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很差，连自己是谁都不说，就问‘您先生在吗’，然后我就回答：‘我是一个人住的。’”
“从没听说过呢。”荻原摇头。
“不可以回答！”我忍不住插嘴。
点了三杯奶咖后，古川朝美直接进入了话题：“大概是一个月前吧，有人从一个叫芳神建筑的地方打电话来。”她用手指蘸了下杯子边的水滴，在桌上写出“芳神”两个汉字。
“啊？”两个人一齐看向我。
一旁的荻原抿着嘴唇，显然是在强忍着不说话。我估计他大概是想问“你有男朋友吗”之类的，但他总算还冷静，知道控制自己。
“其实我以前听说过这种事情，这是恶意推销。”说实话，我自己以前就曾在这种恶意推销公司里干过。作为工作的一环——为了调查一个在那种公司工作的男人，我在那里和他一起工作了七天。“这种人就是为了从你嘴里套信息出来，所以你最好不要跟他多废话。”
“我一个人来的。”她垂着眼坐在我们对面。她穿着一件红褐色外套，看上去比在车站碰到的时候更为纤瘦。“我没什么朋友。”她笑着说。她的神色并没有什么不满，也没有自暴自弃的样子，而是一派怡然自得。
“果然是这样啊。他没有说他的名字，不过听上去是个年轻人，说起话来真让人生气。”
“我拜托过店长了。被她数落了好久，不过算不得什么。”他笑着回答。他的语气听上去还比较平静，但今天的他还是感觉比平时兴奋一些。不久，古川朝美出现了。
“让人生气？”
“没有关系。”我面无表情地回答，“倒是荻原你自己，向店里请假没关系吗？”
“我说我不想买房子，然后他就说‘什么？你竟然不想买房子’，好像我是个白痴一样。还说‘你知道一直租房子住会有什么结果吗’，我就跟他说‘我可不需要推销’。他还坚持说：‘我可不是推销。’”
“千叶先生，让你抽空出来真是不好意思。难得的休息日，还让你陪我。”坐在约好的咖啡馆里，身边的荻原向我致歉。店外的空地上有一排桌椅，称为“露天咖啡馆”，但是因为下雨，并没有开放。
“说到底还不是来推销的。”荻原像是自己在跟那个打电话的舌战一般，充满激情，“但是，他们是怎么查到古川小姐的电话号码的呢？”
第四天，我陪着荻原去同古川朝美见面。
“我也问了。然后他说：‘我就是保持前面的区号和局号不变，然后逐一增加数字来拨号（日本的电话号码一般由区号加局号加接收电话的号码组成。）。然后今天，我一共打了一千零九十七个电话才打到你这里。’”
5
“那他应该不知道古川小姐的住处和名字吧。”荻原提高了声音。
没错，她的确没有义务向荻原解释清楚这一切。我都觉得不合逻辑，但荻原却说：“因为我被冤枉了嘛，所以至少应该让我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然后又说，“如果你对我还有所戒备，不愿意跟我单独碰面的话，你也可以带朋友一起来，我也会叫上他。”说着他指了指我。他的指定突如其来，完全不知会我一声。也罢，反正我正求之不得。
“是的。”她回答，听声音却一点也不开心，“那个时候的确是。”
“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
“那个时候？”荻原注意到这个词。我也注意到了。
“在那之前，只要一点点时间就好，把事情……”
“那个人怎么都不肯让我挂电话。我说我很忙，他就问那什么时候方便。”
“但是……”她霎时间又慌了，“我约了人了。”
“如果回答说什么时候都不方便的话，他就责问你：‘那你说刚才忙是骗人的喽？’”听我这么说，她显得很震惊：“你怎么知道？”
看来不像是假装的，我没觉得她是在找借口摆脱我和荻原，而荻原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小心翼翼地问：“这样的话，明天是星期六，如果方便的话，能碰个面把事情告诉我吗？”
因为在我工作的时候，他们也教过我这个步骤。“这种工作全都有指导手册的，上面都是对方怎么说这边怎么回答的策略。让对方有罪恶感也是其中一个手法。”
“最近总有人打骚扰电话给我，不好意思。”她点了点头，然后一边看表一边对等着进一步解释的荻原说，“我必须得走了。”
“的确是这么一种感觉。”
“电话？”
我想起以前负责调查的一个女子也因为电话而烦恼过。她的工作是接听投诉电话，被一个点名要她接听的投诉客人骚扰得无法忍受。那个打电话的人的身份最终出乎意料，但这次这个人的目的，毫无疑问是恶意推销。
听了这话，她看了看手表，慌张地回答：“不好意思，最近发生了一些事……”她说得很快，眼睛东张西望，“可能，是我有点被害妄想症吧……我认定荻原先生就是打电话给我的人……”
“那这种电话就应该立刻挂断吧？”荻原问我。
“请问，为什么我只是跟你打个招呼，却让你那么生气？”
“是的。”我根据经验回答，“不过这种时候，对方会再打过来，你一旦接起来，他就会威胁说：‘你再挂电话我就直接到你那边！’”
“啊，不是的，那个……”古川朝美有点动摇，像是受到荻原的影响，也自我介绍说，“我姓古川。”接着点头致意，又告诉我们她二十一岁，在附近的电影发行公司工作。
“这不是恐吓吗！”荻原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非常抱歉。”荻原连忙开口，“我还没有好好地介绍自己。那个，我住在你对面的公寓里，我姓荻原，今年二十三岁，在服装店里工作。因为经常在车站碰到你，所以自作多情地认为跟你算认识的……”他后半段说得含糊不清、语速飞快，恳切地希望古川朝美能听他解释，“那个，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们才不管什么恐吓不恐吓呢。本来法律上就规定推销电话一旦被挂断便禁止再次拨打，禁止二次推销。”为什么要由我来教人类相关法律知识呢？“他们完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抱着‘我就犯法了，怎么着’的态度去工作的。最好的办法是，挂断电话，然后把电话线拔掉一段时间。”
“那个……我……要去上班了。”
这时，古川朝美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后悔的神色。“我最后却没能挂掉电话。”
“我们是想来化解误会的。”本来是应该让荻原亲自跟她说，但荻原好像还没有准备好，在一旁直喘气，出于无奈，我只好代他出马，指着荻原说，“应该说是他一定要来解释清楚的。”
“说了很长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正面看古川朝美。她，短短的头发，圆圆的脸，白白的皮肤，细细的眉，鼻子小巧玲珑，嘴角边有一颗痣。
她点点头：“是的。”
不用说，古川朝美自然是一副烦不胜烦的表情，她撑着伞，转向追在她身后的我们，丝毫不掩饰不悦、戒备和厌恶，嘴角颤抖着问：“你们有什么事？”
“就我听到的说法是，”我解释道，确切地说，应该是我以前的做法，“他们有一本电话号码清单。然后从第一个开始拨打，如果对方接听了，就把对方的性别、年龄、姓名、家庭成员写在旁边。”
荻原睁圆了眼，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我强行把他拽了起来：“去追她啊，问清楚她为什么生气，就现在！”我说着冲向正要合上的车门。
“我跟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不久，公交车在博物馆前站停下，古川朝美站起身，往下客门走去。眼见她即将下车，我赶忙站起来大声说：“喂，走吧！”
“但是，他们还会写上交谈的时间。就是从接电话到挂断一共多少时间。”
荻原一直沉默着，没了生气，精神恍惚，忘记了身边有我的存在。这可不妙，我还打算和他多聊一阵呢，照这个情形，想让他开口说话都得费点功夫了。
“会这样吗？”荻原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做法。
坐在中间位置的古川朝美像是不想和荻原打照面，一直盯着窗外看。而在后面坐下的荻原一脸惨白，面无血色地发着呆，我觉得他好像就快死了。
