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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家 第一章 家宴

“谁是老人家?”孟菀青抓出重点。

“哪有!小姨那可是知名教育品牌创始人,儿童教育专家,您老人家可比不了。”陶姝娜笑嘻嘻挤兑她妈。

“我错了,人美心善年轻漂亮的孟菀青女士。”陶姝娜连忙补充。孟明玮坐在一旁给老太太剥虾,什么都没说。

“哇哦,您老人家还知道常青藤!我随随便便就给您考状元考国内顶尖大学还不够?”“咱们娜娜可是全家唯一一个博士呀,比我厉害,是不是?”孟以安在一旁笑着说。

陶姝娜伸脚去够桌子底下的球球,“行啦行啦,别玩了,那可是你妈给我的礼物,你看个新鲜就得了!赶紧起来,陪姥姥吹蜡烛。”

“你以为是你呢?站着说话不腰疼,从小到大我都不管你,我要是像你小姨那么讲究教育,你早就考上常青藤了,读研的时候也不用巴巴地申请去交换。”孟菀青说。

蛋糕适时地摆上了桌,还按老太太的传统,端了两只白水煮蛋放在她面前。球球从桌子底下爬起来,撞到了脑袋,嗷地叫了一声,惹得众人大笑。

“小姨,你就是太完美主义了,要我说啊,就看球球开不开心,她开心,念什么学校不一样?”陶姝娜一边忙着吃一边说。

“这撞得可不轻,桌子都晃了,”老太太笑眯眯地,看起来心情总算是好了些,“快过来,姥姥给揉一揉。”

“不是我对孩子不负责,实在是这两年来考察的国际学校多多少少都还是有没办法调和的弊端,没有能让人放心的。我就是做这个的,我还能不知道吗?”席上大家其乐融融推杯换盏的时候,孟以安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底下玩的球球,跟一旁的陶姝娜说。

“没事!姥姥,我头抗撞。”球球哈哈一笑,“我滑雪的时候也差点撞到头,我可机灵了,嗖!一下,我就翻了一个跟头!我厉害吧?”

“快快快,把这香灰喝了,保你们小两口来年事事顺遂,早生贵子。”奶奶慈祥地说。李衣锦哪见过这种阵仗,她无助地望向周到,惊恐得话都不会说了。

老太太看了一眼孟以安,“你以后别带孩子去那些危险地方。”

了灰,灰落在接了鸡血的碗里,颤颤巍巍地被端到了她面前。

“妈,没事。”孟以安笑,“都戴着头盔和护具呢。小孩好动,磕磕碰碰难免的,没大事。”大家七手八脚把蜡烛点上,球球陪着姥姥一起许了愿,吹了蜡烛,就开始分蛋糕。

话音没落,她就发现了刚才那只鸡高亢鸣叫的原因,它的脖子被周到的爷爷提着,血正汩汩流进碗里,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张符纸,嘴里念叨着她听不懂的方言,然后把符扔到火上烧成

老太太拿过那碗煮鸡蛋,递给了孟明玮一个。

她把箱子放下,“奶奶,这是我给你们带的礼……”

这是孟明玮唯一享受特例的时刻,每年的生日蛋,她和妈一人一个,连外孙女们都不能抢。虽然鸡蛋早已不是稀罕物,但这些年过去,这也是唯一能让她想起从前那些日子的时刻。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提着自己的箱子,一手提着买的大包小包礼物,战战兢兢地跨过了那个盆。进了门,她才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他们一家人,都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吃过蛋糕,大家都跑去客厅看电视,留下孟明玮在厨房包饺子。她左思右想,还是关上厨房门,又拨了一遍李衣锦的电话。

周到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奶奶,”他把手里的行李一放,“你让我问生辰就是用来干这个的?”李衣锦不想自己一来就让周到和家人吵起来,连忙继续表示了自己的大度,“没事没事。”

仍然关机。

和周到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很少提起他的家庭,李衣锦也想过将来如果谈婚论嫁,会出现她预料之外的矛盾,却没想到会是这种风格。

孟明玮一直悬着的心更忐忑了。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包着饺子,一边仔细回想之前她给李衣锦打过的每一个电话,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想不出任何端倪。从来对她不敢有任何隐瞒的李衣锦,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骗过了她。也是她太大意了,以为不管孩子长到多少岁,始终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李衣锦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就命里带了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邪气,像是前朝话本里逆来顺受的委屈媳妇。但看这阵势,不跨这火盆,应该就进不去他们家的门。

