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我的盖世英熊 > 第9章

第9章

“瞎穿嘛,穿个舒服。”

旁边的柳大妈,昨天还带我勇闯外贸大集,威风得如入无人之境,可现在变态女儿一来,立刻老实了,缩在病床上战战兢兢。

“这种廉价玩意儿,都什么人穿你知道吗?不是小明星,就是小老婆,包屁股露小腹的,那是为了卖起来方便。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有病吧?”

“妈,你有毛病吧?这衣服是你穿的吗?”

“我是有病啊,这不是在医院呢吗?”

有恩盯着衣服皱眉,甩下箱子走过来,一把拽过衣服。

“好好查了没有啊!”有恩突然转头瞪着我,“除了中暑有别的毛病吗?血压量了吗?做心电图了吗?”

我拎起病床旁边的衣服,“穿,穿多了。”

“我,那个,查,查……”我被郑有恩的逼问吓得心慌手颤,视线模糊,只能嗷嗷对着门喊,“大夫!大夫!”

“好好儿的怎么就中暑了?”

“有恩啊。”柳大妈突然拽住了有恩的手。

“没事,中暑。”柳大妈笑嘻嘻地说。

“啊?”有恩还是一脸着急的表情。

我第一次见到郑有恩脸上出现了着急的表情。

“吃早点了没有?”

“怎么回事儿啊?”

柳大妈慢条斯理地问道。

没过多久,走廊上一阵火急火燎的高跟鞋声,病房的门被推开,有恩穿着制服拎着箱子,闯了进来。

有恩一愣,然后迅速回过神来,“吃什么早点,哪儿有心情吃啊?”

柳大妈不想麻烦有恩,但有恩却给柳大妈打来了电话,她已经到家了,但没带钥匙。柳大妈吭吭哧哧半天,最后还是得说自己上了医院。

“妈妈没事,就是中暑了,输完液就好了。医院门口有早点摊,你去吃一点。小张,你陪她去。”

“那我陪您,今天我是夜班。”

“不吃,我在这儿等大夫来,再好好问问他。”

“别给她打。她今天回来,刚飞完长途,累,回去好睡觉了。我好一点就自己回去了。”

“侬别让我着急。一进来就乱吼乱叫的,本来没事儿,被吓得血压也高了。你早点吃好,我也输好液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伐?”

犹豫了一会儿,我问柳大妈:“要不要给有恩打个电话?”

“我不吃,我在这儿陪你。”

检查过后,医生说就是有点儿中暑,没别的情况。柳阿姨开始输液,其他大妈看没什么事儿,也都回家了,我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你不要在这儿陪我,你在这儿我紧张。讲话这么大声,人家以为医闹来了呢。去吃早点,我求求你了。”

医院的大夫也很震惊,一边让护士帮柳大妈换衣服,一边做出了初步的病情诊断:“老太太,您有什么想不开的?大夏天穿这么多?”

“行行行,我吃我吃。你老实待着啊,别瞎折腾了。”

柳大妈靠着树,哎哟哎哟地直嚷晕,我和其他几个大妈扶着她去了附近的社区小医院。

“我都挂上水了,还能怎么折腾啊?”

舞快跳完的时候,柳大妈中暑了。

有恩向门外走去,柳大妈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跟上。

果然让孙大妈说着了。

其实说良心话,面对此刻情绪不稳定的有恩,我更想留在病房里陪着柳大妈。一出了门,就不知道是福是祸了,但我咬咬牙,还是走了出去。反正就在医院门口,被打了也方便抢救。

孙大妈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柳大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秃瓢儿别发卡——真够调皮的!”

跟着有恩走到了早点摊,我问有恩:“你吃什么?我去买。”

大妈们点着头啧啧称奇。

“豆浆,油条。”

“不热,这衣服进口货哎,你看着厚,其实很透气,还能防紫外线。你们也得注意哦,紫外线晒多了,容易得皮肤癌。”

“好嘞。我吃豆腐脑。”

大家纷纷围上去抚摸柳大妈,“小柳,你不热啊?”