“是的。然后，接听电话时间比较长的人就成为他们再次推销的目标。”
“你不上车？”我在他耳边低声问。他不像是被死神的耳语所惊到，而是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蓦地回过神来，慌忙上了车。
“通过时间判断？和通话内容无关？”
“啊……”荻原茫然若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比起立刻就挂电话的人来说，愿长时间交谈的人比较有机可乘。就算是闲聊或者争论，只要时间越长，对方的态度就越有可能改变。”
公交车进站了，车门打开得似乎比平时更为顺畅。古川朝美急忙上车。
“所以才……”古川朝美低下了头。
“请不要再打电话了，好吗？”她一鼓作气地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身体还兀自颤抖。明明不应该感觉到冷的。
奶咖送上来了，我们暂时停止交谈，等着服务员先把饮品摆好。
“什么？”
荻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后问：“所以才……意思是说，他又打来了吗？”
“我说，请你不要这么做了。”古川朝美的眼神有点躲闪，但语气却很坚定。
“是的。”古川朝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在四天前，同一个人用同样的语气重复了同样的话……”
“嗯、嗯。”车站没有别人。
“你又听他说了？”
“我说……”古川朝美的声音有些颤抖。
“事情麻烦了？”
“一直都会在这里碰到你，所以我担心昨天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不太好。”我说，“如果能够坚持断然拒绝，应该还能有点转机，虽然麻烦是麻烦了点。”事实上，我在那里干活的时候，就有人因为我所负责调查的那个人反复打电话而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地址，公司就派了好几个人去那里，强迫对方签署了合同。他们的想法就是这样：只要能见到面就等于能签约。
古川朝美朝这边瞥了一眼。
“古川小姐，你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荻原担心地问她。
“早上好。”一抵达车站，荻原立刻向前面正在收伞的古川朝美打招呼，接着问她，“昨天是休息还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我没有告诉他们名字和住处，但是，说着说着……”说到这儿，她好像突然因为害怕而结巴了，接着又像是要稳定情绪般眨了眨眼。
那一天的早上，我依旧算准时间在公寓的一楼与荻原碰头。仍然下着雨，但好在只是沥沥小雨，灰色的柏油路也仅是被雨水打湿成蓝色。前往车站的路上，荻原一直显得很开心，想必是因为看见古川朝美就在前面。“今天古川朝美在哦。”我这么一说，身边的荻原害羞地垂下了眼。
“说着说着？”
第三天，我发现荻原被古川朝美误会了。
“他说话的感觉突然变了，对我说：‘你真可爱呢，真想见见你。’”
4
“这算是改变策略吗？”荻原皱起眉头望着我。
荻原走到收银台结账，店员亲热地同他搭话，看来也是认识的。我远远听到那个身材高挑、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店员在向他抱怨：“荻原先生，你为什么总是戴着这么土的眼镜呢？真是糟蹋了。”
“感觉他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还说‘签约的事情让它去吧’。我觉得很害怕，正想要挂电话的时候，他突然说‘我很快就能知道你住在哪里了’。”
这描述和我的感受不谋而合，我感动地回应：“是啊。”
“但是，他不是只知道电话号码吗？”
“我也很喜欢。”荻原拿起桌上的账单，说由他付账，“优雅而感伤，如微风又如暴风雨的曲子。”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他却笑着回答我‘我自有办法’。那笑声好恶心啊。我以前听说过通过互联网输入电话号码可以查到地址，所以问他是不是这样，他却说：‘有更简单的办法，不费吹灰之力。’”
“大巴赫吗？”我脱口而出。叫巴赫的音乐家有很多，其中最出名的那个被人称为“大巴赫”，我很喜欢这个称呼。“真好听。”
“这是胡扯吧。”荻原的眉头已经皱得跟小山似的，“说不定只是在吓唬你。”
“巴赫的，”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大概是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根据局号大概能够确定是哪个区域的，但想要更详细的信息应该就不可能了吧。所以我告诉自己不用在意。没想到三天前，我晚上回到家，却听见了一通电话录音。”说到这儿，古川朝美的脸颊抽动起来，“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我知道你住哪里了’，然后描述了我住的公寓的外观。还真被他说对了！所以我非常非常害怕，睡都睡不好……”
我站起身，伸手指向天花板，确切地说，我是在用手指追逐着流淌在店里的音乐。“这是什么曲子？”
“所以你前天没有去上班？”我抢先问她。
“意思有点不一样，”荻原笑着回答，“但也差不多吧。”
“是的。”她像是一个已然成为惊弓之鸟的残兵那样耸了耸肩，“没错。”
“所谓退而求其次吗？”我格外喜欢这句话。
“那么昨天早上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那么生气是因为以为我是那个打电话给你的男人？”
“就像千叶先生说的那样，人生苦短。与其一无所有，还不如有一些体验。不是经常有这种说法嘛，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会最糟糕。”
“对不起。”古川朝美的肩膀耷拉得更低了，“我开始疑神疑鬼，所以看谁都觉得可疑。荻原先生一直都跟我打招呼，又住得很近，当然知道我住在哪里，所以就……”
“是这样吗？”
“那没办法，谁都会这样的。”荻原倒也不像是在故作大方，“过分警惕总比毫无防备要好。”
“但是，就算不顺心，有那样的体验也是值得高兴的。”
“仔细听起来，荻原先生的声音和打电话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古川朝美小声地说着，并没有要辩解什么的意思，然后害羞地笑了。
“是吧？”
“能够消除误会真是太好了。”荻原抚了抚胸，马上又补充说，“不过，你也不能这么快就相信我。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也很危险哦。”
“不，也不一定。”荻原像是要反驳，却停住了，大概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嗯，基本上是的。”
“啊，”古川朝美微笑，“说的也是呢。”
“但是，”我回想起以前碰到的好几个人类，“恋爱总是很不顺利的吧？”
然后，他们像是完成了一场讲究的正式仪式一样，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在我看来，原本绷在他们之间的那根弦正渐渐地松弛下来。
“要往大的说，我认为，这些全都属于恋爱的范畴。”荻原笑着说，“像我，很高兴能和她住在同一条街上。我想这算是我们价值观接近吧。”
他们的话题一开始无关痛痒，净是些每天乘坐的公交车的驾驶员是乱来还是太谨慎，接着渐渐聊到了彼此居住的公寓的优缺点。坐在一边的我完全没必要插嘴，只要专心倾听就好——应该说，我主要是在欣赏着店内播放的爵士钢琴曲。
“这是幸福吗？”
