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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春梅犯晕。第一感觉,打游戏打的,大学四年,她的宝贝儿子什么时候挂过科,又怎么可能挂科?重点学科重点班重点实验室,斯楠优秀得足以让她跟任何人炫耀。

“我挂科了。”斯楠吐露真言。

“硕博连读可能没了。”斯楠再下一城。

春梅啧一下:“怎么了,说呀!跟妈妈还有什么不能说。”

春梅顿觉眼前一片黑。这比她签署离婚协议还恐怖一万倍!订机票,再贵也订,张春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立刻去西部,飞到儿子身边去解决问题,硕博连读不能丢!否则孩子四年的努力将付之东流,这可是整个人生格局的颠覆!从家里到机场,张春梅的电话一直没挂,她跟斯楠交流询问情况,安抚情绪。电话里,斯楠已经哭了,他不过活了二十一年,什么都平平稳稳顺顺利利,哪能受得住这种事。春梅给儿子指示:“先别在宿舍住了,学校附近有宾馆,去开一间,妈妈很快就到。”

憋了半天。斯楠支吾。

上飞机前,春梅打给伟强,说话干脆利索,适才签离婚协议前的悲伤情绪似乎一扫而光:“我现在马上去甘州,你尽快过来,儿子不能按期毕业了。”伟强也认识到问题严重,当即表态,马上过去。挂了电话,春梅又向主编请了几天假。一听说是儿子的问题,吕主编也没打坝子[12],果断放人。

春梅紧张。

上了飞机,张春梅一颗心狂跳,等空姐来倒水,她喝两口,深呼吸,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乱,世界大战她都不能乱,她要保持理性,她是个母亲,她要力挽狂澜。

“妈——”斯楠的声音不对。

综合刚才儿子在电话里断断续续透露的信息,春梅基本拉出了个时间轴:春节前的期末考,斯楠的专业课铁磁学挂了科,分数是42,据斯楠说,该科目老师去年就有故意出难题为难学生的倾向,去年那届有七个人挂科,其中包括已经报送本校硕博连读的学生。挂科后,过完春节,斯楠参加补考,再次挂科,分数51,斯楠认为补考难度增加了,老师改卷子也有问题,去找该门课老师焦某询问,焦某坚持该分数,并表示“你应该知道为什么”。铁磁学是专业课,必须通过才能毕业,保研资格才能生效。而不巧的是,学校今年返校考试——也就是九月份的加考(算是第二次补考机会)规则取消。这就意味着,斯楠现在因为这一门专业课毕不了业,硕博连读资格跟着取消。

门呱嗒一声关上了,伟强走了,春梅靠在床头,远远看着卧室小圆桌上的合同。两份生死簿,签了就能投胎似的。坐着坐着,春梅眼泪又下来了。她为自己哭。为青春的逝去而哭,为未来的无望而哭,为人生的荒诞无意义而哭。在外人看来,她什么都有了,可这一切稳固吗?人生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是稳固的,只要你不死,随时都有危险,你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就算那样,也不能保证不随时遇险、满盘皆输。手机振动,她坐着不动,又响了一会儿,张春梅侧着身子,拼命够过来。是儿子打来的。她连忙接了。鼻音要隐藏。在儿子面前,她必须是个快乐的妈妈。

斯楠为这个问题找过自己的班主任——也就是他的硕士导师,班主任四处奔走,并且请院长去跟焦老师做工作,目前的情况,焦老师一口咬定,自己公正公平,分数已经上传学校教务系统,万没有再改的可能。斯楠本来不想让妈妈操心,可到了这一步,走投无路,他不得不打电话给老妈春梅。

离婚协议的文档头天准备好了。是伟强发过来的,让她过目。春梅根本没看。伟强强调,他除了要求暂时有住房(居住权——也是为了给老妈养老,春梅硬要接婆婆回来住),其余全部不要,他净身出户。孩子的抚养费,只要斯楠在读书,没参加工作,他照付。机器再次启动,这次打印出来了。一式两份。学校打电话找倪伟强,是朱院长,说有急事,伟强得赶过去一趟。于是他对春梅说:“你看看,没问题签字,我回来拿。”春梅哦了一声。