有恩恢复了面无表情,“谁问你了。”

第二天,柳大妈顶着清晨的灿烂阳光,穿着这套绚彩运动服,无比招摇地出现在了小花园里。

我讪讪地转身掏钱买早点,端回路边的桌子上。还没到中午,但天阴了下来,刮起了大风,一会儿像是有雨。大风里,我和郑有恩隔桌而坐,有恩沉默地喝着豆浆,我的豆腐脑被风吹得舀一勺飞一勺。

所以我点了点头,“您穿肯定好看。”

气氛肃穆地吃到一半,有恩突然抬头:“她是跳舞的时候中暑的吧?”

我看着裤子的大喇叭腿,衣服上的浮夸水钻,感觉二十多岁的女性都不太敢挑战这一款。

“啊,是。”

柳大妈明显被打动了,她拎着衣服犹豫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我,“你觉得呢?”

有恩露出生气的表情,“明天起,我再也不让她跳这破玩意儿了。”

“姐!这衣服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但是您穿,肯定出风头!人上人就是您了。”

“啊?为,为什么呀?”

“呦,这衣服倒是蛮洋气的。”

有恩抬头,冷冷地瞪着我,“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老实在家待着,组着团儿地出去丢人现眼。”

“姐,这我给你留的,你不是爱穿点儿艳的吗?这个运动服保暖,你空调房里可以穿。颜色多正,显脸白。留一套吧?这货不好找。”

“别这么说她们。”

我哆哆嗦嗦掏钱的工夫里,卖货大姐又拽出一套艳粉色的运动服,运动服是带绒的,后背上用水钻贴着英文单词。

“那怎么说?”有恩不耐烦地抬头,“一上公交、地铁,就装老弱病残,跳起广场舞怎么就那么有精神头啊?多少人嫌她们扰民?这不是倚老卖老吗?”

“哎。”

“那是你妈……”

柳大妈用武林高手的气势转身看向我,“掏钱吧。”

“我妈怎么了?想锻炼哪儿不能练,我们小区有专门的健身器材。从我妈开始跳这个舞,以前那股爱出风头的劲儿就又上来了,回来老说谁谁谁让她下不来台,谁谁谁老跟她拧着干,天天较劲儿,现在进医院了吧?”

“姐!姐!哎呀,我就是欠你的。就是想交你这个朋友,真是亏本买卖都得做。你说我何苦呢?哎,姐你心太狠了……”

想到每天和我在花园里絮絮叨叨的大妈们,在有恩眼里是这个样子的,我心里一阵着急,明知道应该安静地听她说,自己负责点头就好,可还是放下了筷子,勇敢地抬起了头。

“小张,咱们走。”

“你光看见她们跳广场舞了,你知道她们平时自己在家,都是怎么过的吗?”

“六百五。”

“不就老年生活吗?谁没老的时候,又不是什么特异功能,有什么不能想象的啊?”

“五百。”

“你平时上班,有同事,下了班,有朋友,再无聊了,上网,刷刷微博,总能找着跟你说话的。她们呢?退了休,到哪儿找同事?想和以前朋友见一面,有住东城的,有住西城的,你觉得不远,她们见一次,特别难。坐地铁找不着换乘的口,坐公共汽车怕坐过了站。她们也想上网,可一半人老花眼,看表都困难。柳阿姨一直想注册个微博,想让你帮着弄账号,你是不是一直不耐烦?咱们还年轻,想去哪儿,抬脚就走了。可她们呢?交个电费都是跋山涉水。”

“八百。”

“老了是不容易,年轻就是享福的啊?我昨天飞了18个小时,光给乘客倒饮料就倒了两百多杯,下了飞机还得先来医院看我妈,来的路上我吓得腿都抖了。做老人的,能不跟着添乱吗?”

“四百五。”

“能不能理解理解她们?她们愿意跳舞,是因为有人能跟她们说说话,昨天晚上吃了什么,最近菜价便宜还是贵了,降血压有什么好办法,这些事儿,只有她们能聊到一起,别人愿意听吗?你愿意听吗?柳阿姨每天跳完舞,回到家,你经常不在,她一整天都是自己待着。前两天她和我说,看电视剧看着看着,就跟戏里的人聊起天了,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感觉吗?”

“姐,你坑我。涨一点。”

“呦,说得跟您多理解她们似的。合着您混进这老太太群里,是来当心理医生的?你图的不是我吗!你比我浑蛋多了。人家有接近老太太骗财的,你可好,打着感情牌来骗色。要是我长得歪瓜裂枣的,你愿意跟她们混一块儿吗?躲着走都来不及吧?”