“荻原先生，以前我们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交谈告一个段落之后，那根紧绷的弦愈发松弛了，古川朝美这时问了荻原这个问题。
“就比如吃了同样的食物之后会有同样的感想，喜欢的电影是同一部，会因为同一件事感到不高兴，这就是一种很单纯的幸福啊。”
荻原很平静地说：“不，没有。”又问，“你是说除了车站以外？”
“同一件事？”
“嗯，我是说在别的地方。”
“如果我知道就没那么麻烦了。”荻原这么回答我，接着说，“不过，打个比方说，如果你跟对方思考着同一件事，脱口而出同样的话语，你不觉得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吗？”
“我不记得我们见过。”听他这么回答，我突然想起，他们分明在服装店特卖会上见过。荻原却拿手指戳着自己的表问：“不过，古川小姐，你时间来得及吗？不是说今天有约吗？”从他突然转变话题的态度来看，我明白，他并不想触及在服装店发生的事。但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那荻原你是怎么想的？对你来说，恋爱算是什么？”
“啊……”古川朝美有点难为情，右脸的肌肉尴尬地抽动着，眼珠不安地左右来回转动，“那个其实是骗人的。”
荻原正要站起来，听我这么问，他立刻又笑了，笑我居然会问这么可笑的问题：“千叶先生，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骗人的？”
“我之前就想问你了，所谓恋爱到底是什么？”我豁出去问了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搞不明白。”
“其实我双休日一直都有空的，昨天是我说谎了，对不起。”她接连低头致歉，害得我担心她垂下的刘海会不会浸到奶咖里。
“怎么可能！”荻原似乎很不愿意这点被人误会，突然抬高了声音，“当然不是这样的，完全是巧合。我有一天偶然看见她从对面公寓的房间里走出来，当时我还纳闷在哪儿见过她呢。”
“不，”荻原愉快地回答，“这算不上是说谎。”
“你是为了能跟她亲近才搬到她对面的公寓里来的？”
“哎？”
“所以，”他吞了吞口水，“所以我想我也许是想跟她变得亲近些。”
“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这样的台词。”
“你很了不起。”我并不是要取笑他，而是真的佩服他能有这样的感悟。
我意识到接下去的内容应该就和前天说给我听的一样，因而感到一阵难为情，像是准备要看一场已经知道窍门所在的魔术一样。
“死亡恐怖，人生苦短。我也是最近才认识到这一点。”
“‘失误与谎言并无大异’，然后是——”荻原顿了一顿，正欲说出后面的台词，不料古川朝美却抢先接了上来：“‘微妙的谎言与失误无限接近’，是吧？”
“你说得没错。”
“啊……”荻原惊讶得一瞬间停住了呼吸，半晌才费力地回应说，“古川小姐也看过这部电影啊？”
我以为荻原会对我吐口水，叫我不要突然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避讳。“人类很少对自己会死这种事情有直观认识呢。”他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是啊，我很喜欢那部电影。”她很有兴致地点头。
“你有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死？”
然后，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那部电影的名字，随即像是被那种默契所感动似的笑了。我静静地旁观着这一切，脑中掠过荻原的那段话：“如果你跟对方思考着同一件事，脱口而出同样的话语，你不觉得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吗？”
荻原因意外而停住了动作。这也难怪。
6
“首先，这么说吧，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
第五天，我了解到荻原坚持戴眼镜的原因。
“好。”
我又一次来到前几天跟荻原一起去过的餐厅。因为是星期天，餐厅里很热闹。我坐在窗边视野很好的位置上啜着咖啡。
“等等。”我忙叫住他，“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啊，千叶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我耸了耸肩。几乎同时，荻原看了看店内的钟，发觉他该回去工作了。
荻原从前方走近，吃了一惊，我反射性地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傍晚五点。
“大概意思就是：与其说我是撒谎，不如说是我搞错了。”
“我正好想来这边休息一下。”荻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他依旧戴着那副眼镜。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个长睫毛店长，她冲我点了点头，说：“哎呀，你不就是上次那位？”
“什么意思？”
“既然这么巧，就一起坐吧？”荻原说。我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荻原也就不客气地坐在了我对面。那店长似乎是想坐在别的地方，因此一脸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坐到了荻原身边。
“里面有这样一段台词。‘失误与说谎并无大异。说好五点来却没有来，只不过是一种手段。微妙的谎言与失误无限接近。’”
“今天你是来做什么的？啊，说起来，你还没有帮女朋友选好衣服吧。”荻原的口齿很伶俐。
“电影？”
“是啊，不过，今天我只是来听这个的。”我伸出手指朝上指了指，和几天前来的时候一样，播放的依旧是大巴赫的大提琴曲。
“撒谎？”我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撒谎让她买下的，他却急着想要辩解似的抢先说：“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
“我说，发生什么事了吗？”店长对我夸张地眨了好几下眼之后，将脸凑近我。
“其实是我撒了个小谎。”
“什么意思？”
“没有打折也买了？”
“今天荻原好像心情很好，忍不住哼歌呢。”
“是的。”荻原点了点头，将咖啡杯凑到嘴边，“不过几天以后还是买了。”
“是嘛。”我点头。
“总之就是古川朝美没有买到那件外套？”
“果然有事发生？”
“她是很认真地说的，我也是很认真地听的。”
“什么事都没有。”荻原像是怕麻烦，慌忙否认，随后对我使眼色，加重语气说，“是吧？”
“这算什么啊？”
“真的吗？难道不是有什么好事吗？”
“是的，因为真的很贵啊。当时她显得很失落，那也很正常嘛，她都烦恼了一个多小时了。我因为之前没有注意到那是不打折的，也感到很过意不去，就向她道歉了。结果她就这么说了：‘我从来就认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最恶劣的要数战争和非特价品。’”
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我们在咖啡馆同古川朝美见面，听她说完有关恶意电话推销的事情后，还闲聊了一会儿。那算是好事吗？但不可否认的是，荻原开朗的表情一定都是为此。
“然后她就没有买？”
“言归正传，你到底拿到票没有？”荻原问店长。
“当然不是啦。因为是新品，没办法打折啊。不过通常这种商品看上去会更好。”荻原笑着说，“所以也有说法就是‘如果有看上的衣服，就要做好它不打折的心理准备’。”
“我说，你可是在求人办事呢，难道就不能来点更性感的声音吗？”
“这不是欺诈吗？”
“怎样才算是性感？”