春梅恨五点。第一,恨那老师。为什么要跟孩子过不去,本校,本专业,又签了保研签了硕博连读,等于是认证过的好学生,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为难。第二,她恨斯楠。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跟她说,年前就发生了,那时候如果能防患于未然,局面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第三,她还是恨儿子。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哦,保研了,就能放松警惕了吗?为什么老师单抓你一个?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也有问题,春梅跟儿子说过多少遍,不要整天打游戏。可保研成功之后,倪斯楠整个儿玩疯了,这叫玩物丧志!第四,春梅也有点怨自己。她是不是预判错误?如果当时她不棒打鸳鸯,不拆散斯楠和那个邯郸女孩儿网恋,是不是斯楠就不会那么失落,是不是就不会投入网络游戏寻找安慰?春梅喟叹,儿子,妈妈是为你好呀!可是,环环相扣,可能正是这句“为你好”,导致了眼下的败局。第五,再往前追溯,春梅恨伟强。要不是当初他在外面玩女人,倪斯楠怎么会情绪波动,高考发挥失常,得了个不尴不尬的分数,为了选好学科,只能往甘州走。包括这次保研也是。春梅能明白孩子的心。斯楠知道父母感情不好,为了不给妈妈添麻烦,他主动放弃外保,选了更稳妥的保本校。这样一来,硕士博士都落定,每个月还有一笔不小的补贴。多么懂事的孩子啊!退一步想,如果伟强不闹事,不整天摆个臭脸,孩子选择外保,是不是就没有这些问题?追溯到源头,罪魁祸首,还是倪伟强!

“再试试。”

下飞机,直奔学校,找到宾馆。倪斯楠见到妈妈又哭了。他还是个孩子,处理不了这里面复杂的关系。张春梅抱住儿子,稳定他的情绪,然后再详细询问情况。倪斯楠把全部情况跟春梅又细细描述一遍。春梅判定,解决问题的关键,毫无疑问在这个焦老师身上。只是,她暂时还不明白,焦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据斯楠说,去年,焦老师给七个学生挂科,补考也没过,但因为影响面太大,会影响院里的保研名额——挂科后,名额自动作废,不能由其他学生顶替——最后还是院长做工作,焦老师网开一面,事情才平息下来。今年,焦老师抓了两个人,一个是一贯的差生,本来就毕不了业的,另一个就是倪斯楠。春梅打算先摸摸底。

打印机启动,卡纸。张春梅对伟强:“你修一下。”倪伟强上前,把壳拆开,拽出纸,复位。

伟强还没到。张春梅给斯楠的班主任,也就是他硕士报考的导师宋老师发了短信,提出想见面。去年,她来学校看斯楠,跟班主任见过一面,还吃了饭。班主任是男的,八一年生,年轻有为,已经是硕导。宋老师回复,说这两天在外地,过两日约在饭店见。有两天时间也好,有个缓冲,等伟强来,说不定他在学界也有些关系能用上。晚上,伟强到了。见到爸爸,斯楠不敢哭。他原本以为爸爸会骂他,为什么不及格,为什么不努力。谁知倪伟强什么也没说,只带着娘俩找个饭店吃了晚饭,之后斯楠回宾馆,他们两口子在学校附近散步,商量对策。

是快印。几分钟出来,一人一份,分好。春梅把照片收进钱包,两个人往家里走。

“怎么办?”春梅抛出问题。

伟强强笑,比春梅自然。

“找到原因,对症下药。”

这一回,张春梅笑了。尽管那么不自然。人生最后一张合照,她不要苦着脸。“男士请笑。”摄影师又指示。

难得,他还能保持冷静。春梅猛出一口气。倪伟强说:“给师兄打了个电话,看能不能找院长问问情况。”

“笑——”摄影师又是那种腔调。

“发了短信,院长说不在甘州。”春梅说,“估计想躲。”

