的胡楂儿还若隐若现。

一番闹腾后,不光王爷要去,王牛郎听到了“模特”两个字,也威逼我把他一起带上。俩人还游说陈精典,陈精典内心挣扎了半天,拒绝了邀请,说自己已经有小妹了,对大长腿已经看得很淡。

我眼前一晕,又仔细看看,确实是腋毛,生机勃勃的浓密腋毛。

我想想郑有恩对外貌的要求,再看看面前这两位大哥。两人都已经换掉了工服,王爷穿着大裤衩,V领花背心,胸毛若隐若现。王牛郎穿着老头儿汗衫,破麻裤子,裤裆都快垂地上了,趿拉着双黑布鞋,他说这打扮才是正经老北京人的风骨。我看着他俩,脑仁一阵阵地疼。

那……是腋毛吗?

“我上次去,还穿得干干净净的呢,都过不了郑有恩的眼,被扒了个精光。你俩穿这样,真是奔着找死去的。”

我盯着面前跳热舞的姑娘们,没想到今天还能有这样的眼福。几个学生跳得很笨拙,但女老师十分放得开,虽然身材比较奇怪,但动作非常妩媚。恍惚间,老师跳了一个双臂高举向天的动作,猝不及防地,老师胳肢窝间,两团黝黑浓密的毛发映入了我的眼帘。

两人互相看了看。

我乖乖坐下,“好,您忙,不用管我。”

“让我自己去吧,求你们了。兄弟我好好努力,早日把她拿下,有的是见面机会。”

前台小妹指了指教室旁边的椅子,“先生,先坐一下。”

王牛郎低头想了想,仿佛被我劝明白了。但突然他猛地一抬头,“不就是换身儿皮吗!有多难啊!陈精典,给你家小妹打电话!”

领头的女老师一头大卷发,穿着高衩泳衣一样的运动服,也穿着高跟鞋,身高足有一米八几,正风骚地甩着长发扭着臀,浑身像过电一样抖动着。

陈精典懵懂地拨通了小妹电话,王牛郎把电话抢了过来。“小妹啊,我是你家陈精典的师傅。你现在当班呢吗?……行,我问你啊,今天你们客房这块儿有客人干洗西服吗?今天洗,明天送回去的?有啊?有你给师傅找三套来,要名牌的啊……怕什么呀,出事儿师傅给你兜着,你赶紧把衣服送礼宾休息室来……就这事儿,跑着去啊,赶紧办……嘿!真乖,我能替陈精典亲你一下吗?”

舞蹈教室在百子湾的一个社区里。我被前台小妹领进教室,宽敞的教室里,五六个年轻女孩正跟着女老师练着舞。女孩们全穿着高跟鞋、黑色包屁股短裙,音箱里放着快节奏的外国舞曲。

王牛郎把电话扔给陈精典,陈精典愤怒地瞪着他。

我接着在网上找合适的舞蹈老师,发现有一个舞蹈教室,负责人叫广场舞小王子Jack。都已经是小王子了,指导一下大妈们,应该非常顺手。我给这个舞蹈教室打了电话,问了地址,下了白班以后,就赶了过去。

王牛郎转头看向我,“这不结了吗?咱是干吗的呀?要人脉有人脉,要资源有资源。”

初步想法是,曲子得换一下,别人都已经是《我要做小三》了,我们还是《潇洒走一回》,信息量太不对等。我上网搜了搜,发现曲子如果变时髦了,舞步肯定得跟着换。我本来想跟着视频先自学成才,然后再去教大妈们,但真的舞动起来,却像只发情的猩猩。

半个小时后,我、王爷和王牛郎三人,穿着从酒店偷出来的客人的西装,踏上了去觐见大模的征程。

第二天,我开始琢磨怎么帮大妈们一把。

偷来的西服穿在我们身上,居然非常合适,王爷一米八,我和王牛郎一米七八,三个大高个儿穿上正装,晃荡在一起,不打听身世,光看上去,还挺神气。夜色开始渐渐笼罩,我手上拎着认真包装好的蛋糕,看着陪在我身边的哥们儿,心里莫名地多了些底气。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从今天开始,女神的新一岁里,能有我始终在她身边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