“是的，就是不参加特卖的商品。也就是说，那件衣服是不打折的。”
“至少得把这副老土的眼镜给摘掉吧。”店长伸出两根手指，作势就要戳向荻原的镜片。
“非特价品？你刚才也提到过这个词呢。”
“不要。”
“不，她是决定买那件衣服的。她一脸严肃地拿着衣服到收银台，仔细一看，却发现是非特价品。”
“那我就不给你票。”
“放弃了？”
“就是说，你拿到票了？”荻原开心地加重了语气。
“没有。”
“什么票？”我不怎么关心地问。
“最后古川朝美买了那件衣服吗？”
“话剧的门票。”荻原解释道，说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剧团将要公演，一票难求。
荻原的表情还是有些为难，像是在向我求饶，但还是老实地承认了：“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那样吧。”
“这玩意儿是不是也要排很久的队才能买到？”
“所以你就开始单恋她了？”我也知道人类的恋爱和单恋通常都发端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我想象得到。
“排队？”店长笑了，“也是，一般的确是要排队才能买到的。不过我在那个剧团有关系。”
“她外表看上去真的是挺朴素的，但一点都不自卑。不卑不亢的样子，很美。”
“你真的拿到票了吧？实在是太谢谢了！”荻原兴奋地说，然后掏出钱包问，“是两张吧？一共多少钱？”
“怎么美了？”
“才不会这么白白给你呢。”店长哼了一声，瞪着荻原，眼中充满了挑衅或者说是幼稚的光芒。
“但是她还是苦恼。”荻原挠了挠太阳穴，“她对我说：‘我正在纠结要不要买，你站到别的地方就可以了。’我想她是不太有机会买这种高级品牌的衣服吧。于是我就一边做别的事，一边扫她几眼。就是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她很美。”
“所以我说要付钱啊。”
他似乎正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眼睛有一瞬间眺望着远方。我不着急催他，于是一面倾听着大提琴的乐声，一面等待他再次开口。
“不是钱的问题啦。放心，票我肯定卖给你，可你得告诉我你要跟谁一起去看。”
“怎么可能？”荻原忍不住笑出来，“我跟她说：‘很称你的哦。’”
“不说。”荻原马上回答。
“你去跟她说‘要就快点买’？”
“这算什么啊！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肯摘眼镜吧。”
“大概当中去过一次别的地方又折回来的，她应该真的很喜欢那件外套吧，所以我就上去招呼了一声。”
我冷眼旁观着这两个人在那里讨价还价，反正我只要能够听大提琴曲就满足了。
“一直都在镜子前面？”
店长这时却突然要来拉拢我。“千叶先生，你也想知道的吧？”
“她一个人来的，很苦恼的样子。但是因为客人络绎不绝，我也就没有上去招呼她，我想她过会儿总会决定好是买还是回去的。结果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想起来了，一看她竟然还在。”荻原说着伸手捂住嘴角。
我慌忙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算是吧。”
“她就是古川朝美吗？”
看来店长是铁了心不想让步，而荻原似乎本来就没有打算刻意隐瞒，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因为我不喜欢。”
“正是。”荻原愉快地回应了我的说法，“特卖会的第一天，店里相当拥挤、混乱，我是后来才发现有一个女孩拼命在镜子前试穿一件外套。她的样子很害羞，有点慌张，缩手缩脚的。”
“不喜欢什么？”
“人类就是喜欢凑热闹。”
“我以前也说过，就是我不喜欢靠外表吸引人。”
“准确地说，”荻原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是这样，没错，卖得比平时要便宜很多。我们店的产品很受欢迎，所以店里挤满了人。虽然早上十点才开业，但很多人都是前一天晚上就来排队了。”
“你的意思是，你其实知道自己长得很帅？”
“特卖会就是把商品卖得比平时要便宜的促销活动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也不是……嗯，算是经验之谈吧。”荻原打着马虎眼，然后又强调，“总之，总之我就是不喜欢。我一直到二十三岁才发现，之前跟我交往的女孩子都只是喜欢我的外表而己。”
“她是在我们店办特卖会的时候来的，应该是去年冬天吧。”
“那不挺好？”
“古川朝美……”荻原回答，不知道他是故意漏了称谓还是怎么，一会儿才补充道，“小姐。”然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描述起他同古川朝美相遇的情景。其实我对这样的故事并没有兴趣，如果可以，我宁可专注地倾听大提琴的演奏，但还是耐下心来倾听他的诉说。即使不喜欢也要拼命做，这就是所谓的工作。
“但是，她们喜欢的不是我的本质啊。”
“这是谁说的？”
“外表同样是你的本质啊。”店长毫不留情地反驳，“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或者说是任性吧。你就因为这个戴眼镜？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丑一点？”
“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最恶劣的要数战争和非特价品。”他微笑地说。
荻原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总之，我想让人先从这样的外表开始认识我。”
“哦？”
“你打算靠这副外表找女朋友？”
荻原的表情有些困惑。“千叶先生真是个怪人呢。”他叹了口气又说，“说起来也真巧，我想起了类似的话。”
“是的。”
“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最美的要数音乐，最恶劣的则是塞车。和这两个比起来，单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吧？”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他之所以不肯向古川朝美讲明自己在那家店里工作的事，原来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不戴眼镜的样子。
“请别再这么说了。”荻原恳求道，他似乎十分痛苦。我突然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戴上了眼镜。
“但是……”店长瞠目结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只小信封，信封里应该装着门票。“但是，就算是长得帅好了，其实也就是年轻的时候嘛。趁着年轻拿外表当武器也没什么不好嘛。等你老了，就算不戴眼镜，自然也会变得土里土气的。”
“你单恋的那个？”我喝了一口咖啡。
听到这话，我不由脱口而出：“不会啊，谁能保证他能活那么久。”
“啊，你是说刚才那个香水味很浓的女人，还是说店长？”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荻原立刻否定：“不是，才不是呢。我不是说那个，呃——我说的是一起乘公交车的那个……”
荻原双眼睁得圆圆地凝视着我，没有生气，也没有笑，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过了好几秒钟，他才黯然地应声：“你说得没错。”