此时的李衣锦,逃出她妈手掌心的快乐早已荡然无存。坐在别人家热热闹闹的饭桌上,旁边是相处多年的男友,面前是色味俱佳的家宴,她紧紧地闭着嘴,放轻呼吸,努力克制从胃部到喉头一阵一阵翻涌上来的恶心。鸡血的腥,纸灰的呛,那奇异的味觉嗅觉混合在一起,由外而内地刺激着她的感官,使她完全没有办法分心,所有的力量都在与生理性的干呕做斗争。

奶奶仍然一脸慈祥地笑着,“衣锦啊,你的生辰八字呢,周到已经跟我们说了,我和他姑这个月初一去算过了,你们呢,八字不太合,命里带灾,不过呢,按照大仙给的法子破解,就一定平安无事,我们都安排好啦,你放心,来,跨个火盆,去去邪气。”

而她面前的这桌陌生人正在开心地推杯换盏,合家欢乐,就像自己家里一样,像每个家庭一样。

周到也懵圈了,“奶奶,这是干什么?”

酒过三巡,周到把李衣锦带来的礼物打开,亲自送到爷爷奶奶面前,也给其他的人都准备了好多东西,大伯家的堂兄堂妹,姑姑家的表姐表弟,见者有份。

奶奶眼疾手快地挪过一个火盆,盆里烧得红通通的炭还冒着火星,放在了门口李衣锦脚底下。李衣锦又懵圈了,隔着火盆望着周到,小心翼翼地张口做口型,“这什么啊?”

分发了一圈,每个人也都对李衣锦说了客气话,席间洋溢着亲切友好的气氛,直到李衣锦回到自己座位上,拿出了最后一个礼物。

“等一下等一下。”奶奶说。周到回头,“怎么了?”

“周到,”走了一圈的李衣锦终于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了一些,勉强能够正常开口说话了,“这个是我留给阿姨的,既然这次见不到,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嗯,知道知道,周到早就告诉我们啦,”奶奶笑得很慈祥,看起来很亲和的样子,李衣锦心里的石头稍稍放了下来,刚想跟在周到身后进门,突然被奶奶拦住。

她话音一落,突然觉得席间氛围不一样了。开心地拆着礼物的表姐,倒着酒的大伯,说着话的爷爷奶奶,所有人都骤然间静了下来。

李衣锦这才从周到身后探出头,看到开门的应该就是周到的奶奶了。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举止也太没有气度了,连忙站直身子,努力堆起笑容,“奶奶好,我叫李衣锦。”

周到也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不养啊。”周到有些迷茫,“奶奶,我们回来了,你们这干嘛呢?”

她有些疑惑,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就很自然地把礼物盒子推给周到,“怎么啦?这个礼物留给你妈妈。以后有机会见面再说。”

一进门,一声高亢的鸡叫让李衣锦胆子都飞了,连开门的人都没看清楚就躲到周到身后。“你你你你家还养鸡?”李衣锦惊魂未定地问。

这句话终于彻底终结了一桌美满和睦的年夜饭。“啪”地一声,爷爷铁青着脸,把刚倒上酒的酒杯摔在了桌上,辛辣的白酒溅了李衣锦一头一脸。

前提是一切都能按照计划来的话。

周到还没来得及对塞进自己怀里的那个盒子做出反应,就被眼疾手快的奶奶抢了过去,用袖子一划拉,一把掼在了地上,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周到的爷爷奶奶跟他大伯一家人住在一起,据他说,他爸去世之后,爷爷奶奶就卖了乡下的房子和地,搬到城里来跟大伯一家人住了,所以他平日里能不回来就不回来,就节假日回来,也只是吃个饭住一晚就走。这一次,他特意跟爷爷奶奶说,要带女朋友回来,才计划多住一天。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好不容易儿女们回来过个年啊,怎么这么命苦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预防针打了不少,准备得也算是充分,李衣锦还是在迈进周到家门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李衣锦僵在原地,这一个晚上经历的事情太过魔幻,她已经无法合理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行为。爷爷拉着脸瞪着周到,“你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不过她和周到平时也不聊这些,他逢年过节也和别人一样放假回家,区别只是李衣锦总是接到她妈连环夺命电话轰炸,而经年累月她也没怎么见过周到接家里来的电话。问他,他就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只能偶尔用用老人机,不会发信息,也不愿意打电话。

“我没说。”周到说。

人哪能一年到头见不到妈呢?周到的形容也太夸张了吧。从小在她妈360度24小时无死角监控下成长起来的李衣锦心里想。

李衣锦问,“说什么?”