“开玩笑,我全都要。”

我盯着有恩的嘴,感受着海量的语言攻击,心跳加速,意识再一次开始模糊。

“你买一件啊?”

“还教育我?我有亲生爸爸,我不缺野生的爹。从明天开始,我就让我妈在家老实待着,这舞我们不跳了。你呀,也别想再上赶着套近乎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四百。”

我大脑一片混乱,虽然我的文化水平很低,但此刻却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姐,我都给你最低价,你放心。这裤子店里卖好几千,我算你三百八,进货价。衬衣嘛,搭配着卖你,不赚钱了,给我两百块,亏本我自己心甘情愿。这两件背心,一件纪梵希,郭德纲同款,火得不得了,这件瓦萨琪没办法便宜了,料子丝光棉的,穿身上透气,预防皮肤病的。两件背心,我打包价卖你,五百。加一起一千零八十,零头我给你抹了,一千。姐,你捡着大便宜了。”

我得阻止她说下去,我朦朦胧胧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就这几件好了。你算算多少钱。”

“离我们远点儿,小区外五十米看见你,我就敢报警你信吗……”有恩低头喝了口豆浆,可能是渴了。

柳大妈认真地挑挑拣拣,不时地拿起几件在我身上比画,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孤独地漂浮在大妈们的海洋中,有种要溺毙的感觉。

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我心里还没想明白是为什么,但手已经伸出去了,一把捏住了她的脸。

大姐从大黑塑料袋里拽出一堆衣服,一件件甩向我们,“这个裤子好,阿玛尼,外贸原单,你摸摸这料子,配个衬衫。这个衬衫出口日本的,市面上你看不到同款。背心来不来几件?瓦萨琪,显瘦又洋气。”

我凑到了她面前。

耻辱感唰啦唰啦地涌了上来。

电光石火间,一阵大风吹过,有恩的脸被我紧紧捏着。我们俩都愣住了。

卖货大姐困惑地盯着我。

“别说了……”

“不是儿子,一起跳舞的。”柳大妈云淡风轻地说。

我话还没说完,有恩的嘴被挤开了,一股白色的液体,像小海豚吐水柱一样,喷到了我脸上。

“有男装呀!都是外贸的!”大姐看看我,“您家儿子呀?长得真俊。”

一股豆香在鼻间蔓延开。

“你这里男装有没有?”

我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擦擦脸,捏着有恩的手没有松开,我死死地盯着她,人也镇静了。

“有!给姐留着呢。”

“老人还在的时候,你说什么都是气话。老人走了,你想起来的可就只剩后悔了。我姥去世前,我妈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老给我送酸菜,我都吃烦了’。我姥走了以后,我妈连酸菜味儿都闻不了,我们家可能是全东北唯一冬天不腌酸菜的人家。你每天在飞机上,伺候乘客都那么有耐心,干吗回了家,跟自己最亲的人犯浑?”

柳大妈一副VIP顾客的做派,“啊,最近有新货伐?”

有恩愣愣地看着我,努力从嘴里挤出一句:“放开我。”

柳大妈径直把我带到了一个卖背心也卖羽绒服的展台,展台角落,一个中年妇女噌地站起来,迎向柳大妈:“姐!姐你来啦!”

“跟我也是。以后咱俩是什么关系,都说不定呢。我想得乐观一点儿啊,万一你成了我媳妇儿呢,想起今天这么数落我,你尴尬不说,我都替你后怕啊。”

我陪着柳大妈品尝了五湖四海,踏遍了祖国大地,终于,我们来到了服装区。

“臭不要脸的,你放开我。”

我跟着柳大妈穿过农副产品区,陪着她尝过了大兴安岭的蜂蜜,抚摸了安徽淮南的枸杞,抢购了山东胶州买八赠二的海带,见识了哈尔滨空运来的巨型大马哈鱼。

我盯着有恩的小脸,被我手挤得圆嘟嘟的。嘴唇鼓鼓地翘着,粉嫩水滑。

我尾随着柳大妈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农展馆的外贸名品大集上,放眼望去,四周涌动的全是大妈。她们全都步伐稳健,神采奕奕,期待与兴奋的眼神活像赌徒抵达了澳门。