“那个女孩，是古川小姐，古川朝美小姐。”我们在同一幢楼的顶楼餐厅里点了两杯咖啡，荻原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而我，差点被回荡在店内的大提琴的乐声夺去了心神。
7
“千叶先生，我们走吧。”荻原搭住我的背走向出口，而我自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正在这时，两个肌肤晒成小麦色的女子走进店内，不经意间朝擦身而过的荻原瞟来一眼后，眼睛霎时间焕发出了光彩。那眼神，一如在野外无意间发现了美丽的花朵。看来，荻原的外表的确极富魅力。
第六天，我注视着荻原重新油漆房门。
“你在说什么呀，想逃吗？”店长这么说完又发起了牢骚，“看来你最近说什么去医院检查身体的突然请假，也都是假的吧。”
星期一的早上，我走出四○二室的时候，几乎同时，荻原也出现了。他似乎正好锁上门。然后，他与平常一样望向古川朝美住的公寓。我的视线也跟随他望向那边，然后泄气地发现，雨依旧没有停。
“对了，中午我还没休息过，我现在就去。”荻原立刻举起手宣布，“反正下雨，也没什么客人。”
“啊！”荻原忽然叫出声，我忙靠近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店长凑得离我更近：“哎呀，千叶先生，到底是什么单恋啦？”她语气愈发魅惑，扭动着身体，就差没缠上来了。
“千叶先生！”他觉察到我的靠近，眼神却没有从前方移开，“你看那门。”他伸出食指指向前方。
“没什么。”荻原像是要立刻终止谈话，不容分说地回答。
我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公寓，望向古川朝美的房间，然后，我也发现了——“是字。”我小声说。
“喂，我刚才好像听到你们在说单恋？”店长的眼里闪着光。
“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荻原说话像在呻吟。
看来这样的对话不知已经上演过多少次，荻原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古川朝美的房门上有好几个鲜红的大字，像是用粗毛笔或者别的什么刷上去的，不是很好辨认。
“但我也说过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嘛。”
“太过分了！”荻原愤愤地说，“我过去看看。”说着就跑向楼梯。
“那就请让我戴上眼镜。”
我也追了上去。荻原或许看不见，但我能清楚地看到门上的字。那是一行横写的涂鸦，向右上角歪斜着：“发现古川家。下次再会。敬请期待。”那几个字扭曲如几何图形，很难看。
“荻原，我早说过你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你要是不干，我可就伤脑筋了。”
荻原飞也似的冲下楼，转眼就到了一楼。也许是为了防止眼镜掉落，他好几次伸手去摸鼻子。一冲到地面，他马上就跑向古川朝美所住的公寓楼。
“在这家店工作还真是够呛。”荻原的表情显得十分烦恼，但女店长丝毫不以为意。
跑到门口，正好有电梯到一楼，我们赶紧冲了进去。他显得很焦急，按了好几下才按到四楼的按钮。然后，他弯着腰，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千叶先生，”他一边痛苦不堪地喘气，一边看着我感慨地说，“你一点都不累呢。”
“我认为外表不重要啊。”荻原显得很不痛快。他的这种苦恼并非出于谦逊或者为了掩饰害羞，相反，他所表现出的是显而易见的恼怒，渗透着自我厌恶的情绪，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被人骂“穷鬼”后，因感觉受到了侮辱而气恼，这样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重新审视不戴眼镜的荻原：坚毅的浓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时的他是一个机智敏锐的人。我禁不住要感叹：仅凭一双眼晴，就能使形象大为改观啊。
“是吗？”为了不让他生疑，我也装模作样地做了三下深呼吸。
“我说千叶先生，你是不是也觉得荻原戴的眼镜实在是太丑了？”女店长征求我的同意，“明明不戴眼镜这么帅，而且他眼睛也不近视。”她的手指在荻原的脸前转个不停。
到了四楼，正好看见古川朝美呆呆地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她面色发青，嘴唇颤抖，害怕地看着自家的房门：“这是……”
“他是和我住同一幢公寓的千叶先生。千叶先生，这是我们店的店长。”
荻原走到房门正前面，读出了那几个字后，立刻愤怒地骂道：“这算什么！”
“因为戴着那么老土的眼镜是会吓跑客人的哟。”这时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只见白色的柜台里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长长的睫毛很引人注目。她朝我歪一歪头，问：“是荻原的朋友？”只觉其柔若无骨。
“果然……”古川朝美抬头望着荻原，“果然，我住的地方还是被他们知道了……”
“必须摘眼镜？”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荻原慌忙举起手来要把眼睛遮住：“工作的时候必须摘下眼镜。”
“就刚才，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她回答。
荻原立刻脸红了，他垂着眉，微微笑道：“那个，不用了吧，都说完了啊。”他摇着手，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情绪不像早晨那么低落了，大概也是因为正在工作时间吧。但是我立刻又发现了另一处异样，指着他说：“啊，你把眼镜摘了啊。”
是半夜画上去的吧。
“就是关于你单恋的事情。”
“他们要干吗？！”荻原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满腔的愤怒与不安无处宣泄。
“什么事情？”荻原似乎并没有故意装傻。
“对不起。”古川朝美感到很抱歉，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尖。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向我们道歉，相信是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原因吧。
“正好工作比较闲。”我若无其事地撒了个谎。一直到刚才，我都窝在CD店的试听机前愉快地享受音乐，对我而言，接下去即将与荻原展开的谈话才是真正的工作。“而且也想来继续听你讲早上的事情。”
“报警吧。”荻原说，“至少，胡乱涂鸦也算违法行为。”
这天下午三点，我出现在荻原工作的店里，这家店位于一幢贴满巨大广告画的圆筒形建筑的三楼，在自动扶梯右侧靠里的地方。墙上写着五个大大小小拉丁字母的店名，地上嵌着黑白两色瓷砖，整个店面营造出一种冷峻的感觉。
警察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虽然他们的确表达了对古川朝美的同情，但是，在听取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却只是说：“我们会加强深夜巡逻，但是不可能进入公寓内部巡查。如果有什么可疑情况，请再联系我们。”草草地说完，就回去了。古川朝美把有关恶意推销电话的情况对他们作了说明，但无法提供确切的证据证明房门涂鸦事件跟他们有关系。警察也只得感叹：“想要指证这种公司是很困难的。”
“你真的来了啊。”