为表诚意,她千里迢迢地把行李箱装满了带给他家人的礼物,虽然全都是从网上或任意一个城市的特产市场可以买到的东西,但她还是觉得亲自带去比较好,甚至为此少装了好多自己换洗的衣物。虽然周到早就告诉她见不到他妈,但她也为他妈准备了礼物,心想就算见不到,礼物带到了也好,以后他迟早会转送。

周到又不敢说话了。

说来懊恼,这竟是李衣锦三十一年来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过年。虽然心里没底,但她对周到还是信任的。他们认识十二年,在一起八年,也算是经历过了漫长磨合的爱情长跑。她尽力把此时家人们的脸色从脑海中抹去,试着去享受一个陌生而新奇的春节,和即将面对相处多年男友的家庭成员的好奇和忐忑。

“我命苦啊!……一个个的儿孙都不孝啊,我这心里难受…..”奶奶还在嚎哭,周到的姑姑过来一边帮她抚心口,一边低声对周到说,“算了,老人家心情不好,要不一会到我家去住吧。”

孟以安进了厨房,洗了手,接过孟明玮手里还没洗完的菜。“怎么回事?”孟以安问。

“你敢?”爷爷大吼一声,吓得姑姑也一抖。

球球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掏出ipad,挨着姥姥坐下,“姥姥,我给你看我们冬令营的视频!我滑雪滑得可好了!…….不行,你得戴老花镜才行!要不看不清!因为我滑得特别快!

“我看你敢动?”爷爷指着周到的鼻子,“我以前怎么教你的?你奶奶原本就不同意,说八字不合,我还没太在意,今天一看,果然是个没有教养的!周到,你让她走吧,我们家不欢迎她!”

孟明玮没说话,把围巾放在一旁,转身去了厨房。

李衣锦的耳朵嗡嗡直响,她看看周到,又看看这一桌人的脸,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之前强压下去的恶心感重新涌上喉头,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球球蹦过来把她爸的双手从手套里解救了出来,又顺走了他的皇冠。

“我姐可真厉害!不像以前了。”趁大家看着电视吃着饺子,陶姝娜不知什么时候凑到孟明玮身旁,看了一眼她手机屏幕上一连串的拨出通话,“真不接电话?还关机呢?我这么皮的都干不出来这事儿!”

“怎么样,我们一家人没迟到吧?还有几个菜没做?公主来帮忙了。”邱夏也适时地帮了孟以安一把,“我们还带回来两瓶红酒,挺不错的。先醒上,一会吃饭的时候大家尝尝。”冲球球挤了挤眼,“还不快来帮尊贵的公主更衣!”

话是这么说,她也拿手机给李衣锦发了个微信。

“你啊,就你惯着她们。”老太太摇摇头说,神色之间已经没有那么严厉。孟明玮拆开孟以安送给自己的羊绒围巾,摸了摸,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在哪儿呢?我看大姨挺担心你的,你要是怕挨骂,就给我发个定位,报个平安,偷偷地,我不告诉她。”陶姝娜说。顺手发了一串表情包。

陶姝娜兴奋地大叫,“小姨你是我偶像!太爱你了!”

“连我都不理了?那一会姥姥发红包我可不帮你抢了。”仍然没有回复。

孟以安笑,拿出一个新款switch,“当然是!你让我给你带的,我在东京跑了十几家店才买到!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型号。”

孟明玮那边却突然听到了电话接通的声音。

“是吗是吗是吗是吗?”陶姝娜盯着孟以安在箱子里挑挑拣拣,“是那个吗是那个吗是那个吗!”

孟明玮一愣,从沙发上起来,强装镇定避开了大家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那可就巧了,我这次回来,偏偏忘了给她带礼物,这下好了,她可别怪我咯。”孟以安一边说,一边打开随身的箱子,陶姝娜立刻闻着味儿凑过去。

电话一通,那边好久没说话,只传来隐约的嘈杂声和风声。

“跑了?”孟以安奇道,“李衣锦那么乖,怎么会跟男朋友跑了呢?”看了一眼老太太,又看了一眼沉着脸的孟明玮,两个人都没接她的话茬。

良久,孟明玮问,“在外面?”“嗯。”

“姥姥发火呢,我姐没回家,跟男朋友跑了。”陶姝娜小声跟小姨说。

“冷不冷?”

“……在飞机上跟她爸玩游戏来着。”孟以安摇头笑了笑,看了一眼老太太,低声问,“娜娜,怎么了?”

“不冷。”

球球兴奋地尖叫:“姐姐!被你发现啦!”拼命挥舞手里的仙女棒,“我跟你说,赢了的人才能变艾莎公主呢!”

“别人家,就那么好?比咱自己家好?”那边没说话。

“这是干嘛呢?cosplay?”陶姝娜看了一眼球球,灵光一闪,“我知道啦!球球,你是不是把爸爸变成了艾莎公主!”