好可爱啊。

定期在北京的农展、北展、工体、首体等地区流窜出现,每一期都有主题。夏天是苏杭出口丝绸展,冬天是外贸皮草集。

我又往前凑了一点,心里清楚自己即将酿成大错,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像飞蛾扑电灯泡,蟑螂迷上了蟑螂药一样,我的嘴忽忽悠悠地开始向有恩靠近。

大妈们的潮流shopping mall。

不是说我浑蛋吗?我还就浑蛋给你看了。

外贸大集。

离有恩的嘴还有一个小拇指的距离,我嘴唇已经开始看好了跑道准备降落了。

“五百块!”柳阿姨大手一挥,“五百块就够,柳阿姨包你改头换面!”

突然,我的头上、脸上,一股热流涌了上来。

想到她女儿之前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心里一寒,颤抖着提问,“柳、柳阿姨,我得带多少钱啊?”

郑有恩把剩下的半碗豆浆浇在了我脸上。

这母女俩怎么都这么喜欢强迫别人换衣服!

我手一松,有恩的脸恢复了正常。

“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但是不好走极端的呀,你看看你身上这件背心,哎哟,阿拉阿姨们都不肯穿了。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买衣服,你下楼的时候带好钱。”

我嘴唇没有安全降落,被迫返航了。

我汗流成河,用力点头,“您说得太有道理了。我其实也想时髦点儿,但是觉得钱要花在正经地方。”

旁边的早点摊老板都看惊了,正炸着油条,手一抖,筷子掉油锅里了。

“这些噢,都是不懂道理的人才说得出口的话。那男孩子想寻漂亮的,觉得天经地义,是伐?那人家小姑娘凭啥就得不顾长相只要你内心美啦?你要是又矮又胖,眯眯眼,穿戴嘛,邋里邋遢,头发乱哄哄,一面孔胡子拉碴,你讲你内心美有啥用?你总不能逼人家每次见你的时候,心里头感觉像烈士一样,谈朋友又不是做慈善,两个人以后是要领结婚证的,又不是去领奖状。你讲对伐啦?”

“您醒了吗?”有恩面无表情地问我。

我点点头。

我勉强睁开眼,舔了舔嘴旁边正哗哗往下流的豆浆。

“你这个话就讲得伐对了。你是觉得人伐可以光看外表啊?”

“你喝豆浆怎么不加糖啊?”

我尴尬地站着,挠挠头,“我一个男的……也没必要把自己捯饬成什么样吧……”

有恩匪夷所思地看着我,“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啊?”

“可是噢,有恩嫌弃你太土了,小张。那天噢,你走了以后,她让我赶紧开窗换气,讲你留下来的土气都眯她眼睛。”

我淡淡地笑了笑,“我这才是特异功能。你理解不了。”

“……她长得漂亮。”我老老实实地说。

擦干净脸回到医院,柳大妈也输完液了。我跟在她们母女俩身后,陪她们回家。

“我问你,你对我们家有恩也不了解,为什么想和她谈朋友?”一天,恳谈会结束后,柳大妈拎住了准备回家的我。

郑有恩一路都没再搭理我,但我依然没皮没脸地跟着。

一年前的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居然有一天会侧耳倾听一个五十多岁的中老年妇女教我怎么穿衣服。

世界上最温暖的事儿是什么?是陪伴。世界上最有效的沟通手段是什么?是交流。这是爱穿血红汗衫的大妈,向我灌输过的人生格言。

当其他大妈负责提升我的精神境界时,始终站在潮流前线的柳大妈开始担任起了我的时尚导师。

今天两样我都做到了,还知道了女神喝豆浆不放糖。

来北京以后我一直没回去过,让他们来他们也不肯,说是嫌路远,其实是怕给我添麻烦。我想象着他们俩每天都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我爸那么爱吹牛逼,我妈那么爱管闲事儿,真希望也能有一个像我一样不学无术,贪图美色,混吃等死,要啥没啥的年轻人,替我听他们聊聊天。

心满意足。

可日子晃到现在,大妈们不再把我当成外人,摁着我听她们天南海北地胡侃,拽着我当免费劳力,帮她们搬搬抬抬,我都开始觉得心甘情愿。有时候听她们聊天,我会开始走神儿,想起自己在东北的爸妈。

一路走回她们小区门口,郑有恩回头看了看我,表情依然冷酷,却说了句让我热泪盈眶的话。

最早开始跳广场舞,接近大妈们,我是心怀杂念,把大妈当成工具,异想天开地伺机接近女神。

“你脸没事儿吧?”