住在隔壁的人们围了过来，有的惊叹“哎呀”，有的尖叫“好恐怖”，有的提议“装个监视摄像头”，还有人回忆或猜测“听到过声响”，但不过一小时，他们也都纷纷闪人了。人类总是这样，明明都感到不安害怕，却怎么都不肯拿出实际有效的改善措施。
“不，那倒也不是。”荻原又笑了，“但是，正因为人生苦短，我觉得能够体会到单恋的滋味也不错哦。”
门前只剩下我们三个，时间己近正午。古川朝美和荻原分别打电话向工作的地方请了假。
“不正常的成年人才会这么说吗？”
“一直让你们陪着我，真不好意思。”虽然事情并没有什么转机，但古川朝美的情绪总算稳定了下来，脸色也比刚才好了很多。
“正常成年人没什么胆子这么说。”
“啊，我没关系。”
“说这话很丢脸吗？”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古川朝美走投无路地说。
荻原哑然失笑，颤抖着双唇说：“千叶先生，亏你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不知沉默了多久，荻原率先打破了僵局。“这样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朗声说道，接着又轻轻地拍了下手，“我们先把门重新刷一遍吧。”
我盯着他看。说起来，迄今为止我见过不少处于他这种状态的年轻人。每一个都神经兮兮，情绪频繁波动，一时高亢一时低落，终于分不清是心醉神迷还是鬼迷心窍。谈不上是什么疾病或者综合征，总之就是会沉溺在一种让人觉得棘手的状态中不可自拔。“你这就叫……”我搜索记忆，并说出了那个词，“所谓的单恋吧。”
“什么？”
“啊——”这次他脸红了，低下头去看鞋尖，像是在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千叶先生你真是敏锐……”
“看到这些东西就生气，先把它们抹掉吧！千叶先生，怎么样？”
“昨天出公寓的时候，你好像也在等她。”
问我有什么用，我想。我无奈地回答：“就这么办吧。”我也没有理由去反对。
“啊——”他沉吟着，声音拉长了。人类在整理思绪的时候经常会发出这种风穿空洞似的声音。
把门重新粉刷之后，我们在古川朝美的房间里吃了一顿比萨，比萨是从专门送外卖的店里叫的。我从来没有叫过外卖，于是自告奋勇提出要打电话订餐，然后向荻原详细询问了叫外卖的流程。
“因为昨天你好像一直都在注意她，你是一直在偷看她吧。”
荻原很惊讶地说：“千叶先生还真是个怪人。”
他像是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一脸惊慌，看上去就像被球砸到脸一样，连鼻子似乎都凹了下去。“为、为什么？”
拨通电话后，因为荻原叫着要大吃一顿，所以就点了配料丰富的大尺寸比萨。
“因为昨天的那个女子不在？”我单刀直入，“就是坐在那边的那个小个子。”
芝士会滴下来，所以这比萨我是吃得手忙脚乱。其实我没有味觉，又没有食欲，进食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机械式的作业，但我依旧没什么感情地赞叹道：“真好吃啊。”
“唔。”
吃比萨的时候，谁都没有提起房门涂鸦事件和那个打推销电话的人。我只是静静地吃着食物，荻原则倾听着古川朝美谈论公司的事情，最后她黯然神伤地告知她的父亲早已经过世。
“你今天早上有点意志消沉吧？”
“啊，对了。”吃完比萨，收拾好碗碟之后，古川朝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打开小包，从中取出细长的纸片放到了桌上，然后无视我的存在，直接推到了荻原面前。“这个，是我朋友多出来给我的。”
“你想问什么？”
我从荻原的身侧探头过去，看向那纸片，然后，和荻原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恐怕比你想的还要短哟，我又暗暗说道。
荻原扫了我一眼，说：“这个，我很想去。”
我瞟了一眼荻原的脸，只见他一脸困惑，但还是皱着眉头接话了：“是啊，我理解，人生苦短嘛。”
“真、真的吗？”古川朝美惊喜地问。
“我是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人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结束了，该说的时候就要说出来，管它是不是唐突，你说呢？”我模仿起不久前碰到的某个人的这段得意的开场白，接着说，“因为人生苦短。”像你就只有七天了，内心忍不住补充道。
“喂。”我忍不住要指出——没办法，谁让我昨天看见他从店长那里要来那两张票呢？“荻原，这票你不是已经有了吗？”
“唐突？”
“啊……”荻原像是看见部下犯了错，又像是突然遭到伏兵刺杀一般，懊恼地叹道，“你怎么说出来了……”
我说：“那我能不能唐突地问一句？”
“哎？”古川朝美看看我，又看看荻原。
“没这回事啦。”他垂下眉头。
“不是的……”荻原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经过一番挣扎后终于放弃了，从口袋里拿出了信封。“其实……”他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两张门票，也放到了桌上，“我也是昨天弄到的。”
“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嘛，很忧郁的样子。”
“啊——”古川朝美的声音拖得老长，“这样啊。”
“啊？”荻原一惊，看看我说，“我没事。”
“因为我想……”荻原小声地说，“想请古川小姐一起去看……”
“你身体不舒服吗？”我问坐在右边的荻原。
“哎。”
公交车来了，我们坐在与昨天同样的座位上。我注意到，那个住在对面公寓的女子今天不在。
“看来你们想到一起去了。”我没什么眼力见儿地说。
“啊，千叶先生，公交车还没来？”荻原一边收伞一边走到我旁边，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他心情不太好。当然，他戴着那副厚重的眼镜，我也无法确切把握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但我能感觉到：今天的他似乎有点失魂落魄。
“好像是这样呢。”荻原笑逐颜开。虽然他戴着眼镜，我不敢断定，但相信镜片后的一双眼晴已经眯成了两条线。
没办法，我只好整晚都站在走廊上眺望风景。我看到送外卖比萨的人来到对面的公寓时，居然有人特地在门口等着收比萨，这场景让我目瞪口呆：竟然能饿到这种地步吗？
古川朝美的表情也差不多，她微笑着说：“是呢。”
第一天，我最终只是在公交车上和荻原有过一小段接触。很久没来人类的街上做事，我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整整一天，我都泡在CD店里，晚上回公寓的时候，荻原早已回到了自己家里。
而我在意的却是：两个人都能搞到的门票真的会很难买吗？
与第一天一样，第二天一早我就前往公交车站。这一次我九点多出门，决定先行前往公交车站等候，却一直不见荻原的身影，这让我不由感到一阵焦躁。
8
第二天，我问清楚了荻原与古川朝美相遇的经过。
第七天，我提交了有关荻原的调查报告。
3
接到通知是在周二下午七点。我走出房间，眺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雨细细的，绵绵的。
“是呀。”他回答，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女子下车的背影。
不经意地望向对面的公寓，古川朝美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她正从四楼的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间，身后跟着荻原。远远地看过去都能感受到他们轻快的步伐。是约好下班后一起回家的吗？两人的亲密程度显然正在步步加深。我突然想到，原来，这就是所谓顺利的恋爱呀。