“要不要视频?姥姥她们在看电视呢。”“不了,不视频。”

“小姨,……小姨夫?!”陶姝娜一眼看到进门的人,吓了一跳,孟以安的丈夫邱夏头上戴着闪闪发亮的皇冠头饰,手上还套着两只根本套不进去的蓝手套,还滑稽地摆了个公主亮相的动作,逗得球球大笑。

“周到干嘛呢?”孟明玮问。

“球球!”陶姝娜抱住小女孩就是一顿揉,“球球今年上一年级了吗?上学好不好玩?”球球咯咯笑着挣脱,一路跑到姥姥面前扑进怀里,老太太严厉的面色顿时有所缓和。

“他……他去给我买东西去了。”李衣锦说。“你俩挺好的?”孟明玮问。

“飞机误了点,回来晚啦。”孟以安一边摘围巾一边说,话音刚落就发现氛围不对。从她身后门边钻出一只穿着毛绒绒外套的白团子,仰起胖鼓鼓的脸冲陶姝娜笑,手里还挥舞着蓝色仙女棒。

“挺好的。” “没事?”

老太太性子倔,但最听老幺的话。孟以安人不如其名,是这个家里最不安分的人,一年到头各处跑,从来不着家,只要老太太安稳无事,她从来都不过问姐妹亲戚间的家长里短。李衣锦和陶姝娜倒是从小就最喜欢小姨,所有的新鲜玩意,乱七八糟的知识,天南海北的见闻,全是从小姨口中听来的,她带回来的玩具,杂志,CD,游戏碟,漂亮衣服,塑造了她们少女时期所有对外面世界的幻想。

“没事。”

只有陶姝娜听见了门铃响,飘过去开了门。一开门,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小姨!”孟以安回来了,孟明玮和孟菀青心下都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孟明玮说,“下次多带两个充电宝,别老把手机用没电了。”又过了好久母女俩没说话。

孟明玮越说越恼火,扭头看一眼沙发上孟菀青一家三口排排坐着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李诚智更是知趣地躲进了厨房,压根没出来,只远远传来欢快的斗地主的声音,不禁悲从中来。

“妈,你不骂我吗?”李衣锦突然问。孟明玮没回答。

“妈!你是不用管,你就每年今天看孩子们一眼,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家和万事兴,平时……唉,你知道什么啊!”

“要不,等我回去你再打我吧。”李衣锦又说,“我不躲。”

“你不管她谁管?你是她妈,你不管,难道让我老太太来管?”

那边沉默了片刻,却已经挂了电话。

“我哪敢跟她闹矛盾?她现在胆子大了,我可管不了她了!”

李衣锦坐在街头,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人们,小孩子拿着烟花兴奋尖叫,天上有此起彼伏的烟火绽开又落下。

“是吧?就是你骂她了,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你一骂她她就什么都不敢说,躲远远的,现在连我这个当姥姥的过寿辰都请不动她了?”老太太厉眼一瞪,孟明玮气势便又弱了几分,“你骂她什么了?是不是跟她闹矛盾了?有事瞒着我?”

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打开手机里陶姝娜给她发来的视频。大家围在姥姥身边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没有她的存在,也一样是场温馨美满的家宴。

孟明玮心里觉得委屈,自己还在为自家女儿做的糊涂事生气,这姥姥反倒隔辈亲起来,非说是她的错,不由火大,“我是她妈,就算我骂她,她就不回家?反了她了!”

她低下头,缩成一团,默不作声地流下了眼泪。

“你肯定又骂她了,”老太太中气十足,说话板上钉钉,“你不骂她她能不回家?”

直到她被赶出门来,她都不明白为什么周到的爷爷奶奶会突然发那么大的火,更不明白为什么周到在他们面前怂成那个样子,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辩解,就任凭他爷爷用拐杖戳着他的脑门连他一

“怎么就是我的错了?”孟明玮哭笑不得冲着老太太吼,“我不就多问了她几句哪天回来吗?怎么就是我把她逼得离家出走了?”