我很想嬉皮笑脸地安慰她,但想到大妈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就着猫罐头闷头吃着白饭的情景,心里一酸。

“没,没事儿。”

大妈特别委屈,讲完前因后果,转头瞪着我:“你们年轻人怎么这么坏?就那个小姑娘,你说你告诉我一句这是猫罐头,不就完了吗?我是老,可我没傻呀。”

“我本来想拿炸油条那油泼你来着。”

大妈就转头去货架上拿了好几罐。回了家,蒸了米饭,打开罐头,一口吃下去,觉得特别腥气。勉强撑着吃完一罐,深觉上当受骗了,抱着剩下的罐头就去了超市,超市里的人一听她的投诉就乐了,说猫罐头是给猫吃的,人吃能不腥吗?

“谢手下留情。”

还有一个大妈,住我们东德小区,老伴走得早,自己一个人住,眼神儿不太好。有一天来跳舞的时候,满脸不高兴。大家问她怎么了,她气呼呼地说,昨天去超市买油,排队结账的时候,看前面的小姑娘购物车里放着一堆包装得花花绿绿的罐头,她就问小姑娘这是什么,小姑娘不耐烦地说,肉罐头。她又问小姑娘怎么一口气买这么多,小姑娘接着不耐烦地说,买二赠一。大妈心里就琢磨起来了,自己一个人住,轻易不舍得炖肉,费劲巴力炖半天,自己一顿也就吃几块。这小肉罐头好,一次开一罐,吃饭也能添点儿肉腥味儿。

“下次再这样,我就毁了你的容。”

其他大妈纷纷表示:行行行,你赢了。

“下,下次?”我眼睛噌地冒出了金光。

有一天,大妈们聊起了养花,都说自己技术好,你一句我一句的,全体倔强起来了。后来一个大妈杀出重围,取得了胜利:“我家阳台上那盆绿萝,那还是我大儿子没了之前给我买的呢,我大儿子死了有小十年了吧,那绿萝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郑有恩带着忍无可忍的表情,转过了身。

大妈们聊起天来,有个特点:时间跨度长,物是人非多。

我突然想起了和王爷打的赌,下次再见到有恩,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童年情景再次重现。后来,老太太们不给我出主意,开始聊家长里短的时候,我要不赶着上班,也还是乖乖坐着,竖着耳朵听,居然也不心浮气躁了。

“有恩……”

我是个存在感特别低的人。从小,家里过年的时候,七姑八姨来我家串门,和我妈坐炕上说别人家闲话,谁谁谁天天给男人炖鹿鞭啦,谁谁谁闺女不光早恋还偷家里钱啦,从养颜秘籍聊到避孕五十四招。蓦然回首,突然发现七八岁的我始终盘腿坐在炕上,竖着耳朵,嗑着瓜子,听得云山雾罩。

“叫全名。”

队伍里有一个大妈以前是中学老师,说起话来很有文化的样子。有一天瞎聊的时候,她慢悠悠地说:“人一老了,就爱想当年,忆过去。也不是说以前过得有多好,而是过去的日子已经瓷瓷实实地戳在那儿了,你回过头去,全都看得见。哪段路走错了,哪段路走糊涂了,当时自己不知道,老了才琢磨明白。琢磨明白了呢,就想和正往过去走的人说道说道,就是想提个醒:‘这块儿路滑,小心脚下。’心是这么个心,可没人爱听。因为你老了呀,现如今除了博物馆,谁还惦记着老东西?”

“郑有恩。”

有的大妈可能把我当成了久不回家的儿子,有的大妈把我当成国外留学的孙子,有的大妈可能跟儿女住一块儿,但朝夕相处,却话不投机,像柳大妈和郑有恩一样。

“干吗?”

其实她们只是想说话,想随便拽着一个年轻人说说话。

“你能给我张你的照片吗?”

但渐渐地,大妈们说话时,我开始留心认真听了。

有恩转身盯着我,“干吗?”