“荻原，你还没有女朋友吗？”我问，虽然我并不感兴趣。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工作电话。我才按下接听键，对方立刻就问：“情况怎么样？”
这时公交车又进站了，是博物馆前站，地铁站的前一站。
“调查完毕。”我回答，“结论是‘可’。”
“千叶先生有女朋友啊！”荻原发出羡慕的声音，之前的轻声细语也霎时间像涨潮般变响了，“真让人羡慕啊。”
“唔，我猜也是。”对方说。
“那就……帮我女朋友去买吧。”我迅速地替自己捏造了一个女朋友。
“这是我认真调查后得出的结论。”
“啊，但是，”荻原立刻说，“我们店里只卖女装。”
“大家都这么说。”
我并不理解我哪里怪了，但还是说：“那我下次到你店里去买衣服吧。”我觉得这是跟他套近乎的好办法。
9
荻原显得很诧异，微笑着对我说：“你还真是个怪人，千叶先生。”
然后就是今天——第八天。我蹲在地上，荻原就倒在我的身旁喘息。从他弱不可闻的话语里，我了解到事情的大致经过。
“原来如此，受教受教。”我真诚地回答。
原来今天服装店休业，荻原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有一个男人闯入了古川朝美的家里。那个人毫不费力地开了锁。荻原慌忙赶了过去，和房里那个拿着菜刀的人扭打在了一起，那人刺中荻原后就逃跑了。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就是一家服装店。”
“我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他应该也受伤了……得赶快把他抓起来……”他说。
“精品店？”
我回答：“放心吧。”这并不是在安慰他。在来这公寓的路上，我看见警察制伏了一个男人。那人倒在柏油路上，手臂被牢牢地摁住，相信那就是荻原所说的人。估计是由于他浑身沾满了荻原的血，引起了警察的怀疑。好像就是在他嚣张的时候被制伏了。
“是的，”他点头，“我在一家精品店里工作。”
我把这事情告诉荻原以后，他立刻露出了安心的神色，随后感叹：“唉，好不容易马上就能……”他说着费力地挤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荻原，你现在是去上班吗？”我一上来就没有加敬称。有时候，这样的称呼更容易与人拉近距离。
“马上就能怎么样？”
现在已经不是上班高峰了，车厢内空荡荡的。那个纤瘦的女子在车厢中央的座位上坐下，荻原则坐到了更靠后的双人座上，于是我假装很自然地坐到了他身边。
“恋爱啊……”
公交车准时到达。那辆侧身满是五颜六色手机广告的公交车在进站的同时，发出了一声像是鼻息的声音，车门随即打开。
“不好意思。”我老实地回答。
因此，日益恶化的病症、因自身罪孽所带来的极刑和因债务缠身而自杀之类，同死神毫无瓜葛。所以当人类偶尔使用诸如“被癌症这一死神所腐蚀”一类的修辞时，我们都会感到愤愤不平：“牵强附会！”
我的话想必他根本没听进去，荻原竟然又说：“不过，还是这样好……”
我们死神经常会被人误解，但我们其实并不参与自杀和病死。比方说，不小心被车碾过、被突然出现的杀人魔刺死、火山爆发、家园被摧毁等等，这种“死亡”的确是我们执行的，但除此以外与我们并无关系。
“好？”
“我也是碰巧分到这间房子而己，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我一边回答，一边回想起倒在四○二室的那位悠哉游哉挺和气的大婶。基本可以断定她是服药自杀：尸体从餐桌边的椅子上翻倒在地，手臂弯曲，嘴边还留有呕吐物。不清楚具体死亡时间，但想必并没有太久，因为尸体尚未被发现，所以我才能把那里当成暂住的地方。
“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他像是在自嘲。
荻原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像是突然想到身后我的存在似的跟我搭话说：“不过，四○二室已经空了有段时间了，以前住的是一个悠哉游哉挺和气的大婶，还经常跟我打招呼，没想到己经不在了……”
“什么意思？”
一辆快递货车飞驰而过，激起马路上的积水朝我们溅来，水声中断了荻原和那女子的对话。
“癌。”荻原硬生生地扯回已经逐渐迷茫的神智。
“是啊。”她回答，戒备心显而易见。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熟，但肯定不怎么亲密。
“枪？”我以为是什么手枪。（在日语中，“癌”与“枪”发音相同，均作“GAN”。）
“才想着终于热过了，没想到又下起雨来了，真是潮湿啊。”
“说是最多还能再活一年……不过稍微快了点……”
女子缓缓地转过头来，生硬地回应：“早上好。”感觉只是出于礼貌。
“什么意思？”
“早上好。”荻原开口打招呼，我这才发现刚才的那个女子正排在他前面。
“不过，与其死于癌症，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为了喜欢的人而死……”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果一定要死的话。”
公交站台可以避雨，于是我们收起伞，排队等车。
“人类一律要死。”
他走出公寓打起伞，我也跟着他出来。正在这时，一个纤瘦的女子走过我们身旁——正是刚才从对面公寓里出门的那个女子。我只能肯定，荻原一直在等她走近。
“我是不想死啦，可反正要死……”他的目光已经涣散，“这样谈不上最好，但也不是最糟糕。”
“嗯，啊，知道。”荻原正望着别的方向，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公寓前的人行道上。一对上我的眼，他慌忙说：“我现在也要去那里。”他语速飞快地说完，立刻迈开了步。
我站起身，俯视着荻原。原来他已经被癌细胞所侵袭。我突然想起了“重新粉刷”这个词语。或许是我们死神在他死于癌症以前自说自话地将其死因重新粉刷了。因为我们跟病死、自杀并无关联，所以这个说法可以成立。
“说是搬家，其实我也没什么行李，”我回答后紧接着又问，“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公交车站吗？”
不知不觉中，荻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站在荻原面前，我才注意到他其实个子很高，厚重的眼镜有如混浊的湖面，让人完全无法看清镜片后的眼眸。这副眼镜实在谈不上帅气，说实话，挺难看的。
我环视了一圈房间，准备出门。突然，我的目光被垃圾袋里的比萨盒子所吸引，脑中灵光一闪。我想起了前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比萨店叫外卖时的情形。
“啊，你好。”我也寒暄着，乘机退到一侧，然后说，“其实我是昨天刚搬来的。”这样的自我介绍显得有点唐突，但估计不至于不自然，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接下去反而会更麻烦，于是我告诉他我叫千叶，他也点头致意道：“我是荻原。你是刚搬到四○二室的吗？我都没注意到呢。”
当时，电话那头的店员首先说“请告知您的电话号码”。我告诉他们以后，对方就确认“是古川朝美小姐吧”，然后还报出了地址。想必他是看到了登录在电脑上的信息吧？难道说，那就是所谓“通过电话号码查住址”的办法？我思考着，通过局号大致确定区域之后，再打电话到这附近的比萨店，这样，问到记录有古川朝美信息的店家的可能性就很大。
当我到一楼的时候，荻原就站在前面，我差点一头撞了上去，而他也像是被我吓了一跳，忙闪开身，尴尬地朝我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是吧？”我问荻原，他没有回答。