起骂。

门铃再次响起的时候,家里的气氛正胶着。

他平时不是这样。至少她眼中的他,从来不是这样。

何况还有小姨呢。她在心里说。

她出门的时候,他稍稍地抗争了一下,试图跟她一起走,但他爷爷就像一尊门神一样站在门口,怒目圆睁地瞪着他,他奶奶更是哭天喊地撂话给他听,说出了这个门,他就不是他们周家的子孙,他爸在地底下都会骂他不孝。

至于姥姥,有乖巧伶俐的陶姝娜哄,应该发几句脾气就过去了,不会为了她这个不讨喜的外孙女在自己寿辰生气。李衣锦想。

说到他爸的时候,他的神色明显瑟缩了一下,原本试图起身,又无助地坐下了。他望向门外的李衣锦,不顾她此时泪流满面地,带着满身呕吐物的脏污,孤零零地站在门外,乞求他不要丢下她一个人,绝情地开口说,“对不起。我走不了。”

要说她有多急着跟周到回家见家长?倒也没有。与见男友家长的忐忑不安比起来,更吸引她的,是生平第一次逃脱她妈管束的兴奋与恐惧。这可是她妈,没断奶时上班都要提个摇篮把她放在单位窗台上的她妈,初中时追到学校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李衣锦你忘穿毛裤了的她妈,大学时听说她们女生宿舍因为管理不当有男生违规进楼时只身跑到北京去投诉的她妈,工作后每次回家恨不得把她手机里跟上司和同事的聊天记录都逐一翻过的她妈。

李衣锦三十一岁这年的除夕夜,第一次在陌生城市的街头流浪。周围的人看完了烟火,小孩子撒完了欢,都回家去吃团年饭了,只有她无处可去。

“不能。”周到答得比自动回复还快,“回我爷爷奶奶家。”“哦。”李衣锦应了一声。

过了很久她才站起来,脚都僵硬了。她茫然地往这边走了几步,又往那边走了几步,手机响了,她打开一看,是她妈发来的转账信息。

“是,我爸去世了。”周到眼睛盯着游戏,眨也不眨。“那,你妈妈呢?这次回去能见到吗?”李衣锦问。

“回家的票还能买吗?”她妈转来两千块钱。

“你之前说,你是跟爷爷奶奶长大的,是吗?”

又一条信息进来,她点进去看,是孟以安发来的。

李衣锦摇摇头,看了一眼周到的游戏界面。“你别打游戏了,跟我说会话吧。”“说什么?”周到说,手里并没有停。

“长本事啦,注意安全,今年礼物我偷偷给你留着呢,你最爱的。”

“充一会吧,离到家还早。”周到说。

再看看周到的页面,电话微信一个都没有。李衣锦心里憋屈,随手就把他给拉黑了。然后点开APP搜索车票。

“手机没电了吗?我这有充电宝。”周到看李衣锦把手机收回包里,问了一句。“没事,我关机了。”

孟明玮家就住在老太太楼上,平日里经常过来陪她。老太太不乐意,说自己身板硬朗脑筋清楚,能做饭能溜达能算账,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总是把她赶回家,但她不放心,还是经常趁老太太睡熟了过来看一眼。除夕孟以安一家留下来住,她才回楼上自己家去了,孟菀青也跟老公女儿回家了。

老太太虽然平日里性子倔,但也从来不拿没来由的道理去压小辈们一头,这么多年来就这一个家族传统,没人不守,大家也是没想到,第一个使性子不回家的,竟然是平日里唯唯诺诺,她妈一发火就吓得蔫茄子一样大气不敢出的李衣锦。

陶姝娜在车里摆弄着小姨送她的switch,她爸一边开车,一边不经意地问,“就那么好玩?多大人了,还玩游戏机。”

旁边坐着的老太太耳聪目明,陶姝娜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摘下老花镜,眼睛又是一瞪,“怎么回事?”

“对啊,游戏机多大的人都爱玩。”陶姝娜专注盯着屏幕,“爸,你是不知道,游戏才贵呢,一个一个总有新出的,根本玩不完。”

“我姐今年跟男朋友回老家了,赶不回来给姥姥过生日了。”陶姝娜说。

“你不是有个旧的吗?还买新的?”

“说什么呢?”孟菀青闻声远远地问。

“配色不一样,这款手柄好看。”陶姝娜说,“我同学看上我那个旧的了,我打算送她。”“那你也给?这可不便宜。”孟菀青插话。

“还逃跑,还计划,”孟明玮勃然大怒,“还屏蔽我!出息了,这小兔崽子真是出息了,等她回来看我不揍她……逃跑,我让她逃跑!”

“她家里条件也没那么好,反正我有新的了。”陶姝娜说。“你倒大方。”孟菀青说。

“买票了。逃跑计划,希望一切顺利。”

“啊,”陶姝娜突然想起,“那个是妈你送我的是吧?我忘了,那我不给她了。”孟菀青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她朋友圈把你屏蔽了。”陶姝娜举起手机给孟明玮看。一条两星期前的朋友圈,李衣锦晒了一张车票的照片。

“你给她的?”她爸突然问,“什么时候?”

“她两个星期前就买票了,根本没打算回家。她不让我说。”陶姝娜说。“你怎么知道?”孟明玮一惊。

“就去年啊,去年我生日时候,”陶姝娜顺口回答,“还有那个BV的包包呢。”“什么威?”她爸问,“贵吗?”