每天大妈们拽着我口水横飞地瞎喷时,我心不在焉,本子上也记得乱七八糟。我完全是装出不耻下问的姿势,哄她们开心而已,像游戏里做任务一样,努力刷着我未来岳母的印象分。

“我想要张你的照片。万,万一真没下次了呢?”

“男人要是不尊重女性,就应该把裆里那玩意儿捐了,留给有需要的人。”——金链子大妈,曾经的个体户,现在的女权战士。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恶心的事儿啊?”

“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知道是哪儿的家训吗?同仁堂。做人也要这样。”——血红汗衫大妈,以前在同仁堂卖中药的。

“绝对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就当给我的精神补偿吧。你看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泼我,我好歹也是个男的。”

“男人要多吃姜,提高免疫力,增强自信心。”——柳大妈

有恩冷冷地看着我,面无表情,我觉得可能悬了,心里开始放弃。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孙大妈

“实在不行,就,就算了,没事儿。我脑子里能记住你,其实也不需要实物。”

1.人生格言分享;2.为人处世原则;3.养生小窍门;4.论什么才是正确的爱情婚姻观。

有恩嘴角一挑,给了我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现如今,翻开这个本子,可以清晰地看到当初大妈们给我灌输的成功学内容,主要分为以下几大块。

“行啊,不就要照片吗?你要大头照,还是带胸的?”

而我,第二天就真的带了个小本去。

我一愣,没想到这个要求居然被通过了,还附带选择权。

大妈们聊高兴了,居然还会说:“这句话你应该记一下。你明天带个本儿来。”

“大头……啊,带胸的吧,带胸的。”

跳完舞后,大妈们谁都没走,拽着我在小花园里开始谈心。我头皮发麻,心浮气躁,可是为了营造柳大妈心中尊老好青年的形象,只能原地乖乖坐着,还要做侧耳倾听状,不时认真点头。

“你原地等着,我回家给你取去。”有恩转身走了。

柳大妈已经向大家说了我打算往死里追她家的变态闺女。这群大妈每天也没什么正事儿,能把广场舞跳出政治斗争,把市场菜价走向当成研究课题,现在队伍里混进了一个激情求偶的我,她们简直太喜闻乐见了,活像一群穷困潦倒的科学家,终于逮到了一只可以做活体实验的小白鼠。

“太谢谢了,谢谢啊!不着急,慢慢走。”

那天我一下楼,大妈们就集体笑眯眯地看着我,气氛诡异极了。

等着有恩回来的工夫,我掏出手机,给王爷发了个短信。

而特训的导师,就是这群平均年龄六十岁,人生最大目标是如何避免血脂、血压、胆固醇过高,曾经骚扰得我痛不欲生,现在开始为我出谋划策的大妈。

“把地擦干净,跪好了,一会儿爷爷奶奶来看你。”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莫名其妙,我迎来了一个长达一周、关于如何谈恋爱的特训。

过了不久,有恩远远地向我走来,我扒着她们小区的铁栏杆,像狗一样翘首以盼。

怀揣着这个目标,第二天清晨下了班,我又乖乖地下楼,站在了大妈群中。

“给。”有恩把一个硕大的纸袋子递给了我。

我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下次见到郑有恩,跪求也好,偷拍也好,我要和她拍张照,她如果不愿意和我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那单人照也行。

“这,这么大?太客气了,明星照吧……”我正高兴着,但一低头,看到了纸袋子上几个硕大的字:北京朝阳医院。

“行,你等着。等着当我孙子吧。”

心里再次开始有不祥的感觉。

“要真有这么个人,你把照片拿来,摆我面前,我先冲照片磕个头,叫声奶奶。再冲你磕个头,喊声爷爷。”

郑有恩把照片从纸袋里抽出来。

“我要以后能拿出她照片怎么办吧?”我被激急了。

是张X光片。

“没照片你嘚瑟什么,空口无凭啊。没照片你说你跟一米八的大长腿约会了?那我还可以说昨天中午范冰冰来我家给我下饺子吃呢,煮完饺子没留汤,气得我一个大嘴巴把她扇出去了。”

“上个月体检刚照的,带胸,清清楚楚的我,行吗?”

“没有。”

……

“有照片吗?”