几乎同时，我眼前的荻原也开始行动，我也跟了上去，一面注意和他保持距离。电梯来了，荻原看也没看一眼就跑下了楼梯，于是我也跟着他走下呈顺时针螺旋状盘绕的楼梯。
10
我靠到墙边蹲下身，一边假装系鞋带一边偷看前方的荻原，他正杵在那里注视着对面的建筑。我直起身，也将视线投向那一边的公寓。那是一幢四层楼的建筑，以褐色砖块砌成，就外观来说，比我现在所在的公寓可要气派好几倍。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对面公寓四楼最靠西的一扇门里走出一个纤瘦的女子。她背对着我们，像是在锁门，然后沿着走廊靠左一路小跑起来。
见证完毕后，我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原本是打算立刻回去，却看见了正从公交车站步行而来的古川朝美，于是走到她身边打了个招呼。她正撑着伞，怀里捧着购物袋。
这一次，我是一名刚搬来这所公寓的二十五岁青年，据说比荻原年长两岁。
“晚上好。”她对我微笑，周身散发着幸福的光彩。
残暑已消，十月的下旬俨然一派秋天景象。没有台风来袭，云层却遮蔽了整个天空，看上去一片灰蒙蒙的，雨水就从那一片灰中滴落下来。定睛望去，一滴又一滴的雨珠，映射出一片扭曲的景色。
“这些是打算用来做晚饭的吗？”我指指她拿着的袋子。
我从内兜掏出照片迅速作了一下比对：板刷头、厚眼镜、细瘦体形。没错，就是他。
“是的。”她脸红了，“荻原先生说过会儿来我家吃饭。”
那天是周三，我一走出四○二室，就看见荻原站在走廊上。时间刚过上午九点。根据我所得到的信息，他会在公寓门前的车站坐公交车到地铁站，然后再乘四站地铁，去那附近的一家进口品牌专卖店上班。
“是吗。”我正打算走人，却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你知不知道一家距离地铁四站地的服装店？”我问她，顺带说出了荻原工作的那家店名。
第一天，我发现荻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古川朝美的身影。
“知道啊。”她点点头，拉了拉身上外套的领口，“这件就是在那里买的。”
2
“在特卖会上？”
我听着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表情中浮现出纯洁的光晕，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从开始调查他到昨天为止的七天时光，在我脑海中复苏了。
“本来是很贵的，打折以后才买的。”
荻原按着腹部，虚弱地眨着眼，发出声音：“不过……这样 ……”集中在他眼前的血因他的气息而颤动，“也好……”
“这件难道不是所谓的……”我想起荻原告诉我的那个词语，“非特价品？”
我感到一阵泄气。的确，威胁朝美的那个人似乎只有她的电话号码，但我相信通过电话号码找到住址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你现在还管这么多干什么？”我说。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古川朝美有点惊讶，接着说，“你真了解行情，本来这件衣服的确是非特价品。”
“但是，为什么……”荻原突然问。而我在听了他的前半句话后，凭直觉以为他会说出“为什么我必须得死”这样的句子。因为人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必定会发出这样的叹息。出乎意料的是，荻原痛苦呻吟着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为什么……那个人……会找到这间公寓来呢？”
“本来？”
“你放心。”
“我第一天去的时候这件衣服是不打折的。但是店员告诉我‘说不定到最后一天会打折’。我再去的时候真的就便宜了，真是好运。”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荻原的声音沙哑，“大概就是朝美说的那个家伙吧。他逃跑了，快去抓住他……”他大概正与失血过多作斗争，紧咬牙关硬撑，牙龈都露出来了。“不然等她回来就危险了。”
“的确很幸运。”我不带感情地回答，一面想象着真相。可能是荻原自己帮她支付了一部分钱吧。然后在最后一天，瞅准她去的时候，把打折的标签贴了上去，是吧？莫非这就是荻原所说的“谎言”的真相？“原来如此，”我低喃，“这就是接近失误。”
决定他死亡的，正是我们死神。更确切地说，正是我提交了结果为“可”的报告，而我此刻仍就势问道：“是谁干的？”
“你说什么？”
“千叶先生……”荻原尚存一息。剃着板刷头的荻原颤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呼唤我，他依旧戴着那副一点都不适合他的眼镜。
“没什么。那么，你记得那个店员的样子吗？”
走进起居室，只见荻原正仰天倒在地上，手按着腹部，菜刀柄从他腹部一侧突出来，我忙一个跨步到他身边蹲下。木地板上淌满了从他身体里流出的鲜血，他的拳头肿得很厉害，可以想象，他一定是和什么人进行了激烈的搏斗。
“记不得了。”她干脆地摇头，“我不是很擅长记住别人的脸。”
脱掉鞋子踏进走廊，我看了一下钟。刚才一直都窝在闹市街的CD店里试听音乐，一不留神就来迟了。我不禁寻思：不知荻原是不是死了，死因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是吗。”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走了，却又无意中瞄到了她包里放着的耳机，忍不住问她，“音乐！你在听什么曲子？”
我转了转门把手，发现没有上锁，就拉开门走了进去。玄关水泥地上扔着一双男式运动鞋。鞋柜上的花瓶打翻了，水流了出来，滴到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滴滴落的方式如同外面的细雨。
“啊，这个吗？巴赫的。”她立刻回答了我，“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我很喜欢这曲子的开头部分。”
那个时候他一定没有想到，他正在上漆的房门内侧——古川朝美的房间，将会是他的葬身之地。
我内心再次大吃一惊，说：“荻原也这么说过呢。”
“我当然知道啊。千叶先生，你这人真奇怪。”荻原说着，咧开嘴笑了。
“是吗？”她显得很高兴，“优雅而感伤，很奇妙的感觉呢。”
“我可不是管理员。”
“如微风又如暴风雨的感觉？”
“没关系，刷得漂亮点，管理员高兴还来不及呢。”荻原快活地笑答，转头征求我的同意，“对吧，千叶先生？”
“是啊。”
当时，住在这房间里的古川朝美有点担心，说：“会不会被管理员骂？”但实际上，她心里应该是很高兴的吧。
“荻原也这么说过哦。”
“刷两遍的话，下面的东西就看不到了。”他平静地说，尽管脸和手都沾上了点点油漆，却依旧刷得非常仔细。
“真的吗？”她兴奋得几乎要一跃而起，然后她说，“我是这么觉得的，如果能跟别人思考着同一件事，说出同样的话语，那将会使我感到幸福至极。”
我走到四一二室门口，同其他房间不同，这间屋子的房门被刷成了淡淡的蓝色，这是荻原在前两天刚上的漆。
“是啊，这个荻原也说过。”
我穿过公寓四楼的走廊，朝最西头的房间走去。左手边是一溜房门，而往右转过头，能见到比这里更加陈旧的建筑。“荻原平常就是从那边注视着住在这幢公寓里的古川朝美啊。”我恍惚中想到。
她的脸上写满了笑容，急切地表示要走了，可最后又问我：“对了，千叶先生，你今天碰到过荻原先生吗？”
“顺利死亡”这个说法或许很奇怪，但对于我们来说却顺理成章。
“没有。”我这样回答。
第八天，我亲眼见证荻原顺利地死于血泊之中。
这，也许并非失误，而是谎言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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