俩人吓了一跳。

“哎呀,就是一个黑色的包,三万几来着……”

“是说我表姐吗?”

“娜娜!”孟菀青突然声音抬高了八度,强行打断了陶姝娜的话。陶姝娜被吓了一跳,不解地抬起眼看着她妈。

俩人在厨房嘀咕了半天,身后陶姝娜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过来,靠在门边听了一会,悠悠地开了口。

“……到了。”孟菀青不自然地说。车子停进车位,她立刻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去。

“那有什么办法,上赶着要嫁人,赔钱玩意儿。要是到时候那家彩礼钱都不想出,我可不同意。”

孟以安一家第二天早上离开,老太太利手利脚地一直送下楼。

“我说的是实话,他俩处了这么些年,在我面前连他爸妈是干嘛的都不敢说,家里条件好不好,她心里没数吗?就真那么死心塌地跟人家?”

“妈,要不以后,咱换个带电梯的房子吧,你出门不方便。”孟以安说。

“活该,谁让你成天嫌弃周到家里条件不好?”她爸说,“你教出来的姑娘,就这点眼光。”

“没事,我好着呢,天天下楼买菜,早就习惯了,”老太太不以为意,“没什么不方便。”“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没事,咱们以防万一嘛。”孟以安说。

“……家都不回了,”孟明玮小声嘀咕,“这下可好,直接送上门去了,下一步是不是就得偷户口本领证了?”

“你妈还没老到那个程度。”老太太犟嘴。

“李诚智,你过来。”孟明玮忍不住示意。

“姥姥,”球球说,“我下次带你去滑雪好不好?住别墅,泡温泉。”

客厅里老太太早就收起了账本算盘,心情颇好地坐在沙发上听陶姝娜讲段子,孟菀青翘着脚坐在一边看电视里演的偶像剧,陶大磊一边把手里剥好的瓜子仁递给他老婆一边跟李衣锦她爸扯着闲篇。

孟以安忍不住乐出声,“你真把你姥姥当回事,八十岁老太太去滑雪吗?”“怎么呢?”球球不解。

她从来没想过李衣锦也敢干这么先斩后奏的事,一时间连生气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气。

老太太大笑,“行,姥姥以后跟你去滑雪。”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了。

孟以安和球球上了出租车,老太太拉住邱夏的手,又叮嘱了几句。

孟明玮脑子嗡地一下就炸了,下一秒就把电话拨了过去。但李衣锦像是早就料到她招数一样,竟是早她一步关了机。

“你们俩呀,好好的。”她说,“这姐妹三个呀,就你们最让我省心了。”

手机响了,李衣锦没打电话也没发语音,就是发过来一行字。“我和周到在去他家的高铁上,今年不回家了。”

“妈,别这么说,大姐二姐家不是都挺好的吗。”邱夏说,“我们球球还小,将来烦心的事还多着呢。”

隔壁小区走路五分钟的事,还非要开车,装什么装。她想。

“以安呀,在外面工作事业做得好,在家里,你多担待。”老太太说。“没有,”邱夏说,“是她要多担待我。”

孟菀青一家来的时候,孟明玮就注意到了楼下停着人家今年新换的奥迪,心里又是别扭了一下。但看孟菀青的老公陶大磊进门,穿着打扮也是普普通通,不由得犯起嘀咕,想着他一个拿了几十年死工资的到底哪里来那么多钱把老婆女儿养得光鲜亮丽人见人爱的,当年孟菀青图他长得一表人才,老太太嫌他一贫如洗又没什么能力,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们家竟是夫妻和睦女儿出息生活优裕,处处透着安稳富足,让孟明玮每次想起都好不羡慕。

孟以安敲了敲车窗示意他,邱夏只好上了车。

“孟菀青都到了,你看看人家。”他给孟明玮递了个眼色,又看了一眼窗外楼下。

车子拐过路口,又开了一段,孟以安示意司机师傅靠路边停下。“怎么,不是去高铁站吗?”司机问。

孟明玮没吭声。

“师傅,我下车,您继续送她们到高铁站就行。”邱夏一边说着,一边下车把刚放进后备箱的自己的行李拿了出来。

“孟明玮,”他走过去,把蛋糕递给李衣锦她妈,“李衣锦怎么还没到家?到底是哪趟车?几点到?”