“要不要啊?不要我拿回去了,贵着呢。”

“……不太好。”

我手上捧着郑有恩的胸片,眼里又泛起了泪。

“那你昨天约会约得怎么样?”

“要,我要。”

“你们咋这么想我?”我挫败地盯着眼皮继续上下翻飞的王爷,“我比你正常多了。”

郑有恩一脸打量变态的表情。

“也不是……就是我和陈精典吧,我俩一直觉得你常年闷在你那阳台小屋里,可能是身心有点儿不太正常了。你没发现小妹最近趁你不在的时候才敢洗澡吗?就怕你听到水声,闻到香味,瞬间丧心病狂了。我俩估摸你也是不想让我们担心,所以编出这么个人来。昨天你嚷嚷着去约会,回来不也屁都没放?”

我恍惚地看着手里硕大的照片。

我一愣,“你一直当我是瞎编的?”

“哎?”我突然一惊,指着胸片,有恩肺部上有拳头大的一团黑影,“这是阴影吧?肺上这么大一块儿,大夫没看出来吗?”

王爷不眨巴眼儿了,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还真有这人啊?”

有恩也凑过来看了看,然后用鄙夷的表情看向我。

“今天中午,我还见着她了呢,在她家,她妈领我上去的。”

“那是胃。”

“对,和你女神怎么样啊?”

我恍然大悟,“是胃啊。”

“别,我现在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还没好呢,再多一眨巴眼儿,下次见着我女神,脸上得多热闹啊。”

我小心翼翼地把大照片收好,“胃那么小,怪不得这么瘦呢。”

“技多不压身,你也跟哥一起练吧。这又不费事儿,努努力就闯出未来了。”

“赶紧走。”

“你眼屎都翻出来了。”

“哎。”

“国外傻逼多着呢,锯个木头都有全国巡回赛。你好好数,别分心。哥火了,给你在美国买房子。”

我抱着有恩的照片回到了家。一开门,王爷正蹲在客厅沙发上,剪着脚指甲。

“谁会花钱看这玩意儿啊?”

“地我墩三遍了,剪完指甲我就跪着去。我奶奶呢?”

漫漫长夜,天干物燥,蚊子肆虐,我面前的王爷掐着表,一刻不停,飞快地眨着眼睛,还逼我帮他计数。我盯着他上下翻滚的眼皮,嘴里念叨着55,56,57,实在是烦得百爪挠心。

我想把手里的纸袋藏起来,但这么大的目标,无处可藏。

吉尼斯挑战分好多种,拼的都是最大、最快、最强。王爷想挑战的是一分钟内眨眼次数最多的人。他说英国有一哥们儿,一分钟能眨眼520次,王爷只要能多眨一次,就是世界纪录了。

王爷从沙发上蹿起来,走到我身边拽过了纸袋,拿出了黝黑的X光片。

王爷最近突然多了一个爱好——挑战吉尼斯世界纪录。他说这是出人头地最零成本的办法。只要被选上了,吉尼斯总部就能发一个证书,有了认证,就可以到处去表演赚钱。

王爷笑了。

晚上值班时,我和王爷一个班。鲶鱼精在大堂值班,我俩不敢偷懒,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喂蚊子。

王爷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像一条狗。

王爷重新蹲回沙发上,咔嚓一声,剪下了一块硕大的脚指甲,然后放在了我手上,“这是我女朋友,小甲。今天也给你介绍一下。”

但女神大腿一露,我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坍塌了。

有恩的X光片,后来被我贴在了墙上。躺在床上,睁眼就能看见。

被郑有恩的两条裸腿晃瞎了眼之后,我的心也彻底乱了。本来前一天晚上,我惊魂未定地回家后,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在心里哭了个翻天覆地后,痛下杀手,进行了精神上的自阉,决定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干脆就跟着我师傅守株待兔,等着未来被某个善良的富婆把我领走,再也不自取其辱了。

每天睡觉前,我会像看星图一样看着它,甚至还专门查了人体构造详解。我看着有恩的胸骨,有恩的胸膜,有恩的膈肌,想象着她肺叶慢慢松弛扩张的样子,我会花好长时间盯着照片里有恩的心脏,因为那是整个银河系我最想去的地方。

我会花好长时间盯着照片里有恩的心脏,因为那是整个银河系我最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