倪伟强配合。此前,他闹着要分,可真到这一刻,拍办理离婚需要的照片,倪伟强心不禁动了一动。成真了,他马上真自由了,然后呢?去爪哇岛当酒店服务员?好像忽然没了那兴致。不过爪哇岛是一定要去,去看看布罗莫火山,看看那魔幻的景致,冉冉升起的红日与四周景色交织成五彩斑斓的世界,仿佛天地的尽头。人到中年,倪伟强自认什么都经历过,成功的事业,婚姻,情人,优秀的儿子,然后呢?自从医生告诉他,他脑中有了不明阴影,无法确诊,只能观察。倪伟强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和压抑打开了个缺口。人为什么要活着?人来到这世上,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这半年来,他每天早上醒来都对生活充满沮丧。他觉得自己没有未来,不满意,不满足,过去已经过去,追不到,拽不回,他迫切想要改变,来扭转这种状态。和春梅的婚姻是个突破口。她爱他吗?过去爱,现在呢?爱得不那么单纯。他们的婚姻早就出现问题,何必活给别人看。有人为你的表演贡献票房吗?人要为自己活。

伟强纠正:“他确实不在甘州,他在上海开会,周日回来。”又是周日。也好。春梅立刻布置,周日,她去见班主任宋老师,他去见院长,周一有焦老师的课,他们一起再去找焦老师问情况。看能不能有转圜的可能。

照好了,倪伟强从摄影棚下来,两个人要往门外走。摄影师,也是老板,招呼:“还有一张,是套餐,还送一张合照。”伟强和春梅都愣了一下,互看。春梅率先往回走,合照就合照吧。人生最后一张合照。好聚好散。

张春梅本想发火。她想问问伟强,你满意了?可理智又告诉她,不能闹,不能内讧,得一致对外。晚间,斯楠不能回宿舍,春梅体谅他,闹成这样,孩子回去等于成同学们关心的对象,她不要儿子受这种怜悯。三人一间住不下,倪斯楠下楼又要了一间大床房,给爸爸妈妈睡。上来一说,张春梅瞟了伟强一眼,连忙道:“不,开两间。”斯楠不动弹。春梅已经起身:“我去。”伟强的话拦在那儿:“一间够了。”

倪伟强上。张春梅站在一旁观摩。好不容易凑准时间,伟强从南昌考察回来,两个人就约见面,离婚要二寸免冠近照,没有,于是到摄影店集中拍。看着倪伟强,张春梅百感交集,这就是她爱了二十余年的男人,可恶,他怎么还没老?从婚姻的藩篱中挣脱,他还能重新开始。那她呢?刚才坐在摄影棚,春梅已经在走神,走到这儿,现实逼着她考虑未来。跟伟强离婚后,她怎么办?带孩子?孩子大了。工作?扑在事业上,这事业实在乏善可陈。张春梅打算到三十年工龄,就提前退休。她不想干了,也没心情干了。可是,退休之后又做什么呢?向小姑子靠拢?也写作,当编剧?张春梅可以肯定,她编出来的东西,指定比琼瑶剧还苦情,原因无他,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苦情的女人。又一个月,例假还是没来,看来是彻底停了。她当初跟伟强在一起,利用的是例假——她是未婚先孕的,直接把他前妻三振出局,可现在呢?分手了,例假刚好也没了。地球真是圆的。

两间一间,一间两间。倪斯楠和春梅的理解有差异,斯楠以为,老妈所说的开两间,是包括目前所开的,总共两间。但春梅的意思是,再开两间,总共三间。那等于一家三口,一人一间。这样就可以避免同住的尴尬。尤其是她,离婚协议都打出来了,离婚照片都拍了,怎么能和倪伟强睡一间?还同床共枕。她做不到。可伟强那么一拦阻,意思就丰富了。三个人,两间房,怎么分配?春梅心底隐约有点希望。她希望伟强说,爸爸妈妈睡一间,斯楠还住原来的单间。结果,最后一家之主的分配结果是,春梅睡单间,他带着儿子睡大床房。于是春梅的心又放回肚子里。是她想多了。咳,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那么多愁思。不过,等快上床的时候,张春梅又重新分配了房间。她带着儿子睡大床房,顺便做做思想工作。她怕伟强单独跟儿子说点不好听的,刺激儿子。

张春梅坐在摄影棚里,挺直腰板。倪伟强站在旁边,看着。摄影师喊:“不要太严肃,笑一点。”张春梅脸部肌肉似乎动了一下,但不是笑。“笑一点,微微地。”摄影师还在下指令。张春梅从拍摄状态跳出来,交流道:“师傅,拍的就是不笑的,拍上人就行。”摄影师哦了一声,依旧端端正正拍了,然后说:“下一个。”