“一路平安。”孟以安摇下窗子说,“这个月归我,下个月开学以后归你。”

李衣锦她爸提着给老太太订做的蛋糕进门,看了一眼旁边孟菀青一家带来的东西,包装精致,都是舍得给老人家花钱的人才会买的礼物。

“记着呢。”邱夏说,冲球球嬉皮笑脸,“公主要飞走啦!快跟公主说拜拜。”球球也笑,“公主拜拜!公主爸爸我们开学见哦!”球球冲他挥手。

她只当是一辈子古怪惯了的老太太说一不二的铁血政策,也从未想过是为什么。有趣的是,孟家的三个女儿嫁了三个好女婿,各个通情达理,毫无异议。

“你们也是,一路平安。”邱夏说。

从李衣锦记事起,除夕不仅仅是除夕,还是姥姥的生辰,也是她们全家人每年唯一一个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家就住在姥姥家楼上,二姨家后来换的大房子在隔壁小区,小姨虽然离开家乡满世界跑,每年也从来没缺席过。在她们家,没有人可以回婆家,全都回娘家。李衣锦没上大学前,没离开过家乡,感受并不明显,后来才渐渐意识到,原来别人家逢年过节都是爸爸带着妈妈和孩子回婆家的,只有她们家例外。

他站在路边看着车子开走,然后另叫了一辆出租。“麻烦您,到机场。”坐进车里,他打开手机,几条未读微信显示在屏幕上。

“我们家就没这传统。”李衣锦小声嘟囔了一声,周到的手机里响起“game over”,他低低地骂了一句,没再接李衣锦的话。

“到机场了吗?”

“什么叫去婆家?”周到看了她一眼,笑,“是回婆家。逢年过节的,这是传统。”

“我已经准备登机啦。”“在巴厘岛等你哦。”

“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唐突了?”她问身边仍旧在打游戏的周到,“明明还没领证,却弄得像去婆家一样。”

附上一张自拍,妆容美丽的女人歪着头露出最好看的下颚角弧度。“妈妈,我不想转学了。”球球靠在妈妈身上望着窗外,认真地说。

李衣锦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灰茫茫景色,叹了一口气。

“是吗?为什么呢?”孟以安问。

李衣锦她妈没说话,忍不住又给李衣锦发了条微信。“怎么回事?不接我电话也不回信息,出息了?”

“因为我有了一个好朋友,”球球说,“我们约好开学要一起玩。”“真的吗?”

“估计现在刚下飞机,得一阵才到家。”孟菀青说。

“真的,放假那天我们约好的,肖瑶阿姨也在,她也听见啦。”

“小姨呢?”陶姝娜问。

孟以安神色动了动,淡定地问,“那天是肖阿姨去接你的?”

“我今年就没嘚瑟!”陶姝娜说,“我原本还想去面试来着,你让我早点回家的。”“姥姥八十大寿是大日子,”孟菀青说,“都应该早点回来,你搞什么特殊。”

“对呀,她还给我带蛋挞了呢。”球球说。

孟菀青,陶姝娜的妈,李衣锦的二姨,年轻时便是个大美人,不像她妈。她妈走路有些跛脚,以前小儿麻痹的后遗症,从李衣锦记事起,便是皱紧眉头耷拉着嘴角的苦闷模样,对谁都没个笑脸,对李衣锦更是永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色。而她这位绰约多姿如春风化雨的二姨不仅成功地把美貌基因传给了女儿陶姝娜,还成功地保养得现在跟二十多的女儿一起出门还敢开玩笑姐妹相称,陶姝娜穿了用了什么新奇的潮流玩意儿,一定会回头给她妈也置办一份,母女俩打闹说笑起来跟闺蜜没两样。

孟以安没接话,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上面也有几条未读微信。“几点到京?去接你们,答应陪球球玩蹦床去的。”

李衣锦她妈没吭声。

“妈妈,”球球好奇地凑过来,“妈妈你的聊天图案是我的照片哦!妈妈,你是不是在跟宋叔叔说话?”

“姐,衣锦还没回来呢?往年都是衣锦回来得最早,不像娜娜,非得跟同学出去嘚瑟好几天才回家。”孟菀青一边把提进来的大包小包年货依样放好,一边随意地说。

孟以安没回复,扣过手机,顺手给球球裹了裹外套,“坐好了,不要调皮。”

李衣锦知道,这语气里的酸,酸的不止陶姝娜,还有陶姝娜她妈。

“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些。”一进家门,孟菀青就把丈夫拉进房间,关上门。陶姝娜倒也没介意,晃进自己屋里不知道收拾些什么去了。

陶姝娜是李衣锦的表妹,是暗黑系潮酷个性美少女,也是机械工程专业高材生,今年刚博士录取。作为比她大六岁的表姐,李衣锦却从未也并不想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提什么建议,陶姝娜从小就是占尽了美貌才华,进可在人前当别人家孩子的榜样,退可在老太太膝下承欢撒娇,在外是又骄又飒知识精英,在家是古灵精怪小公主,跟她一比,口拙手笨的李衣锦灰头土脸磕磕绊绊走过的路,一点拿出来炫耀的资本都没有。别人倒是也没明说过,只有李衣锦她妈前几年颇为酸涩地当着李衣锦的面说,要不是你有个表妹比着,还真以为你有几斤几两呢。

“当着孩子面说哪些?”陶大磊冷冷地看着她,“你能做,我就不能说是吗?”

她妈跟在她身后进屋,跟了一句,“学习不辛苦,什么辛苦?谈恋爱辛苦?”“妈!别瞎说!”女孩抬眼不满地瞪了一眼她妈。

“我做什么了?”孟菀青反驳。

女孩嘻嘻一笑,“学习有什么辛苦的。”

“孟菀青,你不要太过分了。”陶大磊说。

“乖,”老太太淡定地抬了抬老花镜,凑近观察了一下这位少女新挑染的粉紫色头发。“娜娜什么时候放的假?学习辛不辛苦?”

“我过分?我做了什么你都知道,你不是同意吗?每年给妈买的那些补品和理疗仪器有多少钱?你出一分钱了吗?我让你出了吗?车给你开,好丈夫好爸爸好女婿都给你当,你现在又不是滋味了来质问我,有意思吗?”孟菀青说。

门一开,一枚少女裹挟着浓郁的香水味冲进来,宛如黑旋风一般瞬间飘到老太太椅子面前,乖巧蹲下,精致睫毛下面的一对大眼睛眨巴眨巴,轻车熟路开始撒娇。“姥姥,我可想你了!我刚回家放下行李就来啦,我乖不乖?”

陶大磊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出口,转身坐到沙发上默默生气。孟菀青走过去,在另一端坐下。

她妈就又拿起手机,还没拨出电话便被接连响起的门铃声打断。“姥姥!”

“如果你实在觉得,……要不,咱们……”孟菀青犹豫着,还没说完就被陶大磊打断了,“不说这些了。”他点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这样孟菀青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再打个电话!”老太太不高兴了,眼睛一瞪。

“爸!你能不能小点声!”陶姝娜气呼呼地从房间出来,她妈正站在她房门口,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这不是都没到家呢吗?”李衣锦她妈有点不耐烦,“不用问她,今天肯定回来。她你还不知道?她能上哪去。”

“妈,你吓死我啊?”陶姝娜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妈。

别看老太太八十了,硬是在家里小辈的带动下学会了现代智能科技,语音视频不在话下,甚至还学会了玩消消乐,只不过大家跟她普及了无数次计算器,她还是抱着她那算盘不撒手。

“娜娜,以后当着你爸的面,别提我给你那些东西。”“为什么?”陶姝娜疑惑地问。

即使人不在,她闭上眼睛,也就想象得出家里的样子。老太太坐在她坐了一辈子的那把雕花木头椅子上,鬓如霜雪声如洪钟,不形于色而顾盼生威,老花镜镜腿上挂着胶布缠着的挂绳,一手拿着她那谁都不给看的宝贝账本,一手拨着膝上磨得发光的老式算盘,口中念念有词算珠噼啪作响,就像是活在上个时代的账房先生。每对完一条账,就抬起眼,跟一旁收拾屋子的李衣锦她妈说,“李衣锦什么时候回来?你不问,我自己打电话了。”

李衣锦精疲力尽地爬上三楼,面前是姥姥家的门,要回自己家,还得再爬一层楼。

“有这么严重?”周到在旁边打着手机游戏,漫不经心地问。“有这么严重。”李衣锦说。

她站在楼梯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按响了门铃。没一会就听见脚步声,一重一轻拖着地走近。那些数不清日夜的童年时刻,她都是这样听着妈妈的脚步声过来的。

李衣锦活了三十一年以来就没做过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一下子点了两个人的火。一个自然是她妈,从她记事以来就从来没有忤逆过,另一个自然是老太太,不仅她不敢忤逆,全家人都不敢忤逆。

门打开,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皱着眉头耷拉着嘴角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妈上下打量了她一分钟,吸了吸鼻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每年的除夕她应该早已回到家,或在回家的路上。手机里是二十九个未接来电和十六条语音,不用看就知道,她妈在问她坐的哪一趟车,什么时候到家。悔就悔在两个星期前她妈第一次问她的时候她一个哆嗦没敢说实话,撒谎说今天到家,但现在她正和男朋友周到一起,坐在开往他老家的高铁上。

“给姥姥热菜呢。你要吃饭,还是吃饺子?”

李衣锦人生第一次缺席家宴,是在老太太八十大寿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